凤姐下茶
对宝黛婚恋的态度,是红楼人物的历史观、婚姻观、审美观念的一块试金石。本文拟就这个问题,重新探讨凤姐形象。
发现一个绝妙的细节,对于作家来说,就如同发现一座金矿。《红楼梦》第25回凤姐给黛玉送茶便是这样一个细节,其蕴涵是十分丰富的。
这先得从民俗学说起。
据多种史料记载:在宋代,聘礼中已必有茶。陆游《老学庵笔记》卷4载:“辰沅靖州蛮男女未婚嫁者,聚而踏歌,歌曰:‘小娘子,叶底花,无事出来吃盏茶。'”清代翟灏《通俗编》卷3引陆游上述记载后有一按语:“俗以女子许嫁曰‘吃茶’。”明代郎瑛《七修类稿》亦说:“女子受聘,其礼曰‘下茶’,亦曰‘吃茶’。”各地说法大同小异,尚有称“茶定”“茶礼”“茶银”的。整个婚礼便有“三茶六礼”之称。清代福格《听雨丛谈》卷8《茶》说:“今婚礼行聘,以茶叶为币,满汉之俗皆然,且非正室不用。近日八旗纳聘,虽不用茶,而必曰‘下茶’,存其名也。”不只满汉如此,其他一些民族也有此俗。
茶何以与婚事结下此缘?
明代许次纾在《茶疏·考本》中说:“茶不移本,植必子生。古人结婚,必以茶为礼,取其不移置子之意也。”即陆游《老学庵笔记》所说“一女不吃两家茶”之意。明代陈耀文《天中记》中所述与《茶疏》大体相同,福格《听雨丛谈·茶》、阮葵生《茶余客话》均有类似阐释。福格并认为:“下茶”与“奠雁”之意同。
江浙一带至今仍保留这一民俗,只是其中的封建宗法内容已渐泯灭。
由于这一民俗沿袭甚久,流布极广,所以古今文学作品中多有反映:
《清平山堂话本·花灯轿莲女成佛记》载,两媒人至张待诏家说媒时说:“我们两个是喜虫儿,特来讨茶吃……”《西游记》第19回孙悟空对猪刚鬣说:“像你强占人家女子,又没个三媒六证,又无些茶红酒礼……”以家庭生活为题材的《金瓶梅》反映这一民俗尤为丰富多彩。第3回西门庆对王婆说起他女儿定亲之事时说:“干娘若肯来,到明日下小茶,我使人来请。”同一回又引用了“风流茶说合,酒是色媒人”的民谚。第19回西门庆让人向李瓶儿说:“什么下茶下礼,拣个好日子,抬过那淫妇来罢!”第92回陈经济“向袖中取出一包双人儿的香茶”,递给孟玉楼说:“姐姐,你若有情……吃我这个香茶儿!”也是取“下茶”之意,只不过以“双人”形的茶饼喻两人私通而已。“二拍”《权学士权认远乡姑,白孺人白嫁亲生女》和《西湖佳话·断桥情迹》均有“吃茶”之语。被鲁迅誉为“侠邪小说”压卷之作的苏州方言长篇小说《海上花列传》第1回即写到“受回茶”,洪善卿问杜朴斋:“耐(你)还有个令妹,阿(可)曾受茶?”
戏曲作品中亦颇多见此俗。如元代武汉臣的《生金阁》中有“大茶小礼”,王实甫《西厢记》第5本第3折中有“茶礼花红”,明代汤显祖《牡丹亭》第53出、第55出中有“纳采下茶”“吃了他茶”,清代袁于令《西楼记》第19出中有“茶银”,孔尚任《桃花扇》第21出中有“茶礼”等语,反映这一民俗,均十分灵便、活泼。
至现代,鲁迅在短篇小说《离婚》中亦写到此俗,爱姑说:“我是三茶六礼定来的,花轿抬来的……”
略引上述各方面的民俗资料,足资证明《红楼梦》中关于凤姐送茶给黛玉的描写,是有其特定的民俗学含意的。
《红楼梦》运用这一民俗最精彩的篇章,是第25回和第41回。从第24回到第26回所写的茶,是关于宝黛婚恋的;第41回是写妙玉和宝玉的感情纠葛的。如果研究者先看一下第41回的茶事,再看第25回中的茶事,其意蕴便更清晰了。
在红楼少女中,妙玉和宝玉的关系是极玄妙的。但是,只要我们瞻前顾后地看,特别是将第41回和第50回(宝玉二进庵,妙玉二赠梅)、第63回(寿怡红妙玉神秘地向宝玉“恭肃遥叩芳辰”)和第87回(妙玉见宝玉后坐禅走火入邪魔)联系起来看,便可完全明白,妙玉此次邀吃“体己茶”,实际上邀的是宝玉而非钗黛,故此回回目叫作《贾宝玉品茶栊翠庵》,所以宝玉才说:这是吃“体己茶”。
妙玉和黛玉都是苏州人,她们都是深知“下茶”这一民俗的。作为一个女尼,妙玉不能明诉衷曲,只能巧借茶礼之俗,透露心房深处的青春消息。
因茶写人,妙思独运,令人叹为观止!
这样,我们再看第25回前后的送茶故事,便洞若观火了。
《西厢记》的妙词、《牡丹亭》的艳曲惊动了黛玉的心,使她“情思萦逗,缠绵固结”之时,凤姐给她送了两瓶新茶来。这是第24回开头一小节。看来凤姐送这两小瓶茶给黛玉非同寻常。谓予不信,请看下回。第25回,当黛玉信步来到怡红院时,凤姐和李纨、宝钗等人都已先她而来。一见她进来,凤姐便问前天她给她送去两瓶新茶之事,马上切入正文:“你既吃了我们家的茶,怎么还不给我们家作媳妇?”众人听了,一齐笑起来。黛玉红了脸,接着,凤姐便抓住火候,把文章推向高潮:“你给我们家做了媳妇,还亏负你么?”又指着宝玉说,“你瞧瞧:人物儿配不上?门第儿配不上?根基儿、家私儿配不上?那一点玷辱你?”黛玉十分局促。幸巧王夫人派丫头来叫大家到前面去,才给她解了围。但是凤姐的下茶文章尚未做完,于是又来了一段“尾声”:当大家都往外走时,宝玉说:“林妹妹,你略站站,我和你说话。”凤姐一听,便回头向黛玉道:“有人叫你说话呢,回去罢!”说着把黛玉往后一推,笑着和大家一起离去,而黛玉却乖乖地留下了。宝玉拉着黛玉的手,只是笑,又不说话;黛玉不觉又红了脸。两人内心活动由此显示出来。
第26回又写了宝玉给黛玉送茶。如果说第24回写的送茶是“序曲”的话,那么第26回的送茶便是“余韵”了。
这段意蕴丰沛的妙文,绝不是姑嫂说笑,表现一下凤姐的“诙谐”天才而已。那样看,实在辜负《红楼梦》作者的经营匠心了!我以为,对此节有作一点较为认真的分析的必要:
(一)在当时的气候条件下,凤姐在贾府是一个有地位、有资格也有兴趣参与运筹策划这桩亲事的人物,人们有充分的理由认定:凤姐此次给黛玉送茶就是“下茶”,只不过用的是中国政治、社会活动中的传统方式——寓庄于谐,把正经大事世俗化而已。凤姐是一个颇具社会交际才干的“女强人”,她能够最大限度地把“政治行为”(世族联姻)世俗化(而不是玄化、僵化,那是庸人的做法);在说笑戏谑之间,她已经很充分地为宝黛婚事向众人吹了风、传递了信息。那些嬉笑言语,实在是每一个虚词都是准确无误的。“你既吃了我们家的茶,怎么还不给我们家作媳妇?”用语的艺术容量何等之大!
(二)凤姐本人是赞同这门亲事的,在她看来,万事俱妥,别无选择。她把条件统统公之于众,大有不容分说之势。在诸多条件中,最重要的条件是“人物儿”,即“当事人”本身。所以她把它放在首位。这一条件是老祖宗确定的为宝玉择偶的标准。第29回贾母在清虚观托辞拒绝张道士为宝玉提亲时,就明确地反复地指出:“只要模样儿配的上就好。”继而又有所补充:“只要模样、性格儿难得好的……”作为内幕人物和贾母的心腹,凤姐是吃透了贾母的原则精神的;对于贾母的具体意向,她也是一清二楚的。所以在“吹风”时她明白无误地把“人”放在首位。在这一点上,她和宝黛可谓不谋而合(和贾母则似有谋而合)。但是,作为一个耳听八路、眼观四方、“有一万个心眼子”的人物,凤姐很明白,她不是在私下向宝黛透露内幕消息,搞点小动作,而是在向当场的各式人等“吹风”发预告,是个“大动作”。所以,在“人物儿”这个首要条件之后,她又加上了世俗的种种条件:“门第儿”“根基儿”“家私儿”。这便等于说:不管是从新派观点,还是从老派观点讲,不管是以新标准还是以旧标准衡量,人们都只能说“好”,而无法说“坏”。真是滴水不漏!
凤姐不但是赞成、支持这门亲事的,而且是极力促成这桩美事的。
中国国民性中有一特点:承认既成事实。凤姐把握住并且娴熟地运用了这一国民性的特点。她以送茶为契机,力图让宝黛亲事在众人心目中变为既成事实,逼着王夫人、薛姨妈、薛宝钗等人认可。本来,这类事情通常是不宜外喧的,但是凤姐却于大庭广众之中,哇啦哇啦,一泻无余。这固然和她爽朗泼辣的个性、洒脱利索的办事风格有关,但凤姐毕竟不是傻大姐,她采取这一着,是有其特定目的的:当众宣布,让人们由她当时的地位、身份联想到此事是有来头的,从而收到“既成事实”之效果,既为“木石前盟”造了舆论,同时也就否定了“金玉良缘”的欺人之谈。
凤姐这种机关枪加流弹式的舆论攻势,把黛玉也弄得手足无措,她当时的言行,也帮助凤姐造成“既成事实”的目的实现。对黛玉来说,这当然不是自觉的;但是对凤姐来说,却并不是意外之事。
从上述两方面看,凤姐对宝黛婚恋的态度是鲜明的、积极的。这应该是不用再置疑的事。
(三)凤姐对宝黛婚姻的支持是有其思想基础的,同时又是有个人因素的。“人各自私也,人各自利也”显然也是她的人生信条。首先,对于正处于春风得意时刻,权势欲、财产欲正旺的凤姐来说,为了攫取更大更多的权、名、利、势,让宝玉娶黛玉显然比娶宝钗对她更为有利。这一点,贾府一般人均了如指掌,何况人精一样的凤姐?再则,以后作为妯娌相处,凤姐显然更接近黛玉,而和宝钗差距甚大,格格不入。尤为重要的是凤姐不能让宝钗成为宝二奶奶,来取代她在荣国府的权力与地位。她和老太太、黛玉、晴雯、司棋、小红等女性属于同一性格系列。大量事实告诉凤姐:她和黛玉合得来,可望一先一后,殊途同归。而对思想过于陈旧、城府颇深的宝钗,她早已态度鲜明地表示过反感和对立。同声相应、同气相求是愚妇皆然的,凤姐岂能例外?
若从作者展开宝黛爱情故事的布局看,让凤姐此时“下茶”,也是极为缜密的。宝黛从童稚的亲情、友爱,到情窦初开,步入初恋,进入热恋阶段,于是作者泼墨如水,从第23回至第34回,一回接一回,以空前的密度,淋漓尽致地铺写他们在爱河中的种种微妙情态。凤姐选择热恋期的中前阶段“下茶”,可以说是选到了最佳时机的。
凤姐的“促成”并非一时兴起,逢场作戏,她是认真的、用功很充分、干得很漂亮的。第34回宝玉挨打后,黛玉前去探望,两眼哭得肿成桃子一般。忽听说凤姐来了,急忙起身要从后院避开,宝玉不解,黛玉心细,悄声说:“你瞧瞧我的眼睛,又该她拿咱们取笑了。”可见凤姐是经常抓住机会做她的“促成”工作的。小说中有关这方面的点染甚多。比如第29回张道士提亲,弄得宝黛大闹一场,连老祖宗都发出了“不是冤家不聚头”的禅语式的埋怨。怎么办呢?当然又让凤姐出马。凤姐马到功成。于是她又一次抓住题目,大做文章:她偷窥潇湘馆中宝黛演出的那场夫妻赔情式的喜剧,并把这种闺中隐私当众原原本本抖了出来:凤姐拉着黛玉和宝玉来到贾母跟前,凤姐笑道:“我说他们不用人费心,自然就会好的,老祖宗不信,一定叫我去说和,赶我到那里要说和,谁知两人倒一处对赔不是呢!倒像‘黄鹰抓住鹞子的脚’——两个人都‘扣了环’了!那里还要人去说呢?”(第30回)说得满屋里的人都笑了起来。
到这个时候,这段描写的丰富意趣,对于每一个有起码欣赏能力的读者来说,已是用不着剖析了。但是有一点仍有必要略加分析:这段描写的最后一句“说的满屋里的人都笑起来”,这一句绝不是可有可无的交代。特别值得寻味的是:那满屋里的人中,有一个“宝丫头”在。作者似乎怕读者疏忽了凤姐的用心,所以在紧接着的下一段开头又特别点出:“此时宝钗也在这里。”而且紧接着便描写宝钗黛之间展开的一场“冷战”,修养很好的宝钗也被凤姐“促”得失去了自控力,第一次露出了深藏着的“厉害”的一面来,指桑骂槐之后,悻悻而去;而宝黛两人的心却贴得更紧了。凤姐又一次圆满地达到了目的。又如第82回,袭人在独自思忖宝玉娶妻时想:“……凤姐儿露出话来,自然是黛玉无疑了。”直到第85回,凤姐在众人面前打趣宝黛说:“你们……可是人家说的‘相敬如宾’了。”(又一次“说的大家都一笑”。)这些都是凤姐尽力做“促成”工作的明证。
那么,后来凤姐为什么来了个一百八十度大转变?为什么向王夫人献“掉包计”?由有关宝玉、黛玉婚恋的最积极的支持者、促成者,变成了一个“金玉良缘”的丧心病狂献媚者、促进者?后40回续补者对这个全书中极重要人物在至关重要的关节点上的突变,既没有写出其令人信服的突变的客观和主观原因、依据(当时,凤姐的活动舞台已经开始倒塌,她已经失去参与幕后运筹的资格),也没有写出凤姐特大转弯的可信的具体过程,续补者仿佛成了魔术师,说一声“变!”,小公鸡立刻变成了丑小鸭。就是说,“掉包计”“冲喜”,纯属续补者的主观臆造,乃愚妇不为之浅薄闹剧。面对这样愚不可及的诡计,袭人一听到就看透其害人实质,并且直接说了出来;然而,续补者却让贾府绝顶聪明的两个能人贾母和王熙凤,都陷进了这个纸糊的诡计中去了!
质言之,“掉包计”“冲喜”,完全是违背常理常情的凭空捏造,与曹公的严格现实主义的创作原则完全背道而驰,后果是十分严重的,严重扭曲伤害了凤姐、贾母的艺术形象,后世读者对贾母与凤姐形象的误读、误判,其主要根源盖在于此。
弃黛取钗的关键人物是王夫人,绝不是凤姐。王夫人是通“天”的,她通过元妃圈定了宝钗,又回过头来逼着年迈的贾母就范,进而打着老祖宗的旗号,畅行无阻地达到了弃黛取钗的目的。作出这一抉择的全过程,几乎均与凤姐无关。在掉包计出台之前,贾政问王夫人:娶宝钗之事薛姨妈态度如何?王夫人当即告诉贾政:“姨太太早应了的。”可见王氏姐妹早已幕后敲定。
袭人听了王夫人的话后,心里说:“头里虽也听得一些风声……”袭人早已是王夫人的心腹,所以“头里”早已听到消息。但她深知宝黛的心思,认为:弃黛取钗,“只怕不但不能冲喜,竟是催命了”!于是她径直向王夫人提出了这一问题。“掉包计”完全是续补者生造的一个故事,充其量,它也只是实施“冲喜”过程中为解决技术性问题而采取的一个诡计,实在是很低级的,是弱智的表现,它不但加速了宝、钗、黛婚恋悲剧的进程,也导致了凤姐自己的悲剧。凤姐的形象被腰斩了,成了又一个下肢瘫痪的人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