神曲:地狱篇、炼狱篇、天国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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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章

那叔嫂二人的悲惨情景引起来的怜悯之情,使我悲痛得昏迷过去,完全不省人事,及至神志清醒过来,不论向哪边转身,向哪边扭过头去看,周围触目皆是新的苦刑和新的受苦者。

现在我已经在第三圈[1],这里下着永恒的、可诅咒的、寒冷的、沉重的雨;降雨的规则和雨的性质一成不变。大颗的冰雹、黑水和雪从昏暗的天空倾泻下来;这些东西落到地上,使地面发出臭味。残酷的怪兽刻尔勃路斯[2]站在淹没在这里的人们上面,用三个喉咙像狗一样对他们狂吠。它眼睛赤红,黑胡须上沾满油脂,大肚子,手上有爪;它抓那些亡魂,把他们剥皮,一片一片地撕裂。雨下得他们像狗一般号叫;他们用身体的一个侧面掩护另一个侧面;这些悲惨的罪人经常翻身。

大虫[3]刻尔勃路斯看到我们,就张开三个嘴,向我们龇着尖牙;它四肢百骸无不紧张颤动。我的向导张开两只手,抓起满把的泥土,扔到它的食管里[4]。正如那狺狺狂吠着求食的狗,咬着食物后,就安静下来,因为它只顾拼命把食物吞下去,这个对着亡魂们咆哮如雷,使得他们但愿变成聋子的恶魔刻尔勃路斯,它那三副肮脏的嘴脸也这样安静下来了。

我们从那些被沉重的大雨浇倒的阴魂上面走过,脚掌踩在他们那似乎是人体一般的虚幻的影子上。他们统统躺在地上,只有一个阴魂一见我们从他面前走过,就突然坐起来。“啊,你这被引导走过这地狱的人哪,”他对我说,“如果你认得出来,你就认一认我吧:你出世时,我还没有去世。”我对他说:“你所受的苦也许从我的记忆中抹去了你的形象,所以我似乎未曾看见过你。但是,你告诉我,你是谁,被放在这样悲惨的地方,受这种刑罚,如果说别的刑罚比这更重,却再也没有像这样讨厌的了。”他对我说:“你那装满了忌妒的、装得口袋已经冒尖的城市,是我在世时的安身之地。你们市民们管我叫恰科[5]:我由于放纵口腹之欲,犯了有害的贪食罪,像你所看到的这样,惨遭了雨打。悲哀的灵魂并不止我一个,因为所有这些灵魂都是由于同样的罪受同样的刑罚。”他没再说什么话。我回答他说:“恰科,你的苦沉重地压在我的心上,使我流下泪来;但是,如果你知道的话,告诉我,这个分裂的城市[6]的市民们要闹到什么地步;那里有没有正直的人;还告诉我,这个城市之所以这样严重不和,原因何在[7]。”

他对我说:“在他们长期斗争后,要闹到流血的地步[8]。村野党将赶走另一个党,并且使它受到许多损害[9]。以后在三年之内,这个党就得倒台,那个党将凭借着一个目前正持骑墙态度的人的力量重占上风[10]。他们将长期趾高气扬,把另一个党重重地压在底下[11],不管它怎样为此哭泣,感到羞耻。有两个正直人[12],但是那里没有人听他们的话;骄傲、忌妒、贪婪是使人心燃烧起来的三个火星。”他就此结束了他这番沉痛的话。

我对他说:“我还要你指教我,继续向我赠言。法利那塔[13]和台嘉佑[14]是那样值得尊敬的人,雅各波·卢斯蒂库奇[15],阿里格[16]和莫斯卡[17]以及其他把聪明才智用于做好事的人[18],告诉我,他们都在哪里,并且让我知道他们的情况;因为强烈的愿望促使我急于了解,他们是在天国享福,还是在地狱受苦。”

他对我说:“他们是在更黑的灵魂[19]中间;不同的罪恶把他们坠得向地狱的底层沉下去;如果你往下走那么深,你在那里可以看到他们。但是我请求你,回到阳间时,使人们心里回想起我来。我不再对你说什么,不再回答你什么了。”于是,他把直视的眼睛一斜楞[20],看了我一下,然后低下头来:如同其他的盲目的亡魂[21]一般,连头带身子倒下去了。

我的向导对我说:“在天使的号角声响起以前,他不会再醒了;当敌对的掌权者来临时,这些灵魂将重新找到各自的凄惨的坟墓,重新和各自的肉体结合并且具有自己的形象,将听到永恒回荡的宣判[22]。”

我们就这样漫步走过阴魂们和雨水混合成的一片污秽的泥淖,一面走,一面略微谈论着来世;因此,我说:“老师,他们所受的种种苦,在伟大的审判后,将要加重呢?还是将要减轻呢?还是仍旧像现在这样厉害?”他对我说:“重温一下你所学的学问[23]吧,它指出,一件事物越完美,就越感到幸福,这样也就越感到痛苦。虽然这些受诅咒的人绝不可能达到真正的完美,但是在最后审判后,他们期待着比现在更接近完美。”

我们顺着那条路绕了一周,一面走,一面说,所说的话比我重述的要多得多;我们来到了下去的地方[24]:发现大敌普鲁托[25]在这里。


[1] 即第三层地狱,生前犯贪食罪者的亡魂在此受苦。有的注释家认为贪食是指嘴馋,讲究吃珍馐美味,有的则认为是指放纵食欲,大吃大喝,简直和野兽相差无几。从诗中的描写来看,第二种说法比较恰当。

[2] 刻尔勃路斯是希腊神话中看守地狱之门的狗。《埃涅阿斯纪》卷六把它描写成一个巨大的怪物,有三个头,脖子上缠着许多条蛇。但丁把它放在第三层地狱,他的描写别出心裁,使得这个怪物既像狗(尖牙、爪子、吠声),又像人(脸、手、胡须);既是惩罚贪食罪的工具,又是贪食的象征。

[3] “大虫”具有贬义,这里用来表明刻尔勃路斯肮脏而又可怕的样子以及但丁对它的厌恶之情。

[4] 《埃涅阿斯纪》中,神巫见刻尔勃路斯拦路,就把有蜂蜜的饼扔给它,它吃了以后,就趴在地上不动。但丁笔下的刻尔勃路斯,更突出了它作为狗所特有的贪嘴不择食的习性:尽管它张口龇牙,凶相毕露,维吉尔只消抓起满把泥土扔到它嘴里,它立刻就安静下来。

[5] 恰科是佛罗伦萨人,生卒年份和生平事迹不详。注释家有的认为恰科(Ciacco)是人名,乃Giacomo或Jacopo的简称,是这个人物的真名,有的认为Ciacco含义是猪,是人们给他起的绰号,迄今仍无定论;不过,即使是绰号,叫惯了也就失去了原有的贬义,所以但丁这样叫他,他自己也不忌讳。

[6] “这个分裂的城市”指由于内部斗争而陷于分裂的佛罗伦萨。

[7] 但丁对佛罗伦萨的政治局势和前途异常关心,认为地狱里的亡魂大概能知道未来的事,所以向恰科提出这方面的问题。

[8] “长期斗争”指窦那蒂家族和切尔契家族之间自从1280年开始已达二十年之久的明争暗斗。窦那蒂家族是古老的封建贵族,切尔契家族是“新人”,从乡间来到城市后,暴发致富,成为大银行家和大商人。这两大敌对集团在1300年5月1日(春节)发生冲突,“闹到流血的地步”,切尔契家族的利克维里诺被窦那蒂家族的某一个人砍掉了鼻子,“这是贵尔弗党和我们这个城市的巨大灾难的开始”(迪诺·康帕尼《当代事件记》)。这两大集团成为争夺政权的真正的政党,1301年夏季有了正式的名称:窦那蒂集团名为黑党,切尔契集团名为白党。

[9] “村野党”指白党,因为它的首领切尔契家族来自乡间;1301年6月,黑党在圣三位一体教堂集合,“阴谋策划反对政府”,被执政的白党发现,将其首领统统流放,“除了黑党所受的其他痛苦和压迫以外,罚款的数目也是极大的”(薄伽丘的注释)。

[10] “目前正持骑墙态度的人”,指教皇卜尼法斯八世。“目前”指1300年4月恰科在地狱里和但丁交谈的时刻,那时,这位教皇对待两个互相敌对的集团态度还模棱两可,后来决定扶助黑党上台,以实现自己统治佛罗伦萨的政治野心,为此派法国瓦洛亚伯爵查理率领军队到佛罗伦萨(1301年11月),借调解两党争端的名义,以武力帮助黑党战胜白党(1302年春天),夺取了政权。对白党进行的处罚和放逐,从1302年1月起一直持续到10月,受害者包括但丁自己。从1300年4月恰科和但丁交谈的时刻算起,到1302年10月对白党的判罪结束为止,为时不到三年,所以诗中说“在三年之内”。

[11] “长期趾高气扬”指黑党战胜白党后,长期掌握政权,飞扬跋扈,迫害、压迫白党。

[12] 这“两个正直人”是谁,注释家有种种不同的说法;有的认为但丁乃其中之一;有的认为“两个”是不定数,泛泛强调正直人在佛罗伦萨为数极少,但丁也很可能在这极少数人之列。薄伽丘说:“这两个人是谁,是难以猜测的。”薄伽丘距离但丁的时代很近,都不能确定这两个人是谁,我们对这个问题只好存疑。

[13] 法利那塔(Farinata)是吉伯林党的首领,因异端罪在第六层地狱受苦。

[14] 台嘉佑·阿尔多勃兰迪(Tegghiaio Aldobrandi),1238年任圣吉米尼亚诺市的主要行政官,1256年任阿雷佐市的主要行政官,他因鸡奸罪在第七层地狱第三环受苦。

[15] 雅各波·卢斯蒂库奇(Iacopo Rusticucci)曾和台嘉佑·阿尔多勃兰迪一起调解沃尔泰拉(Volterra)同圣吉米尼亚诺(San Gimignano)的争端,使两个城市言归于好;1254年任佛罗伦萨政府特使,同托斯卡那的其他城市谈判停战和缔结联盟;因鸡奸罪在第七层地狱第三环受苦。

[16] 阿里格(Arrigo)姓氏不详,诗中也没有再讲到他。注释家桑蒂尼(Santini)认为是阿里格·蒂·卡沙,因为此人和卢斯蒂库奇及台嘉佑同是沃尔泰拉争端的调停人,在这里和他们二人一同被诗人提及。

[17] 莫斯卡·朗贝尔提(Mosca Lamberti),1242年任勒佐市的主要行政官,死于该市。因犯挑拨离间、制造分裂罪,在第八层地狱第九恶囊中受苦。

[18] “把聪明才智用于做好事”和“值得尊敬”都只是就这些人在政治上对国家有功而言,并非指他们的私德方面。意大利但丁学家马佐尼(Mazzoni)指出:“政治上做好事和被打入地狱之间的矛盾,是一个宏观的范例……它说明政治上的美德是不足以使人得到永生的:单是人的智慧,善于为国立功的人的豪迈行为,当未受神的恩泽支持使之完善时,是不足以遏制个人的情欲的”(《新讲稿》)。

[19] “更黑的灵魂”指罪孽更深重的灵魂。

[20] 恰科原来把眼睛对着但丁,现在身子向污泥中倒下去时,目光还舍不得离开这个要回到阳间的人,所以斜着眼看他。

[21] 指其他的贪食者的亡魂。因为他们脸朝下趴在泥里,看不见任何东西,又因为他们在地狱里受苦,见不到上帝,所以就物质和精神两方面来说,他们都是盲目的。

[22] 意思是说,在天使吹起号角,让灵魂们集合,去听候基督对他们的最后审判以前,恰科的灵魂不再从泥里爬起来了。“敌对的掌权者”指基督。“永恒回荡的宣判”指基督在世界末日对一切世人的灵魂最后的判决。

[23] 指被经院哲学所吸收的亚里士多德哲学原理。但丁诗中的话直接来源于托马斯·阿奎那斯对亚里士多德《灵魂论》的注释。大意是:事物越完美,就越能感到乐和苦;从这一原理可以推断,在最后审判后,人由于灵魂与肉体重新结合而复归完美,乐和苦的感觉也随之增加。虽然入地狱的灵魂决不可能达到只有进天国者才具有的完美性,但在最后审判后,将比以前完美,因此,痛苦也将比以前更甚。

[24] 指从这里下到第四层地狱。

[25] 关于“普鲁托”(意大利文Pluto)注释家有两种不同的解释:有人认为指希腊罗马神话中的财神普鲁图斯(拉丁文Plutus,意大利文Pluto);有人则认为指希腊罗马神话中的冥王普鲁托(意大利文Pluto,拉丁文Plutone,这里是简称),罗马作家西塞罗认为他同“狄斯”(拉丁文Dis,意大利文Dite)是一个神的两个名字,因为二者在希腊文和拉丁文都具有“富”的含义。但是,但丁笔下的“狄斯”专指魔王卢奇菲罗,所以译者认为,“普鲁托”指的大概是财神普鲁图斯,但丁把他变成魔鬼,守卫第四层地狱(贪财者和浪费者的灵魂受苦处)。他是人类的“大敌”,因为基督教教义认为,“贪财是万恶之根”(《新约·提摩太前书》第六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