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虎生双翼——朱温冲破牢笼之战
朱温和曹操的事业发展轨迹略相同,但相比较来说,二人在事业发展的过程所遇到的困难程度,朱温要稍大于曹操。曹操在初创业时,所遇到的多是黑山贼于毒、眭固这些小虾,而且曹操又破黄巾百万乌合之众,收其精锐,组建青州兵。曹操发迹时,东汉军阀还没有形成规模,连袁绍这样的巨伽都还在四处奔饭食。而朱温出生时,安史之乱后造成的唐朝军阀割据已近百年,远非那些乌合草贼可比。特别是在黄河流域,形成了魏博、卢龙、义武、平卢等百年军阀,再加上遍布各地的诸道节镇,各镇士兵普遍经过严格训练,朱温发展的空间其实并不大。
因为朱温首先是叛将出身,在剿灭黄巢的过程中功劳又不如李克用大,所以唐朝只给了朱温“宣武军节度使”的差使。说得难听一些,唐王朝这么对朱温,和打发叫花子没有什么区别。
唐末大动乱年代的开封一带,呈现在人们面前的是一幅完全看不到希望的末日景象——军阀连年混战,农业生产被严重破坏,人口骤减。《新唐书·秦宗权传》记载:“贼渠率票惨,所至屠老孺,焚屋庐,城府穷为荆莱,自关中薄青、齐,南缭荆、郢,北亘卫、滑,皆麕骇雉伏,至千里无舍烟。”
可以数一数朱温身边的虎狼们:
西北有安师儒据郑州、滑州。
正北有朱瑾、朱瑄兄弟据郓州、曹州。
东北有齐克让据兖州。
正东有时溥据徐州、宿州。
南有铁枪王敬荛死守颍州。
西南有赵犨守陈州。
这些还只是与朱温领地直接接壤的军阀,更不说这些二线军阀的外围,在各自方向还盘踞着一伙实力更加强劲的军阀,如平卢军的王敬武、魏博军的乐彦桢、成德军的王镕、河阳三镇的诸葛爽、盘踞洛阳的李罕之。再往北,就是堪称天下第一实力派的河东李克用。而在朱温所在的河南地界,要说实力,盘踞在淮西蔡州的秦宗权称第二,没人敢称第一。朱温主政宣武军以来,每天都生活在秦宗权巨大的吃人魔影之下。朱温随时可能被巨兽们吃掉,他所面临的生存压力,远不是太平时代的安逸后人能想象到的。就像一家自主创业的小公司,夹杂在七八家同行业的国际企业巨头之间一样,那份生存上的巨大恐惧,只有亲身经历才能体会到。
对于当时的河南来说,秦宗权就是一只另类的吃人巨兽。如果当时有博彩公司开出吞并河南的赔率,秦宗权毫无疑问排第一,朱温在当时不过是个三流军阀而已。
秦宗权是蔡州本地人,后来黄巢进入河南,秦宗权割据蔡州自称刺史,有兵力万余人,这在当时是一笔相当可观的数字。秦宗权就是靠这个原始资金在血雨腥风的江湖上闯荡,秦宗权曾经和黄巢合作过,一起抄掠河南地皮,发了一笔横财。在朱温主政宣武军之初,秦宗权就已经控制北起洛阳、东抵寿州、南至襄阳、西达陕州的广阔地区,甚至他还能发兵南下,进入淮南。如果放在三国时期,秦宗权相当于袁术在江湖上的地位。
而朱温面对这样的强劲对手丝毫不敢大意,他知道,一旦疏忽,秦宗权随时可以搞掉自己的脑袋。初期羽翼未丰,朱温还比较注意与秦宗权搞好关系,但秦宗权势必要砸朱温赖以存活的宣武军饭碗,甚至发兵将汴州城围个水泄不通,这是朱温不能接受的。朱温举起了砍向秦宗权的第一刀,非常顺利,“(朱温)进与贼(蔡军)战,杀获甚众”。当然,朱温能虎口脱险,也有赖于他的盟兄、郓州的朱瑄出兵相救。否则,以朱温的微弱兵力,早就被秦宗权的小弟兄包了饺子。这场战役发生在唐中和六年(884年)六月。
之前的朱温一直被秦宗权强力压制,直到朱瑄出手赶跑秦宗权之后,朱温才算缓过了一口气。但瘦死的骆驼比马大,秦宗权整体实力并未受到严重损失,依然可以威胁到朱温的生存,甚至即将返回长安城中的唐僖宗李儇都“畏宗权为患”。不过对于朱温来说,秦宗权不过是一头垂死的老虎,虽然还可以吓唬人,但掉了尖牙,落了利爪的老虎,武松是不会害怕的。秦宗权在与朱温的车轮大战中,只有八角(今开封附近)一战让朱温折损了人马,其他所有战役,十倍兵力于朱温的秦宗权都被朱温打得找不到北。
江湖老大哥被新进小弟摁在地上暴打,面子上实在说不过去,秦宗权为了一举铲除朱温这个心腹巨患,几乎是倾其血本,“欲悉力以攻汴州”。
之前朱温与秦宗权的战争,其实还是机动作战,这种作战方式对实力较弱的一方比较有利。可如果对方进行大规模会战,朱温偏弱的军事实力很难抵挡住秦宗权的疯狂进攻。
这个问题很容易解决,朱温采取的还是“借力打力”战略,即告诉他的邻居老大哥朱瑄四个大字“唇亡齿寒”,然后朱瑄和弟弟朱瑾乖乖地率郓州兵前来救朱温。再加上朱温让大将朱珍征兵万余人,还有马匹数千,足够应付秦宗权了。朱温紧紧抓住朱瑄的要害,逼得朱瑄不得不与他合作,用自己的命去绑架别人的命,非有大智慧做不到这一点。朱温这个办法,其实非常适用于初创时期的中小企业,竞争不过大公司不要紧,几家中小企业联合起来,整体实力就足以与大公司抗衡。
在唐末中原大战史上具有决定性的战役终于打响,时间是在唐光启三年(887年)五月初八,地点在汴梁城北郊的边孝村。秦宗权无论如何也想不到,自己的大蔡皇帝梦美丽如画,竟然在小小的砀山朱三面前彻底破灭。是役,“(朱温)大破之(秦宗权),斩首二万余级;宗权宵遁,全忠追之,至阳武桥而还”。而这场边孝村之战还有一个重大意义,即秦宗权惨败之后,已无力经营河南,之前由秦宗权控制的邻近关中的河南大部州郡,被悉数放弃,严重缓解了蔡人对长安的战略威胁。
对朱温本人来说,秦宗权就是他天生的命中劫数,渡得了这一难关,朱温的前程光明无限。后人一味指责朱温的私德有问题,却有意无意地忽略了朱温能在那种混乱的局势下生存并发展壮大,有多么不容易。朱温是靠着自己的努力和智慧,在血雨腥风中一路拼杀过来,才打下河南基本盘,成为河南最大的势力,“得洛、孟,无后顾之忧”。而朱温最危险的敌人秦宗权,在朱温的凌厉攻势下,逐渐退出了历史舞台,最终被部将擒献给朱温。
在对待秦宗权的问题上,朱温展示了他特有的政治智慧。按常理来论,秦宗权数次羞辱朱温,朱温完全可以报复秦宗权,但朱温以诸侯礼接见秦宗权,并为秦宗权可惜。朱温说你是个傻子,以你的实力,如果背靠朝廷这棵大树,什么样的富贵得不到,非要称帝,结果成了叛臣,天下共讨之。随后朱温把秦宗权献于长安,算是给新继位的皇帝李晔一个见面礼。朱温这么做,就是要告诉李晔,“我朱全忠是朝廷最大的忠臣”,当然,朱温的潜台词是:我比河东那个性情暴躁的独眼龙更靠谱……
朱温在政治上的聪明,自然换来了丰厚的政治回报,李晔加封朱温中书令,晋爵东平郡王,“以赏平蔡之功也”。这是政治上的回报,军事上的回报更加丰厚,“全忠既克蔡州,军势益盛”。朱温在乱世中生存的战略就两点,政治这一手要硬,军事这一手更要硬。在乱世中生存,手上没有铁家伙,只能被人下锅煮了饺子。
搞掉了几近变态的秦宗权,只不过是朱温把围困自己的木笼子稍稍掰大了缝隙,他的身边依然虎狼出没,生存环境依然不甚乐观。但迈过了秦宗权这道坎,朱温整个人的心气被全面激活,再面对什么大风大浪,朱温已能定得下心力。
在宣武军诸邻道中,有两个大镇不得不提,即北边的魏博军与东边的武宁军。魏博军控制魏州(即古邺城)、澶州、贝州、博州等河北大州,是河北、河东进入河南的必经门户,战略地位极为重要。朱温异常重视魏博之于河南的关系,只要能控制魏博军,朱温北可攻河东,南可守河南,东可进山东,朱温将拥有很大的战略空间。一旦魏博为李克用所有,朱温就直接可以等死了。而让朱温更加忧心的是,魏博军内部发生了权力斗争,原节度使乐彦桢失势,派儿子乐从训来向朱温求援。而据可靠情报,魏博军小校罗弘信极有可能成为新一任魏博大帅,但罗弘信又与朱温不是很熟,很难保证罗弘信不私通李克用。朱温对此的解决办法是,不断向罗弘信施加军事压力,打掉魏博军的南线门户,直到罗弘信承受不了这种巨大的压力,向朱温求和为止。
朱温懂得一个道理:想让对方把你当成朋友,那你应该首先拆掉他家的大门。其实这一点,在一千多年后的北平解放过程中有明显的体现,当时解放军与西北军时打时谈,而毛泽东欲要西北军和平起义,就要彻底打掉西北军出海的门户天津。果然,天津一解放,西北军立刻起义。而朱温所做的也是如此。汴军大将朱珍率大军渡过黄河,占领了魏军南线重要门户黎阳,汴军可以随时发动对魏博首府魏州的攻击。新上台的罗弘信终于顶不住压力,派人向朱温求和。以现在双方的实力,如果真大打出手,即使朱温能获胜,也将是损失巨大的惨胜。一旦朱温陷入魏军泥潭,就有可能后院起火,对于这一点,朱温是心知肚明的。所以朱温才以打促和。就凭朱温在争取魏博军内附所表示的大政治智慧,说朱温是了不起的政治家,并非吹捧。
而朱温接下来的敌人,就是驻守徐州的武宁军节度使时溥。魏博之于朱温,相当于朱温的脖颈,断不能被人扼制,而徐州之于朱温就相当于高飞于天的翅膀。宣武军地处中原四战之地,很容易被人挤成压缩饼干,而如果开辟了东线战场,把势力伸到东海之滨,那么一直缩在笼中跳舞的朱温就如同扭开了牢笼的锁链,可以彻底地放飞自己的梦想。
而时溥天生就是个低头捡便宜的,整体实力远不如魏博。朱温的对外战略是远交近攻——远而强者,交;近而弱者,杀!
时溥在唐末诸军阀中远称不上一流,却凭空得到了剿灭黄巢的头功,因为黄巢就是在时溥人马的追杀下才自尽的,李克用白白替时溥做了嫁衣裳。因为尝到了甜头,所以在朱温全力剿杀秦宗权时,时溥又想揩朱温的油水。其实,就汴州与徐州的地理位置来看,朱温和时溥的利益诉求是重叠的,有温无溥,有溥无温。而且朝廷比较偏重于朱温,让朱温领了淮南节度使的虚缺,这让时溥大吐酸水。时溥坐在燕子楼头骂道:“老子在军界搅马勺的时候,你还在刘崇家里偷锅做贼!”
朱温在政治上是只老狐狸,他要灭时溥必须在政治上有站得住脚的理由,否则很容易授人话柄。正好秦宗权的余孽孙儒等人在淮南烧杀抢掠,朝廷让遥领淮南节度使的朱温发兵剿灭孙儒,朱温知道他的机会来了,自然伏拜接受上命。而朱温算准了时溥的心思,一旦汴军拿下淮南,时溥必然腹背受敌,所以时溥百般阻挠汴军。朱温终于“怒,出师攻徐”。与其说朱温怒,不如说朱温喜。
虽然时溥的徐州兵人数不少,时溥一出手便能拿出步骑七万人,出屯丰县南,但徐州兵当时经历的生死战役较少,而汴州兵几乎都是血里火里拼出来的,战斗力不可同日而语。朱温阵营中早期一线大将朱珍一出马,时溥的人马被打得溃不成军,在与时溥的生死博弈中,朱温很轻易地拿下徐州南线门户宿州,对徐州构成了严重的战略威胁。
但让朱温没有想到的是,时溥竟是一块难啃的硬骨头。朱温和时溥发生争斗是在光启元年(885年),而直到大顺元年(891年),六七年的时间内,朱温也只不过把时溥打成了缩头乌龟,却始终难以啃下。在这六七年时间里,朱温也不是没有和其他诸侯发生战争,但重点始终放在徐州。朱温清楚徐州的战略地位对自己有多么重要,不惜一切代价也要拿下徐州。为了使这场战役取得胜利,朱温几乎是倾巢而出,“汴军四集,徐、泗三郡,民无耕稼,频岁水灾,人丧十六七”。时溥的主力悉数被歼。当然,朱温在客场作战,一切损失都是时溥的,朱温几乎是坐收战争红利。虽然朱温为了得到徐州不惜破坏徐州地区生产力的做法值得商榷。曹操为了报私怨在徐州进行大屠杀,现在成了正面人物,朱温自然也应该获得同等待遇。
至于时溥,他连乱世枭雄都称不上,只不过因一时风云际会,割占一城而已。他的人生结局比较惨烈——在一个风雪交加的夜晚,汴州大将牛存节、王重师率汴州兵从登云梯上强行攻进徐州城,绝望的时溥率家人登上关盼盼绝食而死的燕子楼,聚材浇油,一把冲天大火,宣告了他的游戏结束,也宣告了朱温的胜利,时间是景福二年(893年)四月。
“(徐州)地入于汴”,这是属于朱温的光明正大的劳动成果。如果历代皇帝能在地下大聚会,朱温会拍着胸脯对某些兵变篡位的帝王说:我的天下是打下来的,你的呢?
其实在朱温长达三十余年的征战史上,远交魏博和近攻徐州都算不上最出彩的,而之所以重点讲远交魏博、近攻徐州,是因为这两个地方对朱温冲破军阀包围圈有着非常重要的战略意义。拿下魏博与徐州,朱温这头凶猛的老虎才算真正插上了梦想的翅膀,他可以自由自在地翱翔于梦想的蓝天之上,追逐自己的人生最高点。
朱温的战略生存空间被数倍扩展,虽然还要面对很多军阀,但朱温已破了自己心中那口气,接下来要做的,不过是割麦子而已。朱温曾经的盟兄朱瑄兄弟也成了朱温可口的盘中餐,被朱温用了将近四年的时间吞下,朱瑄败死,朱瑾逃奔淮南杨行密。
实际上,朱温在郓州与之作战的,不仅是朱瑄兄弟,还有在朱温魔掌下侥幸逃脱的受伤的猎物——河东李克用。朱温进攻郓州时,李克用分几次派来数万步骑兵,为首的还是河东一线名将李存信。而沙陀兵的作战能力举世尽知,至少黄巢是领教过的。
打不过怎么办?朱温再次展示了他作为政治军事家的优秀品质,他祭出一招“借力打力”。我是打不过你,但我知道你是借魏博军的地盘过境的,那问题就好解决了。罗宏信每天都担心李克用吞并魏博军,对河东严防死守,朱温就利用了罗宏信的这一心理特点,“乃间魏人”。不知道朱温都在信中具体给罗弘信说了什么,但大致意思完全可以推测出来:如果我的大梁兵被定死在郓州,一旦李克用背后捅你一刀,老弟我可帮不了你。
罗宏信被朱温说动,出兵三万抄了李存信的后路,李存信吓得退守洺州,再也不敢去管朱瑄的死活。虽然朱瑄那边还有李克用的小股王牌部队,如李承嗣、史俨带的骑兵,但在整体上已经无法对朱温构成威胁,所以朱温很快就拿下了垂死挣扎的朱瑄,以及朱瑄貌美如花的荣夫人。
杀秦宗权得河南,杀时溥得徐州,杀朱瑄得郓曹、控制魏博军,死死压制住河东李克用,朱温成功地冲破了历史束缚他的那只牢笼,一飞冲天,睥睨天下,四海无敌,直到遇到军事史上不世出的奇才李存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