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花园里的孩子们

这是新学期的第一节课，也是我接手这个班级以来，和孩子们的第一次正式见面。

“从二年级到三年级就有很大的不同啰！”我端着咖啡，站在窗前暗暗地想着。初秋的阳光透过树的枝蔓星星点点地洒下来，落在了我的脸上、脖子上，温暖地在桌前跳跃着。微风轻轻地在我的耳旁拂过，柔柔的，痒痒的，仿佛带来了春的呢喃。真是一个美好的早晨！

“该如何与孩子们见面呢？听之前的老师说，这帮孩子可不好对付呢！”看着操场上活蹦乱跳的孩子渐渐散去，我知道上课的时间要到了。

抿了一口咖啡，深吸一口气，从办公桌上拿起了语文书和两本笔记本，趁着铃声响起的空档，我大踏步迈向了教室。

“同学们好！”伴随着我的脚跨过门槛，我放慢了步伐，微笑而轻快地与他们打起了招呼。然而孩子们好像还没回过神来，教室里闹喳喳的。

三个男孩子还在教室后面追赶，差点把一个女同学的文具盒给撞翻。小心！还好，在快掉下的那一刹那，其中一个男孩子用手扶住了，扮了一个鬼脸然后跑开了。真是小机灵鬼！

在他经过的地方，有几个孩子转过头去围着一个小女孩，好像在抚摸她的长头发。哦，确实，又黑又亮，多么富有光泽和质感啊！

右前方一个齐耳短发的女孩子还在吃着东西，边吃边睁着大眼睛望着我呆呆地笑。她旁边一个瘦小的女孩子触碰到了我的目光，眼神怯怯地抖动了一下，马上又收回了注视，深深地扎下了头。哦，怎么了，新老师的面孔吓到你了吗？

靠窗的那一边，不少孩子还在四处张望着，几个孩子还在说着小话，手也在抽屉里头掏着什么东西。只有中间前几排的孩子们把书摆上了书桌，很端正又有点拘谨地坐在那儿，小心翼翼用眼神迎接着我走上讲台。

“确实，真是个特别的班级，看来我又要碰到很多有趣的孩子了。”我定了定神，没有说话，只是依旧微笑着望着他们，注视着他们。是的，我在期待着他们！

20多年来，唯一不变的，就是我始终这么期待着我的学生。我相信，他们会给我带来独特而精彩的生活。

转眼的工夫，几个小家伙都已经坐到座位上了，教室里开始安静下来。不少孩子开始抬起头来打量我，晃动着他们的小脑袋，眨巴眨巴着亮晶晶的眼睛，也对我笑起来。有一个靠墙壁的脸圆扑扑的小家伙竟然笑得挤出了两个鼻涕泡泡，看来老师今天的打扮确实很别致，这条领带应该很吸引人吧。

我一下子乐了，“扑哧”一声笑了出来。孩子们也乐了，教室里又开始热闹起来。瞧，多么活泼可爱的孩子啊，一点都不认生。哦，真好。是的，我就是你们的老师！

“老师，您看黑板！”也许是气氛缓和了，中间一个男孩子站起来指着黑板大声地对我说道。我转过头去，离着约有一米左右的距离，看到黑板正中间有一副孩子的手掌印。

衬着干净的黑板，这道带着泥沙的手印仿佛定格在了上面，格外分明。

我转过头扫视了一下教室，刚刚的躁动很快又平息了。

我知道，孩子们等着我的决断，看新老师如何处理这个“捣蛋鬼”。

看着这些或紧张、或幸灾乐祸、或无所谓的面孔，我凝神几秒，刚拿起的黑板擦又轻轻放下了，拽起白色的粉笔，转过身，凭着自己的简笔画功底，以手掌印作身躯，以五根手指展开的方向作翅尾，在黑板上快速地勾起了线条。

几秒后，在我勾完问号一样长长的头和脖子，开始用粉笔横着涂满整个身躯而唯独留下那块掌印的时候，有孩子开始叫起来。

“哇，天鹅！”

“哇哦，天鹅耶！”

“不是，是鸭子！天鹅才没这么脏呢！”

“对，是鸭子，鸭子！”

……

教室里又开始叽叽喳喳了。我放下了粉笔，转过头来。

“哪位同学给黑板上的小动物编个故事呢？”我微笑着说道。与其拿手掌印去惩罚孩子，不如借此让大家展开想象的翅膀。教育就是要寻找并充分利用每一个生成的契机。

班里又静下来了，孩子们显得有点局促不安。刚刚挤鼻涕泡泡的那个小家伙前后晃动着椅子，好像想站起来，环顾了一下四周，望了我一眼，又坐下去了。

“这可是个好机会，老师还不认识你们呢。听说大家的想象力特别丰富，谁想首先给我们展示一下呢？”我充满期待地看着大家。

“老师，我。”终于，那个挤鼻涕泡泡的小家伙举着手，晃动着胖胖的身体，站了起来。

“好极了，先告诉大家你的姓名吧。过了一个暑假，肯定又有很多新的变化，我们很想重新认识你呢。”说着，我拿出几页空白的纸，取下了别在笔记本上的钢笔，抬起头来专注地看着他。

小家伙有点腼腆地开始介绍，“大家好，我叫袁源。我今天想给大家讲一个袁源与鸭子的故事。”说到这儿的时候，有孩子小声地笑起来。

袁源停了下来，眨着眼睛羞涩地望着我，仿佛在等待我的允许。

我的内心一颤，那是一种多么信任的眼神啊！一个新老师一进教室自然地就被孩子们信任了。不自觉地，我们的一举一动乃至一个眼神都感染着孩子，我们已经成了他们心目中的权威。这种影响的力量是多么的神圣！

我也笑着朝他眨了眨眼睛，真诚而使劲地点了点头。

是的，孩子们需要肯定，尤其在一个陌生的场景中，来自信任者的鼓励比什么都重要。教育就是要给孩子提供一个坚实的基点，让他们可以在这个基点上自由地去探险。

“从前，有一个叫袁源的小男孩。他长得很胖，周围的小朋友都叫他‘圆圆猪’。”

我开始在纸上快速地记着这个故事。

“嘿嘿，不是鸭子吗？”不知道哪个“淘气鬼”蹦出了这句话。

“嘘——”我示意他们安静。

袁源好像并没有察觉，很认真地讲着他的故事：“但是他不喜欢这个名字，因为他吃得并不多，他才不是猪。妈妈告诉他，只要你每天坚持锻炼，你就可以变得和其他小朋友一样了，下个学期他们就再也不能叫你‘猪’了。于是，每天晚上，他都会在小区里的小道上跑5圈。”他顿了一下，接着说道，“前两天，下雨了，妈妈说下雨你别跑了，会感冒的。可是他不听，他还是要跑，他才不要成为猪哩。跑着跑着，后来真就感冒了，还发烧了。”说到这儿的时候，他的眼眶红了。

教室里安静极了，孩子们都专注地望着他，再没有一个孩子取笑他。这时候的教室是温馨的，孩子们也被这个故事打动了。这是一种深沉有力的东西，不需要示意，不需要感召，就这样静静地在大家的眉宇和气息间流动。

哦，天哪，我刚刚竟然还在笑话他的鼻涕泡泡！想到这里，内心一股愧意涌上来。

我停下笔，不由自主地走上前去，伸出胳膊轻轻地摸了摸他的头，“好孩子，感冒好点了吗？”

“嗯，好多了。我吃了药，妈妈说很快就可以好的。”说完，他还抽了一下鼻涕，傻傻地望着我笑了，泪花还在眼角。

真是惹人爱怜的孩子啊！

他的同桌——一个个头比他小的男孩，小心翼翼地伸出手去拉了拉他的手。我赞赏地看了看他。

“我们还想听下面的故事呢。能接着给我们讲吗？”我轻声问道。

“嗯。”他点点头。我转身轻轻地踱回了讲台上，生怕打断了这片宁静。

“那天他在生病的时候做了一个梦，梦见他的周围有很多鸭子。有一只鸭子在水里头对他说，‘袁源，快过来吧，我们都愿意和你玩’。他当时特别高兴，因为再也没有人取笑他胖，连鸭子都愿意和他做朋友，他还能听懂鸭子说话哩。于是他就下水去游啊游啊，真高兴。他还能煽动翅膀，还有尖尖的嘴巴。后来……”他晃着脑袋想了一下。

“后来，天黑了，鸭子们都回家了，他也想回家，可是他找不到回家的路了，他只有等着他的爸爸妈妈过来接，那会儿好冷啊！过了好一会，终于，爸爸妈妈来了，他们叫着‘袁源’的名字，可是没认出他，很快就从他旁边走过去了。他在后面叫啊叫啊，可是爸爸妈妈就是听不到。他着急了，拍着翅膀使劲地追啊追啊，可是怎么也追不上，他才发现他是一只小鸭子了。再后来，妈妈就把他摇醒了，问‘宝贝，你哭什么呢？'。他就把这个故事告诉了妈妈，妈妈跟他说，‘宝贝，还记得咱们看过的《丑小鸭》的故事吗？你才不是一般的鸭子呢，你是只白天鹅’。”说到这儿的时候，他的脸上绽放出了笑容，还冲我笑了笑。

没有一个孩子因为这个天真的梦而取笑他。有的孩子望着他，好似一种同情又崇拜的眼神，有的低下了头好像在思索着什么。教室里安静极了。也许孩子们的某些记忆被唤起了。

我的心头一软，该如何呵护孩子们的这种美好呢？

对一个教师来说，在这样一个教育场合中，是没有过多思考的时间的，我们凭借的是直觉的行动。这时候及时的行动远比感叹重要。哪怕不行动，让这种沉默延续，也是一种行动。

“孩子们，今天袁源同学给我们讲了一个精彩的故事《袁源与鸭子》，这是属于袁源同学的独特作品。老师特别高兴在第一天上课的时候就碰到了一位小才子，让我们向这位小作家表示祝贺吧！”

我微笑着扫视了一下全班34个孩子，然后快步地走下讲台，向袁源走了过去。孩子们齐刷刷地看着我。

“袁源，我也是一个想象爱好者，但你的想象让我非常地佩服。我很喜欢你的故事，希望你能写出更好的作品。作为业内同行，我由衷地祝贺你！”说完，我大方地伸出右手，示意与他握手。

袁源看着我，微微泛红的眼眶中绽放出一种生命的光彩，诧异之中带着惊喜，感激而满足，像是泪光，又像是火焰。

我微笑着看着他，几秒钟后，一只大手和一只小手紧紧地扣在了一起。

“祝贺你！”我抬起头转向了全班同学，“孩子们，我是你们的老师。作为一名长辈，看到你们能有今天这样的成绩，有远大的发展前途，老师真替你们高兴！”

“祝贺你，孩子！”我靠近袁源，把他揽进怀里，给了他一个热烈的拥抱，“再接再厉！”

袁源望着我，眼角已经闪出了泪花。孩子们也望着我，那是一种期待和渴望的目光。

我回到了讲台，朝孩子们挥挥刚才记故事的那张纸，“同学们，老师这儿记下的是袁源刚刚讲的故事。这个故事要是有个插图就更好了。谁能给这个故事加个小插图呢，为他画上一只小鸭子？”

孩子们你望望我，我望望你，还是有些局促。

约过了5秒钟，右前方那个齐耳短发的女孩子颤颤巍巍地举起了手，“老师，我想画。”

我把纸递给了她，小女孩分外认真地在纸上画起来。

班级安静极了，所有的孩子从背后望着她，同桌也围着她。我知道，我们一起在等待某个时刻的来临，仿佛在等待某个久违的使命一样。

几分钟后，小女孩把纸递到了我手中。这是一只漫话中的小鸭子，胖胖的身躯，圆圆的脑袋，还有微微张开的翅膀。有些稚嫩，但却是那样活灵活现。

我开心地朝她眨了眨眼睛，表示很满意。

对于孩子，不管你想要施与何种教育影响，走进他、欣赏他是第一步，也是一直需要做的一步。

“孩子们，今天你们特别棒，因为在这个班级里，有两个同学一起完成了一个伟大的创作：一个编写故事，一个完成插画。他们共同完成了一本属于自己的著作。也许这本书还不完美，也许它也不精致，但这是一个新的开始。它展示了你们的才华和勇气。这是由咱们三（3）班出版的第一本书。”我举起手中的纸给大家展示，“老师相信，三（3）班以后会出版更多更好的作品给大家看。我对你们充满信心！”

我说完这番话的时候心情激动万分。

孩子们不约而同地鼓起掌来，脸上绽放出了灿烂的笑容，激动地望着我。

这是一个幸福而温馨的时刻，每一个人都在其中找到了自己的角色。

我仿佛置身在一个充满蓬勃生命的花园里，春的气息扑面而来。是的，任教以来我闻到了无数朵花的芬芳，每一朵都芬芳扑鼻且独特！孩子们或许会跌倒，但从来没有让我失望过。

我知道，新的生命际遇又要开始了，继续出发吧！

从19岁到今天，断断续续地在“教师”这个岗位上呆了近25年了。从刚从教时的天真烂漫、烦恼和头疼，到现在的成熟冷静、爱怜和珍惜，这份职业已经深深地嵌进了我的生命。我诠释着它，它重塑着我，生活因此而充满了新奇和光彩。

这就是我和教师职业的缘分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