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章
在已经描述过的那个星期六后的星期天,天气结果真像气象报告员预报的那样晴朗。用完早餐,我把餐具放回房间外面的那把椅子上,好让我的好心的女房东在她方便的时候取走。接着,我穿着卧室里穿的旧拖鞋——我身边唯一的旧东西——轻轻穿过楼梯平台,来到楼梯栏杆旁边倾听。我偷听到下面的情况。
房子里又发生了一场争吵。汉密尔顿太太打电话来说她女儿“在发烧”。黑兹太太就告诉她的女儿野餐只好延期。脾气火爆的小黑兹就对冷冰冰的大黑兹说如果这样的话,她就不跟她一起去做礼拜。妈妈说很好,就走开了。
我走出房间到楼梯平台上去的时候刚刮完脸,耳垂上还沾着肥皂沫,身上还穿着我那件背部有矢车菊(不是紫丁香)蓝色图案的白睡衣。这会儿我揩掉肥皂沫,在头发上和腋下洒了些香水,披上一件紫红色的绸晨衣,紧张不安地哼着歌曲,走下楼梯去找洛。
我希望有学识的读者都来参与我正准备重新搬演的这个场景;我希望他们仔细观察所有的细节,并亲自看看整个这件香艳的事,如果用我的律师在我们私下的一次交谈中称作“不带偏见的同情”的目光来看,是多么谨慎,多么纯洁。因此让我们开始吧。摆在我面前的是一项艰巨的工作。
主角:哼着小曲的亨伯特。时间:六月里的一个星期天上午。地点:充满阳光的起居室。道具:旧的条纹图案的长沙发、杂志、留声机、墨西哥小摆设(已故的哈罗德·黑兹先生——愿上帝保佑这个好人——在到韦拉克鲁斯[1]去蜜月旅行时,午睡时间在一个粉刷成蓝色的房间里,叫黑兹太太怀上了我的宝贝儿,那个地方除了多洛蕾丝,四处还有其他一些纪念品)。那天,她穿一件漂亮的印花布连衣裙,以前我见她穿过一次,下摆宽大,胸围紧绷绷的,袖子短短的,粉红色里夹杂着颜色更深的方格子花图案,而且为了完成色彩配合,她还涂了口红,手心里还握着一个好看的、普通的伊甸园红苹果。可是,她没有穿到教堂去穿的鞋子,而且她星期天用的白色钱包也丢在留声机旁边。
看到她在沙发上挨着我坐下,凉快的裙子下摆先鼓起来又落下去,手里仍在玩着那个光滑的红苹果,我的心不禁像击鼓似的咚咚直跳。她把苹果抛到充满阳光和尘埃的空中,再用手接住——苹果落到窝形的手掌中时发出一声清脆的啪嗒声。
亨伯特·亨伯特把苹果截了去。
“还给我,”她恳求道,一面伸出她那有云石条纹的红润的手掌。我把那个红香苹果递过去。她抓过去咬了一口——我的心就像鲜红的薄皮肤下面的白雪——接着用那种典型的美国性感少女的猴子般的敏捷,她一把夺走了我名义上拿在手中的那本翻开的杂志(可惜没有一部影片记录下这种奇特的方式,记录下我们同时或重叠的像姓名首写字母那样串连在一起的动作)。洛几乎没有受到手里拿的那个咬过一口的苹果的妨碍,飞快、用力地翻着杂志,想要找到什么她希望给亨伯特看的东西。终于找到了。我装着很感兴趣,把头凑上前去,近得她的头发都碰到了我的鬓角,她用手腕去抹嘴的时候,她的胳膊拂过我的脸颊。我透过亮闪闪的、朦胧的光线瞅着那幅图片,反应比较缓慢;她那两个裸露的膝盖就不耐烦地相互磨蹭碰撞起来。后来我模模糊糊地看出来了,原来是一个超现实主义画家舒坦地仰卧在一片沙滩上,在他旁边,也仰卧着的是一个米洛的维纳斯[2]的石膏复制品,一半埋在沙里。下面的说明上写着“本周的代表性插画”。我突然把这个淫秽的东西拿开。霎时间,她装着想要夺回去,一下子扑到了我的身上。我捉住她瘦小的、多骨节的手腕。那本杂志像一只慌乱的家禽似的溜到了地板上。她挣脱了身子,往后退去,靠在长沙发的右角上。接着,这个蛮横无理的孩子异常单纯地把两条腿伸到我的膝盖上面。
这时我的心情十分激动,已经到了精神错乱的边缘;但我也具有精神病人的狡猾。坐在沙发上,我通过一连串暗中的行动,总算使我隐蔽的欲望逐渐适应她坦荡的四肢。为使这个计谋成功,我需要作出一些隐秘的调整,而在这么做的时候,要分散这个小姑娘的注意力却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我话说得很快,弄得呼吸急促,只好喘口气再赶着往下说,又假装突然牙疼,用以解释我为什么说着说着停顿下来——同时用一个疯子内在的目光牢牢地盯住我的遥远、宝贵的目标,我谨慎小心地增强了那种令人着迷的摩擦,想即便不从真实的意义上,也从幻想的意义上,把那种实质上无法除去而心理上却十分容易破裂的织物(睡衣和浴袍),也就是将横搁在我膝头的两条晒得黑黝黝的、沉甸甸的腿与一股难以言传的激情形成的隐秘的肿瘤分隔开的那种织物的质地磨损。我喋喋不休地说着,忽然想到当时流行的一首十分呆板无聊的歌,我把歌词稍微作了一些篡改,吟诵起来——哦,我的卡尔曼,我的小卡尔曼,真美好,真美好,那些美好的夜晚,有星星,有汽车,有酒吧,还有酒吧间的男招待。我不断重复着这些无需思索随口说出的歌词,让她被这些歌词的特殊的魔力(由于篡改而具有的魔力)镇住,同时我一直提心吊胆,生怕上帝会采取什么行动来加以搅扰,会在我的整个身心似乎都集中在感受那个宝贵的负担的时候把它移开;这种忧虑逼得我在开头一两分钟动作比较仓促,而不像有意调节好的享乐那样两厢情愿。闪烁的星星,停放的汽车,酒吧,还有酒吧间的男招待,不久都由她接手哼唱起来,她的声音悄悄接过并纠正了我一直唱得支离破碎的曲调。她唱得悠扬动听,甜润悦耳。两条腿横搁在我的充满活力的膝盖上面,微微抽动。我抚摩着她的腿;她懒洋洋地靠在沙发右边角上,手脚几乎都摊开了,少女洛娜,贪婪地吃着她太古时的果子[3],一边吸着果子的汁水一边唱着,把脚上的拖鞋也弄掉了,于是就用没穿拖鞋、只穿着邋遢的短袜的那只脚的后跟蹭着沙发上我左边的那堆旧杂志——她所做的每一个动作,每一次摇曳和起伏,都帮助我遮掩并改进兽性与美之间——我那受到压制、快要憋不住的兽性与她纯朴的棉布连衣裙里那微微下洼的身躯的美之间那种凭着触觉感应的神秘系统。
在我掠过的手指尖下面,我感到那些细小的汗毛顺着她的小腿非常轻微地竖了起来。我在像夏天的雾霭一般笼罩着小黑兹的那股强烈而健康的热气中晕头转向。让她待下去,让她待下去……在她用力把她吃剩的苹果核扔到火炉围栏里去的时候,她的少女的体重、她的不知羞耻的天真的小腿和圆滚滚的屁股都在我的饱受折磨、暗暗挣扎的紧张的膝盖上移动。突然,我的意识起了一种神秘的变化。我进入了一个存在的平面,一切在那儿都无足轻重,除了注入的我身体内部酝酿成的欢乐。开头我内心深处根茎的美妙的扩张,变成了一阵充满热情的激动,这阵激动如今达到了在有意识的生活中的其他地方都无法获得的那种绝对安全、自信和仰赖的境界。怀着如此确立起来、并正顺利走向最终震动的那种深切炽热的快感,我感到可以放慢节奏,以便延长那股激情。洛丽塔已经安安稳稳地唯我存在了[4]。隐约的阳光在填补的白杨枝叶间颤动;我们意想不到地、神奇地单独待在一起。我瞅着她,她脸色红润,待在金色的尘埃中,在我抑制着的喜悦的帐幔之外,自己并不知晓,而且也显得格格不入。阳光照在她的嘴上,她的嘴似乎仍在哼着卡尔曼——酒吧间的男招待那首小调的唱词,而我已经无法意识到了。现在一切都准备就绪。享乐的神经已经暴露出来。克劳泽[5]的细胞正进入疯狂骚动的阶段。最小的一点儿压力就足以使整个天堂敞开。我已经不是“猎狗亨伯特”,那条目光忧伤、体力衰退、紧抱住不久就要把他踢开的靴子的杂种狗了。我已经脱离了被人嘲笑的磨难,也不可能受到什么报应。在我自己修建的内宅中,我是一个容光焕发、体格健壮的土耳其人,充分意识到自己的自由,故意把享受他的最年轻、最脆弱的女奴的快乐时刻往后推延。我高悬在那个淫逸的深渊边沿(可与艺术领域里的某种技巧媲美的一种微妙的生理平衡),不停地跟着她重复那些偶然想到的歌词——酒吧间的男招待,叫人担心,我的迷人精、我的司机、阿门、阿哈阿门[6]——就像一个人在睡梦中说说笑笑,同时我的兴奋的手顺着她那晒暖了的腿悄悄摸到了不算猥亵可以摸到的地方。前一天,她撞到了门厅里的那个沉重的橱——“瞧呀,瞧呀!”——我喘息着说——“瞧你干了什么,瞧你对自己干了什么,哎,瞧呀,”因为我发誓,在她那性感少女可爱的大腿上的确有一块黄里发紫的瘀伤,我的毛茸茸的大手正在按摩那块伤痕,缓缓地把它盖住——她的内衣裤穿得十分马虎,因而看来没有什么可以阻碍我那粗大有力的拇指伸到她的腹股沟的热乎乎的洼处——就像你可能会搔弄和爱抚一个格格直笑的小孩子那样——就像那样——而且:“噢,这压根儿算不了什么,”她嚷道,嗓音里突然出现一种尖利的声调;她扭来扭去,骚动不宁,把头向后仰去,半转过脸,牙齿咬着她的亮闪闪的下嘴唇,而我那不断呻吟的嘴,陪审团的先生们,几乎伸到了她光溜溜的脖子上,同时我贴着她的左边屁股,把男人或怪物所体验过的时间最久的销魂的最后一阵颤动扑灭。
随后(好像我们原先一直在搏斗,这会儿我的手才放松似的),她立刻滚下沙发,一跳站起身来——或者不如说是用一只脚站着——以便去接那个响得吓人的电话。我觉得那个电话可能已经响了很长时间。她站在那儿,眼睛扑闪扑闪,脸蛋儿火红,头发斜披着,她的目光像掠过家具似的满不在乎地掠过我的身子。在她边听边说的时候(电话那头是她母亲,她母亲叫她跟她一块儿去查特菲尔德家吃午饭——洛和亨眼下都还不知道爱管闲事的黑兹在搞什么鬼),她用手里拿着的一只拖鞋不断轻轻敲打着桌子的边。感谢上帝,她什么也没有注意!
我拿出一条色彩缤纷的绸手帕(她在听电话的时候,留神的眼睛顺带看了看这条手帕)擦掉额头上的汗水,一面沉浸在轻松愉快的心情里,把堂皇的浴衣重新整理了一下。她仍在听电话,跟她母亲争论不休(要妈妈开车来接她,我的小卡尔曼)。这当儿,我越唱越响,大摇大摆地走上楼梯,哗啦啦地朝浴缸里放了好多热气腾腾的水。
这会儿,我最好还是把那首风行一时的歌的歌词全文写出来——至少就我记忆所及——我想我始终没有完全记对。歌词是这样的:
哦,我的卡尔曼,我的小卡尔曼!
真美好,真美好,那些美好的夜晚,
有星星,有汽车,有酒吧,还有酒吧间的男招待——
还有,哦,我的可爱的人儿,我们可怕的搏斗。
还有那美好的市镇,我们胳膊挽着胳膊,
喜气洋洋地在那儿徜徉;还有我们最后的争吵,
还有我用来杀你的那把枪,哦,我的卡尔曼,
那把我现在手里握着的枪。
(我猜他抽出点32口径的自动手枪,对着他情妇的眼睛射出一颗子弹。)
注释:
[1]Vera Cruz,墨西哥韦拉克鲁斯州的海港城市,是墨西哥的主要港口。
[2]Milo,爱琴海上希腊的一座岛屿。1820年,在首府普拉卡(Plaka)附近古米洛的遗迹和墓穴里发现了“米洛的维纳斯像”,现藏在巴黎卢浮宫博物馆。
[3]借用《圣经》蛇引诱夏娃吃果子事。
[4]唯我主义是一种主观唯心主义理论,认为只有我和我的意识才是存在的。《洛丽塔》中,一切都经常在变形。当洛丽塔从一个少女变成一个女人时,亨·亨的淫欲就变成了爱。他认为洛丽塔安安稳稳地“唯我存在”的感觉,也由另一种意识所取代。他意识到,她是他“自己的创造物……没有意志,没有知觉——真的,自身并没有生命”(见本书第一部第一四章第二段)。
[5]Wilhelm Kranse(1833——1910),德国解剖学家。克劳泽的细胞,指生殖器黏膜上出现的细小的感觉微粒。
[6]原文是 my charmin', my carmen, ahmen, ahahamen……charmin'和carmen尽管音义不同,读音却相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