散文随笔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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被小狗咬记

代蒙是一只狗的名字。

它是四十多年前别人送给母亲的一只叭儿狗。

这只狗肯定死了,死了几十年了。它在我们家只生活了很短的一段时间,因为母亲的工作调动,我们得从居住了很久的镇子,搬迁到另一个城市,不得不把它扔下。

与它同时我们还养了一只大柴狗,叫做小黑,在搬离那个小镇的时候,也一并扔下了。

当时的生活十分简陋,简陋的生活严重地影响了我们的想象力,竟想不到可以带着它们一起乘火车,一同搬迁到另一个城市去。

再说那个时代,也没有为动物准备的车船机票,不扔下又能如何?

代蒙在我们离开那个镇子前就给了人。它太弱小了,对于自己的命运,没有多少独立思考的精神,给了人也就给了人,只好安于那个新的、也许更好、也许更不好的生活。

小黑就没有那么安命,被给了人以后,还老是回到旧主人的家中,以为会感动我们,从而改变它的命运。它不明白,跟着我们又有什么好?也不明白,恋旧是一种落伍的古典情结,它将为此付出代价,也会让别人为此付出代价。

我们走的那一天,它更是痴情地追撵着我们搭乘的火车,可是火车越开越快,小黑也越落越远。眼睁睁地瞅着把一生忠诚相许、贫病相依的主人,最终消逝在目极的远方。

最后它不得不停下脚步,不得不放弃这力量悬殊的较量,垂头伫立在荒塬上。黄土地上的小黑,会不会伤感呢?

直到现在,每当我想起那时的生活,往事在我心中氤氲般地聚散,而有关小黑的回忆,总会渐渐聚拢成一个剪影,衬托着空蒙的夜色,固执而突兀地站在暮色四合的荒塬上。

母亲为此流了很多泪。多少年后,一旦提起这个话题,还是旧情难忘。

一九九一年,我也有了一只小狗,立刻为它命名“代蒙”。

它在我百无聊赖时来到,像是有谁特意安排它来治疗我陷入危机的心。

那年冬季的一天,我在新文化街某个汽车站等候朋友,一位先生抱着刚离娘胎的它走过。我见它的皮毛油光可鉴,色泽也好,更因为我恰好站在那里,不但无事可干也无事可想。

哪怕有一点心气儿,其实还有许多事情可想,可我什么也想不下去,而且面对这种状况束手无策……一个人要是到了连想点什么都不愿意想的地步,就快没救了。

这么说,我还得感谢那位路过的先生,哪怕只是那么一小会儿,让我有所旁顾——百无聊赖中,我多事地问那位先生:“请问您这只小狗,是在什么地方买的?”

那位先生好脾气地笑而不答。

要是他能痛快地告诉我,我也许就罢手了。但我接着问:“要下就肯定下了不止一只,而是一窝。您能告诉我是在哪儿买的吗?我也想买一只。”

也许见我盯得太紧,他成人之美地说:“你想要就给你吧,我正找不到商店给它买奶瓶、奶嘴儿呢。”

结果我们以四十元成交。

就像小说里的伏笔,他给我留了一张名片。

把这只眼睛还没睁开的小狗揣进怀里后,我就开始找商店。一转身,商店就在身后,且卖奶嘴儿和奶瓶。

它一定早就饿了,碰上奶嘴就迫不及待地吮吸。

本以为喂养小狗是件很容易的事,没想到它连这个本能也没有,一吸奶嘴就呛得咳喘不已,急得我满头是汗。

等它好不容易学会了吮吸奶嘴,立刻显出一副贪婪之相。没等这一嘴牛奶咽下,就吞进另一嘴,它就是再长一个大嘴巴,恐怕也难以盛下那许多牛奶。

过剩的牛奶只得另寻出路,如喷泉般地从它鼻孔里滋滋地往外冒。不一会儿,它的肚围就胀得横起来,真让我担心那肚子会不会爆炸。

我开始猜想,这大概是一条劣种狗,和母亲留下的猫真是没法相比,便对它有了最初的嫌恶。

此后,母亲留下的猫,和这只还没睁开眼睛的小狗,成了我最挂心的事,或者不如说是成全了我。我那什么也不愿意想的日子似乎过得容易多了,至少有了事情可想、可做,比如为代蒙焦急,怕它饿着,也怕它呛着等等。

自到我家,代蒙就没完没了地生病。

先生说,一切麻烦都是我“自找”。其实人世间的麻烦,有几件不是自找?

代蒙还不会走路,所以经常躺在窝里,我又没有养狗,特别是婴儿狗的经验,根本想不到经常为它替换铺垫,于是它的肚皮上长了湿疹。

长湿疹是很不舒服的事,也很难痊愈。

为保持它肚皮的干燥和清洁,每次大小解后我都为它清洗。由于它的饮食还是牛奶,所以排尿很勤,每天洗个没完没了,还得不停地为它涂抹各种药物,可是都不管用,最后还是一种民间小药治好了它的湿疹……

好不容易会走、会吃半流质的食物,先生不但不再指责我“一切麻烦都是你自找”,反倒对它有了兴趣,不知轻重地喂它烙饼,结果它又消化不良,拉起了肚子。

于是我又开始为它治疗消化不良的毛病,表飞鸣、酵母片吃了不少。它很爱吃酵母片,只要我拿起酵母片的盒子、一听到酵母片在盒子里滚动的声响,它就快速地摇动尾巴。

自它断奶,学会走路满地乱跑后,就开始随地大小便。

这种坏习惯一旦形成就很难改变。它为此也挨了不少揍,可就是改不过来。我只得每天跟在它后面,清理被它污秽的地面。

…………

怕它待在家里寂寞,清晨去公园时,顺便带它去看看外面的世界。

但它极懒,走几步就让我抱着。如果不抱,它就蹲坐在原地尖声哀嚎,在幽深的公园里,那哀嚎腔调老练、长短起伏。

我奇怪,一只狗为什么不做狗吠而做哀嚎,也没想到,那么小的一只狗,会发出那样嘹亮、哀婉的尖嚎。

它一面尖嚎,一面斜着眼睛观察人们的动静。闹得在公园里练功的人,全都责怪地瞧着我,不知我怎样虐待了这样一只可怜而又可爱的小狗。他们都很喜欢它,我想,这大半是因为,它能吠出与自己身躯很不相称的、令人深感意外的尖嚎。

可是一到回程,它就在我前面跑得飞快。

突然它就安静下来,我正在猜想,为什不再演示它的尖声哀嚎?原来它在公园里开发了新的项目。

尽管出门前它在家里吃了个肚儿圆,到了公园,还是在地上拱来拱去地刨野食。

所谓干干净净的天坛公园,不过是在有目共睹的地方。尽南边的松林里,不但有游人遗弃的各种垃圾,角落里还有游人的“遗矢”。这恐怕就是代蒙对演示“尖声哀嚎”恋情别移,一到天坛公园南墙,就大为兴奋的原因。

直到有一次我发现它在大啖不知哪位先生或女士的“遗矢”,才明白它不再热衷演示的原因,确信“狗改不了吃屎”果然是一句至理名言,更明白了不能像信赖一位绅士那样信赖它,尽管叫了“代蒙”也白搭。

后来有人对我说,人倒不一定讲出身,狗却要实打实地讲出身。出身名门的狗,绝对不会吃屎,也不会随地大小便。所以在西方,经营狗业的人,必须向买主出示有关狗的出身证明,上溯八代都是纯种,龙是八代真龙,凤是八代真凤。像赵高那样指鹿为马的事,也只能出在秦朝。

不久便出了大问题。

代蒙有了寄生虫,仅一天时间,就排出二十多条。很快它就蔫了,头也垂了,耳朵也耷拉了……这肯定是来自天坛公园的馈赠,除此,代蒙别无接触寄生虫的途径。

查了医书,知道代蒙在天坛公园染上的寄生虫是圆线虫,正是寄生虫里比较顽固的一种。马上买了中美史克“肠虫清”,按照说明书上的用法,一日两粒,连服三天。

服药后的第二天,它就开始排虫,大约排了近一百条。简直让人无法想象,它那小小的肚子里,竟然装了那许多虫。

在天坛公园随地“遗矢”的先生、女士,如此扩散他们肚子里的虫子,是不是很无公德?

虫子是打下来了,代蒙也快死了,大概是服药过量。

不过两天时间,它就变得轻飘飘的,捧在手里就像捧了一片羽毛,和前几天的肥头大耳,判若两狗。心脏跳动很弱,四肢冰凉。

而且一改从前的贪吃,不要说贪吃,连水都不喝了。

赶紧抱它上医院。医生说,代蒙恐怕不行了。在我的请求下,医生给它打了四种针,又拿了不少内服药。

给它打针的时候,它连哼都不会哼了。不像在医院同时就诊的那些狗,每打一针就汪汪不止。

医生说,这些针剂,每天需要注射两次,每次四种。

我们家离兽医院很远,每天跑两次医院很不现实,只好把针剂带回家,由我给它注射。我会给自己打针,却不敢给别人或别狗打针,可是不打针代蒙就没救了,只好硬着头皮干。

就是这样,虫子照样拉,真是虫入膏肓。除了拉虫子还吐黄水,我猜想那是它的胆汁,它已经几天不吃不喝,除了胆汁还有什么可吐?

我把它包裹在一件旧毛衣里。毛衣上粘满了它的呕吐物,连它身上也粘满自己吐出的黏液。厕所里满是酸腐的臭气,可我不敢给它洗澡,怕再给它添病。

它了无生气,一动不动、奄奄一息地趴在地上。除非我叫它,才缓缓地摇摇尾巴,后来连尾巴也不摇了。眼睛里没有了一丝光亮,那是濒临死亡的状态。

有一天更是爬到马桶旁边,伸直四条腿,任凭我怎么叫它也不睁眼了。我一摸,全身没有了一点热气,便抱着它大哭起来,大声呼喊着:“代蒙!代蒙!”它这才醒了过来。

后来小阿姨说,全是我这一叫才把它的魂招回来了。就在那天晚上,它站了起来,向我摇了摇尾巴后,开始喝葡萄糖水。

小阿姨说,有救了。

从此果然渐渐好了起来。

从此再不敢带它去公园,即便出去,也给它带着套圈,死死掌控着它的一言一行。

为增强它病后的体质,我很注意它的营养。这一来把它惯坏了,除了肉骨头,从此什么都不吃。不但如此,还要挑选肉的种类,比如爱吃鸡肉,不爱吃牛肉,至于肉拌饭,简直不屑一顾。

我们家的猫也馋,极爱吃鱼,可是掺了饭的鱼也吃,不像这位代蒙,除了肉什么都不吃。

这一来,喂养代蒙就成了一件费心的事。就是我自己,也不是每天都有鸡吃。于是逢到有人赏饭,便将宴席上的剩菜收敛一空,带回家来分期分批地赏给代蒙。

经过这一通猛补,代蒙迅速地显出了原形。它根本不像卖主所说的玩赏狗,而是一条货真价实的柴狗。

本以为这样待它,它定会好好回报我,没想到一见肉骨头,它就翻脸不认人。

每当享用“大餐”时,只见它的两只前爪,死死环抱着装有肉骨头的食碗,此时谁只要经过那只碗,更不要说碰一碰那只碗,代蒙就龇出狼一般的牙齿,吠出极其凶恶的狗声。

那一天,它把骨头拱了满地。我用脚把骨头敛了敛,它上来就给我一口,我的脚马上见血。

我开始怀疑广为流传的“狗是忠臣,猫是奸臣”的说法。至少就我个人的经验来说,不是这么回事。

母亲留下的猫,简直像是代她忠守爱护我的职责,我在《幸亏还有它》的两万文字里,也没写尽它对我的关爱和它的儒雅。

真是旧梦难寻,此代蒙亦非彼代蒙也。

小阿姨说我必须快去注射狂犬疫苗。

马上给隔壁的急救中心打电话,他们说,急救中心没有这项服务,让我到××防疫站去,并告诉了我××防疫站的电话号码。

接着给这个防疫站打电话,打听该防疫站的具体方位:“对不起,请问……”

电话里一位男士说:“有什么事快说,少废话,我这儿还有事呢……”

不过他最后还是把防疫站的地址告诉了我。

不敢耽搁地赶到防疫站。有位女士问道:“你有养狗证吗?”

正在托一位同志帮忙代办,一时还没有回音,本来就是托人办事,怎好频频催问。

她没说不给我注射狂犬疫苗,她只说:“先去办养狗证吧,等办来养狗证就给你打。”

办“养狗证”容易吗,如果容易我还托人走后门干吗?!

就算我是北京天字第一号的人物,这个手续没有一天也办不下来。如果等办下来再注射狂犬疫苗,N个狂犬病也得上了。

我说:“这怎么可能,我哪有那么大本事今天办好这个手续?要是小狗真有狂犬病毒,今天注射不了狂犬疫苗,我不就完蛋了?”

又一位女士说:“今天不办公,你没看我们这儿发大水?”我一看,果然是暖气漏水,水漫金山的形势。

我低声下气地说:“我帮您收拾还不行吗?”

“你会修暖气?”

“我不会修,但我可以帮您扫水。”

“我们得对你进行教育。”

“我接受您的教育。教育完了您也得给我个出路,对不对,您总不能眼看着我得狂犬病吧?”

一位女士终于坐下给我开药了。

“姓名……”

“职业……”

我毕恭毕敬地做了回答。到了“职业”这里,她的口气更加严厉起来:“噢,你还算个斯文的人哪,怎么干出这种事来!”

“这种事”!我干了什么事?

她一面给我开药,一面说,就是打针也不一定免除狂犬病的可能。而且一反方才的不耐烦,绘声绘色地向我描绘起狂犬病的痛苦,以及无法救治的死亡后果。

“自己找地方打针去,我们今天没法工作。”她说。

“是,是。”我感恩戴德,鞠躬如仪。甚至动情地想,中国的事情就是这样,看起来很难办、很严重的事,三弄两弄就是柳暗花明又一村,让你绝处逢生。再怎么说,中国人还是很有人情味的。

五针疫苗五十多块,日后验血费三十块,共八十多块。时为一九九一年,这五针疫苗和验血费的价码,在当时可不算便宜。

但我没敢多问,有位女士说了,你养得起就花得起。我那代蒙并非名种,不过四十块钱买来的柴狗而已。而且我怎能得寸进尺再谈贵贱,人家卖给我疫苗已是极大恩惠。

我抱着那一盒针剂,回想着女士们对我的教育,没脸没皮、笑眯眯地走出了防疫站。

为我打针的医院说,这种针剂不过一块多钱一支,且这五针狂犬疫苗里,已有浑浊的悬浮物,问我还打不打。

我怎能将这来之不易的狂犬疫苗作废?再说,如果这些针剂果然问题严重,即便我赖皮赖脸,防疫站也是不能出售的,对不对?

咬咬牙说:“打!”

结果我的胳膊红肿化脓,不知这是狂犬病毒的反应,还是疫苗已经变质的缘故,只好停打。对照给我开药的那位女士关于狂犬病状的介绍,我还没有出现她所描述的异常。

给了我一口的代蒙,却像没事儿人一样,每天晚上洗过澡后,整个房间里一通疯跑。

它跑起来的样子很好玩,两只耳朵贴在脑袋两边,圆滚滚的身子,活像一个有灵性的肉球,在屋子里滚来滚去。

但我还是找出它旧主人的名片,按照上面的电话和地址,把它还了回去。我叮嘱他说,我已经给代蒙打过一次疫苗,请他严格按间隔时间继续。

倒不是嫌弃它贪婪,下作,狗性不好,无情又无义……我怎能这样过分地要求一只狗,就是人又怎样?

而是因为它太作践母亲留下的猫。

母亲留下的猫不但老了,且连连生病。代蒙却正值青春年少,风华正茂。每天撵着老猫撕咬(当然不是真咬)、戏耍,老猫开始还能逃避,后来病得跑都跑不动了,只好躺在地上,任代蒙随意作践。

再说老猫如厕也发生了困难,代蒙整天像个足球守门员守在厕所门口,只要老猫想进厕所,它就像守门员似的一个蹿跳,救球似的抓住老猫。开始老猫还能跃过代蒙的扑抓,后来就渐渐不支。

而猫是很有规矩的,不论病得多重,也不随地大小便,比那些“遗矢”天坛公园的先生、女士还有公德,可以想见老猫不能文明如厕的苦恼。

特别是老猫病重后经常呕吐,它不得不吐在厕外,我看出老猫为此多么的羞愧。

代蒙也破坏了我和老猫之间的那份温馨。以前,每当我回到家来,老猫听到我开门的声音,就等在门后迎接。待我进得门来,它总是一面深情地望着我,一面在地上打几个滚儿,表示见到我的喜悦。平时也会不时跳上我的膝头,温存一番。

自从代蒙来到我家,我每每回到家里,就让代蒙包了圆。它的包圆儿是垄断性的,水泄不通。快速摇动的尾巴,如“功夫”高手设的一道屏障。

老猫只能远远地蹲在一边,无法靠近。我看出老猫的悲哀,便对代蒙的垄断、包圆儿心生厌烦……

把代蒙送走后,我自作多情地以为它一定茶饭不思,到处找我。便打电话给它的旧主人打探情况,他说,代蒙过得很好,满地快乐地奔跑。

接着他又问我:“它好像喜欢吃鸡肉?”那正是春节前夕,家家不缺美食。

“是的。”我说。

“我要给它纠正过来。”他斩钉截铁而又自信地说。

我不大相信,又非常相信。反正在我这里很成问题的问题,到了别人那里都不成问题。

虽然旧梦难寻,此代蒙亦非彼代蒙,打完电话,我还是有些失意,好像这不是我所期待的。

难道我想听到代蒙在痛哭流涕?

可代蒙为什么要痛哭流涕,要是代蒙能够永远欢笑,不是更好?

1994年2月18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