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达洛维太太(2)
首先,她会像贝克斯伯拉夫人那样肤色稍深,皮肤像起皱的皮革,还有一双漂亮的眼睛。她会像贝克斯伯拉夫人那样动作缓慢而庄重,身材高大,像男人一样关心政治,拥有一幢乡间宅邸,非常有尊严,非常诚恳。但她却不具备这些,她只有像豌豆秧一样瘦弱的身体、滑稽的小脸、像鸟喙一样的嘴。诚然,她姿态优雅,还有好看的手和脚,而且穿着讲究,尽管花钱不多。可是现在她的身体(她停下来看一幅荷兰绘画),这个身体及其一切功能似乎变得无足轻重——都化为乌有了。她有一种最奇怪的感觉,觉得自己成了隐身人,不为人所见,不被人所知。现在她不会再结婚再生育了,只能以令人吃惊的和相当庄重的方式与芸芸众生一同前行,走上邦德街。这就是达洛维太太,她甚至不再是克拉丽莎,而是理查德·达洛维太太。
邦德街使她着迷,这个季节清晨时分的邦德街,它那招展的旗帜,它那许许多多的店铺,毫无张扬,毫无辉耀;一卷苏格兰粗呢展示在她父亲五十年间常去选购西装的那家商店;几粒珍珠;一方冰冻鲑鱼。
“就是如此,”她注视着水产店自言自语,“就是如此。”她重复了一遍,在一家手套店的橱窗前停留片刻,战前你可以在这里买到近乎完美的手套。她的老威廉叔父过去常说:淑女以鞋和手套为标志。战争期间他在一天清晨卧床自尽了。他曾说:“我已经活够了。”手套和鞋:克拉丽莎对手套倒是情有独钟,可是她自己的女儿,她的伊丽莎白,对手套和鞋一点儿都不感兴趣。
一点儿都不感兴趣,克拉丽莎想,一面沿着邦德街走向一个小店,每次开晚会店家都为她预留鲜花。伊丽莎白真正最关心的是她的小狗。整个房子弥漫着焦油皂的气味。尽管如此,可怜的小狗格里泽尔也比基尔曼小姐好得多。犬瘟热、焦油皂以及别的什么东西都比关在令人窒息的卧室里捧着本祈祷书强!她简直想说,什么都比这强。但这可能只是一个阶段,正如理查德所说,是所有女孩子必然经历的阶段。有可能是相恋。可为什么和基尔曼小姐呢?当然基尔曼的境遇不佳,人们必须理解;而且理查德说她很能干,真正有历史头脑。不管怎么说,这两个女子形影不离;她自己的女儿伊丽莎白竟去参加了圣餐仪式。她倒一点儿也不在乎伊丽莎白如何穿戴,如何对待前来吃午饭的客人,因为她的经历告诉她,宗教的狂热常使人变得冷酷(事业也是如此),使他们缺乏感情,如基尔曼女士为俄国人什么事情都愿意干,还为奥地利人忍饥挨饿,但私下里却给人带来真正的折磨,她是那么麻木不仁,总穿着件绿色防水布上衣。她成年到头穿着那件上衣;她大汗淋漓;她进屋没有五分钟就使你意识到她的长处和你的短处;她是多么贫穷,你是多么富有;她是怎样住贫民窟的,没有靠垫、床、地毯或别的什么东西;她的整个灵魂被穿透其间的怨言所锈蚀,她在大战期间遭学校解雇——可怜的痛苦不幸的人!因为人们憎恨的不是她,而是她的思想,毫无疑问,其中有许多是从别处搜集来的,不是她本人的思想;她已变成人们夜间与之争斗的那些幽灵中的一员,成为那些叉开双腿站在我们身体之上吸干我们一半生命血液的幽灵,即统治者和暴君中的一员;因为毫无疑问,如果再掷一回骰子的话,如果是黑色的一面朝上而不是白色的一面朝上的话,克拉丽莎会喜爱基尔曼小姐的!但在今生今世则不可能。绝不可能。
然而她总感到刺痛,因为这个野蛮的魔鬼在她心中翻搅!因为她听见树枝咔嚓作响并感觉到魔鬼的蹄子踏入枝叶繁茂的树林深处,即灵魂的深处;因为她从来没有感到过比较满意或比较安全,那是由于“仇恨”这个野蛮的魔鬼无时无刻不在她心中翻搅;特别自她得病以来这仇恨产生了巨大的力量,使她感到被擦伤,感到脊柱受损,不仅带给她肉体的疼痛;而且动摇、震颤、扭曲了她从美景、友谊、健康、爱恋和美化家园当中得到的乐趣,似乎真的有一个魔鬼在刨根,似乎表面的心满意足不过全是自爱的表现!如此这般的仇恨!
无稽之谈,无稽之谈!她对自己喊道,一面推开马尔伯里花店的两扇弹簧门。
她向前走去,轻盈、修长、腰板挺直,马上受到脸庞像纽扣的皮姆小姐的欢迎。皮姆的双手总是通红通红的,好像一直浸在凉水里摆弄鲜花来着。
店里满是鲜花:有翠雀花、麝香豌豆花、成束的丁香花;有康乃馨,许许多多的康乃馨。还有玫瑰花,还有鸢尾花。是啊,很多很多——于是她在站着和皮姆小姐谈话的同时呼吸着这带泥土味的花园的馨香;皮姆曾得到过她的帮助,认为她很仁慈——要知道她多年前确实仁慈——非常仁慈,可今年她显得老了些。她站在鸢尾花、玫瑰花和一簇簇点头摇摆的丁香花丛中半闭着眼睛,头一会儿转向这边,一会儿转向那边,在经历了街上的喧哗之后深深地吸着那芳香的气味和那清幽的凉意。然后,她睁开了眼睛,那些玫瑰花显得多么新鲜啊,真像刚从洗衣房送来叠放在藤托盘里的带饰边的家用亚麻布制品;红康乃馨颜色略深且排列整齐,高高地昂着头;所有的麝香豌豆花在盆中向外蔓延,浅紫的、雪白的、苍白的——仿佛现在是晚上,穿着薄布衣裙的姑娘们出来采摘麝香豌豆花和玫瑰花,在晴朗的夏日白昼连同它那几乎变得深蓝的天空以及它的翠雀花、康乃馨、马蹄莲隐退之后。现在是六点转变为七点的瞬间,每一朵花——玫瑰、康乃馨、鸢尾、丁香——正烂漫辉煌,白色、蓝绿色、红色、深橙色;每朵花仿佛都在雾蒙蒙的花坛里单独燃烧,柔和而纯洁;她是多么喜爱那些灰白色的蛾子啊,它们旋转着飞进飞出,飞过向日葵花,飞过晚樱草!
当她开始和皮姆小姐一起从一个花罐走向另一个花罐挑选鲜花的时候,她自言自语道:无稽之谈,无稽之谈,声音越来越轻,仿佛眼前这美景、这香气、这颜色,以及皮姆小姐对她的好感和信任是一阵海浪,她任其冲遍全身,让它降服“仇恨”那个魔鬼,彻底降服它;这海浪将她向上托起,突然间——哎呀,外面街上响起了枪声!
“天啊,那些汽车。”皮姆小姐说,手里正捧着一大把麝香豌豆花,她走到窗前看看,又走回来抱歉地笑笑,好像那些汽车和汽车轮胎的问题都是她的过错。
使达洛维太太吓了一跳并使皮姆小姐走到窗前又回来道歉的巨大爆炸声来自一辆小轿车。这车已停靠在人行道边,正对着马尔伯里鲜花店的橱窗。过往的行人当然要驻足观看,他们刚看见紫灰色的车座前有个非常重要的人物的脸,一个男人的手就拉上了窗帘,这样一来,除了一方紫灰色以外就什么都看不见了。
然而谣言马上从邦德街的中央传到一头的牛津街和另一头的阿特金森香料店。它无影无声,像飘临山头的一片浮云,飘得很快,犹如面纱;它确实以浮云的无华和静悄飘落到人们的脸上,一秒钟前这些脸还完全是惶惑不安的。可是现在神秘女神已将一只翅膀擦过他们;他们已听到某种权威的声音;宗教的精灵出没四方,她的双眼被绷带紧裹,双唇张得大大的。可是谁也不知道刚才看见的是什么人的脸。是威尔士亲王,还是王后,还是首相?到底是谁呢?没有一个人知道。
埃德加·杰·沃基斯胳膊上套着一卷铅管,他大声地、无疑是幽默地说:“是受(首)相的其(汽)车。”
塞普蒂莫斯·沃伦·史密斯发现前面无法通行,他听见了这句话。
塞普蒂莫斯,三十岁左右,面色苍白,鹰钩鼻子,穿着棕色鞋子和旧大衣,他那双淡褐色的眼睛里流露出恐惧,能使根本不认识他的人也产生恐惧感。世界已经扬起了鞭子,会落到谁的头上呢?
一切戛然而止。汽车发动机的轰鸣听起来像传遍全身的不规则的脉搏跳动。阳光变得异常炎热,只因为那辆小轿车停在马尔伯里花店的橱窗外。坐在双层公共汽车上层的几位老妇人打开了黑色阳伞,然后这边一把绿伞、那边一把红伞啪啪地打开了。达洛维太太抱着一大把麝香豌豆花走到窗口向外张望,她那粉红色的小脸皱了起来,充满疑问。大家都注视着那辆汽车。塞普蒂莫斯也在看着。骑自行车的小伙子纷纷跳下车来。车辆越聚越多。那辆轿车还停在原地,挂着窗帘,窗帘上有奇特的图案,像一棵树,塞普蒂莫斯想;一切事物逐渐地被吸引到一个中心的现象就发生在他眼前,似乎一种恐怖的东西很快就要出现,马上就要喷出烈焰,他感到十分恐惧。整个世界在动摇,在震颤,并威胁着要迸出烈焰。是我挡住了去路,他想。他不是正在被人观看和指点吗?他在人行道上牢牢地站定难道不是为了某个目的吗?但究竟是为什么目的呢?
“咱们走吧,塞普蒂莫斯。”他的妻子说。她身材矮小,眼睛大大的,脸又扁又尖,是个意大利姑娘。
但是柳克利西娅自己也不由自主地看了看那辆轿车以及窗帘上的树形图案。车里坐的是王后吗?是不是王后出门买东西?
那辆车的司机先前一直在打开什么,旋转什么,又关上什么,现在他进了驾驶室。
“走吧。”柳克利西娅说。
可是她的丈夫(他们结婚已有四五年了)惊跳起来生气地说:“好吧!”仿佛她打断了他的思路。
人们一定注意到了,人们一定看见了。人们,她一面看着那些瞪大眼睛注视那辆轿车的人群一面想,那些英国人以及他们的孩子、马匹和服装,对于这些她在某种程度上是爱慕的,但现在他们不过是“人们”而已,因为塞普蒂莫斯刚才说“我要自杀”,多可怕的话呀。假设他们听见了他的话?她看看人群。救命啊!救人啊!她真想对那些肉食店的伙计和女人们喊。救人啊!那不过是去年秋天的事,她和塞普蒂莫斯站在河堤街上,两人合披一件斗篷,他不说话,只顾看报,她抢过报纸,当着在场的那位老人的面大笑起来!可是人们通常加以掩饰的是自己的失败。她必须带他离开这里到公园去。
“现在该过马路了。”她说。
她有权挽起他的手臂,尽管这样做不表达丝毫感情。他会向她伸出一只瘦骨嶙峋的胳膊;她是那么质朴,那么感情用事,才二十四岁,在英国无亲无故,只是为了他才离开意大利的。
那辆轿车窗帘紧闭,带着一种神秘莫测的矜持向皮卡德利街驶去,它依然受到注视,依然用同样隐秘的暗示使站在路两边的人们脸上显出崇敬的神情,它暗示的崇敬是对王后的呢,还是对亲王的呢,还是对首相的呢,谁也不知道。汽车里的那张脸只有三个人看见过,而且只有几秒钟。甚至对那人是男是女仍有争议。但是里面可能确实坐着一位大人物;大人物正路过邦德街,面目隐蔽,与平民不过一手之隔;这些平民百姓也许是第一次也是最后一次与英王陛下,即国家永不磨灭的象征近在咫尺,简直可以通话。这个国家的永不磨灭的象征将来一定会被好奇的古迹学家们在筛选历代废墟时发现,当伦敦变成了长满野草的小径的时候,当所有那些在这个星期三的上午匆匆行进于人行道上的人都变成了白骨,他们的灰尘里只剩下几枚结婚戒指和无数已烂掉的牙齿中的金质填料的时候。到那时,轿车中的那张脸将大白于天下。
很可能是王后,达洛维太太想,一面捧着刚买的鲜花走出马尔伯里花店,是王后。她站在花店旁边,在阳光下瞬间露出异常尊严的表情,此时那辆轿车从她面前驶过,离她仅一英尺左右,挂着窗帘。是王后去医院,是王后去参加慈善义卖开幕式,她想。
堵车事件发生在这个时间实在是太糟糕了。洛德板球场、阿斯科特赛马场、赫灵海姆马球俱乐部,有什么赛事吗?她很想知道,因为这条街已无法通行。那些坐在公共汽车上层两侧的英国中产阶级绅士淑女们带着包裹和阳伞,是啊,甚至在这样的天气里还穿着毛皮大衣,她想,这些人的可笑程度超出人们的想像,与世上的一切格格不入;还有王后本人受阻,王后本人无法通行。克拉丽莎被阻隔在布鲁克街的一边;老法官约翰·巴克赫斯特爵士则被阻隔在另一边,中间是那辆轿车(约翰爵士多年来参与制定法律并喜欢服装考究的女人),此时那位轿车司机只是微微欠了欠身,对警察说了些什么,或者出示了什么东西,只见那警察敬了个礼,举起一只胳膊,歪了歪头,指挥公共汽车移向一侧,于是小轿车通过了路段。它缓慢地、无声无息地开走了。
克拉丽莎在猜测;她当然明白;刚才她看见那个侍从手里拿着一个白色圆形的神奇东西,是块圆牌,上面刻着名字——是王后的,还是威尔士亲王的,还是首相的?——那块圆牌凭借自身的光泽燃烧着开路(克拉丽莎看着那辆车逐渐变小,直至消失),去放射光芒,周围是枝形吊灯、闪烁的星章、佩戴着橡树叶勋章的直挺的胸膛、休·惠特布雷德和他所有的同事们、那些英格兰的绅士们,当天晚上将在白金汉宫。而克拉丽莎本人也要举行晚会。她挺了挺身子;她就要这样站到自家的楼梯之上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