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人在做天在看
院子里还安置了一个轻盈的秋千,天气好的时候,总有人早早来,只为抢到这个位置拍照。书吧24小时开放,筱悠也没雇人全天候守着,她自己有时间就在书吧里坐一坐,没时间就敞开着门出去了。
书吧三层的功能各不相同:一楼是筱悠私人藏书,以及来自全国各地书友的赠书;二楼是读书区,偶尔给书友们做分享活动,还有定期的读书会和朗诵活动,实木做的大会议桌也放在那里。三楼留了四间客房,接待全国各地的书友和朋友。旁边还有沙发和茶具,遇到书友活动的时候,三楼总是人满为患,喝茶聊天,各种观点碰撞,热闹非凡。
江墨心里其实嘀咕过:这样一个完全不收费的书吧,靠什么支撑下来?不过对筱悠的想法,他从不反对,他原本爱的就是筱悠的豁达和干脆利落。
再说如果为了更好的收入,他也不会留在北市。
穆柳不喜欢北市,可她还是来了。穆柳也不信风水,甚至不信环境,她信人,刚记事的时候她信外婆,之后是筱悠,然后是荷荷、秦子阳……,不知什么时候才能相信自己。
她像一只没有太多想法的无头苍蝇,无论在哪里,都只会横冲直撞。她羡慕寺庙里那些虔诚跪拜烧香求佛的人,她知道那强大到能让你跪下来的力量,其实是内心对未来的期望。不像她,心里空空什么都没有,当她依附的人倒下时,她真的是一无所有,曾经一无所有,未来也一无所有。只是后来穆柳才明白,她并不是一只无伤大雅的苍蝇,而是遮住光的乌云,满脸无辜地吸走别人生命里的全部光亮。
但不管是穆柳还是江墨,都喜欢筱悠的这间书吧。
穆柳还记得刚来时的慌乱。年底筱悠太忙,虽然尽量抽出时间来陪穆柳,可还是不够。穆柳觉得无聊,每天只是呆呆地坐在书吧,看着脆弱的阳光一点点吞噬书房,再默默消失,看着落在屋顶像圣诞帽一样的积雪,一点点融化,落在地上,氤氲出一条脆弱的生命线。她什么都不做,只是等待着,等待那个噩耗传来。
后来还是书抚慰了她,她学会找事做。先把从南市带来的书从三楼一本本抱下来,并找到属于它们的书架。鼻尖慢慢渗出汗水,身心疲惫地放松。后来她觉得无聊,就在眼前的图书世界里点兵点将,点到是一本短篇小说集《逃离》。倒是很符合她现在的处境。只是活在这个弱肉强食的时代,有能力的人才有资格逃离,没能力的人——像她自己,只能逃避。
那本书像有魔力,慢慢把她从这种失败情绪中解脱出来,心里觉得踏实,那厚实的木头柜子、那堆积如山的古早书籍,还有那些总是悄悄来又悄悄走的安静读书的人们,仿佛是一剂来自大地的服帖膏药,熨贴着她的每一处肌肤,每一处毛孔。她又一次想起在威尼斯花园的时光,但回忆给她的感觉却并不真实,她感觉两脚都踏进虚空,毫无朝气地生活在一种惯性里,日服一日陷在那琐碎的日常,在没察觉间,不知谁推了她一下,惯性消失了。
她开始认真地反观自己,已经24岁了,却仍觉得自己只是一个带着大人面具的小孩,她也不知道是从什么时候开始,有了这份心理偏差,她是皮得潘的同伴,可这世界忘了给她造一座无忧岛。她不知道该跟谁索取,又该跟谁诉说。
她先想起来的是周佳佳。那个幼稚到有点残忍的女孩。她恨她,在她生活陷入困局的时候,是周佳佳给了她致命一击。但她也喜欢她,在那所一切都有可能发生的大学,是她第一个朝她笑,朝她伸出橄榄枝,让她相信陌生人之间也有善意,虽然那善意有期限。
她想起搬离寝室那天,所有人都对她露出微笑,她们甚至和和气气吃了一餐饭,好像回到了第一天来寝室的那天,所有人小心翼翼,还有些许害羞。她甚至允许周佳佳拥抱自己,假装不知道所有谣言都是周佳佳传出去的,周佳佳那张耐看的大脸上,还挂了泪珠。
她想起妈妈,蒙上灰的记忆里突然翻出妈妈对她笑的片段。那次她过12岁生日,妈妈突然回来跟她一起庆祝,晚上躺在妈妈的身边,她动都不敢动,屏住呼吸好久都睡不着,可那失眠却有着前所未有的幸福模样。
穆柳就这样陷在自己的思绪里,任那些甜的酸的过去,像流水一样流过心头,浇灌这颗快要枯萎的心脏。她想了很多,唯独不敢想起秦子阳。
突然身边传来一阵噪音,好像有脚步声走在她的心尖,穆柳缓慢地回头,看到一个男孩一晃而过的身影,他背着一个重重的书包,拉链半开着,他匆匆地回头看了眼穆柳,说了声“拜拜”就慌乱走出大门。穆柳过了会才回过神来,朝着早已没有人影的门说了声“再见”。他是什么时候来的呢,是刚才看到的那个男孩吗?他说来里面随便逛逛,然后就进屋子看书。对了,那个书包,他来的时候好像是扁扁的。
穆柳突然想,做坏事的感觉,是不是都一样惊心动魄。
“慌什么?这么着急。”
一个男声出现在门口,穆柳抬眼望过去,原来是个旧相识。
“嘿,这不是穆柳吗?缘分竟然让你我在这里相见。”
穆柳僵坐在原地,冷冷地看着来人。她没想到两人会在这里遇见,往昔糟糕的经历劈头盖脸砸来,心脏竟压抑到难以呼吸。
“这么多年不见,你还是老样子啊!”阿石楠见穆柳半天不说话,自顾自拉把椅子坐在穆柳旁边,一副自己人的模样。
“我们之间有必要这样虚情假意地寒暄吗?”穆柳的眼睛像刀子一样,上下打量着阿石楠,还是记忆中的身形和样貌,棱角分明的五官,结实的肌肉,黝黑的肤色,透出一种腻乎乎的讨厌,头小骨架大,活脱脱一个健身版小头爸爸。
“看来,你真的还是老样子。”阿石楠混不吝地说,脸上带着奇怪的近乎讨好的笑。
“你要是想叙旧的话,现在就可以走人了。”穆柳还是一副冷脸,眯着眼睛不屑地看着阿石楠,好像看一只绕着蛋糕转圈的绿头苍蝇。好在穆柳原本就讨厌吃蛋糕。
“听说毕业后,你一直和秦子阳在一起,你们倒是很长情啊!”
“怎么,你想在中间插一脚吗?”
“哈哈哈哈,你又在开玩笑。”阿石楠突然发出一阵很夸张的笑声。
“秦子阳都坦白了,你又何必在这里装模作样。”穆柳冷眼看着阿石楠,索性合上书,打开天窗说亮话,“他那里真的是宝藏啊,如果他那时候肯说句话,你早就被关进牢房,而不是像现在这样,像只臭虫一样跑到我跟前。”
“我今天来就是希望把过去的误会解开。”阿石楠松松领口,把袖子往上折了折,露出勤于锻炼的肌肉,“你知道我这人很念旧,今天来找你,一方面解除误会。”
阿石楠接着说道,“另一方面想给你介绍一个赚钱的门路,听说你毕业后就去了报社,那种清水衙门,想来工资不会太高,我现在有一个只赚不赔的项目,原本没打算告诉别人的,可我一想你过去和荷荷关系不错,就打算加你一个。算是弥补我过去的过失。如若荷荷地下有知,也能含笑九泉了。”
“你是练了多厚的脸皮,还敢提荷荷。发财的机会想起我?你以为我是三岁小孩,能信你这种鬼话。再说,就你这种人渣,能有什么赚钱的机会,去鬼门关的机会还差不多?”
“这都是你的误解,都是误解。”阿石楠没生气,照旧乐呵呵地说着话。
“误解?在你眼中杀人只是因为误解。大学四年,你花着秦子阳的钱,把荷荷紧紧拴在身边,随意打骂,你这个人渣,我不找你麻烦,已经是大度了,你还敢来找我。”穆柳说得咬牙切齿,带着种阴阳怪气,“别以为我不知道当年警察为什么会定你无罪?现在还敢舔着脸来找我。我来猜猜,是不是靠山倒了,晚上害怕得睡不着。放心,我不会就这么轻易把你的事都告诉警察,总要让你过些担惊受怕的日子才好呀!”
“咱明人不说暗话,我知道你去过我的健身房,也知道你做了什么小动作。我大人有大量,既往不咎,还愿意把赚钱门路介绍给你,你总能放过我吧?”
“放过你?那谁放过荷荷?什么健身房,你跪着求我我都不会去,谁知道那个地方有多肮脏,你在那里伺候了多少女人?”
穆柳冷眼看着阿石楠突然爆发的怒火,像看一只愚蠢笨拙的黑熊,“妈的,我就知道是你在健身房搞鬼,这么些年不见,你还跟以前一样蠢得上不了台面。有钱不赚,尽他妈添乱。”他说着话,一下捏住穆柳的胳膊,像捏一个鸡蛋。
那只长期在健身房举铁的手,青筋毕露,穆柳被钳制的皮肤立马红了一片。
可阿石楠并不打算放手,相反他用拳头和目光,在警告着穆柳,你敢稍微动下,我立马让你骨折。穆柳眉头微微皱着,可嘴上的话一点没打算求饶,“你打我呀,你以为我会怕你吗?你以为人人都像荷荷,任你作威作福吗?不就是一只得狂犬病的疯狗吗?来啊,来咬我啊,大不了同归于尽。”
穆柳在挑衅,这很过瘾,但更危险。穆柳了解阿石楠,这是一个只在乎自己的人,不,他还在乎钱。所以他没有因为穆柳的挑衅而失去理智,他甩掉穆柳的手,把所有的愤怒都发泄在院子里那棵桂花树上。天知道,如果砸树会犯法,阿石楠会怎么办?
“切。”穆柳冷笑一声,“看来这么多年过去,还是这副不要脸的样子。从始至终只会挑一些手无寸铁的下手,当年对荷荷是如此,现如今对这棵树也是如此,我真瞧不起你!你要真男人,就来动我试试,我保证会让你得、偿、所、愿。”
“这就是你的打算,执意闹得鱼死网破,一点商量的余地都不留?”
“要不然呢?难道我应该沏壶茶好好招待你吗?你敢喝吗?不怕里面藏着荷荷的冤魂,来找你索命!”
“我实在搞不明白,你为什么会有这么深的执念。荷荷是自杀,警察已经结案了。你要有证据,就去警局举报我,不要一天天只会造谣生事,跟床下面扎的小人似的阴魂不散。”
“我会去告你的,你等着。可能明天就去,也可能明年才去,你好好猜猜吧,我会哪一天去?猜对就有10年刑期,心动不如行动,我劝你快快行动。”
“我身正不怕影子歪,你尽管去告我。只是我警告你别再做小动作,别再去健身房造谣生事,否则我也只能拿起法律武器,让你去牢房暂住几天。”
“去呀!赶紧把我关起来,要不然我天天说、月月说、年年说,等哪一天我说腻了,就把我准备了一箱子、一抽屉、一屋子的证据都拿到警察局去,看看警察会怎么说。”
穆柳定定地瞅着那张锻炼过度的丑脸上的横肉,每个字都说得清清楚楚。
阿石楠深吸一口气,忍住想继续捶树的冲动。
“如果你真有一箱子的证据,我陪你去警察局。”
“我要是你,就痛痛快快给自己根绳子,吊死算了。话说回来,你早点投胎,我还能勉为其难地把你生下来,顺便从胎教开始,让你好好接受下素、质、教、育。要是这都救不了你,你就老老实实呆你的地狱,别再来人间霍霍。”穆柳虽然嘴上占着便宜,可心里却依旧难受,太阳穴突突地跳着,心脏跟着凑热闹,连手也开始不听使唤,她迫不及待想破坏点什么。可是真举起手中的那本书,她又舍不得。四处寻觅着趁手的兵器,桌上放的玻璃杯子不错,最好能碎在他脸上,把血管扎成马蜂窝,血流如注才好。
穆柳被这个念头吓一跳,一张血脸在她脑子里一闪而过,手上的动作就犹豫起来,最终没拿玻璃杯,只是扔了个软绵绵的坐垫出去。“哐当”一声,坐垫飞出去的时候,带倒了桌上放的玻璃杯,穆柳仿佛看见自己一个健步,捡起碎掉的玻璃,放在阿石楠的喉管,下面就是大动脉。可实际上,她什么都没做,只是被这个想法吓了一激灵。
“人在做天再看,善恶终有道,天道好轮回,我们走着瞧。”
“我等着老天爷把雷劈在你脑袋上的一天。”
“你……”
“滚!”
阿石楠走了,可是穆柳的气还没有消,筱悠还没有回来。穆柳烦躁地走回屋子,从冰箱里拿出冰水按在自己的脑门,还在穿羽绒服的季节,她却像一壶“咕嘟咕嘟”翻滚的开水,她知道警报就要拉响了,她好不容易重新接受的水上城,会再次成为她的梦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