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光机场
要走的那天晚上,我坐在街角的小酒馆里要了一杯又一杯,好像要把旅行延长一些,不愿意回旅馆白白地睡觉。酒吧里的洋人说着我听不懂的话,但一个个面目安详,窗外的风吹进来,我浑身发痒,酒喝多了我就觉得痒痒,然后我又要了两杯咖啡。当天夜里,一半是酒劲儿要沉沉睡去,一半是咖啡,脑子极清醒,就这么拧巴着躺到六点,然后我就起床,收拾行李,退房,叫了一辆出租车,在城里转了一圈,然后奔机场。
以我的经验,到了机场就基本上算回到祖国了,办手续的是国航的工作人员,过安检过海关,走向登机口,身边全是咱自己人,拎着从免税店刚添置的酒、香水,操着天南地北的汉语交流购物心得,离登机口越近就越嘈杂,大家七嘴八舌地说着对这个国家的观感,说回去之后要吃水煮鱼、火锅赶紧把口味调过来。我办完登机手续,在机场的书店里转悠,书店里大多是法语书,我拿起一本畅销书翻了翻,然后又抄起一本小说看,我完全看不懂书里说的是啥,连标题都不知道是什么意思。我努力回想早年间学过的几个法语单词,翻动手里的书,想看明白其中一个句子。最终我还是溜达到英语书的书架前。等我在书店里逛腻了,晃晃悠悠地往登机口走。我越走越觉得不对劲,没有咱同伴的乡音啊,到登机口发现闸门已关闭,眼瞅着波音747滑向跑道展翅欲飞了。我看了看自己的手表,瞬间明白过来,这天凌晨欧洲人开始夏令时,啥都提前了一个钟头。我昨晚喝多之前提醒自己这个事,可喝高之后忘干净了。以我稳健的作风,要不是在书店里耽搁那么长时间肯定能赶上飞机,现在我只好隔着玻璃看着我们的班机起飞。
有一个姑娘也戳在那里看那架飞机,身边是一个小手提箱,飞机在视野中消失之后,她转过身来问我:“没赶上飞机?”
“是呀,你也没赶上。”
这姑娘体态丰满,一点儿也没有和我同病相怜的意思:“能在这里再待几天不更好?反正我也没想好是不是要回去。”
“别扯了,改签去吧。”
这姑娘自我介绍说叫“张艳儿”,带着儿化音,慢条斯理,干什么都慢半拍似的,我问她是打算改签,还是索性坐汉莎航空当天下午的班机回去,她却一直磨叽:“你说我是回北京呢,还是再在欧洲转半个月?”我上下打量她,心想,要是和她再去意大利玩玩倒也不错,可我签证已经到期,没赶上飞机更有点儿归心似箭。我问她:“你到底打算去哪儿?”
“我想去阿尔法星,可这里又没有去阿尔法星的航班,我又不想回家。”
看她那茫然的眼神,我真不知道该怎么接茬儿。这个张艳姑娘,是有什么毛病还是真能侃?不过我也能聊下去:“阿尔法星在哪儿?离火星远吗?”
“这个解释起来有点麻烦。阿尔法星可以说离地球远得不能再远,它在你所熟悉的这个宇宙之外。”她叹了口气,很认真地看着我说,“但也可以说,就在你身边,当然不能用距离来衡量。阿尔法星在一个平行的宇宙里。你们看不到这个星球,是因为我们的存在形式不在人类的五官可以感觉的范围内。如果一个真正的阿尔法人来到你身边,你感受到的不会比一阵风刮过去更多。”
我觉得她很认真地编瞎话的样子十分可爱:“你还真像一阵风,春风。”
“我说的是真的。”她的脸上有一丝烦躁,好像我是个不能理解平行宇宙的笨蛋。
“那你怎么回去?也要买机票?法航还是国航?”我问。
“这个你更没法理解,我们有自己的办法。”
她在候机厅的椅子上坐下,看着窗外的天空,离我近在咫尺,但神思早就不在这儿了。我看着她的侧脸,心想还是离她远点儿吧。我说:“你有办法回阿尔法星,我也有办法回北京。”我起身去卖飞机票的柜台,傍晚还有一个航班,我改签到这班飞机,办好手续,看看表还有好几个小时,这样我可以把所有免税店都看一遍。我在商场里逛着,漫无目的地买了几瓶香水。可那个萍水相逢的张艳总是在眼前挥之不去。也许是我刚才对她的态度太生硬了?我说不清楚。我快步回到那个候机厅,老远就看见她还坐在刚才的地方。
“我改好票了,你打算怎么办?”
她抬头看我一眼,指了指身边的座位:“你坐下。”
我顺从地坐下,她张开左手,手心中有一颗金属球,其大小如我们玩过的弹球,她说:“这个能帮我回阿尔法星。”
我仔细打量那金属球:“这是施华洛世奇的吧?做得真精致!”
张艳笑了,把金属球放到我手上:“你就这么没有想象力?”
“难道它有什么神奇的功能?”
“我不知道什么叫神奇,自打我出生,这个球就跟着我,但是我后来才发现,它能帮助我做好多事,比如我想回阿尔法星,攥着它,心里默想,我的魂儿就飘回去了,就能看见那里的建筑和人。是和这里完全不同的一个世界。”
“这完全是冥想啊,我不用攥这个球,闭着眼睛一想,我就回北京了,看见了天安门,看见了毛主席。”
这时候,我们对面一对老夫妇忽然争执起来,欧洲人讲究文明,这样的争执有些刺耳,张艳说:“我可以听懂他们在吵什么。”
“你学过法语?”
“不用学,所有的语言都不过是一种编码,你如果从更高的角度来审视,语言不是问题。”
“那我能听懂吗?攥着这个球就能听懂他们都在说什么?”
“你试一试,这取决于你自己的愿望,如果你的愿望足够强烈,它的效力就更大。”
“你可不知道我学外语的愿望多强烈!”我看着手里的金属球,它一开始有点儿凉,现在却发热,我收拢手掌,把它攥住,闭上眼睛,那个金属球好像从我手中消失了一般,我有些惊恐地想睁开眼,但就在那瞬间,机场里所有的人声涌入我的耳朵,像一片潮水将我淹没,从最远的声音开始,我先听见转机柜台里两个地勤人员在讨论昨天晚上的电视节目,然后听见一个小孩拖着自己的行李跟着父母,询问:“我们住的地方会不会好一点儿?”那些毫无意义的窃窃私语让我脑子里乱糟糟的,而对面这对老夫妻在争论旅行的细节。
“怎么样?”张艳在我耳边说。
我睁开眼睛,松开手,呆呆地说:“我听懂了。”
“你只是能听懂,但是你还不能说。”她伸出手,让我把金属球还回去。
我用手指夹着它,端详了会儿,放到她手里,然后再侧耳倾听,还是能听懂,有人在说法语,有人在说德语,还有人在说波兰语,但这些语言已经不是什么障碍,我想起自己学了二十多年英语还没学好,不由得要流下眼泪。
我说:“我还能听懂他们在说什么。”
“也没什么好听的。我可要回城里再转转了,不过,我得提醒你啊,这语言能力很快就消失。第一,你能听懂他们说的话,但你不会说,你还是只能说两句英语。第二,你只是摸了一下这个球,它赐予你的能力可以维持几个小时,然后慢慢就没了。”
张艳把那个金属球放到衣服兜里,站起身来,拿起她的小手提箱:“我走了。”
我好像面临一个选择,跟她走,弄清楚这个小金属球和阿尔法星到底是怎么回事,或者留在机场,等着下一班飞机,但那个时候我没什么可选的,我置身于一片词语的大海之中,波浪一阵阵袭来,我无力起身,只跟她挥手告别,看着她消失在川流的人群中。
我在那张椅子上又坐了半个多小时才缓过神来,周围人的闲聊已让我提不起兴致,甚至觉得有点儿无聊,难道我掌握了这么个能力,又如此迅速地厌倦?我脑子里一边接收着各类语言的信息,一边琢磨阿尔法星到底怎么回事,各种念头纷至沓来,极度兴奋,好像会晕倒一样。我决定去找个地方抽支烟平静一下。
这个机场原来有很大的吸烟室,但欧洲人跟自己作对,全面禁烟。吸烟室取消了。34号登机口旁边有许多商店,最里面的是一个卖箱包的店,服务员向我介绍了几款兰姿的新帆布包,我能听懂她的话,傻乎乎地冲她乐。这个店后面有个隐蔽的洗手间,每个抽烟的人都有一种本能,那就是发现一个适合抽烟的好地方,不论是街角还是风景区,只要我发现一个位置,适合坐下来抽支烟歇会儿,就能在那个位置上发现别人留下的烟头。这个洗手间也不例外,入口处有好几个烟头,我靠着洗手池点上一支烟,抽了两口,就又有一个吸烟者走了进来,他岁数不小,点上烟,冲我笑了:“要飞好久啊!”
我说:“是啊。你去哪里呢?”
老头儿说:“我要去金边。”
“那可是你们的老殖民地,哈。”
他弹了弹烟灰:“你能听懂我说的?”
我说:“完全没问题,我能听懂,但我只能和你说英语。”
老头儿耸耸肩:“你们东方人总是很奇怪。你去过柬埔寨吗?”
“当然,我去过吴哥窟。”
“吴哥,恩,吴哥,你喜欢那里吗?”
“喜欢,我总希望有机会再去。”
“我也喜欢,那里有个空中宫殿,要爬上去。据说,当年的国王每天晚上都会爬上去,那上面有个九头蛇精,每天都变身成一个美女,和国王做爱,我很好奇,她每天晚上的样子都不一样吗?国王每天都和一个不同的美女在一起?那也不错。我在吴哥的时候,那里的神庙还没有被破坏得太厉害,但现在不一样,你隔几年去看一次,就会发现,这次比上次破了很多,有太多的人去那里,我真怕吴哥窟慢慢地就被完全毁掉了。”
“这么说,你去那里很多次了?”
“很多次?我记不太清楚了。我上一次去是三年前。”
这个老头儿叫让,是一位退休的工程师,在法国南部修理农用机械,他年轻的时候和妻子住在柬埔寨,七十年代回国,此后有二十多年没有去过东方。1997年他带着老婆孩子回柬埔寨旅游,此后每年休假都在东方游历,去过埃及、越南、缅甸、老挝、菲律宾、泰国等地。两年前,他的老婆去世,他因身体原因不再工作。
“你知道佛教和印度教有什么区别吗?”让问我。我支吾着不知道怎么回答,老头儿则进入了自言自语的状态:“我更喜欢印度教,我相信生死轮回。我的老婆现在应该就在柬埔寨,我不能确定她在哪个地方,但我打算回到暹粒去看看。四十年前我们在暹粒郊外的一个村子住过大半年,自己盖了一个高脚屋,屋子外面就是荷塘。你知道柬埔寨的莲花和你们的荷花根本就不是一个品种,颜色更发紫一点,每年春天,很多蓝色的蝴蝶就会飞过我们的荷塘,那个景色实在太美了。本来我和我老婆都以为我们会在那里待下去,没想到后来那里打仗,杀人。马拉!你知道马拉吗?我们的革命家,他说过,为了人类的幸福,有时候需要一天杀五万人,有时候需要一天杀二十万人。这是我们的历史,我们这个国家杀起人来也很厉害,没想到那里也杀人。”
“现在那里很好,很安静。”
“当然,现在很好。我们在这里也很好,但我老婆死了,我总能梦见她,一个月以前,她对我说,她还是想回金边,或者回暹粒去,这样她就真的离开我,我想她转世了,也许变成了一个小姑娘,一个婴儿,也许变成了一头牛,一条狗。我不知道。我希望是一头牛,如果是一头牛,我就住在那里,和她在一起。这样等我死了,我可能会很快就变成另一头牛。”让的声音有些含糊不清,但我还是能听明白他的意思。
我说:“我不是很明白印度教,我不确定,我们都能转世吗?”
“我也不是很肯定,但这一个月,我老婆真的离开我了,我把她埋在我们村的墓地里,经常去看她,但我相信,她已经离开那里,灵魂!我是说,灵魂!”
“可是,如果你老婆真的变成了一头牛,你又怎么能找得到她呢?柬埔寨大概有一百万头牛,都是白色的。”
让从兜里又拿出一支烟,我们在这个洗手间的入口处已经聊了半个小时,老头儿显得有些疲倦了,我给他点上烟,老头儿喃喃地说:“最后一支了,要飞很久啊。”
“是的。你还没告诉我,你有什么办法找到你夫人。”
“我没有办法。我只是去找。”让说。他很快地吸了两口,洗了洗手,把烟掐灭,把凉水淋在自己的脸上:“生与死是没有界限的,这个世界有很多可能性,有一种非常确定,那就是,我要再不走的话就赶不上飞机了。”老头儿笑了,他伸出手来,我和他握手,对他说:“不管怎样,祝你好运气。”
“嗯,好运气。”
让缓缓地走出洗手间,机场的广播系统的确在说,飞往金边的航班开始登机。我又点了支烟抽上了,这时候有个肥胖的女人从厕所里出来,她一边洗手一边冲我嘀咕:“到哪里都有人抽烟!抽烟会导致阳痿,你这样已经很软了,难道还要更软吗?”她说的是罗马尼亚语,我从未听过罗马尼亚语,但这对我不是问题,我笑着对她说:“这不关你的事,反正我又不会和你上床。”那女人有些吃惊,看了我一眼,转身离去。
这股恶作剧的快感又让我兴奋起来,我忽然觉得饿,饿得要死,我离开洗手间去找吃的。这座机场很庞大,有几次转机,我在这里走迷宫一样地转悠。我相信每个机场都是一个连接点,每时每刻,大约有一百万人坐着飞机飞在天上,也就是说,如果地球忽然间毁灭了,那么有一百万人在天上不知所终。当然,这种毁灭不能来自太空,而是要像一个烂掉的苹果,地球从里面到表皮慢慢烂掉。所有的飞机都无处降落,当然,如果地球毁灭,那么它的引力场也将不复存在,可能会形成一个黑洞,所有的飞行器,都会被吸入无尽的深渊。
机场餐厅和咖啡馆都满满当当的,我转了好久,看见一家快餐厅,对着一面巨大的玻璃窗,能看见停机坪,视野很开阔,可惜里面的吃的乏善可陈,我要了一份金枪鱼沙拉,一个三明治,一杯黑咖啡,坐在一张小圆桌前吃饭。
停机坪上几架货运飞机正在滑行,有个消瘦的中年男子端着一只盘子走到我这桌。“可以坐吗?”他问。“当然。”我说。我们两个尽量压低吃东西的声音,几乎同时吃完,几乎同时拿起咖啡,但一直没有目光交流。他愣愣地看着窗外,陷入沉思。那股沉思的样子很迷人,他穿着一件不那么正式的黑西服,条纹衬衫,瘦瘦的裤子,黑皮鞋,手腕上是一只全钢的百年灵,整个人收拾得干净利落,让我有点儿自惭形秽。我猜他的年纪有五十上下,鬓角有些白发,我猜他的职业是律师或者医生,要不就是个作家。我这么盯着他看了几分钟,他忽然转过头来,发现我在打量他,我连忙道歉。他倒笑了,指着窗外:“那边,就在那边,当年协和飞机就掉在那里,一百一十三个人,全完蛋了。协和飞机后来也不再飞了,那里有一个纪念雕塑。你知道,协和飞机是一项法兰西的光荣传统,可惜它消失了。”
“你喜欢飞行吗?我看你戴着百年灵,我也很喜欢这个牌子。”
“是的,我喜欢飞行。你还看出什么?”
“我猜,你是个律师,或者是个医生?”
“律师,该死,我可不是律师。我是个医生。那么,你呢?”
我给自己脸上贴金:“啊,我是个作家,所以我喜欢观察别人。”
“那么,你还看出什么?”
“哈,我看出来你要出门旅行。”
“也不完全是,我要去留尼旺岛,可惜并不是去度假。那儿有一座天文台,我去那里看望一个病人。”
“天文台?那么你对天文学有了解吗?”
“略微知道一点。”
“那么你知道阿尔法星在哪里?”
“当然,阿尔法星是半人马座的一颗恒星,大概是离我们最近的一颗恒星,那是法国的天文学家拉卡伊利发现的,拉卡伊利是十八世纪的观测者,他起初想当一个神父,但后来对天文产生了兴趣,他主要在南部非洲一带观测天空,他绘制了南天星图。”
“有没有另外一颗阿尔法星?比如在一个平行宇宙里?”
这个法国医生把手指放在咖啡杯上,沿着杯沿转动了一圈,他的眼睛直盯着我,他把我看得有些发毛,然后他说:“你这种说法和我那个病人很相似。”
“是吗?”我有些不安。
医生变得严肃起来:“两年前,留尼旺岛曾经有一次流行病爆发,我们叫作‘基孔肯雅’。这种病是通过蚊虫叮咬传播,患者会发烧到三十九度以上,关节疼痛,除了一些老弱病患会因为并发症去世,‘基孔肯雅’并不致命。当时岛上大约有十万人患病,但死亡病例没有超过一百人。我们没有什么特效药,主要的办法就是灭蚊。我那位病人是在天文台工作,他叫罗伊,当时他发高烧,两周的时间也不退烧,他在昏迷状态下说,他观测到了另一个宇宙,那边有一个和他一模一样的人,也在天文台工作。他清醒之后还坚持这个说法,以我们现有的航天器,他说,他不可能找到他的——怎么说呢——他的兄弟,因为我们靠近那里的速度,远远赶不上它离开我们的速度,宇宙在扩张。你知道这种平行宇宙的理论并没有得到任何实际观测的支持,大家把罗伊的胡话当成‘基孔肯雅’的后遗症。这些日子以来,天文台不断报告,罗伊又开始发烧,并且有精神疾病的迹象,我要到岛上给他做一个全面的评估,看来,他可能不适合继续在那里工作了。”
“那么,你怎么看待这个事情?你觉得罗伊的幻觉主要是因为疾病?”
“与其让我相信平行宇宙理论,我宁愿相信许多幻觉。我非常想知道,您为什么会相信,有另一个阿尔法星呢?”
“我遇到了一个姑娘,她说她来自另一个世界,来自阿尔法星。”我如实相告,但听起来像一个谎言。
医生嘀咕了一句:“罗曼蒂克。”
我说:“大概每个人都相信,会有另一个世界,比如,有些人死了,我们就会说,他去了另一个世界。”
“是这样,是这样。你知道圣埃克苏佩里?知道《小王子》吗?巴黎到处都卖这本书,简直是一个旅游纪念品,他很喜欢飞行,1944年7月31日,他从科西嘉岛的博尔戈起飞,然后就失踪了,当然,他的飞机很可能是坠落了,但我相信,许多人都相信,他飞到了另一个世界。你看出来了,我喜欢飞行,我是一个飞行俱乐部的会员,会开着小飞机到处看一看,从天上看大地,那真是一种完全不同的体验。也许有一天,我们会飞越一道门,这道门就在天空之中,穿过这道门你就到达另一个世界。美国那个探险家福塞特,不是也失踪了吗?我相信,他穿越了天空中的那道门。至于说,那道门在哪里,我不知道。”
“这听着好像是战斗机穿越音障?”
“不,不是一回事。这道门与速度无关,而是取决于视角。从高处看待这个世界,这是一个了不起的视角,如果能永远保持这样一个视角,是非常幸福的。”医生看着我,微笑,“很高兴和你聊天,不过我真的要走了,希望有机会你能去留尼旺岛看一看。”
“好。不过,我还想问一句,如果真的有这样一道‘天空之门’,你想穿越过去吗?”
“当然,我想。不过不要撞到门上。保重!”
医生临别赠言是“保重”两字,这让我有点儿不自在,四周张望一下,机场里还是人来人往。我尝试着从一个高处的视角打量人群,想象自己贴在候机厅高高的天花板上,蚂蚁般的人群各有各的方向,他们走向一个个登机口,被装载上了一个古怪的飞行器,一排排呆坐着,飞机一架接一架地起飞,把他们送往各自的目的地。这样想着,我忽然失去了继续倾听、继续交谈的愿望,他们每个人的生老病死爱恨别离,他们在这个世界上的奔波都会是独特的故事,但如果你在一瞬间能听到他们所有的故事,那也会觉得太过雷同而心生厌倦。我忽然想,我也许应该早点儿回到什么都充耳不闻的状态。
这样在咖啡厅里又坐了半个小时,我忍不住好奇,想去书店看一眼我是否能读懂法语书和德语书,到了那儿沮丧地发现,我还是看不懂。值得宽慰的是,即便我当时能看懂,买回几本书,也很快就会看不懂了。我在书店里把自己的表拨到了北京时间,提醒自己这里已经是夏令时,离我的登机时间还有三小时,我索性直接去登机口待着,不要再误机了。
登机口聚集着一群日本人,这是飞往东京的航班,我找了个座位坐下,对面的一个高中生模样的小子正在玩PSP,他沉迷于自己的游戏,他旁边坐着的是一个西方人,侧身观看着PSP的屏幕,他凑得太近,几乎已经趴在了小伙子的肩膀上,但那小子对周遭的反应基本上是迟钝的,浑然不觉。
“你打的这个游戏,里面对打的这些人,都是日本武士吗?都来自你们的历史吗?”西方人发问,他穿着一条牛仔裤、一件夹克,四十岁上下,手里拿着一本书和一副眼镜,显然,他起初在看书,但被邻座的游戏机吸引了注意力。邻座不知道是否没明白这问话的意思,嘀咕了一声“对不起”就起身离开。洋人脸上的表情有点儿尴尬,他把目光投向我。
我只好接过话:“应该和历史没什么关系,也并不是武士的装束。”
“你也打游戏?”他问。
“我打过一点儿,但是都是用电脑,我喜欢网络游戏。”
“这么说,你一定玩过《魔兽世界》这类游戏?”
“当然,一点儿。”
“这个游戏应该是西方背景的,你玩的时候不觉得困难吗?”
“是有点儿困难,但这和西方背景没什么关系。我很早以前玩过一个游戏,叫《凡尔赛宫》,那是讲述发生在凡尔赛宫的一起谋杀案,那个游戏要更困难,因为我并不了解凡尔赛宫。”
“我从来没听说过《凡尔赛宫》这个游戏,你能多讲讲吗?”
“那基本上就是一个介绍凡尔赛宫的光盘,你要做的就是在宫殿里走来走去,寻找谋杀案的线索,但案情并不重要,重要的是它会带着你游览宫殿里的每个房间。至少打过这个游戏,我再游览凡尔赛宫觉得亲切了不少。”
洋人笑了,把书和眼镜放下,伸出手来:“我叫皮埃尔,我是个记者,所以我总是问很多问题。我可以接着问下去吗?”
“当然,你想问什么?”
“你们是否也有那种根据历史改编的游戏?”
“我是中国人,我们会玩三国,这是中国历史上的故事,日本人也喜欢三国游戏。”
“我知道三国,我们也有类似的游戏,比如玫瑰战争。我想知道,有没有人陷入游戏里,以为自己就是历史上的一位伟人,比如以为自己是英国国王,以为自己是拿破仑,你们也有人以为自己是中国的皇帝?”
“每个人都这样以为,要不游戏怎么进行下去呢?”
“你可能没听明白我的意思。我的意思是,有没有人完全陷入游戏里,以为自己就是一个武士,或者一个巫师?”
“当然,我打游戏的时候就是个巫师。”
皮埃尔搓了搓手:“你还是没明白。这样吧,我给你讲讲我的故事。我在《巴黎人报》工作,主要是做犯罪新闻,我不是IT记者,对电脑、游戏这些东西原本没什么了解,我每天接触的事情就是这里发生了一场谋杀,那里又死了一个人,警察是怎么说的等等。”
“这工作不错。”
“一年前,警察在埃菲尔铁塔下发现了一具尸体,像是自杀,从塔上跳下来的,这个案子的处理比较简单,我就在报纸上写了一个很短的文章,你知道,埃菲尔铁塔也是自杀圣地,每年平均有四个人从铁塔上跳下来,这对我不是什么新鲜事。后来我接到一个电话,是个年轻人打来的,他说,那个从铁塔上跳下来的人不是自杀,他说:‘我是凶手,是我把他从铁塔上打下去的。’我当然不太相信这样的胡说八道,总有些年轻人哗众取宠。过了两个月,圣米歇尔修道院那里发生了一起凶杀案,死者是男性,他身上有一处刀伤,在背部,但警方并没有公布这样的细节,也就是说,公众并不知道这个男人是怎么死的,但我又接到一个电话,还是那小子,他说,是他杀死了那个人,在背部插了一刀。这下我不得不重视,我约他见面,他的名字是K,他说,还不是见面的时候。这期间我们打过两次电话,K让我注意看各国报纸,留意所有的凶杀案,这样我就收集了英国、德国、法国、意大利、希腊这五个国家一个月的案件,每天都在死人,每天都有人奇异地死去。”
皮埃尔的故事非常吸引人,我坐到他旁边,这样他能用较小的声音接着讲下去:“K终于答应见面了,他和我一一对照这一个月发生的案件,他承认这里面只有两起案子是他做的,他只杀了两个人,但他说,他大概知道所有死者都是怎么死的。”皮埃尔看着我,似乎在考量我的智力是否能够和他一起破案,以决定自己是否有必要再讲下去,我当然还没有忘记他起初对游戏的兴趣,所以很快就找到问题的核心:“这个K打游戏?”
皮埃尔点头,讲述另一条线索:“你知道有个游戏叫《邪恶》吗?”
“我从来没听说过。”
“他玩这个游戏,我后来也玩这个游戏,每个人在游戏中都会有一个角色,也许是巫师,也许是骑士,大家打打杀杀的。我觉得这个游戏很无聊,但后来我发现,这个游戏的地图设置可能和我们的真实世界有一一对应的关系,游戏中的那个世界分成四大块,我相信就是欧亚美非,当然,所有的地名都不一样。那里面有个地方叫阿拜溪,我觉得可能就是多瑙河,还有更小的建筑,比如有一座魔塔,很多游戏者在塔里打架,K告诉我,那就是埃菲尔铁塔。可游戏里这样的魔塔很多,每个塔都有个奇怪的名字,我很难对照。我去找了这家游戏公司,他们是一家大公司,在他们看来,这款叫《邪恶》的游戏并不成功,对竞争对手没什么影响,全世界大概只有十万人玩。游戏的设计者是个英国人,他早早就离开了公司,大概挣了不少钱,我找不到这个设计者,他可能在周游世界。”
“你的推测是,K在游戏里杀一个人,真实世界中就真的有一个人死亡?”
“这不是我的推测,这是K要告诉我的事实。他要让我在报纸上写的就是这个,他4月11日在尤利塔上打倒了一个人,那天就有一个人从埃菲尔铁塔上掉了下来,他6月5日在韦恩圣殿里用刀子杀掉了一个人,圣米歇尔修道院那里就死了一个人。我相信K是一个善良的孩子,他起初也不相信这个游戏的魔力,他找我是想印证自己的判断。那些死者都是无辜者,他们在游戏里是以魔鬼的样子出现,那个游戏里有许多魔鬼,你要不停杀下去。后来他告诉的那两起案子,都发生在意大利。”
“细节相符吗?比如说都是用刀,受伤的部位?”
“是的,都一样。”
“我想我可能还是不太明白,这难道不会是K的幻觉?或者是他的一个玩笑。他在虚拟世界里杀掉一个人,然后请你帮忙找找看,真实世界里有哪个倒霉鬼也死了,他杀了一个,你找了十个,总能差不多找到个对应的。”
皮埃尔沉默片刻,说:“我考虑过这种可能,到现在我也不相信,我在游戏里杀掉一个人,世界上就会有一个人真的死去。你知道,我为了弄清楚K的想法也在玩这款游戏,但我现在在游戏里还没有杀过一个人,我有点儿害怕。”
此时,地勤人员打开闸口,乘客排队准备上飞机了,皮埃尔把书装进包里:“走吧,我们在飞机上继续聊。”
“对不起,我不是这班飞机,我不是去东京,我要去北京。”
皮埃尔有些诧异:“是吗?那好像是两个小时以后的航班?你来这么早?”
“大概是来听你这个故事吧。我很好奇,你去东京干什么?”
“K失踪了,他的家里人也不知道他在哪儿,我查到他去了非洲,但在游戏地图里,他所扮演的那个武师在东方的一个小岛上,所以我判断,他从非洲转机去了日本,还有,那个游戏的设计者也有消息了,他在日本找到了一个新工作,我想去见见他。他的想法简直就是创世纪,而K大概也有点儿疯狂,他不愿意自己能决定他人的生死。”
“的确,疯狂。”
皮埃尔站起来和我握手告别:“我希望,在搞清楚这件事之前,我不要疯狂起来。”
“放松点儿,我们东方人,大多相信,在我们周围有好几个世界。”我故作轻松地笑了笑,好像皮埃尔真的是个疯子,给我讲了个荒诞的故事。
那架空中客车装满了旅客,载着皮埃尔飞向了日本。我接着在座椅上发呆,算起来我已经有二十多个小时没有睡觉,因过度兴奋,脑子里一直飞速旋转,看着外面蓝色的天空,天空上的高积云,感到一阵强烈的眩晕。我很难说清楚自己是晕过去了还是睡过去了,这样过了好久,我听到了熟悉的乡音。
“是这儿登机吧?”
“没错。”
有一个旅游团蜂拥而至,团员们都拎着刚采购的货物,大家兴高采烈地说笑着,让我倍感亲切。汉莎航空的一串机组人员从旁边走过,每个空中小姐都高大漂亮,她们也在聊天,但我已经听不懂她们在说什么,我的心情变得愉快起来。后面的两个姑娘说起迪士尼乐园旁边的那个奥特莱斯,说下次再来索性住到那边,每天去扫便宜货。我感觉自己被一片温暖的海水浸泡着,马上要被淹没,有一股魂儿飘出了身体,穿过玻璃,消失到空中。然后,我在人群里发现了张艳,她还是拎着那个小箱子,我冲她挥手,招呼她过来坐。她走过来,坐下。“我还是决定回北京,就坐这班飞机回去。”
我说:“好啊,别瞎转了。”
她点点头:“嗯,我再也不想阿尔法星的事了。回去老老实实的,就待在这个世界里。”
我说:“好。”
“那个球我扔在塞纳河里了。”
“好。”我随口答应着,根本就不相信她会把那个宝贝金属球扔掉,但我觉得她好像也没有说谎。
“你不相信?”
“这世上再发生什么事儿,我都相信。”
我们并排呆呆地坐着,窗外那种白花花的光线忽然变得柔和起来,窗玻璃显现出一层淡淡的蓝色,有一架飞机起飞,它的机身竟然像一面镜子,映照出地上的建筑和天上的云霞,那些形象扭曲地叠加在一起,忽然它又变成透明的,可你还能看见空气的波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