简约:林黛玉的服饰
《红楼梦》是百科全书式的小说,林黛玉是其“女角一号”,她的服饰形象,是《红楼梦》不可或缺的一个组成部分。
且将《红楼梦》中关于林黛玉服饰的描写简要评述如下:
林黛玉正面出场是第3回。这一回是《红楼梦》读者非常关注的一回。但是,看完这一回,细心的读者却不能不诧异:林黛玉初进荣国府,和所有该见面的人物都见了面,亮了相,然而,对她的服饰却几乎没有一点儿具体描写。这在所有古今中外长篇小说中,是极少见的。在外祖母那里与众人见面,对于一般小说家来说,这个场面显然是泼墨描绘女主人公服饰的极佳机会,然而曹雪芹却出人意表,完全没有施展笔墨。
贾母因十分伤心,未注意黛玉的服饰,这种心理是合情理的,但是,王熙凤前来迎接稀客了。这位“脂粉队里的英雄”,打扮与众姊妹不同,彩绣辉煌,恍若神仙妃子出场会见黛玉,总该细看一番黛玉的穿着打扮了吧?但是,小说家又一次让读者感到意外了。小说中写道:“这熙凤携着黛玉的手,上下细细打量了一番……笑道:‘天下真有这样标致人物,我今而才算见到了!况且这通身的气派,竟不像老祖宗的外孙女,竟是一个嫡亲的孙女……”黛玉的“标致”“气派”看来是非同寻常的,引起王熙凤的特别关注;但究竟如何“标致”,是怎样的“气派”,却又只字未写。其后,她问黛玉“要什么吃的,什么玩的”,却没有问要什么穿的戴的。直到王夫人吩咐拿些缎子“给你这妹妹裁衣裳”时才触及“衣裳”,但王熙凤只说:“我已备下了。”至于什么样的缎子,做什么样的衣裳,依然是只字未写。
那么,是不是为了让“男角一号”贾宝玉出场与林黛玉见面时,从贾宝玉的眼中再来细写林黛玉的服饰呢?
不,这个想法,也与曹雪芹的艺术构思完全不同。请看小说家是怎样写宝玉与黛玉相见的场面的:
厮见毕,归坐,细看(黛玉)形容,与众各别:两弯似蹙非蹙罥烟眉,一双似泣非泣含露目。态生两靥之愁,娇袭一身之病。泪光点点,娇喘微微。闲静时,如娇花照水;行动时,似弱柳扶风。心较比干多一窍,病如西子胜三分。
贾宝玉笑道:“这个妹妹我曾见过的。”贾母笑着说宝玉胡说,因为他从未见过黛玉。宝玉则笑道:“虽然未曾见过她,然我看着面善,心里就算是旧相识,今日只作远别重逢,未必不可。”然后,他走近黛玉身边坐下,又细细打量一番。贾宝玉“细细打量”了什么呢?依然只字未写服饰。
看完上述文字,特别是贾宝玉、王熙凤细看黛玉这两段文字,读者也许要发问:怎么总不写这位女主人公的服饰呢?如果我们对全书作一番艺术上的探寻,就会拍案叫绝,确认这是伟大小说家的精心妙构、空前的艺术创造。在读完全部小说之后,读者可能会领悟到:怎样塑造林黛玉的服饰形象,虽然属于构思方法、艺术形式方面的问题,但是,在伟大作家的杰作中,方法和形式,也是会变为思想、成为内容的。曹雪芹关于林黛玉的服饰,以及贾宝玉如何看待林黛玉的服饰,就十分充分而鲜明地证明了这一点。
且看以后近百回的服饰描写。
第8回在梨香院薛宝钗房内,贾宝玉不但注意了宝钗的发式以及棉袄、比肩褂、棉裙的色彩、材质、款式、新旧,而且看了她的唇、眉、脸眼,特别“细看”了她的金项圈和长命锁;而看黛玉呢,却只有一句话:“见她外面罩着大红羽缎对襟褂子。”此前和此后的这类描写都使我们深深注意到,在人际交往中,贾宝玉对于不同的交往对象,他的眼睛和注意力往往是大不相同的。面对薛宝钗和林黛玉,吸引他、引起他关注和思考的,一个主要是外在的、物质的、世俗的美,一个则主要是心灵的、精神的、脱俗的美。
所以,再往下读他们的故事,我们就会看到,随着年龄的增大、阅历的增加、思想情感的深化细化,林黛玉的服饰形象,特别是在贾宝玉眼中、心中的林黛玉的服饰形象,是不断发展、变化的。
第19回写贾宝玉到潇湘馆看望林黛玉,写到了服饰中的随件、化妆品:黛玉看到宝玉左腮上有纽扣大小的一块血渍,便凑近去用手抚之细看,以为是谁的指甲刮破的,宝玉笑道:“不是刮的,只怕是才刚替她们淘漉胭脂膏子,蹭上了一点儿。”黛玉便用手帕替他揩拭,轻责道:“你又干这些事了。干也罢了,必定还要带出幌子来。”对于宝玉的喜欢为姑娘们调制胭脂,及至爱吃胭脂之类特殊癖好,林黛玉并没有大惊小怪,说三道四,更没有像贾政等人那样,将其与“色鬼”联系起来,她只将其当着个人的一种癖好,采取宽容态度,她担心的是被别人看见了,又会当着奇闻逸事去传播、评说,若传到贾政耳朵里,“又该大家不干净惹气”。也就是说,对宝玉的独特癖好,她并未当作什么奇事、丑事加以指责、阻止。这一见识,是不同流俗的,可以说是高人一筹的。曹雪芹写这类故事,显然并非猎奇性的凑趣闲笔,而是要于细微处见精神的。正是在这些细微之处,鲜明体现了人物独特的性格、思想和人生观念。谓予不信,请看紧接着的一段(第19回):黛玉正和宝玉说话儿,宝玉闻到一股从黛玉袖中发出的幽香,闻之令人醉魂酥骨。于是宝玉拉住黛玉的袖子,问她袖里笼着什么香料。黛玉说,她根本不带什么香。宝玉问:那么,这香味从何而来?黛玉也不清楚。这段故事表明,林黛玉在化妆方面,是唯爱风流高格调,不随世俗险梳妆的。贾宝玉从她袖中闻到的奇香,可能就是她体内散发出来的那种罕见的“体香”。五代王仁裕的《开元天宝遗事》写及杨玉环夏天流出来的汗是桃红色的香汗。“香汗”之说虽不常见,但也不能说绝不会有。史籍中也有关于“体香”的记载,康熙皇帝有一维吾尔族妃子就是有“体香”的。曹公写这一细节,是要强调天生丽质加上文化修养和独特个性,林黛玉的化妆及其观念,显然是有其独特性的。
第21回,有这样一段生动的描写:史湘云来到贾府,晚上,在黛玉帐中安歇。次日天亮,宝玉披衣靸鞋来到黛玉帐前,见她们尚躺在被窝里。黛玉严严密密地裹着一床杏子红绫被,安稳含目而睡。湘云却将一把“青丝”拖于枕边,被子只齐胸盖着,一只雪白的膀子露在被子外边,手臂上戴着两个金镯。在对比中,显现了两人迥异的性格,同时,也将黛玉的“病如西子胜三分”的病美人形象具体刻画出来了。
第33回写贾政毒打贾宝玉,惊动了整个贾府各式人物,主要人物都出场、表态了。林黛玉自然也来看望宝玉,两个人的心因之贴得更近了。黛玉离开后,宝玉设法支开袭人,让晴雯去看望黛玉,送了两块他用过的旧手帕给黛玉。晴雯道:“她要这半新半旧的两条手帕子作什么呢?”宝玉笑道:“你放心,她自然知道。”
对宝玉此举,黛玉刚开始也心中纳闷,暗想道:“做什么送手帕子给我?”因问:“这帕子是谁送的?必是上好的,叫他留着送别人罢。”晴雯笑道:“不是新的,就是家常旧的。”黛玉听了,细心搜求,思忖了半日,悟了出来,体悟出宝玉送手帕的意思来,“不觉神魂驰荡:宝玉这番苦心,能领会我这番苦意,又令我可喜;我这番苦意,不知将来如何,又令我可悲;忽然好好的送两块旧帕子来,若不领会深意,单看这帕子,又令我可笑;再想令人私相传递于我,又可惧;我自己每每好哭,想来也无味,又令我可愧。如此左思又想,一时五内沸然炙起”。余意绵缠,不能自己,急令掌灯,把嫌疑、避讳等等都抛到一边,在那两块旧手帕上奋笔疾书:
眼空蓄泪泪空垂,暗洒闲抛却为谁?
尺幅鲛绡劳解赠,叫人焉得不伤悲!
抛珠滚玉只偷潸,镇日无心镇日闲;
枕上袖边难拂拭,任他点点与斑斑。
彩线难收面上珠,湘江旧迹已模糊;
窗前亦有千竿竹,不识香痕渍也无?
还要往下写时,黛玉觉得浑身火热,面孔发烧,走到镜台前,只见腮上通红,自羡压倒桃花。上床睡时,犹拿着帕子思索。
第一首是写感谢赠帕。两情未通之时,总是不断地疑惑、试探,自己经常两眼蓄满泪水,暗洒闲抛,但是这泪水为谁而蓄、为谁而流呢?她过去是难以直面的,所以总感到“空”。如今,私相传递的两块旧帕,使一切都明朗化了。悬着的心获得了极大抚慰。在兴奋、幸福之中,诗人回首以往泪花满面的岁月。第二首写追忆。以往,整天总困惑于闲愁之中,而闲愁是最苦的。深心长期来无法表达,一腔挚情只能化作千万行泪珠。既然难以拂拭,索性不去拂拭,只它去流。封建婚姻制度和冰冷的封建礼教形成的精神压力比山还重,是诛心之剑。作为一个孤苦的少女,除了流泪,还有什么方式更能排泄自己的痛苦和愤懑呢?第三首借湘妃的爱情故事暗寓其志。她和宝玉的爱,是志同道合、心心相印之爱。对这种爱,她要像湘妃对舜帝那样一往情深,天长地久永无绝期。湘妃之泪染成了斑竹,成为天地间忠贞爱情的永恒纪念。潇湘馆前也有千竿翠竹,她的泪也能尽染翠竹,把她的忠贞之爱变为佳话永留人间。既然不惜以生命为代价,那还有什么可怕的呢?自然,以湘妃自比,以斑竹为喻,也暗示了他们的爱情的悲剧结局。
3首诗中,仿佛处处都闪烁着泪珠,有喜泪,有悲泪,有苦泪,但总起来看,是幸福的泪花。所以当她走到镜台前,看到自己腮上通红,艳若桃花。热恋中的少女、获得爱情时的少女是最幸福、最美的,她陶醉于爱情幸福之中。自此以后,她和宝玉之间,再没有以往那样的猜疑、口角、吵闹。试探阶段结束了,进入了温馨、平静的爱情发展阶段。仿佛一切都很美好。题帕的第二天早晨,她遥望怡红院之后踏着“竹影参差,苔痕浓淡”的幽径,回到房内,“竹影映入纱窗、满屋内阴阴翠润,几簟生凉”,她吃了药,坐在月洞窗下逗着鹦鹉,教它念诗——一切都显得那么惬意。这些皆是她清幽淡远的心情的诗意抒写。
两情已经相通,情感有了着落,黛玉的泪也少了。她毕竟太单纯、太诗化了,怎么能忘记当时婚姻的基本条件(门当户对)和基本原则(父母之命、媒妁之言)呢?怎么能忘忽不利于他们的种种因素在暗中扑向他们呢?在分享他们的快乐的同时,读者又为渐渐临近他们的悲剧而深忧。
两块旧帕完全变为少女诗人的诗情载体,完全化为少女诗人的手稿。她亲自将这诗稿珍藏于箱底,作为他们爱情的见证物;到生命的最后时刻,林黛玉也没有忘记两块诗帕和诗稿。在“苦绛珠魂归离恨天”(第98回)之前,在“薛宝钗出闺成大礼”(第97回)前夕,小说家写下了《红楼梦》第一个大悲剧的结局——《林黛玉焚稿断痴情》(第97回)。她要了自己的诗稿,又要了诗帕;将诗帕投入火中。她要让她的诗帕和诗稿一起在烈火中化为一缕青烟,伴随着她“魂归离恨天”。在林黛玉,她是完全恪守了自己在题帕诗中许下的诺言的,她的爱是坚贞的,她误解了贾宝玉。然而,在贾宝玉,则是令人扼腕叹息的:这种误解是永无澄清和解释之日的。
赠帕—题帕—焚帕,从一个侧面概括了宝黛由热恋到毁灭的悲剧的全过程。
第49回写宝玉在潇湘馆,李纨打发人来请姑娘们商量作诗之事,宝玉约黛玉同往稻香村。“黛玉换上掐金挖云红香羊皮小靴,罩了一件大红羽纱面、白狐皮里的鹤氅,束一条青金闪绿双环四合如意绦,头上罩了雪帽。二人一起踏雪前往稻香村。”很显然,不管从哪个方面说,这个时期的林黛玉,心情都是颇好的,特别是她和宝玉的恋爱已进入了定情阶段,作为一个“秉绝代姿容,具稀世之美”的少女,这个时候,她当然是最美的;加上她是应邀参加诗会的,在这种特写情景之中,作为大观园中最具才华的诗人,她岂能不心花怒放?于是,她情不自禁地把自己打扮了一番,第一次显现出她那妙龄少女的另一种丰采。小说家在这里似乎完全换了一副笔墨,那红香羊皮小靴已经够艳丽美妙了,而这靴子的工艺似乎也是极精细的:靴缝里是嵌了金线的(掐金),皮面上又是挖出了云样图案的,里边再垫上其他色彩的里子,构成精巧的装饰性图案。身上的“鹤氅”也是极“精美”的:面子是大红羽纱的,里子却是白狐皮的。面子的红艳,体现的是她此时此地的炽热心情;里子的洁白,体现的是她内心纯洁;腰间的丝带,这回也是异乎寻常的,不但色彩鲜明而丰富,而且编织也是极讲究的。在心爱的人儿陪伴下,踏着满地白雪去赴诗会,格外惬意!格外如意!格外满意!
读者读完这一段,连同几次她在诗会中那么欢畅、活泼、兴会无前、诗情横溢的情景,一定会充分感受到少女诗人服饰形象的娇艳的一面。她是“淡妆浓抹总相宜”的,只是她更喜爱的是素淡简约。
有了这一回的描绘,足够读者细细去品味、去鉴赏、去想象、去创发的了。让读者各自在心里去塑造林黛玉完整的服饰形象吧,小说家在以后的三十几回书中很少细写林黛玉的服饰。直到第85回,四大家族大故迭起,大观园开始风流云散、玉殒香消之时,林黛玉也开始踏进人生悲剧的惨淡境地,这时,小说家才再次描写她的服饰。这一回写贾政准备赴工部郎中之任,阖府欢庆。开宴之日,车马填门,貂蝉满座。贾政升官与林黛玉何干?她不会去祝贺的;但老太太要她去,“她不得不去”。老外婆催她们快来时才出现:“……只见凤姐领着众丫头,都簇拥着林黛玉来了。黛玉略换了几件新鲜衣服,打扮得宛如嫦娥下界出来见了众人。”她的打扮看来是凤姐的手笔吧。原来这天正巧是黛玉生日。大家坐定,黛玉留神一看,独不见宝钗。黛玉哪里知道,宝玉的婚事已因贾政赴任暗中提到议事日程上来,她的悲剧结局正由此拉开最后一层帷幕。这位嫦娥不是“下界”,而是就要“魂归离恨天”了!
后40回中有几处写了黛玉的服饰,有些变味了。
第86回,在潇湘馆,宝玉听黛玉论琴:“若必要抚琴,先须衣冠整齐,或鹤氅,或深衣,要如古人的像表……”还要舆手、焚香、端坐,从容运手,身心俱正,舒卷自如,体态尊重,这完全是传统文人雅士的体态、心态,给人以羽化登仙的感觉。
第87回描绘黛玉秋夜抚琴图,她“低声吟诵”,刻画她在秋风明月之中思念故乡时的服饰形象:“倚栏杆兮涕沽襟”“罗衫怯怯兮风露凉”。这是这位少女的自悼。悲凉之雾,迎面袭来,她那颗包裹在怯怯罗衫中的心,因“不自由”“多烦忧”而泣血。“忧从中来,不可断绝”(曹操《短歌行》诗)!在一旁暗中听琴的妙玉、宝玉说:“何忧思之深也!”“听她(那)音调,也觉得过悲了!”也许如黛玉所说:“这是人心自然之音。”
第89回写宝玉来到潇湘馆,黛玉房中挂着一幅单条上画着嫦娥、女仙,“身边略存些云护,别无点缀”,全是仿李龙眠的白描笔意。与其说画的是嫦娥,不如说画的是黛玉。这段描写为下段对黛玉服饰的描写作了铺垫。宝玉见黛玉身上穿着月白绣花小毛皮袄,加上银鼠坎肩,头上挽着随常云髫,簪上一枝赤金匾簪,别无花朵。这段描写远不及前80回的有关描写简约、准确,但还是画出了林黛玉的风仪的。特别是“别无花朵”四字,是笔到神出的。
在第87回和第97回中,林黛玉那两块诗帕出现了两次,它们随着女主人的诗魂火化,一同回归天宫了。第104回写贾宝玉经历失玉事故的折腾,再游太虚幻境,见到了黛玉。这里有一段服饰描写:“(宝玉)只见一女子头戴花冠,身穿绣服,端坐在内。”与前文比较,殊非同一副笔墨,无个性,无内涵,略无传神之处,如果判之为狗尾续貂,恐怕并不过分。
从曹公对林黛玉的服饰描写看,我们读出了什么呢?概而言之,有以下三点。
一、超凡脱俗的个性
曹雪芹以独特的笔墨,塑造了林黛玉独特的服饰个性。
林黛玉出身于一个世袭侯爵的清贵之家、支庶不盛的书香门第,父亲林如海为解“膝下荒凉之叹”,便把这个绝顶聪明的女儿当着男孩教养,为她请了家庭教师,自幼教她读书识字,但因女儿身体纤弱多病,故并不严格课读,爱之如“掌上明珠”。这就是说,林黛玉的幼年,过的是一种似乎很少受传统规范束缚的生活。后来母亲早逝,给她的童年蒙上了一层浓重的阴影。父亲为了减少内顾之忧,应贾母一再叮嘱,将她送到贾府,投入慈爱的外祖母的怀抱。不久父亲又去世了,她成了一个只身漂泊的孤儿。这种特殊的家庭境况和人生遭际,促成了她的独特个性的形成。贾宝玉一见到她就看出了她的个性特征:“泪光点点,娇喘微微。”第21回对她的个性有一段入木三分的描绘。那就是史湘云与黛玉同寝而睡相截然不同的那一幕,何等鲜明的性格对比!
若往内里想,可用贾宝玉的话来说:“一个神仙似的妹妹。”即越剧影片《红楼梦》中贾宝玉的那句唱词:“天上掉下个林妹妹。”这是有其根据的。林黛玉原是灵河岸上一株绛珠仙草,因赤瑕宫神瑛侍者每日以甘露灌溉,得天地之精华,遂得脱却草胎木质,换得人形,养成女身。因神瑛侍者下凡,她也下世为人。一言以蔽之,她是仙子,具有仙品,超凡脱俗。她最中意的大观园内的住处是潇湘馆。她说:“我爱那几竿竹子隐着一道曲栏,比别的(地方)更幽静。”(第23回)这里“凤尾森森,龙吟细细”, “湘帘垂地,悄无人声”,还有月白风清,竹影移墙。就是说,林黛玉的生活环境,简直是一尘不染的清幽之仙境。
由其居见其人。这样的一个少女诗仙,她的服饰自然必是别具特色,超凡脱俗的。第89回所写的她的服饰还是比较符合其个性的,皮袄面子是淡蓝的,背心是银白鼠皮的,头上是随常云髫,“别无花朵”。房内挂的画上画的是嫦娥,“身边略有云护,别无点缀”。读者自然会说:这嫦娥就是林黛玉,林黛玉就是嫦娥。
简素、清纯,是林黛玉服饰个性化的又一特征。她的服饰始终都像诗一样简素、清纯、精妙。她是天生丽质、阆苑仙葩(第5回),因之,她无须“时尚”的式样、繁缛的饰品、堆砌的衣冠和浓妆艳抹,那只会损害“世外仙妹寂寞林”的天然之美。不管在何种情景之中,她都没有铿锵环佩,云堆翠髫。在描写她的服饰时,小说家一再用“别无花朵”“别无点缀”这类字句,显然是为了突现她的简素风格。她的简素,有时简约到踪迹全无。如前所述,她和宝玉第一次见面,就是只字不写她的服饰的。
自然,林黛玉服饰的素净、简约,和薛宝钗的冷漠是不同的,林黛玉以简素为总体风格,但她也不乏花季少女的娇花一样的风姿。第49回描写她和宝玉一起欣然踏雪去赴诗会之约时,她的服饰多么亮丽动人:精制的红香羊皮小靴、色彩对比鲜明的大红面子、白色里子的鹤氅、青金闪绿的腰带,色彩是艳丽而丰富的,在一片雪地上,显得多么光彩夺目!这种艳丽和简素纯洁的风格,如此完美地统一在她身上,就如同她最爱哭,但也笑得最美;她的诗风婉约,但也有豪情的诗;她敏感尖刻,但在诗会中,却是那样潇洒,她绝不缺乏青春少女情愫。
二、新的审美观
“女为悦己者容”,和“士为知己者死”(见《战国策·赵策》《史记·报任少卿书》)一样,在整个封建时代都成了“天理”。女子要为男人梳妆打扮,让男人“悦己”。以自己的色相取悦男人,成了女人的人生追求。这和男人的“学得文武艺,售于帝王家”这宗传统买卖是一样的。美貌,成为恒定的男权文化传统中男子对女子形象千古不变的要求。似乎除了色相之外,女子是一无身价可言的。更为可悲的是,这种男权制定的人生的廉价,久而久之,竟然异化成为女子的人生理想,她们刻意利用自己的姿色,并精心修饰自己甚至浓妆艳抹把自己弄得面目全非,以博得“人生幸福”。但是,到了《红楼梦》的时代,随着封建制度的日薄西山,这种“天理”难以为继了。林黛玉从来没有委屈自己、取悦男子的想法和做法,包括贾宝玉在内。我们没有看到她曾浓妆艳抹打扮自己,更不曾见到她曾向任何人炫耀她的“绝代姿容”“稀世俊美”(第26回)。她不是那种将心灵物化的少女,而是始终将心灵诗化的少女。她始终保持高度的人格美,不但不取悦于男子,而且绝不让男子和别的任何人“欺负”、“取笑”、“笑话”(小看)、“奚落”(黛玉语)自己,包括贾宝玉一无例外。一旦有类似情况发生,她便会脸色陡变,进行抗议、抗拒。这种新的人生观、价值观体现在服饰中,便成为一种新的审美观、服饰观。在这个方面,宝玉和黛玉是不谋而合的。贾宝玉从第一次见到林黛玉到最后一次见到林黛玉,他似乎从来就是不关注、不讲求林黛玉穿了什么、戴了什么的;林黛玉也是从来不曾注意过贾宝玉是怎样看她的穿着打扮的,他们彼此都抱定这样一个宗旨——“我为的是我的心”,他们关注的始终是对方的心灵之美。但是,作为一个审美情趣高尚的少女,她又不是漠视美化自己的,只是她的美化自己,首先和主要的不是为了“悦己者”,而是为了“己悦”;同时,自然而然地让别人获得审美愉悦。比如,当李纨邀他们去稻香村商量作诗之事时(第49回),她便打扮得十分精美。因为写诗是她平生最高兴的事,应邀参与写诗活动,她自然会以恰当的方式把自己打扮起来。这是她美好心情的自然流露,也是她悦己心情的自然表达。这自然也会给别人带来愉悦。一切都是极其自然、合情合理的。又如第85回,为了参加庆贺宴会,又适逢自己生日,为己为人,黛玉也“换了几件新鲜衣服”,含笑去见众人。这就是说,在服饰上,她并不是不近人情,固执于自己的偏好,毫不顾及别人、毫不注意时空环境的。但将上述两段服饰描写比较一下,我们又可窥见,林黛玉在作诗活动中,心情更美好,她更看重这种活动,因之从上到下、从外到内都是光彩照人、极其美妙动人的。
林黛玉的服饰观是具有某些时代特征、具有超前性的。它是明清时期女性解放思潮萌发的一种体现,具有反传统反潮流的意义。她在摆脱“女为悦己者容”“郎才女貌”和“以衣帽取人”的传统观念,女性的主体性开始在服饰上反映出来。林黛玉已不愿在男权文化的束缚中做人,她不愿看别人的眼色、揣摩别人的心向、按照别人的意愿,小心翼翼地包装自己。林黛玉在服饰上体现的是“我”,是一首寄情寓兴的抒情诗,是自然的,自然而然。这是一种哲学。林黛玉并不是时代孤儿,贾宝玉、史湘云、芳官等在这方面均有所表现。
与服饰直接相关的“女红”描写,也是值得一窥的。在封建时代,“女红”是女子的第一“专业基础课”“基本功”,它直接关系到一个女子的价值。对此,薛宝钗说得极为清楚:“咱们女孩儿家不认字的倒好……就连作诗写字等事,原不是你我分内之事”, “至于你我,只该做些针黹纺织的事才是”(第42回)。而林黛玉则反其道而行之的,作诗才是她的人生第一等大事,针黹纺织之事却是摆不到她的生活平台上来的。虽然生活在那个时代、那个社会、那个家庭中,她不可能完全超然界外,她也会剪裁,会刺绣;但她并没有像薛宝钗、袭人等人那样,把这些作为人生价值看待,而只是生活中的一种插曲、一种情趣。她为宝玉做荷包、香袋、扇套之类的小饰品,而且做得“十分精巧”,她自己说得明白:“(要做)那也只瞧我高兴罢了。”(第18回)薛姨妈生日时,她也“早备了两色针线送去”(第57回)。那是一种情感的表达和寄托,而不在“女红”如何如何。贾宝玉看重的正是这些。“匪汝之为美,美人之贻。”与袭人、宝钗为宝玉做鞋、做肚兜是迥然不同的。为此,曾引起袭人、史湘云等人的非议,尤其是袭人,说得那么露骨:“她(指黛玉)可不做呢!饶这么着,老太太还怕她劳碌着了。大夫又说,好生静养才好呢,谁还敢烦她做。旧年算好,一年的工夫,做了个香袋儿;今年半年,还没有拿针线呢!”这就叫作“道不合不相为谋”。宝玉、探春等都与这些世俗的想法不同。
自然,一切均处于孕育状态,过分的评估是不切实际的。事实上,在林黛玉的服饰观中,是可以窥见一些传统旧观念的。对于史湘云爱着男装,她是颇为欣赏、津津乐道的(第31回)。殊不知这一爱好是包含双重性的,既包含男女平等要求的朦胧意识,也隐含以男子为标准的传统观念。在第86回、87回描写的论琴、抚琴故事中,林黛玉的服饰意向,也是含有传统的旧观念和封建时代知识分子的偏好的。这是她从封建主义母体带来的,要完全清除它是为时尚早的。她属于“夷之初旦,明而未融”的封建社会后期。
三、诗的意境
“佛靠金装,人靠衣装”的世俗的服饰,与林黛玉是不相干的。
林黛玉是一位从内到外高度诗化的少女。她生活中的一切都具有诗的意境,衣食住行,说笑游赏,读书写诗,无不诗意丰沛。她芒种节葬花,那本身就是一首绝妙的诗。她那锦囊、花锄、花冢,无不充溢少女诗人的灵性。宝玉赠她两块旧帕,她是以诗心体味其深意的,于是和泪挥毫,题诗帕上,演绎出赠帕、题帕、焚帕三部曲来。在菊花诗会中,她“喃喃负手叩东篱”, “口齿噙香对月吟”,简直就是一位活脱脱的诗仙。她不但欣然教导香菱学诗,而且教自己的鹦鹉学诗。她的死也是诗意浓郁:香魂一缕随着乐曲、清风悠然而去。那是一首安魂曲。用她自己的诗来说,那是“冷月葬诗魂”。所以有红学家概括说:“宝钗在做人,黛玉在做诗,……宝钗有计划地适应社会法则,黛玉任自然地表现自己的灵性;宝钗代表着当时一般的家庭妇女的理智,黛玉代表当时闺阁中知识分子的感情。”
林黛玉的服饰是完全诗化的,既不全同于王熙凤的珠光宝气、华丽辉煌,也不同于史湘云的标新立异、英姿飒爽,更不同于薛宝钗的装愚守拙、冷气逼人。她是那么空灵、娴雅,独步,绝殊超伦。我们可以从她的服饰中领略她的服饰观的诗化,比如《葬花词》中的“锦囊收艳骨”(第27回)、《题帕诗》中的“鲛绡”“彩线”“香痕”(第34回)、《代别离·秋窗风雨夕》中的“罗衾不耐秋风力”(第45回),论琴时谈到的“深衣”“鹤氅”等(第86回),其中都蕴含着她的服饰意识。我们还必须善于从小说家的“不写”“略写”中体悟林黛玉的诗化的服饰观。这些不写之处,如第3回贾宝玉、王熙凤初见黛玉,第85回黛玉生日略换新衣,这些“不写”“略写”之处,犹如影片中的“空镜头”、绘画中的“空白”、戏曲的潜台词。我们可以从这些“不写”“略写”处鲜明地读出黛玉的服饰观念。薛姨妈派人送来的宫花她不屑一顾,对贾宝玉要把北静王由皇上那里得到的鹡鸰香念珠转送给她,她更嗤之以鼻,不但拒绝,而且说:她不要这臭男人拿过的东西!这些不也让我们看到了她的超逸的诗心吗?
林黛玉的服饰,是诗化的,初现了时代新审美观的曙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