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章 董鼎山和他的《幻想的地土》
令狐彗就是董鼎山
如果讨论中国现代文学史上的兄弟作家,1940年代有一对是不能遗漏的,那就是董鼎山董乐山兄弟。董鼎山生于1922年,董乐山比他小二岁。董鼎山以写作书话和散文名世,尤以内地改革开放之初向国人介绍西方当代文学和文化,为国人放眼展望世界打开窗户而著称。而董乐山早年擅长剧评,晚年则以翻译奥威尔的《一九八四》等书而在内地知识界产生重要影响。董乐山早在1999年就已谢世,董鼎山以93岁高龄于2015年12月19日在纽约溘然长逝。
董鼎山早年是写小说的。他是浙江宁波人,1940年代在圣约翰大学求学时,就开始在上海文坛崭露头角。大学毕业前夕,他以桑紫笔名在1945年8月《杂志》第15卷第5期发表了小说《三老人》。年轻的董鼎山一定很得意,《杂志》当时在上海文坛是最有影响力的文学刊物,张爱玲前期的《金琐记》《倾城之恋》等代表作都是在《杂志》上发表的。董鼎山晚年说过:“我不能否认,我们在青年时都是张爱玲迷。她的小说令人神往,而她生活的神秘更引起人好奇。”(《忆旧与琐记·忆旧带来的遗憾》)
抗战胜利后,已从圣约翰毕业的董鼎山成为沈寂主编的《幸福》的主要作者。他一方面以坚卫的笔名为《幸福》撰写每期卷首的《名人恋歌》专栏,介绍白朗宁、肖邦、歌德、拜伦、雪莱、李斯特等外国文学家、音乐家的恋爱经历,另一方面以令狐彗的笔名为《幸福》撰写小说。从1946年5月创刊号发表小说《残缺的遇合》开始,令狐彗的小说源源不断地在《幸福》上出现。而当时在《幸福》上写小说的还有一位“男版张爱玲”东方蝃蝀(李君维),他是董乐山的圣约翰同学,四个多月前也在北京逝世。对这段文学历程,董鼎山后来是这样回忆的:
对五十多年前上海友情的回忆,我最深刻的印象是一九四六年夏季一个烈日的下午。沈寂与我在跑马厅附近散步,谈论他主编的《幸福》月刊。他向我索一篇短篇小说。我们进入静安寺大光明影院隔壁的咖啡馆去享受冷气,一面饮咖啡,一面讨论我所缀织故事情节的发展。我是《幸福》经常撰稿者……那时青年作者的崇尚是喜用笔名。吴福辉于一九九五年出版的《都市漩流中的海派小说》中曾论到四十年代作家,把“二十多岁”的令狐彗比为当年“三十岁”的穆时英,“善于描绘新一代洋场儿女风情”,是“张爱玲时代的一个漂亮的尾音”。令狐彗就是我四十年代写小说所用的笔名。(《〈最后的罗曼史〉前言》)
确实,令狐彗这个笔名与东方蝃蝀一样,很特别,容易引人注意。他在《幸福》上发表了《茀罗拉》《〈世纪末小品〉续篇》《故事的结束——舞会志异》《白猫小姐》《睫毛上的澄珠》《群像》,以及他1947年秋赴美留学后在美国创作的《五彩的城》等七八篇短篇小说,令人刮目相看。令狐彗也即董鼎山,当时创作小说速度之快,篇章之多,大概只有沦陷时期的张爱玲可以相比,虽然他的文学成就不及张爱玲。
(原载2015年12月27日香港《明报·世纪》)
《幻想的地土》
1947年6月,上海正风出版社推出青年作家令狐彗也即董鼎山的短篇小说集《幻想的地土》。这本集子由沦陷时期已在上海文坛崭露头角、现还健在的沈寂编选,赶在董鼎山同年秋赴美留学前出版,可以视为对董鼎山早期文学创作的一个小结,一种纪念。
《幻想的地土》共收入《白色的矜持》《蓝》《故事的结束》《白猫小姐》《茀罗拉》和《幻想的地土》六篇小说,清一色写年轻人的爱情故事,尤其是大学生的爱情故事。其时董鼎山才廿四五岁,刚从圣约翰毕业,大学生的情感经历正是他所最熟悉最了解的。《白色的矜持》写大学生林起春对“白色的、矜持而高贵的”同学“她”神魂颠倒的“单恋”;《蓝》写调往总公司工作的大学毕业生“我”到沪第一夜,意外遇到一位浑身蓝色衣装的美貌女郎求助而产生的“顷刻间的爱情”;《白猫小姐》写“我”在游泳池、舞会、电影院和逛马路时四次邂逅一位身材特别曼妙的女郎引起的种种遐思;《茀罗拉》写“我”周旋在裴依和混血儿茀罗拉之间,而茀罗拉身上其实“流动”着“西洋血液”,“我”完全会错了意;《幻想的地土》写大学生丁宁茹对同学姚璇雯的爱情表白,作者把他求学的圣约翰比作幻想的世界,寄托他现实生活里的梦和梦中的未来。更值得一提的是《故事的结束》,写一群天真无邪的青年学子圣诞夜举行舞会,不料女主角白蓓拉的情人飞机失事,小说以悲剧结尾。全篇结构新奇,故事动人,是董鼎山爱情小说中的佳作。
董鼎山在《〈幻想的地土〉后记》中表示:“我把写故事看作一个消遣,一种娱乐,一种蕴藏在自己心中的某种感情的发泄。”这部小说集写1940年代后期海上一部分年轻人对爱情的憧憬、体验与感悟,细致生动,轻灵绮丽,堪称当时上海都市文学的可喜成果,正如半个多世纪后沈寂所归纳的:
董鼎山的小说自成一种风格,他写的故事是读者们常常遇到或希望遇到的,既真实又自然,还很浪漫,带给人一种幻想。虽然是幻想,读者竟也迷惑地被他引到一个令人憧憬和向往的世界。……他传神地写出了情侣在热恋时的缠绵和迷惘,在失恋时的悱恻和惆怅。在刻画人物细腻的感情、喜哀的内心的同时,描绘出了十里洋场的儿女风情和教会大学学生的风度,以及上海滩这个国际大都市的风光。(《说不完的爱情故事:谈董鼎山的小说》)
董鼎山负笈美国后,仍不忘笔耕。现在所能见到的他以令狐彗笔名发表的最后一篇小说是《最快乐而最寂寞的》,刊于1948年3月上海《生活》第6期。小说的场景移到了美国,写留学生的“我”的寂寞和对美国姑娘克劳地亚的罗曼蒂克的幻想,真切感人,折射出不同文化背景的年轻人应该如何相互理解和交往,自可归入1940年代别具一格的“留学生文学”之列。
此后,令狐彗的名字和他的作品就在上海文坛消失了。再次出现,则要等到1980年代改革开放之后,而且换成了本名董鼎山,那是另外一段文坛佳话了。
(原载2016年1月3日香港《明报·世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