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章 ?王和卿
王和卿（约1216—约1266）名鼎，大名府（今属河北省）人。曾在大都做过架构库官，名重一时，和关汉卿是朋友。钟嗣成《录鬼薄》将其列为“前辈名公”中。散曲以滑稽佻达著称，传世小令二十一首，套数二套。
[仙侣]醉中天
咏大蝴蝶
弹破庄周梦①，两翅驾东风。三百座名园、一采一个空，难道是风流种②？吓杀寻芳的蜜蜂。轻轻扇动，把卖花人扇过桥东③。
【注释】
①弹破：又作“挣破”、“禅破”。《庄子·齐物论》说：“昔者庄周梦为胡蝶，栩栩然胡蝶也，自喻适志与！不知周也。俄然觉，则蘧蘧然周也。不知周之梦为胡蝶与，胡蝶之梦为周与？周与胡蝶，则必有分矣。此之谓物化。”②难道：又作“谁道”，有的版本无“是”字。③桥东：一作“墙东”。
【译文】
一个好大的蝴蝶居然挣破了庄周的梦境，两个大翅膀驾着春风，三百座名园中的花朵中香粉全都被它采摘一空，难道这是个风流种？怎么会有这么大的能量而如此从容？吓坏那些寻芳采蜜的蜜蜂。它只是轻轻地扇动一下那硕大的翅膀，就把卖花的人扇过了桥东。
【评析】
这是我迄今为止所见到的咏蝴蝶最浪漫最有意思的诗歌作品。王和卿为人诙谐，善于戏谑。译文已经将作品的意思表达清楚，此处不再分析和解释原文。只是分析一下王和卿为什么写这么一篇小令，他到底要表达什么。
据元人陶宗仪《辍耕录》记载：“大名王和卿，滑稽挑达，传播四方。中统初，燕市有一蝴蝶，其大异常，王赋[醉中天]小令云……由是其名亦著。时有关汉卿者，亦高才风流人也。王常以讥谑加之，关虽极意还答，终不能胜。”这条记载对于理解本曲非常有价值。其一，当年在燕京市井出现一种异常大的蝴蝶，引起人们的关注，是作者创作这首小令的契机，这符合创作规律。但是他写作这首小令是否有寓意，则很模糊，因为有“风流种”三个字，便增加许多意蕴。有人说是嘲讽关汉卿风流，也有人说是讽刺元朝初年京师里的许多花花太岁，那些终日泡在烟花柳巷里的贵族青年或者抢男霸女的恶少。也有人说就是戏谑取悦于时人。从蝴蝶的能量之大来看，如果有讽刺意蕴的话，应该是后者而不是关汉卿。
小令的夸张手法也很有特点。开头便充满朦胧的意境，那个大蝴蝶大概就是从庄子梦境中挣脱出来，从梦境来到现实，马上给蝴蝶涂上神秘的色彩。这个蝴蝶有两个特点，一是奇大，二是贪婪，居然把三百名园中的花朵上的香粉全部采食干净，令专门采蜜的蜜蜂都不敢靠近。最后一句更令人忍俊不住，轻轻的一扇翅膀，便把卖花人扇过桥去。因为卖花人要到名园采花，所以大蝴蝶将其扇走。意谓所有的花都被它占有，蜜蜂和卖花人都不得靠近，更进一步突出其贪婪和霸道的性格特点。其写法尤其是意境营造颇有庄子文章的风采，也有韩愈《双鸟诗》的意蕴。
[仙侣]一半儿·题情
王和卿
书来和泪怕开缄①，又不归来空再三②。这样病儿谁惯耽③？越恁瘦岩岩④，一半儿增添一半儿减。
【注释】
①和泪：含着眼泪。开缄：打开信封。②再三：三番五次的意思。即口语“一而再，再而三”的意思。③惯耽：拖延，耽误。④恁：如此。岩岩：形容身体消瘦得如同岩石般有棱角。
【译文】
拿到来信我含着眼泪很怕拆信封，害怕又是支吾搪塞而不回来结果还是一场空。这样的病是谁耽搁的难道不是明明又白白，越是这样瘦弱越是痴情不能改，这种时候一半儿在增添一半在减少实在难以承载。
【评析】
爱情最怕堵塞，怕被其他因素造成的阻隔，因此离别便成为爱情的最大敌人，又是很多情侣都曾经遇到过的敌人。因此分别也是对爱情的最大考验，那些能够经受住考验的双方便算是美好的结局。《寒窑记》中王宝钏在寒窑中苦等薛平贵十八年而最终大团圆的结局一直为后人所津津乐道便是这个道理。王实甫杂剧《吕蒙正风雪破窑记》中的刘月娥也是这样坚贞的女性，同样经过艰苦的等待和对于丈夫坚贞不渝的信任最后获得爱情的幸福。本篇作品中的女子也在承受爱情受到阻隔的煎熬。“书来和泪怕开缄”开篇便是行为和心理的特写，那种含着眼泪想看又有点儿不敢看，不敢看又特别想看的微妙心理刻画得栩栩如生。“又不归来空再三”则是心理活动的内容，同时暗示出来信已经不是一封两封了，总是这么来信而人不回来不是在愚弄人吗？但是，是不是真的有特殊情况回不来呢？她是否看信了没有明写，但暗示出还是看了，因此才有“空再三”三字。即信中的内容是说明没有回来的理由。“这样病儿谁惯耽”是反问而不是设问，埋怨中多少有点撒娇的的语气，仔细体会可以品味出来。“越恁瘦岩岩”句有省略部分，其表述的意思是越是这样瘦弱我对你的态度越是坚决。“一半儿增添一半儿减”则是说我对你的思念在增添，而我心情的忧愁和焦虑还是减少一些。这种心情也极其细微复杂，因为有信我便更加爱你思念你，因为有信我的忧愁和焦虑便多少有一点点减少，抒情极其深婉细腻。
[仙侣]一半儿·题情
王和卿
将来书信手拈着①，灯下姿姿②观觑了。两三行字真带草③。提起来越心焦，一半儿丝挦④一半儿烧。
【注释】
①将来：拿过来。拈：用手捏着。②姿姿：孜孜的谐音，专心的样子。③真带草：即楷书中有草书。④丝：撕扯。
【译文】
拿过书信在手里捏着，还是在灯下仔仔细细反反复复来观瞧。就那么两三行字虽是楷书写得还潦草，提起这件事来我就越心焦，一边寻思一边撕扯一边烧。
【评析】
同样是表现爱情题材，元代散曲则有独特的风格，这就是热烈奔放，大胆泼辣，直白纯真而不同于唐诗宋词的含蓄婉转，欲说不说，不说还想说。故元曲就显得淳朴真实而不矫揉造作。这首小令表现一种由离愁别恨引起的心焦情绪。开头两句“将来书信手拈着，灯下姿姿观觑了”用行动显示内心矛盾纠结，“拈”字表现其既重视又无所谓的精神状态，有一种要看还有点儿不敢看，不看有想看的意思。但还是忍不住拆开来看，而且一看便仔仔细细看完，很传神的笔法。看完后的结果是“两三行字真带草”，是说信的情况，内容少，好像无话可说，就那么三两行字，古代书信用毛笔书写而且是竖行，三两行写不了几句话。可见对方对自己没有什么话了。“真带草”楷书还写得潦草，可以想见写信人心不在焉。“提起来越心焦”，提起来就不仅仅是书信里的事了，包含着而且主要是以前的事。什么事？虽然没有只言片语，但肯定就是卿卿我我，男欢女爱那点事儿，只有他们俩知道的那点事儿。往日的欢娱恰恰是今日烦恼的根源。往日的海誓山盟甜言蜜语，今日信中的几句不痛不痒的话，形成鲜明对比，于是主人公越想越气，这才“一半儿丝挦一半儿烧”，“丝”即谐音“思”，也有本义条状物的意思。这样便可以知道是一边想一边撕扯成条条一边烧了。我们归纳梳理一下全曲的内容和表现方式。小令写一恋爱中的女子接到信后的惶惶不安的焦躁心理与行为，用行动表现内心起伏变化的经过。先是拿信想看又怕看，终于下决心仔细看，看后又非常气恼，最后把信撕扯成条条，还不解恨，再把它烧了。从看信写起，到烧信结束，其心理波澜都表现出来了。如此短幅小令，却写得如此曲折深刻又生动逼真，确实很显功力。
[一半儿]别情
王和卿
别来宽褪缕金衣①，粉悴烟憔②减玉肌，泪点儿只除衫袖知。盼佳期③，一半儿才干一半儿湿。
【注释】
①缕金衣：即金缕衣，用金线缝制的衣服，比喻衣服的名贵。②粉悴烟憔：烟，当是胭脂之“胭”。大意是胭脂粉画的妆已经残退。③佳期：指聚会之日。
【译文】
自从分别以来我漂亮的金缕衣就宽大而不能再穿，无心化妆胭脂粉面早已衰残，精神憔悴身体瘦削而没有一点点笑脸。流下的伤心泪珠早已湿透了衣衫，没有人理解一星半点儿。盼望你归来望眼欲穿，衣袖一半刚干一半又弄得泪水涟涟。
【评析】
这是用赋的笔法写成的表现爱情的小令，不用比兴，不用景物衬托，直接铺陈抒情主人公的形象和动作。“别来宽褪缕金衣”，“褪”本义字形是“退衣”，是会意字，因此是脱去衣服的意思。并不是因为瘦得担不起来，而是情人不在，为谁穿此美服，与下句是同样的心意。“粉悴烟憔”是没有心思打扮化妆，漂亮衣服脱去不穿，妆残也无心再画，都写出女子思念盼归之焦烦渴望的心绪。这便是所谓的“女为悦己者容”的具体表现。“泪点儿只除衫袖知”，其意蕴是只有衣服大襟和袖子因为沾湿了才知道自己相思之苦，没有人知道了解自己此时心焦魔乱的心境。寂寞孤独之情全部展示出来。“盼佳期”点题，也是全曲的主旨，即一切反常的动作和神态都是因为盼望好日子。“一半儿才干一半儿湿”因为盼望的焦渴，故衣衫袖子这一半刚刚干那一半又湿了。伤心之眼泪永远无法停下来。本曲最大的特点是采取焦点透视而不用散点透视的笔法，把所有笔墨集中到思妇身上，这样便于集中刻画，给人以比较强烈的印象，形成一种干净爽利的风格。
[双调]拨不断·大鱼
王和卿
胜神鳌①，夯②风涛，脊梁上轻负着蓬莱岛③。万里夕阳锦背④高，翻身犹恨东洋小，太公怎钓⑤？
【注释】
①神鳌：神话传说中的大龟。《列子·汤问》记载，渤海之东，有蓬莱等五座仙山，随波涛而上下往还，天帝担心其漂走，遂命十五只巨鳌轮流值班顶住。②夯：砸实地基用的工具，都比较重。方言：用力扛。这里是方言。③蓬莱岛：神话传说中海上的仙山。④锦背：日光照射下神鳌的后脊背。⑤太公：指姜太公姜子牙，曾经在渭水河畔垂钓，周文王姬昌访求贤人，二人遇合，共同开创周朝基业。
【译文】
那条大鱼胜过那些顶住蓬莱仙山的神鳌，它轻松地扛着巨大的风涛，后脊背上轻轻松松就驮着蓬莱岛。在夕阳照耀下万里长的脊背上色彩斑斓而且非常高。他不敢翻身怨恨东面的太平洋太小太小。这样巨大无边的大鱼，任凭你姜子牙本事再高，看你怎样垂钓？
【评析】
这是一篇读来令人惊心动魄的小令，想象奇崛，夸张浪漫，有一种顶天立地的精神蕴含其间，有庄子想象天外的汪洋恣肆的笔法，有孟子凛然磅礴的浩然之气。“胜神鳌，夯风涛”，这条大鱼自己的神力就胜过天帝派遣的十五只神鳌，在比较中突出其巨大无比，它自己就独自扛住巨大的风浪和汹涌的波涛。“脊梁上轻负着蓬莱岛”。“轻负”，轻松地担负着那座仙山。前三句夸张渲染这条大鱼的神力，是从力量角度来说的。“万里夕阳锦背高，翻身犹恨东洋小”，是从身躯之大来描摹，形色兼备，身长万里，“锦”字很妙，写出在夕阳照耀下大鱼后背的色彩锦丽，这还是一条漂亮的大鱼。我们不仅想起“锦鲤”来。至此，大鱼的外在形象充分表现出来，这是一条具有神力，具有庞大身躯而且具有漂亮色彩身段的巨大无比，天下无双的大鱼。“太公怎钓”，这四个字可不得了，把作品的思想意义一下子提高十万八千里，这样就把大鱼的内在精神气质显示出来，这还是条超凡脱俗，不为一切世俗利益所动的具有高洁品格的大鱼。“姜太公钓鱼，愿者上钩”是尽人皆知的俗语，其大意是说，即使姜太公钓鱼的本事再大，也一定是愿意的人才能上钩。为什么上钩，是因为不能识别和拒绝香饵的诱惑，为利益所动。社会上这种被钓上钩的人还少吗？但是姜太公是无法引诱这样的大鱼的上钩的。于是，这条大鱼便有了举世皆醉我独醒，举世皆浊我独清，举世皆可钓我独不能的高贵品质和伟岸的精神。这正是在元代极度黑暗的政治环境中，一大批文人沉沦下层，对于现实强烈不满，因而放浪形骸、无拘无束、恣肆任诞，大有不服天朝管之气概的外化。这条大鱼便是这种精神的折射，便是这种精神的寄托。在这条大鱼身上，我们依稀可以感觉到庄子精神和孟子气概的叠加，大有顶天立地的大丈夫气概。这种精神实际便是中国文化孕育下的思想精华和民族内在的筋骨和脊梁。什么功名利禄，什么将相王侯，简直都一文不值。“粪土当年万户侯”，便是这种精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