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穷水尽的时候
全书的最后三章可说是:“山穷水尽疑无路,柳暗花明又一村。”在那个仇恨统治着的世界里,“爱”的萌芽在极端艰苦的情况下,终于破土而出了,“爱”终于又回到鸟语花香的人间。人性复苏了。
不过也要看到,这个像用清脆的银笛吹奏出来的主题:对于爱的信念,并不是仅仅表现在小说的尾声部分。就在那个天寒地冻、大雪把整个山庄都埋没的时候,人性仍然在黑夜中闪光,虽然很微弱,一闪而过。“人性”经历了最严酷的考验,却并没有被窒灭。
山庄上的那一排瘦削的、歪歪斜斜的树木就是一个证明。猛烈的北风把它们摧残得直不起腰来,但是,“它们好像伸出手来,乞求阳光的布施”。
咆哮的猛风可以把树的形体扭曲,不许它发育成长。但是树还是有树木的本性,猛风怎么摧残它,也不能把它的树性全剥夺了。树性喜欢阳光,所以这向一边倾斜的荆棘,在人的眼里还是要伸出手来,“乞求阳光的布施”。
在人类社会的集体生活中,不能想象没有人和人之间的爱。爱的需要是人的本性。爱人和被人所爱,这是人生的幸福,也是人生的基本权利,谁都不能任意把它剥夺,用仇恨去代替。有人性的地方就有爱。我们如果细心阅读,就可以看到在呼啸山庄这个为“恨”所统治着的,近乎疯狂的世界里,仍然有人性的微光在闪亮,这里是个细节:
洛克乌来山庄作客,受到了侮辱,一怒之下,准备独自摸黑回去,他很可能在大雪之后的一片白茫茫荒原中迷了路、送了命。正在这时候,只听得哈里顿主动说:“我陪他走到林苑那儿就打住。”可是却给希克厉喝住了:“你还是陪他到地狱里去吧!——叫谁来看管那些马儿呢,呃?”
“一条人命总比一夜没有人看管马儿要紧得多吧,”卡茜反驳他道。
见死不救,这人就完全丧失了人性。哈里顿愿意伸出援助的手;卡茜认为人的生命应该比马更重要,都说明尽管他们的性格遭到严重的扭曲,可是天良还在,并没被仇恨所吞没。
有一段动人的插曲更有力地表明了“恨”不可能消灭人间的“爱”。只有一位天才作家才能写出强弱悬殊的“爱”和“恨”的这一场激烈的冲突。
希克厉为了霸占画眉田庄,强迫落在他手中的卡茜和那奄奄一息的小林敦结婚。他知道卡茜的爸爸病势垂危,女儿又失踪了,这重大的刺激必然会送了他的命。这一家之主一死,田庄的全部财产将都归给了卡茜的“丈夫”。他儿子是活不长了,儿子一死,财产就全归他了。他的阴谋果然一步步都实现了。我们记得,全书开头,希克厉出场的第一句话就是:“画眉田庄是我的产业。”
落进了魔掌的卡茜并没想到自己,更没有想到她的财产,而是一心想念着慈父,她只有一个念头:赶紧回家去尽女儿的最后的责任。她恳求她那白痴一般的“丈夫”,只要他肯放她出去,她情愿把她家中最好的书,她的漂亮的鸟儿,还有她的小马敏妮都送给他。谁知那个小坏蛋冲着她说:“爸爸说的,你的每一样东西都是我的,你拿不出什么东西给人啦!”
林敦还没死,不见女儿回来,他是不能瞑目的,可是那个被人操纵的小坏蛋已经以田庄的新主人自居了。
非法的婚姻把卡茜的财产一下子全剥夺了,她变得一无所有了。于是她只得拿出了在这世上惟一属于她的东西——挂在她脖子上的一个金鸡心,里边装着爸爸和她从没见过的妈妈的肖像。她从脖子上摘下她从不离身的纪念物,去向她名义上的丈夫交换她的自由——一把房门的钥匙。谁知那个没心肝的东西就像主子对待女奴那样,在剥夺她的人身自由的同时,剥夺了她一切财产所有权,竟说连挂在她胸口的金鸡心也是属于他的,伸手就去抢夺。
为了能和父亲见最后一面,卡茜才舍得交出那金鸡心,但她决不容许一只肮脏、可耻的手任意掠夺自己心中最神圣的东西。她把小林敦推开了。这小懦夫抢不过,就大声喊叫父亲。卡茜害怕了,赶紧掰断了铰链,把镶嵌着她母亲画像的那一扇,塞给了小林敦,把另一扇藏了起来。在万分惊恐中,这一刹那的动作,说明了她爱爸爸超过了一切的一切,爸爸是世上最亲爱的人。
希克厉来了,他命令卡茜把另一扇交出来,给她丈夫。她在暴力面前拒绝了,却给一巴掌打得跌倒在地,那暴君从项链上硬是把那一扇画像扯了下来,扔在地上,把它践踏个粉碎。
等暴君走了之后,卡茜把小林敦叫到窗前,让他看,她满口鲜血,然后跪在地上,把肖像的碎片一一收集起来,走到一边,面壁而坐,就此再也不理这个没心肝的小东西了。
卡茜跪在地上,把被践踏成碎片的肖像一一捡起来(也许以后还要一一拼凑起来),这个细节是最富于象征意义的:表达了全书的一个主题思想:“恨”消灭不了“爱”,“爱”比“恨”更有力量。尽管挂在胸口的画像可以被一种残暴的力量踏个粉碎,但是父亲留在女儿心头的慈爱的形象,是夺不走的,永远是完整无损的。
后来卡茜终于在深更半夜从山庄逃了出来,和弥留之际的父亲见了最后一面。她父亲刚落葬,希克厉马上赶来把她抓回去。卡茜向他这样说:
在这世上,林敦是我惟一亲爱的人了,尽管你一心一意要让我觉得他可恨,要让他觉得我可恨,可你就是没法叫我们两个互相仇恨。有我在他身旁的时候,我不怕你要伤害他,我也不怕你来吓唬我!
这一段话无异在宣告:爱,是人生的基本权利,也是人生的基本需要。在没有人可以爱的时候,她愿意作为一个妻子把她的爱给予她那名义上的丈夫,——因为不管他是一个多么不可爱的人,他跟她两个都是在暴力的压迫底下过日子。
这里是两种对立的感情再一次的冲突,“爱”再一次表示它并没有被“恨”所吞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