圣殿春秋三部曲(共9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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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9章 圣殿春秋III 1142—1145

第十一节

威廉的胜利被菲利普的警告泼了冷水,他不但没有满足和得意之感,反倒担惊受怕,唯恐因为他的所作所为,当真会下地狱。

他当时曾勇气十足地回答了菲利普,嘲笑地说:“这就是地狱,修士!”但那不过是仗着进攻时的刺激而说的大话。事过之后,他率领他的人马撤出烈焰一片的王桥镇;当他们的坐骑和心跳都放慢了速度,当他有了时间回顾这次袭击,想着他伤害、烧死和杀死多少人的时候,他忆起菲利普那愤怒的面孔和他那直指地下的手指,以及他那末日审判般斩钉截铁的词句:“你要为这个下地狱的!”

到天黑下来的时候,威廉就彻底垂头丧气了。他的部下原想聊聊这次行动,重温当时的盛况,品味一下屠戮的滋味,但很快就发现了主人的情绪,只好阴沉下脸,默不作声了。他们在威廉一家较大佃户的庭园住宅里过夜。晚餐上,这帮凶神恶煞喝着闷酒,直到喝得一个个不省人事。那家佃户晓得打仗以后男人通常的要求,特意从夏陵约来一些妓女,结果她们的生意也没做成。威廉一夜都没合眼,担心自己会在睡眠中死去,直接下了地狱。

第二天上午,他没有返回伯爵城堡,而是去见沃尔伦主教。他们一行人到达时,主教不在他的宫里,但鲍德温教长告诉威廉,主教准备下午见他。威廉在祈祷室等候,他瞪着圣坛上的十字架,竟然在炎炎夏日中直打冷战。

沃尔伦终于回来了,威廉觉得自己想吻他的脚。

主教身穿黑袍,快步走进祈祷室,冷冷地说:“你在这里干什么?”

威廉站起身,竭力把惊恐的可怜相掩藏在强作镇定的外表下:“我刚刚烧毁了王桥镇——”

“我知道,”沃尔伦打断他的话,“这一整天我满耳朵听的全是这件事。你着了什么魔了?你疯了吗?”

主教的这一反应全然出乎威廉的意料。他事先并没有和沃尔伦讨论这次袭击,因为他一心以为沃尔伦定会赞同无疑。沃尔伦痛恨与王桥有关的一切,尤其是菲利普。威廉原以为,他即使不是兴高采烈,也会欢欣雀跃。威廉说:“我刚刚毁掉了你最大的敌人。现在我需要忏悔我的罪行。”

“我并不吃惊,”沃尔伦说,“他们说一百多人给活活烧死了。”他打了个冷战,“这样的死法太可怕了。”

“我准备忏悔了。”威廉说。

沃尔伦摇摇头:“我知道,我不能给予你赦免。”

威廉的嘴里发出一声恐惧的叫喊:“为什么不能呢?”

“你知道,温切斯特的亨利主教和我又站到了斯蒂芬国王的一边。我看,国王不会赞成我给予一个莫德女王的支持者赦免。”

“你妈的,沃尔伦,是你劝我倒戈的!”

沃尔伦耸耸肩:“再倒戈回来嘛。”

威廉醒悟到,这是沃尔伦的目的。他想让威廉转而效忠斯蒂芬。沃尔伦对焚烧王桥的惊惧不过是装模作样,他不过想占据讨价还价的有利地位。想到这里,威廉大大吁了口气,因为这意味着,沃尔伦并非坚定不移地反对给他赦免。但是,他要再次倒戈吗?一时间,他没有说话,他要平静地想一想。

“斯蒂芬整整一个夏季都在节节胜利,”沃尔伦接着说,“莫德请她丈夫从诺曼底过海来帮她,但是他不肯。形势对我们有利。”

威廉的眼前展现了一个可怕的前景:教会拒绝赦免他的罪行;郡守控告他犯了谋杀罪;获胜的斯蒂芬国主支持郡守和教会;威廉受到审判,处以绞刑……

“学我的样子,并且追随亨利主教——他知道刮哪边的风,”沃尔伦敦促说,“如果一切进展顺利,温切斯特将会被定为大主教管区,亨利将是温切斯特大主教——其地位与坎特伯雷大主教分庭抗礼。而等亨利一死,谁又说得准?我可能是下一任大主教。之后嘛……嗯,已经有英格兰红衣主教了——某一天,也许会有一位英格兰教皇呢……”

威廉瞪着沃尔伦,他忘记了自己的恐惧,而被主教那张冷冰冰的脸上流露出来的赤裸裸的野心弄得目瞪口呆了。沃尔伦做教皇?什么事都是可能的。但沃尔伦当下的前程是更重要的。威廉看得出来,他是沃尔伦棋局中的一个卒。沃尔伦通过把威廉和夏陵的骑士们打发到国内战争的一方或另一方,显示了自己的能力,还和亨利主教一起,赢得了威望。威廉要让教会对他的罪行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就要付出那种代价。“你是说……”他的声音沙哑了。他咳嗽了一声,又重新说:“你是说,如果我宣誓效忠斯蒂芬,并再次站到他一边,你就肯听取我的忏悔?”

沃尔伦的眼睛一亮,又变得面无表情了。“一点不错,我就是这个意思。”他说。

威廉别无选择,不过,无论如何,他看不出有什么理由要拒绝。在莫德似乎获胜时,他投靠了她,而如今斯蒂芬看来占了上风,他也准备好再转回来。反正,只要他能摆脱那可怕的地狱,他是什么都肯干的。“好啦,那就同意啦,”他不再犹豫地说,“只是要听取我的忏悔,快点。”

“好极了,”沃尔伦说,“咱们祈祷吧。”

随着他们简短地完成了祈祷,威廉感到罪孽的重负从他背上卸了下来,对他的那场胜利,渐渐觉得满意了。他从祈祷室走出来时,他的手下能够看出,他已经振奋起精神,他们也立刻高兴起来。威廉告诉他们根据沃尔伦主教表达的上帝的旨意,他们要重新为斯蒂芬国王而战,他们借此机会,要庆贺一番。沃尔伦吩咐上酒。

他们等候吃午饭的时候,威廉说:“斯蒂芬现在该批准我在我的采邑里行使权力了。”

“他当然应该,”沃尔伦表示同意,“但这不意味着他愿意。”

“可是我已经投奔到他这边!”

“王桥的理查从来就没离开过他这边。”

威廉让自己露出体面的笑容:“我想,我已经除掉了来自理查的威胁了。”

“噢?怎么回事?”

“理查从来就没有土地。他之所以能够支付得起一名骑士的耗费,全靠用他姐姐的钱。”

“这固然不够正统,但始终够用。”

“可是他姐姐再也没钱啦。我昨天放火烧了她的仓房。她完蛋了。理查也就跟着完了。”

沃尔伦点点头表示赞同:“这么说,他销声匿迹只是个时间问题。以后嘛,我可以认为,伯爵采邑就归你喽。”

午餐已经备好。威廉的士兵坐在下席,和主教宫殿里的洗衣妇调情。威廉和沃尔伦以及他的副主教们坐在上席。威廉如今轻松了,倒是很羡慕和洗衣妇们在一起的部下,与副主教们坐在一起,实在乏味。

鲍德温教长端给威廉一盘青豆,说:“威廉老爷,你怎么防止别人做菲利普副院长要做的事,比如开设他自己的羊毛集市呢?”

威廉被这个问题问住了:“他们不敢!”

“别的修士也许不敢了,但一个伯爵敢。”

“他需要执照。”

“如果他为斯蒂芬而战的话,他就可能得到一个执照。”

“在这个郡里不成。”

“鲍德温说得对,威廉,”沃尔伦主教说,“围着你的采邑边界,所有的城镇都能设羊毛集市:威尔顿、德维尔兹、韦尔斯、马尔博罗、沃灵福德……”

“我烧掉了王桥,我也能烧掉任何地方。”威廉躁怒地说。他喝了大口酒。他的胜利被否定了,让他很生气。

沃尔伦拿了一个新面包卷,掰开来,但是没有吃。“王桥是个容易的目标,”他争辩说,“那儿没有城墙,没有城堡,甚至连一个让人们避难的大教堂都没有。而且管理那城镇的还是一个没有骑士和士兵的修士。王桥是毫无防范的。大多数城镇可不同。”

鲍德温教长补充说:“等这场仗一打完,不论谁胜谁负,甚至连王桥这样的城镇,你也不能烧完就走,没人管你。那就是破坏了国王的和平。在正常的时候,没有哪个国王会对此视而不见。”

威廉明白了他们的论点所在,对他们的说法很生气。“那么说,整个事情都算白费劲啦。”他说。他放下了餐刀。他的胃由于紧张而痉挛,他再也吃不下了。

沃尔伦说:“当然,如果阿莲娜破产了,那就留下了一种空白。”

威廉没听懂:“你这话的意思是什么呢?”

“今年,这个郡里的大多数羊毛都卖给了她。那,明年会怎么样呢?”

“我不知道。”

沃尔伦继续用老谋深算的样子说着:“除了菲利普副院长之外,方圆几英里之内剪羊毛的人,不是伯爵的佃户,就是主教的佃户。你是伯爵,只是还没个名义,而我呢,是主教。如果我们强迫我们的佃户把他们的羊毛卖给我们,我们再卖到夏陵的羊毛集市上去,就算有人弄到了执照,也剩不下多少生意给他的集市了。”

威廉立刻看出来,这个主意很高明。“我们就可以赚和原先阿莲娜一样多的钱。”他指出。

“不错。”沃尔伦咬了一小口眼前的肉,边嚼边说,“所以嘛,你烧毁了王桥,使你最坏的敌人破了产,这就给你自己开辟了新财源。你这一天干得挺值得的。”

威廉喝了大口葡萄酒,觉得肚子里热烘烘的。他往桌子的下首看去,目光落到了一个丰满的黑发姑娘的身上,她正朝他的两个手下卖弄风情。也许今天晚上他能得到她。他知道那会是怎么回事。等他把她逼到墙角,按倒在地,撩起她的裙子,他就会想起阿莲娜的面孔,以及看到她的羊毛冒出火苗时的那种恐惧和绝望,随后他就能干那件事了。他想到这光景,微微一笑,又切下一大块鹿肉,放到嘴里。

菲利普副院长被王桥这场大火一直震撼到内心。威廉的行动之意外、袭击之野蛮,人们惊慌痛苦的可怕景象,惨不忍睹的屠戮,以及他自己面对这一切的软弱无能,这一切结合在一起,使他头晕目眩。

最糟的是建筑匠师汤姆之死。汤姆精通他那一行的所有手艺,技巧娴熟,造诣极高,本来指望他继续掌管大教堂的修建,直到完成。他也是菲利普在修士圈子之外最亲密的朋友。他们至少每天谈一次话,在他们这一巨大工程所面临的无穷无尽、各式各样的问题中,共同奋斗,寻找解决的途径。汤姆是少有的既有智慧又富人情味的人,与他合作是一种愉快。他就此与世长辞,让人难以相信。

菲利普感到,他对任何事情都不再理解了,他没有真正的权力,他不能胜任比王桥镇小得多的一座牛棚的管理工作。他一向相信,如果他真诚尽力并相信上帝,一切最终都会好起来。王桥被焚似乎证明了他是错的。他失却了一切动力,整天坐在他在修道院的居室里,看着小圣坛上的蜡烛一点点往下烧,什么也不做,只是想着彼此无关的种种凄凉念头。

倒是年轻的杰克,看到了该做的事情。他把死尸都运到做墓穴的地下室,把伤者抬到修士寝室,并准备了应急食品,给河对岸草地上活着的人们吃。天气温暖,大家都睡在露天里。大屠杀的第二天,杰克把镇上还昏昏然的居民组成一支支的工作队,把修道院内的灰烬和瓦砾清除出去,而白头卡思伯特和司财米利乌斯则从周围的农场上征收食品。第三天,他们把死者埋在修道院北侧的一百九十三座新坟里。

菲利普只是按照杰克的建议下达着命令。杰克指出,在多数情况下,幸存的居民们在大火中只损失了很少值钱的东西——也就是一把铁锹、几根棍棒而已。庄稼还长在地里,牲畜还在牧场,人们的积蓄还在原先埋藏的地方,通常都在他们家中的灶下,没被横扫全城的地面上的大火所触及。烧掉了货物的商人是损失最大的人,有些人,如阿莲娜,破了产;别的人还有不少埋藏的银子,还可以重新起家。杰克建议立刻重建全镇。

在杰克的建议下,菲利普特许,为重建住宅可以在修道院的树林里自由砍伐木材,但只限一个星期时间。结果,王桥一连七天镇上无人,各家全都去挑选和砍伐树木,以供盖新房之需。在这一星期之中,杰克要求菲利普为新城做出规划。这个主意攫住了菲利普的想象力,使他摆脱了沮丧情绪。

他无休止地接连四天做着他的规划。围着修道院墙一圈,将是富有的工匠们和店主们的大房子。他想起了温切斯特纵横交错、方格式的街道,就按照同一现成基础来规划新的王桥镇。足够两辆大车并排行驶的宽阔而笔直的几条大街直通河畔,横向是一些窄街。他把每块标准宅基地定为二十四英尺宽,这样作为一座镇上住宅的门面就很宽敞了,宅基地的进深则是一百二十英尺,这就给一个像样的后院留出了充分的空间,可以安排厕所、菜圃和马厩、牛棚或猪圈。旧桥已经烧毁,新桥的地点选在一个更便利的位置,在新的大街的尽头。这条通衡大道纵贯全城,从桥头直通山顶,还像林肯的一样,沿大教堂的一侧从这端到那端。另一条宽街将从修道院大门直到河边的新码头,也就是桥的下游,沿河湾的一带。这样,大量的供应可以不必使用那条主要的店铺街而直抵修道院。在新码头周围将是一个由小住房组成的新区,穷人们将住在修道院的下游,他们不洁的习惯不致弄脏供修道院用的新鲜河水。

设计重建规划图,使菲利普摆脱了无能为力的恍惚状态,但每当他从设计图上抬起头看出去,他就会满腔愤怒,并满怀对死者的哀伤。他想不明白,威廉·汉姆雷是不是当真是魔鬼的化身,他造成的灾难似乎不是常人所能企及的。从那些拉着木头从林中返回的居民们的脸上,菲利普看出了时而满怀希望、时而悼念死者的变换的表情。杰克和其他修士用木桩和绳索在地上标出了新城镇的规划,人们在挑选自己的宅基地时,一再有人阴郁地说:“这又有什么用?也许明年又会给烧掉。”假如有些正义的希望,假如能指望那些干坏事的人受到惩罚,也许人们就不会这么了无情绪了。然而,尽管菲利普给斯蒂芬、莫德、亨利主教、坎特伯雷大主教和教皇都写了信,但他心里明白,在战争时期,像威廉这样有权势的重要人物,极少会受到审判。

尽管需要交付更多的租金,但菲利普规划中的大宅基地依然供不应求,于是,他改变了他的方案,以容纳更多的大宅院。几乎没人想在较贫穷的地段盖房,但菲利普决定把那块布局照样留着,以备将来之需。大火之后的十天,新的木头房子就在大多数宅基地上矗立起来,再过一星期,这些房子大多就已建成。人们建成自己的住房后,大教堂的工程就马上开始了。建筑工匠们拿到了工钱,就想花掉;于是店铺重新开张了,小贩们把鸡蛋和洋葱拿进城里来卖,帮厨女和洗衣妇重新开始为店主和匠人们干活。于是,王桥的物质生活,日渐一日地恢复正常了。

但是,有那么多人死掉了,这里似乎像是座鬼城。各家至少都失去了一位亲人:一个孩子,一个母亲,一个丈夫,一个姐妹。人们没有戴黑纱,但他们的脸上明显地留着悲伤的痕迹,一如光秃秃的树木标示着严冬。受打击最甚的一个,是六岁的乔纳森。他闷闷不乐地在修道院里走着,如同一个迷途的鬼魂。后来,菲利普终于认识到,他是在思念汤姆,看来,汤姆和这孩子待在一起的时间,比别人注意到的要多。菲利普一悟到这点,就每天为乔纳森匀出一小时,给他讲故事,和他做计数的游戏,并聆听他那些没完没了的絮叨。

菲利普给英格兰和法兰西所有主要的本笃修道院院长写了信,询问他们,能否推荐一位建筑匠师来接替汤姆的位置。像菲利普这样地位的副院长通常要向他的主教征询这种事,因为他们到过许多地方,可能听说过出色的建筑匠师,但沃尔伦主教不会给菲利普帮忙的。两人之间长期的龃龉,使菲利普的工作处于不应有的孤立无援的境地。

当菲利普等候各位院长的回音时,匠人们自然地把阿尔弗雷德视为领头人。阿尔弗雷德是汤姆的儿子,是个建筑匠师,而且一段时期以来,在工地上有一个他自己的半独立的队伍。不幸的是,他没有汤姆的头脑,但他识字,有威望,渐渐就补上了他父亲死后的空缺。

他在建筑上似乎比汤姆生前有更多的问题和质疑,而每当到处都寻不见杰克的时候,阿尔弗雷德总要提出个什么问题。这是毫无疑问,而且是很自然的,王桥没有人不知道,这对继兄弟彼此痛恨。然而,其结果是,菲利普发现,他自己又一次被无穷无尽的细节问题所困扰。

但是,几星期过去之后,阿尔弗雷德增强了信心。一天,他来到菲利普面前,说:“你难道不愿意给大教堂上拱顶吗?”

汤姆原先设计的是:教堂的中心部分用木顶,而两条较窄的侧甬道才用石头拱顶。“我当然愿意,”菲利普说,“不过我们当初决定用木屋顶是为省钱。”

阿尔弗雷德点点头:“问题在于,木屋顶容易失火,而石头拱顶却不致着火。”

菲利普端详了他一会儿,不知道自己原先是否低估了阿尔弗雷德,菲利普本来没想到,阿尔弗雷德会对他父亲的设计做出变更的建议,这种事情更像是杰克会做出来的。但是,教堂防火的主意非常能打动人,尤其是全镇被大火夷为平地之后。

阿尔弗雷德也有着同样想法,他说:“大火之后,全镇唯一留下来而且巍然未动的,是新的教区教堂。”

菲利普想,那座新的教区教堂——是阿尔弗雷德盖的——有一座石头拱顶。但他又想到了一个隐伏着的难题:“现有的墙壁,经得起石头屋顶的额外重量吗?”

“我们得加固一下扶垛。扶垛得再往外伸出一点,也就成了。”

菲利普意识到,他当真仔细考虑过这一点:“花费呢?”

“当然,从长远说是要多花些钱,而且整座大教堂要多用三四年才能盖成。但你每年的开销并没有增加。”

菲利普越来越喜欢这个主意了:“但这却意味着,我们还要再等一年,才能在圣坛里祈祷。”

“不是的。不管屋顶是石头的还是木头的,我们都要到明年春天才能搭盖,因为我们要等高侧窗干透了,才能往上边加重量。木屋顶盖得要快些,也就是省出几个月吧,但不论如何,圣坛到明年底总可以封顶了。”

菲利普思考着。这个问题需要权衡防火屋顶的优点和另加四年建筑时间——以及另加四年的耗费的缺点。附加的消耗看来远在天边,但安全上的保障却近在眼前。“我想,我要在会上和兄弟们讨论这件事,”他说,“但这主意我听起来不错。”

阿尔弗雷德感谢了他,便出去了。他走后,菲利普坐在那里盯着门口,不知道他需不需要另找一个新的建筑匠师。

收获节那天,王桥披上了节日的盛装。上午,镇上的每户人家都做了块大面包——麦收甫毕,面粉又便宜又多。那些自己没有烤炉的人家,就到邻居家,或者到属于修道院和镇上的两个面包师——佩吉·巴克斯特和杰卡特·诺文的大烤炉那儿去烤。中午时分,空气中充满了新面包的香味,引得人人都垂涎欲滴。一条条面包都摆在河对岸草地上搭起的桌子上,每个在周围走动的人都羡慕不已。这些面包彼此各异。许多面包里加了果实或香料做馅:有梅子面包、葡萄干面包、姜汁面包、白糖面包、洋葱面包、大蒜面包等种种不同风味的面包。另外一些面包五彩缤纷:加欧芹做的绿面包,加蛋黄做的黄面包,加植香花做的红面包,或加向阳花做的紫面包。面包的外形也是奇形怪状:三角形的、圆锥形的、球形的、星形的、椭圆形的、方锥形的、长条的、卷状的,甚至还有“8”字形的。还有一些更是别出心裁:外形做成兔、熊、猴和龙的样式。但大家一致公认,最宏伟的当首推艾伦和玛莎所做的面包,那是大教堂完工后的样子,是根据艾伦已故丈夫的设计做出的小模型。

艾伦的哀痛让人目不忍睹。她夜复一夜地痛哭,像是个备受折磨的灵魂,谁也安慰不了。甚至时隔两月后的今天,她依然憔悴枯槁,眼睛深陷;但她和玛莎看来能够相依为命,而做出这个大教堂面包也多少给了她们一些慰藉。

阿莲娜长时间凝视着艾伦的作品。她巴不得能做点什么来自我安慰。她对任何事情都失去了热情。当品尝开始时,她百无聊赖地从一张桌子走到另一张桌子,一点也没吃。她甚至不想给自己盖一所房子,后来菲利普副院长劝她振作精神,阿尔弗雷德给她弄来了木料,并分配一些工匠帮她建造。她还是每天在修道院吃饭——这还是她想起该吃东西的时候。她没有精力。如果她想到该给自己做点什么事——用剩下的木料做一个厨房的板凳,或者用沙泥堵堵墙上的缝隙,或者设陷阱、网捉鸟吃——她就会想起,她曾经如何艰苦创业,成为一个羊毛商,一切又如何都迅速地毁之一炬,从而意志消沉。于是,她就一天天地混着日子,起得很晚,中午饿了就到修道院吃顿饭,整天坐在河边看着水流,天黑以后,再回到她的新房子里,睡在地上铺的草上。

尽管她心灰意懒,她也知道这个收获节的景象不过是种假象。城镇重建了,人们像原先一样忙着自己的生意,但大屠杀抛下了长长的阴影,而她可以从表面的欣欣向荣上觉察到一种惊惧的潜流。大多数人比起阿莲娜来,行动上要积极得多,似乎一切都已经完好如故,但事实上他们都和她想法一样,认为这种景象维持不久,不管他们现在建起了什么,都会再次被毁的。

当她站在那里,茫然地看着一堆堆的面包时,她弟弟理查到了。他控马从空荡荡的镇上过桥来到草地。他从那次大屠杀以前就离家了,一直为斯蒂芬作战,他对他发现的一切感到吃惊。“见鬼,这儿到底出了什么事?”他对她说,“我找不到咱俩的房子——整座镇子都变样了!”

“羊毛集市那天,威廉·汉姆雷来了,带着一队人马,烧平了镇子。”阿莲娜说。

理查惊得脸色苍白,右耳上的伤疤变得铁青。“威廉!”他喘着气说,“那个魔鬼。”

“不过,我们已经有了一所新房子了,”阿莲娜面无表情地说,“阿尔弗雷德的人为我盖的。可是小多了,而且在新码头那儿。”

“你出什么事了?”他瞪着她说,“你头都秃了,眉毛也不见了。”

“我的头发着了火。”

“他没……”

阿莲娜摇了摇头:“这次没有。”

一个姑娘给理查拿来了一块咸面包,让他尝尝。他拿了一些,但没有吃。他目瞪口呆了。

“无论如何,你平安无事就好。”阿莲娜说。

他点点头:“斯蒂芬在向牛津进军,莫德盘踞在那里,这场战争很快就要结束了。但我需要一把新剑——我回来是取钱的。”他吃了些面包。他脸上恢复了血色。“天啊,这东西真好吃。等会儿你再给我做点肉吃。”

她突然害怕起他来。她知道,他马上会对她发脾气,她没有肚量容忍他了。“我一点肉都没有。”她说。

“那就到肉店去买点儿!”

“别生气,理查。”她说。她开始颤抖起来。

“我没生气,”他激动地说,“你这是怎么了?”

“我的全部羊毛都给烧光了。”她说着,眼睛畏缩地看着他,等着他发脾气。

他皱起眉,看着她,咽了一口面包,把面包皮扔掉:“全部?”

“全部。”

“可你总还有点钱吧。”

“没有。”

“怎么会呢?你一直有个装满便士的大箱子埋在地下——”

“五月份就没了。我把钱全花在羊毛上了——每一个便士都用光了。而且我还从可怜的马拉奇那儿借了四十镑银便士,如今也还不起了。我实在没法给你买新剑。我甚至没法给你买一块肉当晚饭。我们完全是一文不名了。”

“那,我该怎么支撑下去呢?”他气愤地叫着。他的马竖起了耳朵,不安地骚动着。

“我不知道!”阿莲娜满眼含泪地说,“别叫嚷,你把马吓着了。”她哭了起来。

“威廉·汉姆雷造成的,”理查咬牙切齿地说,“这几天我就要像杀肥猪似的宰了他,我以所有圣徒的名义发誓。”

阿尔弗雷德朝他们走来,他浓密的胡子上净是面包屑,手里还拿着一块三角形梅子面包。“尝尝这个。”他对理查说。

“我不饿。”理查毫不客气地说。

阿尔弗雷德看着阿莲娜,说:“怎么回事?”

理查回答了这个问题:“她刚刚告诉我,我们一文不名了。”

阿尔弗雷德点点头:“人人都有一些损失,但阿莲娜损失了全部家当。”

“你明白这对我意味着什么,”理查对阿尔弗雷德说着,但眼睛却责备地看着阿莲娜,“我完蛋了。如果我不能更换武器,不能给我的部下发钱,不能买马匹,那我就不能为斯蒂芬国王作战,我的骑士生涯也就结束了——我永远不会成为夏陵的伯爵了。”

阿尔弗雷德说:“阿莲娜可以嫁个有钱人。”

理查轻蔑地大笑起来:“她已经把人家全都拒绝了。”

“其中有一个可能再向她求婚。”

“是啊。”理查狞笑着,面孔都扭歪了,“我们可以给所有她拒绝过的求婚者发信,告诉他们,她现在失去了所有的钱,如今情愿重新考虑——”

“够了。”阿尔弗雷德说着,把一只手放到理查的臂膊上。理查闭住了嘴。阿尔弗雷德转向阿莲娜:“你还记得一年以前,在教区公会的第一次聚餐会上,我对你说的话吗?”

阿莲娜的心沉下去了。她简直难以相信,阿尔弗雷德居然会旧话重提。她实在无力应付这个了。“我记得,”她说,“而且我希望你还记得我的答复。”

“我仍然爱着你。”阿尔弗雷德说。

理查大为吃惊。

阿尔弗雷德继续说着:“我仍然想娶你。阿莲娜,你愿意做我的妻子吗?”

“不!”阿莲娜说。她还想再多说几句,再补充一下,使这件事最后决定下来,不可逆转,但她感到太累了。她的目光从阿尔弗雷德看到理查,再回到阿尔弗雷德身上,突然她感到再不能看下去了。她转身离开他们,快步走出草地,穿过木桥,回到镇上。

她对阿尔弗雷德在理查面前重新求婚既厌倦又气恼。她宁可弟弟对此一无所知。大火过后已经三个月了——阿尔弗雷德为何直到今天才说?似乎他在等理查,而且选在理查回来时才采取行动。

她走进空无一人的新街。大家都在修道院品尝面包。阿莲娜的住房在新划的贫民区,位于码头下游,那里的房租低,尽管如此,她还是不知道该怎么支付。

理查骑马赶了上来,然后下马,走在她旁边。“全镇都有一股新木头的香味,”他扯着闲话说,“一切都这么干净!”

阿莲娜已经看惯了镇子的新貌,但他还是第一次看见。确实是不自然地干净。大火席卷了旧房子的潮湿、腐朽的木头、长年做饭积满烟垢的草顶、发出恶臭的老马厩和粪堆。这里现在有一种新鲜的气味:新木头、新干草、地上铺的新灯草,甚至还有富裕人家新粉刷的白墙。大火似乎增加了土壤的肥力,以至于野花在偏僻的角落里生长着。有人指出,大火之后,很少有人生病,这种看法证实了许多哲学家的理论:疾病是由恶臭的雾气传播的。

她在浮想联翩。理查说了句什么。“什么?”她说。

“我说,我不知道阿尔弗雷德去年向你求过婚。”

“你脑子里装着更重要的事。当时,格洛斯特的罗伯特刚被俘虏。”

“阿尔弗雷德给你盖了房子,心眼挺好的。”

“是啊,他心眼是不错。我们到了。”她看着他,而他则看着房子。他垂头丧气。她替他难过,他生长于一座伯爵的城堡,就连他们在大火前住的那座镇上的大房子,对他已经委屈了。如今他得习惯于这种壮工和寡妇住的陋室了。

她接过他的马绳。“来。后边有马待的地方。”她牵着那匹大马,穿过单间的房子,走出后门。后院有粗糙、低矮的篱笆围着。她把马拴在一根篱柱上,开始往下卸沉重的木鞍。不知从什么地方刮来了草和苇种,在火后的土地上蔓生着。大多数人已经在后院里挖好厕所,种下蔬菜,并垒起猪圈或鸡窝,但阿莲娜还没动过她的后院。

理查在房子里转着,其实没什么可看的,过了一会儿,他随着阿莲娜进了后院:“这房子有点光秃秃的——没有家具,没有罐,没有碗……”

“我没一点钱。”阿莲娜冷冷地说。

“你在后园里也什么都没干。”他打量了一圈,不满地说。

“我没那份精力。”她气恼地说着,把那个大马鞍递给他,就进了屋。

她靠墙坐在地上。屋里有点冷。她听得见理查在院里弄他的马。她一动不动地坐了一会儿,看到一只老鼠从草里伸出鼻嘴。大火大概烧死了上千只老鼠,如今又开始见到了。她四下张望,想找件东西把那只老鼠杀死,但手头没东西可以利用,反正,那老鼠又不见了。

她想,我该干什么呢?我不能就此终老一生。但只要一想到从头干起,她就感到疲乏了。她曾经从一贫如洗中,拯救了自己和弟弟,但她储存的全部精力已经用光了,她再也做不动了。她需要寻找一条消极的生活道路,一切由别人去做主,这样她就不必做决定、想主意,过过省心日子。她想到了温切斯特的凯特夫人,那女人吻着她的嘴唇,揉搓着她的乳房,说:“我亲爱的姑娘,你永远不会缺钱或别的东西。如果你为我工作,我们俩都会发财的。”不,她想,那可不成,永远不成。

理查拿着鞍袋进来了。“如果你不能照顾你自己,最好找个别人来照顾你。”他说。

“我一直有你嘛。”

“我不能照顾你!”他抗议说。

“为什么不能?”她胸中立时迸出暴怒的火花,“我足足照顾了你六年之久了!”

“我一直在打仗——你所做的一切,就是卖羊毛。”

她想,还手刃过一名强盗,把一个黑心的教士摔倒在地,还在你什么都干不了,只能咬指头和害怕的时候,就供你吃,供你穿,保护你。但那火花熄灭了,气也消了,她只是说:“我是在开玩笑呢,当然。”

他咕哝了一声,不知该不该为那句话生气;他烦躁地摇摇头,说:“无论如何,你不该立刻就回绝阿尔弗雷德。”

“噢,看在上帝的分上,住嘴吧。”她说。

“他有什么毛病吗?”

“阿尔弗雷德倒没什么毛病。你难道不明白吗?是我有了毛病。”

他放下马鞍,用一只手指指着她:“这就对了,而且我知道毛病出在哪儿。你是彻底自私的。你只想着你自己。”

这话实在太不公平了,她甚至都没法生气。眼泪涌到了她眼里。“你怎么能这么说呢?”她痛苦地抗议说。

“因为只要你肯嫁给阿尔弗雷德,什么问题就都解决了,可你仍一味拒绝。”

“我就算嫁给阿尔弗雷德,也帮不了你。”

“帮得了的。”

“怎么?”

“阿尔弗雷德说,如果我成了他的小舅子,他就帮我继续作战。我得节省一点——他供不起我的全部士兵——但他答应供我一匹战马和新的武器,以及我自己的扈从。”

“什么时候?”阿莲娜吃惊地说,“他什么时候说的这话?”

“就在刚才。在修道院里。”

阿莲娜觉得受了侮辱,而理查也表现出了一丝羞愧之情。这两个男人居然像马贩子似的拿她讲条件。她站起身,二话没说,就出了房门。

她往回走上坡,跳过老磨坊那儿的沟,从南面进了修道院。由于今天是节日,磨坊很安静。要是磨坊在干活儿的话,她是不会走那条路的,因为槌子漂毛呢的槌击声,始终让她头痛。

不出她所料,修道院里阒无一人。工地上也很安静。这一刻,修士们都在读书或休息,其余的人今天都到草地上去了。她蹓跶着穿过工地北侧的墓地。仔细修葺过的墓地,上面竖着一些整齐的木制十字架,摆着一束束鲜花,向人们表明了真相:城镇还没有摆脱大屠杀的阴影。她在汤姆的石墓旁站住了,石墓上装饰着一个石雕的天使,是杰克所刻。她想,七年之前,我父亲为我安排了一个理由充分的婚姻。威廉·汉姆雷年纪轻轻,外貌英俊,家中富有。换了处于我的地位的别的姑娘,会满足地叹息一声,接受他的。但我拒绝了他,瞧瞧接踵而至的倒霉事吧:我们的城堡遭到袭击,我父亲被投入监狱,我和弟弟身无分文——甚至王桥的焚毁和汤姆的死难也是我的固执造成的。

汤姆之死似乎超出一切其他哀伤,或许因为他得到那么多人的热爱,或许他是杰克失去的第二个父亲。

她想,我正在拒绝另一个理由充分的求婚。我这么特殊,是哪儿来的权力?我这么挑剔已经惹出不少麻烦了。我应该接受阿尔弗雷德,而且应该谢天谢地,不致为凯特夫人工作了。

她离开墓地,朝工地走去。她站在未来的交叉甬道处,看着圣坛。除了屋顶之外,都已经盖好了,工匠们正在为下一步做准备,左右两侧的地面上,已经按图纸钉好木桩,扯好线绳,人们已经开始挖掘地基。她面前高耸的墙壁在夕阳中投下长长的阴影。天气虽然温和,但大教堂让人感到阴冷。阿莲娜长时间地看着一排排的圆形拱顶:地面上的大的,上面的小的和顶上的最小的。墙壁上的拱形顶和窗间壁构成了规则的节奏,给人一种深深的满足。

如果阿尔弗雷德当真愿意从财力上支持理查,阿莲娜仍有机会实现对父亲发下的誓言:她要照顾理查,直到他夺回伯爵采邑。在她内心里,她知道,她得嫁给阿尔弗雷德。她只是不能面对这一抉择。

她沿着南侧的甬道走着,一只手在墙上拖着,触摸着粗糙的石纹,用指甲抠着用齿形凿刻出的浅槽。在这儿的侧甬道里,窗下的墙上装饰着浮雕的连拱,如同一排嵌进的拱顶。这种浮雕连拱并没有结构上的作用,但当阿莲娜看上去的时候,增加了她所体会到的和谐感。汤姆的大教堂中的一切,看来都能让人体会到他的设计意图。或许,她的生活也像这样,一切都已在一个大型设计中预先注定,而她却像一个愚蠢的建筑工匠,竟然想在圣坛中要一道瀑布。

大教堂的东南角里,有一个低矮的门洞,通向一道狭窄的螺旋形阶梯。阿莲娜一时冲动,穿过门洞,爬上阶梯,当她看不到门洞,但也还看不见梯顶时,她开始有一种奇妙的感觉,因为那阶梯似乎要盘旋而上,永无终点。后来她看到了光亮,在塔楼墙上开着一个小窄窗,专门给这个阶梯采光的。最后,她来到了侧甬道上的宽阔的护廊上。这里没有朝外的窗户,但内侧却能看到尚未封顶的大教堂。她坐在一个内拱顶的窗台上,背靠着柱子。冰冷的石头摩挲着她的面颊。她不知道,这个石柱是不是杰克刻的。她突然想到,如果她从这里掉下去,她可能会死的。但这里并不算很高,她也许只摔断腿,躺在那儿忍着痛苦,直到修士们来,发现了她。

她决定爬上高侧窗。她回到塔楼阶梯上,继续往上爬。这一段比较短,但她仍感到害怕,等她爬到顶上时,她的心怦怦直跳。她走进高侧窗的通道,那是墙内的一条窄道。她沿着通道,缓缓前进,直到走出来,上了一个高侧窗的内窗台。她用手扒着隔开窗子的柱子。她低头看着七十五英尺高的地面,开始颤抖了。

她听到了塔楼阶梯上的脚步声。她发现自己喘起气来,似乎一直在奔跑。视界之内不见有人。是不是有人在她身后爬上来,悄悄接近她呢?脚步声沿着高侧窗通道过来了。她松开石柱,在边缘上摇摇晃晃地站着。窗台上出现了一个身影。原来是杰克。她的心一阵狂跳,她都能听到心跳的声音了。

“你在做什么?”他谨慎地说。

“我……我在看,你们的大教堂是怎么进展的。”

他指着她头上的柱头:“我刻的。”

她抬头看去。石头刻成一个男人的样子,他在用背驼着拱券,仿佛承受着极大的重量,身体弯曲着,如同忍受着痛苦。阿莲娜盯着看,她还从来没看过什么这样的东西。她不假思索地说:“我的感觉和他一样。”

她回过头来看他,他已经站到她身边,握着她胳膊,握得虽轻,但很坚定。“我知道。”他说。

她又低头看下去。一想到一路掉下去,她吓得直恶心。他拽着她胳膊。她任凭他拽着她走进高侧窗通道。

他们一路走下塔楼阶梯,出了拱门,来到地面上。阿莲娜感到很虚弱。杰克转向她,用一种谈天的语气说:“我刚才在回廊里读书,一抬头,看到你在高侧窗那儿。”

她端详着他年轻的面孔,上面满布着关切和温柔之情;她想起,自己为什么逃避大家,跑到这里来追求孤独。她渴望着亲吻他,而且她也在他的眼中看出了相呼应的企慕。她身体的每根纤维都要她投身到他的怀抱中,但她知道她该做什么。她想说,我爱你,如同雷电幕雨,如同狮子,如同无可奈何的宣泄;但实际上,她嘴里却说:“我想,我要嫁给阿尔弗雷德。”

他瞪着她。他看上去茫然失措。接着,他脸上露出了哀伤,那是超越他年龄的老成而聪慧的哀伤。她觉得,他就要哭了,但他没有哭。相反,他眼中只有愤怒。他张开嘴想说话,但又变了主意,迟疑了一下,然后终于说了。

他用一种冷如北风的声音说:“你还不如跳下高侧窗呢。”

他背转身,走回了修道院。

阿莲娜想,她已经永远失去他了。她感到她的心似乎碎了。

收获节那天,有人看见杰克溜出了修道院。这件事本身不算严重违纪,但他先前已被多次抓住,而且这次他溜出去,是和一位未婚妇女说话,这就使整个事情严重多了。第二天的例会上,讨论了他的违纪问题,最后决定对他实行软禁。这就是说,他不得离开修道院的回廊和地下室,每当他从一处地方到另一处地方时,要有人陪伴。

他几乎没去注意。他完全被阿莲娜宣布的事情压倒了,其他的一切对他都无所谓了。即使他挨鞭笞而不只是遭软禁,他会同样不以为意的。

不用说,他是不能再在大教堂工地上工作了,不过,自从阿尔弗雷德负责建造事务以来,他已经从中得不到多少乐趣了。如今,他下午空闲了,就用来读书。他的拉丁文有了长足的进步,他已经什么都可以读懂了,只是速度还较慢;而由于大家认为他只是通过阅读来提高拉丁文水准,并无其他目的,他获准使用任何他喜欢的书籍。图书馆藏书虽然很少,但还是有些哲学与数学的书,杰克满怀热情地埋头苦读。

他读到的书大多令人失望。教会系谱学中,尽是些早已辞世的圣徒表现的奇迹的重复记载和无穷尽的神学思考。第一部真正吸引杰克的书,叙述了创世到王桥修道院建立的全部世界历史,他读完后,觉得他了解了一切已经发生的事情。但过了一段时间,他就醒悟过来,那本书宣称叙述了所有的事件是难以置信的,因为,世界各地无时无刻不在发生事情,而不仅仅限于王桥和英格兰,还有诺曼底、安茹、巴黎、罗马、埃塞俄比亚和耶路撒冷,所以,作者遗漏的是相当多的。然而,这本书还是给了杰克一种他从未有过的感觉,往昔如同一个故事,其中一件事导致另一件事,整个世界并非一个无边无际的奇迹,而是一个可以理解的有限的事物。

更引人入胜的是那些难题。一位哲学家问道,一个无力的人为什么能够利用一个杠杆来移动一堆沉重的石头。这个问题以前从未让杰克觉得奇怪,但如今却折磨着他。他曾经在采石场待过好几个星期,他回想起当时,如果一块石头用一根一英尺长的撬棍不能移动,通常的办法就是换用两英尺长的撬棍。同一个人,为什么用一根短杠杆不能移动的石头,却能用一根长杠杆来移动呢?这个问题又引起别的问题。大教堂的建造者们用一个巨大的轳辘把大块的石头和木材吊升到屋顶。绳端的重物是一个人用双手绝对举不起来的,但同一个人却能转动轳辘,绞着绳索,把重物升起。这又是怎么办到的呢?

这点思考在一段时间内分散了他的注意力,但他的思绪一次又一次地回到阿莲娜身上。他会站在回廊里,面前的读经台上排开一部书,回忆起那天早晨在旧磨坊里,他怎么亲吻了她。他可以想起那次亲吻的每个瞬间,从嘴唇最初的轻轻接触直到她把舌头伸进他嘴里的那种令人战栗的感觉。他的身体从大腿到肩膀全都紧压在她身上,因此,他可以感到她的乳房到臀部的起伏曲线。那种记忆之强烈,此时就如重新经历了一次。

她为什么变了呢?他依然相信,那次亲吻是出于真情,而她事后的冷淡则是假意。他觉得他了解她。她有爱有欲,她浪漫而富于想象,并且还温馨。但她也蛮横、轻率,并且学会了强硬;但她并非冷酷无情。为了金钱而嫁给一个她并不爱的人不符她的性格。她不会幸福,她会后悔,她会痛苦万状;他明白这个,而且,在她内心里,她也该明白这个。

一天,他待在读书室里,一个修道院的雇工扫完地,靠着扫帚休息,那人说:“你们家有大喜事啦。”

杰克正在研究绘制在一张大羊皮纸上的世界地图。他抬头一看,那个说话的人原是一个脾气古怪的老人,因为身体虚弱,干不了重活儿了。他可能把杰克错当成别的人了。“怎么回事,约瑟夫?”

“你还不知道吗?你哥哥要结婚了。”

“我没有兄弟。”杰克脱口说出,但他的心都冷了。

“那就是继兄。”约瑟夫说。

“我真不知道。”杰克不得不问清楚。他咬着牙说:“他娶谁?”

“那位阿莲娜。”

这么说,她是打定主意要走到底了。杰克一直暗中抱着希望,以为她会改变主意。他调头看着别处,不让约瑟夫看到他脸上的失望。“好嘛,好嘛。”他说,尽量让他的声音听起来不动感情。

“是啊——她原先多么高贵,但那把火让她丧失了一切。”

“你——你刚才说在什么时候了吗?”

“明天。他们要在阿尔弗雷德盖的新教区教堂里举行婚礼。”

明天!

明天阿莲娜就要嫁给阿尔弗雷德了。直到此刻,杰克始终不相信,这事当真会发生。现在,这一现实对他不啻五雷轰顶。阿莲娜明天就要出嫁,杰克的生命明天就要结束了。

他低头去看面前读经台上的地图。世界的中心到底在耶路撒冷还是沃灵福德,又有什么关系?如果他弄清了杠杆的原理,他会更幸福吗?他曾经告诉阿莲娜,她与其嫁给阿尔弗雷德,还不如从高侧窗跳下去。他原来还想说一句,他杰克本人也要从高侧窗跳下去。

他鄙视修道院。修士的生活方式是愚蠢的。如果他不能建造大教堂,而且阿莲娜还要嫁给别人,他活着是没有什么意义的。

更糟糕的是,他很清楚,她和阿尔弗雷德过日子是会极度痛苦悲惨的。这倒不只是因为他恨阿尔弗雷德。有些姑娘嫁给阿尔弗雷德,多少会感到满意的,比如说那个伊迪丝,杰克告诉她,他如何热爱刻石时,她曾咯咯傻笑。伊迪丝对阿尔弗雷德不会抱什么期望,而且只要阿尔弗雷德还有钱,还爱他们的孩子,她就会乐于巴结他、服从他。但阿莲娜会时时痛恨的。她会对阿尔弗雷德的粗鄙感到恶心,她会因他恃强凌弱而藐视他,她会因他的卑琐而厌恶他,她会发现他呆头笨脑而难以容忍。嫁给阿尔弗雷德,她等于下地狱。

她怎么能看不到这些呢?杰克想不出。她脑子里想的是什么呢?真的,什么都比嫁一个她不爱的人强。七年前,她由于拒绝下嫁威廉·汉姆雷而引起一场轩然大波,但如今,她居然被动地接受了一个同样不合适的人的求婚。她到底在想什么?

杰克得弄明白。

他得和她谈一谈,让修道院见鬼去吧。

他卷起地图,把地图放回橱柜,就朝门口走去。约瑟夫还靠着扫帚站着。“你要走吗?”他对杰克说,“我想,你该在这儿待着,等巡察来找你。”

“去他的巡察。”杰克说着,就往外走。

他走过回廊的东走道,看到了菲利普的目光,菲利普正从建筑工地往北走来。杰克马上转身躲开,但菲利普叫道:“杰克!你在做什么?你是不准随便走动的。”

杰克现在对修道院的纪律已经没有耐心了。他不理睬菲利普,走了另一条路,走向直达新码头一带的小住宅的南走道。但他运气不好。这时,巡察皮埃尔兄弟在那条路上出现了,后边还跟着他的两个副手。他们看见了杰克,就挡在了他前面。皮埃尔那张月牙形的脸上现出又惊又怒的表情。

菲利普大叫:“拉住那见习修士,巡察兄弟!”

皮埃尔伸一只手去挡杰克。杰克把他推开。皮埃尔红着脸,抓住了杰克的胳膊。杰克一拧胳膊就挣脱了,顺手给了皮埃尔鼻子一拳。皮埃尔大声叫,与其说是出于疼痛,不如说是出于气愤。这时,他的两名副手跳上去扭住了杰克。

杰克发狂地挣扎,几乎就要挣脱了,但这时,皮埃尔从那一拳中恢复过来,也加入进去。三个人一起把杰克按倒在地,让他再也动弹不得。他还继续扭动,心中十分气愤,这个修道院的胡说八道的家伙,竟然不让他去办一件真正重要的事——和阿莲娜谈话。他嘴里不断地说:“放开我,你们这些蠢货!”那两名助手坐在他身上。皮埃尔站得笔直,用袍袖揩着他流血的鼻子。菲利普来到了他身边。

杰克虽然气愤,还是看得出来菲利普也在生气,而且杰克还从来没见过他这么生气。“我不会容忍任何人有如此行为,”他用狮吼般的声音说,“你是一名见习修士,你得服从我。”他转向皮埃尔,“把他送进管教室。”

“不!”杰克高叫着,“你不能!”

“我当然能。”菲利普狂怒地说。

管教室是寝室的地下室中一间没窗户的小屋,位于南端,紧靠着厕所。这里主要用来关押违法的人,等候送到修道院法庭审理,或转到夏陵的郡守监狱;但有时也当作禁闭严重违纪——诸如与修道院雇工有不洁行为的修士的惩戒室。

杰克怕的倒不是这种不见天日的禁闭,而是他无法出去见阿莲娜。“你不懂!”他向菲利普吼叫着,“我得和阿莲娜谈话!”

他这么说可是最糟不过了。菲利普益发怒不可遏。“就是因为和她谈话,你才受到原先的处罚。”他气咻咻地说。

“可是我必须谈!”

“你唯一必须做的事,是学会敬畏上帝和服从你的上司。”

“你们不是我的上司,你们这些盘驴!你们在我眼里什么都不是。放开我,你们这些该死的!”

“把他带走。”菲利普厉声说。

这时四下围起了一小群人,几名修士抓着杰克的胳膊和腿,把他抬起来,他像条咬了钩的鱼似的扭动着,但他们人太多。他简直不能相信,居然闹到这种地步。他们抬着他,他伸胳膊踹腿,沿着小路走到管教室的门口。有人打开了门。皮埃尔声音里充满报复的腔调,说:“把他扔进去!”他们把他往里面一摆,再往前一抛。他在室中飞过,重重地落在石头地上。他不顾擦伤的身体已经麻木,立刻爬起来,向门口冲去。就在他刚碰到门时,门已经给砰的一声关紧了,跟着沉重的铁栓哐当一响,从外面落了下去,钥匙在锁里转了一下。

杰克用全力朝门撞着:“让我出去!”他歇斯底里地叫着,“我得制止她嫁给他!让我出去!”外面没有声音。他不停地叫着,但他的要求变成了请求,声音也低了下来,像是哀鸣,最后成了悄语,因受挫而气恼的泪水淌出了眼睛。

最后,他的泪水流干了,再也哭不动了。

他从门口转过身。这间地下室还不是漆黑一团,门缝下面透过一点光,他勉强能看出周围。他用手摸着,沿墙走着。他从石墙上的凿痕可以辨出来,地下室已经建成好几年了。这房门毫无特色。大约有六英尺见方,一个角落里有一根柱子,屋顶也是拱形,显然,这里曾是一个大房间的一部分,后来为了做狱室,才用墙隔断的。在一面墙上有一块空间,像是为窗户开的口子,但关得紧紧的,而且,就算开着的话,也窄小得谁也无法爬过。石头地面湿漉漉的。杰克先觉察到一种不停地流动的声音,意识到是那条从磨坊经过修道院到厕所的水渠,它一定就在地下室的下面流过。这说明了为什么这里的地面是石头的而不是夯土的。

他感到精疲力竭了。他背靠墙坐在地上,盯着门下缝里透进的光,那光撩拨着他向往着他要去的地方。他怎么会给关到这里的?他从来没相信过修道院,从没打算过把他的一生奉献给上帝——他并不真的信仰上帝。他之所以当了见习修士,是为了解决一个迫在眉睫的问题,是一条待在王桥的途径,以便能接近他所热爱的一切。他本来想:只要我想走,什么时候都能离开。但现在他确实想走了,比他一向所想象的都更想走,却走不成了,他被监禁在这里。他想,我从这里一出去,立刻就勒死菲利普副院长,哪怕事后为此受绞刑。

由此他开始思索,什么时候才会被释放。他听到晚餐的钟声响了。他们当然打算把他关上一夜。他们大概现在正商量他的事。那些最坏的修士会主张关他一星期——他甚至能看见皮埃尔和雷米吉乌斯在力主严饬纪律。另外那些喜欢他的人,则可能说,一夜监禁就足够了。菲利普会怎么说呢?他喜欢杰克,但这会儿他正在火头上,尤其是杰克说了,你们不是我的上司,你们这些蠢驴,你们在我眼里什么都不是。菲利普会禁不住让那帮强硬派得以逞凶。唯一的希望是,那些人会主张把杰克立刻逐出修道院,因为在他们看来,这是更严厉的处分。这样的话,他或许能赶在婚礼之前和她说话。但杰克可以肯定,菲利普不会同意他们的。菲利普会把驱逐杰克看作承认失败。

门下的亮光越来越暗淡了,外面天黑了下来。杰克想不出,囚犯们该怎么方便。地下室里没有罐子。忽略这些细节可不符修士们的特点,他们笃信清洁,即使对待犯罪的人也不例外。他一英寸一英寸地重新检查着地面,在靠近一个屋角的地方,他找到一个小洞。那地方的水声更响些,他猜想,小洞是通到地下水渠的,这大概就是他的厕所了。

他刚有了这一发现,小窗打开了。杰克一跃而起。窗台上放了一个碗和一块面包。杰克看不到放东西那人的脸。“是谁啊?”他说。

“我是不准和你交谈的。”那人语调平平地说。不过,杰克还是听出了他的嗓音,他是位叫卢克的老修士。

“卢克,他们说了要把我关在这儿多久吗?”杰克嚷叫着。

他还是重复着那条规定:“我是不准和你交谈的。”

“求求你,卢克,要是你知道就告诉我!”杰克请求着,顾不得他的口气听上去是多么低声下气。

卢克悄声回答:“皮埃尔说一星期,但菲利普定的是两天。”小窗关上了。

“两天!”杰克绝望地说,“到那会儿她已经嫁出去了!”

再没回音了。

杰克站着一动不动,两眼直愣愣地瞪着。在室内近乎漆黑一团的反衬下,透过门缝的光倒显得更亮了,有一阵儿他什么都看不见,后来他的眼睛适应了昏暗,接着,眼中又涌出了新的泪水,眼前一片模糊了。

他躺在地面上。再也没什么可以做的了。他要在这里给锁到星期一,到了星期一,阿莲娜就成了阿尔弗雷德的妻子了,在阿尔弗雷德的床上醒来,身体里留下了阿尔弗雷德的种子。想到这里,他感到一阵恶心。

周围很快便一片漆黑了。他摸索着到了窗台,从碗里喝了一口,里面全是白水。他掰了一小块面包,放进嘴里,但他并不饿,几乎咽不下去。他把剩下的水全喝光,就又躺下了。

他没有睡着,只是进入了一种蒙眬状态,如同在梦境或幻觉之中。他在恍惚之中再次经历了去年夏天他和阿莲娜一起度过的那些星期日下午,当时,他给她讲那个爱恋着公主的扈从,去寻找长着宝石的葡萄藤的故事。

子夜的钟声把他从瞌睡中惊醒。他现在已习惯了修道院的作息时间,半夜总是醒得明明白白的,不过下午他总要睡一会儿,尤其是午饭吃了肉的话。修士们这时该起床,排队从寝室到教堂去了。他们就在他头上,但他听不见任何声音,地下室是隔音的。似乎很快就响起了赞美歌的钟声,其实这要在半夜之后一段时间的。时间过得好快,实在太快了,天亮以后,阿莲娜就要出嫁了。

半夜过后,他虽然悲痛欲绝,还是睡着了。

他是给惊醒的。地下室里有人待在他身边。

他害怕了。

屋里伸手不见五指。水声似乎更响了。“是谁在那儿?”他用颤抖的声音问。

“是我——别怕。”

“母亲!”他几乎开心得要晕倒了,“你怎么知道我在这里?”

“老约瑟夫来告诉了我,发生了什么事情。”她用平常的嗓门说着。

“轻点!修士们会听见你的。”

“他们听不见的。你可以在这里唱,在这里喊,上面都听不见。我知道——我这样做过。”

他满脑子疑问,一时竟不知从何问起。“你是怎么进来的?门开着吗?”他朝她移过去,两手伸在前面摸着,“噢——你浑身都湿了!”

“水渠就在这下边流过。地面上有一块石头是松的。”

“你怎么知道的?”

“你父亲在这间地下室过了十个月。”她说,她的声音中有着岁月的煎熬。

“我父亲?这间地下室?十个月?”

“他就是在那时候给我讲了那些故事。”

“可他为什么给关在这里呢?”

“我们一直没弄清,”她愤愤地说,“他是给绑架的,或者说是给逮捕的——他自己也说不清——在诺曼底,然后给带到这里来。他不会讲英语或是拉丁语,也不知道这里是什么地方。他在马厩里做了一年左右的工——我就是这么认识他的。”她的声音由于悲痛而变得轻柔,“我对他一见钟情。他是那么温文尔雅,看上去是那么担惊受怕和郁郁寡欢,但他唱起歌像是一只鸟。有几个月没人搭理他。我和他讲了几句法语,他高兴极了,我想他就是因为这个才爱上我的。”这时她气得声音又强硬起来,“过了一段时间,他们就把他关进了这间地下室。就在那时候,我发现了进来的途径。”

杰克忽然想到,他一定就是在这冰冷的石地上被孕育的。这想法让他很窘,他庆幸屋里太黑,他和母亲谁也看不见谁。他说:“不过,我父亲应该做过什么事,才会给抓起来的。”

“他想不出任何事情。最后,他们造出了一份罪名。有人给了他一只镶宝石的杯子,告诉他,他可以走了。刚走出一两英里,就被捕了,指控他偷了那只杯子。他们为此绞死了他。”她哭了起来。

“谁干的这一切?”

“夏陵的郡守,王桥的副院长……问题不在于是谁。”

“我父亲的家呢?他总该有父母和兄弟姐妹……”

“不错,他有个大家庭,在法兰西。”

“他为什么不逃跑,回那里去呢?”

“他试过一次,他们抓住了他,把他带了回来。从那时起,就把他关进这间地下室了。当然,他还可以再跑,因为我们已经找到了逃离这里的途径了。但是他不认识回家的路,又一句英语也不会说,而且还身无分文。他成功逃脱的希望很小。不过,他无论如何也该试一试的,这是我们现在的后话了。但当时,我们绝没想到,他们会绞死他。”

杰克伸出双臂搂住她,安慰她。她浑身湿透,冷得直抖。她需要从这里出去,才能弄干爽。他一惊之下,忽然想到,如果她能出去,他也就能。刚才这一阵儿,他几乎忘掉了阿莲娜,因为他母亲净讲他父亲的事了;但此刻他意识到,他的希望可以实现了——他可以赶在阿莲娜结婚之前和她谈话了。“指给我出去的路。”他突然说。

她抽噎着,咽下了泪水:“拉着我胳膊,我来领着你。”

他们走到对面,他感到她俯下身去了。“下到水渠里,”她说,“深深吸一口气,把头扎进水里。然后逆水爬行。别顺着水爬,那就跑到修士的厕所里了。你憋不住气的时候,也就快到了,但千万沉住气,再往前爬,就成了。”她继续往下俯着,他松开了她。

他找到了开口,把身体溜下去。他的双脚几乎立即触到了水。当他踩到渠底时,他的肩部还在地下室里。在下水之前,他先找到那块石板,把它放回原处扣好,他调皮地想,等修士们发现地下室里没人的时候,一定会觉得很神秘的。

水很冷。他深吸了一口气,把手和膝放下去,逆着水流爬行。他尽量快走。他边爬边想象着上面的建筑。他到了通道了,然后是食堂、厨房和面包房。路并不长,但似乎用了无穷的时间。他想露出水面,但头撞到了暗渠的盖板上。他感到心慌,想起了母亲的话。他就要到了。不久,他就看到前面有光。他们在地下室说话的时候,天应该已经开始亮了。他爬到亮光就在他头顶上的地方,然后站直身子,舒舒服服地呼吸着新鲜空气。他等喘息正常之后,便爬上岸去。

他母亲已经换完衣服。她穿着一件干净的衣服,正在从那件湿衣服中往外拧水。她也给他带来了干净的衣服。在岸上整整齐齐地叠着的,是他有半年没穿的衣服:一件亚麻布衬衣,一件绿色的羊毛紧身衣,一双灰色长袜和一双皮靴。母亲背转身去,杰克脱掉沉重的修士长袍,甩掉皮便鞋,迅速穿起自己那一身衣服。

他把修士的长袍扔进水沟,他再也不打算穿那衣服了。

“你现在怎么办呢?”母亲问。

“去找阿莲娜。”

“马上?还早着呢。”

“我等不得了。”

她点点头:“轻柔点,她受了伤。”

杰克垂下眼亲吻了她,然后冲动地伸出两臂搂住她,拥抱了她。“你把我从牢里放出来了。”他说,还笑了起来,“多好的母亲!”

她微微笑着,眼睛却闪着泪花。

他紧抱了她一下,算是告别,然后就走开了。

尽管这时已经天亮,但由于是星期日,周围还不见有人,大家都不必工作,就借机睡到太阳升起之后。杰克说不清,他是不是怕被人看见。菲利普副院长有权追踪一个逃跑的见习修士,并强制他回去吗?就算他有那种权力,他想不想那么做呢?杰克不知道。无论如何,菲利普在王桥就是法律,杰克已经公然蔑视了他,因此一定会闹出什么麻烦的。不过,杰克只想到眼前要做的事情,而没有考虑那么远。

他到了阿莲娜的小屋跟前。他忽然想到,理查也许会在里边。但愿他不在就好了。反正,他已经顾不得许多了。他走上前去,轻轻地敲起门。

他侧着头,聆听着。里面没有动静。他又敲了几下,这次敲得响了些,终于有了回应,里面有人移动,草簌簌地响起。“阿莲娜!”他压低声音叫着。

他听到她来到门口。一个惊吓的声音说:“谁?”

“开门!”

“是谁?”

“是我,杰克。”

“杰克!”

有一阵停顿。杰克等待着。

阿莲娜绝望地闭着眼睛,跌跌撞撞地朝前走,靠到门上,面颊挨着粗糙的门框。她想,可别是杰克;别在今天,别在这会儿。

他的声音又传了进来,那是压低而急切的声音:“阿莲娜,求你了,开开门,赶快!要是给他们抓住,我又要给关到地下室里了!”

她已经听说了,他被关了起来——全镇都传遍了。他果然是逃出来的。他径直来找她了。她的心跳加快了。她不能把他拒之门外。

她抬起门闩,打开了门。

他的头发湿漉漉地贴在头皮上,像是刚洗过澡。他穿的是平常衣服,不是修士的长袍。他朝她微笑,似乎见到她是他从来没有过的大好事。接着他皱起眉头,说:“你刚才在哭。”

“你到这儿来干吗?”她说。

“我得见你。”

“我今天就要结婚了。”

“我知道。我可以进来吗?”

她明知道,让他进来是错的;但她忽然想到,明天她就是阿尔弗雷德的妻子了,因此,这可能是最后一次她单独和杰克谈话了。她想,我不在乎对错了。她把门开大些。杰克迈步进来,她把门重新关好,并且上了门。

他俩面对面地站着,这时,她感到很尴尬。他带着无可奈何的渴望盯着她,如同一个渴得濒死的人在瞪着瀑布。“别这样看着我。”她说,跟着便转过身去。

“别嫁给他。”杰克说。

“我必须嫁给他。”

“你会痛苦的。”

“我现在已经痛苦了。”

“请你看着我,好吗?”

她转回来,面对着他,并且抬起了眼睛。

“请告诉我,你为什么这么做?”他说。

“我为什么要告诉你呢?”

“因为在旧磨坊里,你曾经那样吻过我。”

她垂下眼睛,感到自己臊得发热。那天,她让自己丢了脸,而且从那时起一直感到羞耻。现在他却用来对付她了。她什么也没说。她不想辩解。

他说:“那次之后,你就冷淡了我。”

她的眼睛垂得更低了。

“我们原先是很好的朋友,”他不留情面地说下去,“整整一个夏天,在你那块空地上,在那道瀑布旁边……我的故事……我们多么幸福。我在那儿吻过你一次,你还记得吗?”

她当然记得,虽然她一直对自己装傻,说那是没有的事。此刻,那一记忆融化了她的心,她抬起泪汪汪的眼睛,看着他。

“后来,我做了水磨推动的机器,为你漂土,”他说,“我能替你的生意做点事,真高兴极了。你看到那机器的时候,你激动了。后来我们第二次亲吻了。但那和第一次不同,不是亲一下就完了。那一次,是……充满深情的。”噢,上帝,她想,一点不错,她又脸红了,而且喘息加快。她巴不得他住嘴,但他继续说下去:“我们互相紧紧拥抱。我们长时间地亲吻着。你张开你的嘴——”

“别说了!”她叫道。

“凭什么?”他粗暴地说,“那有什么错?你为什么变得那么冷?”

“因为我给吓坏了!”她不假思索地说,泪水夺眶而出。她把脸埋在自己手中,抽泣起来。过了一会儿,她感到他的双手放在了她起伏着的肩头。她一动不动,过了一会儿,他温柔地把她搂到怀里。她移开自己的手,把脸靠在他的绿色紧身衣上哭着。

过了一会儿,她用双臂搂住了他的腰。

他把面颊放到她的头发上——又短又丑、没个发型的头发,大火烧过之后,还没有长好——用手抚摩着她的脊背,似乎她是个婴儿。她愿意一辈子就这样待着。但他推开了她,好看着她,然后说:“你为什么会吓坏了呢?”

她心里很清楚,但她不能告诉他。她摇了摇头,往后退一步,但他搂住她的腰,把她拉在身前不放。

“听着,阿莲娜,”他说,“我想让你知道,这对我有多可怕。你看来是爱我的,后来你似乎恨起我来了,现在你又要嫁给我的继兄。我不明白。我对这些事一概不懂,我以前从来没恋爱过。实在太伤人了。我找不出字眼来说明有多糟,你难道不认为,你至少应该解释一下,我为什么要经受这一切吗?”

她感到内心充满自责。想想看嘛,她对他爱得这么深,却把他伤害得这么重。她为自己那样待他感到羞愧。他对她做的全是好心好意的事,但她毁了他的生活。他有权要求一个解释。她狠了狠心:“杰克,多年以前,我出了一件事,那是十分可怕的一件事,这些年来我已经让自己把它忘了。我希望永远不再记起它了,但当你那样吻我的时候,我把那件事全想了起来,我受不了了。”

“什么事呢?到底出过什么事?”

“我父亲被囚禁之后,我们还住在城堡里,理查和我,还有一个叫马修的仆人;一天夜里,威廉·汉姆雷来了,把我们赶了出来。”

他眯起他的眼睛:“还有呢?”

“他们杀死了可怜的马修。”

他知道她还没把全部事情说出来:“为什么?”

“你是什么意思?”

“他们为什么杀死你们的仆人呢?”

“因为他想阻止他们。”这时,她泪如泉涌,她每次想说话,喉咙都感到哽咽,似乎那些话语卡在那里。她无奈地摇了下头,想转身走开,但杰克不松手。

他用一种温柔得如同亲吻的声音说:“阻止他们干什么?”

她突然明白,她能告诉他了,那一席话如同流水般,滔滔流出。“他们强迫我,”她说,“那个侍从把我按在地上,威廉压到我身上,但我还是不从他,后来,他们割下理查的一块耳垂,他们说还要割下去。”她抽泣着,有种解脱的感觉,她终于把话说出了口,她无法形容自己的感激之情。她盯着杰克的眼睛,说:“于是我劈开了两腿,威廉做了那件事,那侍从强迫理查在旁边看着。”

“我十分难过,”杰克悄声说,“我听到过谣传,但我从来没认为……亲爱的阿莲娜,他们怎么能呢?”

她必须把一切全部告诉他:“后来,威廉完事之后,那个侍从也干了。”

杰克闭上眼睛。他的面孔绷得紧紧的,脸色煞白。

阿莲娜说:“后来嘛,你知道的,当你我亲吻的时候,我想让你做那件事,可是那就让我想起了威廉和他的侍从,我感到那么害怕,吓得要死,我就跑了。这就是我这么对不起你的原因,让你这么痛苦,我真难过。”

“我原谅你。”他悄声说。他把她拉向他,她让他重又搂住她。这样真让人感到安慰。

她感到他在战栗。她忧虑地说:“我是不是让你厌恶了?”

他看着她。“我崇敬你。”他说。他低下头来,吻着她的嘴。

她僵呆了。她并不想这样。他松开她一点,然后又亲她。他的嘴唇非常轻柔地触到她的嘴唇。她出于对他的感激和友好之情,稍稍噘起嘴唇,然后又松开,算是对他的亲吻稍加响应。他受到这一鼓励,就又把嘴唇压向她。她感觉得出他呼出的气,喷在她脸上热乎乎的。他张开一点嘴。她迅速向后闪着。

他看上去受了伤害:“有那么糟吗?”

事实上,她不再像原先那样害怕了。她把自己那次可怕的经历告诉了他,他并没有厌恶得后撤;相反地,他一如既往地温情和善良。她仰起头,他又亲了她。这并不可怕。没什么吓人的,没什么难以控制的,没有强制,没有痛恨,没有摆布,而是相反。这样的亲吻使双方都感到高兴。

他的嘴唇分开了,她感到了他的舌头。她绷紧了嘴唇。他把她的嘴唇分开。她又放松了。他轻轻地吸住了她的下唇。她感到有点晕眩。

他说:“你愿意做做你上次做的事吗?”

“我做了什么了?”

“我来做给你看。张开嘴,就一点。”

她照他的话做,她又感到了他的舌头,能碰着她的双唇,穿过她微开的牙齿,伸进她嘴里,找到了她的舌头,她往后闪。

“就这样,”他说,“你上次就这样做的。”

“是吗?”她感到震惊了。

“是的。”他微笑着,突然变得郑重起来,“只要你再这样做一次,就可以弥补九个月以来的全部哀伤了。”

她又仰起头,还闭上了眼。过了一会儿,她感到他的嘴覆上了她的嘴。她张开嘴唇,迟疑了一下,然后紧张地把她的舌头伸进了他的嘴里。她这样做着的时候,她想起了上次她这样做的时候的感觉,那是在旧磨坊,那种出神入化的激动又回来了。她一心只想抱紧他,能摸他的皮肤和头发,感觉他的肌肉和骨骼,进到他身体里,并且让他进到她身体里。她的舌头遇到了他的舌头,不但没有感到难堪和稍微的抗拒,她反倒激动地要做出用自己的舌头去触碰他的舌头这样亲密无间的举动。

这时他俩都呼吸急促了。杰克用双手捧着她的头。她抚弄着他的双臂、他的脊背,直到他的臀部,她感觉着那绷紧、隆起的肌肉。她的心在胸腔中怦怦直跳。最后,她停下了亲吻,透不过气来了。

她看着他。他满脸通红,心跳气喘,显出强烈的欲望。过了一会儿,他又低下头来,但这次没有亲她的嘴,而是抬起她的下颏,吻起她喉头的细滑的皮肤。她听到她自己高兴得低吟。他的头继续下移,嘴唇在她一只乳房的隆起处摩挲。她的乳头在亚麻布睡袍的粗糙纤维下挺起了,感到难以忍受的温柔。他的嘴唇包住了一个乳头。她感到了他呼出的热气直喷到她皮肤上。“轻点。”她害怕地低声说。他隔着亚麻布亲吻着她的乳头,虽然他尽量轻柔,她却感到一种兴奋的刺激,如同他咬她那样强烈,她喘起气。

这时,他在她面前跪了下去。

他把他的脸埋进她的大腿间。在这之前,全部刺激都在乳房上,但现在,突然之间,她感到了那种战栗移到了她的腿裆。她看着他,害怕他的反应,她总为那地方那么多毛而感到羞愧。但他没有退缩;事实上,他凑向前去,轻柔地亲着她,就在那儿,似乎那是全世界最美的东西。

她也顺势跪在他面前。她的呼吸急促起来了,像是刚跑了一英里路。她急不可待地想要他。她的喉头被欲火烧得发干。她把双手放到他的两膝上,然后把一只手伸进他的紧身衣下面。那儿又热又干,硬得像根棍子。她用指头探索着它的长度,杰克先闭上眼,喉咙里深深地低吟着。她撩起他的外衣,弯下腰去吻它,就像他吻她那儿一样,用嘴唇轻蹭着。它的头部胀鼓鼓、紧绷绷的,像是鼓槌,由于有什么黏糊糊的东西而湿漉漉的。

她突然被一种欲望攫住,要让他看看她的乳房。她又站直了。他睁开了眼。她看着他,迅速地将她的睡袍从头上脱下,扔到了一边。这时她已经一丝不挂了。她感到强烈的羞愧,但这是一种好的感觉,是心甘情愿地不要遮掩。杰克失魂落魄地瞧着她的乳房。“可真美。”他说。

“你当真这么想吗?”她说,“我总觉得太大了。”

“太大了!”他说,似乎她这么讲太没有道理。他伸出右手去摸她的左乳。他用指尖轻柔地摩挲她的皮肤。她低下头去,看着他做这一切。过了一会儿,她想让他再用力些。她用双手拽起他的双手,按到她的乳房上。“使点劲,”她沙哑着声音说,“我想好好体会一下你的触摸。”

她的话挑起了他的欲火。他揉搓着她的乳房,然后用手指捏着她的乳头,稍稍用劲,刚好让她感到有点疼。那种感觉激得她发狂了。她脑子里什么也不想,完全被他的身体和她自己的身体的感觉攫住了。“脱下你的衣服,”她说,“我想看看你。”

他脱下了紧身衣和衬衣,又脱掉靴子和长袜,然后重又跪在她面前。他的红发已经干了,成了不听话的发卷。他的躯体瘦而白,肩部和臀部都支棱着骨头。他看上去结实而灵活,年轻而有朝气。她突然想亲吻一下他的胸脯。她俯下身子,用嘴唇蹭着他的平平的男性乳头。它们也挺了起来,和她刚才一样。她轻柔地吮着它们,希望也能有刚才他给予她的同样快感。他抚摸着她的头发。

她想让他进去,快进去。

她看得出来,他不知下一步该做什么。“杰克,”她说,“你是童男子吗?”

他点点头,样子有点傻气。

“我很高兴,”她热烈地说,“我太高兴了。”

她拿起他的一只手,把它放在她的腿裆处。她那儿发胀而且敏感了,他的触摸如同一下震撼。“摸摸我。”她说。他移动着他的手指,摸索着。“摸摸里边。”她说。他犹豫着,把一只指头伸进她里边。她的欲望使那里润滑了。“就在那儿,”她满意地叹着气说,“它就要进到那里去。”她推开他的手,往后仰卧在干草上。

他用一只臂肘撑着,趴到她身上,吻着她的嘴,她感到他进到她里面一点,然后又停下了。“怎么回事?”她说。

“那儿让人觉得太小了,”他说,“我怕伤害了你。”

“使劲往里插,”她说,“我太想要你了,我不在乎疼。”

她感到他在往里插。确实有点疼,比她预料的还要疼,但只一会儿,随后她就感到奇妙地被充满了。她看着他。他收回一点,又插进去,她也迎上去。她对他微笑着。“我从来不知道,这样真美。”她费解地说。他闭上了眼睛,似乎那幸福已经难以忍受了。

他开始有节奏地动着。那不停的抽送在她腿裆处的什么地方激起一种脉动的快感。她听到他俩身体每次接触时自己都发出一声低低的激动喘气。他放低了身体,让自己的胸脯触到她的乳头,她能感到他呼出的热气。她的手指抠进他的坚硬的后背。他那有规律的喘气变成了呻吟。她突然想亲他。她把手指伸进他的发卷中,把他的头拉向自己。她用力亲吻着他的嘴唇,然后,把舌头伸进他嘴里,在里面越动越快。她激动得忘形了。她感到一阵极大的兴奋的痉挛震撼着她,强烈得如同从马上摔到地上,这让她高声叫嚷起来。她睁开眼睛,紧盯着他的眼睛,叫着他名字,接着又一次高潮攫住了她,又是一次;随后她感到他的身体剧烈抖动,他也叫了出来,她感到一股热流射进她身体,从而挑起了她更大的欲火,于是她高兴得一次又一次地战栗着,次数之多,她已经无法计数,直到最后,这种感觉开始衰退,渐渐地她瘫软了,不动了。

她精疲力竭,没有力气说话和动弹了,但她感到杰克的重量压在她身上,他瘦骨嶙峋的腰胯抵在她下面,他平平的胸脯压扁了她柔软的乳房,他的嘴靠在她耳边,他的手指还缠绕着她的头发。她的一部分头脑蒙眬地想着:男女之间大概就该像是这样,所以大家对此才大惊小怪,所以夫妻之间才互相爱得如此之深。

杰克的呼吸变轻了,有规律了,他的身体松弛了,最后完全瘫软了,他睡着了。

她转过头来,亲吻他的脸,他不算太重。她愿意他就待在那儿,睡在她身上,永远永远。

这想法使她记起了。

今天是她结婚的日子。

亲爱的上帝,她想,我做了什么事?

她开始哭泣起来。

过了一会儿,杰克醒了。

他以难以忍受的温存,吻着她面颊上的泪水。

她说:“噢,杰克,我想嫁给你。”

“我们正是要结婚。”他说,声音是深深的满足。

他误解了她,事情就更糟了。“可是我们不能。”她说着,泪水流得更快了。

“可是在这样之后——”

“我知道——”

“在这样之后,你应该嫁我!”

“我们不能结婚,”她说,“我失去了我的全部钱财,你也一无所有。”

他用两肘撑起身体。“我有我的双手,”他激动地说,“我是方圆几英里之内最好的刻石匠。”

“你被解雇了——”

“这没什么不同。我可以在世界上的任何一个建筑工地找到工作。”

她痛苦地摇着头:“那还不够,我得想着理查。”

“为什么?”他气愤地说,“这一切和理查又有什么关系?他能照顾他自己嘛。”

杰克突然显得孩子气十足,阿莲娜感到了他俩之间年龄的差距:他比她小五岁,他依旧认为,他有权享受幸福。她说:“我对我父亲发过誓,当时他就要死了,我发誓说,我要照顾理查,直到他成为夏陵的伯爵。”

“那是永远做不到的啊!”

“但誓言就是誓言。”

杰克面露难色。他从她身上滚下,使她体验到一种痛苦的若有所失的感觉。她伤心地想:我将永远再也感受不到他在我里面了。

他说:“你不能这么解释。一个誓言不过是几句话!和这个相比,那算不上什么。这个是真的,是你和我。”他看着她的乳房,然后伸手去摩挲她腿裆间的鬈毛。他的触摸给她的刺激那么强烈,简直像是挨了鞭打。他看到她在畏缩,便住了手。

有一阵子,她几乎要说出口了:是的,好吧,现在咱们就一起跑吧,也许,如果他不住手,继续摩挲下去,她当真会说出来的。但理智又返回了,她说:“我要嫁给阿尔弗雷德。”

“别荒唐了。”

“这是唯一的出路。”

他瞪着她。“我就是不相信你。”他说。

“是真的。”

“我不能舍弃你。我不能,我不能。”他的声音变哑了,他强忍住抽噎。

她试图讲出道理,既说服她自己,也同样说服他:“为了发誓嫁你,我就要背弃我对父亲发的誓,这又有什么意义呢?如果我违背了第一个誓言,第二个誓言也就分文不值了。”

“我不在乎。我不想要你发什么誓。我只想我们永远在一起,只要我俩高兴,就做爱。”

她想,这是个十八岁的人的婚姻观,但她没说出来。如果她是自由的,她会高高兴兴地接受这种观点。“我没法随心所欲,”她伤心地说,“这不是我的命运。”

“你所做的是错的,”他说,“我该说,是邪恶的。放弃这样的幸福,就像把珠宝扔进大海。比任何罪孽都要深重。”

她没料到会突然想起,她母亲一定会同意的。她不清楚,她为什么会这么想。她不去想这个念头。“如果我活着,却总想着我背弃了我对父亲的诺言,我绝不会幸福的,哪怕和你在一起。”

“你对你父亲和你弟弟的关心胜过对我的关心。”他说,听起来头一次有点发火了。

“不是的……”

“那又是什么?”

他一味要争辩下去,但她严肃地考虑了这个问题:“我想,这意味着,比起我对你的爱,我父亲的誓言对我来说更重要。”

“是吗?”他难以置信地说,“真是这样的吗?”

“是的,真是这样。”她心情沉重地说,她听着自己说的话,如同丧钟。

“那就没什么好说的了。”

“只是……我很抱歉。”

他站起身。他背过身,拎起了衬衣。她看着他修长的身体。他腿上有很多金红色的鬈毛。他很快穿起衬衣和紧身衣,再套上长袜和靴子。这一切都做得太快了。

“你会非常非常不幸福。”他说。

他想跟她闹别扭,但很不成功,因为她能从他的声音里听出同情来。

“是的,我会的,”她说,“你肯不肯至少……至少说一声,你因为我的决定而尊重我?”

“不,”他毫不犹豫地说,“我不肯。我因为你的决定而看不起你。”

她赤裸着身体坐在那儿,看着他,她开始痛哭起来。

“我还是照样要走。”他说,他的声音在最后一个字音上变哑了。

“是的,走吧。”她抽泣着说。

他朝门口走去。

“杰克!”

他在门口转过身来。

她说:“祝我好运吧,杰克?”

他抬起门闩。“好——”他顿住,说不下去了。他低头看着地面,然后又抬起眼睛看着她。这一次,他的声音低得像耳语。“祝你好运。”他说。

然后他就出去了。

原来属于汤姆的房子,现在是艾伦的了,但也是阿尔弗雷德的家,因此,这天上午,里面挤满了忙婚宴的人,安排这一切的是阿尔弗雷德十三岁的妹妹玛莎,杰克的母亲闷闷不乐地在一旁看着。阿尔弗雷德手里拿着一条浴巾,正要到河里去洗澡——妇女一月洗一次澡,男人在复活节和米迦勒节各洗一次,但按照传统,结婚的那天上午要洗澡。杰克走进屋里时,大家都静下来。

阿尔弗雷德说:“你想干吗?”

“我想让你取消婚礼。”杰克回答。

“呸。”阿尔弗雷德说。

杰克明白,他一开头就弄糟了。他本该避免开门见山的。他要提的建议,也符合阿尔弗雷德的利益,只要能说服他看清这一点。“阿尔弗雷德,她并不爱你。”他尽量说得轻柔些。

“你什么也不明白,小家伙。”

“我明白,”杰克坚持着,“她并不爱你。她嫁你是为了理查的缘故。理查是从这桩婚姻中唯一感到幸福的人。”

“回到修道院去,”阿尔弗雷德轻蔑地说,“你的袍服丢哪儿去了?”

杰克深吸了一口气,除了告诉他真情实况,已经别无他法了:“阿尔弗雷德,她爱我。”

他原以为阿尔弗雷德会勃然大怒,谁知阿尔弗雷德的脸上却出现了狡猾的冷笑的影子。杰克莫名其妙了。这是什么意思?解释渐渐豁然开朗了。“你已经知道这一点了?”他没把握地说,“你知道她爱的是我,但你不在乎!反正你要把她弄到手,不管她爱不爱你。你就是想占有她。”

阿尔弗雷德鬼鬼祟祟的笑容更清晰可见,而且更恶毒了,杰克明白,自己所说的全都没错;但还有些别的,阿尔弗雷德的脸上还有别的意思。杰克的头脑里升起了一个难以置信的疑团。“你为什么要她?”他说,“是不是……会不会是你娶她只为的是把她从我身边抢走?”他气得声音提高了,“你娶她就是出于怨恨?”阿尔弗雷德的愚蠢的面孔上展开了一副狡猾的胜利的表情,杰克知道,他又说对了。他怒不可遏了。阿尔弗雷德的一切所作所为,并非出于可以理解的对阿莲娜的情欲,而纯粹是出于怨恨,这种做法实在令人难以忍受。“你这该死的,你最好待她公道点!”他吼叫着。

阿尔弗雷德放声大笑了。

阿尔弗雷德用心之险恶,给了杰克当头一棒。阿尔弗雷德不会好好待她的。这是他向杰克报复的最后一招。阿尔弗雷德打算娶阿莲娜,并使她难过。“你是垃圾,”杰克狠狠地说,“你是脓水,你是臭狗屎。你这个丑陋、愚蠢、邪恶、讨厌的下流胚。”

他这一连串轻蔑的话,终于激怒了阿尔弗雷德。他把浴巾一甩,就握起拳头朝杰克扑来。杰克早有准备,迈步向前,先出了手。这时,杰克的母亲挡在两人中间,尽管她比他俩都矮小,却用一句话就制止了他们。

“阿尔弗雷德,洗澡去。”

阿尔弗雷德很快平静下来。他明白,他今天已经赢了,用不着再和杰克打架了,他那得意扬扬的样子,把他的念头暴露无遗。他离开了家门。

母亲说:“你打算做什么,杰克?”

杰克发觉自己气得直抖。他喘了几口气,然后才能讲话,他明白,他制止不了婚礼了。但他也不会看着婚礼进行的。“我得离开王桥。”

他看到她脸上掠过凄凉的神色,但她点了点头:“我本来怕你这么说。但我认为你是对的。”

修道院的钟声响了。杰克说:“现在他们随时都会发现我跑掉了。”

她压低了声音:“快走吧,不过先藏在河岸下边,在桥上能看到的地方。我要给你送些东西去。”

“好吧。”他转身走开了。

玛莎站在他和门中间,泪水直往下淌。他拥抱了她。她用力紧抱着他。她那女孩的身体瘦削扁平,还像个男孩子。“到时候就回来吧。”她炽烈地说。

他很快地亲了她一下,就走了出去。

这时,周围已经有了很多人,到河边打水和享受不冷不热的秋日上午。大多数人知道他已当了见习修士——镇子还是不大,人人都知道别人干什么——他那身普通人的衣服引来了诧异的目光,不过没人当真盘问他。他快步走下山,穿过桥,沿河岸一路走,最后来到一丛芦苇跟前。他在苇丛边蹲下去,两眼盯着桥,等着他母亲。

他没想好准备到哪儿去。也许他可以沿着一条直线走下去,来到一座城镇,发现正在修建大教堂,就停下来。他对阿莲娜讲的找工作的话是当真的,他知道他有好手艺,在哪儿都有人雇他。哪怕那工地上人手已经够了,他只用向建筑匠师显示一下他的刻石本领,他们就会收下他的。然而找到工作也没更多的意思了。在阿莲娜之后,他不会再爱恋别的女人了,对王桥大教堂,他也抱有同感。他只想在这儿盖大教堂,而不是随便哪里都成。

也许他干脆走到树林里去,躺下来等死。这在他看来,倒是个好主意。天气很适宜,树叶正在由绿变黄;他可以平和地了此一生。他唯一的憾事是,没法在死前发现更多关于他父亲的情况了。

他想象着自己躺在秋天落叶之上,慢慢地死去,这时他看到母亲过了桥。她牵着一匹马。

他跳起来,迎着她跑去。那匹马是她常骑的栗色母马。“我想让你骑着我的马。”她说。

他拉住她的手,摸了一下,算是感激。

她眼中涌出泪水。“我从来没有很好地照顾你,”她说,“起初,我在树林里把你带大,让你长野了。后来,跟着汤姆,我差点把你饿死。再后来,我让你和阿尔弗雷德住在一起。”

“你把我照顾得很好,母亲,”他说,“今天早晨,我和阿莲娜做爱了。现在我可以幸福地死去了。”

“你这个傻孩子,”她说,“你就像我。如果你不能得到你所爱的人,你就什么人也不想得到了。”

“你就是这样的吗?”

她点点头:“你父亲死后,我独自一人生活,而不愿再找第二好的。在见到汤姆之前,我从没想要过另一个男人。其间过了十一年呢,但你有一天会爱上别人的,我敢说。”

他摇了摇头:“看来不大可能。”

“我知道。”她紧张地回过头去,看着镇上,“你最好赶紧走吧。”

他走到马跟前。上面挎着两个鼓鼓的鞍袋。“袋子里是什么?”他问。

“一些吃的和钱,还有满满的一个酒囊,在这里,”她回答说,“另一个袋里装的是汤姆的工具。”

杰克感动了。汤姆死后,母亲坚持要保留汤姆的工具,作为纪念。现在她把这些工具传给了他。他拥抱了她。“谢谢。”他说。

“你到哪儿去呢?”她问他。

他又想起了他父亲:“吟游诗人在哪儿讲他们的故事呢?”他问。

“在去圣地亚哥—德孔波斯特拉朝圣的路上。”

“你认为,吟游诗人会记得杰克·谢尔伯格吗?”

“他们可能会的。告诉他们,他和你长得很像。”

“孔波斯特拉在哪儿?”

“在西班牙。”

“那我就到西班牙去。”

“路很远呢,杰克。”

“我有的是时间。”

她把他揽在怀里,紧紧拥抱了他。他不清楚,在过去的十八个年头里,她曾经拥抱过他多少次,在他碰伤膝盖,丢失一件玩具,或者小男孩那种不如意的时候,安慰他——如今,随着他长大成人,不如意也变成悲伤了。他想起她为他所做的一切,从在树林里养育他,到这次把他从管教室中放出来。她始终像头母狮似的,心甘情愿地为她的儿子搏斗。离开她真难受。

她放开他,他翻身上了马。

他回头看着王桥。他第一次来这儿的时候,这里还是一片沉睡的村落,大教堂也旧得濒于倒塌。他还放火烧了它,虽然除了他没人知道这件事。如今,王桥已成为一个繁忙、自重的小镇。算了,还有别的城镇呢。离开这里,心里是很悲痛的,但他已处于未知世界的边缘,他要登上历险的旅程,这使他告别他所挚爱的一切时的伤感,得到了一些平息。

母亲说:“到时候,就回来,一定,杰克。”

“我会回来的。”

“说定了?”

“我保证。”

“要是你的钱花光了还没找到工作,就卖掉马,别卖工具。”她说。

“我爱你,母亲。”他说。

她泪如泉涌:“照顾好自己,我的儿子。”

他踢了一下马,马走了开去。他转过身,挥着手臂。她也向他挥着手臂。随后,他策马小跑,再也没回过头去看了。

理查回家时,刚好赶上婚礼。

他解释说,斯蒂芬国王很慷慨,给了他两天假。国王的军队在牛津,包围着城堡,把莫德困在了里面,因此,骑士们没有多少事好做。“我可不能错过我姐姐婚礼的好日子。”理查说,而阿莲娜却心酸地想:你不过是想证实一下,那笔交易确实兑现了,这样你就可以得到阿尔弗雷德许诺的东西了。

不过,他回了家,能够陪她走到教堂,把她交给丈夫,她还是很高兴。不然的话,她就没有一个亲人陪伴了。

她穿了一件新的亚麻布内衣和一件最新款式的白色衣裙。她的残缺不全的头发,无法多加修饰,但她把最长的那部分梳成辫子,并用时髦的白色丝网包起来。一个邻居借给她一面镜子。她面色苍白,而她的眼睛表明,她经历了一个不眠之夜。唉,她对此已经无能为力了。理查看着她。他脸上略带局促的表情,似乎觉得歉疚,而且他坐立不安。也许他担心她会在最后一刻取消这一切。

确实有一阵子,她伤心得禁不住想那样做。她想象着,她和杰克手拉着手走出王桥,到别处去开创新生活,一种不受旧的誓言和死去的父母约束的、依靠正直和诚实的工作的简朴生活。但这是个愚蠢的梦。如果她抛弃了她弟弟,她永远都无法幸福的。

她得出这一结论之后,又想象着到河边去,纵身跳进水里;她看见了自己的僵尸,穿着水淋淋的结婚衣裙,顺流漂下,她的面孔向上,头发漂在脸旁;随后,她意识到,嫁给阿尔弗雷德要比那样的结局强,就又回到了开始的想法,认为这一婚姻是解脱她的全部烦恼的最好出路。

杰克不知会怎样嘲笑她那种想法呢。

教堂的钟声敲响了。

阿莲娜站起身。

她从来没想过她的婚礼日会是这样。当她还是少女时,她想象着自己的婚礼:挽着父亲,由城堡主楼走过吊桥,进入下圈院子中的小教堂,而父亲的骑士和士兵、仆人和佃户则涌进城堡的院子,为她欢呼,祝她幸福。等候在小教堂里的那个小伙子,在这样的幻境中,总是模糊不清,但她知道,他敬重她,使她开心,而且她认为他非常出色。唉,她原先期待的一切都没有一件在生活中实现。理查扶着这间单室小住房的门,她迈出屋门,踏上街道。

出乎她意料的是,一些邻居候在他们自家门前,看着她走过。她一露面,好几个人高叫着“上帝赐福予你”和“祝你好运”,她对他们十分感激。在她走过街道时,人们纷纷向她撒着麦粒,象征着多生子女。她会有婴儿的,孩子们也会爱她这位母亲。

教区教堂在小镇的另一端,坐落在富人住宅区里,从今夜起,她就要住在那里了。他们走过修道院。这个时刻,修士们正在地下室中做祈祷,但菲利普院长已经答应,要在婚宴上露面,为新婚夫妇祝福。阿莲娜希望他会践约。自从六年前的那一天,他在温切斯特买下她的羊毛以来,他一直是她生活中的一个重要力量。

他们到达了新教堂,那是阿尔弗雷德在汤姆的帮助下修建的。教堂门外聚着一群人。婚礼将在门廊中举行,讲英语,随后则在教堂中进行讲拉丁文的弥撒。在阿尔弗雷德手下工作的所有的人,还有原先为阿莲娜纺织的大部分人都到场了。阿莲娜到达时,他们都欢呼起来。

阿尔弗雷德由他的妹妹玛莎以及他的一名工匠丹陪同,等候在那里。阿尔弗雷德穿着一件新的猩红色紧身衣和一双干净靴子。他有着又长又亮的深色头发,和艾伦一样。阿莲娜注意到艾伦不在。她感到失望。她正要问玛莎,她继母到哪里去了,这时教士走了出来,祈祷开始了。

阿莲娜回想起,六年前,当她向她父亲发誓时,她的生活就已经踏上了新的轨道,如今,随着对另一个男人的新誓言,一个崭新的时期又开始了。她极少为自己做过什么。今天早晨她做出的事可是个令人震惊的例外,那是因为杰克。当她回忆起她的所作所为时,她简直难以置信。那看来像是一个梦,或是杰克的一个离奇的故事,与现实生活毫无关联。她将永远不会对别人讲起。那将是她自己拥有的一个甜蜜的秘密,偶尔回忆一次,就像一个守财奴在夜深人静时偷偷数他的秘藏钱财。

他们就该进行婚誓了。按照那教士的提示,阿莲娜说:“建筑匠师汤姆之子阿尔弗雷德,我以你为夫,并宣誓终身不渝。”她这话一出口,简直想哭了。

接着是阿尔弗雷德宣誓。他说话时,人群的外围有一连串的骚动,还有一两个人回头去看。阿莲娜和玛莎的目光相遇了,玛莎悄声说:“是艾伦来了。”

那教士不大痛快,皱起了眉头,说:“阿尔弗雷德和阿莲娜现在在上帝的眼前结为夫妻,愿祝福——”

他这句话永无机会说了。在阿莲娜身后响起了一个响亮的声音:“我诅咒这一婚姻!”

那声音是艾伦发出的。

人群中升腾起一阵恐怖的喘气声。

那教士竭力想说下去。“愿祝福——”随后他住口了,他面色惨白,气恼地叹息一声。

阿莲娜转过身去。艾伦就站在她身后。人群已经后退,为她闪出一块地方。她一只手提着一只活公鸡,另一只手握着一把长刀。刀上有血,鸡脖子上的刀口还在喷血。“我以哀伤的心情诅咒这一婚姻。”她说。她的话让阿莲娜的手冰冷了。“我以孤苦的心情诅咒这一婚姻。”她说。“我以悲痛和仇恨、沮丧和懊恼的心情诅咒这一婚姻。我以无能为力的心情诅咒这一婚姻。”当她说到最后一个字时,她把鲜血淋漓的公鸡抛向空中。好几个人尖叫着,往后退。阿莲娜生根似的站在原地不动。那公鸡在空中飞舞着,喷洒着鲜血,最后落到阿尔弗雷德身上。他惊惧地向后一跳。那吓人的活物在地上扑腾着,鲜血继续向外淌。

大家都抬起头来看的时候,艾伦已扬长而去。

玛莎已经在床上铺上了一条新毛毯和干净的床具,原先属于艾伦和汤姆的大羽绒床,如今给了阿尔弗雷德和阿莲娜。婚礼之后,一直没见到艾伦。婚宴大大地失去了喜庆的气氛,像是冷天的野餐,大家都阴沉着脸只顾吃喝,因为再无其他事可做。太阳下山时,客人们纷纷离去,没有通常的那种涉及新人初夜的粗鄙的玩笑。玛莎此时在另一间屋里她自己的小床上躺着,理查已经回到阿莲娜的小屋,如今那里属于他了。

阿尔弗雷德在大谈明年夏天要为他们盖一栋石头房子的事。他在婚宴时曾向理查吹嘘过此事。“里面要有一间卧室、一座大厅和一间地下室,”他当时说,“等银匠约翰的老婆看到以后,她就会想要一座一模一样的房子。用不了多久,镇上所有的富户就都想有石头房子了。”

“你设计好了吗?”理查当场就问,阿莲娜从中听到了一种怀疑的暗示,不过别人似乎都没有觉察到。

“我有些我父亲的老图,是用墨汁画在羊皮纸上的。其中一个是好多年前,我们给阿莲娜和威廉·汉姆雷盖新房用的。我要以那张图为基础。”

阿莲娜厌恶地调过头去,不理他们。谁会如此愚不可及地在她举行婚礼的日子去提那件事呢?整整一下午,阿尔弗雷德一直都在大叫大嚷,同他那伙工匠们倒酒、说着玩笑话和交换着狡黠的眨眼。他看上去饶有兴味。

此时,他正坐在床边上脱靴子,阿莲娜从她头发上取下缎带。她不知道如何去看待艾伦的诅咒。她当时十分震惊,不晓得艾伦的头脑中想的是什么,然而,她并不像大多数人那样慌乱恐惧。

阿尔弗雷德就没法提了。当那只挨了刀的公鸡落到他身上时,他已经给吓得胡言乱语了。理查把他摇清醒,准确地说,理查是拽住他的紧身衣的前胸,前后晃着他。他很快就清醒了过来,但是在那之后,他惊惧的唯一迹象,就是和别人不停地拍背、干杯。

阿莲娜平静得出奇。她并没有仔细考虑她就要做的事情,但至少她不是被强制着去做那件事的,也许会让人感到有点索然乏味,但总不是什么羞辱。屋里只有他们俩,没有第三个人在旁观。

她脱下了她的衣裙。

阿尔弗雷德说:“我的天,那是把长刀。”

她解开了把刀捆在她的前臂上的绳带,然后,穿着内衣就上了床。

阿尔弗雷德终于脱掉了他的靴子。他拉下了长袜,站起身来。他用色眯眯的目光瞥了她一眼。“把你的内衣脱下来,”他说,“我有权看看我老婆的乳头。”

阿莲娜犹豫了。她不情愿脱得精光,但他要求的头一件事就予以拒绝,未免愚蠢。她乖乖地坐起来,从头上脱掉她的内衣,拼命压制着不去回忆,今天早晨,她和杰克做着同样的举动时,感觉有多么不同。

“一对多美的玩意儿。”阿尔弗雷德说。他走上前,站在床边,伸手握住她的右乳。他的一双大手皮肤粗糙,指缝里满是污垢。他握得太狠了,她畏缩了。他放声大笑着,松开了她。他往后退开一步,脱掉了他的紧身衣,把它挂到一个钩子上。然后,他回到床边,把被单从她身上扯开。

阿莲娜竭力忍受着。她对此感到恶心:赤裸地让他盯视。他说:“我的天,那儿的毛可真多。”他把手伸下去,摸她的腿裆。她僵住了,然后放松了自己,劈开了两腿。“好丫头。”他说着,把一个指头戳进了她里面。真疼,她那里是干的。她无法理解——今天早晨,和杰克在一起的时候,她那儿是湿漉漉、滑溜溜的。阿尔弗雷德哼哼着,把手指使劲往深处戳。

她觉得要哭了。她原先就知道,她不会很高兴做这件事,但她没料到,他竟会这样无情。他甚至还没有亲吻她呢。她想,他并不爱我;他甚至都不喜欢我。我是一匹漂亮的小马,他就要骑上去了。事实上,他对待一匹马也要比这样强的——他会拍着它,抚摸着它,让它对他熟悉了,他还和它轻声讲话,让它平静下来。她强咽下泪水。她想,这是我做出的选择,没有谁强迫我嫁他,因此,现在我只好忍着。

“干得像锯齿。”阿尔弗雷德嘟囔着。

“我很抱歉。”她低声说。

他把手移开,狠狠啐了两口唾液,再把唾液往她腿裆中间揉搓着。这种做法看来轻蔑之极。她咬着嘴唇,侧过头去,看着别处。

他劈开她的大腿。她闭上眼睛,然后又睁开,并强迫自己看着他,心里想:要习惯这个,这后半辈子你得这么做了。他爬上床,跪在她的两腿之间。他脸色掠过皱眉的阴影。他把一只手放到她的腿裆里,把她的两腿劈大些,另一只手则伸到了他内衣的底下。她看得见那只手在亚麻布底下动着。他眉头皱得更紧了。“耶稣基督,”他嘟囔着,“你这么半死不活的,让我也不行了,简直像是摆弄死尸。”他这么埋怨她,看来实在不公平。“我不知道我该怎么样才好!”她泪汪汪地说。

“有些姑娘很乐意来呢。”他说。

乐意!她想。不可能!这时,她想起了,就在今天早晨,她曾经高兴得呻吟着,叫喊着。但似乎她当时的所作所为和此时的所作所为之间毫无关联。

真愚蠢。她坐了起来。阿尔弗雷德在他的衬衣下揉搓着自己。“让我来。”她说着,便伸手插进他的腿裆。那东西摸着软绵绵的,毫无生气。她也弄不清该拿它怎么办。她轻轻地捏着,然后用手指尖摩挲着。她在他脸上寻求着反应。他看上去只是很生气。她继续摆弄着,可是毫无结果。

“再使点劲。”他说。

她开始用劲揉搓。还是软绵绵的,但他动着屁股,似乎很高兴这样。她打起精神,又加了把劲。他突然痛得大叫,抽出身去。她揉搓得太狠了。“蠢母牛!”他说着,用手背扇了她一耳光,力量大得把她打到了一边。

她躺在床上,又痛又怕地啜泣着。

“你没用,这该死的!”他气狠狠地说。

“我尽了最大的努力!”

“你是个十足的笨蛋。”他吐着口水说。他拽着她的胳膊,把她拉起来,推下床去。她摔倒在地面的干草上。“那个女巫艾伦咒得出了这种事,”他说,“她一向恨我。”

阿莲娜翻了个身,跪在地上,瞪着他。他那样子似乎不想再打她了。他已不再生气,只是很痛苦。“你可以待在那儿,”他说,“你给我做老婆不够格,所以就别上我的床了。你可以当一条狗,睡在地上好了。”他停了一停,“我受不了让你看着我!”他说话时,声音里有一种极度痛苦的调子。他四下看着找蜡烛,看见之后,就一口气吹灭了,还把蜡烛扔到了地上。

阿莲娜一动不动地停在黑暗中。她听见阿尔弗雷德在羽绒床上动着;躺下去,扯起毯子,挪了挪枕头。她简直不敢喘大气。他在床上辗转反侧了好长时间,但没有再起来,也没和她讲一句话。最后他不动了,呼吸也平稳了。她确定他已入睡之后,她爬过房间,尽力不让干草出响声,到了屋角。她蜷起身,躺在那里,睁大着眼睛。最后她哭了起来。她怕惊醒他,竭力不哭,但泪水止不住,于是便轻轻地抽噎着。如果说这抽泣声惊醒了他,他也没有理睬。她就这样在角落里,躺在干草上,轻声哭泣着,直到哭着睡着了。

第十二节

阿莲娜整个冬天都在生病。

她每夜都睡得不好,只能裹着她的斗篷,躺在阿尔弗雷德床脚的地面上;而白天她则困乏无力,成天打不起精神。她经常感到恶心,因此吃得很少,尽管如此,她却像是增加了体重,她确定自己的乳房和臀部变大了,腰也粗了。

她是该做阿尔弗雷德的家务的,不过,玛莎实际上做了大部分的事情。他们三人一起在一个凑凑合合的家庭中住着。玛莎从来不喜欢她哥哥,而阿莲娜如今也特别讨厌他,因此,他尽可能不在家待着就毫不奇怪了。白天他在工地上班,晚上则消磨在酒馆里。玛莎和阿莲娜毫无热情地买东西、做饭,晚上做衣服,阿莲娜盼着春天来临,到时天气一暖,她就可以在星期日下午到她那秘密的林间空地去了。她可以在那儿宁静地躺着,梦想着杰克。

与此同时,她从理查那里得到了慰藉。他有了一匹雄姿勃勃的黑色骏马,一柄新剑和一名骑着小马的扈从。尽管他的人马少了,但又再次为斯蒂芬国王作战了。战争拖到了新的一年,莫德从牛津城堡逃跑,又一次从斯蒂芬的手心里溜掉了。而她弟弟,格洛斯特的罗伯特重新夺取了韦勒姆,这样,旷日持久的拉锯战继续着,双方时进时退,互有胜负。但阿莲娜正在完成自己的誓言,至少可以从中得到些满足,如果说其余的一切都不尽如人意的话。

新年的第一个星期里,玛莎第一次来了月经。阿莲娜用草药和蜂蜜给她做了热饮料来镇痛,回答了她有关妇女月经的问题,还去从她为自己准备的月经用破布盒子中找垫衬。然而,那盒子不在房子里,她这才想起,她出嫁时就没从娘家把它带来。

但这已经是三个月以前的事了。

这就是说,她已经三个月没来月经了。

从她结婚那天起。

从她和杰克做爱以后。

她把玛莎留在厨房,坐在火边,一边啜着蜂蜜热饮,一边烤着脚趾头,自己则穿过镇子,回到她的老家。理查不在家,但她有钥匙。她一下子就找到了那个盒子,但她没有马上回去。相反,她坐在没点火的地炉旁边,裹着毯子,深思起来。

她是在米边勒节和阿尔弗雷德结婚的。现在已过了圣诞节了。那是一年的四分之一了。已经有过三次新月了,她应该来过三次月经了。然而,她的破布盒子一直放在高高的架子上,和理查用来磨他的餐刀的小磨石搁在一起。现在她把盒子抱在膝上。她的一个手指在粗糙的木头上画着。她的指头脏了。盒子上积满了灰尘。

最糟的是,她从来没和阿尔弗雷德同过房。

经过那尴尬的初夜之后,他又试过三次:一次在第二夜,一次在一星期之后,一次是又隔了一个月,他酩酊大醉地回到家中。但他始终一点都不成,起初,阿莲娜出于一种责任感,总是鼓励他;但每次失败之后,都使他比上一次更生气,把她吓坏了。看来,躲开他,穿着毫无挑逗性的衣服,根本不让他看到她脱衣服,让他彻底忘掉这件事,反倒更保险,现在,她想不定要不要再试一试。但实际上她知道,这并没什么用处。事情已经无可补救了。她弄不明白到底是为什么——也许是艾伦的诅咒,也许是阿尔弗雷德无能,或者也许是因为对杰克的记忆——但她觉得可以确定,阿尔弗雷德如今更不会和她同房了。

因此,他一定知道,孩子不是他的了。

她凄惨地盯着地炉里冷冷的陈灰,不明白自己何以总是如此命运多舛。她本来一心想尽量弥补一下这一糟糕的婚姻,却又不幸地怀上了另一个男人的孩子,其实也只交媾过一次。

自怜是毫无意义的。她必须决定怎么办。

她把一只手放在肚子上。现在她明白了,为什么她一直在增加体重,为什么她总觉得恶心,为什么她老是浑身无力。原来肚子里有个小家伙。她对自己微微一笑。有个小宝宝多好啊。

她摇了摇头。其实根本不好。阿尔弗雷德会像一头公牛般发疯的。他会做出什么举动,谁也不知道——杀死她,把她赶出去,弄死婴儿……她突然有一种可怕的预感:他会踹她肚子,来危害怀着的胎儿。她抹了把眉毛,出了一身冷汗。

她想,我不告诉他就是了。

她能不让人知道她怀孕了吗?或许可以。她已经开始穿没线条的、口袋式的衣服。她的肚子也许不会特别大——有些孕妇就是的。阿尔弗雷德是观察力最差的男人。无疑,镇上最精明的妇女会猜出来,但她大概可以指望她们对此缄口不言,或者无论如何不对男人们提及此事。不错,她想好了,到孩子出生之前,完全可以不让他知道。

以后又怎么办呢?咳,至少小家伙可以平安地降生到这个世界上来。阿尔弗雷德就不能踢阿莲娜把孩子弄掉。不过他还是会知道,孩子不是他的。他一定会恨这可怜的小家伙,因为给他这样一个男子汉脸上抹了黑。那后果不堪设想。

阿莲娜没法想得那么远。她只是想到了今后的六个月之内的最稳妥的途径。她会在这一期间设法想出孩子出生后该怎么办。

她想,不知道这孩子是男是女。

她拿着那盒干净的破布站起身,准备给玛莎的第一次经期使用。她疲惫地想着,玛莎,我同情你,你今后也会遇到这一切难题的。

整整一个冬天,菲利普都在思考他的难题。

那天艾伦在教区教堂的门廊里,趁着婚礼仪式发出的异教徒的诅咒,把他吓得六神无主。如今,毫无疑问,他已经认定她是女巫了。他对她若干年前侮辱《圣本笃戒律》一事竟然予以宽恕,实在让他后悔莫及。他本该知道,会做出那种事情的女人,是不会真正悔改的。所幸,那种可怕的事的可喜结果是,艾伦再次离开王桥,而且迄今再没露面。菲利普巴不得她再也别回来了。

阿莲娜成了阿尔弗雷德的妻子,显然不幸福,尽管菲利普不相信这是艾伦的诅咒造成的。菲利普诚然对婚后生活一无所知,但他可以揣度,像阿莲娜那样聪明、有知识又活泼的人和阿尔弗雷德那样头脑迟钝、心胸狭窄的人生活在一起,是没有幸福可言的,不管他们是夫妻或是别的什么关系。

阿莲娜当然应该和杰克结婚。菲利普如今已经认识到这一点了,而且他感到很内疚,不该一心只想着自己对杰克的安排,而看不到那孩子真正的需要。杰克从来就不愿过修道院的生活,但菲利普却错误地强迫他就范。如今,杰克的聪明才智全在王桥毁掉了。

似乎从羊毛集市的那场灾难以来,一切都不顺了。修道院负债累累,超过以前任何时候。菲利普已经辞退了半数的建筑工匠,因为他没钱付他们工钱。结果,镇上的人口减少了,这就意味着,星期日市场缩小了,菲利普的税收也就下跌了。王桥进入了螺旋形衰落状态。

问题的核心是镇上居民的情绪。虽说他们重建了家园,又做起小生意,但他们对前途始终没底。不管他们计划什么,不管他们建设什么,都可能会在某一天被威廉·汉姆雷给毁掉,只要他想再来一次袭击,就会如此。这种不安定的潜流,在每一个人的思绪中流动,也使所有的事业处于瘫痪之中。

最后,菲利普意识到,他必须努力来制止这种下滑。他需要做出一种引人注目的姿态,向世人,更向王桥的居民宣布:王桥正在回击。他花费了好多时间祈祷和静思、苦心孤诣地寻求这种姿态。

他真正需要的是一次奇迹。假如阿道福斯圣徒的遗骸能够治愈一位公主的疾病,或是使一口苦水井涌出甜水,那样,人们就会涌进王桥来朝圣。但那位圣者已经多年没有显示过奇迹了。菲利普有时会怀疑,他治理修道院的那套稳重而实际的做法,会不会惹恼了圣徒,因为只要没有歇斯底里到忘乎一切的地步,那些治理得不那么明智,气势更具宗教激情的地方,似乎更常出现奇迹。但菲利普一直接受的是比较讲求实际的教育。他所在的第一座修道院的院长彼得神父就曾经说过:“奇迹靠祈祷,白菜则要靠种植。”

王桥的生命和活力的象征是大教堂。要是大教堂能靠奇迹建成就好了!有一次,他彻夜祈祷这一奇迹,但天明之后,圣坛依旧没有上顶,仍然暴露在风吹日晒雨淋之下,而大教堂的高墙还是留着毛茬,准备和交叉甬道的墙壁相接。

菲利普还没有雇用新的建筑匠师。他听到他们要求的工钱之后,简直惊呆了,他从来没意识到汤姆要的钱有多便宜。好在阿尔弗雷德管理起剩下的人手还不怎么费事。阿尔弗雷德婚后变得十分难处,犹如一个人击败了许多对手后当上国王,却发现那个宝座给他带来诸多的烦恼和负担。不过,他独断专行,别人倒也听他的。

但是,汤姆留下的空缺是无法弥补的。菲利普不仅想念他这样一位匠师,而且也缅怀他本人。汤姆一直对为什么大教堂要以这种方式而不是另一种方式建造很感兴趣,而菲利普也乐于和他分享关于建筑上的一些探索:为什么有些房子巍然屹立,而另一些则会坍塌。汤姆算不上那种十分虔诚敬神的人,但他偶尔向菲利普问及的一些神学上的问题,表明他的智慧不但用于建筑,也用于信仰。汤姆的头脑多少可以和菲利普相匹敌。菲利普一直能和他平起平坐地交谈。菲利普一生中太少遇到这样的人了。杰克虽然年轻,倒也算是一个;阿莲娜是另一个,可惜她消失在她不幸的婚姻中了。白头卡思伯特现在有点上了年纪,司财米利乌斯几乎总不在修道院,而来往于各牧场之间,计算土地、母牛和羊毛。总有一天,一座繁荣兴旺的大教堂城中的生机勃勃、紧张忙碌的修道院会吸引来学者的,如同一支能征惯战的军队吸引着武士一般。菲利普巴望着那一天。但如果他找不出办法来为王桥注入新的活力,这一天就永远不会到来了。

“今年冬天不怎么冷,”圣诞节后的一天上午,阿尔弗雷德说,“我们可以比往年早些动工。”

这句话引起了菲利普的思索。这个夏天,将覆盖拱顶。等封顶之后,圣坛就可启用了,王桥就不再是一座没有大教堂的大教堂城。圣坛是一座教堂的最重要的部分,高高的祭坛和圣骸在最东端,叫作内殿,而大多数祈祷活动都在修士们就座的唱诗班席位上进行。只有在星期日和节日,教堂的其余部分才派上用场。圣坛一旦落成,原先的工地就成了教堂,尽管尚未最后竣工。

遗憾的是,他们几乎还要等上一年,才会有这一切。阿尔弗雷德担保,要在今年建筑季节结束时为圣坛封好拱顶,而建筑季节按照天气,通常在十一月结束。但是,当阿尔弗雷德说,他可以早些动工时,菲利普开始考虑,他是否也能早日结束。如果教堂能在今年夏天开放,大家都会大吃一惊的。这正是他竭力寻求的姿态:这会震惊全郡,而且向人们发出了信号——王桥是不会长期遭到贬抑的。

“你能在圣灵降临节完工吗?”菲利普冲动地说。

阿尔弗雷德倒吸了一口凉气,面露疑虑。“上拱顶是最需要技术的工作,”他说,“这事可急不得,你不能指望学徒们去做这种工作的。”

菲利普心烦地想,他父亲会说出行与不行的。他说:“假如我给你再派些壮工——修士们,能帮上多大忙?”

“也就是一点吧。我们真正需要的是建筑工匠。”

“我可能会再给你添上一两个。”菲利普性急地说。温暖的冬天意味着可以早些开始剪羊毛,因此,他可以指望比往年提前出售羊毛。

“我不知道。”阿尔弗雷德的样子仍然不乐观。

“要是我给工匠们额外发钱呢?”菲利普说,“要是在圣灵降临节前封好拱顶,我外加一星期的工钱。”

“我还从来没听过这种事。”阿尔弗雷德说。他的样子,似乎表示这一建议并不合适。

“好啦,任何事都有第一次嘛,”菲利普不耐烦地说,阿尔弗雷德的小心谨慎让他沉不住气了,“你看怎么样?”

“我对这种做法没法说是或不是,”阿尔弗雷德木然地说,“我得和他们商量。”

“今天?”菲利普等不及地逼问。

“今天。”

菲利普只好对此表示满意了。

威廉·汉姆雷和他的骑士们,紧跟在一辆高高装着羊毛口袋的牛车后面,到达了沃尔伦主教的宫殿。新一年的剪羊毛季节开始了。沃尔伦和威廉一样,也按去年的价格收购农民的羊毛,并盼望着用高价卖出。他俩在强迫他们的佃户把羊毛卖给他们时都遇到不少麻烦,几户抵制的农民遭到驱逐,他们的农舍被焚烧一光,这样才算没人敢不听话了。

威廉穿过大门时,抬眼看了看山上。主教始终没建成的城堡的矮墙,已经在山上立了七年,成了不时提醒人们沃尔伦如何败在菲利普副院长机智之下的凭证。沃尔伦一从羊毛生意中获利,他就可能会重新开始修筑城堡。在老王亨利时期,一名主教是无需什么防御工事的,无非是一条围绕宫殿的小沟和沟内的一圈木桩篱笆而已。如今,经过五年的国内战争之后,甚至不是伯爵和主教的人都筑起了难以攻克的城堡了。

威廉在马厩下马时,酸溜溜地想着:沃尔伦可真是万事如意。温切斯特的亨利主教不时在国内战争中见风转舵,沃尔伦始终对他忠诚不渝,结果,他就成了亨利最亲近的同盟。几年来,沃尔伦靠稳定的特权和滚滚不断的财源,已经富裕起来,曾经两次访问罗马。

威廉却不那么走运——所以他才酸溜溜的。尽管他每次都随着沃尔伦改变立场,尽管他为战争的双方都提供了大批的军队,却始终没被封为夏陵的伯爵。他曾在战争的间歇中冷静思考这一问题,变得怒不可遏,就打定主意来向沃尔伦非难。

他走上通往大厅入口的台阶,瓦尔特和其余的骑士跟在他身后。门里站岗的管家是武装着的,这又是战时的一种迹象。沃尔伦主教和往常一样,坐在房间中央的一把大椅子上,瘦骨嶙峋的四肢四下摊着,似乎是不合时宜地跌落在那里的。鲍德温现在成了副主教,正站在他身旁,那姿势表明,他正在听候指示。沃尔伦正盯着火沉思,但在威廉走近时,就抬起了犀利的目光。

威廉向沃尔伦问候并就座时,又感到了那种熟悉的厌恶。沃尔伦又软又瘦的双手,他的平直的黑发,他的惨白的皮肤和他那双恶毒的浅色眼睛,都让威廉起鸡皮疙瘩。他具备威廉所痛恨的一切:刁钻、体弱、狂妄和机敏。

威廉看得出,沃尔伦对他也抱同感。每次威廉一走进门,沃尔伦从来都不能很好地掩饰他的厌恶感,他坐正了身子,抄起手,嘴角稍稍一弯,轻轻皱了皱眉,这一切就像经受了一次剧烈的胃痛。

他们谈了一会儿战争。这是一场呆滞、尴尬的谈话,这时,一位信使送来了一封写在一卷羊皮纸上并加了蜡封的信件,打断了他们的谈话,威廉才感到轻松了一点。沃尔伦打发那个信使到厨房去吃些东西。他没有拆信。

威廉借机改变了话题:“我来这里可不是交换战场新闻的。我来是想告诉你,我已经没有耐心了。”

沃尔伦扬起了眉毛,什么也没说。对于不愉快的话题,他的反应就是沉默。

威廉步步进逼:“从我父亲去世以来,都快三年了,但斯蒂芬国王还是没封我做伯爵。这让人无法忍受。”

“我十分同意。”沃尔伦慢吞吞地说。他摆弄着手中的信件,察看着蜡封,抚弄着缎带。

“这就好,”威廉说,“因为你要为此做点事。”

“亲爱的威廉,我不能封你为伯爵。”

威廉明知道他会采取这种态度,但他决心不予接受。“你有国王的弟弟听取你的意见。”

“可是我该对他说什么呢?说威廉·汉姆雷勤于王事?如果这是事实,国王当然知道;如果不是事实,国王也还是知道。”

威廉在逻辑上不是沃尔伦的对手,于是他干脆不理睬他的论据。“你欠我这个,沃尔伦·比戈德。”

沃尔伦看上去有点生气。他用那封信指着威廉:“我什么也不欠你。你始终都为着你自己的目的,甚至在你做着我要你做的事情时都是如此。你我之间是不欠感激账的。”

“我告诉你,我不想再等了。”

“你想做什么?”沃尔伦的话里透着轻蔑。

“嗯,首先我要亲自去见亨利主教。”

“还有呢?”

“我要告诉他,你对我的请求充耳不闻,随后,我将改与莫德皇后结盟。”威廉看到沃尔伦的表情变了,心中暗自得意:他脸色更加阴暗惨白,样子有点吃惊。

“又要变吗?”沃尔伦怀疑地说。

“不过比你多一次。”威廉强硬地回答。

沃尔伦的傲慢与冷漠被动摇了,但动摇得不够。沃尔伦由于能够左右威廉和他的骑士们按照亨利主教某一时刻的意愿去支持战争的一方,从中获益极大,如果威廉突然独立地转向,对他将是一个打击——但还不是致命的打击。威廉一边斟词酌句地道出他的威胁,一边研究着沃尔伦的面孔。威廉可以看出对方的想法:他在想方设法让威廉保持忠诚,但不知该费多大的力气。

为了给自己赢得时间,沃尔伦撕掉信卷上的封记,打开了它。他读信的时候,他那鱼白色的面颊气得泛起了微红。“这个该死的家伙!”他从牙缝中挤出一句。

“怎么回事?”威廉问。

沃尔伦把信递了过来。

威廉接过信来,看了一眼。“致——最——神——圣——高——贵——的——主——教——”

沃尔伦把信一把夺过来,对威廉的缓慢阅读失去了耐心。“这是菲利普副院长来的信,”他说,“他通知我,新的大教堂的圣坛将在圣灵降临节时封顶,他居然斗胆邀我去主持祈祷。”

威廉吃了一惊:“他怎么能办到的呢?我还以为他已经前功尽弃了呢!”

沃尔伦摇了摇头。“不管出了什么情况,他似乎都会弹回来。”他若有所思地看了威廉一眼,“当然,他恨你,认为你是魔鬼的化身。”

威廉不知道,此时在沃尔伦那诡计多端的头脑里正转着什么念头。“那又怎么样?”他说。

“如果你在圣灵降临节那天被封为伯爵,对菲利普可是个莫大的打击。”

“你不肯为我加把力,却愿意为向菲利普泄私愤而去做点什么。”威廉嘴里发着牢骚,但心里觉得有了希望。

“我无能为力,”沃尔伦说,“但我会和亨利主教说一说。”他期待地抬眼看着威廉。

威廉迟疑着。终于,他不情愿地嘟囔说:“谢谢你。”

那年的春天寒冷而阴沉,圣灵降临节的早晨还下起了雨。阿莲娜由于背疼,半夜就醒了,到这会儿还不时受着刀扎似的阵痛的折磨。她坐在冰凉的厨房里,给玛莎梳辫子,准备去教堂。阿尔弗雷德吃着一大顿早餐:白面包、乳酪和浓啤酒。背上一阵特别强烈的剧痛使她停下了手,站直了腰,挺了一会儿。玛莎注意到了,问她:“怎么回事?”

“背痛。”阿莲娜简短地说。她不想多谈,因为这一定是在通穿堂风的后室里睡在地上的结果,不过没人晓得这件事,连玛莎也不知道。

玛莎站起身,从火里取出一块热石头。阿莲娜坐下了。玛莎用一块烧糊了的旧皮革包起石头,抵在阿莲娜的背上。她立刻觉得轻松多了。玛莎开始给阿莲娜梳辫子,她的头发自那次大火烧掉之后,如今已经长好,又成了乱蓬蓬的一团深色鬈发。阿莲娜感到很舒心。

艾伦走了以后,她和玛莎变得很亲近。可怜的玛莎,她失去了母亲,后来又失去了继母。阿莲娜觉得自己替代了母亲的作用,但又做得不够格。再说,她只比玛莎大十岁。实际上,她是个老大姐。奇怪的是,玛莎最想念的人却是继兄杰克。

可是后来,大家都想念起杰克来了。

阿莲娜不知道他在哪里。他可能就在附近一带,在格洛斯特或索尔兹伯里的大教堂工地上工作。更可能的是他已去了诺曼底。不过,他也许走得更远,到了巴黎、罗马、耶路撒冷或是埃及。她回忆起朝圣者们讲过的这些遥远的地方的故事,想象着他在荒凉的沙漠里,顶着烈日,为撒拉森人的要塞刻石。他现在正想着她吗?

她的思绪被外面的一阵马蹄声打断了,随后,她弟弟理查牵着马走了进来。他和马都浑身湿透,蒙满了灰尘。阿莲娜从火上给他倒了些热水,让他洗洗脸和手,玛莎把马牵进了后院。阿莲娜把面包和冷牛肉放到厨房的桌子上,又给他倒了杯啤酒。

阿莲娜问:“有什么战争的消息吗?”

理查用一块布擦干了脸,坐下来吃早餐。“我们在威尔顿吃了败仗。”他说。

“斯蒂芬被俘了吗?”

“没有,他逃掉了,跟上回莫德从牛津逃掉一样。如今斯蒂芬在温切斯特,莫德在布里斯托尔,一边养着伤势,一边巩固控制在手的地盘。”

阿莲娜想,消息似乎总是一样。一方或另一方小有胜负,永远看不到战争结束的前景。

理查看了看她,说:“你发福了。”

她点了点头,什么也没说。她怀孕已经八个月,但还没人知道。所幸天气一直很冷,她就能始终穿着宽松厚实的冬衣,遮住了她的体型。再过几星期,婴儿就要降生了,真相就会大白。她还是没想好,到时该怎么办。

钟声响起,召唤镇上的居民去望弥撒。阿尔弗雷德穿上靴子,期待地看着阿莲娜。

“我怕我去不成了,”她说,“我觉得不舒服。”

他漠不关心地耸耸肩,转向她弟弟:“你得来,理查。今天大家都去——是在新教堂里举办的第一次祈祷。”

理查很吃惊:“你们已经封顶了?我还以为要到这年底呢。”

“我们拼命赶工。菲利普副院长给了工匠们一个星期的额外工钱,要他们在今天完工。他们干起活儿来速度之快,实在惊人。即使这样,我们也是刚刚赶完——今天早晨我们才取下临时支撑。”

“我得去看看。”理查说。他把最后一块面包和牛肉塞进嘴里,站起身来。

玛莎对阿莲娜说:“你要我在家陪你吗?”

“不用了,谢谢。我可以。你去吧。我躺一会儿就好了。”

他们三人披上斗篷,走了出去。阿莲娜走进后室,手里拿上那块裹着皮革的热石头。她躺到阿尔弗雷德的床上,把热石头垫到背下。结婚以来,她一直昏昏沉沉的。以前,她不但操持家务,而且还是全郡最忙的羊毛商;如今,尽管她无其他事可做,但为阿尔弗雷德做家务,还是觉得很麻烦。

她躺在那里,一时很是自怜,巴不得能睡上一会儿。她突然感到腿裆处有滴滴热流。她吓了一跳。几乎像是在小便,可是她并没有尿,过了一会儿,就成了不停地流淌了。她猛坐起来。她明白这意味着什么:羊水已经破了,婴儿就要出生了。

她吓慌了。她需要人帮忙。她放开嗓子叫邻居:“米尔德丽德!米尔德丽德,到这儿来!”后来她才想起,没人在家——大家都到教堂去了。

流水缓下来了,但阿尔弗雷德的床湿透了。她害怕地想,他要大发雷霆了;随后她想到,他反正是要发怒的,因为他会知道孩子不是他的。她想:噢,上帝,我该怎么办?

背又疼起来了,她这才醒悟,这就是人们说的分娩的阵痛了。她不去想阿尔弗雷德了。她就要生孩子了。她实在害怕独自经历这一切。她需要有人帮忙。她决定去教堂。

她摆腿下床,又一次阵痛攫住了她,她停了一下,疼得脸都扭曲了,后来阵痛过去了。她下床,走出了房门。

她在泥泞的街道上踉踉跄跄地走着,脑袋晕晕乎乎的。她走到修道院大门口时,阵痛又来了,只好靠在墙上,咬着牙,等那阵痛过去。跟着她就走进了修道院大门。

全镇大多数人都挤在圣坛高高的通道和两侧甬道里的低通道里。圣坛在远端。新教堂的样子很奇怪:圆圆的石头天花板上,将来还要再加上一个三角形的木顶,但现在看上去缺了这层防护,像是个秃头的男人没戴帽子。望弥撒的人背对着阿莲娜。

她朝大教堂跌跌撞撞地走去,沃尔伦·比戈德主教这时上去讲话了。她如同在梦魇中一般,看到威廉·汉姆雷就站在他旁边。沃尔伦主教的话刺透了她,让她沮丧难支。“……我以极大的骄傲和欣喜,告诉你们,斯蒂芬国王陛下,已经封威廉老爷为夏陵的伯爵了。”

阿莲娜虽然又痛又怕,但她乍听到这一消息仍然震惊不已。自从他们在温切斯特的牢房里见到他们的父亲的那个可怕日子以来,已经六年了,她奉献了她的全部身心来夺回他们家族的财富。她和理查在强盗和流氓手中幸免于难,在火灾和战争中大难不死。有好几次,他们似乎已经奖赏在握了,但如今他们失掉了。

教徒们气呼呼地嘟囔着。他们全在威廉的手中吃过苦头,现在仍然生活在对他提心吊胆的恐惧之中。国王本应是保护他们的,却给予他荣誉,他们愤愤不平。阿莲娜四下张望,寻找着理查,想看看他对这一极端的打击采取什么态度,但她没找到他。

菲利普副院长站了起来,铁青着脸,让大家开始唱赞歌。教徒们三心二意地唱起来。阿莲娜被又一阵挛缩攫住了,她赶紧靠着一根柱子站着,她站在人群背后,没人注意到她。这个坏消息反倒让她平静了。她想,我只不过有了个孩子,这种事是每天都有的。我只要找到玛莎或理查,他们自会照应好一切。

那阵痛过去之后,她挤到人群中,去找玛莎。在北甬道的低通道里有一堆妇女,她朝那里挤过去。人们好奇地看着她,但他们的注意力很快被别的事吸引过去了:有一阵怪声隆隆地响着。起初,在歌声中听不太清,但随着那隆隆声越来越响,歌声迅速消失了。

阿莲娜挤到了那堆妇女跟前。她们都在焦虑地东张西望,寻找那隆隆怪声的来源。阿莲娜碰了碰一个女人的肩膀,说:“你们看到玛莎,我的小姑子了吗?”

那女人看着她。阿莲娜认出了她是鞣皮匠的妻子希尔达。“我想,玛莎在另一边。”希尔达说,这时,那隆隆声已经震耳欲聋,她转过头去看。

阿莲娜随着她的目光看去。在教堂的当中,人人都仰着头,看着墙头。在侧甬道中的人都伸长了脖子,目光穿过连拱廊的拱券看去。有人尖叫起来。阿莲娜看到这处的墙上出现了裂口,在高侧窗的两个相邻窗户之间扩展着。就在她看着的时候,好几块大石头从上面落到了教堂中间的人群中。尖叫声和喊嚷声乱作一团,人们纷纷转身逃命。

她脚下的地面震颤了。即使在她一路挤出教堂的时候,她也很明白,高墙的顶上在开裂,拱顶已经开了口子,鞣皮匠的妻子希尔达在她前面摔倒了,阿莲娜收不住脚,也跟她绊倒在地。在她想爬起来时,小石子雨点般地四散落下,砸到她身上。跟着,侧甬道的低顶也有裂缝并塌了下来。她头上挨了一下,眼前变得一片漆黑。

菲利普在祈祷开始时感到自豪和感激。虽说时间紧迫,但拱顶总算按时完工了。事实上,圣坛的四个架间只有三个加了拱顶,因为第四个要等交叉甬道建好,圣坛墙壁的断头和交叉甬道接好之后,才能加拱顶。然而,三个架间就够了。建筑匠们的全部设备都给毫不客气地清除了:工具、成堆的石头和木料、脚手架的木柱和搭板,以及所有的垃圾和废物。圣坛已经清扫干净,修士们已经把石头建筑部分粉刷一新,还把石间灰泥漆上红漆,使勾缝看上去比真实情况要齐整,而且符合习惯。圣坛和主教的座椅也从地下室搬了上来。然而,保存在石棺中的圣徒的遗骸还放在地下室;移动遗骸叫作肉体升天,是个庄严的仪式,将是今天祈祷的高潮。祈祷开始后,主教坐在他的座椅上,修士们穿着新的衣袍,在圣坛后面站成一排,镇上的居民聚集在教堂中间,一直挤到侧甬道。这时,菲利普感到大功告成,他感谢上帝把他成功地带到了第一步,重建大教堂的关键阶段结束了。

沃尔伦宣布威廉的封爵时,菲利普义愤填膺。显然,选择这一时间是为了给这一胜利的时刻煞风景,是为了提醒镇民,他们依旧处于他们的霸主野蛮的淫威之下。菲利普一直在想方设法做出适当的反应。这时就响起了隆隆声。

菲利普有时做过噩梦:他走在高高的脚手架上,本来极其安全,却发现捆绑脚手架撑柱的一根绳结松了——这并没什么了不起——但当他弯腰去系紧绳结时,他脚下的搁板却歪向一边,起初还不严重,只不过让他站不稳而已。可是随后,眨眼之间,他就跌落下了大教堂圣坛的巨大空间,下落之快,令人作呕,他知道他这下完了。现在就像那种噩梦了。

隆隆声开始很神秘。他一时以为是在打雷;后来,隆隆声太响了,人们停止唱赞歌了。菲利普依然认为,这不过是一种奇异的现象,很快就会弄明白的,其最坏的影响无非是打断了祈祷,这时,他抬头往上看。

第三个架间是今天一早才拆掉临时支撑的。那里的灰泥出现了裂缝,就在墙的高处,在高侧窗的位置。裂缝出现得很突然,而且迅速从一个高侧窗裂到另一个高侧窗,如同一条游动的蛇,把窗间壁裂出一条口子。菲利普的第一个反应是失望,他原先为圣坛的竣工而兴奋,但现在却要加以修补了,而且对建筑匠们的工作产生了深刻印象的人们都会说:“欲速则不达。”这时,墙头似乎在向外倾圮,他惊恐地意识到,现在不仅要打断祈祷,而且是大难临头了。

弧形的拱顶上也出现了道道裂缝。一块大石头从灰泥腹板上脱离了,翻滚着慢慢落了下来。人们开始惊叫着躲开。还没等菲利普看清是否有人受了重伤,更多的石头纷纷落下。教徒们惊慌失措,互相推挤着,磕绊着,竭力要避开下落的石头。菲利普突发异想,还以为这又是威廉·汉姆雷的一次袭击,这时他看到了威廉,正站在教徒前面,分开周围的人群,慌张地逃命;他这才明白,威廉总不会对自己下毒手的。

大多数人都想远远躲开圣坛,从敞开的两端逃出大教堂。但恰恰在大教堂的最西头,也就是敞开的那头,正在坍塌。问题还是出在第三个架间上,菲利普所在位置头上的第二个架间,拱顶似乎还在撑着;在他身后,也就是修士们站成一排的上方,第一个架间也很牢靠。在那一端,相对的两面墙由东山墙连接在一起。

他看到了小乔纳森和八便士约尼在一起,两人在北侧甬道的远端抱作一团。菲利普看出来,他们在那儿比别处都安全;这时他醒悟到,他应设法让他的属下转移到安全的地方去。“到这里来!”他高叫着,“所有的人!向这边走!”也不知他们听见没有,反正没人理睬他。

在第三个架间处,墙头垮了,塌向外面,整座拱顶坍了下来,大大小小的石头,如同致人死命的雹暴,纷纷从空中落下,砸到狂乱的教徒身上。菲利普向前一蹿,抓住了一个市民。“回去!”他吼着,把那人推向东端。那个吓慌了的男人看见修士们都贴着远端的墙挤在一起,马上冲过去,站到他们中间。菲利普又拽过去两名妇女。和她们在一起的人们看明白了他的做法,就主动向东移去。别的人也开始看出了门道,在教徒中站在最前边的人统统向东转移。菲利普再抬头望去,只见第二个架间就要动了:同样的条条裂缝穿过高侧窗游动着,他头顶上的拱顶掉起灰泥渣来。他继续吆喝着人们向东头的安全地带转移,心想,每拉过一个人就是救了一条性命。碎裂的灰泥,雨点般落在他的光头上,跟着,石头就往下掉了。人们四散逃去。有人躲在侧甬道避难;有的挤到东墙根,其中就有沃尔伦主教;其余的人还在竭力涌出两端,爬过第三个架间落下的石头、灰泥和砸倒的人身体。一块石头砸到了菲利普的肩头。这一下砸得不重,但还是很疼。他用双手护着头,往四下使劲张望。第二个架间下只有他一个人,别人都已跑到了危险地带的边缘。他已尽了他最大的努力。他跑向东端。

他跑到那里,又转过身来,仰头看去。高侧窗的第二个架间,现在正往下掉,拱顶也坍到了圣坛里,和刚才第三个架间的情况完全一样;但这次牺牲的人要少,因为人们已经及时躲开,也因为侧甬道的屋顶看来还牢靠,而第三个架间却已经坍塌无存了。拥在东端的人群往回移动,紧贴着墙根,所有的脸都仰着,看着拱顶,看看会不会扩展到第一个架间,使之坍塌。开裂的灰泥好像不那么响了,但空气中满是尘雾和碎石,有好一阵子,谁也看不见什么。菲利普屏住呼吸。灰尘散尽,他又可以看见拱顶了。坍塌的地方一直延伸到第一个间架的边缘;此刻似乎已经控制住了。

灰土不再飞扬,一切都安静下来。菲利普呆望着他的教堂的废墟,只有第一个架间还保持完好。第二个架间的墙齐护廊以下还矗立着,但第三和第四个架间处,只有侧甬道还残存着,而且也严重地损坏了。教堂的地面上是一堆堆废料,夹杂着还在动着的伤员和死者的尸体。七年的工程和数百镑的银子全都毁了,几十人也许还有多达数百人被砸死,这一切只在顷刻之间。菲利普为浪费的工程和死难的人们,以及他们留下的孤儿寡母,感到痛心;他的眼睛里满是辛酸的泪水。

一个粗哑的嗓音在他耳畔响起:“这就是你那该死的自负的后果,菲利普!”

他转过头去,看到了沃尔伦主教,他那身黑衣服上蒙满了灰尘,正在得意地瞪着他。菲利普觉得如同挨了一刀。眼见到这样一场悲剧已经足以令人心碎,而耳听到对此的责难更让人难以忍受。他想说,我只不过想尽我最大的努力!但这话却没有说出口:他的喉咙似乎卡住了,根本说不出来。

他的目光落在了八便士约尼和小乔纳森身上,他们正从侧甬道的藏身处走出来,他猛然间记起了自己的职责。以后还有的是时间为谁该受责备的事去争辩。眼前还有数十人受了伤,更多的人还正在废墟底下。他必须指挥抢救。他瞪了一眼沃尔伦主教,气冲冲地说:“给我闪开。”主教吃了一惊,赶紧让开一步,菲利普跳上了圣坛。

“听我说!”他扯着嗓门喊,“我们必须照顾伤员,抢救被压着的人,然后再掩埋死者,为他们的灵魂祈祷。我要指定三个人来组织这些工作。”他看了看周围的面孔,察看着谁还活得好好的。他看到了阿尔弗雷德。“建筑匠阿尔弗雷德负责清理废料和抢救被压住的人,我要所有的工匠都和他一起干。”他看看修士们,很舒心地发现他可信赖的密友米利乌斯没有受伤。“司财米利乌斯负责把死者和伤者运出教堂,他需要强壮的年轻助手。疗养所长兰道夫在伤员被抬出这块乱糟糟的地方之后,负责照顾他们,老年人,尤其是老妇人可以帮助他。好啦——咱们马上动手。”他从圣坛上跳了下来。人们开始下命令、提问题,声音一片嘈杂。

菲利普走到阿尔弗雷德跟前,阿尔弗雷德怕得直抖。如果有谁要为此受责备的话,那就是他这个担任建筑匠师的人了,但这不是追究责任的时候。菲利普说:“把你的人分成组,让他们各管一段,动手干活儿吧。”

阿尔弗雷德一时样子很茫然;后来,他的脸色开朗了。“是的。好吧,我们从两端干起,把废料清理到空地上去。”

“好的。”菲利普离开他,挤过人群,来到米利乌斯跟前。他听见米利乌斯说:“把受伤的抬到离教堂远远的地方,放在草地上。把死者的尸体抬到北侧去。”菲利普走开了,心中很满意,他一向相信米利乌斯办事漂亮。他看到疗养所长兰道夫跨过废料,就匆忙追了上去。他俩在损毁的石头建筑废料中寻路前进。教堂外面的两端处,聚了一大群人,他们都是在最严重的坍塌发生前跑出来的,因此都没有受伤。“用用这些人,”菲利普对兰道夫说,“派个人到疗养所去,把你的用具和药物拿来。再找几个人到厨房去弄热水,找司务要些浓葡萄酒来,给那些需要恢复精神的人。把死者和伤者都分头停放整齐,别把给你帮忙的人绊倒。”

他四下张望。活下来的人已经着手工作。许多躲在完好的东端的人,随着菲利普跨过废料,搬运尸体。有一两个只是头晕或擦伤的人正在自己站起来。菲利普看到一位老妇人坐在地上,一副失神落魄的样子。他认出她是银匠的遗孀,银子茉德。他搀她起来,带她走出废墟。“出什么事啦?”她说着,眼睛也不看他,“我不知道出了什么事。”

“我也不知道,茉德。”他说。

他返回来帮助另一个人时,沃尔伦主教的话又在他脑子里响起来:“这就是你那该死的自负的后果,菲利普。”这种指责击中了他的要害,因为他觉得可能是真的。他总是催促更多、更好、更快。他催促阿尔弗雷德早日封拱顶,正像原先他急着开设羊毛集市和开采夏陵伯爵的采石场一样。每次都以悲剧告终:采石匠们遭到杀害,王桥给人放火烧平,还有现在这次。显而易见,奢望是该指责的。修士们最好还是过听天由命的日子,耐心地接受世上的苦难和挫折,把这一切都当作万能的主所给的教训。

菲利普帮着从大教堂的废墟里往外抬放呻吟着的伤员和搬运死尸时,心中想好,今后他将把奢望和催促留交上帝,他菲利普将被动地接受一切现实。如果上帝需要一座大教堂,上帝自会提供一个采石场;如果城镇给烧了,应该看作是上帝不需要羊毛集市的迹象;如今大教堂坍倒了,菲利普不会再建了。

就在他做出这一决定时,他看到了威廉·汉姆雷。

这位新的夏陵伯爵,坐在第三架间处的地面上,靠近北侧甬道,满脸灰尘,疼得直抖,他的一只脚压在一块大石头下面。菲利普一边帮着滚开石头,一边纳闷:上帝为什么会选择让这么多好人死掉,却饶过威廉这样的一个畜生呢?

威廉因为脚痛大叫大嚷,其实并没什么伤。他们扶他站了起来。他靠在一个和他身材相仿的大汉肩上,跳着走开了。这时传来了一个婴儿的啼哭声。

大家都听到了哭声,但看不到有婴儿。他们全都困惑地四下张望。哭声又响起来了,菲利普明白了,声音来自侧甬道的一大堆石头底下。“在那儿呢!”他叫道。他和阿尔弗雷德目光相遇,便向他招呼。“那下边有一个活着的婴儿。”他说。

他们都听着那哭声,听起来像是个还没满月的很小的婴儿。“你说得对,”阿尔弗雷德说,“咱们来搬开那些大石头。”他和他的助手着手移动完全堵住了第三个架间拱券的一堆废料。菲利普也和他们一起做着。他想不出来镇上有哪个女人最近几星期内生过小孩。当然啦,一个新生婴儿也许没引起他注意。虽然过去的一年里,镇子缩小了,但要他对这种常见的事情都不遗漏,那还是太大了。

哭声突然停止了。大家都站着不动,聆听着,而那哭声再也没有了。人们感到不妙,又继续移动石头。这是极危险的事,因为移动一块石头,可能会引起别的石头滚下来。正是出于这个原因,菲利普才让阿尔弗雷德负责。然而,阿尔弗雷德并不像菲利普预期的那样小心,他好像任由大家想怎么做就怎么做,搬动石头完全没个通盘计划。有一阵子,整堆废料都危险地移动了起来,菲利普高叫:“等一等!”

大家都停住了手。菲利普意识到,阿尔弗雷德已经吓慌了神,没法很好地指挥人手了。他只好亲自出马。他说:“如果下面还有人活着,一定是有什么东西保护着;假如我们让这堆石头滚动起来,底下的人就可能失去保护,我们反倒害了他们。咱们都小心点吧。”他指着一伙站在一起的砌石匠,“你们三个,爬到顶上去,从上面搬石头,你们用不着亲自搬走石头,只要把每块石头递给我们,由我们搬走好了。”

他们按照菲利普的计划重新开始工作。现在看来做得又迅速又安全。

这时,由于婴儿停止了哭泣,大家都心中没底,不知该以哪里为目标,只好清理起一大片地方,几乎和架间的宽度差不多。有些废料是从拱顶上落下来的,但侧甬道的顶也塌下了一部分,因此,既有石块和灰泥,也有木料和石板。

菲利普不知疲倦地工作着。他想救活婴儿。尽管他知道已经死了几十人,但这婴儿似乎更重要。他觉得,如果婴儿能够得救,将来就还有希望。他一边搬着石头,让灰尘呛得直咳嗽,视线也模糊了,一边热切地祈祷,希望婴儿救出来时能活着。

终于,他能从堆着的废料上,看到侧甬道的外墙和一个深陷的窗户的一部分。看来,在废料堆下边还有一个空间。也许那儿有人还活着。一个建筑工匠战战兢兢地爬上石堆,往下面的空间看去。“耶稣!”他惊呼着。

菲利普一时没去理睬这种不敬的喊叫。“那婴儿没事吧?”他说。

“我说不上。”那工匠说。

菲利普想问一下那工匠看到的情况,或者,最好还是亲自去看一看,但那人开始更起劲地清理起石块,他除了带着强烈的好奇继续帮忙,什么也做不了。

石堆迅速地变矮了。靠近地面的地方有一块大石头,需要三个人来移动,那块大石滚到一边之后,菲利普看见了那婴儿。

婴儿光溜溜的,是新生下来的。白皙的皮肤上沾着血和尘土。但他可以看到婴儿头上那胡萝卜色的头发。菲利普再凑近跟前,仔细看着,原来这是个男婴。他躺在一个女人的胸脯上,吸着奶。他看出来,那孩子活着,他的心高兴地跳了起来。他看看那女人,她也活着。她和他的目光相遇,向他疲乏而幸福地微笑了。

她是阿莲娜。

阿莲娜再没回阿尔弗雷德的家里去。

他向所有的人说,那婴儿不是他的。他还指着那孩子的一头红发作为证明,说和杰克的发色完全一样,但他对婴儿和阿莲娜都没有做任何加害的事,除了逢人便说他不会再让她们母子住在他家了。

阿莲娜搬回了贫民区的那一间屋子,和她弟弟理查住在一起。阿尔弗雷德的报复居然这么轻微,她感到松了口气。她很高兴,不必再像狗一样,睡在他床脚边的地面上了。但更主要的,她为自己的宝贝婴儿感到激动和自豪。他长着红头发、蓝眼睛和白皮肤,让她活生生地想起杰克。

没人知道,大教堂为什么会坍塌。不过,有很多解释。有人说,阿尔弗雷德不够格做建筑匠师。还有人埋怨菲利普,因为他催着赶在圣灵降临节前封完拱顶。有些建筑工匠说,临时支撑没等灰浆干透就拆除了。一个老工匠说,当初这墙就不是为支撑石头拱顶盖的。

一共死了七十九个人,包括那些后来死于不治之伤的。人们都说,要不是菲利普召唤那么多人到东端去,死的人还更多。修道院的墓地,已经由于前一年羊毛集市的火灾而葬满了,因此,大多数死难者便埋在了教区教堂。很多人说,大教堂受到了诅咒。

阿尔弗雷德带着他的全部工匠到夏陵去了,他在那里给有钱人盖石头住宅。别的工匠也离开了王桥。其实,菲利普没有辞退谁,他照样发工钱,但除了清理废料,没有别的活儿可干,于是大家在几个星期后就都走了。星期日再也没有人来自愿干活儿了,市场上只剩下几个无精打采的小贩,马拉奇把全家人和全部家财,打点到一辆四头牛拉的大车上,离开了镇上,去寻找更绿的牧场了。

理查把他的黑色骏马租给一个农民,他和阿莲娜靠租金生活。没有阿尔弗雷德的支持,他没法维持骑士的生涯。何况,如今威廉被封作伯爵,再靠在战场上厮杀来力争,也没有意义了。阿莲娜仍然念念不忘对父亲的誓言,但眼前她似乎无能为力了。理查过起了懒散的生活,他每天很晚才起床,白天大部分时间都坐在那里晒太阳,晚上去泡酒馆。

玛莎还住在那所大房子里,只有一个上年纪的仆妇陪着她。不过,她大部分时间却和阿莲娜住在一起;她喜欢帮着照料那婴儿,尤其因为他的样子特别像她所崇敬的杰克。她想让阿莲娜管孩子叫杰克,但阿莲娜出于她自己都说不清的原因,不情愿给他命名。

整个夏天,阿莲娜是怀着母性的喜悦度过的。但秋收之后,天气变冷,白天变短,她也越来越不痛快了。

只要她一想起她的未来,杰克就出现在她的眼前。他走了,她不知道他在哪儿,也许他永远不再回来了,但他仍然和她在一起,左右着她的思绪,他英姿勃发,精力充沛,如同她昨天还见到他似的那么清晰生动。她盘算过搬到另一个镇上去,假装是个寡妇;她想过劝劝理查想点谋生的办法;她考虑过织点东西,或替人洗点衣服,或者到镇上还雇得起仆人的人家去帮佣;她的每一种打算,都遭到她头脑里想象中的杰克的冷笑,他说:“没有我,干什么都没意思。”在嫁给阿尔弗雷德的那天清晨,她却委身于杰克,是她犯下的最大的罪孽,她毫不怀疑,她如今正遭着报应。但也有时候,她觉得这是她生来所做的唯一好事;当她看着她的孩子的时候,她无法让自己对此懊悔。然而,她始终六神无主,只有一个婴儿是不够的。她觉得不完整、不充实。她的房子似乎太小,王桥看来半死不活,生活显得太平淡无奇。她变得对婴儿不耐烦,对玛莎急躁。

夏天一过,农民就把马还回来了,他用不着了,突然之间,理查和阿莲娜没有了收入。初秋的一天,理查到夏陵去卖他的甲胄。他不在家中,阿莲娜吃苹果当午饭,好省些钱,这时,杰克的母亲走进门来。

“艾伦!”阿莲娜说,她完全愣住了。她的声音里含着惊愕,因为艾伦诅咒过教堂里的婚礼,菲利普副院长可能会为此而惩罚她。

“我来看我的孙子。”艾伦平静地说。

“你是怎么知道的……”

“就是在森林里,你也能听到消息。”她走到屋角的摇篮跟前,看着熟睡的孩子,她的脸上柔和了,“好啊,好啊。他是谁的儿子,已经没有疑问了。他好吗?”

“从没生过任何病——这小家伙结实得很呢。”阿莲娜骄傲地说,她又补充了一句,“就像她奶奶。”她端详着艾伦,她比走的时候瘦了些,皮肤是棕色的,她穿了一件短的皮外衣,露出晒黑的小腿。她的两脚是光着的。她看上去又年轻又健康,森林生活看来很合她的意。阿莲娜默默算了一下,她应该是三十五岁了。

“你看来很不错。”她说。

“我想念你们大家,”艾伦说,“我想念你,想念玛莎,甚至想念你弟弟理查。我想念我的杰克。我想念汤姆。”她的样子很哀伤。

阿莲娜仍然为她的安全担心:“有人看见你回到这儿来吗?修士们也许还想惩戒你呢。”

“王桥还没有一个修士有胆子抓我,”她冷冷地笑着说,“不过我还是很小心——没人看见我。”两人都不再说话。艾伦使劲盯着阿莲娜。在艾伦那奇妙的蜜色眼睛洞察一切的盯视下,阿莲娜有点不自在。艾伦最后说:“你在浪费你的生命。”

“你这是什么意思?”阿莲娜说,虽说艾伦的话立刻拨动了她的心弦。

“你该去找杰克。”

阿莲娜感到了一阵甜蜜希望的震撼。“但我去不成。”她说。

“为什么?”

“我不知道他在哪儿,首先。”

“我知道。”

阿莲娜的心跳加快了。她原以为,谁都不知道杰克跑到哪儿去了,似乎他已经从地面上消失了。可是现在,她能够想象着他在一处具体而真实的所在。这就改变了一切。他也许就在附近的什么地方,她可以把他的儿子抱给他看。

艾伦说:“至少,我知道他朝什么方向去了。”

“哪儿?”阿莲娜迫不及待地说。

“圣地亚哥—德孔波斯特拉。”

“噢,上帝。”她的心沉下去了。她失望之极。孔波斯特拉是西班牙的一个城镇,使徒雅各就葬在那里。那要走好几个月才能到的。杰克简直是在天边。

艾伦说:“他希望能在那条路上和一些吟游诗人谈一谈,发现些他父亲的情况。”

阿莲娜闷闷不乐地点了点头。这是有道理的,杰克一直为对生父所知太少而懊丧。但他也可能一去不复返了。在这迢迢旅程上,他几乎一定可以找到一座他想在那儿工作的大教堂,那样一来,他就会安心住下。他要去找他父亲,却可能就此失去了他儿子。

“太远了,”阿莲娜说,“我要是能一路尾随着他就好了。”

“为什么不去呢?”艾伦说,“有成千上万的人到那里去朝圣。你怎么就不能去呢?”

“我向我父亲发过誓,要照顾理查,直到他成为伯爵,”她告诉艾伦,“我不能离开他。”

艾伦面露怀疑。“你以为,目前你怎么帮他呢?”她说,“你一贫如洗,而威廉又刚当上伯爵。理查失去了可能夺回伯爵采邑的任何机会。你就是待在王桥,不去孔波斯特拉,对他也无济于事。你把你的生命耗费在那无法实现的誓言上了。然而,眼前你却无能为力。我看不出,你父亲会怎么非难你。如果你问我,我就说:你能给理查办的最大的好事,就是暂时抛开他一段时间,让他有机会学会独立。”

阿莲娜想,这话不错,她此时对理查毫无帮助,不管她留不留在王桥。她现在可以不受约束吗——自顾自地去寻找杰克?单单这么想,就已经让她心跳加快了。“但我一点钱都没有,怎么去朝圣呢?”她说。

“那匹黑骏马怎么样了?”

“我们还留着——”

“卖掉它。”

“我怎么能够呢?那是理查的。”

“看在上帝的分儿上,是谁买下的呢?”艾伦生气地说,“是理查辛苦了几年做羊毛生意的吗?是理查和贪心的农民和狠心的佛兰芒商人讨价还价的吗?是理查收购来羊毛,贮存起来,设个市场上的摊位再卖掉吗?别跟我说是理查的马了!”

“他会生气的——”

“好啊。但愿他能一气之下,有生以来第一次自己找点事做。”

阿莲娜张开嘴巴想争辩,又闭上了。艾伦是对的。理查一向事事靠她,当他为他的遗产而战时,她确实有义务支持他。如今他已经不为什么而战了。他对她没权提更多的要求。

她想象着她又见到了杰克。她幻想着他的面容,他对她微笑。他们会亲吻。她感到她下身一阵兴奋的刺激。她意识到,只要想到他,她那下边就湿了。她觉得很不好意思。

艾伦说:“路上当然很危险。”

阿莲娜笑了:“这我倒一点不怕。我从十七岁起就在奔波。我能照顾好自己。”

“反正,去孔波斯特拉的路上会有上百人的。你可以加入一支大的朝圣队伍。你不必单独行动。”

阿莲娜叹了口气:“你知道,要不是这孩子拖累,我想我是能去的。”

“正是因为有这孩子,你才非去不可呢,”艾伦说,“孩子要有父亲。”

阿莲娜还没这么想过,她只想着自己要去走这一趟。这时她明白了,孩子和她一样需要杰克。她天天忙着照看婴儿,却没想到他的未来。突然,她似乎感到,孩子长大成人,而不知道他父亲是那么聪明盖世、天赋过人,实在太不公平了。

她意识到,她在说服自己去找他,她顿时感到一种恍然大悟的激动。

她突然想到一个难处:“我不能带着孩子去孔波斯特拉。”

艾伦耸耸肩:“他又不懂西班牙和英格兰有什么不同。不过你不用带着他。”

“那我该怎么办?”

“把他留给我。我会用羊奶和野蜂蜜喂他的。”

阿莲娜摇起头:“和他分开我可受不了。我太爱他了。”

“你如果爱孩子,”艾伦说,“就去找孩子的父亲吧。”

阿莲娜在韦勒姆找到一条船。她小时候随她父亲渡海去法兰西,乘的是一艘诺曼战船。那种战船长长的、窄窄的,两舷成弧形,在船首和船尾,两弧相接成尖状。两舷都有一排船桨,中间是一面皮帆。现在载着她去诺曼底的船和那种战船很相似,但中腰要宽得多,吃水也深,以便装货。船是从波尔多驶来的,她看到赤脚的水手卸下葡萄酒的大木箱,那是运来藏在富人的地窖里的。

阿莲娜明白,她得把婴儿留下,但她还是为之心碎。她每看到他,脑子里都要争论一番,最后再次确定她还是得走;其实想也枉然,她反正不愿意和孩子分手。

艾伦送她到韦勒姆。阿莲娜在这儿搭上了伴,两个来自格拉斯顿伯里修道院的修士要到诺曼底去视察他们的财产。船上另外还有三名乘客:一个年轻的乡绅,在一个英格兰的亲戚家住了四年,现在要返回图卢兹的父母身边;还有两名年轻的建筑匠,他们听说海峡那边的工钱高,姑娘更漂亮。起航的那天上午,水手们往船上装沉重的科尼什锡锭,乘客们则在小酒馆里等候。那两名工匠喝了好几罐淡啤酒,却毫无醉意。阿莲娜紧抱着婴儿,暗自流泪。

船终于要离岸了。阿莲娜在夏陵买的那匹壮实的灰色母马,从来没见过大海,不肯上跳板。多亏那乡绅和两名工匠热心帮忙,才总算把马弄上了船。

阿莲娜把婴儿交给艾伦时,泪眼模糊了。艾伦接过孩子,却说:“你不该这样子走的,我给你出错了主意。”

阿莲娜哭得更厉害了。“可是那儿有杰克,”她抽噎着说,“我不能没有杰克自己过日子,我知道的。我得去找他。”

“噢,对,”艾伦说,“我不是让你放弃这次外出。可是你不能把孩子留下的。把他带着吧。”

阿莲娜感激不尽地泪如泉涌,她哭得更厉害了。“你当真认为,他会好好的吗?”

“他这一路上随你骑马走来,可高兴呢。其余的路途也是一样,不过再长些罢了。而且,他不太喜欢吃羊奶。”

船长说:“上船啦,女士们,潮水到了。”

阿莲娜又把孩子接过来,还亲吻了艾伦:“谢谢你,我太高兴啦。”

“祝你好运!”艾伦说。

阿莲娜转过身,跑过跳板,上了船。

船立即起航了。阿莲娜挥着手,直到艾伦成了码头上的一个小点。他们驶出普尔港之后,天就下起雨来。甲板上没有遮掩,阿莲娜就坐在舱底,与马匹和货物待在一起。她头上是桨手们坐的甲板,并不是封闭的,没法遮风挡雨,但她把婴儿裹在斗篷里,还不致淋湿。船在起伏行驶,似乎很合小家伙的意,他很快就睡着了。天黑下来,船抛了锚,阿莲娜和修士们一起祈祷。后来,她抱着孩子坐着,很舒服地打起了盹。

他们第二天在巴夫勒尔上了岸,阿莲娜在最近的城镇瑟堡找到了住处。她在城里待了一天,到处向客房主和建筑匠们打听,他们记不记得有一个长着火红头发的英格兰建筑匠。谁都不记得。诺曼人红头发的很多,所以他们可能没注意他。也许他渡海后,上的是另一个口岸。

阿莲娜很现实,并没指望这么快就找到杰克的踪迹,尽管如此,她还是有点沮丧。第三天她就朝南出发了。她和一个卖刀子的小贩,他的快活的胖妻子以及四个孩子结伴而行。他们走得很慢,阿莲娜倒很愿意迁就他们的速度,省着点马的脚力,因为马要驮着她走很长的路呢。尽管有一家人和她同行,要安全得多,她还是在左衣袖里藏着她那把锋利的长刃刀。她看起来并不富裕,她的衣服很暖和,但是并不讲究,她的马也只是健壮而已,远远称不上生气勃勃。她小心地把几枚硬币放在手边的钱袋里,从不让别人看见她藏在斗篷里、缠在腰间的沉重的钱带子。她给婴儿喂奶时很谨慎,不让陌生的男人看见她的乳房。

那天晚上,她为一个振奋人心的好消息而欢欣鼓舞。他们在一个叫作莱塞的小村里休息,阿莲娜遇到一个修士,那修士记得一清二楚,一个年轻的英格兰建筑匠对修道院教堂革新的扇形拱大为着迷。阿莲娜惊喜若狂了。那修士甚至还记得,杰克说,他是在翁弗勒尔上岸的,这恰恰解释了为什么在瑟堡没人见过他。虽然已时隔一年,那修士却滔滔不绝地谈着杰克,显然对他印象极深。阿莲娜和一个见到杰克的人谈天,心中十分激动。这证实她没找错路线。

最后,她离开了那修士,躺在修道院客房的地上睡了。她迷迷糊糊地紧紧搂住孩子,对着他那粉红色的小耳朵悄声说:“我们就要找到你爸爸了。”

孩子在图尔生病了。

这座城又富、又脏、又挤。老鼠成群结队地在卢瓦尔河畔的硕大粮仓周围跑来跑去。城里到处都是朝圣的香客。图尔是前往孔波斯特拉朝圣的传统起点。而且,圣马丁节近在眼前,这位圣徒当初是图尔的第一位主教,许多人都到修道院来朝觐他的陵墓。马丁曾把他的袍服撕开,把一半给了一个赤身露体的乞丐,并因此举而闻名于世。由于节日在即,图尔的客房和租房都已人满为患。阿莲娜只好随遇而安,住进了码头附近一座摇摇欲坠的小旅店,店主是两位上了年纪的姐妹,已经到了风烛残年,没法保持那地方的清洁了。

起初,她并没有在住处久留。她抱着孩子在街上四处走,打听杰克的消息。她很快就明白了,这座城市经常人来人往,店主们甚至记不得一星期前的住客,向他们询问一年前到过这里的人,实在毫无意义。然而,她还是在每一处建筑工地停下来,问人们是不是雇过一个叫作杰克的红头发的英格兰年轻建筑匠。谁也没雇过。

她失望了。她从莱塞以来就再也没听到他的消息了。如果他按照原先的计划,到孔波斯特拉的话,几乎可以确定,他到过图尔。她开始担心,他会不会改变了主意。

她随着大家去了圣马丁教堂,在那儿看见一伙工匠在进行大规模的修整工程。她找到了建筑匠师,一个脾气不好的小个子,长着稀疏的头发,问他是不是雇过一个英格兰建筑匠。

“我从来不雇英格兰人,”他不等她说完就无礼地打断了她,“英格兰建筑匠不好。”

“这个英格兰工匠可是非常好的,”她说,“而且他还讲着一口流利的法语,说不定你根本不知道他是英格兰人。他留着红头发——”

“从来没见过他。”那匠师粗鲁地说,转身就走开了。

阿莲娜回到她的住处,心中很消沉。毫无因由地被人顶撞一番,实在让人泄气。

那天夜里,她胃里七上八下,一点也睡不着。第二天,她感到身体不舒服,无力外出,便躺在小客房的床上,从窗子飘来河水的臭味,从楼下传来醉酒呕吐和做饭油腻的气味。第三天早晨,孩子就病了。

他的哭叫声惊醒了她。这不是他平时那种表示要求的哭喊,而是丝丝微弱无力的呻吟。他的肚子也和阿莲娜头一晚上一样在翻腾,但他还加上了发烧。他平日里那双精神十足的蓝眼睛无精打采地紧闭着,两只小手握成拳头。他的皮肤红肿,还起了小水疱。

他以前从来没生过病,阿莲娜不知如何是好。

她给他喂奶,他如饥似渴地猛嚎了一阵儿,就又哭起来了,然后再吸奶。他把奶吃下肚子,可是看来并没解除他的病痛。

小客房里有一个讨人喜欢的年轻侍女,阿莲娜请她到修道院去买些圣水。她想过去请个医生,但医生也就知道给人放血,她不敢相信,给小婴儿放血能有用。

那侍女带着她母亲回来了,那女人在一只铁碗里烧了一把干草药,从碗里冒出一股辛辣的烟雾,似乎吸掉了屋里的怪味。“孩子会渴的——只要他想要,就多给他吃奶,”她说,“你自己也要多喝水,这样才会有足够的奶水。这就好了。”

“他会好吗?”阿莲娜忧心地说。

那女人看上去很同情她。“我不知道,亲爱的。婴儿太小,你拿不准。通常他们像这样都能好,有时候也不行。他是你的头一个吗?”

“是的。”

“你就想想,总还会再生的吧。”

阿莲娜想:这是杰克的孩子,我现在失去了杰克。她这想法没有说出来,只是谢了那女人,给了草药钱。

那母女俩走了以后,她用平常的水把圣水冲稀,用一块布蘸着,给婴儿的头部降温。

过了几天,孩子好像病得更重了。他一哭,她就给他喂奶,他睁眼躺着的时候,她就给他唱歌,等他睡着了,她就用圣水给他清凉。他不断吃奶,但是一阵一阵的。所幸她的奶很多——她一向奶水很足。她自己的病也没好,不时要吃些干面包,喝些冲淡的葡萄酒。时间一点点过去,她对住的屋子不满起来,光秃秃沾满蝇屎的墙壁,粗木地板,透风的门和狭小的窗户。屋里实际上只有几件家具:摇摇晃晃的床,一个三条腿的凳子,一个挂衣架和一盏落地烛台,上面本有三个烛叉,但只有一支蜡烛。

天黑以后,那个侍女进来,点着了蜡烛。她看了看婴儿,孩子躺在床上,挥舞着胳膊腿,哀哀地哭着。“可怜的小家伙,”她说,“他一点不明白,他怎么会这么不舒服。”

阿莲娜从凳子上移到床上躺下来,她没吹灭蜡烛,好随时看着孩子。整整一夜,他俩都是一阵阵地打个盹。天快亮时,孩子的呼吸变轻了,也不再哭叫、扭动了。

阿莲娜默默地哭泣起来。她失去了杰克的踪迹,她的孩子也要死在这儿了,她在客店里举目无亲,这座城市又远离家乡。不会再有一个杰克,她也不会再有孩子了。或许她也会死,那样倒也好。

天亮以后,她吹熄了蜡烛,困乏地睡着了。

楼下一个很响的声音把她突然惊醒。太阳已经高高升起,窗下的河边一派繁忙喧闹。孩子一动也不动,面孔终于平和了。她的心吓得发冷。她摸摸他的胸口:既不烫也不凉。她紧张得透不过气来。接着,他深深地吐了口气,睁开了眼睛。阿莲娜松心得都要晕过去了。

她一把抱起他,紧紧按在胸前,他放声大哭了。他又好了,她知道,他的温度恢复了正常,也不再没精神了。她把他凑到胸前,他贪心地使劲嘬着奶。他不再吃上两口就扭过脸去,而是不停地吃着,吸干一个乳房,又吸另一个。然后他满意地沉沉睡去。

阿莲娜知道,她自己的症状也消失了,只是还感到全身无力。她躺在婴儿身边,直睡到中午,然后又喂了他一次奶;接着,她下楼到客店的餐室,吃了一点羊乳酪、新鲜面包和一小块咸肉。

或许是圣马丁的圣水救活了孩子,那天下午,她又去了一趟圣马丁的陵墓,向圣徒致谢。

她在修道院大教堂里,看着工匠们在干活儿,心里想着杰克,也许他根本见不着自己的儿子了。她不知道,他是不是偏离了他预定的路线。也许他在巴黎干活儿,为那里的一座新的大教堂刻石。她心里想着他,目光却落到工匠们正在安装的一个新梁柱上。那上边刻着一个男人,似乎正用他的背支撑着柱子的重量。她出声地喘着气。她毫无一丝怀疑地立刻就明白了,那个扭曲的、极度痛苦的造型就是出自杰克之手。如此看来,他到过这里!

她的心激动地跳着,连忙走过去问那些干活儿的人。“那个梁托,”她上气不接下气地说,“刻那个梁托的人是个英格兰人,对吗?”

一个鼻子破损的老工人回答她:“不错——是杰克·费茨杰克[2]刻的。我这辈子从没见过这样的刻石。”

“他什么时候在这儿?”阿莲娜说。她屏住呼吸,等着回答,那老人搔着他那油腻腻的便帽下头发变灰的脑袋。

“从现在算起,差不多一年以前了。嗯,他没有待很久。匠师不喜欢他。”他压低了声音,“要是你想知道实情的话,是因为杰克太能干了。他把匠师给比下去啦。所以他只好走了。”他把一个手指竖在嘴上,做了个别让人听见的姿势。

阿莲娜激动地说:“他有没有说他到哪儿去?”

那老人看了看婴儿:“要是头发能用来判断的话,这孩子一定是他的。”

“是的,是他的。”

“你认为,杰克会高兴看到你吗?”

阿莲娜明白了,老工人以为杰克也许是从她身边逃开的呢。她笑了。“噢,当然!”她说,“他见到我会喜出望外的。”

他耸了耸肩:“他说,他要到孔波斯特拉去办一件要紧的事。”

“谢谢你!”阿莲娜高兴地说。老人没想到,她凑上去亲了他一下,他开心极了。

朝圣者的队伍,横跨法兰西,在比利牛斯山脚下的奥斯塔巴会合了。阿莲娜所在的那支二十人左右的队伍,在那儿扩展到了差不多七十人。他们这些人,脚虽然走痛了,但心里很快活,他们当中有些是殷实的市民,有些人可能是逃避法律的,还有几个醉汉,好几名修士和教士。那些神职人员是出于虔敬上帝才朝圣的,其余的大多趋向于做一次开心的旅行。大家操着好几种语言,包括佛兰芒语——日耳曼语的一种方言和一种叫奥克的南部法语。然而,这并不妨碍他们在一起说说笑笑,跨越比利牛斯山脉的时候,大家唱歌、做游戏、讲故事,并且——还出了好几桩——风流韵事。

不幸的是,离开图尔之后,阿莲娜再没找到有人记得杰克。然而,她在法兰西走这一路,并没见到如她想象的那么多的吟游诗人。一名佛兰芒旅客,以前曾经走过这条路,他说在山那边,西班牙境内,会有更多的吟游诗人。

他说得不错。在潘普洛纳,阿莲娜激动地找到了一名吟游诗人,他记得和一个红发英格兰青年搭过话,小伙子向他打听自己的父亲。

当这支疲乏的朝圣者的队伍缓缓穿过西班牙北部,朝海岸进发时,她又见到了好几名吟游诗人,大多记得杰克。她越来越兴奋地意识到,大家异口同声说他是在孔波斯特拉,而且没人遇见他往回走。

这就是说,他还在那儿。

她的身体虽然更疼痛了,可是她的情绪却益发高涨。临近旅程的最后几天,她几乎乐观起来了。时值仲冬,但天气仍很晴暖。婴儿如今已经半岁了,结结实实,高高兴兴的。她觉得,在孔波斯特拉一定能找到杰克。

他们在圣诞节那天到达了。

他们径直来到大教堂,望了弥撒。大教堂里自然是人山人海。阿莲娜在教堂中走了一圈又一圈,看着一张张面孔,但杰克不在。当然,他不那么虔诚;事实上,除了干活儿,他从来不去教堂。等她找到住处时,天已经黑了。她上了床,但激动得难以入睡,心里想着,杰克也许近在咫尺,明天她就会见到他,亲吻他,给他看他的孩子。

头一道阳光照射的时候,她就起身了。小家伙感觉到了她的不安,吃起奶来很烦躁,用牙床咬着她的奶头。她匆匆给他洗了一把,就抱着他出去了。

她走在布满灰尘的街道上,在每一个拐角都盼望着能看到杰克。他看到她时,会多么惊喜啊!然而,她在街上没看到他,于是便开始到租房子的地方去问。等人们开始上班以后,她又到各个工地去打听建筑工匠。她会用卡斯蒂利亚方言讲建筑匠和红头发这样的词,何况,孔波斯特拉的居民都习惯外国人了,因此,她还能和他们交谈;但她没找到杰克的踪迹。她开始忧心起来。人们不会不知道他的。他可不是那种容易被人忽略的人,他该在这儿住了好几个月了。她也十分留心他那种独特的刻工,但她没见到一个。

上午过了一半,她遇到了一个邋遢的中年妇女,她开着一家小客店,而且会讲法语,她说她记得杰克。

“一个英俊的小伙子——他是你的男人吧?这地方没一个姑娘能在他那儿取得什么进展,真的。他在仲夏时分来的,不过没待多久,真遗憾。他也不肯说,他要到哪儿去。我喜欢他。要是你找到他,替我好好吻他一下。”

阿莲娜回到她的住处,躺在床上,眼睛盯着天花板。婴儿哭泣起来,她这一次没去管他。她疲惫不堪,失望至极,十分想家。这太不公平了:她一路追他到孔波斯特拉,但他又跑到别处去了!

既然他没有返回比利牛斯山,而且从孔波斯特拉再往西,除了一条狭长的海岸线和通往天尽头的大洋,已经再无其他,杰克一定是又往南走了。她得再次上路,骑着她的灰马,抱着她的孩子,前往西班牙的腹地。她不知道,她还要离家再走多远,她的朝圣才能到头。

杰克在托莱多和他的朋友拉希德·阿尔哈伦一起过的圣诞节。拉希德是个受了洗的撒拉森人,靠从东方进口香料,特别是辣椒,发了大财。他俩在大教堂的正午弥撒上相遇,然后在暖和的冬日中,穿过狭窄的街道和芳香的市场,往回走。

拉希德的住房是用令人目眩的白色石头盖的,还在一个院子的四周修了喷水池。院中多荫的连拱廊,使杰克想起了王桥修道院的回廊。在英格兰,连拱廊可以挡风遮雨,可是在这儿,其目的都在于隔绝烈日暴晒。

拉希德和他的客人们坐在地面的坐垫上,吃着一张矮桌上的东西。男人们由妻女和侍女伺候。这些侍女在家中的地位有点让人生疑,作为一名基督徒,拉希德只准有一个妻子,但杰克揣测,他不声不响地漠视教会不准纳妾的规定。

拉希德好客的住所中,最吸引人的莫过于女人。她们个个美貌异常。他的妻子是个轮廓鲜明、相貌端庄的妇人,有着光洁的深棕色皮肤,浓密的油黑头发和晶莹的棕色眼睛,他的女儿们和她属同一类型,只是更苗条一些。他一共有三个女儿。长女已经和在座的一位客人订了婚,这位未婚夫是城里一个丝绸商的儿子。“我的拉雅是个十全十美的女儿,”拉希德说,这时她正绕着桌子,让客人们在她手中的一盆香水中蘸手。“她认真、听话又漂亮。约瑟夫是个幸运儿。”那位未婚夫点了下头,承认他交了好运。

次女非常骄傲,甚至高傲。她听到父亲夸奖她姐姐,看来很不痛快。她从一个黄铜罐里给杰克的酒杯中倒着一种饮料,同时垂下眼睛看着他。“这是什么?”他问。

“薄荷甜酒。”她倨傲地说。她不喜欢伺候他,因为她是个大人物的女儿,而他不过是个一文不名的流浪汉。

三女儿爱莎是杰克最喜欢的。在他来此的三个月中,他已经对她相当了解了。她有十五六岁,小巧而活泼,脸上总是带着微笑。虽说她比他小了三四岁,但看上去并不幼稚。她有着活跃好奇的头脑。她没完没了地向他询问有关英格兰及其不同生活方式的问题。她时常取笑托莱多上流社会的举止——阿拉伯人的势利,犹太人的挑剔和基督徒暴发户的无聊趣味——并逗得杰克一阵大笑。三姐妹中虽然数她最小,却是最不天真的,当她俯身向他,往桌上摆放一盘辣虾时,她看着杰克的那种神态,确实无误地流露出放肆的挑逗。她看着他的眼睛,惟妙惟肖地学着她二姐那种势利相,说了声“薄荷甜酒”,逗得杰克咯咯直笑。当他和爱莎在一起的时候,他常常会忘掉阿莲娜几个小时。

但当他一离开这座房子,阿莲娜就又出现在他脑海里,宛如昨天才离开她。虽说已经有一年多没见到她了,但他对她记忆犹新,栩栩如生到令他痛苦的地步。他可以随时记起她的任何表情:欢笑、深思、怀疑、忧虑、高兴、惊愕,以及——最清晰不过的——激情。他对她身体的一切全都没有忘记,他仍能看到她乳房的曲线,摸到她大腿内侧的柔滑肌肤,尝到她的亲吻,嗅到她散发的体味。他时常思念她。

为了消除他那无果的渴望,他有时会设想着阿莲娜此时正在做着什么。在他的心目中,他会看见她在一天结束的时候,给阿尔弗雷德脱靴子,坐下来和他晚餐,亲吻他,和他做爱,给一个和阿尔弗雷德长得一模一样的男孩喂奶。这些幻象折磨着他,但并没使他不去思念她。

今天是圣诞节,阿莲娜会烤好一只天鹅,再把羽毛摆在上面,好摆上桌面;会有牛奶甜酒可喝,是用淡啤酒、鸡蛋、牛奶和肉豆范做的。而现在摆在杰克面前的食物可就大不一样了,有令人馋涎欲滴的饭菜:奇怪的辣味羊肉,加了坚果的米饭,用柠檬汁和橄榄油浇的沙拉。一时,杰克竟然习惯了西班牙的烹饪风味。在英格兰的宴会上不可或缺的大块牛排、猪肉火腿和整条羊腿,在这里从来吃不到;他们也不吃厚厚的面包。他们这儿没有茂盛的牧场来放养大群牛羊,没有肥沃的土壤种植小麦,形成麦浪滚滚的庄稼地。他们制作相对较小的肉食,而且都是用奇思异想的方式,加上各种各样调料烹制的;代替英格兰无处不在的面包的,是各式各样的蔬菜水果。

杰克和一小伙英格兰教士住在托莱多。他们是一个国际学者社团的部分成员,其他学者包括犹太人、穆斯林和阿拉伯裔的基督徒。这些英国人忙于把数学从阿拉伯文译成拉丁文,以供基督徒阅读。他们发现和探索阿拉伯人的知识宝库时,有一种热烈和激动的气氛,他们很轻易地就接纳了杰克做学生:凡是了解他们的工作并分享他们热情的,他们一概予以接纳。他们如同那些农民,一向在贫瘠的土地刨食,如今却突然搬到一片有肥沃的冲积土的山谷里。杰克放弃了建筑而致力于钻研数学。他还不需要干活儿挣钱,教士们很随便地给了他一张床,还让他想吃就吃,如果他需要,他们还会给他一件新袍子和一双新的皮便鞋。

拉希德是他们的第一位赞助人。作为一名国际商人,他懂得多种语言,有着包容世界的胸怀。他在家讲卡斯蒂利亚语,即西班牙基督徒的语言,而不讲莫扎阿拉伯语。他一家人也都讲法语,即诺曼人的语言,因为诺曼人中多有重要的商人。他虽然身在商界,却智慧过人,并广为涉猎。他喜欢和学者们谈他们的理论。他很快就和杰克有了交往,杰克一星期常要在他家吃好几顿饭。

此刻,他们开始就餐后,拉希德问杰克:“哲学家们这个星期教了我们什么?”

“我在读欧几里得。”欧几里得的《几何原本》是第一批翻译的书中的一部。

“欧几里得这个名字对一个阿拉伯人来说很有意思。”拉希德的兄弟伊斯梅尔说。

“他是希腊人,”杰克解释说,“他生活在基督诞生之前的时期。他的著作被罗马人毁了,却由埃及人保留了下来——所以我们要靠阿拉伯文。”

“如今英格兰人在把他的书译成拉丁文!”拉希德说,“我觉得很开心。”

“你学到了什么呢?”拉雅的未婚夫约瑟夫说。

杰克迟疑了。这很难一下说清。他尽量解释得实际点。“我的继父是位建筑匠师,他教我怎么进行某些几何运算:怎样把一条直线分成相等的两段,怎样画直角,怎样在一个大正方形中画一个小正方形,并使小的面积相当于大的一半。”

“这种技巧的目的何在呢?”约瑟夫插嘴说。他的口气里有种轻蔑的调子。他把杰克看成暴发户一类的人,并且因为拉希德对杰克的话洗耳恭听而心怀妒意。

“那些运算在建筑设计中是最起码的,”杰克兴致勃勃地回答着,假装没有注意到约瑟夫的腔调,“看看这个院子吧。周边的连拱廊所占的面积,和中间空地的面积完全相等。大多数小院子,包括修道院的回廊,都照这样子修建。因为这种比例最舒服。如果中间空地大了,就会像个市场,而如果小了,看着又像是屋顶中开了个洞。但为了让尺寸分毫不差,建筑匠师就得会把中间空地画成整个院子的面积的一半。”

“我从来不懂这个!”拉希德如获至宝地说。他最高兴的事就是学到了新东西。

“欧几里得解释了,为什么这些技术有用,”杰克继续说下去,“比如说,被分割的线段的两部分之所以相等,是因为它们构成了等边三角形的两条对应边。”

“等边?”拉希德询问道。

“意思就是完全一样。”

“啊——现在我明白了。”

然而,杰克看得出来,别人都没懂。

约瑟夫说:“你在读欧几里得以前就会做这些几何运算了——所以嘛,我看不出你现在强到哪儿去。”

拉希德争辩说:“只要明白了一些道理,一个人总会强得多的。”

杰克说:“再说,现在我弄明白了几何原理,我就能为一些困扰着我继父的新问题求解。”他觉得这么谈下去相当扫兴,欧几里得于他,就如黑暗中的闪电,一下子照亮了很多东西,但他却不能把这些新发现的激动人心的重要性给这些人解释清楚。于是他改变了方针。“欧几里得的方法才是最有趣的,”他说,“他设了五条公理——就是显而易见的真理——并从中十分有逻辑地演绎出其他多种情况。”

“给我举一个公理作例子。”拉希德说。

“一条直线可以无限延长。”

“不行。”爱莎说,她正在从一个大碗里给大家的碗中递上无花果。

客人们听到一位少女加入了这场辩论,都感到有点惊诧,但拉希德却宽容地哈哈大笑,爱莎是他最宠爱的女儿。“为什么不行呢?”

“总有一天会到头的。”她说。

杰克说:“但在你的想象中,会无限地延长下去。”

“在我的想象中,水可以流上山去,狗会说拉丁文。”她反驳说。

她母亲走进屋来,听到了她的强词夺理。“爱莎!”她口气坚决地说,“出去!”

男人们都哄堂大笑起来。爱莎做了个鬼脸,就走了出去。约瑟夫的父亲说:“谁娶了她一定会忙得不可开交!”大家又笑了一阵儿。杰克也笑了;随后他注意到,大家都在看他,似乎那句玩笑是针对他的。

午饭以后,拉希德展示了他搜集的机械玩具。他有一个宝器,把水和酒倒进去掺在一起,它们出来的时候还是分开的;一个水动钟表,可以在白天准确地计时;一个罐子,灌满水后不会溢出来;一个女人形的小木人,眼睛是用一种水晶做的,在暖和的白天可以吸水,到晚上凉了就又喷水,看着就像在哭。杰克对这些玩意儿和拉希德一样着迷,但他最感兴趣的是那个哭泣的人形,因为别的机器一说清楚都很简单,唯独这个哭人,谁也弄不明白是靠什么原理制出的。

下午,他们坐在围着院子的连拱廊里,做游戏,打瞌睡或者闲聊天。杰克希望自己也能有一个这样的大家庭,有姐姐,有叔伯,有姻亲,还有一个大家都能来拜访的家园,以及一个在小镇上受人尊敬的地位。他突然记起,母亲救他逃出修道院的管教室那天夜里,他和母亲的谈话。他当时问起父亲的亲戚,她说:是的,他有个大家庭,在法兰西。杰克意识到,我有一个这样的家庭,在某个地方,我父亲的兄弟姐妹,就是我的叔叔和姑姑。我可能还有与我年龄相仿的堂兄弟姐妹和表兄弟姐妹。不知道我这辈子还能不能找到他们?

他感到自己在流泪。他走到哪里都能生活下去,但他却哪里也不属于。他曾经当过刻石匠、建筑匠、修士和数学家,但却不知道,如果真有的话,哪一个才是真正的杰克。有时候,他不清楚,自己该不该像父亲那样,当一名吟游诗人,或是像母亲那样,当一个逍遥法外的林中人。他已经十九岁了,还无家可归,无根可寻,既没有家庭,也没有生活的目标。

他和约瑟夫下了一盘棋,他赢了;这时,拉希德走上前来,说:“约瑟夫,把你的椅子给我——我想再多听听欧几里得。”

约瑟夫顺从地把椅子让给他未来的岳父,然后就走开了——他已经听够了欧几里得。拉希德坐下来,对杰克说:“你觉得满意吗?”

“您的殷勤好客是无与伦比的。”杰克流畅地说。他在托莱多学会了礼数周到。

“谢谢,但我指的是欧几里得。”

“还算满意。不过,我认为我没把这本书的重要性解释清楚。你知道——”

“我想我听明白了,”拉希德说,“我像你一样,热爱知识,就因为那是知识。”

“对。”

“即使如此,每个人都得有谋生之道。”

杰克没明白这话的确切意思,因此就等着听拉希德的下文。然而,拉希德却往后一靠,半合着眼睛,显然很满意对方表示友好的沉默。杰克开始考虑,拉希德是不是对他没在一个行当中工作而对他不满。杰克最后说:“我希望,有一天我能回去从事建筑。”

“好的。”

杰克微微一笑:“我骑着我母亲的马,肩上搭着我继父的工具袋离开王桥时,我以为只有一条途径建教堂呢:粗柱子、圆拱券、小窗户,上面覆盖上木屋顶或者桶状的石拱顶。我从王桥一路走到南安普敦,所看到的大教堂没有教给我什么不同的东西。但诺曼底改变了我的生活。”

“我可以想见。”拉希德带着睡意说。他不大感兴趣,于是杰克就默默回忆着那些日子。在翁弗勒尔上岸后的半天之内,他已经见到瑞米耶日的修道院教堂了。那是他所见过的最高的教堂,除此之外,圆圆的拱券和木头天花板都是常见的——只有修士会堂被于尔索院长建成了一种革新的石头屋顶。这个屋顶既不是光滑连续的圆桶形,也不是带折缝的交叉拱顶,而是由多个柱头伸出扇形拱,在屋顶正中会合。那些扇形拱又粗又牢,而各扇形拱之间的三角形则又细又轻。管理那个建筑物的修士向杰克解释说,这样建造比较容易,先把扇形拱竖起,修建扇形拱之间的部分就简单了。这种类型的拱顶还比较轻。那修士还希望从杰克口中听听英格兰在技术革新方面的情况,杰克只好令他失望了。不过,杰克对扇形拱的赞赏使那修士很高兴,他告诉杰克,就在不远的莱塞,有一座教堂,完全是用扇形拱修建的。

杰克第二天就到了莱塞,在教堂里待了整整一个下午,怀着好奇的心情,研究那拱顶。他最后弄明白了,这种拱顶的引人之处,在于扇形拱,从屋顶正中下到柱顶,这样一来,屋顶的重量,就以饶有趣味的方式落到了最牢固的部分——立柱上了。扇形拱使得建筑物的逻辑一目了然。

杰克一路往南,来到了安茹郡,并在图尔的修道院教堂的修缮工程中找到了一份工作。他没费什么力气就说服了建筑匠师让他试工。他随身带的工具表明他是一个建筑匠,只干了一天,匠师就发现他很出色。他曾经对阿莲娜自信地说,他可以在世界上任何地方找到工作,看来并非吹牛。

在他继承下来的工具中,有一把汤姆的英制尺。这是只有建筑匠师才有的,别人发现杰克居然有这种尺,就问他,他怎么这么年轻就当上了匠师。他最初的想法是解释一下,他并不真是匠师,但后来他决定就说他是建筑匠师。说起来,在他做修士的时候,他确实有效地管理过王桥的工地,而且还能和汤姆一样画设计图。但雇他的那位匠师发现给自己留下了一个潜在的对手,心里很不痛快。一天,杰克向负责工程的修士提出了一项改造意见,还在地上画着图说明自己的想法。他从此开始倒霉了。那位建筑匠师认定杰克盯上了他的职务。他开始找杰克工作中的岔子,还分派他去干切割砌块的单调工作。

杰克很快就又上路了。他到了克吕尼,那里是遍及基督教世界的修道院帝国的大本营。正是从克吕尼发出的命令,才开创并形成了如今非常著名的向孔波斯特拉的圣雅各陵墓朝圣的制度。沿着去孔波斯特拉的大路,到处都有奉献给圣雅各的教堂和照顾旅客的克吕尼式的修道院。杰克的父亲作为朝圣路上的一名吟游诗人,似乎应该访问过克吕尼。

然而,他却没来过。在克吕尼没有吟游诗人。杰克在这里没打听到他父亲的任何情况。

不过,这一路行程丝毫没有白费。在进入克吕尼修道院教堂之前,杰克所看到所有拱券都是半圆形的;而所有的拱顶,要么,是隧道形的,像是一长串圆形拱券联结在一起,要么,是交叉状的,如同两条隧道交会的十字相交。但克吕尼的拱券都不是半圆形的。

它们升起后交会于一点。

连拱廊中的拱券是尖顶的;侧甬道上的交叉拱顶的拱券是尖顶的;而——最令人惊愕的——中殿上面的石头屋顶,也只能说成是尖顶的桶状拱顶。杰克一向所学的,都是说圆形最牢固,因为它完整无缺,而圆形拱券之所以牢固,是因为它是圆的一部分。他自然会认为尖顶拱券不牢固。修士们告诉他,事实上,尖顶拱券要比老式的圆拱更牢固。克吕尼的教堂看来就是证明,因为尖拱顶的石头建筑尽管很重,却还是盖得很高。

杰克没在克吕尼待很长时间。他继续沿着朝圣大路往南走,只在突发异想时才偏离一下。初夏时分,大路上、城镇里或克吕尼系统修道院附近,到处可见吟游诗人的身影。他们在教堂和圣殿门前,向朝圣的人群吟诵叙事诗,有时用六弦琴为自己伴奏,和阿莲娜对他讲过的一样。杰克凑近每个吟游诗人跟前,询问知道不知道杰克·谢尔伯格。他们都说不知道。

他经过法兰西南部和西班牙北部,一路所见的教堂,继续使他吃惊不已。这些教堂都比英格兰的大教堂要高大得多。有些桶形拱顶还有扁带饰。那些扁带饰从一个支柱穿过教堂的拱顶到达另一个支柱,这样,教堂就可以逐个架间地修建,而不必一次完成。扁带饰还可以改变教堂的外观。通过强调架间的分界线,显得教堂是由一系列相同的单位构成的,如同把一长条面包切成相等的薄片;这就把秩序和逻辑施加于巨大的内部空间。

他在仲夏时到了孔波斯特拉。他以前从不知道,世界上还有这么热的地方。圣地亚哥又是一座高得令人叹为观止的教堂,那座还在修建的中殿也有一个带扁带饰的桶形拱顶。杰克从那里继续南行。

西班牙的王国直到最近还在撒拉森人的统治之下,事实上,托莱多以南的大部分地区,仍是由穆斯林控制的。撒拉森建筑物的外貌,使杰克赞叹不已,其高大、阴凉的内部,由拱券组成的连拱廊,在阳光下耀眼的白色石头建筑。但最有兴趣的是,他发现伊斯兰建筑中都有扇形拱顶和尖拱券的特点。或许,法兰西人正是从这里得到启发,产生了他们的新想法。

杰克坐在温暖的西班牙午后阳光下,耳中模糊地听着从凉爽的深宅大院里的什么地方传来的妇女的笑声,心想,他永远无法在王桥大教堂那样的另一座教堂中工作了。他仍想建造世界上最美的大教堂,但不会是一座巨大的、坚实的、要塞式的建筑。他要运用新技术,扇形拱顶和尖拱券。不过,他想,他不会完全照搬现在已经应用的这些模式。他所看见的教堂,没有一座是尽善尽美的。他的头脑里逐渐形成了一座教堂的图画。细部还不清晰,但总体感觉却十分强烈:那将是一座宽敞、通风的建筑,巨大的窗户可以射进充足的阳光,高耸的拱顶似乎直插云天。

“约瑟夫和拉雅需要一些房子,”拉希德突然开口说,“如果你愿意承接下来,其他活儿会接踵而来的。”

杰克吃了一惊。他还没想过的一件事就是建筑住宅。“你认为,他们想要我来为他们盖房吗?”他说。

“他们可能会的。”

又是一阵长时间的沉默,这时,杰克思忖着在托莱多为有钱的商人盖房子的生涯。

拉希德似乎终于清醒过来了。他坐正身体,大睁着双眼。“我喜欢你,杰克,”他说,“你是个诚实的人,你是值得交谈的,这一点难以说清,但我所遇到的人,大多谈不来。我希望我们能永远做朋友。”

“我也这样希望。”杰克说,这句客套话脱口而出,他自己都有点没想到。

“我是个基督徒,因此我不把家里的女人锁在屋里,不许见人。另一方面,我是个阿拉伯人,这就是说,我不给她们那种……请原谅,许可,别的女人习惯的那种许可。我允许她们和家中的男客见面、谈话。我甚至允许发展友谊。但是,到了友谊成熟了,有了更多的内容——在年轻人当中这是很自然发生的——到那时候,我就希望男方采取正式的行动。别的做法会成为一种侮辱。”

“当然。”杰克说。

“我知道你会明白的。”拉希德站起身来,很有感情地拍了拍杰克的肩膀。“我没福气,没个儿子;假如我真有儿子,我想,他会像你一样的。”

杰克一时冲动,说:“我希望,肤色会深点。”

拉希德一时有点茫然,随后便纵声大笑,惊动了院子里的别的客人。“对!”他愉快地说,“肤色深点!”说完便走进屋去,一直还在笑着。

年纪大些的客人开始告辞。杰克独自坐着,思考着拉希德刚才对他讲的这番话,这时傍晚的天气开始凉爽了。人家给他提出了一笔交易,这是毋庸置疑的。如果他娶了爱莎,拉希德会提携他以住宅建筑匠的身份在托莱多发财致富。同时也有一个警告:如果他无意娶她,那就躲得远一点。比起英格兰人来,西班牙人的举止要讲究些,但必要的时候,他们也会把意思说得明白无误的。

当杰克思考他的处境时,他有时会觉得难以置信。这是我吗?他想。这是杰克·杰克逊,一个受了绞刑的男人的私生子,在森林里长大,建筑匠学徒,逃跑的修士吗?我当真被一个富有的阿拉伯商人选中,得以娶他漂亮的女儿,并保证能成为建筑匠,住在这座气候温和的城市里吗?这个提议听起来好得令人难以相信了。何况我本来就喜欢那姑娘!

太阳落下去了,院子笼罩在阴影之中。连拱廊里只剩下了两个人——他和约瑟夫。他正在考虑着,这种局面能不能应付过去,这时,拉雅和爱莎来了,帮他摆脱了困境。尽管理论上说,对男女青年间的身体接触有严格限制,但她们的母亲明知道正在发生什么事,拉希德可能也清楚。他们会给恋人们一点单独的时间;然后,不等他们来得及做什么严重的事,做母亲的就会来到院子里,假装生气,把女儿们喊回屋里去。

在院子的另一头,拉雅和约瑟夫立刻亲吻在一起。爱莎走过来时,杰克站起身来。她穿着一件埃及棉布做的白色拖地花裙,那种衣料,杰克来西班牙以前从没见过。棉布比呢绒柔软,比亚麻布细密,爱莎走动的时候,布裙贴到她的肢体上,白色似乎在暮色中闪烁。相对之下,她的棕色眼睛简直成了黑的。她站在他跟前,调皮地笑着。“他跟你说了些什么?”她说。

杰克猜想,她指的是她父亲。“他提出,要提携我当一名住宅建筑匠。”

“这算什么嫁妆!”她不屑地说,“我简直不能相信!他至少应该给你一笔钱。”

杰克哭笑不得地注意到,她对传统的撒拉森人的委婉毫无耐心。他发现,她的直率益发新奇了。“我觉得,我不想盖房子。”他说。

她突然严肃起来:“你喜欢我吗?”

“你知道,我喜欢你。”

她向前迈了一步,仰起脸来,闭上眼睛,踮起脚,亲吻了他。她身上有麝香和龙涎香的气味。她张开嘴,把舌头伸进他的唇间,来回动着。他的两臂几乎不情愿地搂住她,双手放到她的腰际。棉布很薄,简直像是触到了她赤裸的皮肤。她拉着他的手,放在她的乳房上。她的身体瘦削而紧绷,她的乳房不高,像是又小又挺的小包,上有小而硬的乳头。随着她欲火上升,她的胸脯上下蹭着。杰克感到她的手在他腿裆处摸索着,吃了一惊。他用手指捏着她的乳头。她喘着气,躲开他,胸脯起伏着。他放下了他的双手。

“我弄疼了你了吗?”他悄声说。

“没有!”她说。

他想到了阿莲娜,觉得内疚;跟着他意识到,那样想有多蠢。他何必感到背叛了一个已经嫁给别人的女人呢?

爱莎定定地看了他一会儿。天几乎黑了,但他看得出,她脸上那种欲火难熬的样子。她拉起他的手,重又放回到她的乳房上。“再来一下,使点劲。”她急切地说。

他摸到了她的乳头,并倾着身子去吻她,但她向后仰着头,看着他的脸,体味着他的爱抚。他轻轻地捏着她的乳头,然后,按照她的话,使劲捏着。她往后仰着背,把平平的乳房往前突出,她的乳头把她衣裙的布面弄出了两个又小又硬的皱褶。杰克低下头,凑到她乳房上,隔着棉布叼着她的乳头。随着一阵冲动,他用牙咬了一下。他听见她猛地倒吸一口气。

他感到她全身战栗了一阵。她把他的头从她乳房上拉起,把身体紧紧抵住他。他向她的脸低下头去。她发狂地吻着他,似乎要吻遍他脸上的每一处地方,还把他的身体拉向自己,在喉头发出难受的轻吟。杰克的欲火给挑了起来,感到迷惑,甚至有点惊慌,他从来不知道这种事。他觉得她快到高潮了。这时他们给打扰了。

她母亲的声音从门限处传来:“拉雅!爱莎!马上进屋来!”

爱莎抬头看着他,一边还喘着气。随后,她又亲他,很有力地把嘴唇抵到他嘴唇上,都快把他的嘴亲肿了。她松开他。“我爱你。”她悄声说。然后就跑进了房子。

杰克看着她的背影。拉雅在她身后,迈着稳重的步伐。她们的母亲向他和约瑟夫不满地看了一眼,跟在女儿们的身后也进了屋,随手把门使劲关上。杰克站在那儿,盯着关上的门,不知道到底该怎么理解这一切。

约瑟夫走过院子,来到他跟前,打乱了他的神思。“多漂亮的姑娘——这姐妹俩!”他一边眨着眼,似乎他俩是同谋。

杰克心不在焉地点点头,朝大门走去。约瑟夫跟着他。他们穿过拱门,一名仆人从阴影中走出来,在他们身后关上了门。

约瑟夫说:“和自己订了婚的人在一起,真让你腿裆那儿难受。”杰克没言语。约瑟夫说:“我要到法蒂玛那儿去发泄一下。”法蒂玛那儿是家妓院。虽说有个撒拉森的名称,里边的姑娘却几乎都是浅皮肤的,少数几名阿拉伯妓女要价都很高。“你想去吗?”约瑟夫说。

“不,”杰克回答说,“我的难受是另一种。晚安。”他快步走开了。平时多数情况下,约瑟夫也说不上是他的好伙伴,何况今晚杰克又感到自己充满不可宽恕的心情。

夜晚的空气很凉爽,他朝学院走去,他在那儿的宿舍里有一张硬板床。他觉得自己正处于一个转折点。人家为他安排了一种轻松而富裕的生活,而他自己只要忘掉阿莲娜,并放弃修建世界上最美的大教堂的理想就成了。

那天夜里,他梦到爱莎来找他。她赤裸的胴体涂了香膏,她在他身上蹭来蹭去,但不让他和她做爱。

等天亮后他醒来时,他已经打定了主意。

拉希德·阿尔哈伦的仆人们,不让阿莲娜进门。她大概形同乞丐,她心中这样想着;她穿着蒙满灰尘的短外衣,脚下是一双旧靴,怀里抱着孩子,站在大门外。“告诉拉希德·阿尔哈伦,我是来找他的朋友,从英格兰来的杰克·费茨杰克的。”她讲的是法语,不知道那些深肤色的仆人能不能听懂一个字。他们用撒拉森话交头接耳地商量了一阵,然后一个高个子、黑皮肤、头发像黑羊毛一样的仆人,走进了门。

阿莲娜忐忑不安地等候着,别的仆人明目张胆地瞪着她。即使在这次漫无休止的追寻中,她也还没学会耐心。她在孔波斯特拉扑空之后,就踏上了通往西班牙内陆的大道,前往萨拉曼卡。那地方没人记得一个对大教堂和吟游诗人感兴趣的红发青年,但有一位好心的修士告诉她,在托莱多有一群英格兰学者。其实,希望也很渺茫,不过托莱多并不远,于是她又风尘仆仆地上路了。

另一次失望正和她寻开心似的等着她。不错,杰克到过这里——多走运!——可是,天啊,他已经离开了。她越追离他越近了,她如今只迟于他一个月了。可惜,又是没人知道他到哪里去了。

在孔波斯特拉,她还能猜测他一定是去了南方,因为她从东边来,西、北两面是大海。而在这里就糟了,可能性太多了。他可能往东北走,返回法兰西;可能往西去葡萄牙;或转往南去格拉纳达;而从西班牙海岸,他完全可以乘船去罗马、突尼斯、亚历山大或贝鲁特。

阿莲娜决定,如果没有他离开此地后所去的准确方向,她就不再追寻了。她已经累得形销骨立,而且已经远离家乡。她的精力和毅力都已所剩无几,无法再兜着极其渺茫的希望往前多走了。她准备掉转回头,返回英格兰,设法永远忘掉杰克算了。

另一名仆人从白房子里走出来。这个仆人衣着更考究,而且讲着法语。他警觉地打量着阿莲娜,但态度却彬彬有礼。“您是杰克先生的一位朋友吗?”

“是,从英格兰来的一位老朋友。我想和拉希德·阿尔哈伦谈一谈。”

那仆人看了一眼她怀中的婴儿。

阿莲娜说:“我是杰克的一个亲戚。”这话倒不假,她是杰克继兄离弃的妻子,当然有亲。

那仆人把门开大些,说:“请随我来。”

阿莲娜心怀感激地迈步进门。如果她在这儿被拒之门外,她的路就走绝了。

她随着那仆人穿过一座令人赏心悦目的院子,绕过一道喷水池。她想不出,是什么东西把杰克吸引到这位富商的家里来。这不大像是普通的友情。杰克是不是在这阴凉的连拱廊中诵读过叙事诗呢?

他们走进了房子。这是一座宫殿式的住宅,房间高大阴凉,地面铺着石头,家具雕刻精美,装潢考究。他们穿过两道拱门和一扇木门,阿莲娜有一种感觉,他们大概是来到了内眷的闺房。那仆人举起一只手,示意她等一等,然后轻轻咳嗽一声。

过了一会儿,一位高个的撒拉森妇人飘然走了进来,她身穿黑袍,提着下摆遮在面前,那姿态不用说话就有一种侮辱人的意味。她看着阿莲娜,用法语说:“你是谁?”

阿莲娜挺直了腰板。“我是阿莲娜郡主,已故夏陵伯爵的女儿,”她尽量高傲地说,“我为与胡椒商拉希德之妻谈话感到欣然。”她可以不比任何人逊色地把这场游戏玩到底。

“你到这里来想找谁?”

“我来见拉希德。”

“他不接待妇女。”

阿莲娜意识到,她无望得到这女人的合作了。然而,她已无路可走,于是继续努力。“他或许可以见一见杰克的一位朋友。”她坚持着。

“杰克是你丈夫吗?”

“不是。”阿莲娜迟疑了一下,“他是我的小叔子。”

那女人面露疑色。她和大多数人一样,大概以为,杰克让阿莲娜怀了孕,然后又遗弃了她,阿莲娜追着他,以达到强迫他娶她和抚养孩子的目的。

那女人倒转过身,用一种阿莲娜不懂的语言叫了些什么。过不多久,三个年轻的妇女走了进来。从她们的容貌看得出,她们显然是她的女儿。她还用那种语言和她们讲话,她们都瞪着阿莲娜看。随后就是一阵叽叽喳喳的交谈,杰克这个字眼被多次提及。

阿莲娜感到受了羞辱。她禁不住想扭身就走;但那样一来,她可就彻底放弃了追寻了。这些人虽不讨人喜欢,却是她的最后希望所在。她提高嗓音,打断了她们的交谈:“杰克在哪里?”她本想带点逼问的意味,但她的声音却平淡之极,让她实在恼火。

那三位女儿不再做声了。

那母亲说:“我们不知道他到哪儿去了。”

“你们最后一次见到他是什么时候?”

她犹豫了。她本不想回答,但她又难以假装不知道她什么时候最后见到他。“他在圣诞节后的那天离开了托莱多。”她不情愿地说。

阿莲娜强做一副友好的笑脸:“你还想得起,他说过什么可能到哪里去的话吗?”

“我已经告诉过你了,我们不知道他在哪儿。”

“也许他跟你丈夫说过什么。”

“没有,他没说。”

阿莲娜绝望了。她本能地感到,这女人确实知道点情况。然而,她显然不打算说出来。阿莲娜突然感到虚弱劳顿。她眼含着泪水说:“杰克是我孩子的父亲。你难道认为,他不愿见见他的儿子吗?”

最小的那个女儿开始讲起什么,但那母亲制止了她。母女之间短暂而激烈地交谈了几句,她俩都同样气冲冲地。但最后,女儿闭上了嘴。

阿莲娜等候着,但没人再说话。母女四人就直愣愣地看着她。她们无疑对她抱着敌视的态度,但她们十分好奇,并不急于看着她走。但她再待下去已经没有意义了。她完全可以走出房门,回到她的住处,打点行装,准备长途跋涉,返回王桥。她深吸一口气,使她的话冷漠而沉稳。“我感谢你们的好客。”她说。

那母亲还讲体面,样子略带愧色。

阿莲娜离开了那房间。

那仆人还候在外面。他让过一步,走在她身边,护送她走出宅子。她眨着眼,把泪水挤回去。想到只是由于一个女人的恶意,她千里迢迢,竟然前功尽弃,那种丧气劲儿实在难以忍受。

那仆人引着她穿过院子。就在他们走到大门口时,阿莲娜听到了后面有奔跑的脚步声。她回过头去,看到那小女儿正向她追来。她停住脚步,等候着。那仆人看上去不大自在。

那少女很瘦小,很漂亮,有着金色的皮肤和近乎黑色的眼睛。她穿着一件洁白的衣裙,使阿莲娜感到自己衣服上沾满灰尘,脸也没洗。她讲着不流利的法语。“你爱他吗?”她唐突地问。

阿莲娜迟疑了一下,但立刻意识到,她已经没什么尊严怕失去了。“不错,我爱他。”她承认说。

“他爱你吗?”

阿莲娜就要说爱了,但她想起她已经有一年多没见到他了。“他原来是爱我的。”她说。

“我认为,他爱你。”那少女说。

“你怎么会想起说这个?”

那少女的眼睛里充满了泪水。“我自己想要他。而且眼看我就得到他了。”她看着婴儿,“红头发,蓝眼睛。”泪水涌下了她光滑的棕色面颊。

阿莲娜端视着她。这解释了她为什么会怀着敌意接待自己。那母亲想让杰克娶她小女儿。她绝不超过十六岁,但她自有一种情窦已开的模样,使她显得大些。阿莲娜立刻想弄清他们之间发生过什么事。她说:“你‘眼看’就得到他了?”

“是的,”那少女挑战般地说,“我知道他喜欢我。他走的时候,我心都碎了。但现在我明白了。”她失去了镇静,她的脸伤心得变了模样。

阿莲娜可以体会,一个爱恋着杰克的女人失去他是什么心情。她触着那少女的肩头,安慰着她。但还有些比同情更重要的事情。“听着,”她急切地说,“你知道他到哪儿去了吗?”

那少女抬起眼睛,抽泣着点了点头。

“告诉我!”

“巴黎。”她说。

巴黎!

阿莲娜喜出望外。是在她返回的路上。巴黎远在千里之外,但一路是轻车熟路。何况杰克只比她早走了一个月。她感到浑身都来了劲儿。我到底要找到他了,她想,我知道,我会找到他的!

“你现在就去巴黎吗?”那少女说。

“噢,当然,”阿莲娜说,“我已经跑了那么远的路——我现在不会停下来的。谢谢你告诉我——谢谢你。”

“我想让他幸福。”她简单地说。

那仆人不安地守在一边,不大痛快。他那样子似乎是他怕为此给自己惹出麻烦。阿莲娜对那少女说:“他还说过什么吗?比方,他要走哪条路,或者其他能帮我找到他的话?”

“他想去巴黎,因为他听人说,那儿正在建筑大教堂。”

阿莲娜点点头。她能推测这一点的。

“他还带着那个哭泣女士。”

阿莲娜不明白她这话的意思:“哭泣女士?”

“我父亲给了他那个哭泣女士。”

“一位女士?”

那少女摇起头:“我不知道准确的字眼。一位女士。她哭泣。从眼睛里。”

“你是说一幅画?一个画出来的女士?”

“我不懂,”那少女说。她回过头忧虑地看了下,“我得走了。”

不管那个哭泣女士是什么,听起来反正没什么了不起的。“谢谢你帮助了我。”阿莲娜说。

那少女弯下腰,吻了婴儿的前额。她的眼泪滴到了他红扑扑的脸蛋上。她抬头看着阿莲娜。“我要是你就好了。”她说。然后就转身,跑进了房子。

杰克的住所在布歇里大街上,在巴黎郊区塞纳河的左岸边。他在天亮时备好了马。走到街的尽头,他转向右边,穿过拱卫着小桥的高大门楼,过了桥,就直通河中心的岛城了。

桥的两头都矗立着木头房子。这些住房间有石头条凳,上午会有著名的教师在这里上露天课。杰克过桥后,就踏上了岛上的干道瑞维里。沿街的面包房挤着买早点的学生。杰克买了个夹鳗鱼的点心。

他在犹太教堂对面向左转,然后在王宫向右转,穿过大桥,来到右岸。大桥两侧修饰得很好的钱庄和金匠的小店铺刚刚开门,在兜揽生意。他在桥的另一头,又穿过一个门楼,走进了鱼市,这里的生意正做得热闹。他挤过人群,踏上通往圣但尼镇的泥路。

他还在西班牙的时候,就听一个过路的建筑匠说起过叙热院长和他正在圣但尼修建的新教堂。春天,他一路穿过法兰西往北走,需要钱的时候,就做上几天工,又时常听人提起圣但尼。据说,工匠们在那里采用了扇形拱顶加尖顶券的新技术,两者结合,相当引人入胜。

他在田野和葡萄园间骑了一个多小时。路面没有铺过,但设有路碑。大路经过蒙马特尔的小山,山顶上有一座废弃的罗马寺院,然后穿过克里南场村,再走三英里,他就到了有城墙的小镇圣但尼。

但尼曾经是巴黎的第一位主教。在蒙马特尔被砍了头,然后他双手捧着砍下来的头,走出市区,进了乡村,来到这里,终于倒了下去。一位虔诚的妇女埋葬了他,一座修道院在他的坟上建起。那座教堂成了法兰西国王的墓地。目前的叙热院长是个既有权势又有雄心的人,他改建了修道院,现在又在更新教堂建筑了。

杰克进城后,在市场中间勒住马,抬头看着教堂的西端。这里没什么更动革新的地方。平直的老式门面,有一对塔楼和三个圆拱券的门洞。他很喜欢扶垛从墙里突出来的那种咄咄逼人的样式,但他骑行五英里可不是为了看这个的。

他把马拴在教堂门前的一根围栏上,往前凑近些。三个入口处的石刻蛮不错,生动的主题,准确的刀工。杰克往里走。

一进门立刻就有一番变化。在中殿主体前面,有一个低矮的入口,或称拜廊。杰克抬头仰望天花板,内心一阵激动。建筑匠在这里采用了扇形拱顶和尖顶券相结合的形式,杰克一眼就看出,两种技术完美地合为一体,尖顶拱券的优雅,由于沿其线条形成的扇形拱,而得到强调。

还不止于此呢。在扇形拱肋之间,没有使用通常的灰泥加块石的腹板,这位工匠倒用了砌墙用的条石。杰克领悟到,由于这样更牢固,条石就可以薄一些,也就可以轻一些。

他伸长脖子,目不转睛地瞧着,直到脖子都疼了,这时他悟出了一个这种结合的进一步的突出特点。两个不同宽度的尖顶拱券,可以只透过调整拱券的弧度,来达到同一高度,这就赋予了架间一种更规则的外观。当然,如采用圆形拱券就不成了,半圆形的拱券的高度永远是其宽度的一半,因此,一个宽拱券必然比一个窄拱券要高。这就意味着,在一个长方形的架间中,窄拱券必须从墙上比宽拱券要高的地方起拱,这样,券顶的高度才在一个平面上,天花板也才能水平。其结果往往造成倾斜。这一问题如今就不复存在了。

杰克低低头,让脖子休息一会儿。他那种高兴劲儿,简直就像刚刚加冕为王。他想,他就要照这种办法修建自己的大教堂。

他往里面看着教堂的主体。中殿本身虽然相对来说又长又宽,但显然已经旧了,是许多年以前由另一位匠师建的,相当因袭守旧。在与交叉甬道会合的地方,似乎有下台阶——无疑是通地下室的皇家陵寝的——和上台阶,通向圣坛。看上去,圣坛如同飘离开一点地面。从这一角度,由于透过东窗射进来的阳光炫人眼目,看不清楚那里的结构,杰克估计,现在的阳光之所以这么刺眼,是因为墙还没竣工,太阳是直接照进来的缘故。当杰克走出侧甬道,进入交叉甬道时,他看到太阳是从一排侧窗投射进来的,有些窗玻璃还是彩色的,如此充足的阳光,铺满了宽阔空荡的教堂,使里面既温暖又明亮。杰克无法了解,他们怎么会有这么多地方开窗户,似乎窗户的面积比墙还大。他简直敬畏了。如果不是靠魔法,这是怎么办到的呢?

在他拾级而上走向圣坛时,有一种迷信似的恐惧使他战栗了一下。他在台阶顶上站住脚步,透过五光十色的阳光,看着面前的石头。他慢慢醒悟过来,他曾经看过与此相像的东西,不过那是在他的想象之中。这就是他梦想过要修建的大教堂:宽大的窗户,涌起的拱顶,一座似乎靠魔法造成的阳光充足、空气清新的建筑物。

过了一会儿,他就冷静地观察这一切了。一切都突然各就各位,似乎被闪电照亮了周围,杰克明白了叙热院长和他的匠师的成就。

扇形拱顶的原理是用少数几根牢固的拱肋来做屋顶,肋间的空隙填以轻型材料。他们把这一原理应用于整座建筑。圣坛的墙由几根强有力的支柱构成,其间由窗户相连。把圣坛和侧甬道隔开的连拱廊不是一堵墙,而是一排由尖顶拱券连在一起的支柱,这样就留出了宽敞的空间,让窗户透进的光线,一直投射到教堂中间。侧甬道本身,又由一排细柱分为两半。

尖顶拱券和扇形拱顶,如同在拜廊里一样,也在这里结合起来。但现在就看清楚了,拜廊不过是这种新技术的小心翼翼的试验,与这里相比,拜廊仍然僵硬死板,拱肋和线条都过于沉重,拱券也太小。而这里的一切都细、轻、小巧而敞亮。简单的滚动线条都很窄,凸出部位却很细长。

要不是拱肋清楚地表明了建筑的重量如何由方柱和圆柱支撑着,这样保持直立,看上去实在太不牢靠了。这是一个可见的展示,说明了巨大的建筑并不需要厚墙、小窗和大型扶垛。既然重量准确地分散到承重的骨架上,建筑物的其余部分就可以是薄石板、玻璃或留成空间。杰克入迷了。简直如同陷入了恋爱。欧几里得是一位启示者,但这里远不仅是启示,因为它还那么美观。他曾经幻想过一座这样的教堂,现在他实际上正在观察着它,触摸着它,就站在它那高耸云天的拱顶之下。

他目不暇接地沿着弧形的东端走,不停地看着双路侧甬道的拱顶。他头上的拱肋如同完美的石林的枝干,弯向顶端。这里和拜廊中一样,屋顶的拱肋间由灰泥连接的条石填充,而不是虽然容易施工但重量太沉的灰泥加块石的腹板。侧甬道的外墙有成对的大窗户,窗顶也是尖的,与尖顶拱券相匹配。这一经过改革的建筑,由于使用了彩色玻璃而至美至善了。杰克在英格兰还从没见过彩色玻璃,但在法兰西,已经屡见不鲜,不过,在旧式教堂的小窗户上,彩色玻璃还无法淋漓尽致地发挥其潜能。在这里,旭日透过五光十色的玻璃窗的效果何止是美丽,简直令人神怡。

因为教堂是半圆形的,侧甬道弯转着,绕了半圈,在东端会合,形成了一个半圆的回廊或走道。杰克一路走着,绕着半圆,然后又转身往回走,心中依然惊叹不已。他回到了他的起点。

在那里,他看到了一个女人。

他认出了她。

她微笑着。

他的心不跳了。

阿莲娜遮着她的眼睛。透过教堂东端窗户的阳光,照花了她的眼睛。一个人影从多彩的阳光的光辉中出来,向她走近,如同幻觉一般。他看上去,头发像是起了火。他走得更近了。那是杰克。

阿莲娜感到晕眩。

他走过来,站到她面前。他很瘦,瘦极了,但他的眼睛闪烁着专注的热情。他俩默默地对视了一会儿。

他开口说话时,声音是沙哑的:“当真是你吗?”

“是我,”她说,她的声音发出来似是在耳语,“不错,杰克。真的是我。”

心弦绷得太紧了,她哭了起来。他伸出双手搂住她,拥抱着她,她怀里的孩子隔在两人中间,他拍着她的背,说着“好啦,好啦”,就像她是个小孩子。她靠在他身上,吸着他身上那熟悉的灰土气,听着他抚爱她时说出的亲切声音,任凭她的泪水落到他皮包骨的肩头。

最后,他看着她的面孔,说:“你在这里干什么哪?”

“找你。”她说。

“找我?”他不敢相信地说,“那……你怎么找到我的?”

她擦了把眼睛,抽了口气:“我追寻着你。”

“怎么?”

“我向人打听,他们是不是见过你。多数是建筑工匠,也有一些修士和客店主。”

他的眼睛大睁着:“你是说——你到过西班牙?”

她点点头:“孔波斯特拉,然后是萨拉曼卡,然后是托莱多。”

“你走了多久?”

“一年的四分之三。”

“为了什么呢?”

“因为我爱你。”

他似乎被压倒了。他的眼睛里充满了泪水。他低声说:“我也爱你。”

“是吗?你还爱?”

“噢,当然。”

她看得出他说的是真的。她仰起了脸。他弯下头,隔着婴儿,轻轻地亲着她。他的嘴唇触到她的嘴唇上,激起她一时晕眩。

婴儿哭了。

她躲开他的嘴,摇了一会儿孩子,他安静了下来。

杰克说:“这孩子叫什么?”

“我还没给他起名字。”

“干吗不呢?他该有一岁了!”

“我想和你商量。”

“我?”杰克皱起眉,“阿尔弗雷德怎么了?这要听做父亲的……”他不得要领地说着,“怎么……他是……他是我的?”

“看看他嘛。”她说。

杰克看着:“红头发……该有一年又四分之三了,自从……”

阿莲娜点点头。

“我的上帝,”杰克说,他似乎有些敬畏,“我的儿子。”他狠命咽了一口。

她忧虑地盯视着他的面孔,看他如何努力接受这个消息。他会不会把这个视为他的青春和自由的结束呢?他的表情庄严起来了。通常,一个男人需要九个月,才能习惯自己成了父亲这一概念。杰克却要当场做到这一点。他又看了看婴儿,他终于笑了。“我们的儿子,”他说,“我太高兴了。”

阿莲娜幸福地叹息了一声。一切到底都好了。

杰克忽然又想起了个念头。“阿尔弗雷德呢?他知道吗?……”

“当然。他只是不得不看了一下这孩子。再说……”她感到很尴尬,“再说,你母亲诅咒了那件婚事,而且,阿尔弗雷德从来不能,你知道,做什么事。”

杰克刺耳地笑起来。“这才算真正公道呢。”他说。

阿莲娜不喜欢他说这话时的那种意味。“这对我很难的。”她说,语气里有平和的不赞成。

他的面孔很快就变了。“我很抱歉,”他说,“阿尔弗雷德怎么做的?”

“他看见婴儿后,就把我赶了出来。”

杰克很气愤:“他伤害你了吗?”

“没有。”

“反正,他是一头猪。”

“他把我们赶出来,我倒很高兴。就因为这样,我才来找你。现在我把你找到了。我太高兴了,我都不知道该怎么办了。”

“你真够勇敢的,”杰克说,“我还是无法相信。你追了我这一路!”

“我还会从头再追一次的。”她热切地说。

他又亲吻起她。一个声音讲着法语:“如果你们坚持在教堂里做这种下流举动,就请留在中殿里。”

说话的是一个年轻的修士。杰克说:“我很抱歉,神父。”他挽起阿莲娜的胳膊。他们走下台阶,穿过南边的交叉甬道。杰克说:“我当过一段时间的修士——我明白,对他们来说,看到幸福的恋人热吻,有多难受。”

幸福的恋人,阿莲娜想。这正是我们的写照。

他们一路走出教堂,进了忙碌的市场广场。阿莲娜几乎难以置信,她就站在阳光下,有他陪在身边。这种幸福简直让人受不了。

“好啦,”他说,“我们该做什么呢?”

“我不知道。”她笑容可掬地说。

“咱们来买一条面包和一罐葡萄酒,骑马到田野里去,吃我们的午饭。”

“听起来像是天堂。”

他们到了面包房和酒店,然后又在市场上的一个女乳品贩那儿买了一块乳酪。没多久,他们就骑马出了村,到了田野里。阿莲娜不时看一眼杰克,以便肯定他当真在那儿,骑马跟在她身边,笑眯眯地喘着气。

他说:“阿尔弗雷德在工地的活儿怎么样了?”

“噢!我还没跟你说呢!”阿莲娜已经忘了他已经出走多久了,“出了可怕的灾难,屋顶掉了下来。”

“什么!”杰克的高声惊叫惊动了他的马,往前滑跳了两步。他平息着它。“怎么发生的呢?”

“谁也说不清。他们赶在圣灵降临节前,上了三个架间拱顶,后来在祈祷的时候,都掉了下来。真可怕!死了七十九个人。”

“糟透了。”杰克受到了震动,“菲利普副院长怎么样?”

“别提了。他彻底放弃了修建大教堂。他像是失去了全部精力。现在他什么也不做了。”

杰克难以想象菲利普竟会这样——他似乎总是精力充沛,意志坚定的。“那,工匠们呢?”

“全都走散了。阿尔弗雷德如今住在夏陵,给人家盖房子。”

“王桥大概空了一半了。”

“又缩小成村子了,跟以前一样。”

“我不明白,阿尔弗雷德把什么弄错了?”杰克半是自言自语地说,“那个石头拱顶从来就不在汤姆先前的设计方案之内;但阿尔弗雷德加大了扶垛来承受重量,所以应该没问题嘛。”

听到这个消息后,他冷静下来了,他们默默地骑马走着。他们走出圣但尼一英里左右,把马匹拴在一棵榆树的树荫下,坐在一块绿油油的麦地的一角。傍着一条小溪,吃起了午饭。杰克喝了一大口葡萄酒,顺了顺嘴。“英格兰没什么可以和法兰西葡萄酒相比的。”他说。他掰开面包,给了阿莲娜一块。

阿莲娜羞答答地解开衣服的前襟,给婴儿喂奶。她看到杰克在盯着她,脸臊得绯红。她清了清喉咙,说起话来,以掩饰自己的窘态。“你想好你愿意给他起什么名字了吗?”她别别扭扭地说,“也许就叫杰克?”

“我不知道。”他在动着脑筋,“杰克是我从没见过的父亲的名字,给我们的儿子起同样的名字怕不吉利。我有过的最像真正的父亲的人,是建筑匠师汤姆。”

“你愿意叫他汤姆吗?”

“我想我愿意。”

“汤姆是那么高大的一条汉子。叫孩子汤米怎么样?”

杰克点点头:“就叫汤米吧。”

汤米却无视这一有意义的时刻,吃饱了奶,顾自入睡了。阿莲娜把他放到地面上,用一块折起来的巾子垫在他头下当枕头。然后她看着杰克。她感到很窘。她想让他和她做爱,就在这里,在这块草地上。但她敢肯定,如果她对他提出来,他一定会吃惊的,于是她只是望着,希冀着。

他说:“如果我告诉你一件事,你保证不把我想得很坏吗?”

“好吧。”

他看上去很不自然,说:“自从我见到你,我简直没法想到别的,一心只想着你衣裙下边的胴体。”

她笑了。“我不认为你坏,”她说,“我很高兴。”

他饥渴地看着她。

她说:“我喜欢你这样子看着我。”

他干咽了一口。

她伸出了双臂,他凑上前来。拥抱住她。

自从那次也是唯一的一次,他俩做爱以来,已经快两年了。那天早晨,他俩都被情欲和懊悔给冲击了。此刻,这片地上只有他们这一对恋人。阿莲娜突然感到忧虑。这样做可以吗?万一,经过这么长时期,再出什么事,可就太可怕了。

他们并排躺在草地上,亲吻着。她闭上眼睛,张开嘴。她感到他那热切的手摸着她的身体,急不可耐地摸索着。她的身体有了一阵刺激。他亲吻着她的眼睫毛和鼻尖,并且说:“这么长时间里,我每天都想你,想你想得好难受。”

她紧抱着他。“找到你我真高兴。”她说。

他们在露天地里轻柔而幸福地做着爱,太阳暖洋洋地照着他们,溪水在他们身旁汩汩流淌;汤米一直沉睡不醒,等他睁眼时,一切都已经结束了。

那个木雕女士自从离开西班牙以来,还没有哭泣过。杰克不明白它的道理,因此弄不清,它离开了自己的祖国后,为什么就不哭了。不过,他有一种看法,既然在夜幕降临时流出泪水,应该是由空气突然变凉造成的,他已注意到,在北方,日落是逐渐的,于是他猜测,这问题一定与缓慢的天黑有关。不过,他还是保存着这个木雕。带着这么大的一件东西到处走挺累赘的,但它是托莱多的纪念品,使他想起拉希德,还有爱莎(不过他没告诉阿莲娜这个)。但是,当圣但尼的一名石匠想要一个模特儿做圣母的雕像时,杰克把木雕女士带到石匠的住处,并且留在了那里。

他被院长雇用,参加修整教堂的工作。新的圣坛曾使他十分倾倒,此时尚未竣工,但要赶在仲夏的奉献典礼前完成,精力过人的院长又已准备按同样的革新形式来修建中殿了,他雇用杰克,是要提前为中殿刻好石头。

院长在村里租给他一间房子,他带着阿莲娜和汤米,搬了进去。住进房子的第一夜,他们做爱达五次。夫妻同居似乎是世上最自然不过的事。几天之后,杰克就觉得,他们似乎一直住在一起。没人问过他们的结合是否经过教会的祝福。

圣但尼的建筑师是杰克所遇到过的最了不起的工匠。在他们完成了新的圣坛,准备重修中殿时,杰克观察着这位匠师,吸取着他所做的一切。这里的先进技术是他的而不是院长的。叙热院长喜欢新主意,是在一般意义上,而且他对装饰比结构更感兴趣。他的小工程是为圣但尼和他的两位同伴吕斯蒂康斯和埃勒泰里乌斯的遗骸造新的陵墓。遗骸保存在地下室,但叙热打算搬出来,放进新圣坛,以便全世界的人都可以瞻仰他们。三具棺材将安置在一座石头坟墓中,上面覆以黑色大理石。坟墓的上面是一座用涂了金漆的木头建的小小教堂;这座小小教堂的中殿和两条侧甬道中,分别摆放着三个殉道者的空棺材。坟墓将位于新的圣坛的中间,与新的高高的祭坛相连。祭坛和墓基已经就位,小小教堂正放在木匠棚中,由一名精心的木匠仔细地往木料上涂昂贵的金漆。叙热不是那种半途而废的人。

院长是位令人生畏的管理者,随着加速进行的奉献典礼的准备工作,杰克看出了这一点。凡是能算上个人物的,叙热全都邀请了,他们也都接受了邀请,其中的头面人物有法兰西国王和王后,包括坎特伯雷大主教在内的十九位大主教和主教。这样的消息被教堂里工作的工匠们传播着。杰克时常看见叙热本人:他穿着平时的袍服,巡视着修道院,不时给小鸭般随在他身后的一群修士们指指点点地发出指示。他让杰克想起王桥的菲利普。叙热和菲利普一样,也是出身贫寒,在修道院中长大,也广开财源,认真管理修道院的财产,因此收入大大增加;也把多余的钱花在建筑上,他精力充沛,办事果断,整天忙个不停。

只是有一项除外,菲利普如今再没有了这一切,这是照阿莲娜的说法。

杰克感到难以想象。菲利普居然会无所事事,简直和沃尔伦·比戈德会心肠慈悲一样,根本不可能。不过,菲利普经历了接二连三的可怕的失望。首先是王桥镇遭火灾。杰克回忆起那可怕的一天,便不寒而栗了:烟火,惊惧,手持明晃晃火把的骑兵,歇斯底里的人群的惊慌失措。说不定当时菲利普的心就已离他而去了。当然事后王桥镇就失去了重心。杰克至今记忆犹新,恐惧不安的气氛,如同一股轻微但无疑的腐味笼罩着那里。毫无疑问,菲利普一心想把新圣坛的揭幕式作为新希望的象征。后来,这一努力变成了另一次灾难,他于是放弃了希望。

如今,建筑工匠们已经离去,市场萧条了,人口也减少了。阿莲娜说,年轻人开始迁居夏陵。当然,这只是个士气问题,修道院还照旧拥有自己的财产,包括大群大群的羊,每年都可有几百镑银便士的收入。如果只是钱的问题,菲利普一定有办法在一定规模上恢复修建工程。这当然也不容易,建筑工匠们会对在已经坍过一次的教堂上工作抱迷信态度,而且,要想把当地人的热情重新鼓起来是很难的。但是,根据阿莲娜谈的情况来判断,最主要的问题还是菲利普丧失了意志。杰克希望自己能做点什么来帮助菲利普振作起来。

与此同时,主教们、大主教们、公爵们和伯爵们,提前两三天开始陆续到达圣但尼参加奉献典礼。所有这些显贵都在专人引导下参观了教堂,叙热院长本人亲自陪同最重要的贵宾,其余的人则由修士和匠人们引领。他们无不为新结构的轻巧和彩色玻璃的大扇窗户的采光效果所倾倒。由于法兰西的所有教堂的头面人物都亲眼目睹了这一革新建筑,杰克深信,这种新风格很可能会得到广泛模仿;事实上,凡是能说自己在圣但尼参加过实际工作的建筑匠们都会大受欢迎的。杰克来到这里是个明智的决定,比他预料的还更有意义,大大增加了他自己设计和建造一座大教堂的机遇。

那个星期六,路易国王偕同王后和太后到达了,他们住进了院长的住所。当天夜里,早祷从黄昏直唱到黎明。日出后,教堂外挤满了农民和巴黎市民,恭候着主教们和权要们的大聚会,大多数百姓都是初次见到他们。杰克和阿莲娜喂饱汤米后,立即加入人群。杰克想,有一天,我要对汤米说:“你是不记得啦,你才刚一岁,就见到法兰西国王了。”

他们买了面包和果汁当早点,在等着大人物露面时吃了起来。老百姓当然是不准进教堂的,国王的士兵把他们隔开一段距离;但所有门都敞开着,人们在可以往里看的地方挤作一团。中殿中排满了爵爷和贵妇。所幸,由于下面的地下室很大,圣坛要高出地面好几英尺,因此,杰克还是看得见典礼。

中殿的那一头一派慌张、忙碌的景象,突然之间,所有的贵族都弯腰鞠躬。杰克从他们低下去的头的上面,看到国王从南边进了教堂。他看不清国王的面孔,无法分辨他的五官,但他走到交叉甬道的中央,在主祭坛前跪下去时,他的紫色紧身衣一闪一闪的,十分显眼。

主教和大主教们随后立即就进来了。他们都穿着耀眼的带金绣的白色袍服,每个主教还都手持礼仪权杖。这种权杖本应该是教士简朴的弯柄杖,但由于许多权杖上都缀着奇珍异宝,整个行进队伍如同阳光下的冰川般闪光。

他们都缓缓地走着,穿过教堂,踏上台阶,走进圣坛,然后围着圣水盘,按预先安排好的位置站好,在圣水盘里——杰克因为看着他们做准备工作,所以知道——有好几加仑圣水。接下来就是念祷词和唱赞歌。这段时间很拖沓,人群变得不安,汤米也耐不住了。随后,主教们又列队走开了。

他们从南门走出教堂,消失在回廊里,观看的人大为失望;但他们跟着就从修道院的建筑物中走出来,在教堂前站成一横排。每个主教都拿着叫作洒水器的小笤帚和一盆圣水,他们边走边唱,还用笤帚沾了圣水,洒到教堂的墙上。人群向前涌动,人们要求得到祝福并竭力触摸一下这些神职人员的雪白的袍服。国王的士兵用棍棒驱赶着人们后退。杰克待在人群后边。他并不想得到祝福,宁可躲得远点,别给棍棒打着。

主教的队伍庄严肃穆地沿教堂的北侧行进,人群尾随着,乱糟糟地破坏了典礼的严肃。一些看热闹的人事先在这里占好了位置,他们顶住后来人的推拥。有一两处地方,人们动手打起架来。

主教们穿过北廊,继续绕着新建的东端的半圆甬道。这地方盖有工匠们的工棚,此时,人群拥在这些小屋的周围,几乎要踏平这些轻型的木头房子。当队伍的排头又开始走进修道院时,人群中一些最为歇斯底里的人变得绝望了,于是益发不顾一切地向前挤。国王的士兵也相应地加劲挥舞棍棒。

杰克感到忧虑起来。“我不喜欢这种场面。”他对阿莲娜说。

“我也刚要说这话,”她答道,“咱们躲远点吧。”

还没等他们走开,国王的士兵和挤在前排的一伙青年之间打开了。士兵们凶狠地抡着棍棒,但那些青年不但不退缩,反而还了手。走在排尾的主教们连忙溜进回廊,显然是敷衍了事地把最后一些圣水随手洒光了。那些神职人员消失之后,人群的注意力转向了士兵。有人扔出一块石头,刚好砸在一个士兵的前额上。眼看着他倒了下去,人们欢呼起来。一场徒手格斗很快就蔓延开来。在教堂的西端值勤的士兵跑过来支援他们的战友。

那里成了一片骚乱。

在随后的一段时间里,无法指望典礼会吸引人们的兴趣了。杰克知道,主教和国王现在到地下室去抬圣但尼的遗骸了。他们将抬着棺材,绕着回廊走,但不会出大门的。要到祈祷结束后,那些显贵们才会再露面。叙热院长没料到有这么多人来观看,也没安排什么让他们保持愉快。如今他们心里不满,头脑发热了——此时太阳已经高悬在头顶——他们要发泄他们的感情。

国王的士兵有武器,围观的人却是赤手空拳,起初,武装的士兵占了上风;后来,有人灵机一动,冲进了工棚去找武器。两名青年把工棚的门踢倒,再出来时,手中就都拿着大槌了。人群中有工匠,有些工匠挤过人群,跑到工棚门口,想挡住人们进去,但他们站不稳脚跟,让人给推到了一边。

杰克和阿莲娜拼命想撤出人群,但他们身后的人群却迫不及待地推着他们向前,他们发现自己陷在了人流里。杰克把汤米紧紧抱在胸前,用双臂护着婴儿的后背,用两手捂着他的小脑袋,同时还要挣扎着别让人把他和阿莲娜挤散。他看见一个小个子、黑胡子、模样鬼祟的男人,抱着那个木雕的哭泣女士,从工棚中出来。他后悔不迭地想,我再也看不到它了;但他忙于躲着别人的推拥,顾不得忧虑丢东西的事了。

木匠的工棚接着也给砸开了。工匠们不再希望保护他们的工棚,也不想阻止人群了。铁匠棚太结实,于是人群又冲倒了屋顶工匠工棚的篱笆加泥墙,拿出来那些又重又尖的、用来在铅皮上砸眼和钉钉的工具,杰克想,这下非死人不可了。

尽管他拼出全身力气,还是给推到前边,朝格斗最激烈的北廊拥去。他注意到:那个黑胡子的贼也一样给挤了过来,他一心想带着赃物逃跑,就像杰克抱着汤米一样,抱着那个雕像,但他也同样让人群拥进了混战的地方。

杰克忽然灵机一动。他把汤米交给阿莲娜,说:“靠紧我。”然后便抓住那个小个子贼一扭,就把雕像给抓住了。那人抵挡了一阵儿,但杰克要高大些,何况那贼这时宁可护住自己的身体,也就顾不得偷来的雕像了,没多久,他就松了手。

杰克把雕像举过头顶,叫喊起来:“尊敬圣母像!”起初没人加以注意。后来有一两个人看着他。“别碰圣母!”他放开嗓门喊。靠近他的人都迷信地后退,他周围留出了一圈空地。他发现这一招还真管用。“亵渎圣母像是犯罪!”他高举雕像过头,朝着教堂往前走。他抱着一线希望想,这一招也许还灵。更多的人住手不打了,想看看是怎么回事。

他回头往身后看去。阿莲娜就紧跟着他,由于人群的压迫而无能为力。然而,骚动很快就平息下去了。人群随着杰克往前走,人们开始用一种敬畏的低语重复他的话:“这是圣母……天啊,玛利亚……给有福的贞女像让开路……”他们不过想看一下热闹,如今杰克给他们看了圣母像,格斗几乎完全停止了,只在边上还有两三个人没有住手。杰克庄严地大步前进。他自己也诧异他居然这么轻易地就平息了一场骚乱。人们在他面前闪开一条路,他一直走到教堂的北廊。他怀着极大的虔敬,把雕像放到那儿的地上,位于门洞的阴凉处。木人不过两英尺多高,立在地上似乎不那么起眼了。

这群乌合之众毕恭毕敬地聚在门洞周围。杰克一时失措,不知该如何才好了。他们可能想听听布道。他刚才的举动像个教士,高举着木人,口中响亮地叫着警告的话,但是,他所知的教士的那一套仅只于此了。他感到害怕了:如果他现在使人群失望了,他们会拿他怎么办呢?

突然间,人们不约而同地喘了口气。

杰克回过头去瞧。一些贵族从教堂里出来,在北侧交叉甬道里,站在一起往外看,但他们看不出有什么能使人群如此惊异的。

“一个奇迹!”有人说。别人也随着喊起来:“一个奇迹!一个奇迹!”

杰克看着那雕像,随即明白了。水正从雕像的眼睛里往外淌。起初,他和众人一样敬畏,随后,他就想起了他的理论:当温度突然从暖变冷的时候,女士就会哭泣,在南方傍晚时分就是这样。雕像刚才从露天的热地方被搬进了北回廊的阴凉门洞里,这就解释了流泪的原因。人群当然不知道这个,他们亲眼所见的是一个木雕像在哭位,他们敬服了。

在前排的一个妇女向雕像的脚下扔过来一个丹尼尔——法兰西的银便士。杰克觉得要笑出声来了。给一段木头扔钱,有什么意义呢?但人们已经给教会灌输到了自动反应的程度了,只要看到什么神圣的事物,立即就抛钱。人群里好几个人都学那妇女的样子扔了钱。

杰克从来没想到,拉希德的玩偶能赚钱。实际上,雕像不能给杰克赚钱——如果人们认为,钱会装进杰克的腰包的话,他们是不会给钱的。但这办法可以给任何教堂挣来一份财富的。

杰克一想明白这一点,他立刻就看出他该怎么办了。

他只是灵机一动,还没等他本人想好全部意思,就开口讲话了,他实际是边想边说:“这个哭泣的圣母不属于我,而是属于上帝。”他开始说了。人群肃静下来。这正是他们一直等着听的布道。杰克的身后,主教们正在教堂里唱歌,不过,这时没人对他们感兴趣了。“几百年来,她在撒拉森人的土地上萎靡了。”杰克继续说。其实他并不知道,这木雕像有什么样的历史,但看来这没什么关系,连教士们自己也从不过于认真地查究一些神秘故事和圣徒遗骸的真实性。“她曾经长途旅行,但她的行程还没有到尽头。她的终点是英格兰的王桥大教堂。”

他和阿莲娜目光相遇了。她正在惊奇地瞪着他。他只好抑制住自己,不向她眨眼示意,他是在现编现说。

“把她送到王桥,是我的神圣使命。她将在那里找到她的安身之地。她将在那里得到宁静。”他又看了一眼阿莲娜,最后也是最辉煌的灵感启发了他,他说:“我已被指定为王桥新教堂的建筑匠师。”

阿莲娜的嘴张大了。杰克避开她的目光。“哭泣圣母已经指示,要为她在王桥建造一座新的更荣耀的教堂,在她的帮助下,我要为她修建一座神龛,要和这里为圣但尼的神圣的遗骸所立的圣坛一样美。”

他低头瞧了一眼,地面上的钱启示了他,说出动人心弦的结束语。“你们的钱将用于修建新教堂,”他说,“圣母将对奉献了礼物帮她兴建她的新家的男女老幼赐福。”

四下是一片沉寂,随后,他的听众开始向雕像的底座周围的地面上扔钱币。每个人边捐钱,边说着什么。有人说着“哈利路亚”或“赞美上帝”,别的人要求赐福,还有些人祈求着具体的恩赐:“让罗伯特好起来”,或者“让安妮怀孕”,或者“给我们一个好收成”。杰克端详着他们的面孔,他们都很激动、振奋、幸福。他们蜂拥上前,急切地互相推挤着,把他们的钱币献给哭泣圣母。杰克低头看着,惊奇地眼看着钱币在他脚下堆成一座雪堆似的钱山。

在他们去瑟堡的一路上,逢镇过村,哭泣圣母都产生了同样的功效。每当他们列队走过主要大街时,总会聚起一群人;随后,他们在教堂门前停下,等候全体居民集会,这时就把雕像放到教堂里的阴凉处,让它哭泣,人们就会拥上前来,热情地为修建王桥大教堂捐款。

刚开始的时候,他们几乎把木人丢了。主教和大主教们鉴定了雕像,宣布这是真正的奇迹,叙热院长想把它留在圣但尼。他给杰克出价一镑银便士,然后十磅,最后五十磅。当他明白了,杰克并不在乎钱时,他威胁说,要强行拿走木人;但是,坎特伯雷大主教西奥博尔德阻止了他。西奥博尔德同样看到了雕像能赚钱的潜能,他想把它放在王桥,那里属于他的大主教辖区。叙热颇不体面地放弃了要求,他卑鄙地对奇迹的真实性表示了保留。

杰克已经告诉圣但尼的工匠们,只要肯跟他去王桥,他一概雇用。叙热对此也心存芥蒂。事实上,多数人都愿待在原地不动,正像俗语说的,手中的一只鸟,抵得上林中的两只,他们照此原则,宁可吃碗现成饭。但也有几个本来是从英格兰来的,禁不住要想回去;不过,人人都会把这话传出去,因为每个建筑工匠都有职责告诉同行兄弟关于新工地的消息。几星期之内,基督教世界各地的工匠们,就要开始云集王桥,和过去两年中杰克遍历了六七处不同工地相仿。阿莲娜问杰克,如果王桥修道院不任命他为建筑匠师又该怎么办。杰克也没主意。他是在一时冲动之下宣布的,万一事情不尽如人意,他还没有应急之策。

西奥博尔德大主教宣称哭泣圣母像为英格兰所有之后,不肯让杰克就这样带着雕像走。他吩咐他的两名随行人员,雷诺和爱德华,陪同杰克和阿莲娜上路。杰克起初对此很不痛快,但他很快就喜欢上了他们。雷诺长着一张稚气的面孔,是个思路透彻、喜欢争辩的年轻人,他对杰克在托莱多学会的数学很感兴趣。而爱德华则是个性情温和的长者,有点贪口腹之欲。他们的首要任务,当然是监督捐款不能进杰克的私人腰包。事实上,这两位教士一路上随便花费捐款来支付他们的沿途所需,反倒是杰克和阿莲娜才自己掏钱,因此,大主教蛮信任杰克的。

他们途经瑟堡到巴夫勒尔,准备从那里乘船到韦勒姆。杰克在他们到达这个海滨小镇的心脏之前,早已知道出了什么岔子。人们并不盯视着圣母像。

他们盯着杰克。

两名教士过不久也注意到了。他俩用一个木头支架抬着雕像,每逢进城时,他们都是这么做的。当人群开始尾随他们时,雷诺悄声对杰克说:“这是怎么回事?”

“我不知道。”

“他们对你比对圣像更感兴趣!你以前来过这儿吗?”

“从来没有。”

阿莲娜说:“老人们看杰克。年轻人看雕像。”

她说得不错。年轻人和小孩子对雕像表现出通常的好奇。而中年人则盯着杰克。他也去盯视他们,发现他们都显得很惊恐。一个人还对着他直画十字。“他们干吗要跟我过不去呢?”他心中莫名其妙,脱口说出。

不过他们这一行人还是像往常一样,很快就吸引来很多人尾随着,他们到达市场时,已经招来一大群镇上的居民了。他们把圣母像放到教堂的前边。空气中散发着海水和鲜鱼的腥味。好几个镇民走进了教堂。通常,当地的教士就会跟着出来,同雷诺和爱德华叙谈。他们会讨论和解释一番,然后把雕像抬进教堂里边,它就会在那儿流出眼泪。圣母像只有一次让人失望了,那次天很冷,雷诺坚持要进行那一套程序,不肯听从杰克的警告,说可能要失灵。现在他们都尊重他的忠告了。

这一天的天气没问题,但别的事却出了问题。周围这些水手和渔民饱经风霜的脸上流露出迷信的惊恐。年轻人觉察到大人们的不安,于是所有的人都变得猜疑起来,甚至微露敌意。没人接近他们几个询问雕像的事。他们远远地站着,低声交谈着,等待着会出什么事。

本地教士终于从教堂里出来了。在别的镇上,教士们都显得一副诚惶诚恐的样子,走到雕像跟前,但这位教士走出来时却像个驱魔法师,一只手在身前举着十字架,犹如一面盾牌,另一只手则擎着一只圣水杯。雷诺说:“他以为他在干什么呢——驱妖降魔吗?”那教士一边走,一边用拉丁文唱颂着什么,来到杰克跟前。他用法语说:“我命令你,邪恶的精灵,回到鬼魂的世界中去!以——”

“我不是鬼魂,你这该死的蠢货!”杰克叫着,感到气愤。

那教士继续说道:“圣父、圣子和圣灵的名义——”

“我们在执行坎特伯雷大主教的使命,”雷诺抗辩说,“我们受过他的赐福。”

阿莲娜说:“他不是鬼魂,我从他十二岁就认识他!”

那教士有点不确定了。“你是这镇上一个人的鬼魂,他二十四年以前就死了,”他说。人群里有好几个附和着,那教士重新开始了他的咒语。

“我只有二十岁,”杰克说,“也许我只不过是长得和那位死者相像。”

有一个人从人群中跨步出来。“你不仅仅和他长得像,”他说,“你就是他——和他死的那天没什么两样。”

人群中又掀起一阵迷信惊恐的嘀咕声。杰克恼火地看着那个说话的人。他是个四十岁上下、灰白胡子的人,穿着打扮像是个有钱的工匠或小商人。他不是那种大惊小怪的人。杰克同他搭讪,声音有点不够坦然。“我的伙伴都了解我,”他说,“他们两个是教士。这女人是我妻子。这婴儿是我儿子。他们也是鬼魂吗?”

那人露出没把握的样子。

那人身边的一个白发老太婆开口了:“你难道不认识我了吗,杰克?”

杰克像是被蛰了一下似的跳了起来。现在他自己也害怕了。“你怎么会知道我的名字呢?”他说。

“因为我是你母亲。”她说。

“你不是!”阿莲娜说,杰克从她的声音里听出了惊慌的调子。“我认识他母亲,她可不是你!这儿是怎么了?”

“邪恶的魔法!”那教士说。

“等一等,”雷诺说,“杰克或许和那位死者有关。他有孩子吗?”

“没有。”那个灰胡子的男人说。

“你敢肯定吗?”

“他从来没结过婚。”

“这不是一码事。”

有一两个人在一旁窃笑。教士瞪了他们一眼。

那灰胡子的人说:“可是他二十四年前就死了,而这个杰克说,他只有二十岁。”

“他是怎么死的?”雷诺问。

“淹死的。”

“你见到尸体了吗?”

一阵沉默。那个灰胡子的人最后说:“没有,我从来没见过他的尸体。”

“别的人见过吗?”雷诺说,他觉察到自己胜利了,嗓门提高了。

没人作声。

雷诺转过脸来问杰克:“你父亲还活着吗?”

“他在我出生前就死了。”

“他是做什么的?”

“一位吟游诗人。”

人群中发出一声叹息,那白发老太婆说:“我儿子杰克就是吟游诗人。”

“但这个杰克是个刻石建筑匠,”雷诺说,“我看过他做的活儿。不过,他可能是吟游诗人杰克的儿子。”他转向杰克,“你父亲怎么称呼?我猜是吟游诗人杰克吧?”

“不是。他们叫他杰克·谢尔伯格。”

雷诺反复念着这个名字,稍微变换着发音:“瑟堡的雅克[3]?”

杰克恍然大悟。他从来不明白他父亲名字的意思,现在可一清二楚了。他和很多四处漂泊的人一样,以他老家的镇名来称呼自己。“不错,”杰克惊异地说,“当然,瑟堡的雅克。”他终于寻到了他父亲的故里,这么长时间以来他已经放弃这种指望了。他曾一路追寻到西班牙,没想到他要找的竟是这里,就在诺曼底海岸。他已经完成了他的探索。他感到一种疲惫的满足,如同负重长行之后,终于卸下了负担。

“这下一切都清楚了,”雷诺说,得意地四下张望着人群,“瑟堡的雅克并没有淹死,他侥幸活了下来。他到了英格兰,在那儿住了一段时间,让一个姑娘怀上了他的孩子,然后才死去。那姑娘生下了儿子,给他取了他父亲的名字。杰克现在二十岁了,和他父亲二十四年前一模一样。”雷诺看着那教士,“这里用不着驱魔啦,神父。这不过是一家人大团圆。”

阿莲娜挽起杰克的胳膊,紧握着他的手。他感到瞠目结舌。他有上万个问题想问,却不知从何问起。他随口问出一个问题:“你们怎么确定他死了呢?”

“白船上所有的人都死了。”那个灰胡子的人说。

“白船?”

“我记得那艘白船,”爱德华说,“那是极有名的一次海难,王储给淹死了。后来莫德成了王储,所以我们才有了斯蒂芬。”

杰克说:“可是他为什么上了那艘船呢?”

早先说过话的老太婆回答了。“他是去给贵族们航行时解闷的。”她看着杰克,“你一定是他的儿子了。我的孙子。我很抱歉,我原来以为你是鬼魂呢。你长得太像他了。”

“你父亲是我弟弟,”那个灰胡子的人说,“我是你伯伯纪尧姆。”

杰克在一阵高兴之中明白了,这就是他切盼的家人,他父亲的家人。他在世上不再孤独了,他终于寻到了他的根。

“咳,这是我儿子汤米,”他说,“瞧瞧他这一头红发。”

白发老太婆疼爱地看着婴儿,然后用震惊的声音说:“噢,我的天,我是曾祖母了!”

大家都开心地笑了。

杰克说:“我还不知道,我父亲怎么去了英格兰?”

第十三节

“于是,上帝对撒旦说:‘看看我的子民约伯,看看他。要是我看见过一个好人,他就是个好人。’”菲利普顿了顿,等候着反应。这当然不是翻译,这是自由发挥地复述故事。“‘他敬畏上帝而且不做坏事,告诉我这样的人难道不是完美和正直的吗?’于是,撒旦说:‘他当然崇敬你,你给了他一切。瞧瞧他嘛,七个儿子和三个女儿,七千只羊和三千峰骆驼,五百对牛和五百头驴。所以他才是好人。’于是上帝说:‘好吧。把这一切全从他那里取走,再看看会怎么样。’这就是撒旦做的事。”

菲利普布道时,脑子里一直在想着当天早晨从坎特伯雷大主教那儿来的一封莫名其妙的信。信的开头,就祝贺他得到了神奇的哭泣圣母。菲利普根本不知道哭泣圣母是怎么一回事,但他确定自己并没有这样一件东西。大主教说,他很高兴菲利普重新开始修建新的大教堂。菲利普并没有做这件事,他在等待上帝显示神迹,然后才会做点什么,在他等候的时候,他只在新的教区小教堂里主持一下星期日的祈祷。最后西奥博尔德大主教称赞他的精明,因为他指定了一位在圣但尼新圣坛工作过的建筑匠师。菲利普当然听说过圣但尼修道院和著名的叙热院长,知道他是法兰西王国一位极有权势的教会人士;但他对那里的新圣坛一无所知,更没有指定过来自任何地方的建筑匠师。菲利普心想,这封信可能是写给别人的,送到他手中是投错了。

“好啦,约伯失去了他的全部财产,孩子也都死了以后,又是怎么说的呢?他诅咒上帝了吗?他崇敬撒旦了吗?没有!他说:‘我赤条条地降生,我将赤条条地死去。吾主予取予夺——应该向吾主的名字祝福。’约伯就是这么说的。然后,上帝对撒旦说:‘我怎么跟你讲的?’撒旦说:‘好吧,但他还有健康的身体,对吧?一个人身体健康时,是经受得了任何事的。’于是上帝明白了,为了证明自己的观点,他必须让约伯吃更多的苦,因此他说:‘那就把他的健康也取走,看看会发生什么情况。’于是撒旦让约伯生了病,从头到脚生满水泡。”

如今,在教堂里布道已经很普通了。菲利普小时候,这是很少有的。彼得院长一直反对这么做,说布道会使教士放纵自己。老式的观点认为,教徒只该是观众,默默地目睹着神秘的宗教礼仪,聆听着拉丁文而丝毫不明白,盲目地信仰教士祈祷的功效。但观念在改变。如今,进步的思想家不再把教徒看作神秘仪式的默默旁观者。教会应该成为他们日常生活的一个组成部分。教会在人的一生中标志着里程碑:从洗礼时命名,经过结婚、生下子女,直到临终涂油礼和在献祭地里埋葬。教会可能是他的东家、法官、雇主或顾客。相对地,人们也应该每日每时都是教徒,而不仅限于星期日。按照当时的新观点,他们不仅需要宗教仪式,他们还需要解释、规矩、鼓励、规劝。

“如今,我相信,撒旦和上帝就王桥的事也交谈了,”菲利普说,“我相信上帝对撒旦说:‘看我在王桥的子民。他们难道不是好的基督徒吗?看看他们一星期中在地里和作坊里多么努力地干活儿,然后在星期日,还要花上一整天,给我盖新的大教堂。要是你能,你就告诉我,他们不是好人!’撒旦说:‘他们好,是因为他们富裕。你给了他们好收成和好天气,给他们店铺、顾客,保护他们不受邪恶的伯爵的侵害。但是,把这一切都从他们手中取走,他们就会跑到我这边来。’于是,上帝说:‘你想做什么呢?’撒旦说:‘烧掉这镇子。’于是,上帝说:‘好吧,烧掉镇子,看看会怎么样。’于是,撒旦就派威廉·汉姆雷给我们的羊毛集市放了火。”

菲利普从约伯的故事中得到了极大的慰藉。菲利普和约伯一样,一辈子都勤勤恳恳,尽其所能,按上帝的旨意行事;但是,和约伯一样,他得到的却是厄运、失败和耻辱。布道的目的是给镇民们振作精神,而菲利普看得出来,布道并没起什么作用。不过,故事还没有讲完。

“然后上帝对撒旦说:‘现在看吧!你把整个镇子烧成了平地,但他们还在给我修新的大教堂。现在来告诉我,他们不是好的子民!’可是撒旦却说:‘我手下留情。大多数人从火中逃掉了,他们很快又重新建起了他们的木头小房子。让我给他们送去一场真正的灾难,然后再看会发生什么情况。’上帝叹息一声,说:‘那么你想怎么做呢?’撒旦说:‘我要把那座新教堂的顶弄下来,砸到他们的头上。’他当真这样做了——这我们都知道。”

菲利普扫视了一下教徒,看到只有很少的人在那次可怕的坍塌中没有失去家人。那儿有寡妇麦格,她原先有一个好丈夫和三个高大强壮的儿子,父子四人全都死了;从那时起,她一句话也没说,头发全白了。别的人残废了。小马倌彼得的右腿砸断了,如今只用一条腿走路,他原先是个驯马的,但现在给他兄弟干活儿,做马鞍了。镇上很难找到一家人逃脱了那场大难的。坐在前排地面上的一个人,两条腿都残废了。菲利普皱起眉:他是谁呢?他没在塌顶中受伤——菲利普以前从没见过他。随后他记起来,听人说起镇上有个瘸腿乞丐,晚上在大教堂的废墟里睡觉。菲利普下过命令,让人在客房里给他一张床。

他的头脑又绕了回去。他继续布道。“现在,约伯怎么办呢?他妻子对他说:‘诅咒上帝,然后去死。’他这么做了吗?没有。他失去信仰了吗?没有。撒旦对约伯失望了。我告诉你们,”——菲利普举起一只手引起大家注意,来强调他的观点——“我告诉你们,撒旦也会对王桥的人民失望的!因为我们继续崇敬真正的上帝,正如约伯在他的一切苦难中所做的一样。”

他又顿了顿,让他们去领会这些话,但他看得出,他没能打动他们。那一张张仰面看他的脸只表现出兴趣,但并没有受到启示。事实上,他不是一个善于启发人的布道者,他是讲究实干的人,他无法靠他人格的力量去感染教徒。不错,人们确实对他笃信不疑,但那不是立竿见影的,那是一个缓慢的过程,随着时间的推移,人们逐渐理解了,他是如何生活和取得了什么成就的。他的工作有时能鼓舞人心——或者说在过去曾经有过——但绝不是靠他的言辞。

然而,故事的最精彩部分就要到了。“撒旦做了最坏的事以后,约伯怎么样了呢?咳,上帝给了他比原来所有的还要多——多出一倍的东西!他原先有七千只羊,现在有了一万四千只。他失去了三千峰骆驼,却有了六千峰,而且他又成了七个儿子和三个女儿的父亲。”

他们仍然无动于衷。菲利普深入下去:“王桥还会再度繁荣起来,有这么一天的。寡妇会再嫁,鳏夫会有妻子;那些死了孩子的还会再怀孕;我们的街上会挤满人,我们的店铺里存着面包和葡萄酒,皮毛和黄铜,带扣和靴鞋;有一天,我们会重建我们的大教堂。”

麻烦在于,连他自己都没把握这话可不可信;因此,说出来就不那么理直气壮、信心十足。难怪教徒无动于衷了。

他垂下头去看眼前的一本厚书,把拉丁文翻译成英语:“约伯活了一百四十多岁,看见了他的儿子们,孙子们,曾孙子们。然后才死去,只是因为年老,活够了岁数。”他把书合上了。

小教堂的后面,有一阵骚动。菲利普气恼地抬起头来。他明知道,他的布道没有收到预期的效果,但他仍希望在结束时能有一段沉寂的时间。教堂的门是开着的,在后面的人全都回头朝外面看去。菲利普看得见外面有一大群人——大概没在教堂里的王桥居民全都在那儿了,他正想,出了什么事了?

他脑海里掠过好几种可能性——可能打起来了,着了火了,有人死了,一大队骑兵接近了——但他对实际情况都毫无准备,首先,两名教士抬着一个女人雕像过来了,雕像放在一块罩着刺绣的祭坛布的搁板上。从他们的庄严举止上可以看出,那雕像代表一位圣者,可能是贞女。教士身后还有两个人走着,他们就更让人吃惊了:一个是阿莲娜,另一个是杰克。

菲利普看着杰克,慈爱中夹杂着恼火。他想,那孩子,他第一次来到这里,老的大教堂就给烧光了,从那以后,凡是和他有关的事都不寻常。但杰克走进来,菲利普还是感到高兴多于烦恼。尽管这孩子制造了那么多麻烦,但他使生活增添了趣味。孩子?菲利普又看了看他。杰克已经不是孩子了。他虽然才出走了两年,倒像是长大了十岁,他的目光中充满了见识和疲倦。他都跑到哪儿去了?阿莲娜怎么找到他的?

那一行人沿着教堂中间走过来。菲利普决定什么都先不做,只等着看会发生什么事。人们认出了杰克和阿莲娜,响起一阵嗡嗡的激动声。随后有了一种新声音,很像敬畏的嘀咕,一个人说:“她哭了!”

别的人应答祈祷似的重复着:“她哭了!她哭了!”菲利普朝雕像看去。一点不错,有水从眼睛里流出来。他突然想起,大主教那封关于神秘的哭泣圣母的莫名其妙的来信。原来就是这个。至于哭泣是不是奇迹,菲利普倒不忙于判断,他能够看出,那双眼睛看似石头做的,也许是什么水晶,但雕像的其余部分全是木头的,可能与这个有关。

那两名教士转过身来,把搁板放到地面上,让圣母面对着教徒。这时,杰克开始讲话了。

“这位哭泣圣母是在很远很远的国度里到了我手中的。”他开始说。菲利普对他接手祈祷很不满意,但他决定不采取莽撞的行动,他要让杰克做到底。何况,他还是很感兴趣的。“一位受了洗的撒拉森人把她给了我。”杰克继续说着。教徒惊奇地低声议论着,在这类故事里,撒拉森人通常都是野蛮的黑脸敌人,很少有人知道,他们中的一些人实际上是基督徒。“起初,我不明白为什么把她给我。然而,我还是带着她走了好远的路。”杰克让教徒听入迷了。菲利普慨叹地想,他做布道教士比我强多了;我能感到人们已经提起精神来了。“我终于开始认识到,她想回家。可是她的家在哪里呢?我最后想明白了:她想回王桥。”

教徒们惊叹不已。菲利普仍持怀疑态度。在上帝和杰克的行事之间有一种不同,这件事明显是杰克的特点。但菲利普保持缄默。

“我随后又想:我把她带回去怎么办呢?她在王桥有什么样的祭坛呢?她在什么教堂里才能得到安放呢?”他四下看着教区教堂普通的白墙,似乎要说:这里当然不成。“似乎她开口讲话了,她对我说:‘你,杰克的儿子杰克,要给我造一个祭坛,造一座教堂。’”

菲利普开始明白了杰克的目标。圣母将会是点燃人们重建新的大教堂的热情火星。将要产生菲利普关于约伯的布道所没能产生的作用。但菲利普仍不得不自问:这到底是上帝的旨意呢,还是仅仅是杰克的?

“于是我就问她:‘用什么造呢?我又没钱。’她说:‘我会提供钱的。’好了,我们就出发了,坎特伯雷大主教西奥博尔德还为我们祝了福。”杰克在提到大主教时,抬头看了一眼菲利普。菲利普想,他是在暗示我:他的意思是,这件事背后,他有强大的支持者。

杰克又把目光重新对着教徒:“这一路上,从巴黎出发,穿过诺曼底,越过大海,一直回到王桥,虔诚的基督徒都为修建哭泣圣母的祭坛捐了款。”说到这里,杰克向教堂外的什么人示意。

不一会儿,两个缠着头的撒拉森人就庄严地走进了教堂,他们肩上扛着一个箍铁的箱子。

村民们畏缩地直往后退,连菲利普都吃惊了。他从理论上知道,撒拉森人有棕色的皮肤,但他从来没见过,眼前的现实让他惊诧不已。他们缠在身上的光鲜长袍同样引人注目。他们大步穿过敬畏的教众,在圣母像前面跪倒,把箱子重重地放到地面上。

杰克用一把大铜匙打开箱子,抬起箱盖时,人们都大气不出地静静地等着。他们伸长了脖子看。杰克突然把箱子翻转了过来。

随着一阵瀑布般的响声,一股银币从箱子里倾了出来,倒在地上,足有成千上万,人们挤在周围,瞪大眼睛看着,他们中间谁也没见过这么多钱。

杰克提高嗓音,压过他们的惊叹,好让大家听清楚。“我把她带回了家,如今我把她交给新的大教堂的修建。”说完他就转过身,看着菲利普的眼睛,还稍稍低下头,鞠了一躬,似乎是说:交给你了。

菲利普最不喜欢这样受人指使,但同时他也不得不承认,这种行事的方式确实高明。然而,这并不是说,他就这样照办了。人们尽可以为哭泣圣母欢呼,但只有菲利普才能决定,她能不能与阿道福斯圣徒的遗骸同时安放在王桥大教堂里。而且他还没有想通。

有些村民开始询问撒拉森人。菲利普从他的讲坛上走下来,凑近去听。“我从很远、很远的国度来。”其中一个在说。菲利普惊奇地听出来,他讲起英语来,就像是多塞特的渔民,但多数村民并不知道,撒拉森人有他们自己的语言。

“你们的国家叫什么?”有人问。

“我的国家叫非洲。”那个撒拉森人回答说。当然,在非洲不止一个国家,菲利普是知道的——尽管大多数村民并不晓得——菲利普想不出,这个撒拉森人来自哪一国。要是那是一个在《圣经》中提到的地方,诸如埃及或埃塞俄比亚,那该多么激动人心啊。

一个小姑娘伸出一个指头,试着去碰他那深棕色的手。那个撒拉森人冲她微笑着。菲利普想,除了他的肤色,他的样子和别人没什么两样。那小女孩受到了鼓励,问:“非洲是个什么样子?”

“有大沙漠,还有无花果树。”

“什么是无花果?”

“是……是一种果实,样子有点像草莓,吃起来像梨。”

菲利普突然被一种可怕的怀疑触动了。他说:“告诉我,撒拉森人,你在哪个城市生的?”

“大马士革。”那人说。

菲利普的猜疑证实了。他很生气。他碰了碰杰克的胳膊,把他拉到一边。他用一种生气的压低的声音说:“你在玩什么花招?”

“你这是什么意思?”杰克说,竭力做出无辜的样子。

“那两个人不是撒拉森人。他们是韦勒姆的渔民,脸上和手上抹上了棕颜色。”

杰克的把戏虽然被揭穿了,他却一点都不苦恼。他狡猾地笑笑,说:“你怎么猜到的?”

“我认为那人从来没见过无花果,而且大马士革也不在非洲。这么骗人是什么意思?”

“这种手段并没有害处。”杰克说,脸上闪过他那迷人的笑容。

“凡是骗人就没有没害处的。”菲利普冷冷地说。

“好吧。”杰克看出来,菲利普生气了。他便认真起来。“这和《圣经》书页上的插图一样,有相同的作用。这不是真的,是一种幻象。我们涂抹了皮肤的多塞特郡人扮演了真情实况:哭泣圣母来自一块撒拉森的土地。”

那两位教士和阿莲娜,也离开了围着圣母的人群,凑到菲利普和杰克跟前。菲利普不去理睬他们,对杰克说:“你不会被一张画着蛇的画吓到的。插图不是谎言。你的撒拉森人可不是插图,他们是冒名顶替的骗子。”

“我们弄到这两个撒拉森人以后,我们凑到了更多的钱。”杰克说。

菲利普看着堆在地上的钱币。“镇上的人可能认为,这些钱就足够盖一整座教堂的了,”他说,“依我看,也就有一百镑银便士吧。你知道,这连一年的花费都不够。”

“这些钱像这两个撒拉森人一样,”杰克说,“是象征性的。你知道,你有了这笔钱,就可以开工了。”

这是对的,没有什么可以阻止菲利普修建的。圣母像正是王桥复苏所需要的那种东西。它可以吸引人们到这个镇上来——朝圣者和学者,还有看热闹的。它还可以在镇民心中加入新的血液。它会被视为吉祥物。菲利普一直在等待上帝显示一种迹象,他一心想相信这就是那迹象了。但这并没有来自上帝的迹象的感觉。它只有杰克耍的花招的感觉。

那两个教士中年轻的一个说:“我叫雷诺,这是爱德华——我们为坎特伯雷大主教工作。他派我们来陪伴哭泣圣母的。”

菲利普说:“你们既然有大主教的祝福,何必弄两个捏造的撒拉森人来证明圣母的真实性呢?”

爱德华面上有点惭愧。雷诺说:“这是杰克的主意,但我承认,我看不出有什么害处。真的,你不致怀疑圣母像吧,菲利普?”

“你该称呼我神父,”菲利普厉声说,“为大主教工作,并没有给你们在上级面前不懂规矩的权利。对你问题的回答是肯定的,我怀疑圣母像。我不打算把这座雕像安置在王桥大教堂的范围之内,除非说服我,它真是一件圣物。”

“一个木头雕像能流泪,”雷诺说,“你还要有多少奇迹呢?”

“流泪是没法解释的。这不等于就是奇迹。从液体水变成固体冰也说不清道理,但那并不是奇迹。”

“如果你拒绝了圣母像,大主教会极其失望的。他是经过一番力争,才没让叙热院长把它留在圣但尼的。”

菲利普知道,这是在威胁他。他想,年轻的雷诺要想吓住我,光靠这一点可不行,还得很费一番力气呢。他平和地说:“我敢说,大主教不会不对圣母像的真实性进行一番考察,就要我接受的。”

他们的脚边有个什么在动。菲利普低下头去,看到了他早先注意到的那个残废乞丐。那个不幸的人正在拖着两条麻痹的腿,在地上爬,想接近雕像。不管他怎么转来转去,总是让人群挡着。菲利普自然而然地往旁边一闪,给他让出一条路。那两个撒拉森人在护着雕像,不让人们去摸,但那瘸子避开了他们的注意力。菲利普看到那人伸出一只手去碰。菲利普通常是不会让人去碰圣物的,但他还没认为这一雕像是圣物,因此就没去管他。那瘸子碰到了木像衣裙的下摆。突然间,他迸发出一声胜利的高呼。“我碰到了!”他叫道,“我碰到了!”

大家都看着他。

“我感到力量又回来了!”他高喊。

菲利普想到下一步会出现什么情况,就怀疑地盯着那人。那人弯起一条腿,然后又弯起另一条,旁观的人不约而同地喘了一口气。他伸出一只手,有人接住了。那人费了很大力气,站了起来。

人群发出一声激动的呼唤。

有人叫着:“走走试试!”

那人还握着帮忙人的手,试探地迈了一步,然后又迈了一步。人们大气不出地静静地看着他。他迈出第三步时直摇晃,大家叹息着。但他稳住了身子,走了起来。

大家欢呼了。

他走过中殿,大家都跟着他。又迈了几步之后,他干脆跑了起来。随后他出了教堂大门,跑到太阳下,大多数教徒都尾随在后,欢呼声越来越高了。

菲利普看着两位教士。雷诺敬畏得目瞪口呆,爱德华满面泪水。显然他们没有参与此事。菲利普转向杰克,生气地说:“你怎么敢耍这种花招?”

“花招?”杰克说,“什么花招?”

“那个人只是最近几天才在这一带露面的。再过一两天,他就会消失了,再也见不到了,他衣袋里会装满你的钱。我知道这类事情是怎么做出来的,杰克。可惜,制造假奇迹你可不是第一个人。他的腿从来就没毛病,对不对?他是另一个韦勒姆的渔民。”

这番指责被杰克愧疚的样子证实了。

阿莲娜说:“杰克,我跟你说过不该来这一手的。”

那两个教士这才清醒过来。他们完全信以为真了。雷诺很气愤,他转过来对着杰克。

“你没有权力!”他气急败坏地说。

菲利普既生气又伤心。在他内心里,他本来希望圣母像被证实真是圣物,因为他看得出来,他可以如何利用她来恢复修道院和镇子的元气。但事情不是这么回事。他向教区小教堂四下看了一圈。只有几个崇拜的人还留在那里,仍在盯着雕像看。他对杰克说:“你这次做得太过火了。”

“眼泪可是真的——那儿可没有花招,”杰克说,“但那瘸子是个错误,我承认。”

“比错误还糟糕,”菲利普生气地说,“人们一旦了解真相,会动摇对一切奇迹的信念的。”

“他们怎么会知道真相呢?”

“因为我得向他们解释,为什么圣母像不准备安放在大教堂里。当然,我如今是不可能接受这雕像了。”

雷诺说:“我看这有点太匆忙——”

“我需要你的看法时,年轻人,我自会问的。”菲利普声色俱厉地说。

雷诺闭上了嘴,但杰克还在坚持。“你敢说你有权剥夺你的教民拥有圣母像的心愿吗?看看他们吧。”他指了指那一小伙留下来的崇拜者。其中有寡妇麦格,她跪在雕像前,泪流满面。菲利普明白,杰克并不知道,麦格在阿尔弗雷德的塌顶事故中失去了全家人。她的热情打动了菲利普的心,他也弄不清,杰克是不是终归还是对的。为什么要把这个从人们的面前夺走呢?因为这不真诚,他执意地提醒自己。他们利用雕像,因为他们看到了虚构的奇迹。他狠下了心。

杰克跪在麦格旁边,对她说:“你为什么要哭?”

“她是哑巴。”菲利普告诉他。

这时麦格说话了:“圣母和我一样受过苦。她明白的。”

菲利普如五雷轰顶。

杰克说:“你看到了吗?那雕像减轻了她的痛苦——你瞪着眼干什么?”

“她是哑巴,”菲利普又说了一遍,“一年多来,她没说过一个字。”

“这是真的!”阿莲娜说,“屋顶塌下来,砸死了她丈夫和三个儿子,从那以后,麦格就吓哑了。”

“这个女人?”杰克说,“可是她刚刚……”

雷诺给弄糊涂了:“你是说,这是个奇迹?”他说,“一个真正的奇迹?”

菲利普看着杰克的面孔。杰克比谁都震惊,这里可没有花招。

菲利普深深地被感动了。他看到了上帝的手在动,造出了一个奇迹。他微微颤抖着。“好啦,杰克,”他说话时声音在抖,“尽管你做了这么些事,让人不相信哭泣圣母,但看来,上帝倒是愿意用它来制造奇迹的。”

杰克第一次没话可说了。

菲利普从他身边走开,来到麦格跟前。他拉着她的手,轻轻地扶她站起来。“上帝把你治好了,麦格,”他说,激动得声音直发颤,“现在你可以开始新生活了。”他想起他刚才在布道时讲了约伯的故事。那些话又回到了他心中:“于是,上帝赐福给约伯,让他后半生比开始还好……”他曾告诉王桥的人民,他们也会得到好报的。他想,我不知道,他看着麦格老泪纵横但已挂着笑容的脸,我不知道,这是不是新的开始。

当杰克展示他的新的大教堂的设计时,会议室里人声鼎沸了。

菲利普事先就告诫过杰克,要准备遇到麻烦。菲利普当然预先看过设计图。一天清晨,杰克带着平面图和正视图来到了副院长住所,图是画在带木框的石膏板上的。他俩在清澈的晨光中一起看着图,菲利普当时就说:“杰克,这将是英格兰最漂亮的教堂——但我们要准备对付那些修士们的麻烦。”

杰克从他当见习修士的时候就知道。雷米吉乌斯和他的亲信仍在时时反对菲利普珍惜的任何计划,虽说菲利普在选举中击败雷米吉乌斯已经过去了八年。他们极少得到广大兄弟们的支持,但是就此事而论,菲利普没有把握,他们实在是些冥顽不化的人,这样的全新设计,会把他们吓坏的。然而,除了把图纸给他们看,并设法说服他们之外,别无他法。菲利普当然不能没有他的多数修士兄弟的全心全意的支持,径自修建大教堂的。

第二天,杰克出席了例会,并出示了他的设计图。图用一条板凳支着,斜靠在墙上,修士们围在前面看着。他们看到细部时,开始低声商讨,很快就成了高声喧哗。杰克泄气了,那腔调是不赞成,而且临近发火了。他们开始彼此争论后,声音越来越大了。有的人攻击那个设计,有的人则为之辩护。

过了一会儿,菲利普要求秩序,大家才平静下来。司财米利乌斯提出了一个事先安排好的问题:“这些拱券为什么是尖顶的?”

“这是他们在法兰西启用的一种新技术,”杰克回答说,“我在好几个教堂里都看到了这种尖顶拱券。这种拱券更牢固,因此我才能把教堂盖那么高。这个中殿可能是英格兰最高的了。”

杰克看得出来,他们喜欢这个主意。

另一个人说:“窗户这么大。”

“厚墙是不必要的,”杰克说,“他们已经在法兰西证明了这一点。是立柱支撑着建筑物,尤其是扇形拱顶。这些大窗户的效果令人叹为观止。圣但尼的院长在窗户里装了绘有图画的彩色玻璃。教堂不再阴暗,而成了敞亮的地方,阳光充足,空气流通。”

好几名修士点头表示赞成。也许他们不像他想象的那样墨守成规。

但是,司铎安德鲁接着发言了:“两年前,你是我们当中的见习修士。你因触犯院规而遭制裁,但你逃避制裁,一跑了之。如今你回来了,倒想告诉我们,怎么修建我们的教堂。”

还没等杰克开口,一个年轻修士争辩说:“那和这件事无关!我们讨论的是设计,不是杰克的过去。”

好几个修士一时都想说话,有些还叫嚷起来。菲利普让他们都先别说,由杰克回答这个问题。

杰克已经料到有这样的问题,事先就做好了准备。“我到圣地亚哥—德孔波斯特拉去朝圣,作为对那次罪过的赎罪苦行。安德鲁神父,我希望,我给你们带回来了哭泣圣母,可以算做对我过失的补偿,”他平心静气地说,“我并非注定要做一名修士,但我希望,我能用一种不同的方式来为上帝服务——作为他的建筑匠。”

大家似乎接受了他的答复。

然而,安德鲁还不算完。“你多大了?”他问,其实他当然知道答案。

“二十岁。”

“当建筑匠师可是太嫩了点。”

“这里的每个人都了解我,我从小就住在这儿。”他歉疚地想,从我烧掉你们的老教堂时起,“我在原先的建筑匠师手下学艺。你们看过我刻的石头。我当见习修士时,我作为工程的文书,和菲利普副院长和建筑匠师汤姆一起工作。我谦恭地请求兄弟们用我的工作,而不是用我的年龄来判断我。”

这是另一篇准备好的演讲词。他看到一个修士听到“谦恭”这个字眼时悄悄笑了,心想可能出了个小错,大家都知道,不管他有多少长处,他反正不是谦恭的。

安德鲁马上抓住了他的失误。“谦恭?”他说,他的面孔由于假装气愤而开始变红了,“三个月前你就在巴黎对建筑工匠们宣布,你已经被任命为这里的建筑匠师了,那可不谦恭。”

修士中又一次出现了表示愤慨的喧哗。杰克心里哼了一声。该死,安德鲁怎么会掌握了这种细节呢?肯定是雷诺或者爱德华说话太随便了。他尽量摆脱这种念头。“我当时是希望吸引那里的一些工匠到王桥来,”他在嘈杂声平息下去之后说,“不管这儿任命谁做匠师,他们都是有用之才。我认为,我那么预估没什么害处。”他竭力做出动人的笑脸,“但我很抱歉,我不够谦恭。”他的话没受到什么欢迎。

司财米利乌斯提出了另一个事先安排好的问题,才算帮他摆脱了困境:“你打算拿这个塌了一半的现存的圣坛怎么办?”

“我已经非常仔细认真地检查过了,”杰克说,“那是可以修复的。如果你们今天任命我做建筑匠师,我会让它在一年内启用。再有,在我按新设计修建交叉甬道和中殿的时候,你们可以照旧用圣坛。最后,等中殿完工后,我建议拆毁这座圣坛,另盖一座新的,和新教堂的其余部分相匹配。”

安德鲁说:“可是我们怎么知道,旧的圣坛不会再坍塌呢?”

“坍塌是由阿尔弗雷德的石头拱顶造成的,那是原先的设计中所没有的。墙壁不够牢靠,支撑不住。我建议恢复汤姆的设计,建一个木头屋顶。”

屋里有一阵惊奇的低语。屋顶为什么会掉下来的问题,一直争论不休。安德鲁说:“但是阿尔弗雷德增加了扶垛的尺寸来支撑额外的重量。”

这个问题也曾困扰过杰克,但他认为,他已经找到了答案:“扶垛仍然不够牢固,尤其在顶部。如果你研究一下废墟,就会看出,掉下来的结构,正是高侧窗。在那个高度,没有得到什么加固。”

大家似乎对此感到满意。杰克感到,他提出信得过的答案的能力,加强了他作为建筑匠师的地位。

雷米吉乌斯站了起来。杰克一直在想,他什么时候会跳出来。“我愿意为会议室中的兄弟们读一段《圣经》中的话。”他相当装模作样地说。他看了看菲利普,菲利普点头同意。

雷米吉乌斯走到读经台前,打开了厚厚的《圣经》。杰克研究着那个人。他的薄嘴唇神经质地动着,他的泪汪汪的蓝眼睛有点突出,使他脸上总带着愤愤然的表情。他活生生的是幅怨天尤人的肖像。多年以前,他形成了一种信念:他要当别人的领袖,但事实上他是个很懦弱的人,如今他注定要以失望了此余生,便不停地找强者的麻烦。“《出埃及记》,”他一边翻着羊皮纸的书页,一边吟诵着,“第二十章,第十四节。”杰克当真想不出接下来是要做什么。雷米吉乌斯读道:“不可奸淫。”他砰的一声合上书,回到了他的座位上去。

菲利普说话了,平和的语调中带着愠怒:“你也许会告诉我们,雷米吉乌斯兄弟,在我们讨论建筑设计的当中,你为什么挑选了那一小段话来读呢?”

雷米吉乌斯控告似的指点着杰克。“因为这个想当我们建筑匠师的人,生活在一种罪孽的状态之中!”他声若雷霆地叫着。

杰克简直无法相信他那股认真劲儿。他激愤地说:“的确,我们的结合还没有得到教会的祝福,那是由于特殊的环境造成的,但是我们可以尽快结婚,让你满意。”

“你们不能的,”雷米吉乌斯胜利地说,“阿莲娜已经结过婚了。”

“但那个结合从来就是不美满的。”

“然而,那对夫妻是在教堂里举行的婚礼。”

“可是,如果你不让我娶她,我怎么能避免犯奸淫罪呢?”杰克生气地说。

“够了!”这声音是菲利普的。杰克看着他。他看来很气愤。他说:“杰克,你是不是和你的嫂子生活于罪孽之中?”

杰克大吃一惊:“你难道不知道?”

“我当然不知道!”菲利普吼着,“你认为,如果我知道的话,我会保持沉默吗?”

会场里鸦雀无声。菲利普喊叫可是非比寻常的。杰克看出来,他当真陷入困境了。他的罪名当然只是技术性的问题,但是修士们对这种事该是非常严格的。不幸的是,菲利普不知道他和阿莲娜同居,这一下使问题更糟了。这使雷米吉乌斯给菲利普来了个措手不及,让他当众下不了台。现在,菲利普必须坚决,以证明他是严格的。

杰克痛苦地说:“可是你不能为了惩罚我,就不用最佳设计建教堂啊。”

雷米吉乌斯津津乐道地说:“你必须离开那女人。”

“呸,雷米吉乌斯,”杰克说,“她生了我的孩子——他已经一岁了!”

雷米吉乌斯一副得意扬扬的神气,往后一靠。

菲利普说:“杰克,如果你在会议室里这么讲话,你就得出去了。”

杰克知道他应该冷静,但他办不到。“这是荒唐的!”他说,“你要我抛妻弃子!这不是讲道德,这是抓住鸡毛蒜皮不放。”

菲利普的气有点消了,杰克从他清澈的蓝眼睛里看出了熟悉的同情之光。他说:“杰克,你固然有你的一套理解上帝的律条的办法,但我们主张一丝不苟——所以我们才是修士。在你还生活在一种奸淫状态的情况下,我们无法让你做建筑匠师。”

杰克记起了一段《圣经》:“耶稣说:‘你们中间谁是没有罪的,谁就可以先拿石头打。’”

菲利普说:“不错,可是耶稣对淫妇说:‘去吧,从此不要再犯罪了。’”他转向雷米吉乌斯,“我认为你的意思是,如果奸淫停止了,你就撤回你的反对。”

“当然!”雷米吉乌斯说。

尽管杰克既生气又痛苦,他注意到,菲利普干净利落地制伏了雷米吉乌斯。他原以为奸淫是个决定性的问题,因此把新设计的事扯离了题。但杰克不打算沿着那条路走下去。他说:“我不准备离开她!”

“这可能不会很长。”

杰克停住了,这对他很是出其不意:“你是什么意思?”

“只要阿莲娜的第一次婚姻废除了,你就可以娶她。”

“这能做到吗?”

“这会自动完成的,如果,照你所说,那婚姻从来就是不美满的。”

“我该怎么办呢?”

“向教会法庭投诉。通常是由沃尔伦主教的法庭办理,但在这种情况下,你大概该直接找坎特伯雷大主教。”

“大主教一定会同意吗?”

“出于正义,会的。”

这并不是一个完全明确的答复,杰克注意到了:“与此同时,我们得分居吗?”

“如果你想被任命为王桥大教堂的建筑匠师——那就是肯定的。”

杰克说:“你是要我在世上最热爱的两者间选择一个。”

菲利普说:“不用很长。”

他的语调使杰克猛一抬眼:其中含有真心的同情。杰克明白,菲利普因为不得不这么做而由衷地感到抱歉。这使他不那么生气,却更难过了。他说:“多久?”

“可能得一年。”

“一年!”

“你们不必住在两地,”菲利普说,“你还可以见阿莲娜和孩子。”

“你知道她到西班牙去找我吗?”杰克说,“你能想象得出来吗?”但修士是不懂爱情是怎么回事的。他痛苦地说:“现在我得告诉她,我们要分居了。”

菲利普站起身来,把一只手放在杰克的肩上。“时间会过得比你想象的要快的,我向你担保,”他说,“而且你会很忙的——忙于建新的大教堂。”

八年之中,森林增长了,变化了。杰克原以为,在这块他一度了如指掌的土地上他是绝不会迷路的,但是他错了。旧的小径被植物掩没了,而新的又被鹿、野猪和野马在灌木丛中踏出,溪流改道,老树倒卧,新树长高。一切似乎都变小了,路程短了,山也不那么陡了。而最震撼人心的是,他感到自己成了这里的陌生人。一头小鹿惊恐地瞪着他看,越过一片空地,杰克猜不出它的群系或它的母亲何在。一群野鸭飞起,他无法马上说出它们来自哪片水域和受了什么惊吓。而且他还有点紧张,因为他不知道强盗在何处出没。

他从王桥来此,大部分路程都是骑马,但他一离开大路,就只好立刻下马,因为低矮的树丛遮没了小径,无法继续骑行。返回儿时日日游荡的故地,他感到无以复加的伤感。因为他从来没意识到,也就从来没有赞赏过,当年的生活有多么简单素朴。他当年最大的欲望不过是草莓,他知道每年夏季,都有那么几天,长在森林地面上的草莓,能让他吃个够。如今,一切事情都不尽如人意,他和菲利普副院长争争吵吵的友情;他对阿莲娜不能尽抒情愫的爱;他要建全世界最美的大教堂的勃勃雄心;他要弄清有关父亲真相的迫切需要。

他不知道,在他两年外出的时间里,母亲有多大变化。他急切地盼望着和她重逢。当然,在生活的道路上,他自己还是能够应付裕如的,但如果有人随时准备为你挺身而出,岂不是锦上添花?他一直怀念那种让人心里踏实的感情。

他走了一天时间,才到达和母亲曾经居住过的那一带地方。这时,短暂的冬日午后已经迅速黑了下来。很快他就会不得不放弃寻找他的老山洞,只好集中精力去找过夜的栖身之地了。夜里会很冷的。他想,我为什么担忧呢?我原本是每夜都在林中度过的呀。

最后,还是她找到了他。

他眼看就要放弃了。一条窄窄的,几乎不可见的小径,大概只有獾和狐狸才走的,穿过矮树林,消失在密草丛中。他只好原路退回。他掉转马头,差点儿和她撞个满怀。

“你已经忘记了怎么在林中不出声响地走动了,”她说,“我在一英里之外就听到你在这周围踩着地嘎吱嘎吱响了。”

杰克笑了。她没变。“你好,母亲。”他说。他吻了她的面颊,然后,一阵亲情的冲动,他拥抱了她。

她触摸着他的面颊:“你比以前任何时候都瘦。”

他看着她。她皮肤稍黑,身体健壮,她的头发依旧那么密,那么黑,一点都没白。她的眼睛还是同样的金黄色,还是能看透杰克。他说:“你一点都没变。”

“你到哪里去了?”她说。

“一直到了孔波斯特拉,甚至还更远,到了托莱多。”

“阿莲娜去追你——”

“她找到了我。谢谢你。”

“我真高兴。”她闭上眼睛,似乎是对天发出感激的祈祷,“我太高兴了。”

她带他穿过森林,来到山洞,其实还不出一英里远,他的记忆总算还可以。她有一个烧着木头的熊熊火堆,还有三个噼啪作响的灯芯草炉。她递给他一罐果汁,是用酸苹果和野蜂蜜做的,他们还烤了些栗子。杰克记得在林中居住时无法自制的那些东西,给她母亲带来了刀子、绳索、肥皂和食盐。她动手剥兔皮,准备做兔肉。他说:“你好吗,母亲?”

“很好。”她说。说罢她看着他,明白了这不是一般的问候。“我为建筑匠师汤姆哀伤,”她说,“可是他已经去世,我无意再找丈夫了。”

“除此之外,你在这里还高兴吗?”

“也高兴也不高兴。我已经习惯了在林中生活了。我喜欢离群独居。我从来不习惯那些爱管闲事的教士们比手画脚地要我注意举止。但我想念你,还有玛莎,还有阿莲娜,我巴不得能常看看我的孙子。”她笑了,“可是我再也不能回王桥住了,因为我诅咒了一个教堂里的婚礼。菲利普副院长为了那件事,永远都不会原谅我的。不过,我最终让你和阿莲娜得以结合,那也值得。”她从手中的活儿中抬起眼来,开心地笑了。“你觉得你们婚后的生活怎么样?”

“嗯,”他犹豫地说,“我们没结婚。在教会看来,阿莲娜还是阿尔弗雷德的妻子。”

“别傻了。教会怎么知道这个?”

“唉,他们知道谁和谁结了婚,而在我和别人的妻子同居时,他们不让我建新的大教堂。”

她的眼中闪着怒火:“于是你就离开了她?”

“是的。要等到她废除婚约。”

母亲把兔皮放到一边。她鲜血淋淋的两只手,拿着一把刀开始切兔肉,把一块块的肉扔进火上烧开了水的罐子里。“菲利普副院长对我这么做过一次,当时我跟着汤姆,”她边说边利落地切着肉条,“我知道他对男女情事为什么这么狂躁,因为他自己是不能这么做的,于是便禁绝别人的自由,来满足他自己遭禁的心理。当然,如果别人的婚姻由教会主持过,他也就无话可说了。而如果没有那道手续,他就得以拆散人家的好事,这样他心里才好过些。”她砍掉兔子的四足,扔到一个放垃圾的木桶里。

杰克点了点头。他无可奈何地接受了那种必然,但每当他向阿莲娜道晚安,从她的门口走开时,他都对菲利普愤愤不已,因此他了解她母亲难解的抱怨。“不过,不会永远如此的。”他说。

“阿莲娜觉得怎么样?”

杰克做了个鬼脸:“不好。但她认为这是她的错,从一开始就不该嫁阿尔弗雷德。”

“是这样的。可是非修教堂不可就是你的不是了。”

他很遗憾,她不能了解他的理想。“母亲,盖别的房子并不值得。教堂最大、最高、最美,也最难修建,比起别的建筑物,教堂有更多的装饰和雕刻。”

“而且别的差劲的东西也无法让你满足。”

“对了。”

她困惑地摇着头:“我从来想不通,你是从哪儿得来的这种想法,非要出人头地不可。”她把剩下来的兔肉全部扔进罐里,动手清理她衣裙的下摆。她还要利用兔皮。“你当然不是从你的血亲身上继承来这些念头的。”

这个暗示是他一直等待着的:“母亲,我在海对岸时,了解到了更多关于我祖上的事。”

她停下手,眼睛看着他:“你到底是什么意思?”

“我找到了我父亲的家。”

“天啊!”她放下了兔皮,“你怎么做的?他们在哪儿?他们是些什么样的人?”

“诺曼底有个镇子叫瑟堡。我父亲就是那儿的人。”

“你怎么能肯定呢?”

“我长得特别像他,他们还以为我是鬼魂呢。”

母亲重重地一屁股坐在一个凳子上。杰克对把她惊成这样很内疚,他事先绝没想到她会对这消息如此伤心。她说:“他……家的人是什么样子?”

“他父亲已经死了,但他母亲还健在。她在弄清我不是我父亲的鬼魂后,对我可好了。他哥哥是个木匠,有妻子和三个孩子,我的堂兄弟姐妹。”他笑了,“这不是很好吗?我们有了亲戚了。”

这念头似乎让她不大高兴,她的样子很沮丧:“噢,杰克,我没能让你在正常的环境里长大,我真难过。”

“我没什么。”他轻松地说。母亲这样自责,他感到不知如何是好,这可不符合她的性格。“但是我很高兴遇到我的堂兄弟姐妹们。哪怕我再也见不着他们,知道他们在那儿就很好了。”

她伤心地点点头:“我了解。”

杰克深吸了一口气:“他们以为我父亲在二十几年前的一次海难中淹死了。他上了一艘叫白船的船,刚离开巴夫勒尔就沉了。所有的人据信都已淹死。显然我父亲活了下来。但是他们却从来不知道,因为他再也没回过瑟堡。”

“他去了王桥。”她说。

“为什么呢?”

她叹息了一声。“他抓住一个木桶,在一个城堡附近,漂上了岸,”她说,“他到城堡中去报告沉船的事。城堡里有好几个有权势的贵族,他露面的时候,他们显得极度惊恐。他们把他抓了起来,又带到了英格兰。过了几个星期或几个月——他一点都记不清了——最后在王桥送了命。”

“他讲过沉船的情况没有?”

“只提到船沉得很快,像是给人凿了洞。”

“听起来他们似乎怕他碍事。”

她点点头:“后来,他们意识到,他们不能永远把他关着,就杀害了他。”

杰克跪在她面前,强迫她看着他。他感情冲动得声音直颤,说:“他们都是谁呢,母亲?”

“你以前问过我的。”

“可是你从来没告诉过我。”

“因为我不想你把一生耗费在为父报仇上。”

她还把他当作孩子,他觉得,情况不明对他不见得有好处。他竭力做出平静如成人的样子。“我要把我的生命用来建造王桥大教堂和同阿莲娜生儿育女上。但我想知道,他们为什么要绞死我父亲。而唯一知道答案的是那些作伪证指控他的人。因此我得知道他们是谁。”

“当时我也不知道他们的名字。”

他知道她在回避,这让他很生气:“可是你现在已经知道了!”

“是的,我现在知道了。”她含泪说道,他明白了,这对她和对他一样痛苦,“而且我准备告诉你的,因为我看得出,你会没完没了地盘问的。”她抽泣着,抹着眼睛。

他悬着心等候着。

“他们一共是三个人:一个修士、一个教士和一个骑士。”

杰克目不转睛地看着她:“他们的名字。”

“你打算问他们为什么在誓言约束下还要说谎?”

“是的。”

“你以为他们会告诉你吗?”

“也许不会。我问他们的时候,我会盯着他们的眼睛看,那样会让我明白所有我需要了解的情况。”

“即使那样也还不大可能。”

“我想试一试,母亲!”

她叹了口气:“那修士是王桥的副院长。”

“菲利普!”

“不,不是菲利普。这是菲利普来此上任之前。是他的前任,詹姆斯。”

“可是他已经死了。”

“我已经说过,不大可能盘问他们的。”

杰克眯缝起眼睛:“另外那两个呢?”

“那骑士是珀西·汉姆雷,夏陵的伯爵。”

“威廉的父亲!”

“是的。”

“他也死了!”

“是的。”

杰克有一种可怕的感觉:他们三个会全部是死人,秘密将随他们的尸体埋到地下。“那教士是谁?”他急切地反问。

“他的名字是沃尔伦·比戈德。现在是王桥的主教。”

杰克深感满意地叹息一声。“他可是还活着。”他说。

沃尔伦主教的城堡,在圣诞节那天竣工。新年初的一个晴好的上午,威廉·汉姆雷和母亲骑马去那里。他们远远地就隔着山谷看见了城堡:它位于对面山脊的最高点,以森严的目光,俯视着四周的乡野。

他们穿越山谷后,经过了老的主教宫殿。如今这里用来存放羊毛,所获收入用来支付新城堡的大部分费用。

他们在山谷对面的缓坡上一路小跑,沿路穿过土围子的一个缺口和一条深深的干壕,来到石墙的门洞前。城堡有土围子、壕沟和石墙三道屏障,可谓固若金汤,比威廉自己的城堡和国王的许多城堡都要坚固得多。

内圈院中被一座巨大的方形三层主楼占据,相形之下,旁边的石头教堂就显得很矮小。威廉帮他母亲下了马。他们留下随身骑士把马牵进马厩,自己便拾级而上,进了大厅。

时近正午,沃尔伦的仆人们正在厅中准备桌子,他的一些副主教、教长、雇员和帮佣站在四周,等候进餐。威廉和里甘夫人候着——

威廉妒火中烧。阿莲娜有了情人,全郡无人不晓。她生了一个私生子,她丈夫把她逐出了家门。她怀抱婴儿,外出寻找情人,走遍半个基督教世界,居然找到了。这故事在南英格兰一传十,十传百。威廉每听到一次,就恨得要命。但是他想到了一个报复的方法。

他们被引到楼上,带进沃尔伦的房间。他们看到他正和现在成了副主教的鲍德温坐在桌旁。他们这两位教士正在点一块方格布上的钱:每十二个银便士垒成一探,再从黑格上把钱移到白格上。鲍德温站起身,向里甘夫人鞠躬,然后迅速拿走了布和银币。

沃尔伦从桌边站起,走向火边的椅子。他走得很快,像只蜘蛛,威廉又感到了早已有的习惯性的厌恶。然而,他决心曲意奉承。他最近听说了赫里福德的伯爵的恶死,那人和赫里福德的主教吵了一场,随后便被逐出教会而后死掉,遗体被埋葬在没有献祭的土地里。当威廉设想着他自己的尸体躺在没有防护的地下,任凭地狱的魔鬼随意攻击时,他会吓得发抖。他是绝不会和他的主教争吵的。

沃尔伦还像以往那样苍白消瘦,他的黑袍披在身上,如同树上晾的衣服。他从来不见有什么改变。威廉知道他自己已经变了。大吃大喝是他的第一欢乐,因此,一年比一年发胖,虽说他经常骑马活动,也无济于事。他二十一岁那年做的锁子甲,价格昂贵,近七年来已经换过两件了。

沃尔伦刚从约克回来。他这次外出几乎将近半年,威廉客气地问候他:“这次旅行成功吗?”

“不,”他回答,“亨利主教派我到那里去,试图解决长达四年之久的争端:谁将成为约克的大主教。我失败了。争吵还在继续。”

威廉想,对此还是少说为妙。他说:“你外出期间,这里有很多变化。尤其在王桥。”

“在王桥?”沃尔伦感到吃惊,“我还以为,那里的问题已经一劳永逸地解决了呢。”

威廉摇了摇头:“他们弄到了一个哭泣圣母。”

沃尔伦给激怒了:“你在说些什么鬼话?”

威廉的母亲回答了他:“那是在行进队列仪式中用的一个木雕贞女像。在一定时候,眼里会流出水来。人们认为那是奇迹。”

“确实是奇迹!”威廉说,“一座雕像居然会哭!”

沃尔伦轻蔑地看了他一眼。

里甘夫人说:“不管是不是奇迹,最近几个月来,已有数以千计的人去看过了。与此同时,菲利普副院长重新动工修建教堂了。他们在修复圣坛,上面加盖一个新木顶,教堂的其余部分也已着手。交叉甬道的地基已经开挖,从巴黎来的一些新工匠已经到达。”

“巴黎?”沃尔伦说。

里甘夫人说:“教堂准备建成圣但尼式的,也不知到底是个什么样。”

沃尔伦点点头:“尖顶拱券。我在约克郡听人说起过。”

威廉不在乎王桥大教堂会是什么式样。他说:“问题在于,年轻人离开我的农场,搬到王桥,在那儿当技工,王桥市场每个星期日重新开放,把夏陵的生意抢走了……还是那老一套!”他不安地瞥了另外两个人一眼,不知道他们有谁怀疑他还有隐藏的动机;但他们看来都没起疑。

沃尔伦说:“我这辈子犯的最糟的错误,就是帮菲利普当上副院长。”

“他们得懂得,他们就是不能这么做。”威廉说。

沃尔伦若有所思地看着他:“你打算做什么?”

“我打算再次洗劫那镇子。”到我动手的时候,我就杀了阿莲娜和她的情人,他想;他眼睛看着火,这样他母亲就不会看到他的目光,猜不透他的心思。

“我不确定你能不能。”沃尔伦说。

“我以前做过一次了——怎么不能再做呢?”

“上次你有个很好的理由:羊毛集市。”

“这次的理由就是市场。他们还从来没有得到斯蒂芬国王的恩准。”

“这不大一样。菲利普刚靠羊毛集市走运时,你就立刻袭击了它。而星期日市场在王桥至今已持续了六年,何况,它离夏陵有二十英里,应该获得执照。”

威廉压下他的怒火。他想告诉沃尔伦,别来这套婆婆妈妈的泄气话;但这话可不能说出口。

他正强咽下他的抗辩,一名管家进来站在了门口。沃尔伦说:“怎么回事?”

“这里有个人坚持要见你,我的主教大人。他叫杰克·杰克逊。一个建筑匠,从王桥来的。我要不要打发他走?”

威廉的心跳加速了。这是阿莲娜的情人。他怎么会赶上威廉正策划除掉他的时候到这儿来了呢?也许他有超自然的力量。威廉被恐惧攫住了。

“从王桥来?”沃尔伦颇感兴趣地说。

里甘夫人说:“他是那儿的新建筑匠师,就是他把哭泣圣母从西班牙带回来的。”

“有意思,”沃尔伦说,“咱们来看看他。”他对那管家说:“把他叫进来。”

威廉怀着迷信的恐惧盯着房门。他想象着一个高大、可怕的人,穿着黑斗篷,大步走进来,用诅咒的手直接指点着他。但当杰克走进门来时,威廉没想到他竟然这么年轻。杰克最多不过二十岁。他长着满头红发和犀利的蓝眼睛,他的目光掠过威廉,在里甘夫人脸上停了一下——她那满脸吓人的水疤让任何看不惯的人都要多瞧两眼——然后盯住了沃尔伦。那个建筑匠发现自己面对着全郡最有权势的两个人,并没有感到有什么威胁,而且,除了那种出奇的漠然之外,他看上去并不可怕。

和威廉一样,沃尔伦也觉察到了这位年轻建筑匠的不卑不亢的态度,于是便用冷冷的高傲口气来对付:“喂,孩子,你找我有什么事?”

“想弄清事实,”杰克说,“你看过多少人被处以绞刑?”

威廉屏住了呼吸,这可是个震惊和侮慢的问题。他看看别的人。他的母亲向前倾着身子皱着眉,目光专注地看着杰克,似乎她以前见过他,并且设法和过去的记忆联系起来。而沃尔伦的眸子冷漠而开心。

沃尔伦说:“这是个谜语吗?我亲眼见的绞死的人太多,我不屑去数了,而如果你说话不放尊重点,就会又有一个人上绞架了。”

“我请你原谅,我的主教大人,”杰克说,但他听起来依旧毫不畏惧,“那些人你都记得吗?”

“我想是吧,”沃尔伦说,他语气中有一种第三者的兴趣,“我想,其中有一个你特别感兴趣吧。”

“二十二年前,在夏陵,你目睹了一个人被绞死,他叫杰克·谢尔伯格。”

威廉听见他母亲发出了一声压抑着的喘气。

“他是个吟游诗人,”杰克继续说,“你还记得他吗?”

威廉感到室内的气氛一下子紧张了起来。杰克·杰克逊身上有某种非自然的可怕的东西;这是不奇怪的,因为他对沃尔伦和他母亲确有震慑的作用。“我想,我大概还记得。”沃尔伦说。威廉从他的声音听出来一丝自我控制的味道。这儿出了什么事了?

“我想你也记得,”杰克说,这时,他听上去又侮慢了,“那个人是由三个人作证才定罪的。其中两个人现在已经死了。你是那第三个。”

沃尔伦点点头:“他从王桥修道院偷了东西——一只镶珠宝的圣餐杯。”

杰克的蓝眼睛里出现了严峻的神色:“他根本没做这样的事。”

“我亲手抓获他的,他身上带着那只圣餐杯。”

“你撒谎。”

一阵沉默。沃尔伦再次开口时,他的语气缓和下来了,但面孔却如铁般强硬。“为了你刚才说的话,我可以撕掉你的舌头。”他说。

“我只是想了解,你为什么那么做?”杰克说,似乎没有听见那可怖的威吓,“你可以在这里坦率直陈。威廉对你不是威胁,而他母亲,看来已经知道全部内情了。”

威廉看着他母亲。果然,她有一种知情的神态。威廉本人此时已经彻底给弄糊涂了。看来——他几乎不敢相信——杰克的来访,与威廉和他杀害阿莲娜情人的密谋无关。

里甘夫人对杰克说:“你在指责主教作伪证!”

“我不会当众重复这种指控的,”杰克冷冷地说,“我没有证据,何况,我根本无心复仇。我只想弄明白,你们为什么要绞死一个无辜的人。”

“从这里滚出去。”沃尔伦冰冷地说。

杰克点点头,似乎他的期望不过如此。虽然他的问题没有得到答案,他脸上有一种满意的神情,好像他的疑虑得到了证实。

威廉仍然被整个对话弄得稀里糊涂。他一时冲动,说:“等一等。”

杰克在门口转过身,用那双嘲弄的眼睛看着他。

“你……”威廉咽了一口口水,好控制他的声音,“你对这件事情的兴趣是什么?你为什么到这儿来,问这些问题?”

“因为他们绞死的那个人是我父亲。”杰克说,说罢即扬长而去。

房间里一片沉寂。如此看来,阿莲娜的情人,王桥的建筑匠师,是在夏陵被绞死的贼的儿子,威廉想:这又怎么样呢?但母亲似乎忧心忡忡,而沃尔伦实际上在发抖。

最后,沃尔伦痛苦地说:“那女人跟踪了我二十年。”他平时总是掩饰自己,威廉看到他任凭自己真情流露,感到很震惊。

“大教堂坍塌之后,她就消失了。”里甘夫人说,“我想,我们是最后见到她的人。”

“如今,他儿子又来纠缠我们了。”沃尔伦的声音里有着真正的恐惧。

威廉说:“你为什么不因为他指控你作伪证把他抓起来示众呢?”

沃尔伦轻蔑地瞥了他一眼,然后说:“你儿子是个狗屁不懂的傻瓜,里甘。”

威廉这才明白,作伪证的罪名一定是真的。而如果他能推测出这一点,杰克也能。“还有别人知道吗?”

里甘夫人说:“詹姆斯副院长临死以前忏悔他作过伪证,听忏悔的是副院长助理雷米吉乌斯,他早就站到我们一边,反对菲利普了,因此他没有危险。杰克的母亲了解一些,但不是全部;不然的话,她现在就会利用那些情况了。但杰克到外边转过一圈——他可能搜集到了什么他母亲不知道的东西。”

威廉看出来,这个奇怪的陈年故事可以利用一下。他装作灵机一动的样子,说:“那就把杰克·杰克逊干掉。”

沃尔伦只是轻蔑地摇着头。

里甘夫人说:“那样一来,刚好引起人们注意他和他的指控。”

威廉感到失望,看来只好听天由命了。这时,屋里的沉默拖延着,他的脑筋一直在想这件事。后来,他又想起了新主意,他说:“那倒不一定。”

那两个人都不大相信地看着他。

“杰克可以干掉,而又不引人注目。”威廉执意地说。

“好吧,告诉我们,怎么办。”沃尔伦说。

“可以在一次袭击王桥的战争中除掉他。”威廉说,他看到他们俩脸上都露出同样的叹服的神色,心中很得意。

黄昏时分,杰克和菲利普副院长在建筑工地上转着。圣坛的废墟已经清理干净,修道院的北侧,堆起了两大堆废料。新的脚手架已经竖起,建筑匠在重砌坍倒的墙。疗养所一带是一大堆木料。

“你进展得很快。”菲利普说。

“我原本希望比这还要快呢。”杰克回答。

他们巡视了交叉甬道的地基。四五十名壮工在深深的地基沟下面,把泥铲到筐里,站在地面上的人,摇动轳辘,把筐提上来。大块的粗粗切好的石块在附近堆放着,准备用在地基下面。

杰克带着菲利普到了他自己的工棚。比当年汤姆的工棚要大多了。一面是完全敞开的,便于采光。半间地面都让他的设计图给占了。他事先把木板铺到地上,沿板边放上两三英寸高的木头边框,然后往里面倒石膏,直到框架铺满石膏,快要溢过边框为止。石膏凝固后,硬得可以在上面走人,这时就用一根一头磨尖的短铁丝,在上面画出草图。杰克就是在这里设计细部的。他用的工具有圆规、直尺和三角板。草图刚画好时,洁白清晰。但很快就成了灰色,这样又可以再在上面画新图,而不致混淆。这办法是他在法兰西顺便学会的。

工棚里余下的位置,大都让条凳给占了。杰克在条凳上刻木头模板,用来给工匠做样子,照着刻石头。光线已经暗下去了,他今天不准备再刻了,他开始收拾工具。

菲利普拿起一块模板:“这是做什么用的?”

“主柱的底座。”

“你的准备大大提前了。”

“我不能等到开工再做啊。”

近日来,他们的谈话都是简明、实际的。

菲利普放下模板。“我得去做晚祷了。”他转身就走了。

“而我要去拜望我的家了。”杰克酸溜溜地说。

菲利普站住脚,转回身,似乎要说些什么,样子很伤心,然后还是走了。

杰克锁上了他的工具箱。刚才讲的是蠢话。他已经按照菲利普的条件,接受了工作,现在再对这件事发牢骚就毫无意义了。但他时常生菲利普的气,他不能总闷在肚里。

他在暮色中离开修道院,来到穷人住的小房子那儿,阿莲娜如今和弟弟理查住在那儿。杰克进门时,她幸福得满面笑容,但他们并没有亲吻,他俩现在从来不碰对方,唯恐激起情欲,那样一来,要么是忍痛分手,要么就屈从于欲望,冒被人抓住违背了对菲利普副院长承诺的风险。

汤米在地上玩。他现在一岁半了,最近他着迷的是,把一些东西放到另一些东西里去。他面前摆着四五个碗,他不知疲倦地把小碗放进大碗,还试着把大碗放进小碗。杰克忽然想到:汤米本能上不懂得大碗放不进小碗里去;这是人类要学的东西。汤米吃力地摆弄这些空间关系,就像杰克有时候要想象拱顶中一块石料的外形一样。

杰克看着汤米,也感到忧虑。直到目前,杰克从不担心自己找到工作、保住工作和养活自己的能力。他漂洋过海,到了法兰西,从来没有一刻想过,可能会没钱和挨饿。但现在他需要保障。照顾汤米的需要比照顾自己更有驱动力。他有生以来第一次有了责任心。

阿莲娜在桌上放了一罐葡萄酒和一块加配料的点心,然后坐在杰克的对面。他倒了一杯酒,感激不尽地啜饮着。阿莲娜拿了些面包,放到汤米跟前,但他不饿,他把面包胡乱抛着,撒到了地上铺着的灯草席里。

阿莲娜说:“杰克,我还需要些钱。”

杰克奇怪了:“我一星期给你十二个便士,我一共才挣二十四便士。”

“我很抱歉,”她说,“你一个人过——用不了这么多钱。”

杰克认为这相当没道理:“可是一个壮工一星期才挣六便士。有些人有五六个孩子呢!”

阿莲娜的样子不太高兴。“杰克,我不知道壮工的妻子是怎么过日子——我从来没听说过。我在自己身上没花什么钱。但你每天都得在这儿吃饭。而且还有理查——”

“好啦,理查怎么样了?”杰克生气地说,“他为什么不自己养活自己呢?”

“他从来没干过。”

杰克觉得,阿莲娜和汤米对他已经够是负担的了。“我不知道,理查也要我负责供养!”

“他是由我负责供养的,”她安详地说,“你要了我,你也就要了他。”

“我不记得同意过这一点!”他生气地说。

“别恼火嘛。”

这话说晚了,杰克已经恼火了:“理查已经二十三岁——比我还大两岁呢。我怎么就该养他呢?我为什么早点要吃干面包,却要出钱给理查买咸肉呢?”

“反正,我又怀孕了。”

“什么?”

“我又有小孩了。”

杰克的气恼一下子飞到九霄云外去了。他抓住她的手:“这可太妙了!”

“你高兴吗?”她说,“我还怕你会生气呢。”

“生气!我激动还来不及呢!我从来没见过汤米刚生下来时的样子——这下我可以把我缺的补上啦。”

“那,额外的责任,还有钱呢?”

“噢,让钱见鬼去吧。我不过是因为我们不得不分居而脾气变坏了。我们有的是钱。另一个孩子!我希望是个女孩。”他想到了什么,皱起了眉头,“是什么时候……”

“该是菲利普副院长让我们分居的前几天。”

“也许是万圣节前夜吧。”他笑了,“你记得那天夜里吗?你骑着我,像是骑马——”

“我记得。”她说,脸都臊红了。

他疼爱地盯着她:“我真愿意现在来。”

她笑了:“我也是。”

他俩隔着桌子握住手。

理查进来了。

他把门一甩,进到屋里,又热又脏,牵着一匹汗水淋漓的马。“我听到了坏消息。”他说,一边喘着气。

阿莲娜从地上抱起汤米,好给马匹让路。杰克说:“出什么事了?”

“我们明天就全得搬出王桥。”他说。

“为什么?”

“威廉·汉姆雷星期日又要来烧镇子了。”

“不!”阿莲娜叫道。

杰克全身发冷了。他又看到了两年前的景象:威廉的骑兵,手持明晃晃的火把和阴森森的大棒,冲进了羊毛集市。他想起了那场惊慌,人们的尖叫声和焚烧皮肉的气味。他又看到了他继父的尸体,前额已经粉碎。他心中感到一阵恶心。

“你怎么知道的?”他问理查。

“我在夏陵,看见一些威廉的人在盔甲店里买武器。”

“那也不一定——”

“还有呢。我跟着他们进了一家酒馆,偷听着他们的谈话。其中一个人问王桥有什么防御工事,另一个说什么都没有。”

阿莲娜说:“噢,上帝,这是真的。”她看了看汤米,一只手去摸自己的肚子,新胎儿在里边动呢。她抬起眼来,杰克和她的目光相遇。他俩想着同一件事。

理查接着说:“后来,我和几个年轻的搭讪上了,他们不认识我。我跟他们讲林肯战役等等,还说,我巴望着能参加战斗。他们告诉我去伯爵城堡,但必须今天就去,因为他们明天就出发了,战斗将在星期日进行。”

“星期日。”杰克恐惧地低声说。

“我骑马赶到伯爵城堡,再去证实一下。”

阿莲娜说:“理查,那可太危险了。”

“各种迹象那儿应有尽有:信使进进出出,武器正在磨砺,马匹正在调教,装备正在擦拭……事情已经毫无疑问了。”理查用一种充满仇恨的语气,结束了他的话,“干尽了坏事,那个魔鬼威廉也不能满足——他贪得无厌。”他的手伸向右耳,用一个下意识的、神经质的姿势触了下他那愤怒的伤疤。

杰克端详了一会儿理查。他是个游手好闲的懒汉,但在军事方面,他的判断是可信的。如果他说威廉在准备一次袭击,大概不会说错。“这是场大灾难。”杰克说,一半是自言自语。王桥刚刚从消沉中复苏。三年前,羊毛集市给烧了,两年前大教堂坍塌在教众的头上,而现在又来了这个。人们会说,王桥的厄运又回来了。即使他们能靠外逃躲过这场流血,王桥也会就此毁了。没有人会愿意在这里住,到这儿来赶集或在这里工作,甚至会造成大教堂停工。

阿莲娜说:“我们得告诉菲利普副院长——马上就去说。”

杰克点点头:“修士们这会儿正吃晚饭。咱们走。”

阿莲娜抱起汤米,三人匆匆上了山坡,在暮色中向修道院走去。

理查说:“等大教堂盖好了,他们可以在里边开市场。那就可以受到保护,不怕袭击了。”

杰克说:“可是目前,我们需要市场的收入来支付大教堂工程的费用。”

理查、阿莲娜和汤米在外边等着,杰克走进了修士的食堂。一个年轻修士正在用拉丁文诵读经文,别人都一声不响地吃饭。杰克听得出来,读的是《启示录》中的一段启示。他站在门口,和菲利普对上了目光。菲利普看到他很奇怪,但还是从桌边站起身,径直走了出来。

“坏消息,”杰克阴沉着脸说,“让理查告诉你吧。”

他们在修复的圣坛里谈话,只有从空洞里透进来的一点昏光。理查只用几句话,就给菲利普把敌情讲清了。他讲完之后,菲利普说:“可是我们没有开办羊毛集市——只是一个小小的市场啊!”

阿莲娜说:“至少我们还有机会在明天从镇上撤出去。谁也不会受到伤害的。而且我们还可以再重建我们的家园,就像上次一样。”

“除非威廉决定追击撤退的人,”理查板着脸说,“我不会让他得逞的。”

“即使我们全部跑掉,我看这也意味着市场的末日了,”菲利普忧郁地说,“经过这一次之后,人们会害怕,再也不敢在王桥设摊居住了。”

杰克说:“这可能意味着大教堂的末日。在过去的十年里,这座教堂烧过一次,坍过一次,镇上被火焚烧时,好多工匠被杀死了。我看,再来一次灾难,恐怕就是最后一次了。人们会说,这是不祥之兆。”

菲利普被打动了。他还不到四十岁,杰克想起来,但他的脸上已经添上了过多的皱纹,他的鬓发已经灰多于黑了。然而,他清澈的蓝眼睛里闪着危险的光芒,他说:“我不打算接受这个。我不认为这是上帝的旨意。”

杰克不明白他到底在谈些什么。他怎么能“不接受”这个?小鸡也可以说,它们拒绝接受狐狸,话说得好听没用,命中注定是人家的口中食物。“那么,你打算怎么办?”杰克怀疑地说,“指望威廉今天夜里从床上掉下来,摔断脖子吗?”

理查对抵挡的主意很激动。“咱们来打吧,”他说,“干吗不呢?我们有好几百人。威廉也就是带上五十个人来,了不起一百个——我们光凭数量上的优势,就能取胜。”

阿莲娜不同意:“那我们有多少人会死掉呢?”

菲利普接着说:“修士们是不能打仗的,”他遗憾地说,“而我又不能要镇民们在我不准备拿性命冒险时,去献出他们的生命。”

杰克说:“也别指望我的工匠们会厮杀。这不是他们的活儿。”

菲利普看着理查,他们身边也就只有他算是打仗的行家了。“有没有什么办法,我们既可以保卫镇子,又不致面对面地格斗呢?”

“除非有城墙,”理查说,“不然的话,我们除了身体,就没有什么可以阻挡敌人的了。”

“城墙。”杰克若有所思地说。

理查说:“我们可以向威廉挑战,靠单打独斗的胜负来决定问题——一场决斗。但我估计,他不会接受。”

“城墙真有用吗?”杰克说。

理查不耐烦地说:“城墙下次可以救我们,但现在却不行。我们不能一夜修起城墙。”

“我们不能吗?”

“当然不能,别——”

“别说了,理查,”菲利普有力地说,他期望地看着杰克,“你脑子里在想什么?”

“城墙并不是那么难筑的。”杰克说。

“说下去。”

杰克转着脑筋。别人屏息听他说。“城墙没有拱券、没有拱顶、没有窗户、没有屋顶……城墙是能够在一夜之间筑起来的,只需有人和材料就成。”

“我们拿什么来筑城墙呢?”菲利普说。

“往四下看看嘛,”杰克说,“这里有断好的石料,是为地基用的。这里有一大垛木料,堆得比房还高。在墓地里,还有一大堆坍塌下来的废料,河道上还有一大堆从采石场运来的石料。材料是不缺的。”

“而且镇上有的是建筑工匠。”菲利普说。

杰克点点头:“修士们可以负责指挥调度。工匠可以干技术活儿。至于壮工,我们有全镇的人。”他的脑子转得很快,“城墙要利用河这边的堤岸。我们把桥拆掉。然后我们从穷人区沿山筑城墙,与修道院的东墙相接……绕过北边,再沿山而下,直抵河岸。我不知道石头够不够用……”

理查说:“不一定非用石头不可。一道壕沟,和用壕里挖出的泥土垒成的土围子,也一样管用,尤其是在敌人需要仰攻的地方,更有效。”

“当然还是石头更好。”杰克说。

“更好,但不是非有不可。城墙的目的是强行阻止敌人,使其处于暴露的地位,使守方得以从隐蔽的阵地上轰击敌人。”

“轰击?”阿莲娜说,“用什么?”

“石头、滚油、弓箭——镇上大多数人家都有——”

阿莲娜抖了一下,说:“到头来,我们最终还是要作战。”

“但不是搏斗,不大一样。”

杰克感到两难了。最安全的途径,把各种可能都算进去,是让大家都撤到树林里去,也许威廉烧烧房子就满足了。但即使如此,还是有风险,威廉和他的部下会追杀镇民。如果大家留在镇上,待在城墙后面,危险会不会更大呢?万一有点差错,威廉的人马找到了破城的途径,那场大屠杀可就会是骇人听闻的了。杰克看了看阿莲娜和汤米,想着阿莲娜肚子里的胎儿。“有没有一条中间的路呢?”他说,“我们可以把妇女儿童撤走,留下男人守城墙。”

“不行,谢谢你啦,”阿莲娜坚定地说,“这是两头吃亏。我们既没有城墙保护,也没有男人为我们战斗。”

杰克意识到,她是对的。没有人守护的城墙是没用的,而且妇女和儿童也不能在树林里处于没人保护的地位,威廉可能置城于不顾,专门去杀妇女。

菲利普说:“杰克,你是建筑匠。我们能在一天之内筑起城墙吗?”

“我还从来没筑过城墙,”杰克说,“当然,画个设计图是没问题的。我们得在每一段上指定一名工匠,让他们来判断合不合格。这道城墙要到星期日早晨才能勉强完工。它会是全英格兰最差劲的城墙。不过嘛,我们能筑起来。”

菲利普转向理查:“你是上过战场的。如果筑起城墙,我们能挡住威廉吗?”

“当然,”理查说,“他来时的准备会是一次轻装偷袭,而不是围城。如果他发现镇上有防御工事,他就无能为力了。”

菲利普最后看着阿莲娜:“你属于最容易遭到攻击的了,还要护着孩子。你怎么想?我们是逃进树林,指望威廉不来追击我们呢,还是留下来筑起城墙来阻挡他们呢?”

杰克屏住了呼吸。

“这不仅仅是个安全问题,”阿莲娜停了一会儿才开口,“菲利普,你已经把生命奉献给这座修道院了。杰克,大教堂是你的理想。如果我们逃走,你就会失去你为之生存的一切。至于我嘛……哼,我有特殊的理由想眼见威廉·汉姆雷的权势受到抑制。我说,我们该留下。”

“好吧,”菲利普说,“我们筑城墙。”

夜幕降临后,杰克、理查和菲利普提着灯笼,沿镇子的边界走着,确定城墙的走向。镇子是建在一座矮山上的,河围着镇子的两条边。河堤太松软,没有好地基,就撑不住石头城墙,因此杰克建议在那儿筑起木篱。理查对此相当满意。敌人除非从河里进攻,否则就没法攻击木篱,而从河里进攻简直不可能。

在另两条边上,一些地段的城墙是带壕沟的土围子。理查指出,这就管用了,因为地形是山坡,敌人被迫要仰攻。而在平地上则需要石头城墙。

杰克随后便在村里走了一圈,把他的工匠从他们家里——有些人是从床上——和从酒馆里,召集到一起。他说明了情况的紧急,以及镇上打算怎么对付;然后他带着他们沿镇界走了一圈,给每个人指定了一个地区:木篱归木匠,石墙归石匠,土围子归学徒和壮工。他要求每个人把自己的地区打上桩、扯上绳,然后再回家,上床之后还要想好怎么筑他那一区。很快,沿镇界一圈,就由闪亮的灯火拉出了一条点线,工匠们都在挑灯打桩;铁匠点起炉火,连夜打造铁锹。这种不寻常的夜间活动打乱了镇上大多数人的就寝仪式,工匠们花费了不少时间回答令人瞌睡的询问,解释他们在做什么。只有那些修士是有福的,他们天一黑就上床了,不管不顾地睡了个安稳觉。

但是到了半夜,当工匠们做完了准备工作,大多数镇民也安寝了——如果只是在毯子底下压抑着激动讨论这些消息的话——修士们却起床了。他们的早祷缩短了,在食堂里一边吃着面包、喝着淡啤酒,一边听菲利普简明地解释。明天他们要做调度者。他们分成了小组,每组为一个工匠工作。他们要听他指挥,监督开挖、提土、供料和搬运。菲利普强调说,他们优先要考虑的是,确保源源不断地供应工匠所需要的材料:石料和灰泥,木料和工具。

菲利普讲话的时候,杰克在想,威廉·汉姆雷在做什么。从伯爵城堡到王桥,要辛辛苦苦地远远骑行一整天,但威廉不会花一整天行军的,那样的话,他们到达之后就人困马乏了。他们得在今天一早太阳一出来就出发。他们不会列队前进,而是要分散开来,在路上走的时候,还要遮掩着他们的盔甲和武器,以免引起别人的警觉。他们将在下午谨慎地集结起来,地点嘛,可能选在离王桥一两个小时路程的地方,大概是威廉的一个大佃户的庄园宅子里。到了晚上,他们要喝啤酒、磨武器,互相讲些上次胜利的那些暴行:把年轻男人打伤致残,把老头子踩在马蹄底下,把姑娘和妇女强奸,把儿童砍下脑袋,把婴儿挑在剑尖上,听着他们母亲痛不欲生的尖叫。然后他们将在次日黎明后进攻。杰克吓得一抖。但这次我们要阻止他们,他想。但他照样感到害怕。

每一组修士都认准了他那一地区和所需材料的堆放地。随后,当东方地平线上的天际刚刚现出灰白色时,他们分头去到他们指定的居民点,敲着门,叫醒住户,这时修道院的钟声急迫地敲响了。

太阳升起的时候,行动就全面展开了。年轻男女充当劳力,老人们准备吃喝,小孩子拉来跑腿,传送消息。杰克不停地在工地上到处走着,心急火燎地督促着进度。他告诉一个灰泥匠,要少掺石灰,这样可以干得快点。他看到一个木匠用脚手架的立柱做木篱,就告诉他的壮工,从另一处料场拿断好的木料,他还要确保城墙的不同区段接茬的地方要严格合缝。他打着哈哈,满面笑容,不停地鼓励人们。

太阳升到了清澈湛蓝的天空。这将是个热天。修道院的厨房供应成桶的啤酒,但菲利普吩咐要掺水,杰克也同意,因为在这种天气里,干重活儿的人会喝很多,他可不想让他们发困。

尽管危险迫在眉睫,但到处都洋溢着一种欢愉的气氛。全镇的人齐心协力,如同过节,就像收获节时做面包,或者仲夏夜顺流漂河灯似的。人们似乎忘记了作为这次活动起因的威胁。不过,菲利普也确实看见极少数人小心翼翼地离开了镇子。他们要么是躲进树林里去碰运气,要么是在附近村子里有可以接纳他们的亲戚。然而,差不多人人都留了下来。

中午时分,菲利普又敲响了钟,大家收工吃饭。趁大家吃饭的时候,菲利普和杰克巡视了一圈城墙。虽然大家忙了一上午,却不见工程有什么起色。石墙才升到地面的高度,土围子还是低矮的土堆,木篱地段空隙还很多。

他们转完一圈之后,菲利普说:“我们来得及完工吗?”

杰克一上午都故意做出快活和乐观的样子,但现在他强迫自己做一番实在的估计了。“照这种速度不成。”他泄气地说。

“我们该怎么加速呢?”

“通常,活儿要是干得快,必然干得糟。”

“那我们就干得糟些——怎么弄?”

杰克考虑着:“现在,我们是让灰泥匠砌石城,木匠竖木篱,壮工挖土方,镇民管搬运。但大多数木匠能够砌直墙,大多数壮工能够竖木篱,所以,我们可以调木匠去帮助灰泥匠砌石城,调壮工竖木篱,调镇民挖壕筑土城。等这样调配顺了以后,年轻的修士就可以不必再指挥,而去干活儿了。”

“好的。”

他们趁大家吃完饭的时候,下达了新的指令。杰克想,这一下,这不仅仅是全英格兰筑得最糟的城墙,而且也可能是寿命最短的城墙了。如果整圈城墙能坚持一个星期不倒的话,那就是奇迹了。

下午,人们开始疲倦了,尤其是那些前一天熬了夜的人。节日气氛已经消失殆尽,人们只是咬牙硬撑着。石墙升高了,壕沟挖深了,木篱逐渐合拢了。太阳西沉时,他们停下来吃晚饭,然后就又干了起来。

天黑时,城墙还没有完工。

菲利普校正了一下时间,命令所有的人,除了放哨的以外,全部回去睡几小时,等半夜听他的钟声。精疲力竭的镇民们上了床。

杰克来到阿莲娜的住房。她和理查还都没睡。

杰克对阿莲娜说:“我想让你带着汤米躲到树林里去。”

这个念头整整一天都装在他心底。起初,他反对这么做;但随着时间的推移,他老是回想起威廉火烧羊毛集市那天的可怕情景,最后,他决定把她打发走。

“我宁可留下。”她坚定地说。

杰克说:“阿莲娜,我不确定这城是不是有用,如果威廉·汉姆雷破了城,我不想让你留在这里。”

“你在指挥大家留下战斗,我不能走。”她说得合情合理。

他早已顾不得什么是情理了:“如果你现在走,他们不会知道的。”

“他们最后总会明白的。”

“但到那时候,一切就已经过去了。”

“你还是想想面子吧。”

“让面子见鬼去吧!”他叫道。他找不到词句说服她,却快急疯了,“我想让你安全!”

他气恼的声音惊醒了汤米,小家伙哭了起来。阿莲娜把他抱起来,摇着。她说:“我甚至不确定,我在林子里是不是更安全。”

“威廉不会搜林子的。他感兴趣的是这个镇子。”

“他可能对我感兴趣。”

“你可以藏到你那块空地那儿。从来没人到过那儿。”

“威廉可能碰巧找到那儿。”

“听我说,你在那儿比在这儿安全。我知道的。”

“我照样还是想待在这儿。”

“我不想让你在这儿。”他粗着嗓子说。

“好啦,我反正要留下的。”她带着微笑回答,不去理睬他那故意的粗暴。

杰克压下去了一句骂人的话。她一旦打定主意就没有商量的余地了,她执拗得像头骡子。他改用求她的口气:“阿莲娜,我害怕明天会出事。”

“我也怕,”她说,“我想,我们该待在一起害怕。”

他知道他只有体面地认输了,但是他实在担心。“那就去你妈的。”他生气地说,然后夺门而去。

他站在门外,呼吸着夜里的空气。过了一会儿,他冷静下来了。他还是十分担心,但和她生气是愚蠢的,天亮以后他们可能都得死。

他又进了屋。她还站在他出屋时待的地方,样子很伤心。“我爱你。”他说。他们拥抱了,就这样站了好长时间。

他再次出屋时,月亮高挂在天了。他平息着自己,阿莲娜说不定还是对的,她在这儿可能比在林子里安全些。这样,他至少知道她是不是遇到了麻烦,而且可以尽力保护她。

他知道,他即使躺在床上,也睡不着觉。他有一种愚蠢的担心,怕大家全都睡过了头,半夜起不来,等天明后任凭威廉的人马长驱直入,杀人放火。他心神不宁地绕着镇子的边界走着。说来奇怪,直到今天,王桥从来没有什么边界。石城现在已经齐腰高,还不够。木篱倒是挺高,但还有好些缺口,足够一百人在刹那间冲进来。土围子还没高到连好马都跳不上去。该做的还很多。

他在原先架桥的地方站住了。桥现在已经拆成一块块木料,存放到修道院里。他望着月光照耀下的水面。他看到一个人影沿木篱走来,感到由迷信的恐惧引起的颤抖,但来人只是菲利普,和他一样睡不着觉。

在这时,杰克对菲利普的怨气已经被来自威廉的威胁所压倒,杰克对菲利普不再抱不友好的态度了。他说:“如果我们活了下来,我们得重筑城墙,一点一点地来。”

“我同意,”菲利普热烈地说,“我们应该定下目标,在一年之内修好围绕全镇的石头城墙。”

“就在这儿,在河上架桥的地方,我想修一座城门和碉楼,这样,我们不必拆桥,也可以拒敌于外了!”

“我们当修士的是不擅长这类事的——筹划镇子的防御。”

杰克点点头。修士不该卷进任何暴力行为。“可是,你要是不筹划,那又让谁干呢?”

“阿莲娜的弟弟理查,怎么样?”

杰克被这个主意吓了一跳,但想了一下,他承认,这是高明的。“他会干得很出色的,这会让他不再游手好闲,我也不必再供养他了。”他热情地说。他正自觉地用敬仰的目光看着菲利普。“你从来不停滞不前,是吧?”

菲利普耸了耸肩:“我巴不得我们所有的问题都能这样轻而易举地得到解决。”

杰克的思绪又转回到城墙上:“我认为,王桥从此会变成一座永久设防的城镇了。”

“不是永久,但到耶稣再来以前会是的。”

“这可不一定,”杰克怀疑地说,“可能会有那么一天,到时候,像威廉·汉姆雷这样横行霸道的人不再有权;法律也不再奴役普通百姓,而是保护他们;国王带来和平而不是战争。想想那一天吧——那时候,英格兰所有城镇都不需要城墙了!”

菲利普摇摇头。“完全是幻想,”他说,“在末日审判之前,是不会有这样一天的。”

“我想也不会。”

“现在快半夜了,该接着干了。”

“菲利普,再等一下。”

“什么?”

杰克深吸了一口气:“还来得及改变我们的计划。我们现在还可以把人撤出镇子。”

“你害怕了吗,杰克?”菲利普说,一点都不凶。

“是的,但不是为我自己,是为我全家。”

菲利普点点头:“你来这样看一看这个问题。如果你现在走了,你可能会平安无事——明天。但威廉还会再来,随便哪一天。如果我们明天让他为所欲为,我们就会永远生活在恐惧之中。你、我、阿莲娜,还有小汤米,他会在恐惧威廉或他那一类人的环境和心理中长大。”

杰克想,他是对的。如果要让汤米这样的孩子自由自在地成长,他们的父母就不能一味躲着威廉。

杰克叹了口气:“好吧。”

菲利普去打钟了。杰克想,他是个捍卫和平、维护正义、不压迫治下穷人的一地之长。但是一定要保持独身才能做到这一切吗?

钟敲响了。关门闭户的住宅里亮起了灯,工匠们揉着眼睛,打着呵欠,踉踉跄跄地走出家门。他们慢慢地动手干起来,和壮工之间也有些坏脾气的顶撞;但菲利普让修道院的面包房彻夜加工,很快就送来了热面包和鲜牛油,大家都欢呼起来。

黎明时分,杰克和菲利普又巡视了一圈,他俩忧心忡忡地凝视着昏黑的地平线,搜索着骑兵的迹象。河边的木篱就要完工了,所有的木匠齐心协力,在最后几码空隙栽上木篱。在另外两边,土围子如今已有一人高,再加上围子外边的壕沟的三四英尺深度,一个人或许可以攀缘而上,但必须从马上下来。石城也有了一人高,但最上面的三四层石条一点也不牢,因为灰浆还没干透。然而,敌人不爬城墙是不会知道这一点的,如果他们爬墙,他们同样会因为城墙不牢靠,一使劲就塌而恼火的。

除去木篱处的那些缺口外,工程算完成了。这时菲利普又下达了新命令。老人孩子都到修道院去,在食堂里躲避。杰克高兴了,阿莲娜不能不照顾着汤米,这样他俩就会远离前线了。匠人们继续修建,但他们的一些壮工现在要编成军事小组,听从理查的指挥。各组负责保卫自己修筑的那区城墙。镇上有弓箭的男男女女,要在城墙后向敌人射箭。那些没有武器的,要扔石头,现在就先把石头堆放好。滚水是另一件有用的武器,在战略要点要烧好大锅,准备向进攻的敌人浇下去。好几个镇民有剑,但这是最用不上的武器了,如果到了白刃战的地步,就说明敌人已经攻进来了,城墙也就白筑了。

杰克已经两天两夜没合眼了。他觉得头疼、眼睛黏滞。他坐在离河不远的一家住宅的草屋顶上,目光越过田野眺望着远处,这时木匠们还在赶着补上最后的木篱。他忽然想到,威廉的队伍,也许会隔着城墙施放火箭,以便不必破城就可在镇上烧起大火。他抱着疲乏的身子,下了屋顶,小跑上山,一路来到修道院里。他在那儿碰到理查,原来两人不谋而合,理查已经让一些修士备好水桶和木盆,安放在镇子沿边的一些战略要地上了。

就在他要离开修道院的时候,他听到了类似警告的叫声。

他心跳加快了,赶紧爬上马厩的顶上,越过田野,朝西边看去。在通向桥的大路上,大约一英里之外,一团灰尘暴露了大队人马正在接近。

直到此前,始终有一种整个事情都不太真实的成分;但此时,要想焚烧王桥的人就在那里,骑马沿路驰来,顷刻之间,危险变成骇人的真实了。

杰克感到一阵突发的急切,想去找阿莲娜,但已经没时间了。他跳下屋顶,跑下山坡,来到河边。一群人围着最后一个缺口。他眼看着他们把木桩栽入地下,堵上了那个空当,匆匆在背后钉上两个横撑,把活儿干完了。除了躲在修道院食堂的老幼之外,大部分镇民都聚集在这里。杰克来到之后不久,理查就跑下来,一路叫着:“另一边城墙那儿没人守着!可能会有另一队人马从背后偷袭我们!回到你们的阵地去,赶快!”大家离开之后,他向杰克低声嘀咕:“没有纪律——没一点纪律!”

杰克的目光越过田野,盯着远处,这时尘团越来越近,能够分辨出一个个的骑兵了。他想,他们如同来自地狱的魔鬼,发痴地想制造死亡和毁坏。他们之所以存在,是因为伯爵和国王需要他们。杰克想,菲利普在恋爱婚姻的事情上可能一窍不通,但他至少找到了一种无须这种野蛮的手段来治理一个地方。

在这种时刻,居然会闪出这些念头,未免不合时宜。这是不是人在面临死亡时要想的事情呢?

骑兵们更近了。比理查预计的五十名要多。杰克估测人数要接近一百。他们朝原先架桥的地方挺进,跟着他们就慢了下来。他们在河对岸的草地上,勒住马,散乱地停住了,杰克的精神为之一振。在他们隔河瞪着崭新的城墙时,杰克旁边一个人笑了起来。有人随着也笑了,跟着,笑声犹如野火般蔓延开来,很快就有五十、一百、二百名男男女女,对着河对岸目瞪口呆的士兵放声大笑了。

好几个骑兵下了马,挤作一团。杰克透过晨曦的雾霭,觉得看见了队伍中心的黄发红脸的威廉·汉姆雷,但他不敢肯定。

过了一会儿,他们又上了马,集结成队,拍马走开了。王桥的居民欢呼雀跃。但杰克不认为威廉会就此罢休。他们不是退回来路去的。相反,他们在沿河向上游走去。理查来到杰克身边,说:“他们在寻找水浅的地方,想涉水过河,穿过树林,从另一侧攻击我们。把这话传下去。”

杰克迅速沿城走着,重复着理查的估计。在北边和东边,城墙是土围子或石砌的,但没有河水可以阻挡。那边的城与修道院的东墙相接,离阿莲娜和汤米躲在里面的食堂,只有数步之遥。理查已经布置下驯马人奥斯瓦尔德和鞣皮匠的儿子狄克·理查兹,带着弓箭,待在疗养所的屋顶上,他俩是全镇最出色的弓箭手。杰克来到东北角,站在土围子上,隔着田野,看着树林,威廉的人马可能从那里出现。

太阳爬上了天空。这又是一个晴朗无云的大热天。修士们沿着城墙,给大家送来了面包和啤酒。杰克想不出,威廉他们要沿河走多远。距离这里有一英里远的一处河段,好马是可以泅渡的,那里对生人太危险,威廉还要再往上游走上二三英里,才可以找到一处浅滩。

杰克不知道,阿莲娜这时在想什么。他想到食堂去看看她,但他不愿意离开城墙;因为如果他这样做了,别人也会学他的样子,那样,城墙就无人拒守了。

就在他抵制着那种诱惑时,有人高喊一声,骑兵又出现了。

他们从东边的树林里钻出来,所以,杰克看他们的时候正逆着太阳,敌人无疑是有意这么做的。过了一会儿,他意识到,他们不仅在接近,而且是在冲锋。他们一定是躲在林子里,隐蔽着,侦察了地形,然后策划了这次冲锋。杰克恐惧地绷紧了神经和肌肉。他们没打算看看城墙就走开,他们想攻破一个缺口。

马匹驰过田野。有一两个镇民射出了箭。理查站在杰克附近,气呼呼地高叫:“太早了!忙什么!等他们进到壕沟里——那时一定能一射一个准!”只有几个人听见了他的话,一排不多的几支箭白白射了出去,射到了长着大麦苗的绿油油的地里。杰克想,作为一支部队,我们简直毫无希望,只有靠城墙来保护我们了。

他一只手握着一块石头,另一只手拿着一个弹弓,就像他小时候打野鸭充饥似的。他不知道还有没有当年的准头。他意识到,他在使劲地紧紧攥着他的武器,只好强制自己放松一些。石头用来对付野鸭是有效的,但对付骑着高头大马、气势汹汹、步步逼近的全副武装的敌人,就显得软弱无力了。他干咽了一下。他看到,有些敌人拿着弓和火箭;过了一会儿,他意识到,那些握着弓箭的人,是朝着石城去的,其余的人才冲向土围子。这就是说,威廉决定不向石城冲锋了,他不知道灰浆还没干,用手都能把墙推倒。他上当了。杰克享受到了片刻的胜利感。

这时,敌人向土围子发起进攻了。

镇民们发狂地射着箭。一簇簇匆匆射出的箭飞向骑兵。尽管射得很不准,但照样射中了一些敌人。骑兵冲到了壕沟。有些逡巡不前,有些冲下壕沟,又退回岸上。正对着杰克的阵地,一个穿着磨损的锁子甲的大汉策马跃过壕沟,落到土围子的下坡上,还在继续向上爬。杰克装好弹弓,飞出石头。他的准头和从前一样好:石头正击中马鼻尖,那马在松土上本来就打滑了,这时疼得直嘶,后腿人立,掉过头去,跑开了,但骑手滚落在地,抽出了长剑。

大多数马匹都退回去了,或者是它们自动的,或者因为骑兵掉转了它们;但是,有好几个人步行进攻,其余的人也掉回来,准备新的冲锋。杰克回头一瞥,看见好几间屋顶起了火,一些救火的——镇上的年轻妇女——正在竭尽全力灭火。杰克的脑海闪过一个可怕的念头:这次可能顶不住了。在过去的一天两夜里,大家虽然英勇奋战,抢筑了城墙,但这些残暴的人,会越过城墙,烧杀掳掠。

可能要进行白刃战的前景让他害怕。他从来没学过打仗——他的唯一的经历就是和阿尔弗雷德打架。他感到无可奈何。

骑兵又发起冲锋,而那些失去坐骑的人也徒步爬着土围子。石头、箭矢雨点般飞向他们。杰克连续使用着他的武器,把石头一块块射向敌人,简直如同一架机器。好几个进攻的人在石头和箭矢的攻击下,倒了下去。就在杰克面前,一名骑兵摔下马,丢了头盔,露出了一头黄发:是威廉本人。

没有一匹马上到土围子上,但有几个徒步的人上来了,让杰克害怕的是,镇民们被迫投入了战斗,用长棍棒和斧头,抵挡进攻者的宝剑和长矛。有几个敌人越过了围顶,杰克看到身边有三四个镇民倒下了。他心中充满了畏惧,镇民有了伤亡。

但每个越过城墙的敌人却有八九个镇民围着他,无情的棍棒和斧头狠狠砍下,应该有好几个镇民受了伤,但所有的敌人都很快就给杀死了。随后,镇民们开始把别的敌人赶下土围子。进攻被打退了。那些还骑在马上的人,心中没底地在原处打转,而少数几个散兵游勇,还留在土围子外。杰克喘着气,歇了一下,心中感激有这么个喘息的机会,紧张地等着敌人的下一步行动。

威廉把长剑举向空中,大声喊叫,要部下注意他。他挥了一圈长剑,召集着他们,然后把剑指向城墙。他们集结好队伍,准备再次向城墙发起冲锋。

杰克看到机会来了。

他拣起一块石头,装在弹弓上,仔细地瞄准威廉。

石头像砌石工的吊线一样,笔直地飞过空中,正好击中威廉前额的中间,那力量很强,杰克都听到了石头碰骨头的声响。

威廉摔倒在地。

他的部下踌躇着,冲锋中止了。

一个又高又黑的人跳下马来,跑到威廉跟前。杰克想,他认识,这是威廉的侍从瓦尔特,时时不离他左右的。瓦尔特手中还握着缰绳,跪在了威廉俯卧着的身体旁边。一时,杰克希望威廉已经死了。后来,威廉动弹了一下,瓦尔特扶他站了起来。威廉已经头晕目眩了。战斗的双方都在关注着他们两个。那一时,石子和箭矢都停止发射了。

威廉依然摇摇晃晃,他上了瓦尔特的马,瓦尔特一直搀着他,这时也爬上马,坐在他身后。时间拖延着,大家都不知道威廉还能不能坚持下去。瓦尔特挥了一圈长剑,召集着人马;然后,他把剑指向了树林,杰克说不出的一阵松心。

瓦尔特刺了一下马,他俩跑开了。

别的骑兵也跟了上去。还在土围子上作战的敌人也放弃了战斗,转身跑过田野,去追他们的头儿了。少数几块石头和几支箭矢尾随着他们,越过大麦地。

镇民们欢呼了。

杰克往四下看了看,感到晕眩。全结束了吗?他简直不敢相信。火势已经渐弱——妇女们已经成功地控制住了大火。男人们在土围子上跳舞,互相拥抱。理查走上前来,拍拍他的后背。“是这一圈城墙保住了我们,杰克,”他说,“你的城墙。”

镇民和修士们围住了他俩,都等着祝贺杰克和相互致意。

“他们彻底走了吗?”杰克说。

“噢,当然,”理查回答说,“他们不会再来了,这下他们看到了,我们是决心保卫城墙的。威廉懂得,如果人民决心抵抗你,你就夺不下一座有城墙的镇子,除非调来一支大军,围困上半年。”

“这么说是结束啦。”杰克傻乎乎地说。

阿莲娜抱着汤米,挤进了人群。杰克心怀感激地拥抱了她。他们都活着,他们还在一起,他心中感激不尽。

他突然感到了他两天来没有睡觉的后果,他一心想躺下睡觉。但是他不能。两个年轻的建筑匠抓住他,把他抬到他们的肩头上,欢声雷动。他们抬着他前进,众人跟在后边。杰克想告诉他们,不是他救了他们,而是他们自己救了自己;但他知道,他们不会听他的,因为他们需要一个英雄。消息传开,全镇都知道他们取得了胜利,欢呼声直冲云霄。多年来,他们都生活在对威廉的恐惧之中,杰克想,可是今天,他们却赢得了自由。他被他们抬着,在镇上到处走着,后面跟着欢庆胜利的游行队伍,他向人们挥动着手臂,笑逐颜开,盼着大家能早早把他放下,让他倒头闭眼,痛痛快快地睡上一觉。

夏陵的羊毛集市比以往要兴旺。教区教堂门前的广场兼有市场和刑场两重作用,一年一度的羊毛集市也在这里举办,此时已挤满了摊位和人群。羊毛是主要货物,但也有其他在英格兰允许买卖的东西:光闪闪的新剑,加了装饰的雕鞍,肥猪、红靴、姜饼和草帽。威廉和沃尔伦主教在广场上走着,心里算计着,这一场集市要比以往给他捞来更多的钱币。然而,他并没有因此而痛快。

他在王桥战败之后,至今仍感到羞辱,他原以为能够无所阻挡地长驱直入,把镇子烧光,岂知最后死伤了人马,还无功而返。最糟糕的是,他得知城墙是由杰克·杰克逊指挥大家修筑的,那便是阿莲娜的情人,正是他一心要杀的。

他没有杀死杰克,仍然决心报复。

沃尔伦也在想着王桥,他说:“我还是不明白,他们怎么会这么快就筑起城墙来。”

“那也许还算不上是城墙。”威廉说。

沃尔伦点点头:“但我敢说,菲利普副院长已经忙着改进城墙了。我要是他,我就把城墙加固加高,修一个碉楼,派一个值夜的。你那种袭击王桥的好日子算是过去喽。”

威廉同意了,但假装不服:“我还可以把城围困起来。”

“那就不一样了。一次疾袭可以瞒过国王。而长期围困,镇上的人可以派人出来送信给国王,求他保护……那就狼狈了。”

“斯蒂芬不会对我采取行动的。”威廉说,“他需要我。”不过他嘴上这么硬,其实心里没底。他打算最后接受主教的观点。但他想让沃尔伦费一番力气来说服他,这样,他就会感到受了威廉的小恩小惠。然后,威廉就可以把他压在心头的要求提出来了。

一个瘦削、丑陋的女人从路边走出来,在身前推着一个大约只有十三岁的漂亮少女,估计是她的女儿。那母亲拽开女孩单薄的衣裙,露出她那对尚未发育成熟的小乳房。“六十便士。”那母亲嘶哑着声音说。威廉觉得下身一挺,但他摇摇头,拒绝了,继续往前走。

这个雏妓让他想起阿莲娜。他当年强奸她的时候,她比这孩子也大不了多少。快十年了,但他依然忘不掉她。如今,他也许永远不能把她弄到手了;但为了得到她,他还是能够把别人都撇到一边。

沃尔伦在沉思。他好像没有看往哪里走,但人们都往后缩着给他让路,似乎连碰到他那身黑袍的下摆都害怕。过了一会儿,他说:“你听说了吗,国王占领了法林登?”

“我在那儿。”那是整个漫长的国内战争中最有决定意义的胜利。斯蒂芬俘虏了数百名将士,缴获了大批武器装备,把格洛斯特的罗伯特一路赶回到西边。这次胜利是十分关键的,连斯蒂芬在北方的宿敌——切斯特的雷纳夫都俯首称臣,并发誓与国王结盟了。

沃尔伦说:“如今,斯蒂芬更稳固了,他不会对他手下的贵族彼此征战那么容忍了。”

“也许吧。”威廉说。他思索着,这是不是该对沃尔伦表示同意,以便提出自己要求的时刻了?他犹豫着,感到发窘。要提要求,他就得暴露他灵魂中的某些东西,而他不愿意对沃尔伦主教这样无情的人这么做。

“你不要再惦着王桥了,起码也要放下一段时间。”沃尔伦接着说,“你有了羊毛集市。你还有一星期一次的市场,尽管比原先小了些。你做着羊毛生意。而且你还有本郡最肥沃的土地,不管在你的直接控制之下,还是由你的佃户租做农场。我的处境也比以往强了。我增加了我的财产,理清了我的土地。我还修筑了自己的城堡。已经变得不那么非和菲利普副院长斗不可了——此时此刻,那会在政治上造成危险的。”

市场广场上,到处都有人在做食物,卖食物,空气里发散着多种气味:胡椒汤、新面包、糖果、煮火腿、炸咸肉、芋头馅饼。威廉感到作呕。“咱们到城堡去吧。”他说。

两个人离开了市场广场,向山上走去。郡守要招待他们吃午饭。在城堡门口,威廉站住了。

“王桥的事,你大概是对的。”他说。

“我很高兴你明白了。”

“但我还想向杰克·杰克逊报复,要是你愿意,可以把这件事交给我。”

沃尔伦意味深长地扬起了眉毛。他的表情在说,他听得很入神,但并不认为自己有什么义务。

威廉继续说:“阿莲娜已经申请解除婚约了。”

“我知道。”

“你以为会有什么结果呢?”

“显然那婚姻不是完美无缺的。”

“就这么些吗?”

“可能吧。按照格拉蒂安——一位饱学之士,我实际上见过的——的说法,构成婚姻的是双方的相互认可;但他还坚持,身体结合的行为,使婚姻‘完成’或‘完满’。他特别指出,如果一个男人娶了一个女人,却不能与她交合,随后又娶了另一个女人,确实与她交合了,那么,是这第二次婚姻有效,这就是说,才算完美无缺的。迷人的阿莲娜在她的申请中无疑会提及这一点,如果她有可靠的忠告,我估计是从菲利普副院长那里来的。”

威廉对这套理论没有耐心:“这么说他们的婚约会解除了。”

“除非有人提出论点驳斥格拉蒂安。事实上,这里有两个方面:神学的和实际的。神学的论点认为,格拉蒂安的定义诋毁约瑟和玛利亚的婚姻,因为那是不完美的。实际的论点则认为,出于政治原因或为合并两家的财富,两个身体上不能交合的孩子被安排成婚是相当常见的。如果新郎或新娘在青春期之前就夭折,按照格拉蒂安的定义,该婚约是无效的,这就可能造成非常尴尬的后果。”

威廉从来不明白这些错综纠缠的神学争论,但他却很清楚该如何定案。“你的意思是说,事情可能有两种解决途径。”

“对。”

“而到底用哪种途径,要看谁在施加压力。”

“不错。在这个案例中,并没有影响结局的因素——没有财产,没有效忠的问题,没有军事同盟。但如果有更攸关的意义,而且有人——比如说,一个副主教——肯出面提出有力地反驳格拉蒂安的论点,他们就可能拒绝解除婚约。”沃尔伦会心地看了威廉一眼,弄得威廉窘迫不安,“我想,我猜得出你下一步要我做什么。”

“我想要你反对解除婚约。”

沃尔伦眯起眼睛,“我不明白,你到底是爱还是恨那个倒霉的女人。”

威廉说:“连我也不明白。”

阿莲娜坐在那棵巨大的山毛榉绿荫下的草地上。瀑布溅出细水似的水珠,落到她脚下的石头上。就是在这块林间空地上,杰克给她讲了那些故事。就是在这里,他给了她第一次亲吻,那样随便而快捷,她当时装作没那么回事似的。就是在这里,她爱上了他,却又拒不承认,甚至对自己都否认。现在她以她的全部身心感到懊悔,她当时要是把自己给了他就好了,那就可以嫁给他,生他的孩子,那样的话,现在不管出现什么干扰,她都是他的妻子了。

她躺下去放松一下作痛的后背,现在正是盛夏,空气干燥而凝滞。这次怀孕这么沉重,其实还有六个星期才临产呢。她以为她怀的可能是双胞胎,但她感到只在一个部位有胎动,而且,杰克的继妹玛莎把耳朵贴在她肚皮上听的时候,也只听到一个胎音。

这个星期日下午,玛莎在照顾汤米,因此,阿莲娜和杰克得以在林中相会,并且单独谈一谈他们的未来。大主教已经驳回了解除婚约的申请,显然是由于沃尔伦主教的反对。菲利普说,他们还可以重新申请,但他们在这段时间里要分居。菲利普也认为这不公平,但他说,这该是上帝的旨意。在阿莲娜看来,这一旨意是完全荒唐的。

懊悔的痛苦是她随身携带的一个重负,如同怀着的胎儿一般。有时候她很清晰地感觉到了,有时候她几乎丢到了脑后,但这种懊悔始终存在。它常常刺痛她,成了习惯性的痛苦了。她后悔伤害了杰克,她后悔自己的作为,甚至还对阿尔弗雷德那个小人的遭遇感到遗憾。阿尔弗雷德如今住在夏陵,再也不在王桥露面了。她当初嫁给阿尔弗雷德只出于一个理由,就是支持理查力图夺回伯爵采邑。她未能达到目的,而她对杰克真挚的爱却遭受了挫折。她才二十六岁,但她的生活已经毁了,这全是她自己的过错。

她怀念着她和杰克早期的日子。她第一次遇到他时,他还只是个男孩,尽管有点与众不同。他长大以后,她还把他当成孩子,因此总把他置于自己的保护之下。她拒绝了每一个求婚者,但从没想到杰克也是一个求婚者,因此,她才让他逐渐了解了自己。

她不明白,自己何以对爱情抱着如此抗拒的态度。她尊敬杰克,生活中没有什么比得上和他躺在一起的那种快乐;但一度,她却有意地闭眼不看这种幸福。

当她回首往事时,在杰克和她相处以前的日子如同一片空白。她曾经忙忙碌碌,建立自己的羊毛生意,但那些忙碌的日子看来是多么乏味,如同一座空荡荡的宫殿,或是一张摆满空无食物的金银杯盘的餐桌。

她听到了脚步声,便立刻坐了起来。原来是杰克。他清瘦、优雅,像是一只小瘦猫。他坐在她身边,轻轻地吻她的唇。他身上有汗和石粉味。

“天可真热,”他说,“咱们到溪水里洗个澡吧。”

那种诱惑是无法抗拒的。

杰克脱下了他的衣服。她如饥似渴地盯着看。她已经好几个月没看到他赤裸的躯体了。他腿上有很多红毛,胸口却没有一根。他看着她,等着她脱。她感到难为情,他还从来没见过她怀孕时的身体。她慢慢地解开她的亚麻布衣裙的领口,然后从头上把衣裙脱下来。她忧虑地注视着他的表情,生怕他不喜欢她臃肿的身体,但他没有任何嫌恶的表示;相反,渐渐展现在他脸上的,是一种钟爱的表情。她想,我本该了解得更清楚的,我本该知道,他会一如既往地爱我的。

他以一个极快的动作,跪在她面前的地面上,吻起她膨胀的肚子上绷得紧紧的皮肤。她不好意思地笑了出来。他摸着她的肚脐。“你的肚脐眼突出来了。”他说。

“我就知道,你会说这个!”

“它原来像个酒窝——现在却像乳头了。”

她感到羞怯。“咱们快洗澡吧!”她说。到了水里,她就不会对自己这么在意了。

瀑布下的水池,大约有三英尺深。阿莲娜滑下水中。她燥热的皮肤立刻感到沁人的清凉,她兴奋地打了个冷战。

杰克也下了水,站到她身边。池里没地方游泳——水面只有几英尺的方圆。他把头伸到瀑布下,冲去头发里的石粉。阿莲娜在水中感到很舒适,怀孕的重身子变轻了,她把头钻到水面下洗头发。

她抬头换气的时候,杰克亲吻起她。

她喷着水,上气不接下气地笑着,揉着眼睛里的水。他又亲吻她。她张开两条手臂保持平衡,一只手攥住杰克裆下旗杆般竖起的硬家伙。她快乐地喘着气。

“我可想来呢。”杰克在她耳畔说,声音由于情欲和其他情感——大概是哀伤,而变得粗哑。

阿莲娜的嘴唇因情欲而发干。她说:“我们是不是要违背我们的诺言?”

“现在,以至永远。”

“你这话怎么讲?”

“我们不再分居了。我们离开王桥。”

“可是你做什么呢?”

“到别的镇上去,建另外的大教堂。”

“那么你就当不成匠师了,也用不上你的设计了。”

“总有一天,我可能得到另一个机会。我还年轻嘛。”

这是可能的,但机会却很难说,阿莲娜知道,杰克也知道。她为他所做的牺牲,感动得流出了眼泪。还从来没有过谁像这样爱过她;以后也再没第二个人会的。但她并不愿意让他放弃一切。

“我不会这么做的。”她说。

“不会做什么?”

“我不会离开王桥。”

他生气了:“为什么不呢?到别的任何地方,我们都可以作为夫妻来生活,不会有谁管我们。我们甚至可以到一座教堂去举行婚礼。”

她触了触他的面孔:“我太爱你了,我不能把你从王桥大教堂带走。”

“这事由我来决定。”

“杰克,我爱你这种牺牲精神。为了和我共同生活,你准备放弃你视同生命的工作,这件事是……你这么爱我,简直让我的心都碎了。但我不想做把你从你热爱的工作抢开的女人。我不情愿这样跟你走。这会给我们以后的生活投上阴影的。请你为此原谅我,但我绝不会这样走的。”

杰克的样子很伤心:“我很清楚,你一旦决定的事,我是拗不过你的。可是,我们该怎么办呢?”

“我们再申请一次解除婚约试试。我们先分居。”

他看上去很痛苦。

她做出了决定:“但我们每星期日都要来这里,违背我们的诺言。”

他贴紧了她,她可以感到,他又激动起来了:“每个星期日?”

“对。”

“你会再怀孕的。”

“我们就冒冒险吧。我打算照过去那样,生产布匹。我已经又买下了菲利普没卖出去的羊毛,我要发动镇上的人纺织。然后我要在漂土机里加以黏结。”

“你是怎么给菲利普付款的?”杰克惊奇地说。

“我还没给他钱。我打算等产品出来后,付给他成捆的毛呢。”

杰克点点头。他痛苦地说:“他同意这么做,是因为他想把你留在这儿,这样我也就不走了。”

阿莲娜点了点头:“而且他还可以得到便宜的毛呢。”

“该死的菲利普。他总是得到想要的东西。”

阿莲娜看出来,她已经胜利了。她吻了吻他,说:“我爱你。”

他也亲着她,用两只手抚遍她的全身,贪婪地摸着她的私处。然后他停下来,说:“但我想每夜都和你在一起,不只是星期日。”

她吻着他的耳朵。“有一天我们会的。”她喘着气,“我向你保证。”

他在水里漂动着,他绕到她身后,把她拉向他,这样,他的两条腿就在她下面了。她劈开大腿,轻轻漂着,坐到他膝头。他用两手抚弄着她丰满的乳房,摆弄着她肿胀的乳头。最后,他进到了她里边,她高兴得发抖。

他们在清凉的水池中缓缓而轻柔地做爱,瀑布冲激着他们的耳朵。杰克的双臂围着她的肚子,两只会意的手摸着她的双腿内侧,随着他的抽送一按一推。他们从来没这样做过,没用这种姿势做过爱,这样,他可以同时抚摸着她最敏感的那些部位,这大不一样,能得到更强烈的快感,就如同被扎的刺痛和麻木的疼痛之间的区别;不过也许是因为她觉得这么伤心。过了一会儿,她任凭自己去体会那种激动。那种强烈的快感迅速地增强着,高潮出其不意地攫住了她,甚至吓着了她,她被欢乐的痉挛折磨着,不由得叫了出来。

在她喘着气的时候,他还留在她里边,还那么硬挺,他还没有满足。他又动了,不再往里捅了,但她知道,他还没到达高潮。过了一会儿,她开始动起来,鼓励着他,但他没有反应。她转过头来,亲着他。他脸上的水是温热的。他在流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