维京人的河流
俄罗斯的政治史开始于一条贸易路线和一个终日担惊受怕的民族。斯拉夫人主要从事农业和畜牧业,他们居住在现在俄罗斯的南部地区、东欧的部分地区、乌克兰、黑海的北部和里海的西部。到6世纪中期,拜占庭历史学家才第一次提到他们。在史学家笔下,他们主要是些贫苦的村民和原始的战士,他们说着一种粗野、令人费解的语言。但斯拉夫人并不是另一支跨越欧亚大陆,向西迁徙的游牧民族。考古发现表明,他们有修建在山上的要塞、铁犁和陶器。他们在肥沃的黑土地上耕种,猎获大量的猎物,在湖泊和河流中捕鱼,他们有能力度过异常寒冷的冬天。然而,尽管近代的民族主义历史学家做了各种努力,但早期的斯拉夫人仍然比较神秘。
斯拉夫人经常发生内斗,一波一波到来的游牧民族——例如跨越亚洲向西推进的匈人和保加尔人——也会使他们受到伤害。在这个时期,当地最引人注目的文化是哈扎尔帝国所创造出的文化。哈扎尔帝国是一个封建国家,在这个国家里,斯拉夫人可以过上相对安全的生活。在世界历史中,哈扎尔人发挥了重要作用,因为他们阻挡了穆斯林前进的脚步。在7世纪和8世纪的时候,信仰伊斯兰教的阿拉伯人跨过高加索山脉,继续向北扩张。哈扎尔人与拜占庭结盟,阻止了穆斯林对现代俄罗斯和东欧地区的征服。如果没有哈扎尔汗国,那么日后俄罗斯或许就不会发展成为一个国家。哈扎尔的领导者希望找到一种更加先进的宗教来取代他们的古老信仰(这种古老信仰包括在某些仪式上杀死失败的统治者),于是他们皈依了犹太教。哈扎尔帝国在开化世界的边缘存在了6个世纪。在这个国家伟大的军事领袖中,至少有一位是女性。哈扎尔人引起了人们很大的兴趣,他们不同寻常,他们很重要,但在文字和文化能被适当地保留下来,或能被现代人理解之前,他们就已经开始衰落了。因此,哈扎尔成了世界上最令人好奇的失落文明之一。
击败哈扎尔人的民族声称,他们是受到邀请来保护斯拉夫人的,使他们既免受内部部落战争的伤害,又免受外来入侵者的伤害。这听起来很像是古代的宣传,但这可能是真的。无论如何,这个战战兢兢的民族——如果我们可以这样称呼他们的话——发现自己已经处于陌生人的统治之下了,这些陌生人来自北方。
斯拉夫人有一个巨大的优势,就是他们生活在一条水系附近。这条水系的覆盖范围很广,可以将繁华、富庶的拜占庭和近东地区与生活在斯堪的纳维亚半岛和北欧的农耕民族和狩猎民族联系在一起。顺着河流向北,他们可以得到谷物、酒、黄金、白银和奢华的布料;顺着河流向南,他们可以得到毛皮、奴隶、琥珀、木材和蜂蜜。便捷的交通催生出城市中心。商栈、筑有防御工事的城镇和随后产生的城市开始出现在第聂伯河、伏尔加河,以及它们的支流上。这有点像美国的发展过程,美国中部各州的城镇都聚集在高速公路和铁路旁。可以说,是河流哺育了俄罗斯。
这些外来者被称为“罗斯人”,俄语中又将他们称为“瓦兰吉亚人”。他们更常见的名字是“维京人”。维京人是战士兼水手,也是农民。他们原本住在今天的挪威、瑞典和丹麦。从公元8世纪起,他们开始向外迁移。维京人的探险家、商人和入侵者进入了世界其他地区,这是欧洲人第一次向外扩张。他们走到了遥远的地方,并试图在那里定居下去,但却以失败告终,这些地方包括北美的“文兰”和格陵兰;但在另外一些地方,他们成功地定居下来,这些地方包括英国东部的部分地区、冰岛和法国北部地区。他们的后代被称为“诺曼人”。诺曼人在西西里建立了王国,并征服了盎格鲁—撒克逊人的英格兰。在创建英国这个混血国家的过程中,这些斯堪的纳维亚人发挥了关键性的作用;在创建俄罗斯这个混血国家的过程中,他们同样发挥了重要作用。尽管其他的入侵者——尤其是蒙古人——也对东欧平原产生了巨大影响,但除了维京人之外,没有证据表明其他民族是俄罗斯的实际建立者。
维京人经常驾驶平底商船顺流南下,但过了很长时间之后,他们的活动范围才最终到达黑海。他们著名的狭长快速海船同样展现出了高超的造船技艺。这种海船使他们能够突袭欧洲沿海地区的修道院和城镇,也可以使他们能够顺着河流航行,到达别人到不了的地方。
俄罗斯的主要水系充满了各种障碍,例如瀑布、激流和藏在水下的岩石。这就意味着船只需要左躲右闪,从一个平缓的水面转移到另一个平缓的水面。基辅南边的瀑布群是最难逾越的障碍。在长达40英里的河道上,刀子一样锋利的石头紧密地排列在一起,阻断了河水的流动:维京人给它们取了很多名字,例如“不可通行”“永远凶险”“汹涌”和“波涛力”。然而,在芬兰抢劫和贸易的过程中,东方的维京人——他们主要来自今天的瑞典及其主要岛屿——已经认识到,应该让他们的船变得足够轻便,这样就可以携船穿过陆上的屏障。因此,他们可以到达别人到不了的地方。从9世纪50年代开始,维京人从北方的拉多加湖出发,顺着河流向南方和东方进发,并在沿岸各处建立起一个个定居点。
东南方最远到达今天的阿富汗境内,那里有一个富庶的穆斯林聚居区,有巨大的银矿矿藏,当地人已经做好了贸易准备。对于维京人来说,拜占庭能为他们提供无数好东西。因此,他们又将君士坦丁堡称为“密克拉迦德”,意思是“伟大的城市”。关于这个帝国的情况,我们在后文会有所介绍。但我们现在需要提一点与俄罗斯历史相关的内容,即早在838年,维京人就已经到达了这座“黄金之城”。之后,他们曾两次袭击君士坦丁堡,但帝国的舰队用神秘的“希腊火”击退了他们的进攻。最后,他们逐渐习惯了与这个国家进行友好贸易。拜占庭允许他们成群结队地进入君士坦丁堡进行交易,但人数不得超过50人,而且不能携带武器。后来,由于维京人战斗力强,拜占庭皇帝开始招募他们组成一支皇家卫队,即著名的“瓦兰吉卫队”。他们将古代北欧文字刻在各处。时至今日,这些文字仍然散布在地中海东部地区。
与此同时,在北方,维京人慢慢地控制了第聂伯河和伏尔加河沿岸地区。根据他们自己的传说,在862年前后,斯拉夫人要求三个瑞典兄弟留下来,于是当地出现了一种新的统治形式。《往年纪事》是一部记载罗斯人事迹的编年史,又被称为《古罗斯第一部编年史》。在11到12世纪,基辅有一座漂亮的洞窟修道院,居住在里面的僧侣创作了这部史书。据推断,《往年纪事》的素材是一些流传下来的故事。按照这部编年史的记载,当地人“没有法律,部落之间经常发生争斗”,于是他们告诉罗斯人,“我们的土地很辽阔,也很肥沃,但这里却没有秩序。所以请你们来管理我们吧”。
但这里还有几个问题。在最初的时候,维京人为什么会背井离乡,冒险前往遥远的地方?有什么证据表明他们就是建国者?毕竟,对于西欧人来说,维京人是些令人恐惧的异教掠夺者,他们没有法律,也没有慈悲心肠,他们就是些贪婪的海上野兽。英格兰人向上帝祈祷:“主啊,请保护我们,使我们免受那些北方人的蹂躏。”许多现代历史学家认为,人口过剩是维京人向外扩张的重要原因,由这个原因导致的扩张在世界历史上屡见不鲜。在罗马帝国即将终结的时候,地球进入了温暖期。如我们之前看到的那样,当时在自然条件相对严苛的北方地区,农业变得更加成功。农业的成功使北欧地区在不久的将来出现了人口瓶颈。自从上一个冰河时代结束后,从事农业和渔业的聚落就一直生活在今天的丹麦、挪威和瑞典。那里的人们发现,男孩的数量越来越多,但耕地的面积却不会相应增加。维京人的传统是优待长子。因此,如果留在家乡的话,那些过剩的年轻男性将毫无前途可言。
几个世纪的捕鱼和地方贸易,加上充足的森林木材,使维京人练就了出色的航海技术。因此,他们必然会产生这样的想法:跨越看上去无边无际的“鲸路”(代指海洋),冒险前往远方。维京人是强大的战士,他们残酷无情。但在8世纪的时候,这些并不是维京人的独特品格,特别是对于那些远离家庭,全部由男性组成的军事团体而言。这些人并不都是斯堪的纳维亚人,他们之中也包括芬兰人、苏格兰人、日耳曼人和威尔士人。在人们的印象中,他们比撒克逊人、法兰克人或勃艮第人还坏,这仅仅是因为维京人打劫的效率比他们要略高一些。事实上,这些军事团体很快就定居下来了。他们娶当地的妇女为妻,学习当地的风俗习惯。否则,他们就无法在那么短的时间内,在英格兰北部地区、法兰西和地中海站稳脚跟。这些拥有血腥神话和龙头战船的“狂暴战士”已经逐渐本土化。其中一些人成了诺曼底公爵,之后又有一些人成了英格兰的国王。
维京人的东边一支成了俄罗斯人。在前来统治斯拉夫人的三兄弟中,留里克是年龄最大的一位,他或许是个半神话的人物,但他创建的王朝却延续了500年。早期的编年史并不完整,但留里克的儿子伊戈尔是历史中确实存在的人物。941年,伊戈尔率领1000艘船袭击拜占庭,但却以失败告终。在罗斯人中,他的妻子奥尔加是第一个皈依基督教的人。丈夫死后,奥尔加开始掌权,并前往拜占庭接受洗礼。以前,首都基辅是个大的贸易集市,那里有许多小木屋、作坊和仓库。后来,在奥尔加执政时期,基辅逐渐变成了一个皇家基督教要塞。在那里,瑞典的武士风俗与从哈扎尔人和拜占庭人那里学来的新思想混合在了一起。
奴隶、猎获的禽鸟和毛皮是南方贸易的重要组成部分。穆斯林铸造的银币早就出现在了瑞典的贸易市镇中,特别是哥特兰岛。但随着阿富汗的银矿开采殆尽,基辅的经济也一步步走向了崩溃。奥尔加的儿子——他拒绝接受基督教的洗礼——先是攻击哈扎尔人,之后又将矛头对准了拜占庭。事实证明,他对拜占庭发起进攻导致了灾难性的后果。这对俄罗斯的早期历史至关重要,因为他的一个庶出儿子弗拉基米尔逃到了瑞典,后来在父亲的帮助下回国,他回来的时候身边跟着一大群随从。在北方的贸易城镇诺夫哥罗德站稳脚跟后,他顺着第聂伯河南下,占领了基辅,杀死了他同父异母的兄弟,成了罗斯的统治者。
弗拉基米尔为自己竖立了一座巨大、威风的塑像,让这座塑像从高处眺望他的城市,希望以此来神化自己。但弗拉基米尔仍旧是一位崇拜偶像的异教徒,他用非基督徒的态度对待婚姻(一位编年史家将他描述成一位通奸者)。他早期的成功主要是靠掠夺,他掠夺了许多部落和城镇,并将各地的贡金带到基辅。但在败给信奉伊斯兰教的保加尔人之后,弗拉基米尔于10世纪80年代决定信奉一种宗教。但在各式各样的一神教中,他并没有想好要皈依哪一个。因此,据说他将西方天主教的代表、东方东正教的代表、犹太教的代表和伊斯兰教的代表召集到一起,让他们当着自己的面解释各自的信仰,让他们展开辩论。根据传说,这位瑞典武士国王排除了伊斯兰教,因为伊斯兰教坚决主张禁酒,这引起了他的反感。但这则传说可能是杜撰的。最后,他选择了东正教,这是一个意义重大的决定。按照编年史家的说法,他派往拜占庭的使者对他产生了影响。这些使者在报告中盛赞了君士坦丁堡圣索菲亚大教堂的富丽堂皇:“我们已经搞不清自己是在天堂还是人间了。”
拜占庭帝国虽然富有,但在政治上始终严阵以待。当时,拜占庭皇帝巴西尔二世被保加尔人的叛乱搞得焦头烂额,急需维京人的帮助。于是双方达成协议,协议的一个条款是,巴西尔将他芳龄25岁的妹妹安娜·波尔菲罗格尼塔送到遥远的基辅,嫁给弗拉基米尔为妻(她是弗拉基米尔最新一任的妻子)。对这位高贵的公主来说,这个命运无疑是可怕的,但她获得了成功:在6000名维京战士的帮助下,拜占庭的军队击败了他们的敌人。安娜公主跨过黑海,顺第聂伯河而上,来到了基辅。在那里,她与弗拉基米尔完婚。弗拉基米尔受了洗,并选择“巴西尔”为自己的教名,这主要是为了纪念他的新朋友和大舅子——拜占庭皇帝巴西尔二世。之后,他命人推倒了基辅人膜拜的主要偶像,将其拴在马尾巴上慢慢地拖行,还象征性地用棍棒击打偶像,最后将其抛入河中。其他的偶像也都被击碎。他修建了许多座教堂,教堂里出现了诸位圣徒的形象。
罗斯人的土地上早就有基督徒。但自从统治者改变信仰后,那里出现了一场皈依基督教的运动。
弗拉基米尔从拜占庭请来了能工巧匠和泥瓦匠,他让这些人为他修建一座装饰华丽的石质教堂,后来他和他的妻子就被埋葬在这座教堂里。此外,他还请来了许多僧侣和文人,并在基辅周围修筑了许多高大的防御屏障。许多非同凡响的修道院和教堂拔地而起,这些木质建筑有许多塔楼和圆形屋顶,它们吸收了希腊建筑和拜占庭建筑美轮美奂的艺术风格,并将这种风格提高到新的层次。俄罗斯的城市有着相似的“长相”,例如拥有彩绘的木质建筑、克里姆林宫式的堡垒和镀金的圆形屋顶。弗拉基米尔就是这种城市样式的开创者,信仰基督教的基辅则是这种城市的样板。从此以后,罗斯人逐渐离开各条大河,开始向未开发的部落领地进发,这成了俄罗斯漫长建国过程的开端。经过与斯拉夫人和其他民族融合后,瑞典人变成了俄罗斯人,异教徒变成了基督徒。这个生活在第聂伯河与伏尔加河上的民族接受了东正教,接受了东正教引人入胜的圣歌,接受了眼光悲伤的圣母玛利亚的塑像。单一家族对基辅罗斯进行着统治。有一天,这个家族效仿拜占庭对恺撒的崇拜,将自己称为“沙皇”。于是,俄罗斯贵族化的官僚系统——贵族也被称为“波雅尔”——开始形成。
当基辅罗斯发生这些变化的时候,诺曼人也正在英格兰建立统治。这两个地区有着相似的历史进程:先是征服,然后是同化。撒克逊人和斯拉夫人都使诺曼人发生了变化。在这两个地区,血腥的王位之争持续了数个世纪。但与此同时,那里的城镇慢慢地发展壮大,商人变得越来越富有。因此,无论是英格兰还是俄罗斯都远远超越了维京人的老家。就如同他们信奉的古老神祇一样,诺曼人也会改变自己的模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