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6章 十二月/蒙娜丽莎
傍晚时分/沿海盘山公路
牧马人迅疾在蜿蜒中。
秋雨近乎疯狂的旋转着方向盘,脑海里不停响彻着“宛轻若”这个名字。
宛清儿——轻若雨滴——宛轻若。
是她,绝对没错。
八年来的无数个夜晚,她在梦中不断的召唤着他,现在又如此真实的从梦境中向他走来。他现在唯一要做的,就是要马上见到她并证实这一切。
牧马人轰鸣着冲上了小站台前货场的陡坡,发出一道尖锐的急刹后停了下来。
秋雨跳下车冲进了列车旅馆,带着些粗暴一把推开迎面朝他走过来的舒云,直奔进了后车厢的卧室里。
倚在窗台上的,依旧是那个轻纱垂面、浅吟浅笑的白衣女子。
秋雨向她一步步靠近,压抑着急重干咽的呼吸,逼视着她,缓缓拨开了覆在她脸上的那层薄纱。
轻纱下的冷沫儿,蓦然睁大了一双大祸临头般惊惧的眼睛。
秋雨紧紧捉住那只柔弱的肩膀,仔细凝视了她片刻。犹豫着伸出一只手,试探着在她颈后摸索了一阵,突然浑身一颤,继而哆嗦着手指,从她脸上缓缓揭下了一张薄若蝉翼的——人皮面具。
面具下出现的,果然是那张精致而绝美的容颜。
秋雨用颤栗的指尖,轻轻抚摸着这张他熟悉到不能再熟悉却又陌生的脸。
明明是一模一样的脸,但此刻,为什么在这张充满了恐惧的脸上,却找不到那种令他心跳的感觉?
不,秋雨摇摇头,他觉得哪里不对。
到底是哪里?
他突然想起那天夜里,在电闪雷鸣中赫然出现在他视线里的那道孤傲绝然又清澈如水的眼神,瞬间便冷静了下来。
他抽回了手,盯着那张慢慢恢复了柔弱的、一模一样的脸庞,不甘心地问道:“你……到底是谁?”
“我……我是冷沫儿。”她柔弱的声音哆嗦着,浑身都在发抖。
“你吓到她了。”舒云从一旁迅速扑过来,掰开了秋雨紧紧箍着冷沫儿肩膀的手指,将缩着身子瑟瑟发抖的冷沫儿,拉到她的怀里小声安慰着。
秋雨顿时像被抽干了丝的茧,轻飘飘的跌落在了窗台上。
“对不起。”他干哑着喉咙挤出来几个字,猛地用手捧住了脸,对自己这种荒唐而疯狂的举动感到绝望。
他到底是在做什么?
八年多了,他长得连自己都快认不得自己了,就算是她活着,也绝无可能还是当初的那个模样。
但是,为什么他在夜里所看到的那个宛轻若,和当年的宛清儿一样,会让他产生那样奇怪的感觉?
突然,耳边传来舒云一阵急切的呼唤:“沫儿,沫儿,你醒醒……”
秋雨愕然抬起头来。只见那道白色的身影,如一页柔软的纸,在他的眼前轻轻坠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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暮色沉沉时/旅馆客厅
诗然呼吸急促,步履匆匆地迈进门来。
他放下手里的公文包,狠狠瞪了一眼站在客厅内的秋雨,阴沉着脸一言不发的越过他,径直朝后车厢卧室走进去。几十分钟后,又低垂着头默默地走出来,走到秋雨的身边时站住了,听得到他压抑着的、沉重的呼吸声。
突然,他一把揪住了秋雨的衣领,将他死死抵在了一个角落里。疲惫的声音中带着些颤抖,咬牙切齿的怒视着他:“你对她都做了些什么?”
望着诗然那双冒着杀气的眼睛和他眼底那种无法隐藏的悲痛、愤怒,秋雨的脑海里突然就跳出了一个可怕的念头。他紧盯着诗然,一双无比锐利的眼神内,瞬间又充满了各种复杂。
然而只是一秒后,诗然却在这种锐利的凝视中,迅速又恢复了冷静。慢慢放开秋雨,整了整他被揪皱了的衣领。
“我不管你要做什么,总之给我记住,今后绝对不容许你再伤害到她,否则……”诗然又狠狠瞪了秋雨一眼,从他身边走开了。
“你根本就是心里有鬼!”秋雨冲着他走过去的背影突然厉声喝道。
那优雅的背影抖了一抖,蓦地又站住了。
秋雨把那张剪报扔到他面前的茶几上:“八年前同时发生的两起事故中,一起失踪了一个女子,而另一起却多出来一个不明身份的女子。虽然我并不清楚她为什么会出现在那趟列车上,但我可以肯定,她就是宛清儿。”
“真不明白你在说什么。”诗然一脸的漠然。
秋雨一个箭步冲到他面前,一口气直击道:“你的脸上写满了忧伤焦虑但那绝对不是为了冷沫儿,你分明就是知道当年这里所发生的一切。她当时根本就没有死,而是从火场中侥幸逃出来,受了伤又恰好遇到了你。于是你和诗亦带着她去美国治好了她。但是因为那场事故她受到了重创不愿意再面对过去,便将自己的主体隐藏起来,戴着面具用另一个身份活了下来。
双重人格的形成,是基于一个人在某种特殊的环境因素下所产生的自主化人格裂变。她为了找出当年爆炸事故的真相,两年后回到这里装神弄鬼并设计杀死了她认为和爆炸事故有关的所有人员包括那个穆黑,那个所谓的第二人格根本就不是宛轻若而是冷沫儿!”
“够了!”
诗然抖了抖肩膀,厉喝了一声转过身来,强压住怒火断然道:“这些都仅仅只是你的假设而已,你根本就没有足够的证据。”
秋雨走到他面前,紧盯着诗然那双饱含着悲痛抑郁的眼睛,一字一句说道:“DNA,只要你敢做。”
诗然蓦地抬起头,仰面发出了一声轻蔑的冷笑:“不必了。”
他从公文包里掏出来一些文件:“我是她的主治医生,这些资料我随时都带着。”
他一件一件的将它们置到了茶几上:“骨龄、血样采集、血液检测、细胞分析……”他抖抖空了的包丢进了沙发里:“DNA,你满意了?”
秋雨一个箭步冲过去翻看着茶几上那些扔了一堆的资料,脸上布满了不可置信的表情。他颓然跌坐在沙发上,一股巨大的挫败感扑面而来,内心再一次受到了重重的创击:“不可能,不可能,明明只有这样才能解释得通,这绝对不可能!”
他无助地摇着头,那样颓萎的神色,让诗然的心猛地抽痛了一下。他咬了咬嘴唇犹豫了片刻,重重的叹了口气。
“没错,我承认,沫儿的确是和八年前发生在这里的那起爆炸事故有关。”
秋雨吃惊地抬起头来。
“她和你一样,都是那次事故的受害者。”
见秋雨愈发地迷茫,诗然低低叹道:“沫儿,其实就是八年前,那个和你一起被救出来的孩子。”
赫然惊呆的表情呈现在秋雨的脸上。
“事故发生的当天,阿姐恰好乘坐在那趟列车上,还遇到了她的同学——舒云姐,她当时就在那趟列车上担任乘务员。
那名女子在发现定时炸弹后,第一时间便是遇到了她们两个并让她们迅速去疏散旅客,所以对她的印象非常的深刻。
爆炸事故发生后,由于床位紧张,阿姐、舒云姐还有沫儿住在了同一间病房里。而我,恰好和空竹一起在那里实习。
沫儿当时因为亲眼目睹你受伤,可能是受到了惊吓,成天的魂不守舍。在你昏迷的那段时间里,每到深夜她便不眠不休的守在你身边呆呆地望着你,直到她出院。
过了没多久,她的父亲便找到我,希望我和姐姐能够跟随他一道去美国深造,帮助他继续照顾沫儿。沫儿后来一直坚持着要回到这里来做治疗,其实我明白,她是存了希望能最后再见到你的心思。”
“怪不得,”秋雨喃喃道:“我见到她的第一眼时,就感觉她认得我。可是,她们俩个......怎么会长的一摸一样?还有那种感觉,那种感觉……”秋雨不甘心道。
“这并不能够说明什么。”
诗然避开他希望的目光:“连我自己都无从解释,就是怕你误会所以才一直让她戴着面具。可是这些,真的都只是巧合而已。是你自己太过于纠结,把这些巧合联系到了一起,才会出现那样恍惚的心理。”
看到秋雨布满失望的眼内,依然透漏出的丝丝疑惑。诗然无奈地摇了摇头,叹息道:“你信也好,不信也罢。总之由始至终,我们从来都没有想到过要伤害你。”
秋雨顿时泄了气,再次颓萎着低下头来。
“诗然!”空竹突然从后车厢内匆匆走出来:“她……醒了,要见你。”
诗然走过秋雨的身旁,轻轻抚了抚他的肩,忧郁低沉的语调内又重新恢复了温和。
“秋雨,你要找的那名女子,八年前……已经死了。”
秋雨黯然失落的眼内瞬间又流满了悲伤,他木然垂下头,哽咽着低喃道:“可我......宁愿相信……她还活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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清晨/列车旅馆
秋雨带着一种颓萎、忧伤的心情,度过了一个漫长而难捱的夜晚。
清晨六点,诗然拖着外套,神色憔悴着从后车厢里走出来。望着他布满忧郁的眼底,秋雨机械地问道:“她还好吗?”
诗然没有回答,只是缓缓点了点头。沉闷的空气中,再次流动着难捱的寂静。
“去看看她。”长久的寂静后,诗然沙哑着喉咙道:“别让她难过。”
他收拾起几上散落的资料,一股脑地塞进了公文包里,拖着疲惫的步伐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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下午时分/沿海盘山公路
牧马人缓缓游移在孤寂中。
秋雨在当天下午便离开了沁水小镇。
再次面对冷沫儿时,她眼内流动的期盼和微笑;被温厚柔软覆盖的羸弱肢体;与他共有过的经历和伤害。都让秋雨的内心,产生了更多的疼痛。
他握着她纤弱的手指轻声说着对不起,冷沫儿回给他的眼底里,却溢满了一种深切的爱恋。
面对这种深切,让秋雨感到无助的同时他更怕的,是那个即将到来的——清冷的深夜。
他怕看到那道孤独沉寂用尽了全部生命去演奏的背影,他不知道该如何去面对,那张能勾起他所有回忆的一模一样的精致容颜,那道充满忧伤、孤傲决然的眼神,和那种令他怦然心跳的感觉。
车载电台内,伴随着萨克斯的爵士曲风,流荡出一个女声忧郁致幻的《蒙娜丽莎的眼泪》。
“在我的梦里,因为可以和你相爱而骄傲,然而你却都不知道……”
秋雨的眼底缓缓溢出一股被伤心和失望痛击过的湿润,握着方向盘的手微微颤抖起来。
“我期待在你爱的世界里变得重要,你要把爱人慢慢寻找……蒙娜丽莎,她是谁?……她的微笑,那么神秘,那么美……”
秋雨一脚踩下刹车,匍匐在方向盘上,开始泪流满面。
空旷寂静的沿海公路上空,弥漫起袅袅乐音,重重的又回落下来,在海面上飞溅起层层浪花,就像击在了秋雨那颗无处散落的,悲伤的内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