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遍地黄叶
我依然保留着童年时的一个片断。因为风的骤起,树上的叶子争先恐后落下来,摇晃着的光秃秃的树枝发出凄厉的叫声,落叶在空中、地上呼啸,呻吟。在放学回家的沣河岸上,我忽然莫名其妙地恐惧起来,以为人类会有什么灾难降临。
那一刻的景象似一片飘飞的黄叶盘桓在我的脑海中。我依稀记得,我的双脚在绕开地上那些黄叶时的颤抖,那时,我们家住在沣河边的秦渡镇。回忆起童年的点滴片断,如片片枯黄的叶子铺满心海。仿佛一幅幅梦境的影子,演绎着生命的起源。随着时间一点点流逝,我感到自己越来越眷恋那翩翩起舞的黄叶。珍藏一件凝聚情感的物品,对人生来说,并不是一件虚无的事情。三十多年来,每当拥有一处空闲的角落,思绪漫无目的地荡漾时,我就想起那个片段。我不会亏待这一刻的感觉。泡上一杯茶,点燃一支烟,关闭一切杂念,闭上眼细细地品味。生活的每一个细节,哪怕曾经让你恨过,骂过,可是过了若干年,你却会感激它。人的感觉是非常奇怪的,大汗淋漓的时候你会讨厌酷夏,寒风颤抖的季节你却在盼望它。躺在辽阔的草原想到城市里拥挤的电车时,那种拥挤倒也令人依恋。
人对景物的感受,在文人的笔下,往往赋之于情。王国维在《人间词话》一语道破:“一切景语皆情语”。王氏所见,与汪中“所谓‘丽语’即‘柔语’也”相同。此处之“丽语”,即婉丽的景语;“柔语”,即柔媚的情语。况周颐在《蕙风词话·论词》中也说道:“善言情者,但写景而情在其中。此等境界,唯北宋人词往往有之。”范仲淹的《苏幕遮》,正是北宋初年的代表词作。他宦海沉浮,终年漂泊异乡,因抨击宰相吕夷简循私,被谪至饶州,尔后在我的家乡陕西出任陕西四路宣抚使,主持防御西夏的军事。在边关防务前线,当秋寒肃飒之际,将士们不禁思亲念乡,于是他借“碧云天,黄叶地。秋色连波,波上寒烟翠”的描写,真切地吐露了征人“明月高楼休独倚,酒入愁肠,化作相思泪。”的旅思之情。
写这首词时,范仲淹感激着遍地黄叶。那个瞬间,在他的眼里,黄叶便是他的亲人,是他的精神慰藉。我在做中学语文教师时,曾将这首诗用粉笔写在黑板上,让我的学生抄下来,作为课外的阅读和欣赏。我不想看见我的学生们整天若无其事的样子,想把自己天生的忧郁强加给他们。大多数学生喜欢苏轼的《赤壁怀古》,我启发说:人啊,要适应各种感觉。我的这番话,学生们那时还不太懂。二十多年后,学生们聚会,每个人都要出节目。有位当年的女学生就朗诵了这首《苏幕遮》。我后来才知道,她的婚姻很不幸,自己又没有勇气解脱。而那个爱着她的男人,十年前就远走他乡。朗诵的时候,我隐约感到,她的眉间有一股落叶的气息。我在想,她一定是在怀念着那个远走的人。
同学、战友聚会渐成风气。这种形式,我是不大赞成的。理由在于,当初在一起的时候,就如春天里树上鲜绿的叶子,生机勃勃。尔后,随着四季的轮回,年轮的增长,叶子渐渐暗淡,直至发黄。这是人走下坡路的时候,需要的是年轻人的慰籍,或者在孩子身上寻觅希望。一帮上了岁数的人在一起,彼此都是挂在树枝的黄叶,难于抵御秋风的扫荡,不免生出凄凉的感叹。
上世纪九十年代开始,我就很少进电影院了。我并不排斥电影艺术,只是不喜欢那种观看的方式。人与人是要有距离的,就像在冬天里怀念夏天。我最后看的一部片子是《英雄》。是在庐山参加一个笔会,会上演的。那情节实在无聊,可我还是看完了。是影片中的一幕情景感染了我。一处遍地黄叶的树林中,章子怡同张曼玉在比武,意境极其凄美。两个女人不知为何在风中对打,黄叶在身边旋绕飞舞。那呈现给我的是一种旋律,应该是贝多芬的《悲怆》钢琴曲,婉转中带着忧伤。据说,场景中的黄树叶是导演张艺谋发动老乡捡来的真品,因此画面效果逼真感人。影片此后的情节,经过我的艺术想象,好像都被黄叶弥漫的意境感染着,诱导我看完了那部影片。回到宿舍,同宿一室的文友在看电视转播的球赛,他问电影咋样?我脱口而出:遍地黄叶啊。
看过一幅凡·高的油画《森林中的少女》。画面是几棵绿色山毛榉的树身,一片盖着干树叶的地面和一个穿白衣的小姑娘。铺满落叶的红褐色地面,因树荫而乍明乍暗,斑驳陆离。我的目光聚焦在少女脚下的黄叶上,嗅出了树木的芳香,听见了少女的心跳。凡·高自己也说:“我非常喜欢黄叶的效果,绿色山毛榉的树身在它的烘托下显得很突出,小姑娘的身体也一样。”在艺术的殿堂里,遍地黄叶的景色不是阴冷,而是柔美。
在我居住的户县,行道树隔些年头就换一茬。记得,道旁最早的是杨树。在北方,它是最普通的树种。秋天,叶子半黄半绿的时候就开始坠落,无风的日子里,宽大的叶片转几个身就落在马路上。杨树的黄叶颜色虽不值得称道,但踩在脚下清脆的破裂声音,以及渲染出的秋韵,却让人回味。杨树后来伐掉了,陆续换成了柿树、松树、槐树。无论怎么换,都无法改变秋末时节黄叶飘落的命运。我知道,我会在这里老死的。这是生命的抉择。所以,面对着秋天遍地的黄叶,我会生出感慨。我不是神仙,生生死死,这个生命的规律,我自然无法绕过。岁月无情,落叶无情,人的一生何尝不是一片叶子,从枝头迸出的新芽到飘落的黄叶,从呱呱坠地到垂暮之年,只不过人的生命轮回比树叶漫长一些罢了。
在户县,我走过最多的是娄敬路。四十岁后,我几乎每天都在用步子丈量它。鞋底摩擦着它,我才会有塌实回家的感觉。久而久之,这条路和我就有了感情。过了长虹饭店,我知道,该拐弯了。那儿有棵老槐树。对我来说,它是家的标志。树的身围很粗,陪伴这座县城应该有些年头了。树木的品种里,我尤其喜欢槐。秋风扫荡的日子里,老槐细碎的叶子在树根拱起凸凹的土地上堆积了一层深沉的黄色,与稳健的青色树干融合得自然和谐。蹲下身子,掬一捧槐叶,伸手一握,枯黄的叶应声而碎。碎叶流沙般地从指尖流淌,宛若品味生命的漫溯,抚触时间的脉络。我甚至不忍心踩踏那些铺展在地上的落叶,因为,从吱吱呀呀的声音里,我总能感受到叶子的心碎。夏天,没有雨的日子,树冠下的阴影里总是摆着一副象棋,一些人围着,不知疲倦地下着。有时我想,他们是在无意识地守护着老槐的余生。有了这样的想法,我会靠在树身上,眯着眼睛,歪着脖子,用手掌支起下巴,仰头看着枝上的叶子。用这样的姿势来观察自然界的景物,对我来说,就是快乐,就是幸福。
去年冬天,去县医院探视一位身患绝症的老人——他曾是我值得尊敬的上级。坚毅、沉静、孤寂,面对上司不唯唯诺诺,在下级面前不摆架子。他是从政协主席的位子上退下来的。每年的中秋和春节,我都会去登门看望他。在病房里找不到他,我就来到住院部大楼前的花园里。果然,他坐在一条石凳上安静地注视着地上的树叶、花叶、草叶。夕阳下,四处飘落的黄叶泛着金黄色的光。我轻声地呼唤着他,他回过头慈祥地对我一笑,脸上竞没有丝毫我所担心的悲伤。我陪他坐下,只是坐着,因为任何安慰都失去了意义。他捡起脚下的一片树叶注视着。那是一片极规则的枫叶,伸出七只工整的角,在夕阳的红晕下泛出一片金黄色。他在微笑,是那种让人欣慰的笑容。我被他的笑容深深地触动了,情不自禁地也捡起一片枫叶注视着,仿佛注视着自己的生命一般。
离开老人,我突然想起欧·亨利的小说《最后一片落叶》。那是一个由一片藤叶演绎出的经典故事:病床上的乔安娜看到窗外的爬山虎叶子不断被秋风吹落,不无伤感地说,最后一片叶子代表她自己的死亡。老画家贝尔曼用画笔画出了一片永不凋落的常春藤叶,挂在乔安娜病房的窗前。乔安娜绽放出了往日的笑容,精神日渐好转,终于活了下来。我知道,这只是一个故事。但谁能否认生命中的奇迹呢?我的老上级,那样专注地注视着一片落地的枫叶,无疑是在感慨岁月的短暂,留恋往昔的时光。
一叶一生命,一叶知春秋,历尽人间沧桑,等来的仍是独自漂泊,衰竭的黄叶依然无怨无悔,安然化为尘埃,把如烟如梦的祝福留给来年的绿叶。东山魁夷在《一片树叶》里这样描写:“一叶坠地,绝不是毫无意义的。正是这片片黄叶,换来了整个大树的盎然生机。这一片树叶的诞生和消亡,正标志着生命在四季里的不停转化。”春去秋来,树木荣枯,是自然法则;世事更替,人生荣辱,皆无常因果。一片黄叶,既是旧生命的终结,也是新生命的轮回,生命正是在终结和轮回中循环往复,生生不息。黄叶的沧桑赋予了深秋霜浓时节一种诗的意象。莱辛在著名的《拉奥孔》中说过这样一句话:“意象是诗人醒着的梦”。说的真好。为一朵迎风摇曳的花而感怀,为一片悄然飘落的叶而悲伤。这都是意象的作用。马致远那种“带霜烹紫蟹,煮酒烧落叶”的风雅,是历经了沧桑的文人们到达的淡泊明志,宁静致远的境界。
我的这种落叶情怀是不是导致了我的创作风格?自然界的一切物象,人类的情感和生活,在我的笔下,都具有柔美的特质。这也可能注定了我的难成大器,最多是个婉约派作家。认识不少编辑,他们几乎都在说:来点亮色吧。我懂得他们的意思,可就是无法改变。这么多年来,我已经习惯了自己的生活方式,固定了自己对事物的认知角度,也就坚守着创作的风格。我明白,这并不是一件好事。但是没办法,我是脚下这片土地生长出来的植物上的一片叶子,透过春天的表象,我预知到它的悲凄。
《红楼梦》中的大观园是一个充满了秋韵的地方。二零零四年十一月,在京参加中国首届散文论坛期间,我去了西山脚下,朝拜心中的雪芹。雪芹晚年移居西山黄叶村(即今天北京植物园内),开始了他的创作生涯。一九七一年,一些专家在香山地区正白旗发现了一座带有几组题碑诗的老式民居,他们认为这便是雪琴著书的黄叶村,后以此为基础建成了曹雪芹纪念馆。往昔的黄叶村里有很多枣树,入秋以后叶子逐渐变黄,村子由此得名。面对黄叶坠地所产生的悲剧美,文人难免对生命进行一番形而上的深刻思考。从这个角度上讲,黄叶村的确是酝酿《红楼梦》的好地方。现在,当年的枣树多半无存,只剩下院门前的老槐。居高临下,我看到,纪念馆后面的山坡上黄叶遍地。山坡上的碉楼本来就是棕色岩石砌成的,在灌木和秋草的衬托下更显出萧瑟的古意。深秋,他的故居掩映在如火的红叶中分外妖娆。我看见雪芹的塑像了,头上肩上蒙了一层黄叶,眉头紧皱,低头沉思。“卧雪黄叶村,红楼梦无休。”香山街市关于黄叶村的宣传画上,雪芹只身立在雪中,他的脚下,掩藏着遍地黄叶。我感到,在冰雪料峭、遍地黄叶中写出的文字,是将身外的冰雪和黄叶转化为心中的彻冷,再化作对人世的冷察,化作不朽的华章。“劝君莫弹食客侠,劝君莫扣富儿门。残杯冷炙有德色,不如著书黄叶村。”(敦诚《寄怀曹雪芹》)。如果,曹氏家族不遭遇抄家厄运,雪芹不在“举家食粥酒常赊”的艰苦环境中发奋著书,而是仍然在灯红酒绿、温软甜香中过他的阔少爷生活,绝对写不出《红楼梦》。
雪琴在书中叹道:“好似食尽鸟投林,落得一片白茫茫,大地真干净。”遍地的黄叶,在他的眼前,成为一个时代的终结。
秋风吹过,轻轻地一声声叹息,街头清冷起来,树便成了一种空旷静态的意象。黄叶拼尽生命全部的赤诚从空中坠落,点染了萧瑟的寒秋,昭示了生命成熟的厚重和沧桑。从城市到乡村,凡是生长着树木的地方冬天都有遍地黄叶的情景。小时,祖母说过,地上有多少人,天上就有多少颗星星。我借用祖母的句式:世上有多少人,地上大约就有多少落叶。每个人都具备不同于他人的特征,而每一片落叶也都各不相同,就是同一棵树上的叶子,也会有细微的差别。人类常常忽视了植物的细节,这使我感到悲哀。
三年前的那个冬天,我卸去了官场的拖累,在黄叶遍地的草堂路轻松地行走。我从来没有感到过,如果心中没有俗尘和杂念,行走那个词的含义,原来竟是如此简单。在体育场南边的饮食街,我抬头看见了一片梧桐树的叶子。一树光秃,只有它没有掉下来,在树枝上孤零零地摇曳,仿拂和我进行着心灵的对话。我知道,不久它就会消失在风里,回到养育了它的土地,这是它的归宿。但是,让我惊奇的是,那片叶子竟然在树枝上悬挂了五十多天。自然界的一些奇异现象,常常令人类惊诧!佛说:“应无所住而生其心”,六祖慧能说以“无住为本”,即“念念时中,于一切法上无住,一念若住,念念即住,名系缚;于一切法上念念不住,即无系缚”(《新敦煌本坛经》)。春来了,发出新芽,秋来了,落叶归根,无系无缚,才得自在。那片黄叶没有掉下来,是眷恋什么呢?一叶知秋。《淮南子・说山训》中说:“见一叶落而知岁之将暮。”那片没有掉落的叶子,是在为自己的命运做着抗争么?
惦念着那片叶子,我因此改变了傍晚散步的路线。我想着,那是那个冬天户县街头最后的一枚黄叶,一片具备着独立特行风格的树叶。就如人类中的某些人。譬如孤立雪中的雪芹,黑夜独行的尼采,终生与昆虫为伴的法布尔,走向鲜花广场火刑柱的布鲁诺…
燕子归来的时候,那片高挂树枝的梧桐树叶,终于回归大地。那个傍晚,我在那棵下站了许久。寻找一片叶子的踪影,纯属于精神的需求。我没有找到它的去向。不过,我不感伤。一个冬天的守侯,便是生命的奇迹。还有什么遗憾呢?
大雁搭建了人字型的舞台,寒蝉进行着告别前的演唱。风在呐喊,雨在伴奏。黄叶登场的前奏曲不同凡响。它选择了这个季节,向人们娓娓诉说尘世往事,吟诵着人类的悲欢离合。落叶缤纷,有谁不留恋生命的晚季?谁又能拒绝人生的悲欢离合?季节更替,苍海桑田,人生冷暖变幻,本来就是自然的规律,谁又能舍弃?那飘飞的黄叶,何尝不是写照世事沧桑的载物呢?在生命四季的轮回中,黄叶辉煌、灿烂的一刻是在使命完成后,飞身坠落化为淤泥,为大树又一个生命轮回补充营养。
面对着大千世界的自然物象,我不会是一个观众。生命的旅途中,我常常拣拾起大地上瘦骨的黄叶,贴在胸前。虔诚,源自心灵深处的一次次颤栗。
人的生命,离不开一些细节的呵护。它如佛手中的拂尘,拂去心灵的蒙尘。是的,佛的力量就是过滤尘世的浮躁。那是神圣的清涤,让人的生命清新,澄明。
户县的饮食街头,那片曾经挂在梧桐树梢的黄叶,作为生命过程的一个细节,将我孤寂的灵魂置于暖暖的的记忆里。也许,这样的记忆便是我们生命的底蕴,在逐渐老去的岁月里芬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