德礼·道法·斯文重建:中国古代政治文化变迁之研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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将巫统、血统分疏的观念带入商代,可以化解古代文明特质是萨满主义还是礼乐文明的纠葛,但并没有解决萨满主义与礼乐文明如何衔接的问题。如果萨满文明与礼乐文明不能衔接,意味着我们的早期文明或者与萨满主义无关,或者它就不是连续发展的,而是存在着断裂。就去巫化本身来说,并不必然意味着断裂,也就是说,礼乐文明可以在萨满主义文明中孕育。事实上,早期文明的去巫化,决不会只发生在商周之际,在文明诞生之初就应该发生过一次,否则文明很难生长。商周之际的去巫化,只是文明更进一步的发展。笔者曾将文明的发生与政治的发生联系在一起,这里依然从政治的角度,考察商周之际去巫化进程中文明的连续性问题。

据前所论,礼乐文明的形成与商周之际经典包括礼典的形成密切联系在一起,经典中所讲的政治,核心价值即是后来人热衷谈论的“政者,正也”的观念。《周礼·巾车》讲“王所在为路”,故王车为路车,宫门有路门,正寝曰路寝。另外,王还有道车,郑注说是“王行道德之车”(《道右》注)。《曲礼》有云“德车结旌”。毫无疑问,在礼乐文明中,王是道德的承载者。这令人想起西人宗教话语“吾即是道路,吾即是真理,吾即是生命”,并且会认为中国的礼乐文明是政教不分的文明。就礼乐文明而论,这个判断是成立的,但这种特质并非始终如一的。王字之构形,学者已指出,其是斧钺之象形,参林沄:《说王》, 《考古》1965年第6期。本是武力的体现,并非道德的载体。尽管武力征伐也可以解释为是正人,但这种正毕竟还不是礼乐文明关切的正,礼乐文明关切的正还是关于人生道路的正,即王所在为路的正。如此看来,“王所在为路”的观念的发生就是一个值得讨论的问题。

这个问题在卜辞中也可以发现解决的线索。卜辞有这样的记录:


辛未卜,宾贞,王有不正。

贞,王亡不正。(合5354)

王其有正。(合14962)


这些记录告诉我们,“王所在为路”,王天然为正之精神的化身的观念,在商代是有疑问的。那个时代尚未将王等同于道路。卜辞中还有这样的记录:


贞,婐正王。

婐弗正王。(合2779)


婐是卜辞中的妇,为王妃之一。学者或认为卜辞是占问婐对于王是否合适,笔者并不这样看。既然王并非是天然的正之精神的化身,这里的“婐正王”,指的可能是婐矫正王不正的行为举止。至于如何矫正,笔者推想应该是通过礼乐。

如所周知,《诗经·关雎》之传统解释是说赞美王妃之德,现在流行的读法将其理解为爱情诗。二者其实可以相通,爱情诗毋庸置疑,但其显然不是普通庶人的爱情诗,而是贵族君子与窈窕淑女的爱情诗。其中谈到琴瑟、钟鼓,应该是比较高级的贵族的生活写照。传统讲是王妃,可信。言王妃之德,应是指窈窕淑女以钟鼓琴瑟正君子之情欲的内容,后来孔子讲《关雎》“以色喻于礼”,也应该是从窈窕淑女的角度讲的,窈窕淑女要求君子借由礼乐来接近自己。对于《关雎》的解读,参王志:《周代诗歌制度与文化研究》第八章第三节“诗始《关雎》说”,社会科学文献出版社2012年版。这样看《关雎》,它确实就是讲王妃之德的诗,并且是王妃以礼乐正王之好色之心的诗。联系前面“婐正王”的卜辞,王之待正的问题就可以理解了。

这里值得关注的是,为什么是女性来正王?难道说正的价值原本是与女性联系在一起吗?这是一个很有趣的问题。正的价值本与神联系在一起,笔者曾引用卜辞卜问事情是否正的记录阐述这个问题。与西方的神喜欢自由相比,中国的神喜欢正,春秋时史官论神,有“聪明正直而壹者”的讲法(庄三十二年《左传》载史嚚语)。神喜欢正,人也喜欢正。通过甲骨占卜问正是一种途径,直接通神问得正也是一个途径。也就是说,巫师文化未必像一些学人理解的都是令人不舒服的东西。郑玄曾批评其时的巫师“正神不降”,这意味着有些巫师也关注正神,由他们所传导的价值当然也合乎正的要求。《易经》无妄卦卦辞“其匪正,有眚”,无妄卦的爻辞,笔者理解是讲一个人成为巫师的过程,其卦辞讲“匪正有眚”,当是说巫师也要追求正。令人不舒服的巫师并不能概括整个巫师文化,尤其不能用其来比附礼乐文明形成之前的巫师文化。从这个意义上讲,萨满主义文明与礼乐文明之间,本有相通的地方,而女性的角色也可以得到更好的理解。因为巫与女性之间关联更多,所谓女曰巫,男曰觋。礼乐与女性之间也有更近的联系。据学者研究,甲骨文中的礼字从珏从鼓,参裘锡圭:《甲骨文中几种乐器名称》,载其著《古文字论集》,第196-209页。裘先生将卜辞礼字解释为一种大鼓。鼓与舞联系在一起,《系辞传》讲“鼓之舞之以尽神”,礼是通神的手段。从舞蹈的角度讲,女性又比男性擅长,所以初始的礼乐活动,女性扮演的角色可能更重要些。女性有更好的条件通神,而正的价值即源于神,女性正王就不奇怪了。《关雎》是诗三百之首,而诗本身即是配合礼乐而用,女性以礼乐正王,或许正是那个时代政治的主题,是从浓重的萨满主义特质的文明向礼乐文明过渡的重要途径。“王所在为路”的观念并非古来如此,而是文明转变的结果。

笔者在阐释《易经》时,曾提出儒最早为女性的看法,如所周知,儒家是一个重视正己正人的学派,并且特别重视对君王的正,所谓“致君尧舜上”,商周之际的政治存在女性正王的命题,恰好可以证验这个提法。并且,笔者注意到女性之儒在商后期社会地位下降,而西周政权的建立某种程度上恢复了祖甲之前的秩序,如此看,将《关雎》列为首篇,应该是在周初确定下来的。

儒家讲正人,首先是正心。卜辞中也有这样的关切,“丙戌卜,争贞,王有心,正”(合6928),这应该是关心王心是否正的记录。这与《易经》讲“有孚惟心”相应,都是那个时代已经有了对人心关注的意识的证据。儒家的终极关切是成己成人,卜辞有“立人”的记录:


[辛巳卜,宾贞]叀翌甲申立人。

辛巳卜,宾贞,勿叀翌甲申立人。

宾贞,立人。

宾贞,勿立人。(乙6696)


“立人”,笔者理解就是《诗经·大雅·棫朴》《旱麓》中的“作人”,都是讲塑造典范的人。《易经》比卦爻辞有“比之匪人”,睽卦爻辞有“载鬼一车”,后来讲的人鬼之辨在那个时代也许就存在。如果这个解读可以成立,那么,可以认为,后来儒家关切的一些基本问题,在商中期武丁时代都已经提了出来。只不过,那个时候关注这些问题的可能是女性。

儒家是后来礼乐文明的倡导者与维护者,如果将这个判断前推到商代中期武丁时代,女性之儒,或许正是那个年代新文明的倡导者。《易经》的需卦,笔者以为是讲儒之祭祀,其中讲到以酒食进行祭祀,所谓以生人的方式事奉神明,这也是后来的儒家所主张的礼。爻辞中又讲到不速之客三人来,笔者判断,这三位不速之客代表的是纯正的巫者,爻辞所透露的实际上是当时的儒者与巫者之间在祭祀问题上的差异。儒者所代表的是新的宗教文化,后来的礼乐文明正是从这种新宗教文化开始的。前面讲女性更近于巫,女性为最早的儒,二者并不对立,相反,这种兼具两种特质的身份,为文明的转型提供了连续性的基础。需卦讲“有不速之客三人来,敬之,终吉”。这里的“敬之终吉”,让我们想到现代学人提倡的对传统的温情与敬意,儒代表了新文化,但其对旧文化并不排斥,相反却是带着敬意。文初提到卜辞有用旧礼还是新礼的占问,除此之外,卜辞还提到“叀旧法用”(合30615)、“叀旧册用”(合30358),也是说新宗教文化兴起之时,并未简单地否定旧宗教文化,依然要向神明请教。这样看萨满主义与礼乐文明的关系,恐怕就不能用相互排斥的视角去认知,二者间存在着很强的连续性。当我们用礼乐文明去排斥萨满主义的时候,实际上排斥的是后世与礼乐文明处于相对对立位置的巫师文化,而不是远古那个同样讲求正的萨满主义文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