现当代文学评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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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舍和他的《骆驼祥子》

老舍是我国五四以来一位成就卓著的小说家和剧作家。在40多年间,老舍一直勤奋地从事创作劳动,其作品的丰富与多样,在现代作家中间是不多见的。建国以前他以写作小说为主,后来则主要致力于戏剧。解放后他一连写了十多个多幕剧,热情地歌颂党,歌颂毛主席,歌颂新社会,歌颂劳动人民,因而被誉为“人民艺术家”“文艺界的劳动模范”,受到了党和人民的褒奖。

老舍在创作上的成就,并非一蹴而就的。早在五四运动后不久,老舍便在新文化的旗帜下,开始练习用白话文写小说。到1924年,长篇小说《老张的哲学》《赵子曰》《二马》相继问世。在处女作《老张的哲学》中一开始即显露了作家特有的诙谐气质与讽刺才能。小说暴露和嘲笑了那个“许马贼作将军,许赌棍作总长”的畸形的社会风貌。这一点在《二马》和《赵子曰》中则表现得更为真切、有力。如茅盾后来在谈及它们时所说:“在老舍先生的嘻笑唾骂的笔墨后边,我感得了他对于生活的态度的严肃,他的正义感和温暖的心,以及对于祖国的挚爱和热望。”老舍早年的创作即鲜明地表达了对帝国主义和封建买办势力的痛恨,体现了一个民主主义者的正义立场。然而,当时老舍所描写的主要对象只是小市民与知识分子,还不是当时社会上真正的“苦人儿”——劳苦大众。因而这些作品对整个社会的揭露与批判便受到很大限制,作者后来自认它们“未搔到痒处”,确是很中肯的。

1930年,中国共产党所领导的革命运动正由低潮推向高潮,蓬蓬勃勃地开展起来,同时左联成立,革命文学运动十分活跃,这都给予老舍的思想和创作以很大影响。这段时间可以说是老舍创作的“爆发期”,标志着老舍现实主义的日趋成熟。从这些作品可以发觉,对于作家所生活的时代,老舍的笔触越来越锋利,越来越深入到社会的本质。他以无情的、俏皮的笔调剥露毛博士(《牺牲》)、夏家父子(《柳屯的》)、穆女士(《善人》)、马裤先生(《马裤先生》)等,这群市侩、洋奴的卑琐无耻的嘴脸。而特别引人注目的,是作家更多地关注那些挣扎在旧社会牢笼中的劳苦群众的命运,以深厚的同情直接描绘这批苦人儿的生活境遇。他将自己大部分的篇幅交给了打拳的、卖唱的、拉车的等等属于“底层”的人们,为他们伸冤诉苦,做他们诚挚的友人。

《骆驼祥子》写于1935年,这是老舍创作发展道路上的里程碑,它的思想艺术成就在现代文学史上是值得大书一笔的。小说成功地塑造了一个受压迫受奴役但一时又尚未觉醒的劳动者的真实形象,并且通过他自我奋斗失败的悲惨遭遇,揭示了中国各种恶势力与劳动人民之间的深刻矛盾,有力地控诉了那个窒息人的吃人的黑暗制度。小说对主人公祥子的性格的发展写得十分鲜明与丰满。小说开头,出现在读者面前的祥子是那样年轻、强壮,精力充沛,充满生气。“他就很像一棵树,上下没有一个地方不挺脱的。”他不多说话,却很要强,有心计,有理想,有强烈的进取心。他要努力凭借自己的劳动,开辟出一条独立生活的道路。同其他安于屈辱的命运,得过且过的洋车夫不同,他要求拉上自己的车,过上自食其力,不受剥削的生活:“再不受拴车的人们的气,也无须敷衍别人;有了自己的力气和洋车,睁开眼就可以有饭吃。”祥子确实是顽强的,为了买上一辆车,他流血流汗,苦熬苦挣了三年,表现了坚韧不拔的意志。车子买到手了,祥子胜利了吗?现实的无情打击,很快便证明这一切都是徒劳的挣扎。第一次,经过千辛万苦买来的新车被乱兵抢走;第二次,到曹家拉包月,省吃俭用积蓄下来的钱又被侦探诈骗了去;第三次,用虎妞的钱买了车,不久虎妞难产而死,又不得不将赖以糊口的人力车卖掉重新租车来拉。为买车,祥子三起三落。一次又一次意外的打击,使他买车独立生活的希望越来越渺茫,因而逐渐心灰意懒,消极颓唐。起先他还学“拉磨的驴”,虽然对买车已经冷淡,但手脚还是不肯闲着。渐渐地便染上各种恶习,用烟酒来麻醉自己,变得自私、偷懒、油滑,乃至完全沉沦下去,虽然没有即刻死掉,却成了一具没有灵魂的躯壳。

这里,小说的成功之处在于把祥子的性格的变化与对罪恶的社会制度的揭发紧紧扭结到一起,因而对现实作出了尖锐的、发人深省的批判,达到了作者以往作品所未曾有的深度。我们看,祥子自从在乡村失去土地进城谋生以后,遇到些什么人呢?是军阀混战中肆意掳掠的匪兵,专事压榨的地痞流氓,诈骗威吓群众的侦探,还有不给仆人饭吃的阔太太,愚弄落后群众的二奶奶,乃至贪吃、好玩、充满剥削意识、处处要支使和控制他的虎妞(她自己固然也是受害者之一)等等。祥子的一系列遭际表明,不是某一个人,而是旧势力、旧意识所凭依的整个社会把他步步逼向毁灭之途。当祥子被孙侦探赶出曹家以后,作者写他想“找个地方坐下,把前前后后细想一遍,那怕想完只能哭一场呢,也好知道哭的是什么”。但老实的祥子怎么想得清楚这一切呢!因此,他连哭也哭不出来。这是怎样深沉的痛苦和悲哀啊!这一事实本身正说明了社会压迫的沉重,加浓了祥子身上的悲剧色彩。试看小说开篇时的祥子,到小说结束时几乎使读者感到完全陌生:“他低着头,弯着背,口中叼着个由路上拾来的烟卷头儿,有气无力的慢慢的蹭,……”这便是祥子最后的一幅令人怵目惊心的肖像。他毫无目的地向前蹭着,这比死还要可怜、可悲!作者说:“苦人的懒是努力而落了空的自然结果,苦人的耍刺儿含着一些公理。”祥子后来的麻木、怪戾,正凝结着他大半生的血和泪,艰辛和屈辱。在祥子堕落的背后,赫然站着那个阴森可怖的旧社会!显而易见,作者的全部艺术描绘都是用来控诉那个强取豪夺的血淋淋的吃人制度的。

从《骆驼祥子》还可看到老舍对劳苦大众命运与出路的苦苦思索和探求。我们知道,造成祥子悲剧的原因,还有主观上的因素,即作为破产农民出身的个体劳动者的目光短浅和狭小的精神世界。祥子以为凭着个人刻苦和忍耐,就可改善自己的生活地位,此外再没有任何远大一点的目标,更看不到劳动人民集体的伟大力量。这样他的奋斗便显得十分软弱无力,完全成了盲目的、无望的挣扎。他越是刻苦和努力,而失败也来得更快、更惨重。小说借小马儿祖父的嘴说:“干苦活儿的打算独自一个人混好,比登天还难。一个人能有什么蹦儿?看见过蚂蚱吧?独自一个儿也蹦得怪远的,可是教个小孩子逮住,用线儿拴上,连飞也飞不起来。赶到成了群,打成阵,哼,一阵就把整顷的庄稼吃净,谁也没法儿治它们!”这番话是耐人寻味的。小说对祥子个人奋斗道路的否定,实际上正意味着对另一条集体奋斗的道路的肯定。自然,由于作者当时“没看到革命的光明,不认识革命的真理”,加上当时图书审查制度的严厉,因此他没有在作品中明确点出“穷人应该造反”(《骆驼祥子》后记)。然而,祥子的苦斗及其失败的结局已深刻表明,在反动统治阶级横行的社会里,劳动者想由个人奋斗来摆脱贫困与奴役,求得自身解放,是不切实际的幻想。即使像祥子这样要强、刻苦,也总逃脱不了悲惨的命运。显然,小说所含蓄地表现的这一真理,对于广大人民群众,无疑是具有不容轻视的教育意义的。

老舍小说的艺术历来为人们赞赏。由于作者同他小说中的人物有过密切的往还,对下层人民的生活、心理,以至外貌、谈吐、衣着及行业特点等都了解、揣摩得透熟,因而描绘起来如数家珍,得心应手。他特别擅长于通过生动准确的细节对人物性格作多方面的挖掘,细腻入微地剖析人物的思想情感。如祥子买车一节,看似平常,若非高手写来定然单调、乏味,而在老舍笔下却趣味横生。祥子买到新车以后,小说写他:“手哆嗦得更厉害了,揣着保单,拉起车,几乎要哭出来。拉到个僻静地方,细细端详自己的车,在漆板上试着照照自己的脸!”然后又是:“坐在了水簸箕的新脚垫儿上,看看车把上的发亮的铜喇叭。”旋又想起将买上新车这天当作自己的生日,而为要作“双寿”,便得吃顿好饭,拉个体面人,且又决不能是个女的,……所有这些动作、想头,都无不表现了祥子憨直纯朴的性格特征,处处表现着人物以往的经历及此时此地的内心憧憬。同时,在展开故事情节时,作为小说的叙述人,作者虽运用的是第三人称方式,但口吻更接近第一人称。他往往用人物的感觉、思维,以至声调语气来描述眼前的事件,带着浓厚的感情色彩,使之构成一个情景交融的诗一般的境界。如祥子逃出来向北京城走近时,看去只是一些破败零落的古城风貌,然而这对北京城满怀希望的祥子却全然不同。你看,祥子踏上了细软污浊的灰土,竟想“爬下去吻一吻那个灰臭的地”。来到城边,坐在河岸上,祥子竟落下几滴热泪。祥子是如此忠厚,愿望也毫不过分,生活是不该拒绝他的;然而北京城并没接纳这个无家可归的苦人,且最终还是将他吞噬了!此中完全可见作者的一腔不平。

再者,作为当代一位语言艺术大师,老舍非常熟悉劳动大众的语言,能纯熟地运用经过提炼的北京口语写作,并在此过程中形成了自己独特的语言风格。其特点首先是:单纯、明快、干净、利落,很富于生活气息和表现力。以对话而言,他小说里的对话不只是交代情节用的,而是侧重于表现人物的性格、情绪。我们只要听到刘四说,“给我滚!快滚!上这儿来找便宜?我往外掏坏的时候还没有你呢,哼!”就知道这是个强横霸道,不知羞耻的老流氓。至于祥子,在整部小说里,总共也没说上几句话,每次说话又很简短。如他对高妈说:“见了先生,你就说,侦探逮住了我,可又,可又,没逮住我”,这样的不连贯的对话,却把人物老实巴结的个性活灵活现地勾画了出来。再就叙事写景而言,他总是尽量少用字,力求以朴素、精炼的语言表达丰富的内容。比如写祥子在烈日和暴雨下拉车的苦况,“风,土,雨,混在一处,联成一片”, “辨不清哪是树,哪是地,哪是云,四面八方全乱,全响,全迷糊。”像这类描写十分简洁,有力地烘托出暴雨初降时的气氛和祥子在这阵骤雨中惊恐、迷茫的心理,非常生动逼真,又毫无拖泥带水、繁冗啰嗦之感。又如“整个老城像烧透了的砖窑”,灼人的阳光像“火镜的焦点,晒得东西要发火”,雨星“像在地上寻找什么似的,东一头西一头地乱撞”等等,比喻得那样贴切、形象,使人仿佛身临其境,与人物同愁共忧。幽默,也是老舍语言的一大特色。他擅长于运用讽刺、夸张的笔调来嘲笑、抨击旧势力、旧意识,往往使读者在阅读时莞尔而笑。《骆驼祥子》中对杨先生一家人争吵的描写:“以杨先生的海式咒骂的毒辣,以杨太太的天津口的雄壮,以二太太的苏州调的流利……”是被人们一再作为讽刺语言的范例来称道的。

总之,生动细致的人物刻划,活泼幽默的语言,形成了老舍小说独特的艺术风格。老舍小说在民族化、群众化方面所作出的贡献,直到今天,对于广大作家仍有不少可供借鉴之处。

(原载《语文学习》1979年第3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