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满城尽带黄金甲——盐贩子黄巢的造反人生

五代

天宝十四年（755年），中华大地上爆发了规模空前的安史之乱，虽然唐王朝用了七年时间镇压安史之乱，但开元盛世的荣光一去不复返。“烈火烹油，鲜花着锦”已成绝响。

天下纷纷扰扰一百年，传祚至“姿貌雄杰”懿宗李漼，昏庸残暴，朝令夕改，近小人，远贤臣，十四年间竟然任命了二十一位宰相，太监又开始得势。其堂兄武宗李炎、其父宣宗李忱用近二十年时间积累下来的大好局面被昏庸的李漼彻底葬送掉了。

李漼死后，在宦官集团的操纵下，性格比其父更加庸懦的十二岁小童李儇登上帝位，史称唐僖宗。李漼虽然昏庸，但也没有认太监当干爹，但李儇就敢厚颜无耻地称太监头子田令孜干爹，即“十军阿父”。

传至僖宗李儇时，政治极度腐败，藩镇连年战乱，老百姓在双重搜刮下已忍无可忍，最终扯旗造反。“百姓流殍，无所控诉。相聚为盗，所在蜂起。”其中以盐贩子王仙芝铺的摊子最大，僖宗乾符元年（874年）十二月，王仙芝在长垣（今河南长垣）率三千人揭竿而起，指责唐朝“吏贪沓，赋重，赏罚不平”，自称“天补平均大将军”，这也是中国农民起义史上首次提出“平均”的概念。

王仙芝的摊子还不是最大的，埋葬唐王朝的煞星终于站在了王仙芝的身后，就是几乎家喻户晓的私盐贩子——黄巢。

“待到秋来九月八，我花开后百花杀。冲天香阵透长安，满城尽带黄金甲。”这首充满杀气的《不第后赋菊》，是黄巢留给历史最著名的印记。

其实黄巢本来是可以成为唐朝官员的，可恨的主考大佬不识货，硬把灌了半肚子墨水的黄巢给黜落了。黄巢一怒之下写了那首反诗，然后跟着王仙芝闯荡江湖，立志要推翻腐败的唐王朝……

王仙芝造反的目的只是想和唐朝讨价还价，弄个大官做做。黄巢则反对在羽翼未丰的情况下仓促谈判，你本钱太少，能谈出个卵来？

黄巢最终还是选择了单飞，而王仙芝失去黄巢后则如无头苍蝇般乱撞，最终在申州（今河南信阳）被官军击败，命丧黄泉之下。黄巢还在坚持着自己的帝王梦想，乾符五年（878年）二月，在得到王仙芝的旧部后，黄巢在亳州城外立纛称王，自号“冲天大将军”，改元王霸，设置官属。

黄巢以为唐朝腐朽不堪一击，但他很快就在现实面前撞了一头大疙瘩，在江北被官军一路追着暴打。虽然唐王朝也向黄巢招安，但条件是黄巢必须解散军队。乱世混江湖，没有了军队，一毛钱都不值，黄巢当然选择了拒绝。

江北不能立足，黄巢则选择了向官军实力较弱的江南发展，同时江南又是朝廷财富重地，有利于军队的财政补给。江西杂牌军实力有限，很快就被黄巢手下这群北方悍将打败，但黄巢没有在江西建立战略根据地，原因很有可能是江西处四战之地，无险可守。黄巢本想攻打宣州（今安徽宣城），目标有可能是金陵，但唐朝的宣歙观察使王凝将黄巢迎头暴打一顿，黄巢又改变主意，进入物产丰饶又有险可守的浙江。可惜在浙江黄巢遇到了更强硬的对手，就是后来开创吴越一代霸业的钱镠。钱镠留在石镜镇（今浙江临安东）设伏，乱箭击杀黄巢军。黄巢弄不清杭州军的底细，不敢多留，起义军走了七百多里山路，直入福建。浙江待不下去，黄巢又像无头苍蝇一样，翻山越岭七百里，进入了在当时比较偏僻贫瘠的福建。

福建更不是黄巢的命中真龙所在，唐朝的淮南节度使、一代射雕名将高骈一直追到了福建，把黄巢打得鼻青脸肿，大将毕师铎、李罕之、秦彦等人投降官军，只有偷锅的无赖朱三跟着黄巢南下广州，追逐着各自的梦想。

在福建期间，黄巢做了一件深得人心的事情，就是他下令凡是抓到读书人，不但不杀，反而给肉吃。黄巢突然来这一笔，说到底还是他心中的进士情结所致，如果不是考官昏庸，他现在早就成节度使了，又怎么会沦落成贼？至于黄巢杀处士周朴，实在是周朴不识抬举，大骂黄巢是贼，自寻死路而已。

广州虽然富庶，但也不是黄巢的龙飞之地，毕竟北方人多不习岭南水土，很快就暴发大面积疫情。当然，黄巢在岭南只是休整，顺便和唐王朝扯了几回皮条，争取四个月的时间喘口气。养精蓄锐，黄巢的目的自然是三百年雄霸东方的西京长安城。

黄巢的计划是过长江先取襄阳，次取洛阳，最终总攻长安。但黄巢在襄阳遭到了山南节度使刘巨容的沉重打击，死伤数万。黄巢只能带着幽灵一样的军队，再次过江进入江东宣州一带寻找战机。由于唐朝在江南税赋最重，百姓生活极端困苦，黄巢一到，迎马拜降者有二十万，黄巢势力迅速壮大。在打掉了贪婪的淮南节度使高骈之后，黄巢觉得是时候去长安追逐他的伟大梦想了。

唐广明元年（880年）七月，黄巢军在采石矶横渡长江北上，在江南腹地把官军主力打得找不着北，官军望风披靡，非降即逃。十一月，黄巢军占领东都洛阳。洛阳是长安门户，洛阳失守，长安城中金紫贵冑都知道意味着什么。小皇帝李儇非常痛快，连夜带着七姑八婆老太监们逃出金光门，跑到成都避难去了。

而在西逃不久，李儇之前苦心经营的潼关防线便告失守，左军马军将军张承范率一票纨绔子弟兵被黄巢的六十万人马吃得连骨头渣子都不剩。

皇帝逃了，前线的弟兄们自然都知道该怎么做，大不了换个皇帝磕头就是了。在金吾大将军张直方的热情张罗下，唐朝留守长安的大员们挤成了一锅粥，伏跪在灞上柳桥边，恭迎冲天大将军。

黄巢入城的仪式非常震撼，《资治通鉴》对这段历史的记载极为精彩：“巢乘金装肩舆，其徒皆被发，约以红缯，衣锦绣，执兵以从，甲骑如流，辎重塞途，千里络绎不绝。民夹道聚观，尚让历谕之曰：黄王起兵，本为百姓，非如李氏不爱汝曹，汝曹但安居无恐。”

这一天是唐广明元年（880年）十二月初五。

而五天之后，即十二月初十，黄巢在长安含元殿正式称帝，国号大齐，改元金统。不过因为称帝太过仓促，黄巢登基时没有衮冕和金石乐，只能用弋绨（黑色丝织品）画成了衮冕的模样，用牛皮大鼓代表金石，喽啰兵操长剑大刀立列殿上，仿佛不像是长安含元殿，而是水泊梁山的聚义厅。

黄巢心满志得地坐在大殿上，接受各怀鬼胎的唐文武百官山呼万岁，黄巢骄傲地笑了。但令黄巢所没有料到的是，这一天，恰恰是他这个大齐皇帝滑向深渊的开始。

答案并不难找，一句话：黄巢没有建立自己的战略根据地。

刘邦以汉中为根基，李渊父子以河东为根基，朱元璋以江东为根基，黄巢的根基在哪里？他根本没有根基。换言之，黄巢一直是打一枪换一个地方，奉行“流寇”主义，今天在山东，明天在河南，后天跑到了湖北，大后天竟然窜到了广东。如此长线作战，军需可以就地解决，但人心不附，各阶层不会从根本上支持黄巢，这才是黄巢最大的要害所在。除了没有根据地，黄巢另一个严重的失误是没有搞统一战线工作。近代革命之所以能成功，正如毛泽东所说：就是把敌人搞得少少的，把我们的人搞得多多的，团结一切可以团结的力量，孤立敌人。

其实黄巢刚进长安时，也知道统战工作的重要性，给老百姓画了一张政治大饼，但对于中上层的官僚士绅，黄巢采取的是严厉镇压。“因大掠，缚棰居人索财，号‘淘物’，富家皆跣而驱，贼酋阅甲第以处，争取人妻女乱之，捕得官吏悉斩之，火庐舍不可赀，宗室侯王屠之无类矣。”黄巢部下大将尚让为了泄愤，杀掉了三千士人，“宁左毋右”，彻底得罪了足以影响政局走向的官僚集团和士大夫集团。

在封建时代的社会大背景下，得罪了官僚和文人，下场可想而知。

长安的富豪阶层几乎被杀光，同属于剥削阶级的已投降黄巢的大员们开始拉开了与黄巢的距离，代表人物是河中节度使王重荣。原因很简单：王重荣等人都是富豪阶层，黄巢杀他们的阶级兄弟姐妹，甚至连张直方这样的降将都株连三族，他们还能活几天？黄巢甚至还要掏空王重荣的钱袋子，“调财不已，又将征兵”。面对黄巢的贪得无厌和残暴无礼，王重荣终于忍无可忍，打响了向黄巢反击的头炮。

王重荣“造反”，大齐皇帝自然恼火，立刻派头号大将朱温从同州过河，会同自己的弟弟黄邺击王重荣。砀山朱三自跟着大哥黄巢闯荡江湖，几乎是战无不胜，偏偏这次就栽在了王重荣手上。王重荣的河中军大破黄巢军，尽劫其粮船，复引兵进抵渭水北岸。

黄巢没有建立战略根据地的恶果开始显现，粮草开始接济不上，关中地区也早被黄巢搜刮干净，再也刮不出一文钱养军。几十万大军没饭吃，后果不言而喻。

黄巢因为志在长安，所以放弃了在南方割据称王的机会，最可惜的是放弃了湖南这块鱼米之乡的宝地。湖南北有长江天堑，东与南各有大山与赣、粤相隔，西凭大山绝于贵州，而且湖南气候适宜，很少有大疫情发生。其距离中原只一江之隔，如果黄巢能守住湖南，控甲十万，俟中原有变，立时可饮马长江，挥旗北上，开河洛，定关中，并非难事。

此时的黄巢也许后悔自己当年的轻率，但为时已晚，唐朝各路军阀开始进围关中，这里显然不能再承载大齐帝国的存在了。唐广明二年（881年）四月，黄巢主动撤出长安，率军退屯于灞上（今陕西西安南郊）。唐军随后入城，接受城中百姓的山呼万岁。仅仅过了半年，救世主黄巢就成了十恶不赦的恶魔，百姓恨黄巢入骨，“以瓦砾击贼，拾箭以供官军”。这一点也证明了军事失败其本质都是政治失败，项羽如此，李自成如此；洪秀全如此，蒋介石也是如此。

其实黄巢还有机会改变自己当年的轻率决定，他完全可以率军南下，穿过河南，过江进入湖南一带割据。但黄巢却放不下长安的花花世界，在杀了一个回马枪之后，又占领了长安。结果，黄巢一头扎进了鸟笼子里……

受到巨额赏金刺激，各路诸军为了能摘下黄巢的项上人头，几乎是三军用命。几通砍杀之下，黄巢军实力受损非常严重，黄巢能掌握的兵力也不过十五万人。更何况，当时天下人闻之色变的由河东沙陀人组成的四万黑鸦军已进逼长安，黑鸦军大头领，就是江湖上鼎鼎大名的独眼龙——时任河东节度使的沙陀人李克用。

河东有极为丰富的马匹资源，而且沙陀人身强力壮，沙陀骑兵在当时几乎打遍天下无敌手。黄巢也久闻沙陀人的大名，听说李克用来了，包括黄巢本人在内的齐军上下都为之气短。事实也证明了这一点，唐中和三年（883年）二月，黄巢尽出主力十五万，尚让、黄揆、黄邺、林言、王璠、赵璋等将星列其后，在沙华山西北的梁田坡，与以李克用为首的唐各道藩镇决一死战。

以现在双方的战斗力和斗志而言，结果是不言自明的，“明日，大战，自午至晡，贼众大败，俘斩数万，伏尸三十里”。

百足之虫，死而不僵。黄巢在惨败后侥幸逃到河南，想在河南东山再起，可黄巢在河南却遇到了更加难缠的对手，比如在不久前背叛黄巢的大将朱温。此时的朱温已是唐朝的宣武军节度使，风光正盛，极为卖力地阻击旧主黄巢。

黄巢始终不愿进入江南称王，白白在河南浪费了一年时间，结果又被李克用追上了。五万沙陀兵继续向落魄的黄巢展示他们强健的肌肉，在黄巢准备强过王满渡，去汴州找朱温算总账时，被李克用从后面追上，“乘其半济，奋击，大破之，杀万余人，贼遂溃。尚让帅其众降（守徐州的武宁军节度使）时溥，别将临晋李谠、曲周霍存、甄城葛从周、冤句张归霸及从弟归厚帅其众降朱全忠。巢逾汴而北”。而这些投降朱温的巢军大将，都是日后朱温称霸中原的熊罴虎将。

黄巢再次侥幸脱逃，但身边也只剩下一千残兵。长安含元殿上建元称帝的辉煌，早被阴风吹得烟云不剩！

唐中和四年（884年）六月十七日，泰山脚下的狼虎谷襄王村，黄巢被徐州节度使时溥派来的人马团团围住。无路可逃的黄巢仰天长叹：“想吾起事以来，转战千里，无不胜。今日如此，盖天意乎！”黄巢让外甥林言“帮助”自己抹脖子自杀。一代枭雄黄巢，命丧于此。

王夫之对于黄巢之所以失败评价得非常深刻，“黄巢虽横行天下，流寇之雄耳。北自濮、曹，南迄岭海，屠戮数千里，而无尺地一民为其所据；即至入关犯阙，走天子、僭大号，而自关以东，自邠、岐以西北，自剑阁以南，皆非巢有；将西收秦、陇，而纵酒渔色于孤城，诚所谓游釜之鱼也”。近代革命战争，红军领导人深刻吸取了黄巢打一枪换一个地方的流寇战略，把建立自己的革命根据地当成重中之重，才赢得了最终的胜利。

而当时的胜利者唐王朝诸色人等都在为黄巢的死而欢呼，可他们哪里想得到，黄巢造反失败，并不意味着唐王朝重新恢复对地方藩镇的控制。恰恰相反，黄巢起事，正好成为本就雄心勃勃的藩道军阀们扩张自己军力的借口。等黄巢腐烂的人头被送进长安含元殿时，小皇帝李儇才惊愕地发现，天下已非他所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