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在人间
1.栩栩然蝶
周显王三十年(公元前339年),地处宋国西南偏僻一隅的蒙地漆园,虽然与往年相比,春天的脚步显得慢了好大一拍,但时至二月底,周围五十里的远山近水也已草长莺啼。高低不一的山丘,起伏辽阔的原野,流水潺潺的南溪,还有村前屋后、田间地头,到处一片葱绿。不知名的野花,开得满眼尽是。
三月初五,和煦温柔的春风微微地吹着,柔和温暖的阳光和蔼地照着,万物生机勃勃,人心蠢蠢欲动。这天快到午时,漆园南溪一处较阔的水面处,一个瘦弱的中年男子与一个高大健壮的年轻男子就垂钓于柳荫之下。可是,钓了一个时辰,二人仍然一无所获。
“先生,我们不钓了吧。垂钓虽然自有垂钓之乐,但解决不了现实问题。时间不早了,我们还是收起钓竿,往上游水浅处,直接下水摸鱼吧。”年轻男子一边抬头看看太阳,一边对中年男子轻声说道。
中年男子没吱声,却顺从地默默地收起了钓竿,从溪边坐着的一块大石上慢慢站起。然后,右转沿着溪边小径,往溪流的上游信步而去。年轻人见此,连忙收起钓竿跟上。可是,走到上游溪边的一棵大青杨下,中年男子突然站住了,眼睛盯着一片树叶,眼珠动也不动一下。
年轻人不解,先是愣了一下,然后蹑手蹑脚地走到中年男子身后,偷眼朝他眼睛盯着的那片树叶看去,原来是一条黑黑的毛毛虫正从树叶背面悬着的蛹中慢慢爬出来。待到全身都从蛹中脱出后,那毛毛虫好像是熟门熟路似的从叶背翻身爬到了叶面上,在叶子的正中躺下不动了。看到这里,年轻人再也忍不住了,轻声问道:
“先生,这是什么虫?怎么突然不动了?是死了吗?”
“这是蝴蝶。”中年男子脱口而出道。
“蝴蝶?蝴蝶不是飞的吗?这可是一条毛毛虫呀!”年轻人瞪大眼睛,望着中年男子。
“它正在蜕变。”
“先生,您是说这条眼下在树叶上爬的毛毛虫,蜕变后就会成为在天空中翩翩起舞的蝴蝶,是吗?”
中年男子点了点头,眼睛仍然盯着叶子上的这条毛毛虫。
“先生博学,是否可以给弟子讲讲蝴蝶的生命历程?”年轻人侧脸看着比他整整矮了一个头的中年男子,诚恳地说道。
中年男子没吱声,仍然眼盯着那条毛毛虫。过了一会儿,他看看仍然一动不动的毛毛虫,又抬头望了一眼天上的太阳。然后,侧过脸来,对年轻人说道:
“每到春天,待到许多植物都新叶长成时,成年蝴蝶就会选择一些植物的叶子,将卵产于其上。”
“蝴蝶产卵,为什么要选择在植物的叶子上呢?”年轻人不解地问道。
“这是为幼虫准备食物。”
“先生的意思是说,蝴蝶的卵变成虫后,虫就吃其寄住的植物叶子,是吧?”
中年人点了点头。
“那蝴蝶虫卵寄住的植物都有哪些呢?”年轻人又追问道。
“这并不好说,不同之地的蝴蝶可能有不同的选择吧。天下之大,各处的植物都不尽相同,各处的蝴蝶大概也各有自己觉得可口的植物吧。”
“先生,那眼前这条毛毛虫寄住的大青杨,应该就是本处蝴蝶认为可口的植物了吧?”
中年人点了点头。
“先生,我们刚才看到的这条毛毛虫是从蛹中爬出来的。是不是蝴蝶的卵直接化蛹,毛毛虫孕育于蛹中,从蛹中出来后,就直接变成蝴蝶,然后便到天空中飞舞了呢?”
“没那么简单。由虫卵孵化而成的幼虫,通过不停地噬食寄住的植物之叶而变为成虫。之后,成虫要经过多次蜕皮,完全成熟后才变成蛹。化蛹之前,成虫往往将自己转移到植物叶子的背面,吐出几根丝将自己固定住。之后,才直接化蛹。待到蛹也成熟了,就从蛹中破壳而出,变成眼前这样的一条毛毛虫。”
“那这条毛毛虫最后如何变成在空中翩翩起舞的蝴蝶呢?”年轻人又追问道。
“这需要时间,我们可以拭目以待。”中年人淡淡地说道。
“先生,您是说我们在这等着看,就能见到这条毛毛虫变成蝴蝶飞起来了?”
“那需要一两个时辰吧。我们先赶紧下水摸鱼去,也许上岸后就能看到这条毛毛虫蜕化而为翩翩起舞的蝴蝶了。”
“先生,就这条黑乎乎的毛毛虫,能够变成翩翩起舞的蝴蝶?您看,它翅膀也没有,怎么会化蝶而飞?”
“你看它,现在好像是死了一般,是不是?其实,它是在晒太阳,将从蛹中脱出时翅膀上的水分晒干。等到水分晒干了,翅膀就慢慢地从身体上舒展开来,然后再慢慢地变硬,就可以起飞了。”
“先生,果真如此?”年轻人瞪大眼睛望着中年人,不敢相信地问道。
“就是这样。我们赶紧下水摸鱼吧,不然就要错过看毛毛虫化蝶的精彩一幕了。”中年人一边说着,一边转身离开了那棵大青杨,迈开大步往溪边而去。
年轻人见此,连忙跟上。
一个多时辰后,中年人与年轻人又回到那棵大青杨下。中年人急切地凑近先前所见毛毛虫的那片叶子,年轻人手里提着一根串着五条鱼儿的树枝跟在后面。
“快过来看,我们来得正是时候。”
年轻人连忙凑近中年人身旁,发现那条毛毛虫身上果然已经多出前大后小的两对翅膀,不禁失声叫道:
“真的长出了翅膀,好奇异的事呀!”
中年人竖起食指,按在唇间。年轻人明白其意,立即安静下来,屏息以观。
过了大约有一顿饭的工夫,突然又见毛毛虫的翅膀变大变厚了,翅膀上的花纹也显露出来。年轻人虽然激动得眉飞色舞,但见中年人凝神贯注的样子,强忍住不敢发出声音,也没有任何动作,只是偶尔侧脸用眼角余光瞥了两次中年人。
可是,就在年轻人第三次侧脸瞥视中年人的一瞬间,突然听到中年人惊喜地叫道:
“飞了,飞了!”
年轻人下意识地抬起头来,发现毛毛虫真的飞走了,现在已经是在空中翩翩起舞的蝴蝶了。看着蝴蝶越飞越高,越飞越远,年轻人情不自禁地感叹道:
“生命真是太神奇了!刚才还趴着不动,托身于树叶上的毛毛虫,现在竟然冲天而飞,成了自由飞翔于天空中的蝴蝶。”
中年人望着飞得不见踪影的蝴蝶,失神地立在原地,半天也没有反应。良久,才喃喃自语道:
“天大,地大,人亦大。”
年轻人听中年人话说得没头没尾,一时愣住了。迷惑地看了他好久,终于还是忍不住问道:
“先生,天大,地大,谁都有体认。可是,说人亦大,就让人不明白了。人在天地面前,实在是太渺小,太渺小了。先生,您怎么将人与天、地相提并论呢?”
“天大,地大,不如人心大。人心有多大,宇宙就有多大,世界就有多大。”中年人仍然仰望天空,没有看年轻人一眼,却不假思索地说道。
年轻人迷茫地望着中年人好久,突然若有所思,一拍脑袋,说道:
“先生,弟子明白了。”
“明白什么了?”中年男子侧过脸来,直视年轻人问道。
“先生的意思是不是说,天大,地大,都是有空间极限的;而人心能思之极远,是没有极限的。”
中年人摇了摇头。
“先生,那您说是什么意思?”
“为师刚才看蝴蝶蜕化而飞,突然有所醒悟,觉得人亦如蝴蝶。毛毛虫蜕化,能化身为蝴蝶,飞上蓝天,自由自在。人若通过悟道,达到精神上的蜕化,不就可以提升心灵境界,拓展精神空间,提升人的自由度,遨游于‘大道’,像蝴蝶一样自由自在吗?”
中年男子话音刚落,年轻人脱口而出道:
“先生这样说,倒也有道理。不过,先生说到天大,地大,让弟子突然想起老聃好像也说过这样一句类似的话,叫作:‘道大,天大,地大,王亦大’。先生的话,表面上好像是在套用老聃的意思,实质上却不一样,所以弟子刚才一时没反应过来。”
“那你觉得为师的话跟老聃的意思有什么不同呢?”中年男子反问道。
“老聃的意思,是要治世者循‘道’而行,这样才能成为与天地、自然共存的圣人。老聃的解释是,‘人法地,地法天,天法道,道法自然’,认为只有得‘道’的人间之王,才有治世治民的合理性,才能成就功盖天地的伟业。老聃强调‘道’,归根结底还是落实在了治世安民上。而先生强调‘道’,则是为了提升个人的精神境界,拓展心灵的空间,追求的是人的精神与心灵的自由。如果要作个不恰当的类比,先生之‘道’与老聃之‘道’,就像老聃之‘道’与孔丘之‘道’一样,一个是入世的,一个是出世的。当然,老聃之‘道’本就是出世的,但跟先生之‘道’相比,就显得是入世的了。”
中年男子听了年轻人这番大论,没有点头,也没有摇头,只是莞尔一笑,不置可否。年轻人明白其意,望了一眼中年男子,也莞尔一笑。
然而,就在年轻人莞尔一笑的同时,手上拎的那串鱼却失手滑落到了地上,其中的一条鱼落地后竟然还蹦了几蹦。年轻人似乎觉得有些不好意思,看了一眼中年男子,一边弯腰去捡,一边含笑打趣地说道:
“先生,我们在这大谈自由,好像鱼儿也听懂了。它大概也想追求自由,要回到它生活的水中吧。”
中年男子听了,不禁抿嘴一笑。
年轻人见此,立即抖了抖手中的那串鱼,低头看着鱼儿说道:
“鱼儿呀鱼儿,你就别想再回水中自由了,还是给我们饱了口腹吧。这世界上哪里有自由啊!我们今天不吃你,明天也有别人要吃你的。你活在这个世界不自由,要被人宰杀,我们人类不也一样吗?谁会有真正的自由呢?弱肉强食也好,自食其力也罢,都是为了生存啊!”
中年人明显听出了年轻人的话外音,顿时神情严肃起来,低头若有所思。
年轻人一见,立即意识到自己失言了,遂连忙抬头望了望天,故作惊讶地说道:
“哎呀!先生,您看,日过中天了。时间真的不早了,我们该回去了。师娘肯定还等着我们的鱼儿下锅呢!”
中年人下意识地抬头看了看天,默默地点了点头。
于是,二人便一前一后地加快脚步往回赶。
走了大约有两顿饭的工夫,就望见不远处的一幢房子,这就是年轻人所说的中年人的家。
“先生,今天真的很晚了,师娘恐怕又要责备您了。如果师娘埋怨,您别说话,弟子跟师娘解释。不过,明天我们要是再到溪边钓鱼或是到上游摸鱼的话,恐怕要早些起来了。当然,春天人容易犯困,弟子今天也晚起了。”快到门口时,年轻人轻声跟中年人提醒道。
可是,到了第二天,中年人依然故我,日上三竿时仍是春眠不觉晓,酣睡沉沉。年轻男子一大早就起来了,已经在中年男子的卧室门口张望了多次。多次想推门进去叫醒中年男子,却都犹豫着没有推门。大约快到巳时,年轻人突然听见屋里轰然一声响。这时,他再也顾不得什么了,连忙推门而入。结果发现,原来是中年人所睡之榻坍塌了。中年人虽然摔到了地上,好像仍未醒过来,直直地躺在地上,没有睁开眼睛。
“先生,您怎么啦?”年轻人抢步入室后,一边去扶中年男子,一边大声喊道。
中年男子大概听到年轻人的喊声,这才真正醒过来,慢慢揉了揉眼睛,怔怔地望着年轻人,喃喃说道:
“我梦见自己变成了蝴蝶,在天上飞啊,飞啊,飞得好高好高。”
未等年轻人反应过来,只听一个女人怒不可遏地高声喊道:
“庄周,昨天跟你怎么说的?现在都什么时辰了?你还在睡大觉,做春梦啊!你都三十多岁了,至今还是一事无成。整天不是仰望星空,就是低头看地,不知在想什么?老娘嫁给你,算是瞎了狗眼!”
“师娘,您别生气了。春天人最易犯困,所以先生醒来晚些,也是正常。”年轻人温婉地说道。他口中的师娘,就是庄周之妻亓官氏。
亓官氏见年轻人替庄周说话,顿时气不打一处来,没好气地说道:
“正常?他睡懒觉正常,那俺们这些人起早摸黑操持家务,都是不正常了?蔺且,你先生这样,都是你们这些弟子惯的。他不管做得对不对,你们都说对;他胡说八道,不知说些什么疯话,你们称之为妙语。你们越是这样惯着他,护着他,他就越来越不知道自己是谁了,以为他真是圣人了。如果真是圣人,还会这样贫困潦倒,家里吃了上顿没下顿吗?”
其实,庄周眼下除了蔺且之外,没有别的弟子。亓官氏说“你们这些弟子”,实际就是说蔺且。蔺且当然明白,所以语气更加温婉地说道:
“师娘,自古圣人并不都是大富大贵的,也有很多是贫困潦倒的呀!”
“贫困潦倒,那还有谁认为他是圣人?”亓官氏更生气了。
“师娘,老聃是圣人吧,孔丘是圣人吧,他们当年不都是贫困潦倒之辈吗?”
“蔺且,你眼里还有俺这个师娘吗?你敢跟师娘顶嘴,怎么不劝谏劝谏你先生呢?怎么不让他清醒清醒,睁眼看看这个世界,睁眼看看俺这个家,面对现实,干点正经事。他做不了官,富不了贵,俺也认命了。”
“师娘,我们先生并不是做不了官,而是对做官不屑一顾。天下许多诸侯王都曾直接或间接来礼聘过我们先生,我们先生理都不理。”蔺且情不自禁间又跟亓官氏顶起了嘴。
“蔺且,你别替他吹了。也只有你们这样的公子哥儿和读书虫认为他了不起,依俺看,他就是一个百无一用的臭男人!不对,连男人都不算。男人都是能养家活口的,他呢?要不是俺娘家当年留下的家底在撑着,还有你们这些弟子时常接济些,全家老小早就饿死了。蔺且,你说这样的人,有哪一个诸侯王愿意礼聘他为官。他做官,能为老百姓做点什么?就靠他那几句疯话,就能治国安邦?俺家祖祖辈辈也都是宋国的贵族,打小儿俺也听说过做官是怎么回事儿。俺就不信,小事不会做的人,他能做好官,治好国。”
“师娘,别说徒儿又要顶撞您了。做官与做事是不一样的,一个靠心脑,一个靠手脚。靠心脑的是上等人,是圣人;靠手脚的是小人,是百姓。我先生是圣人,他靠心脑就能化育天下愚昧之人。如果他愿意做官,治国平天下,都是不在话下的。”
“蔺且,你别跟俺说这些没根的话。他是否能做得好官,治得了天下,鬼才知道。但是,俺知道有一点,肯定是没错的,他一个大男人,不缺手不缺脚,下河多摸点鱼,上山多砍些藤条,多割些草,多编些箩筐,多织些草鞋,挑到集市上卖卖,贴补些家用也好呀!既然生儿育女了,大男人就要负起责任,不能让娃儿们饿肚子呀!蔺且呀,你们这些公子哥儿,真的是不知生活的艰辛,整天围着他,哄着他,怎么就不将心比心,为你师娘想想呢?”
蔺且见亓官氏越说情绪越激昂,遂连忙温言软语地说道:
“师娘,您别生气,都是我不好,都是我不好!我这就侍候先生起来,马上出去摸鱼砍藤割草。”
亓官氏听蔺且这样说,这才消了点气,转身走了。
蔺且见此,连忙扶起庄周,悄声说道:
“先生,您别生气。师娘的话,就当没听见吧。”
“我生什么气?都这么多年了,哪天不如此?她说得也对呀!”庄周呵呵一笑道。
“先生,您真是一个达观的人。怪不得,您能安贫乐道,在这样纷纷扰扰的世界上还能生活得如此从容淡定,清醒地悟道。”
庄周淡淡地笑了笑,没有说话。
“先生,您先快点穿好衣裳起来吧。我要替您将睡榻重新搭一搭,不然晚上睡上去不踏实,连梦也做不成了。”蔺且一边说着,一边协助庄周穿衣着裳。
待到庄周穿好衣裳后,蔺且就开始替庄周重新搭建睡榻。用原来的几块石头垒好睡榻的四个支点后,蔺且将滑落到一旁的木板搁上去,再双手压上去,摇了摇,觉得有些不稳。于是,对庄周说道:
“先生,我得到外面找几块大点的石头来,放在中间,这样睡榻才会稳固些。您先出去漱洗一下,看师娘有没有给您留吃的。等我搭好睡榻后,我们就一起快点出去,直奔溪流上游,多摸些鱼儿回来。就按师娘说的,拿到集市上卖卖看。如果卖掉最好,换点粮食回来。师娘前几天说,家中的粮食不多了。如果卖不掉,就拿回家烧了吃,也能果腹充饥。要是时间早,我们就再上山砍些藤条,割些草回来,晚上我跟您学编箩筐,织草鞋。学好了,将来有一天,我生计无着时,也好有个一技之长,不至于饿死呀!”
蔺且说得轻松,但庄周听得却心情非常沉重。抬头看了一眼蔺且,苦笑了一声。
大约有一顿饭的工夫,蔺且搭好了睡榻,出来找庄周,发现他在屋后的水井边,手里拿着一瓢水,正在对水发呆。蔺且快步走了过去,轻声说道:
“先生,快漱洗呀!师娘要是看到了,恐怕又要埋怨了。”
庄周听到蔺且说话,侧过脸来看了他一眼,点了点头。然后,端起水瓢含了一口水,在嘴中漱了几漱后吐掉。蔺且拿起井边搭着的一块破布,在旁边一只木桶中搓了几搓,递给庄周。庄周接了,在脸上随意擦了擦,顺手将布不偏不倚地扔在井边的一棵小树枝上。
蔺且见此,连忙说道:
“先生,您别走,我去厨房看看师娘有没有留饭给您。”
“你吃过饭吗?”庄周问道。
“没有。”蔺且答道。
“那你去看什么?没你吃的,肯定也没我吃的。我们快点去摸鱼吧。”
“好!那今天我们就直奔上游,直接下水摸鱼。这样,就可以早去早回。不过,这样就少了平日垂钓之乐了。”蔺且说道。
庄周点了点头。于是,二人立即出发,直奔溪流上游而去。大约半个时辰的工夫,师生二人就到了溪流上游,撩起下裳,开始下水摸鱼了。因为驾轻就熟,不到半个时辰,师生二人就有了很大收获。日中时分,二人已然提着两串十五条大小不等的鱼儿,立于集市入口。
“卖鱼,卖鱼,刚从溪流上游捉的新鲜鱼儿,味道好得很。”蔺且虽是第一次学着引车卖浆者的腔调叫卖,但还蛮像回事儿。
大约有两顿饭的工夫,在蔺且的不断吆喝下,两串鱼终于卖掉了。虽然明显卖得价钱低了些,但得钱在手后,蔺且还是脸上满溢着生平少见的得色。庄周见了,也非常高兴。因为以今天的摸鱼与卖鱼效率,回去不至于挨骂了。
蔺且得意了一会儿后,抬头看了看天空,说道:
“先生,现在已过午时了,我们快点回去吧。不是还要上山砍藤割草吗?”
“你师娘昨天不是说家中谷米不多,快要断炊了吗?既然卖鱼得钱,索性就以此钱换些谷米回去吧,免得下次再跑一趟。”庄周说道。
“先生考虑得真是周到。好,先生,您在这站一会儿,弟子往前面走走,看现在还有卖谷米的没有。要是价钱合适,我就将这钱跟他换些谷米回去。”
庄周点了点头,蔺且就拎着那串钱转身离去了。大约过了有一顿饭的工夫,蔺且又拎着那串钱回来了。
“怎么没换到谷米?”庄周问道。
“先生,不问不知道,一问还真是让弟子吓了一跳。”
“怎么啦?”庄周直视蔺且,不解地问道。
“弟子问了好多人,都说好久没见卖谷米的了。”
“为什么?”
“弟子开始也很纳闷,大家每天都要吃谷米,怎么没人卖谷米呢?可是,问了几个人后,弟子才明白其中的原因。”
“什么原因?”庄周连忙追问道。
“他们说,现在是青黄不接的时候,本来每年一到这个时候谷米就紧张。加上宋国去年是个歉收的年份,所以今年这个时候就再也没人有多余的谷米拿出来出售了。”
庄周一听这话,顿时呆住了。蔺且见此,也不知如何是好。因为师娘已经说过几次了,家中的谷米不多了。今日虽然卖鱼得钱,但却换不回谷米回去,说不定师娘又要骂先生了。想到此,蔺且心里感到非常难受。
但是,顿了顿,蔺且还是望着呆立的庄周说道:
“先生,既然今天换不回谷米,但有了这串钱,就不愁换不到别的东西呀!现在时间还早,我们快点赶回去,将钱交给师娘,然后吃点东西,上山砍些藤条,割些茅草回来。早上您不是答应今晚教弟子编箩筐,织草鞋吗?弟子还指望着跟先生另学个一技之长呢!”
庄周看了一眼蔺且,没有说话,但默默地点了点头,转身带头往回走。蔺且见此,连忙跟上。
走了大约有一顿饭的工夫,到了一座小山前。蔺且无意间抬头往山上望了一眼,情不自禁间,失声叫道:
“先生,您看!”
庄周闻声,立即抬起头来,发现远处的天空,近处的花丛树间,满眼都是飞舞的蝴蝶。
“先生,这满天飞的都是蝴蝶吗?”
庄周点了点头,没有吱声,目不转睛地仰望着满天的蝴蝶,似乎若有所思。
蔺且见此,知道庄周大概又在睹物而作玄思妙想了。于是,悄悄侍立一旁,静静地等着。大约等了有一顿饭的工夫,蔺且沉不住气了,抬头望了望头顶的太阳,轻声说道:
“先生,时候不早了,我们快点回家吧。不然……”
虽然蔺且后半句没说出来,但庄周明白他想说什么,遂连忙收回目光,抬腿继续往前走。蔺且一见,连忙跟上。
走了一段距离,蔺且突然打破沉寂,问道:
“先生,我们昨天在溪流边只看见一条毛毛虫化蝶飞上蓝天,今天这里怎么竟然有这么多的蝴蝶呢?”
“那是因为我们看见的只是一条,没看见的则更多。正如人的知识是有限的,而宇宙万物是无限的,是一个道理。很多事物,我们虽然没有亲眼看到,或是从未了解,可并不意味着它们不存在,或是从未发生过。”
“先生说的是。不过,弟子还有一个问题不明白。”
“什么问题?”庄周一边继续走在前面,一边顺口问道。
“昨天我们垂钓的溪流跟这里相隔并不远,并不像楚国与宋国之间是百里不同俗,千里不同天,怎么这里的蝴蝶这么多,而溪流周边却很难见到蝴蝶呢?”
庄周一听,呵呵一笑道:
“这有什么奇怪?你看,这里的地势是呈坐北朝南的格局,周边又有一些较高的山,地形是半封闭的。而我们昨天钓鱼的溪流,附近的地势开阔平坦。两相比较,这里的气温肯定要比溪流附近高。气温高,春气萌动就早,蝴蝶幼虫蜕化得自然也就早些。”
“先生分析得太有道理了!跟先生在一起,时时都能长学问。”蔺且兴奋地说道。
庄周回头看了一下蔺且,没有说话。
蔺且见庄周回头,以为是嫌他走得慢,遂连忙加快了脚步,以便跟他保持更近的距离。但是,因为光顾着说话了,没留意脚下,结果被路边的一块石头绊了一下,差点摔倒。
庄周因为走在前面,并没有察觉到蔺且的尴尬。但是,蔺且却从此吸取了教训,开始留意脚下了。走着走着,他突然由自己差点摔跤联想到今天早晨庄周从睡榻上摔下来的事,遂在好奇心的驱使下,忍不住问道:
“先生,弟子还有一个问题,不知当问不当问?”
“你什么问题没问过为师?”庄周反问道。
“先生说得也没错。先生为人一向都是一派天然,从不矫情,更不在弟子面前装什么,所以弟子也就时常没大没小,不分轻重地乱说话了。”
“蔺且,你今天怎么这么啰唆?你到底想问什么,就直说呗。”
蔺且见庄周这样说,遂呵呵一笑道:
“其实,也没什么重要的事。就是今天早晨,您怎么突然会将睡榻弄坍塌了,而且人还摔到了地上。弟子当时在门外听到轰然一声响,见您躺在地上的一瞬间,真是担心您的骨头要摔坏了。”
“我也不知道。”庄周不好意思地笑了笑,顿了顿,又说道:“噢,我想起来了。早晨你扶我起来时,我不是跟你说过吗?”
“就是您梦见自己变成蝴蝶了,是吗?”蔺且笑着问道。
“其实,这话也不准确,好像是蝴蝶梦见它变成我了。”
“先生,您这话真有趣。您说,您梦见自己变成了蝴蝶,那弟子完全相信。因为大家都知道,日有所思,夜有所梦。您昨天在溪流附近观看了毛毛虫蜕化为蝴蝶的一幕,晚上梦见自己化成蝴蝶,那是非常自然的事。您这是在羡慕蝴蝶飞舞于蓝天自由自在呀!在您的潜意识中,是感叹自己在现实生活中不自由吧。”
庄周听了蔺且的话,没有点头,也没有摇头。
蔺且了解庄周的为人,也了解他此时的心理,他不点头,也不摇头,实际上就是认同。于是,蔺且又接着说道:
“先生虽然主张‘万物与我为一’,认为人与其他万物没有什么区别,但客观地说,人与蝴蝶毕竟还是有自然分际的。比方说,人有思想,有知觉,而蝴蝶不会有吧?蝴蝶有翅膀,而人没有,所以蝴蝶能飞,而人只能走。所以,先生刚才说‘蝴蝶梦见它变成我了’,弟子就非常不理解了。”
“你又不是蝴蝶,你怎么知道蝴蝶没有思想,没有知觉?”庄周反问道。
蔺且没想到庄周会这样说,顿时哑口无言。
庄周半天没听到蔺且回答,回头看了一眼蔺且,说道:
“如果你认同为师的观点,认为人与其他万物一样,都是宇宙整体中的一部分,那么就应该承认,不论是庄周,还是李周,不论是蝴蝶,还是土蜂,其实都是宇宙整体中的一小部分。既然皆是整体中的一部分,那么彼此之间也就可以互相转化的呀!你之所以认为人有思想,有知觉,而蝴蝶没有,那是因为你还没有参悟大道,不明白‘万物一齐’的道理,没有平等对待万物的意识,心中只有人类,是潜意识中有一种‘人类中心论’的偏见在作怪。”
蔺且虽然心里并不认同庄周的这个说法,但是又不得不佩服他的口才;加上一时又找不出什么有力的理由予以反驳,所以只好违心地说道:
“先生说的是,弟子谨受教!”
2.安之若命
时光荏苒,春天的脚步总是显得那么匆匆。先前满眼都是繁花嫩叶,一转眼的工夫,枝头上的花都相继凋谢不见了,原来嫩绿的小草也已长得又高又粗,大树小树都枝繁叶茂,浓荫蔽日。
周显王三十年(公元前339年)三月二十五,漆园已然显现出初夏的景象。一大早,火红的太阳刚从东山慢慢爬出,就光焰逼人。空气不再像初春与仲春时那样湿润了,风吹在脸上让人觉得有些干,有些温热。
如往常一样,这天庄周与蔺且仍然没有进朝食就准备出门,继续他们每天恒定不变的工作,上午到南溪上游摸鱼,中午到集市卖鱼,下午上山砍藤割草,晚上编藤为筐,织草为鞋。虽然生活如一潭死水,无波无澜,但庄周却也安之若素。蔺且每天跟着庄周,早已习惯了。
“庄周,死到哪里去了?”庄周与蔺且刚出门没几步,突然听到妻子亓官氏在屋内高声叫道。
蔺且一听,连忙奔回屋内,问道:
“师娘,您找先生有什么事吗?我们正要去南溪摸鱼呢。”
“还摸什么鱼?每天都是老一套,每天摸那么几条鱼,就能解决全家老小的生计了吗?”亓官氏的声调更高了。
“师娘,先生除了会摸鱼钓鱼,会砍藤割草,会编筐织鞋,也不会别的什么手艺呀!这些天,先生每天都很努力,早晨也不睡懒觉了,已经非常不容易了。”蔺且虽然说话轻声细语,但情不自禁间还是流露出替老师抱委屈的口气。
“俺早就跟他说过不知多少遍,家中的谷米快吃完了,让他赶快想办法换些谷米回来。可是,现在米瓮都见底了,娃儿们今天就要断粮了,他也不管。”亓官氏也觉得委屈。
“师娘,您的话,先生没有忘记。这段时间,先生每天卖鱼得钱后,都是满集市去找有没有谷米可换。可是,现在正是青黄不接之时,加上去年宋国粮食歉收,一个多月来,就从未见集市上有谷米出售。先生为这事每天都忧心如焚。他想跟您说,可是又怕您听了更烦心,所以一直不敢跟您提起。今天一早起来,先生还跟我说到换谷米的事呢!”
“说有什么用?说能说出谷米来吗?你让他赶紧想办法啊!娃儿可以吃几天瓜菜,但也不能让他们天天这样过日子啊!”
蔺且觉得师娘说得也有道理,并非有意为难老师。于是,沉默不语,呆立一旁,不知如何是好。就在此时,庄周已经抽身返回屋里。因为刚才妻子与蔺且的话,他都听见了。
“先生,……”看见庄周进屋,蔺且叫了一声,下面的话就不知道怎么说了。
庄周当然明白蔺且的心理,直视蔺且,口气颇是坚决地说道:
“蔺且,你去屋后把我家的老牛牵过来,我去找几个袋子。”
“先生,牵牛、找袋子干什么?”
“借谷米去呀!”庄周看着一脸讶异的蔺且,淡然一笑道。
“先生,您能借多少谷米,还需要牵牛?要是能借到一袋两袋,弟子一手一袋,拎回来就是了,何必牵头老牛呢?”蔺且不解地问道。
“为师准备去见监河侯。好不容易跟他开口,总不能大老远只借一袋两袋谷米呀!”
“噢,先生原来是要去见监河侯呀!那是要多带几个袋子,老牛也是要牵的,不然没法运回来。”
蔺且话音未落,庄周就进里屋找袋子去了。
“师娘,您不用担心小师弟、小师妹挨饿了。先生盛名满天下,天下慕先生道德文章的君王诸侯不知有多少。只是先生太过清高,不屑于与他们交往。监河侯的地盘虽然不大,但先生跟他开口,借个十袋八袋谷米,应该毫无问题吧。”
“但愿如此吧。”亓官氏听了蔺且这番话,先是冷笑了一声,然后淡淡地回了一句,就转身走了。
蔺且见此,连忙出门往屋后竹林旁的牛棚走去。不大一会儿,师徒二人一个牵牛,一个拿袋,一前一后就上路了。
日中时分,二人走得累了,在路边一棵树下就地坐下。屁股刚一落地,蔺且突然一拍脑袋,说道:
“不好!先生,我们走得匆忙,忘记带干粮了。”
“家里哪有干粮?你没有听你师娘说,家里的米瓮都见底了,怎么可能还有干粮呢?”庄周淡淡说道。
“那怎么办?我们要见到监河侯,路上还要几天吧。”
“大概需要三天。”庄周答道。
“先生,这三天我们可以不吃不喝吗?”
“你带了取火石吗?”
“带了。弟子有一个习惯,无论走到哪里,身上都会带两样东西,一块取火石,一柄短刀。”
“为什么?”庄周问道。
“弟子认为,出门只要有这两样,就不会饿死或毙于非命了。”
“说来听听。”庄周顿时来了兴趣。
“有了取火石,就可以取火,既可以烤东西吃,夜里还能点火驱赶野兽,就不至于死于非命呀。有了短刀,既可以取物,也可以防身。”
“蔺且,你还会拳脚功夫,会打架呀?”庄周好奇地问道。
“先生,这个世道这么乱,什么事都会发生。因此,出远门的人除了孔武有力,还应该会点拳脚功夫。这样,才不至于受人欺负呀!先生,像您这样瘦弱的人,一个人最好还是别出远门。”
庄周呵呵一笑,顿了顿,说道:
“眼下大概既不会有野兽来吃我们,也不太会有人来欺负我们。能欺负我们的,恐怕就是我们的肚子了。”
“先生,这您就不用担心了。我们不是有一技之长在身吗?”
“什么一技之长?”庄周侧脸看了一眼蔺且,不解地问道。
“摸鱼呀!前面不就是一条小河吗?先生,这样吧,您在这里坐会儿,看好了老牛。弟子去小河里摸几条鱼来,然后烤着吃,味道一定不错的。虽然我们这段时间每天都在摸鱼,但都换了钱,自己没吃过鱼。”
“蔺且,你跟为师这么久了,也适应了宋国的生活,但好像还是没有改掉你楚国人喜欢吃鱼的饮食习惯。”
“先生说的是。弟子现在就去摸鱼了,您坐会儿。”
蔺且一边说着,一边从地上一跃而起,拍拍屁股上的灰尘,一溜烟往小河边去了。
大约过了两顿饭的工夫,蔺且就用一根树枝串着五条两三寸长的鱼儿回来了。
庄周见了,笑着说道:
“你的摸鱼水平还真有长进。”
“名师出高徒嘛!”蔺且也笑着说道。
庄周莞尔一笑,摇了摇头。
又过了约两顿饭的工夫,蔺且就捡柴生火,烤好了鱼儿。于是,师徒二人一边吃,一边随便聊了起来。聊着聊着,蔺且突然认真地说道:
“先生,有句话,弟子想问问您,您可别生气呀!”
“为师什么时候跟你生过气?”庄周说道。
“这倒是。先生是这个世上最随和、最达观的人,跟惠施、公孙龙等人在弟子面前好摆架子、故作深沉的做派截然不同。”
“蔺且,你就别来这一套了,太俗!有什么话,你直说吧。”
“弟子一直在想,您是盛名满天下的名士,师娘天天埋怨您,有些话说得还相当难听,弟子有时听了也觉得难堪,但我看您倒是一点也不生气。您是真的不生气,还是因为修养好,假装不生气呢?”
“你说呢?”庄周侧脸望了一眼蔺且,不答反问道。
蔺且一听,顿时不说话了。
过了一会儿,庄周像是回答蔺且,又像是自言自语地说道:
“生气又能解决什么问题呢?”
“先生说的是。人活世上,谁没个难处。其实,看透了,人活在这个世界上,就是在受罪。所以人们都说‘活受罪’,一点不假,活着就是受罪。明白了这一点,自然就能对生活中的种种不如意,对人生的苦难处之泰然,对吗?”蔺且连忙说道。
“蔺且,没想到,你现在不仅摸鱼水平见长,卖鱼也有一套,悟性也渐长了,而且说起话来也都一套一套的了。”
蔺且被庄周这样一说,顿时有些不好意思了,遂连忙呵呵一笑道:
“天天跟先生在一起,得您言传身教,再愚钝也会开点窍呀!”
于是,师徒相视一笑。
过了一会儿,蔺且以为刚才提问的尴尬已经过去了,于是偷眼看了一眼庄周,想换一个话题。但是,还没等他开口,突然听庄周没来由地冒出一句话:
“其实,她是个很好的女人。”
“先生,您是说师娘吗?”蔺且连忙追问道。
庄周点了点头。
蔺且见此,觉得是个好机会,既然老师主动回到了开始时的话题,那么何不趁机了解一下老师内心真实的想法。因为他对老师夫妻之间的关系一直很好奇,师娘天天埋怨他,有时甚至是叫骂,但老师却始终不生气,也不像一般名士那样甩袖就走,或是干脆当场将妻子休掉。
想到此,蔺且鼓起了勇气,准备向庄周求证一下谜底。可是,当他侧脸看了一眼庄周,见其正眼望远方,好像陷入沉思的样子,立即将到嘴边的话咽了回去。
确实,此时的庄周早已陷入了沉思,思绪回到了九年前。
九年前,也就是周显王二十一年的初夏,庄周的第三次婚姻又因为生活琐事而宣告结束。不久,从小一直陪伴他,并在其父母相继过世后,一直靠卖苦力劳作来养活他的老仆也因病死去。此时的庄周,不仅一贫如洗,而且在宋都商丘真正是举目无亲了。
由于从小就没有生活自理能力,又无任何谋生的经验,望着僵直躺在地上好几天,快要发臭了的老仆尸体,庄周无所措手足。最后,还是在好心邻居的帮助下,找来了一张草席,将老仆尸体草草地包裹了,再央人将之抬到商丘城南门外,在荒野中掘了个坑埋了。
埋葬了二十二年相依为命的老仆后,绝望的庄周回到家中,看着空空荡荡的屋子,望了望抬头见天漏光的房顶,想起了往昔在此与前后三任妻子吵吵闹闹的日子,想起了多少年来老仆每天早出晚归为全家生计劳苦奔波的一幕幕,睹物思人,不禁潸然泪下。
哭了不知多久,再也哭不出眼泪了,庄周留恋地扫视了一眼堆在屋角有一人多高的一捆捆木札竹简,出门抬头看了一下太阳,见时间尚早,遂连忙将家中仅有的几件破衣烂裳收拾了一下,简单地打了个包袱,便头也没回地往商丘城的东门而去。
可是,走出商丘城东门,身无分文的庄周再次感到了绝望。蹲坐于城门口,庄周一脸茫然地看着进城出城的人络绎不绝地从身边走过,却不知道自己该往哪里去。天地虽大,究竟哪里是自己的归依,他不知道;眼下必须面对的一日两餐着落在哪,他也不知道;今后要靠什么谋生,他更加不知道。
在城门口犹豫彷徨了大约有一个时辰,庄周都没有拿定主意。但是,看着太阳一点点西沉,再不赶路,就只有一种选择了——折返城里,重新住回自家的破屋。很明显,这不是他的选择。最后,他有了决断,沿着官道,一直东行,走到哪算哪。
行行重行行,庄周每天漫无目标地信步而走,渴了问人家讨口水喝,或是直接就近到路边溪中掬几口水;饿了就在路边摘些野果,或是问人家讨口饭吃。这样,走了近两个月,虽然一路没少吃苦头,没少遭人白眼,但也让他从中学会了与人打交道的能力。一向不谙世事的他,开始对社会、对人生有了初步的认识,同时也在走路问道的过程中熟悉了沿途各地的地理与风土人情。另外,他还偶然跟人学会了一门生存的技能,就是水中摸鱼。
五月十二,日中时分,庄周走得又累又饿,抬头看看路边的树上,没有任何可采的野果,遂一屁股坐在路边的一棵树下。坐下不久,就见一位头戴斗笠的中年汉子背着一个不大的背篓走了过来。庄周以为他也是行路的,随意扫了他一眼,就继续低头自顾自地出神。过了一会儿,当他抬起头时,却只看到那汉子的背篓放在离路边约一丈远的溪流边,而那汉子却不见了。出于好奇,庄周连忙从地上爬起,走到背篓处,发现那汉子正弯腰在水中好像摸着什么。于是,就随口问道:
“大哥,您在水中摸什么呢?”
“摸鱼呀!小兄弟,你是楚国人吧?”那汉子问道。
“大哥,你为什么说我是楚国人呢?”
“听口音就知道了。”
庄周不想跟他说起自己的身世,于是就想通过转换话题来绕过这个问题。情急之中,一时找不到适合的话题,便顺口说道:
“大哥,您能教我摸鱼吗?”
“好呀!那你就下来吧。”摸鱼汉子爽快地答道。
庄周没想到,摸鱼汉子会当真。但是,既然话已出口,也就没有后退的余地了。于是,犹豫了一下,庄周便脱了鞋子,撩起下裳,趟入了溪水中,跟那汉子学起了摸鱼的活儿。
大约有一个时辰,在那汉子的指导下,庄周终于掌握了摸鱼的窍门,最后还真的在石头缝中摸到了一条鱼儿。虽然这鱼儿只有两寸大小,但庄周还是觉得无比高兴,平生第一次感受到了成功的快慰。
摸鱼汉子也非常高兴,他大概是为教会了一个陌生的路人而自豪。于是,一高兴,他又教起了庄周烤鱼的活儿。最后,庄周吃了他好几条鱼儿,美味了一餐后,才跟他道别。
自从学会了摸鱼,庄周每当走到溪流边,就注意观察水中鱼儿的活动,瞅准时机,看溪水条件合适,就会停止赶路,下水摸鱼。这样,一来解决了饥饿问题,二来也练习并提高了摸鱼技术。
六月二十五,天气大热,日中时分,庄周走到一个岔路口,犹豫了半天,不知是向左还是向右。最后,他本能地选择了向右。可是,走到太阳快西沉时,也不见一个村落的影子。由于这天一路没采到野果,也没有合适的溪流可以摸鱼,所以此时不仅又累又饿,而且心里还特别焦虑。如果天黑前看不到村落,找不到借宿之处,这荒野之中周围都是莽莽山林,晚上岂不是要被野兽吃了?
想到这,庄周顿时忘记了累与饿,开始小步跑了起来。用尽全部的气力,断断续续地跑了将近半个时辰,终于远远看到了一个村落。可是,由于跑得太急,加上又累又饿,人几乎到了脱水的地步,所以刚到村口,他便一头栽倒在地,不省人事了。
第二天,当庄周醒来时,发现自己不是躺在村口,而是在一个大户人家的睡榻上,旁边还有一位美貌动人的小姐在看护着他。
小姐见庄周醒来,没等他开口,就将昨天傍晚偶然步出门外发现他,以及把他牙齿撬开,灌水进行抢救的经过一五一十地讲了一遍。
庄周听了小姐的讲述,生平第一次大受感动,激动的泪水像断了线的珠子一样从眼角滴落下来。
小姐见此,连忙拿出罗帕给他揾去泪水。那一刻,庄周觉得小姐太美了,自己太幸福了!
回忆至此,庄周的脸上不禁漾起幸福的笑容。一直偷眼观察庄周的蔺且,见此再也忍不住了,脱口而出道:
“先生,您在想什么呢?看您笑得那么甜蜜,一定是想起了以前什么幸福的往事了吧?”
庄周猛然间听到蔺且问他话,这才从幸福的回忆中回到了现实,侧脸看了一下蔺且,淡淡地一笑,没有回答蔺且的提问。
蔺且见庄周又笑了,知道他一定有什么秘密,所以就大起胆子,趁着庄周正在高兴的时候,央求道:
“先生,人家都说‘幸福就像是男女亲嘴,要与人分享’。您有什么幸福的往事,不妨说出来给弟子听听。这里又没有外人,就是我们师生二人,没有什么不好说的。弟子刚才一直在观察先生,觉得先生应该是有什么秘密,大概是在回忆与师娘昔日甜蜜的往事吧。”
庄周没想到蔺且能看透他的心事,而且所猜的事还那么准确,顿时对蔺且刮目相看。于是,情不自禁间,多看了蔺且一眼,报以莞尔一笑。
蔺且见庄周又笑了,知道他今天大概不会再摆什么老师的架子了,所以就再次央求庄周。庄周拒之不过,只得将自己刚才的回忆说给他听了。但是,蔺且听了,又追问起来:
“师娘给您揾了一下英雄泪,您就爱上她了,她也爱上您了,然后你们就成婚了,是不是?”
“当然,最后是经过她父母同意的。”庄周神秘地笑了一下,说道。
“先生,根据您刚才所讲的情节,您当时应该是非常潦倒窘迫的。师娘的父母怎么会同意将他们的女儿嫁给您这样一个过路客呢?”
“你师娘的爹跟我非常谈得来,这恐怕是主要原因。”
“先生是说,师娘的爹也是老聃的信徒?”蔺且不禁更加好奇了。
“那倒不是。我们的身世背景差不多,大概有些同病相怜的味道吧。”
“先生,您还没跟我说过您的身世背景呢?您说话是楚国口音,而不是宋国口音,肯定与楚国有特殊的渊源关系。”
“这个就不提了。”庄周连忙制止道。
“好,先生,暂时不提这个。那么,师娘家的背景是什么情况呢?”蔺且又连忙问道。
“你师娘家原是宋国贵族,你师娘的姓氏不是亓官氏吗?跟鲁国孔丘之妻是同一个家族的。”
“那师娘家怎么不住在宋都商丘,而住到蒙地漆园这种偏僻的地方呢?”蔺且又不明白了。
“你师娘家不是宋国的没落贵族吗?不过,也正因为是没落贵族,流落到了蒙地,所以才会有你师娘与我的婚姻。不然,我当时一个快要饿死的流浪汉,又如何高攀得上你师娘呢?”
“先生,听人说,您曾经还做过官,是吗?”蔺且见庄周谈兴正浓,遂趁机问了一个敏感问题。
没想到,庄周对这个问题并不像蔺且所想那么敏感,只是淡然一笑道:
“不是官,是漆园吏,一个当差的。还是你师娘的爹给介绍的。大概做了一年多,我禁不住许多拘束,就辞了回家。当时,你师娘家的情况还算不错,你师娘也没说什么,反正饭是有得吃的。不久,我跟你师娘她爹提出,想到诸侯各国游历。没想到,他也答应了,而且还给我备了一笔不算少的路资。”
“就是因为那次游历,您认识了惠施等名人,是吗?”蔺且连忙追问道。
“正是。没有那次游历,没有与惠施等人的交往,我学问上怎么可能有所长进,更不可能在天下人的讹传中浪得许多虚名。”
“先生,您的学问是实打实的,您的名声也不是浪得的。不过,说到这里,弟子倒要向先生吐露一个实情。”
“什么实情?”这次是庄周来了兴趣。
“弟子当初出来求师问学,本来是慕惠施大名,准备投在他门下。当时,他问我为什么要投在他门下。我说是要跟他学辩论,他马上回答道,你投错人了,你应该投到庄周门下才对,他才是天下第一等的辩手。这样,我就辗转到了宋国,历经无数艰难才到了蒙地漆园,投在了您的门下。结果发现,您不仅辩才无碍,天下无敌,为人还非常达观,说话虽然有些尖刻,但不失风趣。师娘当初爱上您,是不是有这个原因?”
庄周听了,莞尔一笑,不置可否。其实,蔺且不知道,师娘爱老师,不仅是因为他能说会道,谈吐风趣,而且他睡榻上的功夫极佳。不过,这种鱼水之乐,只有他们夫妻二人可以体会,不足为他人道也。蔺且每天见师娘埋怨甚至叫骂老师,但老师却不生气,家里虽然一贫如洗,但夫妻生活仍能维持。对此,蔺且一直感到不理解,但是又不便于追问老师。今天,蔺且听庄周说了许多情况,就以为了解到全部的实情了。
过了一会儿,蔺且又问庄周道:
“先生,您家现在所住的房子,就是当年师娘的爹娘所住的吧?”
庄周点了点头。
“怪不得,房子那么高大,还有前后院,还有水井。”蔺且恍然大悟道。
“其实,我岳父母在世时,家中并不是像现在这样四壁空空,而是家具与日用品充实得很。只是在我游历诸侯各国期间,岳父因为一场突如其来的怪病过世了,接着岳母也因伤心过度而离世。你师娘一人在家,除了变卖家具与日用品度日,也就没有别的办法了。”
“先生,不必说了,弟子什么都明白了。好,我们在此坐的时间也够长了,赶快起来赶路吧。借到谷米,才是我们此行最大的任务,师娘见了才会开颜欢喜。”蔺且一边这样说着,一边自己先从地上爬了起来,拍了拍屁股上的灰尘。
庄周见此,也连忙起身。于是,师徒二人又牵着老牛上路了。
第三天,庄周终于见到了监河侯。
监河侯,是蒙祖上之荫而封在楚国靠近宋国西南边陲一隅之地的,其采邑范围并不大,也就是方圆三十里地左右。这种小地方,是不会有什么显赫的人物来的。所以,当庄周到来时,监河侯感到非常高兴。一见面,就亲热地拉住庄周的手,并亲自给他扫席让座。
庄周见监河侯如此热情,觉得不必绕弯子了,遂直接说明了来意。监河侯听了,先是犹豫了一下,然后满脸堆笑地说道:
“收邑金的时候快到了,届时我借给您三百金,足够您买谷米了。先生,您看怎么样?”
庄周一听,立即明白其意,监河侯这是在空口说白话,不肯借谷米却在虚语搪塞,顿时非常生气,望着监河侯说道:
“昨天,我走在路上,突然听到有人喊我的名字:‘庄周,庄周。’我回头看看,没见有任何人。等到我继续赶路时,又听到喊声。于是,我就再次停下脚步,前后左右看了一遍,仍未见一个人影。”
“结果呢?”监河侯不知庄周的用意,连忙问道。
“结果,我低头一看,原来是一条鲋鱼被困于车辙之中。于是,我就问鲋鱼:‘您喊我有什么事吗?您在这干什么呀?’鲋鱼回答道:‘我是东海的波臣。您能不能借我斗升之水,让我得以活命呀?’我回答道:‘好哇!我准备往南方去,游说吴越两国之王,让他们引西江之水过来迎接您。您看,怎么样?’”
“那鲋鱼怎么说?”监河侯又追问道,不知道他是真不明白,还是揣着明白装糊涂。
庄周扫了一眼监河侯,说道:
“鲋鱼立即回答道:‘水是我须臾不能离的,我失去了水,我还怎么活?我只要斗升之水就能活命,您却说这样的话,那还不如早点到枯鱼铺里去找我呢!’”
说完这话,庄周立即从座席上起来,拂袖而去。
等到庄周已经步出大门时,监河侯这才真正明白过来,原来庄周刚才是在编着故事骂自己。
虽然骂监河侯骂得非常痛快,出了一口恶气,但是走出监河侯家大门,远远看到蔺且眼巴巴迎着他的眼神,庄周不是生气,而是泄气了。
“先生,监河侯借您多少谷米呀?”蔺且见庄周脸色不对,但还是试探着怯怯地问道。
“一粒都不肯借。还说等收到邑金时,借给我三百金呢。”
“鬼才相信!他这不是口惠而实不至吗?虚伪的小人!”蔺且忍不住脱口而出骂道。
庄周无语。
看到庄周一脸的无奈和沮丧,蔺且心中非常难过。他知道,这下子老师回家又要被师娘埋怨甚至叫骂了。
蔺且心里这样想着,不经意间嘴里就顺口说了出来:
“回家师娘免不了又要埋怨先生了。”
庄周没吱声。
过了一会儿,蔺且又忍不住忧虑地说道:
“先生,您看接下来怎么办?”
“还能怎么办?监河侯有粮不借,家中等米下锅,都是无法回避的现实。现实既然是现实,我们只能面对,知其无可奈何,也就只得安之若命了。”庄周叹道。
蔺且听庄周这样说,一时语塞,不知说什么好。但是,过了一会儿,还是呵呵一笑道:
“先生真是旷达。”
“不旷达又能如何?这个世上有太多的不公、不平,生活中有太多的不如意,既然都是不可回避的事实,不坦然面对,又能如何?事实上,除了勇于直面,也是别无他法的。人若不能改变现实,那就只能求诸内心了。”庄周道。
“先生的意思是说,面对现实的困顿,解决之道就是寻求内心的宁静,保持内心的平衡,安然处之,或者说是顺其自然,逆来顺受,是吗?”
“也可以这样说吧。”庄周漫不经心地答道。
3.虚者心斋
“先生,我们明天就可以到家了吧。”
周显王三十年四月初一,蔺且陪同庄周去向监河侯借粮,一来一回已经七天了。蔺且算了算日子,日中时分走到一棵大树下歇息时,顺口跟庄周这样说道。
庄周点了点头,没有说话,若有所思地默默席地坐下。
坐了一会儿,蔺且觉得气氛有点沉闷,遂无话找话地对庄周说道:
“先生,您是生于商丘,长于商丘,应该说是地地道道的宋国人了。可是,你说话怎么有那么重的楚国口音呢?”
“我爹娘是楚国人,从小带大我的老仆也是楚国人,我说话怎么可能不带有楚国口音呢?”庄周漫不经心地答道。
蔺且一听,像是发现了什么重大线索似的,兴奋地说道:
“先生,这么说来,您不是宋国人,而是迁徙移民到宋国的楚国人。”
听蔺且这样一说,庄周突然醒悟到,刚才自己已经说溜了嘴。于是,就假装没听见似的眼光直视远方,不接蔺且的话。但是,蔺且却起了一探究竟的念头,望着庄周试探着问道:
“先生,弟子有些不明白,楚国是大国强国,宋国是小国弱国。如果就生存条件来看,楚国也远比宋国富庶得多,那您全家人为什么要背井离乡,舍楚而迁宋呢?”
庄周没有吱声,继续眼光直视前方,好像是看着远处的山峦出了神。但是,蔺且知道此时老师并非是凝神观照远山,而是别有心事,好像他是在有意回避什么。庄周越是回避,既不答话,也不正眼看他,蔺且的好奇心就越发地强烈起来。于是,看了看庄周,略一沉吟,改变策略,说道:
“先生,我千里迢迢来漆园追随您,拜在您门下,是敬佩您的学问与人格,想得先生之道的真传。长久以来,弟子一直有一个感觉,先生所讲的道理都很深刻,但先生说的话往往让弟子觉得很玄妙,不容易理解。不知是不是因为弟子天资愚钝,还是因为弟子不了解先生的真实内心世界,很难参透先生的微言大义。”
尽管蔺且话已经说得非常明白了,但是庄周仍然不为所动,继续眼望远山,好像没听见蔺且的话。蔺且本来骨子里就有一股倔强的韧劲,套不出老师的话,他觉得心有不甘。所以,顿了顿,又换了一种说法:
“先生,以前听师娘埋怨您,我还为您抱不平,有时甚至跟师娘犟嘴,惹得师娘更加生气,说我不明是非,偏袒自己的先生。这次跟您出来,听了您与师娘的故事,我终于明白了以前无论师娘怎么埋怨,甚至叫骂,您都不生气的原因。这次回去,师娘肯定又要埋怨您了。不过,这次我肯定不代您受过,师娘埋怨您、叫骂您,我也不给您帮腔,而是要帮师娘一起埋怨您。”
蔺且说到这里,庄周终于忍不住扑哧一笑,回过脸来直视蔺且,问道:
“你怎么帮你师娘埋怨为师呀?”
见庄周被说笑了,蔺且觉得这下有机会套出他的话了。于是,连忙呵呵一笑道:
“弟子是开玩笑的,哪里会忍心帮师娘一起埋怨您呢?不过,说实话,自从您跟我说了您与师娘的故事后,我对师娘是打心眼里敬重了,也理解她脾气越来越不好的原因了。”
“噢,是吗?”庄周莞尔一笑道。
“就是这样呀!先生,您跟弟子透露的秘辛越多,弟子对您的理解也就越深,对您所说的话理解得也就透彻些。这样,将来向世人或后人传播先生之道也不至于走了样呀!”
“蔺且,为师发现,你在悟道方面好像并不见多大长进,可是在巧言善辩和说服他人的口才方面倒是大有长进。惠施说我是天下第一等的辩手,实在是谬赞。依为师看,这天下第一等的辩手称号可能是非你莫属了。”
蔺且听庄周说话的口气越来越随意了,遂连忙接着说道:
“先生过奖!弟子的口才怎么能跟先生相提并论呢?说实话,弟子也就是因为好奇,同时也真的想得先生真传,所以急于了解先生的身世,以便加深对先生所说的话的理解。如果先生有什么难言之隐,不能提,也不想提,那弟子以后再也不提这事了。”
庄周听蔺且这样一说,大概是觉得不好意思了,再藏着掖着,反而会让蔺且乱想乱猜。于是,索性装作若无其事的样子,呵呵一笑道:
“其实,也没什么难言之隐。正如你所猜的那样,为师确实是楚国人。”
蔺且一听庄周这话,顿时兴奋得差点要从地上蹦起来了。但是,他忍住了,尽力保持平静,也装作若无其事的样子,以淡淡的口气问道:
“先生,那是什么原因促使您全家离楚而迁徙至宋呢?”
庄周没有立即接口回答蔺且,而是远望群山,略略犹豫了一下,叹了一口气道:
“说起来话长。”
“先生,那就简单地说一下吧。”蔺且怕庄周反悔,连忙盯住他,催他往下说。
“你知道吴起吗?”庄周侧脸看了一下蔺且,不答反问道。
“怎么不知道呢?先生,您别忘了,弟子也是楚国人哦!从小就听人说过吴起的事迹。”
“那你对吴起其人都了解些什么?”庄周连忙问道。
“听人说,吴起出生于卫国一个富裕家庭,却是一个非常残忍的人。他年轻时出外求官多年,都不得意。乡人嘲笑他,他竟然杀死三十多个嘲笑过自己的人。还听人说,吴起是个不孝之子,他在鲁国师承孔丘弟子、曾参之子曾申习学儒学时,听说母亲病逝,竟然不奔丧回家,替母亲料理后事。结果,曾申一气之下将之逐出师门。”
“还有吗?”庄周又问道。
“还听人说,吴起是个绝情的人。鲁穆公时,齐鲁交战,吴起为鲁将。但是,有人向鲁穆公检举,说他的妻子是齐国人。吴起立功求名心切,竟然为了取得鲁穆公的信任而残忍地杀了自己的结发妻子。”
庄周听到这里,呵呵一笑道:
“你听到的,怎么都是有关吴起的负面情况。难道吴起就那么一无是处了吗?”
“那倒不是。弟子也了解到,其实,吴起是个非常了不起的大政治家、大军事家。他一生历仕鲁、魏、楚三国,都建立了不世之功。仕鲁时,率领鲁师,以小搏大,以弱胜强,击退了强大的齐国军队对鲁国的入侵。仕魏时,屡屡战胜强秦之师,夺得秦国河西之地,成就了魏文侯的霸王之业。仕楚时,辅佐楚悼王进行政治改革,使楚国积重难返的弊政得以革除,楚国国力得以迅速提升。他所著的《吴子兵法》,世人将之与《孙子兵法》《司马穰苴兵法》相提并论。”
庄周听到这里,连忙岔断蔺且的话,问道:
“你知道吴起为楚国进行变法的具体情况吗?”
“听说过,但不一定准确。”
“那说来听听。”庄周鼓励道。
“听说吴起到楚国后,得到楚悼王的重用,任之为令尹,替楚国进行政治革新。革新的第一项工作,就是制定相关法律,并公之于众,让全国官民都明白知晓。法律规定,在楚国,凡是被封君的贵族,传到三代时,都要一律取消爵禄。又规定,对于被疏远的贵族的按例供给,也一律停止。不仅如此,法律还规定,为了加强国家对边远地区的控制,大批贵族都要被充实到楚国边远偏僻之地,以期促进边地的开发稳定。”
“还有吗?”庄周又问道。
“听说吴起的政治革新,不仅深深地触动了楚国新老贵族阶层的利益,也触动了许多官员的利益。法律规定,政府机构中无关紧要的官员,特别是冗员,都要一律淘汰或裁减。没被裁减的官员,则都要削减俸禄。以此,保证国家有足够的财力用于强兵与国防。除此,吴起还对楚国官场中司空见惯的损公肥私、谗害忠良的不良风气予以纠正与革除,结果使楚国官场风气为之大变,群臣皆有为国效劳立功的自觉意识,而不顾个人的荣辱得失。不仅整饬官场,吴起还整顿了民风,为楚国建立起了一套公序良俗,特别是严禁私人请托。”
听到这里,庄周呵呵一笑道:
“你还真的知道不少。那你知道吴起最后的结局吗?知道他为楚国变法引起的后果吗?”
“听人说,好像吴起最后结局不妙,被楚肃王处以车裂肢解之刑。至于具体的情况,弟子就不甚了了了。想必先生会知道得更多,是否可以给弟子讲讲?”
庄周点了点头,略略停顿了一会儿,才缓缓地说道:
“楚悼王二十一年,也就是周安王二十一年,楚悼王突然病逝。楚国旧贵族见强力支持吴起进行政治革新的国君死了,吴起的后台没有了,遂联合举兵叛乱,率兵攻打吴起。交战中,吴起被旧贵族们的箭射伤。”
“那结果呢?”蔺且急切地问道。
“吴起连忙从身上拔下箭头,带伤奔跑到楚悼王的尸体前,将箭头插到了楚悼王的尸体上。”
“吴起为什么这样做?”蔺且大惑不解道。
“这就是吴起的智慧了。吴起一边将旧贵族射伤自己的箭头插到楚悼王的尸体上,一边大喊:‘群臣叛乱,谋害我王!’”
“呵呵,吴起真是聪明,他这是嫁祸于人呀!”
“楚国的法律规定,伤害楚王尸体与伤害楚王本人一样,都是不可饶恕的大罪,是要诛灭三族的。因此,待到楚肃王即位后,当初发动叛乱,射死吴起,同时也箭伤楚悼王尸体的人都被全部处死,受此事件牵连而被灭族的有七十多家。阳城君虽然侥幸逃脱出楚国,但其封土则被没收。吴起虽死,但仍被处以车裂肢解之刑。”
“先生,凭良心说,吴起对楚国是有大功的。他箭插楚悼王之尸,那是迫不得已的。楚肃王对他追加裂尸之刑,实在是没有天理。唉,做君王的怎么都是些没良心的人呢?不记臣下之大功,而究臣下之小过。看来,官场真是险恶,伴君如伴虎呀!”蔺且感慨地说道。
庄周没有吱声,眼光直视远方,好像又陷入了沉思。
过了一会儿,蔺且突然想起刚才好不容易才挑起的话题,于是看了一眼庄周,轻声怯怯地问道:
“先生,刚才弟子问您身世,您却说到吴起的事,难道吴起与先生家族有关系?”
“不是吴起跟我家族有关系,而是因为他变法革新与我家族有关系。”庄周脱口而出道。
“先生,莫非您家原来就是楚国的贵族?”
庄周点点头。
“莫非吴起变法革新也触动了先生家族的既有利益,让先生家族也卷入了那场兵变?”蔺且又怯怯地问道。
“我爷爷就参与了其事。也因为此事,我家也遭到了灭族之灾。如果不是我家老仆机灵,掩护我父母逃出楚国,隐姓埋名躲到宋都商丘城,那么庄氏一族今日也就彻底绝了种。”
听庄周说出真相内幕,蔺且先是大吃一惊,继而一拍脑袋,恍然大悟似的望着庄周说道:
“先生,这下弟子算是彻底明白了。”
“明白什么了?”庄周看着蔺且夸张的表情,反问道。
“明白先生处于这样的乱世,虽清贫潦倒,却既不肯习儒术以佐王侯治国平天下,也不肯习纵横术干谒君王以求显荣,而是笃信老聃之道,抱持消极出世的人生态度,原来是因为您有一部辛酸的家族政治血泪史,所以您才那么厌恶官场,那么排斥做官,对现实政治深恶痛绝。”
蔺且话音刚落,庄周立即脱口而出道:
“消极出世有什么不好?纵横家积极入世,你主张‘合纵’,我主张‘连横’,结果挑动天下争战不断,生灵涂炭,这是天下之福吗?墨翟之徒积极入世,主张非攻、兼爱,摩顶放踵,利天下而为之,结果有用吗?孔孟之徒积极入世,高喊‘克己复礼’‘天下大同’,有人听他们的吗?”
蔺且见庄周如此排斥儒、墨、纵横诸家学说,并将各家都一棍子统统打死,心里颇是不肯认同,遂反问道:
“那么,杨朱学派如何?”
“杨朱之徒主张‘不以物累形’,虽有逍遥出世的意思,但其‘拔一毛而利天下,不为也’的人生信条,多为世人诟病,其学说也是行不通的。相比较而言,还是老聃‘清静无为’‘顺其自然’‘清心寡欲’‘无为而治’的主张,才是救世治世之道,最终能解决人类的困境。”庄周显得自信满满地说道。
“可是,而今天下的现实却是诸家学说都比老聃学说影响大。孔丘之徒孟轲就曾跟人说过这样的话:‘杨朱、墨翟之言盈天下,天下之言,不归杨则归墨。杨氏为我,是无君也;墨氏兼爱,是无父也。无父无君,是禽兽也。’这虽是孟轲落寞心境的表露,但却清楚地说明了杨朱、墨翟学说的影响力。”
蔺且话音刚落,庄周脱口而出道:
“暂且不谈诸家学说的影响力问题,从孟轲的话中,你能悟出什么道理?”
“那就是儒家学说现在越来越没落了。”蔺且不假思索地回答道。
“那么,为什么会没落呢?”
蔺且抬眼看了一下庄周,沉吟了一下,说道:
“不合时宜,没有生命力了呗。”
“没有生命力,说得好。那么,孔丘之道为什么没有生命力呢?还不是因为在这个世界上行不通吗?孔丘当年周游列国,到处兜售其‘克己复礼’‘天下大同’的主张,却到处碰壁,他自己其实是知道怎么回事的。他曾明确跟其弟子说过,他这样做是明知其不可为而为之。刚才你说到孟轲面对现实而落寞,这说明他至今还没省悟过来。相较于他的祖师爷孔丘,他的悟性要差很多。”
“先生,这话怎么说?”
“孔丘到了晚年,实际上已经放弃了自己的主张,改从老聃之道了。不仅自己不积极入世,不积极有为,甚至阻止弟子们有为,劝他们不要介入现实政治。”庄周说道。
“先生,据弟子所知,孔丘是一个信念非常坚定的人。他虽然向老聃求过学,问过道,但要说他彻底放弃自己之道,而改从老聃之道,弟子有些不信。”
庄周呵呵一笑,看了看蔺且,沉吟了一会儿,说道:
“那为师就给你讲一讲你所不知道的典故吧。”
“那太好了。先生,您请讲!”蔺且催促道。
“孔丘周游列国,屡屡失败,狼狈而归,晚年回到鲁国时已经不再热衷于政治了,而是心静如水,除了删《诗》作《春秋》,还专心于研《易》,以致韦编三绝。有一天,他的得意弟子颜回来见他,并跟他辞行。”
“颜回不是跟孔丘跟得最紧,须臾不离吗?难道他要离孔丘而去?”
庄周见蔺且不解而急切的样子,神秘地一笑,然后从容说道:
“别急呀,为师跟你慢慢说。”
蔺且知道庄周最会讲故事,总能将平淡的事情说得娓娓动听。于是,连忙催促道:
“先生,您别卖关子了,快点说吧。”
“颜回辞行,孔丘感到不解,问道:‘阿渊,你跟为师辞行,准备去哪里呀?’颜回答道:‘弟子准备到卫国去。’孔丘先是一愣,接着问道:‘你干吗去卫国呀?’颜回答道:‘弟子听说现在的卫国之君年轻气盛,独断专行,治国理政相当草率轻狂,不仅认识不到自己的错误,还听不得臣下的意见。’孔丘见颜回一脸的严肃,遂连忙说道:‘哦?有这回事?那你说说看,他到底怎么草率轻狂?’颜回说道:‘他不仅不爱惜民力,广征徭役,大兴土木,还轻启战端,完全不顾惜百姓的性命。现在的卫国,山间泽畔到处可见死者的尸体,就像是干草枯枝一样触目皆是。唉,有这样的国君,卫国百姓真是走投无路,无所归依了。’孔丘听了颜回的话,也不禁感叹唏嘘起来。颜回见此,又说道:‘先生教导弟子时,曾说过一句话,安定和谐的国家可以离去,处于危乱之中的国家可以前往,就像医者门前总是聚集很多患者一样。弟子希望践行先生的教导,做一个危乱之国的医者,以自己平生所学,结合卫国的实际情况,寻求出一个救世之道,或许还能救卫国百姓于水火,使卫国免于亡国之祸。’”
“呵呵,颜回还有这等志向,口气也不小。这好像与弟子所听说的那个文弱的颜回有点不一样哦!”蔺且插话道。
庄周听出了蔺且的意思,莞尔一笑道:
“是呀!孔丘也不敢相信颜回会说出这番话来,而且觉得他根本不可能有什么救世的能力。于是,立即给他兜头泼了一盆冷水,说道:‘唉,阿渊,你要是冒冒失失地去了卫国,不仅救不了卫国百姓性命,恐怕还得搭上自己一条小命。’颜回不解孔丘之意,睁大眼睛看了孔丘半天,见其丝毫没有故意恫吓的意思,遂问道:‘先生为什么这么说?弟子不明白,请先生明以教我!’”
“那孔丘怎么说?”蔺且迫不及待地追问道。
庄周见蔺且已然着了自己的道,故意顿了顿,然后才从容说道:
“孔丘回答说:‘阿渊呀,你开口就是救世之道,你知道什么叫道吗?道是纯粹单一的,是不宜杂乱的。杂乱了,就会多出事端;多出事端,就会引起烦扰;有了烦扰,便会导致忧患;而一旦生出忧患,恐怕就无法救治了。’”
“先生,孔丘这话是什么意思?弟子没明白,颜回听明白了吗?”蔺且望着庄周问道。
“其实,颜回也没明白,所以他就问孔丘,孔丘回答说:‘先古的至人,从不谈救世之道,而是先寻求自救之道。他们总是反躬自省,先内修其身,等到自己完全充实了,再去帮助他人,端正其行。如果自己的道德尚未充实,又怎么能够纠正暴人之行呢?’”
“孔丘的意思是说正人须正己,是吧?弟子听说孔丘有句名言:‘政者,正也。子帅以正,孰敢不正?’说的也是这个意思吧。”蔺且又插话道。
庄周点了点头,继续说道:
“孔丘见颜回没有吱声,遂语重心长地问道:‘阿渊,你知道而今道德失真、智巧呈露的原因吗?’颜回摇摇头。孔丘又说道:‘道德失真,是因为人们好名;智巧呈露,是因为大家好争。名,是引发人们相互倾轧的根源;智,是人们得以相互争斗的工具。这两样都是凶器,不可大行于世。’”
“先生,孔丘这话怎么说得跟老聃一样呢?”蔺且狐疑地望着庄周,问道。
庄周呵呵一笑,说道:
“为师刚才不是说过吗?孔丘晚年已经不再坚持自己的理念,完全信服了老聃之道。他说的话跟老聃相似,不正好说明问题吗?”
蔺且望了望庄周,见其说得认真,遂默默地点了点头。
庄周见此,遂又接着说道:
“颜回对孔丘的话不以为然,遂反问道:‘名与智,难道就一无是处,没有任何积极的意义吗?’孔丘坚定地点了点头,说道:‘是,名与智就是凶器,没有任何积极意义,只会给这个世界添乱。为师以为,好名、尚智乃是一个人修身培德的大敌。阿渊呀,你大概也知道,一个人纵然德性纯厚、信誉无瑕,尚且还可能不为人们完全认同;一个人纵然真的是看淡虚名、与世无争,也未必让所有人都能相信。阿渊,你现在之所以自告奋勇地要前往卫国,要匡正卫君之过,救卫国之民,大概是因为你觉得自己是个道德高尚、与世无争的高人吧。如果你确实有这个想法,那就非常危险了。’”
“既然是道德高尚、与世无争,怎么就危险了呢?”蔺且感到不理解,忍不住岔断了庄周的话,反问道。
“问得好,你听孔丘是怎么说的。孔丘告诉颜回道:‘如果卫君果真是个暴人,你在他面前大谈仁义道德规范这一套,那他就会认为你指斥他的过恶是为彰显你自己的美德,因而认为你的行为就是害人。害人者,势必也会被别人所害。所以,为师才认为,你到卫国指斥卫君之行,匡正其过失,一定会丢了小命。再说了,如果卫君真的是听得进逆耳忠言的明主,喜爱贤能之士而厌恶不肖之徒,那又何必非要你去表忠显异不可呢?’”
“孔丘这话说得也蛮通情理的。那颜回怎么说?”蔺且又问道。
“颜回无言以对,孔丘继续开导他说:‘阿渊呀,如果你去见卫君,除非一言不发。否则,你就有危险。因为只要你一开口劝谏,或是指斥,卫君就有可能寻出你说话中的漏洞,揪住不放,展露其辩才,让你哑口无言。到了那时,你的眼光便会变得眩惑,脸色渐渐和缓下来,说话也开始游移支吾起来,态度不知不觉间显得恭顺,内心也准备依顺迁就他了。这样的劝谏,就像是以火救火,以水济水,可以说是越帮越忙。因为你一旦开始依顺迁就他,那以后就别指望有个完了的时候。如果卫君是个不信忠言、不听诤谏之人,那你就一定会死于这个暴人面前了。’”
“孔丘说得也太夸张了吧,不就是提个意见,进几句逆耳之言吗?难道卫国之君就真的会杀了他不成?”蔺且不以为然地质疑道。
庄周呵呵一笑,看了一眼蔺且,从容说道:
“你也是这样想的,跟颜回一样。孔丘见颜回不肯听从劝告,于是便给他举了一个例子,说:‘从前,夏桀杀其臣关龙逄,商纣杀王子比干,原因是什么?没有别的,因为这二人都是道德高尚的君子,勤于修身,慈爱人民。他们自以为德高于众,万众拥戴,就敢居下位而拂逆在上位的君主。结果,夏桀、商纣就因为他们的德望威胁到自己的地位而杀害了他们。这便是好名的结果。’”
“孔丘这个例子倒也能说明问题,颜回信服了吗?”蔺且问道。
“颜回没吱声,孔丘遂又给他再举了一例,说:‘从前,尧帝攻打丛、枝、胥敖三国,禹帝攻打有扈,使这些国家变为废墟,人民都死绝了,国君也被杀。尧帝、禹帝都是上古贤君圣主,他们为什么会起屠戮他国之心呢?没有别的原因,就是因为这些被杀的国君残忍好战,贪得无厌。这就是求名好利的结果。这些事,你难道没听说过吗?名利之心,圣人尚且不能尽去,何况是你呢?虽然为师是这样想的,但是我想你既然起念要到卫国去,肯定是有你自己的想法。阿渊,你不妨说给为师听听。’”
“那颜回怎么说的?”蔺且连忙催促道。
“颜回见孔丘态度和蔼,遂坦诚地回答道:‘弟子如果见了卫君,外呈端肃之容而内存谦虚之情,行事勉力而意志专一,这样总可以了吧?’颜回话音刚落,孔丘立即正色教训道:‘不可以,绝对不可以这样!卫君骄横之气外溢,性情浮躁而又喜怒无常。这样的国君,即使是朝夕与之相处的臣下,恐怕也不敢拂逆于他。事实上,他正是要通过压制臣下的规劝,以求自己身心的畅快。这样的国君,即使天天以小德慢慢感化他,恐怕也难以成功,更何况你一见面就搬出大德来规劝他,要他立即改变呢?如果你执意如此,他也肯定会固执己见而不肯听从。纵然外表上他肯附和你,内心深处还是不从。阿渊,你说你的想法如何能够行得通呢?’”
“那颜回怎么说?”蔺且又追问道。
“颜回说:‘弟子如果见到卫君,内怀诚直而外表恭敬,说话时引用成说,并上比古人,这样总不会被排斥了吧?’孔丘立即反问道:‘何谓内怀诚直而外表恭敬?’颜回答道:‘所谓内怀诚直,就是向自然看齐,将自己与自然视为同类。向自然看齐,视自己与自然同类,人君与我皆为自然之子,那么何必还要在乎别人对自己所说的话是赞同还是否定呢?这样,别人都认为我保有童真,是与自然为同类了。所谓外表恭敬,就是向普通人看齐,和同于芸芸众生。拱手、跪拜、鞠躬、屈膝,这是为人臣参见君主必行之礼。别人依礼这样做,我岂敢与众不同而不肯为之?别人都做的事,我照着做,自然就不会遭人责怪或挑剔,这就叫向普通人看齐,和同众生。’孔丘又问:‘为什么要引用成说,上比古人?’颜回答道:‘引用成说,上比古人,这是向古人看齐呀!我想表达的意思,我不直接用自己的话来说,而是借古人之口说出,表明这是古人的意思,不是我自己想出来的。这样,即使话说得直接了些,劝谏的意味明显了些,也不会招致罪咎。先生,您看这样总可以了吧?’”
“看来颜回不简单,能说出这番话,就知道他是颇通人情世故的,确实得孔丘真传。那孔丘觉得如何?”蔺且又忍不住插话道。
“孔丘立即予以否定,说道:‘不行,不行,怎么可以这样呢?你想到的纠正卫君之过的办法虽然不少,但并不怎么妥当。这些办法尽管有些拘泥老套,但还勉强可以免罪。为师以为,你的这些办法充其量只能自保,并不能达到感化卫君的目的。阿渊呀,你还是太执着于自己的成见了!’”
“孔丘对颜回的批评这样直接,那颜回怎么说?”蔺且又追问道。
“颜回坦率地说:‘先生,弟子没有更好的办法了,请问您有什么高招?’孔丘脱口而出道:‘你先斋戒,为师再告诉你。事情未做就有所用心,怎么容易成功呢?如果这么容易就成功,那就不合乎自然之理了。’颜回说道:‘先生,弟子家境赤贫,已经好几个月都没有饮过一滴酒,吃过一次荤了。这样,也算是斋戒了吧。’孔丘回答道:‘你说的这是祭祀的斋戒,为师说的是心斋。’”
“先生,何谓‘心斋’?”蔺且突然岔断庄周的话,问道。
庄周见蔺且急不可耐的样子,莞尔一笑,故意顿了顿,才从容说道:
“别急呀!颜回也不明白,而问孔丘。孔丘回答道:‘所谓心斋,就是心志专一,不用耳听而用心听,不用心体悟而以气去感应。因为耳的功用只是听声,心的作用仅限于了解现象。而气则不同,它是澄明虚空的,可以容纳一切外物。只有处于澄明虚空的境界,道才会自然呈现出来。虚者,心斋。’颜回立即问道:‘先生的意思是说,澄明虚空的心境,便是心斋,是吗?’孔丘满意地点了点头。颜回又问道:‘未听先生心斋之说,弟子不能忘我,认为自己是真实的存在;听了先生心斋之说后,弟子好像顿时忘了自己的存在。请问先生,这种心境可以算是澄明虚空吗?’”
“看来颜回还真有悟性。孔丘怎么说?”蔺且又问道。
“孔丘说:‘说得非常好!现在我可以告诉你,如果一个人进入世间藩篱而能悠游自如,不为名利所动;意见能被他人接纳就说,不能接纳就保持缄默;对于任何事情都没有执着,也没有成见,始终抱持一颗不得已之心,那么差不多也就臻至心斋的境界了。’”
“先生,弟子明白了,孔丘说了半天,其实就是三个字:‘不得已’。可是,弟子以为‘不得已’太消极了。如果一个人什么事都以‘不得已’搪塞,那么不仅将一事无成,恐怕在这个世上都难以生存下去。比方说,肚子饿了,不去积极寻求食物,而是以‘不得已’为理由,坐着不动,那就只好坐以待毙了。口渴了,不肯多走几步路,到河边取饮,而是以‘不得已’为借口,幻想水从天上来,那就只好渴死了。如果‘心斋’境界的修炼就是让人掌握‘不得已’三个字,那么‘心斋’实在是没有什么意义。”蔺且望着庄周认真地说道。
庄周听了,先是莞尔一笑,然后摇了摇头。
蔺且见此,连忙追问道:
“先生,弟子说得不对吗?”
庄周又是莞尔一笑,顿了顿,看了蔺且一会儿,才以平静而从容的口气说道:
“‘心斋’境界的核心,就是不执着,无成见,以澄明虚空的心境包容万事万物。既然不执着,无成见,那么什么事也就无可无不可。既然无可无不可,那么一旦遭遇到现实的困顿与挫折,就不至于感到绝望,觉得天塌了,地陷了,没法活下去了;而是平静地面对,坦然处之。如此,生活自然可以继续,人生可以峰回路转,别有一番情境。为师以为,孔丘晚年能够说出‘不得已’三个字,实在是他的聪明过人之处。这三个字,是他对自己一生到处碰壁、屡屡失败经历的反思与总结,是思想的觉醒,可以说是一种处世为人的大智慧。”
“先生,‘不得已’还是处世为人的大智慧?”蔺且瞪大了眼睛,望着庄周问道。
庄周点了点头,毫不犹豫地回答道:
“对,没错!”
“那先生给弟子说说看,这‘不得已’如何就是处世为人的大智慧?”蔺且毫不放松地追问道。
庄周先侧脸看了看蔺且,又抬眼望了望远山近峦,然后才从容不迫地说道:
“孔丘所说的‘不得已’,之所以说是一种人生大智慧,是因为它能帮助人们解脱现实的痛苦,又契合了老聃‘顺其自然’的理论。‘不得已’,它说的是在客观条件成熟之前,人们面对现实不得不如此。这就是直面现实,承认现实存在的合理性,不硬拗,不妄为,顺其自然。这是客观方面。主观方面呢?孔丘实际上是主张通过‘心斋’,不仅要消除人的成见,打消其执着的想法,而且要主动自觉地培养和把握‘不得已’的智慧。从上面孔丘与颜回的对话中,我们可以知道,孔丘所讲的‘不得已’,并非是我们一般所说的勉强或不情愿,而是让人要懂得人情世故,当现实的困境出现于面前时,首先要判断解决问题的条件是否成熟。孔丘之所以劝说颜回不要去卫国谏说卫君,就是因为他觉得客观条件不成熟。如果颜回硬要去劝谏卫君,必然遭遇被斥责甚至被杀头的命运。”
“先生这样一说,弟子就明白了。”蔺且高兴地说道。
庄周也笑了。
过了一会儿,蔺且又问道:
“先生,那颜回明白孔丘‘不得已’的真实含义了吗?”
“当然没明白,所以孔丘接着又给他讲了一番道理。”
“那孔丘是怎么讲的呢?”蔺且又迫不及待地催促道。
“别急呀!听为师慢慢给你说。”
“先生,您口渴吗?要不要弟子到前面小溪里弄点水来给您润润嗓子?”蔺且体贴地问道。
庄周摇了摇头。
“先生口不渴,那就继续给弟子讲吧。”蔺且又催促庄周了。
庄周看了看蔺且,顿了顿,又说道:
“孔丘跟颜回说:‘阿渊呀,这个世界是非常复杂的,现实是非常残酷的,人心的险恶与现实的苦难,往往都是超出我们的想象。所以,我们在做事之前,就必须要事先判断条件是否成熟;在说话之前,要先判断自己的意见是否会被人接受。人活世上,心想事成是不可能的。事实上,若真的人人都心想事成,那么也会天下大乱的。所以,我们做任何事,说任何话,都必须先了解状况,考虑现实的可能性,这样才能随顺各种情况或条件,不至于令自己堕入困顿的深渊。这就是‘不得已’呀!’”
蔺且听到这里,情不自禁地点了点头。庄周没有看他,眼望远山,继续若有所思地说了下去:
“孔丘又说:‘不走路容易,走路而不留痕迹则很难。阿渊,你现在不去卫国,也就太平无事;真去了,凭一腔热情去谏说卫君,要想全身而退,恐怕就难了。为人情所左右,就容易作假;随顺自然,则可一派天真。你现在之所以不能打消往卫国的念头,就是因为你已为自己的情感所左右。因为你太执着于所谓的是非,所谓的仁义规范,所以你不能随顺自然,不能一派天真地快乐生活。我们只听说过有翅膀能飞行,没听说过无翅膀也能飞行;只听说过有知识才能认识事物,没听说过无知识也能认识事物。任何事情都是需要有所凭借的,说话做事也如此,要看条件时机。卫君既然是个暴戾骄横之人,你又何必明知不可为而为之,执意去进逆耳忠言呢?明白‘不得已’的道理,你就什么都放得下了。阿渊,你看看这间空空如也的房子,之所以显得空明透亮,就是因为没有什么东西充塞其间。虚室生白,吉祥止止,说的正是这种境界。’”
“先生,什么叫‘虚室生白,吉祥止止’?”蔺且连忙问道。
“意思是说,空旷的屋子才有光明,吉祥才能降临。孔丘这话,是告诉颜回,通过‘心斋’的修炼,臻至心灵澄澈空明的境界。孔丘还说:‘如果心灵不能宁静,那么就会形坐而心驰。如果使耳目感官向内通达,将心机巧智排除在外,就是鬼神也会来依附,更何况是人呢?这样,万物便可化育。禹、舜治理天下的法宝,伏羲、几蘧处世奉行的准则,都不过如此,更何况是一般的人呢?’”
听到这里,蔺且突然有所醒悟,睁大眼睛直视庄周,问道:
“先生,孔丘的这些话,弟子觉得跟老聃的‘致虚极,守静笃’的主张好像没什么差别嘛!”
庄周诡异地一笑道:
“当然没有差别。为师刚才不是说过吗?孔丘晚年完全信服老聃之道了呀!”
蔺且想了想,看着庄周笑着别过脸去,突然一拍脑袋,说道:
“先生,弟子明白了。”
“你明白什么了?”庄周又回过脸来。
“您是在编故事,孔丘绝对不可能放弃自己的理念而信从老聃之道的。您这故事是假的,是在借孔丘之口替您自己布道。”
“姑且不论故事真假,你觉得为师上面所说的有没有道理?”庄周望着蔺且,脸上现出少见的调皮神色。
“这一下,弟子完全明白了。先生,您这是借讲故事,抒发您眼下‘不得已’的无助无奈吧。不过,回家面对师娘,不知先生‘不得已’三个字是否可以应付得来?”
庄周一听蔺且这话,原本荡漾于脸上的俏皮顿时没了踪影。
蔺且一看,知道失言了,遂连忙岔开话题道:
“先生,我们在这坐的时间太久了,快起来赶路吧。”
庄周好像没听见,眼望远山陷入了沉思。
4.乘物游心
周显王三十一年(公元前338年)七月初一,天气大热。这天庄周过了日中时分才拎了一串鱼回到家中。妻子亓官氏一见才四条小鱼,顿时忍不住又吼了起来:
“庄周,俺说你是个百无一用之人,你心里还不服气。你看,自从蔺且走后,你每次收获的鱼儿都是这么少。以前蔺且总是替你打掩护,说你教他钓鱼、摸鱼,技术如何如何高明。现在看来,恐怕不是你教蔺且钓鱼、摸鱼,而是他教你钓鱼、摸鱼吧。”
自从蔺且有事告假回楚国一年多以来,庄周早已习惯了妻子越来越频繁的抱怨指责。即使妻子有时话说得非常难听,他好像也不在乎。只是这一年多来,没有蔺且在身边,他还是感到孤寂了很多。每日溪边垂钓或溪中摸鱼,总觉得少了些情趣。上山砍藤割草时,没有一个说话的人,空旷的山野中孤零零的一个人来去,更是备感孤单寂寞,尽管他内心非常丰富,也从不怕寂寞。
快到申时,庄周才吃上饭。饭菜跟平时一样,仍然是小鱼炖青菜,外加一碗粟米饭。吃完饭,按照惯例,庄周是准备上山砍藤割草的。可是,出门抬头望了一眼天上那轮热辣辣的太阳,庄周本能地缩回了屋里。亓官氏见了,立即吼了起来:
“庄周,你是怕太阳,怕热,是吧?好呀,那你今天就别上山了,就在家里歇凉吧。不过,你要想好了,是要歇凉,还是要吃饭,自己选择。你这些天编的藤筐,织的草鞋,你去数数,一共才几只?再不编些藤筐、织些草鞋,凑够了到集市上去卖了换些粟米回来,你就等着天天喝鱼汤,吃青菜吧。你反正什么都无所谓,可娃儿们正在长身体,不能跟你一样无所谓吧。”
庄周一听,觉得今天肯定偷懒不成了。于是,只得硬着头皮,转身往后门而去,准备到屋后去取砍刀与箩筐,然后上山砍藤割草。可是,没等他脚迈出后门门槛,就听有人高声向屋里问道:
“请问这是庄周先生府上吗?”
庄周虽然还没来得及转身看一眼来人,但一听其口音,就知道他肯定不是宋国本地人。于是,潜意识中就闪过一个念头,莫非这人是另一个要投到自己门下的弟子?愣了一下后,庄周不禁心中窃喜,轻快地收回已经迈出后门门槛的那只左脚,转身向前门看去。就在此时,亓官氏已经闻声从左厢房出来,探头看了一眼立在门外的来人,见其书生打扮,立即掉头又进了左厢房,同时用宋国土话嘀咕了一句:
“走了一个呆子,又来了一个傻子。”
虽然亓官氏的声音并不高,又是用宋国土话说的,但庄周却听得真切清楚,也明白她的意思。他怕亓官氏再说出什么难听的话,让远道而来的人感到尴尬,遂一改常态,连忙追进左厢房,用乞求而温和的语气跟她说了几句,然后才出来,趋前走向门外站着的客人前,打着天下通语问道:
“先生从何处来?到此有何见教?”
“您就是庄周先生吧?”那人不答反问道。
庄周愣了一下,然后才回答道:
“在下正是。”
那人一听,立即瞪大了眼睛,望着庄周,以十分激动的口吻说道:
“先生,俺终于找到您了。这一趟,俺千难万难,辗转周折,总算没有白跑。”
“庄周乃一介书生,百无一用,先生何必千难万难,辗转周折找到这里见我呢?”庄周不解地问道。
“先生,俺是赵国人,名叫逸轩。曾追随过公孙龙、惠施,也拜访过孟轲、淳于髡,还在齐国稷下学宫混迹过几年。但是,这些年来,俺见过的诸家名流,听过的不少学说主张,都并不让俺感到佩服。这个世界依然纷纷扰扰,动荡不安,诸侯各国争战不断,民生凋敝,人民流离失所,整个天下找不出一片安静的乐土。”
庄周一听逸轩的经历,又听他对天下纷扰的困惑,对诸家学说的不屑,顿时有一种他乡遇故知的感觉,遂情不自禁地脱口而出道:
“这么说来,目前天下尚无一人让先生看得上眼?没有一家学说让先生觉得可以解决天下纷扰?”
“那倒也不是。”
“这话怎么说?”庄周糊涂了。
“有一个人,俺还是相当佩服他的。他的学说虽然不太为天下人理解和认同,却是真正算得上是可以救世的。”
庄周一听,立即来了兴趣,遂连忙追问道:
“不知先生佩服的这个人是谁?为什么只有他的学说才算得上是可以救世的?”
“那就是您所服膺的老聃及其道家学说。”逸轩似乎不假思索地脱口而出。
庄周一听逸轩这话,先是心中一喜,接着故作不解的样子,问道:
“那你说说看,为什么老聃之道就可以救世呢?”
逸轩望了一眼庄周,正准备开口时,庄周突然醒悟过来,自己还没让客人进门呢。于是,连忙抱歉地说道:
“失礼了!先生请进来坐吧。”
逸轩见庄周已然相邀,立即迈步进了屋子。庄周连忙趋前引路,将他带到堂屋中与左厢房相对的右厢房一侧的一张座席前,并示意其就座。就当逸轩搴裳要坐下时,庄周突然发现草席太脏了。情急之下,连忙弯下腰,用自己的袖口在草席上拂了几拂,然后才让逸轩坐下。
逸轩甫一坐定,庄周又接住刚才的话头说道:
“先生刚才说最佩服老聃,认为唯有老聃之道可以救世,不知可否为庄周详说之。”
“世人皆知,当今最得老聃之道的人非先生莫属。在先生面前,逸轩岂敢妄谈老聃之道?”
“先生过奖了,老聃之道深不可测。庄周乃一介愚夫,哪里担得起最得老聃之道的谬赞?”庄周说道。
“正因为老聃之道深不可测,所以逸轩才不以千里万里为远,不辞千难万难,辗转找到先生,目的就是希望拜在先生门下,学习老聃之道。不知先生肯不肯收逸轩为弟子,朝夕侍立先生之侧求学问道?”
庄周望了一眼逸轩,见其表情严肃,说得真诚,不像是客套,遂呵呵一笑道:
“庄周是个百无一用之人,信奉的是无用之学,您拜庄周为师,学这种无用之学,对您又有什么助益呢?”
“无用便是有用,无用便是大用。”逸轩脱口而出道。
“这话怎么讲?”庄周反问道。
“老聃不是说‘无为而无不为’‘至柔则至坚’吗?先生所说的无用,岂不就是有用,就是大用?”
庄周呵呵一笑道:
“看来不是庄周最得老聃之道,而是先生最得老聃之道。”
“先生说笑了!弟子这一趟是真诚地来拜您为师的,希望先生不要嫌弃弟子愚钝!”
庄周见逸轩改口自称“弟子”,虽然满心欢喜,但言不由衷地说道:
“老聃之道乃出世之学,于生计无补。为先生前途计,不如去学纵横之术,干谒王侯,即使不能封侯拜相,至少也能谋得一个温饱。”
“先生未免看低了弟子的人格!王侯将相,在弟子眼中都犹如粪土。”
“恕庄周失言!”庄周听逸轩说话的口气不对,连忙道歉。
逸轩一听庄周道歉,反而不好意思了。于是,连忙缓和了口气,说道:
“先生,实不相瞒,弟子原本就是王侯之裔,对于政治早已厌倦,对于权力争斗更是深恶痛绝,对于天下纷扰不已忧心如焚。因为看不到儒、墨等诸家学说可以解决现实纷争、消除社会黑暗的可能性,进而思考老聃之道,觉得唯此才是救世的良方,所以想投在先生门下学习老聃之道。”
逸轩话音刚落,庄周立即反问道:
“为什么您那么肯定地认为老聃之道就是救世的良方呢?”
“老聃主张‘清心寡欲’,主张‘顺其自然’,主张‘小国寡民’,主张‘无为而治’,这些主张都是让人们消除心中固执而虚妄的理念,打消妄作妄为的情感冲动。如果大家都清心寡欲、清静无为、顺其自然,天下何来什么纷扰,何来什么权力斗争,何来什么战争动乱?如此,天下岂不就不治而平,宁静而安详了吗?”
庄周听了逸轩这番话,虽然内心感到非常欣慰,偌大的天下,现在总算又有了一个同道,表面上却装着不以为意的样子,呵呵一笑道:
“你对老聃之道的理解虽然不差,但是要考虑到两种现实。”
“哪两种?先生请赐教!”逸轩连忙催促道。
“第一种要考虑的现实是,在现今这个世上,到底还有没有哪个人君能认识到老聃之道真正的治世价值?当今为人君者,有哪一个能够做到清心寡欲?又有哪一个能够抑制自己妄作妄为的冲动,而愿意清静无为,顺其自然而治国?既然今天已经没有人君愿意践行老聃之道,那么吾辈又如何能够推行老聃之道,将其转化为治世救世的现实呢?”
逸轩默默地点了点头,顿了顿,又望着庄周问道:
“那第二种呢?”
“第二种要考虑的现实是,老聃之道吾辈可以信奉,但是它不能解决我们的生计问题。以我庄周个人来说,我对老聃之道深信不疑,但是我也知道它不能解决我的温饱问题,所以我以钓鱼、摸鱼、织履、编筐维持生计。面对生活的困窘,我能以知其不可奈何而安之若命,以内心的宁静对抗现实的种种挑战。而你是公子哥儿出身,一向养尊处优,你能安于困顿、食不果腹地跟我过一种孤寂落寞的生活吗?刚才我之所以劝你学纵横之术,干谒王侯,正是基于这种现实的考虑。”
“先生,弟子现在终于听明白您的意思了。您所说的两种现实困境,弟子认为都是存在的。但是,这并不妨碍弟子追随先生,跟先生求学问道的决心。先生既然以上述两种现实问题说服弟子不要投于您门下,那么是否也可以让弟子陈述两个理由,以见弟子追随先生的决心与诚意?”
“但说无妨。”庄周答道。
“先生说的第一种现实困境,弟子早就认识到了。但是,弟子认为,不能因为现实与理想有矛盾就放弃对理想的追求。孔丘的理想是‘克己复礼’‘天下大同’,他自己在追求这个理想的过程中,对于理想的不能实现是心如明镜的,虽然不断地努力,不断地碰壁,但他仍然执着于自己的理想。他的学说与政治主张虽然在当时没有实现,在今天仍然不可能实现,但是他那种执着于理想追求的精神感染了无数人。他的弟子遍布天下,他的学说传播越来越广泛,这也是一种成功。弟子信奉老聃之道,就像孔丘执着于自己的理想一样,是一种精神的追求。就像先生信奉老聃之道,推阐老聃之道一样,是一种信仰,是没有任何功利色彩的。”
庄周一边重重地点了点头,一边以欣赏的眼光看了看逸轩。
逸轩见此,深受鼓舞,接着说道:
“先生说的第二种现实困境,其实弟子也有所考虑。先生刚才劝弟子习学纵横之术,干谒王侯,俺知道是先生的善意。不过,请先生放心,弟子的温饱生计目前尚不成问题。因为弟子还有些积蓄,足可应付个三年五载。纵然没有积蓄,或是有一天花光了所有积蓄,生计无着,弟子还可以像先生一样垂钓、织履、编筐,自食其力呀!所以,无论如何,弟子都不会为了名利或是温饱而习学纵横之术,卑躬屈膝地去干谒王侯。”
庄周见逸轩似乎是越说越激动,遂呵呵一笑道:
“你为什么那么排斥习学纵横之术,不愿干谒王侯呢?现在不是很多士人都热衷于此吗?”
“正因为大家都热衷于此,弟子才觉得这个世界更没希望了。纵横家都是干什么的,相信先生也是清楚的。说穿了,就是为了自己的名利而让天下生灵涂炭。这样的人,居心不良,不仅扰乱了清平的世界,最后也毁了自己。”
庄周从未听人这样评价过纵横家,觉得逸轩非常有思想。于是,故意假装不明白的样子,追问道:
“为什么这样说?”
“先生,弟子不妨给您举个例子,就是最近听说的故事。您知道秦相公孙鞅吗?”
庄周点点头。
“公孙鞅算是当今最成功的纵横家吧,但是不久前却被秦惠王杀了,而且是施以车裂之刑。”
“哦?那可是五马分尸的酷刑呀!”庄周瞪大眼睛望着逸轩,说道。
“先生,您了解公孙鞅的发迹史吗?”
“只听说他为秦国变法革新,使秦国国强民富,秦国从此在天下诸侯国中做大称霸。至于他的身世与发迹史,还真的没听人详细说过。你知道吗?”
“弟子原来对他的情况也不甚了了,但是三个月前因为途经魏国新都大梁,无意中在客栈里听到一位从秦国来的士人说到他的身世与事迹。”
庄周原本就是一个擅长讲故事的人,一听逸轩也要讲故事了,顿时兴趣盎然,连忙催促道:
“那你说来听听。”
正当逸轩要开口讲商鞅的故事时,亓官氏突然从左厢房里出来了。庄周一看,觉得不对,如果她当着客人的面发作起来,自己没面子也就罢了,逸轩肯定也会感到非常尴尬的。情急之下,连忙对逸轩说道:
“逸轩,你师娘出来了,赶快过去见过师娘。”
逸轩先是一愣,接着立即喜笑颜开,望着庄周认真地问道:
“先生,您是说已经收下俺为徒了?”
庄周连忙点头,对他使眼色,让他快点给亓官氏行礼。逸轩明白其意,立即从席上爬起,趋前走到亓官氏面前恭敬地行了一个大礼,然后从袍袖中摸出一个袋子递给亓官氏,打天下通语,说道:
“师娘,先生已经收下俺为徒了。从此以后,俺就要天天在府上叨扰了。这是一点敬师之礼,请您收下。”
亓官氏接袋在手,掂了掂,心中有数,遂笑逐颜开地说道:
“这礼太重了!”
“不重不重,只是弟子的一点心意而已。以后在府上叨扰,天长日久的,还望师娘多多教诲。做得不对,师娘不要客气,一定要直言批评纠正。”
亓官氏听了逸轩这番话,心里就像是灌了蜜似的甜。捧着沉甸甸的钱袋在手,更是有一种说不出的兴奋。激动之余,她站在那里,半天不知所措。庄周见此,连忙对她暗示道:
“逸轩是从赵国不远千里而来,一路非常辛苦。”
亓官氏一听这话,立即明白意思,捧着钱袋转身进了左厢房,然后端了一盏水出来,亲自递到逸轩手上,说道:
“这么大热的天,从那么远的地方赶来,真是不容易。先喝口水吧。”
逸轩接盏在手,将水一饮而尽。然后,将水盏递给亓官氏,又深深地施了一礼。
亓官氏见此,连声说道:
“以后不要这么客气了,随意点。你跟先生好好聊聊吧。”
庄周一听,知道今天可以不必再上山砍藤割草了,以后也可以少挨些骂了。见妻子转身又进了左厢房,逸轩重新坐回原位,庄周遂又重拾刚才的话题,说道:
“你再接着讲商鞅的发迹史吧。”
逸轩立即坐直身子,说道:
“好的。先生大概也知道,公孙鞅原是卫国的公子,所以又被人称为卫鞅。他在卫国政坛没有发展机会,遂往当年天下的一等大国魏,投在魏惠王最重任的贤相公叔痤幕下。公叔痤非常欣赏公孙鞅的才华,认为他将来足可担当魏国之相的重任。很多次,公叔痤都有意向魏惠王举荐公孙鞅,只是机会不凑巧。后来,公叔痤病重,魏惠王前往相府探视公叔痤,并问到将来魏国之相的人选问题。公叔痤觉得,这次机会成熟了,遂极力赞扬了一番公孙鞅的才华与能力,并要求魏惠王任公孙鞅为魏国之相,而且要举国而听之。”
“结果呢?”庄周有点沉不住气了。
“结果,魏惠王嘿然不应。公叔痤心知其意,于是又立即建议魏惠王,如果不愿意任公孙鞅为魏国之相,那么就立即将之杀了,绝不能让他逃出魏国。魏惠王听了,也是嘿然无语。然后,就离开了。魏惠王走后,公叔痤令人将公孙鞅叫到病榻前,跟他说:‘你现在赶紧离开魏国,逃得越远越好。’公孙鞅问为什么,公叔痤就实言相告说:‘老夫建议魏王在我死后任你为相,举国而听命于你,他没答应。于是,我又建议他杀了你,不要让你逃出魏国。魏王是君,你是臣。按照先君后臣的伦理,所以老夫现在劝你赶紧逃离魏国,不然就有杀身之祸了。’”
“公叔痤倒是坦然,做人光明磊落,是个正人君子。”庄周情不自禁地评论道。
逸轩点了点头,望了一眼庄周,继续说道:
“公孙鞅听了公叔痤的话,则不以为然,不肯离开魏国。公叔痤问他为什么不离开,他说:‘既然您向魏王举荐我为魏国之相,他不肯听从,怎么知道您劝他杀我,他就会听从呢?’公叔痤没办法说服他,只好由他去了。过了不久,公叔痤就病逝了。公孙鞅继续待在魏国,魏惠王既没重用他,也没杀他。但是,待了一阵后,公孙鞅突然听人说秦孝公发布招贤令。于是,灵机一动,立即悄然离开魏国而到了秦国。”
“到秦国后,秦孝公立即重用他了吗?”庄周追问道。
“没有。秦孝公虽然发布了招贤令,但是天下游士想晋见的人太多。因此,不要说让秦孝公重用,就是能见上秦孝公一面也是不易的。公孙鞅非常有心计,他跟其他贫困潦倒的游士不一样,他有钱。他打听到秦孝公有一个宠臣叫景监,于是用钱打通了门路,得到了景监的举荐,见到了秦孝公。可是,第一次晋见并不如意。秦孝公是想富国强兵,振兴秦国,称霸天下。而公孙鞅第一次晋见时,却跟他大谈古帝君之道,不得秦孝公之心。事后,景监还被秦孝公叫去训了一顿,说他推荐的客人没见识。而景监回去后,也将公孙鞅狠狠责备了一顿。但是,公孙鞅没有气馁。过了几天,又缠着景监让他跟秦孝公说再给一次机会。第二次,公孙鞅跟秦孝公谈的是‘王道’,虽然不中秦孝公之意,却让秦孝公见识了他的口才与才华。于是,事后又将景监叫去,告知他所推荐的客人虽然所提建议不合其意,却很有才华。公孙鞅得知消息后,于是又缠着景监请求秦孝王给他第三次晋见的机会。”
“那第三次谈什么呢?”庄周又沉不住气了。
“第三次晋见时,公孙鞅已经摸准了秦孝公的心理,这次他不再谈‘王道’了,而是大谈‘霸道’。结果,谈得秦孝公非常满意,一连召见了他五次,谈得废寝忘食。最后,秦孝公决定任公孙鞅为客卿,并力排众议让他为秦国主持变法革新。变法革新,并非易事。一开始就遭到秦国贵族阶层的极力反对,但是由于秦孝公用人不疑,对公孙鞅信任有加,坚决支持他放手去做。公孙鞅因为有秦孝公的强力支持,最终顶住了来自各方面的压力,制定并颁布了新法。可是,新法颁布不久,太子首先犯法。对此,公孙鞅不畏强权,义无反顾地对太子施之以法。最后虽没能直接罚治到太子本人,太子的两个师傅却被依法治了罪。于是,一下子镇住了所有人。新法推行十年后,秦国不仅国力大为提升,而且民风为之一变。原先盗贼遍地,现在却是道不拾遗、家给人足;原来秦民尚武斗狠,内部纠纷不断,现在则变得怯于内斗而勇于杀敌了,乡邑治安大为改观。之后,又经过十几年的改革发展,秦国经济、军事实力又有大幅提升。”
“哦?公孙鞅竟然有这等能耐,以前从未听人说过。”
“先生,弟子下面要说的,您恐怕更是想不到了。”
“那就快说吧。”庄周催促道。
“就是前年,公孙鞅见时机成熟,亲率秦国大军东征,讨伐天下霸主魏国,用计俘获魏国公子卬,大败魏师,迫使魏惠王将魏国经营了几代的河西之地割让给了秦国,并迫使魏王将魏国之都从西部的安邑内迁到东部的大梁。现在大家都不叫魏王为魏惠王,而是称他为梁惠王了。收复河西之地,乃是秦国几代国君为之不懈努力的目标。公孙鞅不仅替秦国实现了富国强兵的目标,还为秦穆公与秦孝公两代国君实现了最大心愿。为此,秦孝公不仅授公孙鞅大良造之高爵,还裂土封他商、於十五邑,号为商君。”
“公孙鞅都做了商君,怎么最后还被五马分尸呢?”庄周不解地问道。
“先生,弟子刚才不是说过吗?公孙鞅当初为秦国变法时,第一个触犯新法的就是太子。这个太子不是别人,就是现在秦国执政的秦惠王呀!去年秦孝公崩逝,秦惠王即位执政。因记恨当年被罪及的往事,加之两个师傅从中挑拨唆使,说公孙鞅有意谋反,秦惠王遂发吏往相府逮捕公孙鞅。公孙鞅无奈,只得逃之夭夭。好不容易逃到函谷关,晚上要住宿时,却因拿不出身份证明而被拒。最后,虽然混出函谷关,逃到了魏国,却被魏王记恨其计赚公子卬,大败魏师,割走河西之地的仇恨,而将之遣返回秦国。”
“魏国遣返公孙鞅,那是借刀杀人呀!”庄周说道。
“先生说得对。公孙鞅被遣返回秦国后,不敢入咸阳,乃径直潜回其封地商、於。秦惠王得知消息后,立即派兵到商、於之地,以武力缉拿公孙鞅。公孙鞅被逼无奈,只得铤而走险,举商、於之众奋起反抗。商、於之兵乃乌合之众,岂是秦国大军的对手,结果自然可以想见。公孙鞅兵败被拿获到咸阳,虽然全秦国的民众都知道是怎么回事,大家在心里都为他鸣不平,但谁有回天之力呢?今年初,秦惠王以谋反的罪名将公孙鞅处以车裂之刑。”
逸轩讲完公孙鞅的故事,庄周低头看着座席呆了一阵后,突然抬起头来,问道:
“逸轩,你跟为师说实话,你投在我门下学老聃之道,而不愿学纵横之术、干谒王侯,最直接的原因是不是因为看到了公孙鞅的下场。”
“也是,也不是。”
“这话怎么说?”庄周问道。
“刚才跟先生说过了,弟子对于老聃之道的信从,乃是基于对其救世价值以及现世黑暗现实的认识,觉得不解决人的贪欲问题,这个世界就永远不得太平。唯有大家都能清心寡欲,才能消除权斗与战争;唯有国君都能顺其自然,无为而治,才能使天下安定下来。纵横之术,乃是欺诈争斗之术,非正人君子应该习学的。如果大家都为了名位而奔竞于王侯门下,助纣为虐,那么这个世界就更乱了。为了一己之私利,而不惜让天下生灵涂炭,那是不道德的。如果从现实的角度看,习学纵横之术,奔竞于王侯门下,无论是为了温饱也好,还是为了名位也罢,事实上都是有危险的。君王喜怒无常,伴君如伴虎,乃是大家都知道的道理。公孙鞅在纵横家之中,算得上是最为成功的了,还难免有身首异处的下场。那么,智不及公孙鞅、才不如公孙鞅的纵横家,结果又能如何,自然也是可以想见的。老聃讲‘卫生之经’,杨朱学派讲‘重己全生’,未尝不是聪明的人生选择。悠游于林下,闲看风花雪月,饥餐山间野果,渴饮溪中清流,纵情投入大自然的怀抱,这何尝不是人生最大的快乐!”
庄周听到这里,终于了解到眼前的这个公子哥儿,跟自己还真是一路人。其人生态度跟自己竟然如此惊人地相似,实在是不多见。想到此,庄周侧脸看了看逸轩,见其从容淡定的神情,顿时涌起一种茫茫人海遇知音的欣慰感。
人生得一知己,本就不易。在战国乱世,像庄周这样笃信老聃之道的人,要想找到一个同道或知己,那就更加不易了。蔺且走后一年多,倍感孤寂的庄周,自从有了逸轩追随左右,精神状态好了不少。由于理念与情趣相投,平日里,师徒二人或垂钓树下,或上山砍藤割草,说说笑笑之间,有时虽会忘了时间,但也忘了疲劳。闲暇时,师徒二人弄些浊酒对饮,坐而论道,则就更是一种难得的愉悦。
愉悦的时光总是过得很快的。到周显王三十一年十月初一,逸轩投在庄周门下已经三个月了。
十月初,北风一天比一天刮得紧,天气完全冷起来了。远山近峦草黄叶枯,满目萧条;大溪小溪水落石出,枯水断流。此时既不是上山砍藤割草的季节,也不是临水钓鱼摸鱼的时候。庄周与逸轩无所事事,又别无消遣。将近日中时分,师徒二人实在憋得慌,遂又带着钓竿来到了以前他们经常垂钓的溪边。放线抛钩于溪中,水浅不及脚背,根本不可能有鱼来咬钩。不过,二人本来就意不在鱼,只是摆个姿势,以此消磨时光而已。开始时,二人还手把钓竿,像个垂钓的样子。后来,索性放下钓竿,连垂钓的样子也不摆了,只顾着临溪海阔天空地闲聊起来。
聊着聊着,不知怎么又触及逸轩的身世,进而引发逸轩对现实黑暗的一番感慨,对人类未来的无尽忧虑。庄周其实早已对现实不抱任何希望,对现实的种种黑暗也见惯不惊,安之若素。这时大概是受了逸轩情绪的感染,也一改平日的从容淡定,大发起感慨来。
逸轩自投庄周门下以来从未见过老师动过真情,发过感慨,总是见他对任何事都是一派无所谓和玩世不恭的态度,今天见他说到愤激处那种激动的表情,不免起了好奇心,遂脱口而出问道:
“先生,您不是早就对现实心如死灰了吗?您不是对什么事都无所谓吗?”
没等逸轩把话说完,庄周已然意识到自己今天已经真情显露了,遂呵呵一笑道:
“为师当然对现实心如死灰,对什么都是无所谓的,难道你觉得为师还执着于什么吗?”
“先生,弟子今天终于明白了,您是表面冷,内心仍然是热的。您的无所谓,您的玩世不恭,实际上都是对现实黑暗的彻底不原谅,不肯跟这个世界和解。”
“是吗?为师怎么自己都不知道呢?”庄周不自然地一笑道。
“这叫旁观者清,当局者迷。先生,弟子一直有个问题想问您,不知当问不当问?”
“有什么不好问的?”庄周装作若无其事的样子。
“弟子因为身世的原因,对统治阶层内部的黑暗现实知道得太多,因而对官场、对政治感到厌倦。先生对政治、对官场持激烈的否定态度,不知其间有什么原因?”
庄周一听逸轩这话,立即明白其意,他这是像以前蔺且一样,想打听自己的身世。于是,立即警觉起来,主动解释原因道:
“你对政治、官场的黑暗有一种身在其中的切身体会,为师对政治、官场的黑暗则是透过对历史经验的清醒旁观。正如你刚才所说的那样,当局者迷,旁观者清。所以,为师对于政治与官场的黑暗,对于入世的危险性看得比你更清楚!而且知道,古代的圣人都是主动远离政治与官场的。”
“先生博古通今,弟子孤陋寡闻。今天先生既然已经说到历史的经验,说到古代的圣人,是否就给弟子讲讲这方面的事情?”逸轩乘机请求道。
庄周侧脸看了看逸轩,又远眺了一眼远山近峦,沉思了一会儿,这才从容说道:
“舜是古代的贤君,这是自古以来大家都这样认为的。舜到了晚年,觉得天下治理得差不多了,就想急流勇退,将君位传给有德之人。想来想去,他觉得友人北人无择是个非常好的人选。不过,舜也知道,北人无择为人比较清高,所以就找了一个得力的人先去跟北人无择沟通,将把天下禅位给他的想法跟他说了一下。北人无择听了,就像踩到一条蛇似的,吃惊地说道:‘国君的为人真是奇怪呀!他当初耕作于田垄之间,后来却游走于尧的朝廷之上。不仅如此,他今天竟然还要以他的丑行来污辱我,我实在是羞于见他了。’说完,北人无择连忙出了门,走到一个深潭边,纵身一跃,便溺死在了深渊之中。”
“世上还有这样洁身自好的高人呀!如果今天先生不跟弟子讲,弟子永远也不知道。看来弟子真是不折不扣地孤陋寡闻。”
庄周见逸轩一脸的认真,不禁神秘地一笑。顿了顿,又接着说道:
“其实,在古代像北人无择这样的高人多得很。为师再给你讲一个故事。商汤准备出兵讨伐暴君夏桀,找来卞随与之商议,卞随说:‘这不关我的事。’商汤问:‘那我可以找谁?’卞随说:‘我不知道。’商汤没办法,只好去找务光,务光也回答说:‘这不关我的事。’商汤问:‘我可以找谁?’务光回答说:‘我不知道。’商汤又问:‘你觉得伊尹如何?’务光回答道:‘伊尹为人有毅力,也能忍受屈辱,其他的方面,我就不知道了。’于是,商汤便找到伊尹,商议并谋划了整个讨伐夏桀的作战计划。最后,商汤战胜了夏桀,夺得了天下。不久,商汤想把天下让给卞随,托人来跟他商量,卞随回答说:‘当初,国君出兵讨伐夏桀,曾经找我商议,大概认为我是残忍之人;现在,国君战胜了夏桀,夺得了天下,又想将天下让给我,大概认为我乃贪婪之辈。生于乱世,已是我的不幸。现在无道之人又以其丑行来污辱我,我实在不能忍受一再受到打扰了。’于是,卞随出门投椆水自溺而亡。”
“又死了一个高人,可惜!”逸轩脱口而出,情不自禁感慨道。
庄周顿了顿,见逸轩神情凝重,遂又接着说道:
“还没完呢。卞随死后,商汤又找到务光,希望他能接受禅让。务光也不肯,商汤就劝说他道:‘智者出谋划策取天下,勇者付诸行动得天下,仁者以德服人治天下,这是自古以来恒定的道理。您为什么不肯接受我的禅让,而就天下君位呢?’”
“那务光怎么说?”逸轩追问道。
“务光回答道:‘为夺天下而杀君上,不是义;为取天下而让生灵涂炭,不是仁;他人犯难冒险取天下,我无功而坐天下,不是廉。我听人说过这样的话:不义之人,不要受其俸禄;无道之国,不要脚踏其国土。现在,您要我接受您的禅让,成为天下之君,我怎么可以接受呢?我实在不忍心再看到不义、不仁、不廉之事了。’说完,务光出门,背着一块大石头,自沉于庐水之中。”
“唉,又一个高洁之士为避君位而死,真是可惜了!”逸轩又感叹道。
“如果因为时间久远,你对卞随、务光还不够了解的话,那么下面为师要说到的两个人,你一定会听说过的,他们离我们还并不太遥远。”
“不知先生说的是哪两位?”逸轩连忙追问道。
“就是周朝兴起之初的伯夷、叔齐。”庄周说道。
“这两个人听说过,好像是孤竹国的世子,都是因为逃避君位而躲到了西岐。先生,是这样吧?”
庄周点了点头。
“弟子虽然听说过他们二人的事迹,但知之不详。先生既然说到这二位,可否给弟子详细讲一讲?”逸轩央求道。
庄周顿了顿,看了一眼逸轩,说道:
“对于伯夷、叔齐,自古以来有许多传说。有一种普遍的说法,说二人逃到周的部族养老,得到周文王的礼遇。周文王为人仁义,深得西岐百姓拥戴。周文王过世后,周武王即位。武王与文王不同,文王对于商纣王的暴行虽然不满,但仅止于委婉地劝谏;对商纣王加诸己身的迫害,则逆来顺受,丝毫没有以臣叛君之心。武王则完全不同,他对商纣王的暴行,不是逆来顺受,而是起而反抗。在姜尚、周公旦的支持下,他组织了强大的军事力量,与商纣王展开了军事斗争。牧野之战,杀得商纣王的军队血流漂杵。据说,在周武王起兵讨伐商纣王之初,伯夷、叔齐前往劝谏,认为以暴制暴不是仁义的表现,而且不赞成武王以臣伐君。结果,周武王大怒,武王的随从甚至要杀了二人。幸亏姜尚劝解,二人才得以幸免于难。等到武王伐纣成功,周朝一统天下后,二人觉得可耻,遂逃到首阳山中,坚持不食周粟,最后饿死于山中。”
“弟子所听到的,正是这样。”逸轩说道。
“其实,这个传说是不准确的。”
“哦?先生,那准确的说法是什么呢?”逸轩不禁好奇起来,瞪大眼睛追问道。
庄周见逸轩的兴趣被大大激发起来,反而缄默不说了,只是远望群山,作沉思之状。最后,逸轩实在沉不住气了,催促道:
“先生,您既然说刚才的传说不准确,怎么不告知弟子准确的呢?”
庄周大概是已经想好了说辞,也知道逸轩可能是急不可耐了,遂从远山收回目光,侧脸看了一眼逸轩,然后才从容说道:
“真实的历史是,伯夷、叔齐从孤竹国逃到西岐时,周武王刚刚即位。他听说伯夷、叔齐是高洁之士,要来归附西岐,就派叔旦前往迎接,并与他们二人约盟说:‘二位到了西岐,就会禄加二级,官授一等。’然后,叔旦将盟约涂上牲血,埋在地下,以示不渝。伯夷、叔齐见了,相视一笑,说道:‘嘻,好奇怪呀!这好像不是我们所谓的道啊!从前神农氏治天下时,四时祭祀十分虔诚,却并不希望获佑得福;对百姓忠诚信实,竭尽全力为百姓效力,却不希求什么回报。百姓有乐于参与国家治理的,神农氏就请他参与其事。神农氏从不以他人的失败来突显自己的成功,不借别人的卑贱来反衬自己的高贵,也不因遭遇时机而起自图利益之心。现在周见殷商动乱,就想着浑水摸鱼,企图乱中取殷商而代之。周之君臣,尚谋略而广求财货,恃兵广而炫耀武威,屠牲立盟以示信守,自彰善行而获众心,杀戮征伐以夺天下,这是制造祸乱来代替暴政。我们听说古之贤士,遇治世不会逃避其应尽的责任,遇乱世不会为活命而苟且偷生。而今的世道如此黑暗,周德已衰,如果再与周之君臣同处,那只能玷污了我们自己的人格。所以,我们还是不如离开周地,找个清静之所,以保住我们的清白干净。’说完,二人看都没看叔旦一眼,就离开西岐,往北到了首阳山,最后饿死于山中。”
“原来是这样。”逸轩望着庄周,恍然大悟似的点了点头。
庄周见之,接着说道:
“像伯夷、叔齐这样的人,富贵对他们虽然是唾手可得,他们也不愿获取。他们所表现出的高尚节操和不同流俗的行为,并非是故意装出来的清高,亦非是有意求异于众,而只是为了满足自己的心愿,独乐己志而已。这就是他们二人的风骨与节操!”
“是啊,现在再也找不到这样的高士与贤人了,所以世道每况愈下,人的道德越来越不堪了。”逸轩感慨系之,沉痛地说道。
“现实虽然如此,但只要我们明白‘外物不可必’的道理,秉持‘乘物游心’的原则,自然也就没有那么多忧虑与烦恼,大可自由逍遥于这个每况愈下的世界。纵然无可奈何,已然置身官场之中,也能优游逍遥,从容面对一切。”庄周远眺群山,脱口而出道。
“先生,恕弟子愚钝,什么叫‘外物不可必’?”逸轩侧脸望着庄周,问道。
“所谓‘外物不可必’,意思是说外在的一切事物都是没有一定的。自然界的变化虽然有一定规律,但也有意外出现;同样,人世间的祸福利患也是没有一定的。一个人如果懂得这个道理,哪里还需忧患什么呢?”
“弟子明白了。那什么是‘乘物游心’呢?”逸轩又追问道。
“所谓‘乘物游心’,说得简单点,就是顺其自然,按照万物的自然状态,让心神自在遨游,将一切托之于‘不得已’,以此涵养内在自我,自然就能逍遥自处,不受人世间的种种祸患忧喜所困扰,从而臻至处世的最高境界。”
“先生总结的这一处世之道,源于老聃,又高于老聃,真是精辟!”逸轩由衷地赞叹道。
“逸轩,你不必恭维为师!这个处世之道,可不是为师总结出来的,而是孔丘晚年悟出来的。为师可不敢贪他人之功而为己有。”
“孔丘总结出来的,是真的吗?”逸轩不相信,瞪大眼睛望着庄周问道。
庄周点了点头。
“哎,先生,不对呀!”
“什么不对?”庄周侧脸望着逸轩,问道。
“孔丘与老聃‘道不同,不相为谋’,怎么孔丘的思想与老聃趋同了呢?”
庄周看了看逸轩,莞尔一笑道:
“孔丘一生执着于其‘克己复礼’‘天下为公’的理想,周游列国兜售其政治主张,却到处碰壁。晚年幡然醒悟,这才在现实面前低了头,觉得还是老聃之道通透澄澈。”
“是吗?”逸轩还是有些不相信。
庄周见此,略顿了顿,然后说道:
“好吧,那为师再将孔丘说这番话的背景故事给你讲讲吧。”
逸轩一听,立即雀然而现喜悦之色。如果庄周能讲出典故,那说明就不是假的了。于是,连忙催促道:
“先生,您快说吧。”
“楚国有个贤大夫,姓沈名诸梁,字子高,居叶地,人称叶公。孔丘周游列国走投无路时曾往叶地拜访过叶公,相谈甚欢,互相倾慕,从此结下了深厚的情谊。孔丘晚年回到鲁国著书授徒,不再过问政治,也不与外界交往,不接待任何宾客。但是,有一次却让他破了例。因为到访的客人不是一般人,而是远道从楚国来的叶公。孔丘一听,一路小跑地到了门口,恭恭敬敬地将叶公迎入府中。孔丘问叶公怎么会大老远到鲁国,叶公告诉孔丘,是衔楚王之命出使齐国。并告诉孔丘说:‘楚王这次授予诸梁的使命太重大了,但是诸梁知道,齐国对待外国使节总是外表恭敬而实际怠慢,办事拖拉。催促一个普通人尚且不易,更何况是一个王侯呢?正因为如此,诸梁感到非常惶恐,所以特意绕道鲁国,先来请教先生。”
“那孔丘怎么说?”逸轩急忙问道。
“孔丘先没吱声。叶公又接着说:‘诸梁曾经听先生说过:凡事无论大小,没有不合乎道而有好结果的。事情若是不能办成,势必就有遭到惩处的结果;事情若是办成,则又难免有过劳过忧导致阴阳失调的疾患出现。事情无论成功与否,都不会留下后患的,那是有盛德者才能臻至的境界。’孔丘记得自己确实对叶公说过这番话,遂点了点头。叶公又自表心曲道:‘诸梁平日饮食都是粗蔬糙饭而不求精美,夏日家中连厨子也不求清凉。但是,诸梁早上接受了王命,晚上就须饮冰水,因为内心焦灼呀!现在诸梁尚未到达齐国,开始出使的事务,就已经因忧虑而阴阳失调致疾。如果真的到达齐国,而最后事情办不成,那一定会遭到楚王的惩处。这两种祸患即将临身,诸梁作为一个人臣,实在是难以承受啊!所以,诸梁要请求先生赐教!’”
“那孔丘给叶公出主意了吗?”逸轩连忙追问道。
“当然,叶公远道而来,那么有诚意,孔丘是个守礼之人,也是一个重情义之人,怎么可能不给他意见呢?孔丘坦然告诉叶公:‘人世间有两大戒律:一是命,二是义。命是自然的,任何人都不能改变;义是人为的,任何人都不能背弃。子女之爱父母,乃是人的天性,这便是自然之命,是无法解释的;人臣事君王,乃为人之义,自有人类社会以来就不得不然,没有哪个国家会没有君王,这是无法回避的现实。以上二戒,是我们任何人都绕不过去的。所以,子女奉养父母,自己无论身处何种境地,都要使他们感到安适,这是尽孝的最高境界;人臣侍事君王,自己无论多么艰难,都要使他安然处之,这是尽忠的最高境界。重视内心修养的人,都不会受其哀乐情绪的影响,无论面对什么情况,都能泰然处之。也就是知其不可奈何,而能安之若命。能及于此,便是德的最高境界了。”
“听孔丘这番话,感到他确实是受老聃思想影响甚深了。”逸轩说道。
庄周点了点头,继续说道:
“孔丘还对叶公说:‘事实上,为人之臣都是有不得已之处。但是,只要记住一点:遇事只要顺其自然,根据实际情况去做,忘了自己的利害计较。能及于此,哪里还会生出贪生怕死、患得患失的念头呢?现在楚王让您出使齐国,您放心去就是了。’”
“叶公听了孔丘这话,就到齐国出使了吗?”逸轩问道。
“没有。叶公又问孔丘,出使齐国时要注意些什么。孔丘回答说:‘既然您问了,那孔丘就将所知道的都告诉您,供您参考。大凡两国结交,如果彼此山水相邻,就要靠信任维系;如果彼此远隔千里,那就要靠忠实的言辞展露诚意。而依靠言辞维系邦交,靠的是什么?当然是使臣的传话。传话并不容易,做使臣替两国国君传话,尤其是传达有喜怒情绪的话,那就是天下最大的难事了。如果传达的是表示喜悦的感情,使臣言辞上难免会美上加美,溢美过其辞;如果传达的是表示愤怒的情绪,使臣言辞中难免会恶上加恶,增恶过其实。无论是好话,还是恶言,都是多余之言、失真之言。多余之言、失真之言,国君都是不会相信的。国君不相信,那么使臣就会遭殃。所以古人有句话:要传平实之言,不要传多余之言。这样,大概就可以保全自己了。’”
“以前听人说孔丘老于世故,弟子还不信。现在听他对叶公说的这番话,还一点都不假。”逸轩插话道。
庄周看了看逸轩,呵呵一笑。然后,又接着说道:
“孔丘又对叶公说:‘大凡以智巧角力者,开始时还能光明磊落,明来明去。但是,到了最后,就难免会用些手腕,使些阴招。更过分的,恐怕就是诡计多端,没有一样是可以见得人的。以饮酒为例,刚开始时,大家都会依礼中规中矩,彬彬有礼。但是,喝到一定程度,恐怕就要乱性而失常了。甚至到了最后,还会丧失理智,放纵狂荡起来。其实,凡事皆如此。人与人交往,开始时彼此还能守信见谅,到了最后往往就演变成了相互欺诈。很多事情开始时都是单纯的,但到最后都变得复杂艰难起来。’”
“孔丘这话说得倒也中肯,是智者之言。”逸轩又忍不住插话道。
庄周点了点头,莞尔一笑。然后,继续说道:
“孔丘最后告诫叶公说:‘言语一旦出口,就有可能产生风波。替国君传话,产生风波的可能性更大。作为使臣,传言递语之间得失尽在,风险常存。如果传话稍有不慎,就会产生外交风波。而一旦外交风波产生,使臣就有危险了。导致他人愤怒,没有别的原因,全在言者巧言狡辩,或是言辞失当。困兽将死之时,往往尖声乱吼,勃然怒发,于是便有噬人的恶念。凡事逼迫太甚,势必就会引起他人反弹,生出恶念报复,而当事人往往还不知道为什么。如果危险已经发生,而他自己还不知是怎么回事,那还有谁知道会有什么祸患呢?所以古语说得好:不要改变君令,不要强求成事,过多的言辞是多余的。因为改变君令,强求成事,就会有危险。成就一件好事需要时间,做了一件坏事就悔之不及了。面对现实,我们岂能不谨慎为之?’”
“孔丘的这番话还真是至理名言。叶公听了,一定非常感激吧?”逸轩问道。
“当然。临行前,孔丘又跟叶公特别交代了一句话。”
“什么话?肯定很重要吧?”逸轩迫不及待地问道。
“就是前面为师已经说过的那句:‘乘物游心’,让叶公牢记于心。叮嘱他,凡事顺其自然,依循其自然发展状态,让心神自由遨游,一切托于‘不得已’三个字,以此涵养心性,自然就能遇事心平气和,没有任何烦忧。完成君王的使命是如此,做一切事情也是如此。孔丘认为这便是为人处世的最高智慧与境界。”
“弟子明白了,谢先生教诲!”逸轩欠身侧脸对庄周说道。
庄周眼望远方,莞尔一笑。
5.至乐无乐
时光荏苒,转眼间又过了半年。到周显王三十二年(公元前337年)三月初一,逸轩从赵国来到宋国,投在庄周门下已经九个月了。这九个月中,每日追随庄周左右,或临溪垂钓,或下河摸鱼,或上山砍藤割草,逸轩差不多走遍了漆园周围五十里的山山水水,对当地的风俗习惯也相当了解了,甚至还学会了一些当地的语言。每当赶集卖鱼,或是帮庄周当街兜售藤筐草鞋时,逸轩还时不时地学着当地人的腔调,用当地话吆喝几句。虽然明显有些怪腔怪调,惹得市集上的人们围观哄笑,但逸轩却很旷达,不以为忤,更不怕尴尬。结果,反而引得很多人在他摊前驻足,东西不仅卖得快,价钱也卖得好。为此,亓官氏常常称赞他这个赵国公子有能力,不比一般书生。
大概因为逸轩是赵国公子的缘故,加上他来投师时带了一大笔钱作为束脩之资,平时又会帮助庄周卖鱼贩筐售履,嘴巴说话还很甜,所以很讨亓官氏喜欢。也因为如此,自从逸轩来了之后,庄周夫妇之间的争吵少了,家庭平静了,庄周也觉得心境好多了。
三月初五,逸轩一大早起来,步出门外,看到远山近峦都已经绿了,空气中到处散发着草木花卉的芳香,吹在脸上的风也觉得温暖柔和。一向喜欢大自然的他,顿时心有跃跃然,大有蠢蠢欲动之意。正在这时,庄周妻子亓官氏也迈步出门,看到逸轩站在门外环顾四周,意有所许的样子,就顺口问了一句:
“逸轩,怎么一大早就起来看风景了?俺们漆园这地方,山不高,地不广,水不大,跟你们赵国比,肯定差多了吧?”
“师娘,不能这样说。徒儿觉得漆园这地方挺好的,毕竟是南方,山清水秀的,风都比俺们北国要温柔多了。师娘,您看,这周边的山都绿了,屋前房后的花儿或半开,或含苞欲放,鸟儿都高兴得一大早就起来唱歌了。多美的一个地方呀!”
“逸轩,师娘不明白,这大山小山,这房前屋后的树木花草,有什么好看的?俺们看了几十年,好像从来就没什么感觉。怎么你们读书人就是跟俺们不一样呢?看山绿了,看花开了,听鸟叫了,都要犯傻痴迷,说什么美呀什么的。”
逸轩听了亓官氏这番话,不知说什么好。顿了顿,呵呵一笑道:
“师娘,您生于此,长于此,打小就生活在这里,一切都是那么熟悉,自然不觉得这漆园周围五十里有什么美。再说了,您多少年来一直为了先生与全家操劳,忙进忙出,整日不得闲暇,从来没有机会静下心来,停下脚步看一眼周围的山水,所以对漆园周边景致之美视而不见,或说熟视无睹,那也是正常。可是,先生和徒儿则不一样。俺们都是外来之客,看到漆园周边的景致,对比曾经生活过的环境,自然就会有异样的感觉,觉得这里的景致非常美。假设您跟先生或是徒儿换个个儿,您的感觉就不一样了。”
“逸轩,还是你善解人意,理解师娘。你先生要是有你这样的想法,那就好了。”亓官氏感慨地说道。
“师娘,其实先生是个非常达观,也非常善解人意的人,徒儿都是跟他学的,来此快一年了,真的是跟先生学了不少做人的道理。据徒儿观察,先生对师娘一直是心存感激的,只是先生脸皮薄,爱在心里口难开,不善于表达内心的感受而已。”
“逸轩,师娘发现你现在是越来越像你师兄蔺且了,越来越会替你先生说话。”
逸轩一听这话,连忙呵呵一笑,岔开话题,说道:
“师娘,您看今天天气这么好,如果没有什么特别的事要俺跟先生去做,俺想陪先生到附近山里转一转。顺便到上游的溪中捉几条大点的鱼儿,晚上回来烤着吃,给师弟师妹改善一下生活,不要让他们见了青菜鱼汤就反胃。您看,如何?”
“好哇!”亓官氏脱口而出,非常爽快地答道。
“谢师娘!”
“别站着了,快去叫你先生起来吧。饭快好了,你们吃了再走。早去早回!”亓官氏吩咐道。
“好的,师娘!”逸轩一边说着,一边连忙进门去叫庄周了。
大约过了有半个时辰,师徒二人匆匆吃了点东西,就欢天喜地,一蹦三跳地出门了。
二人一边走一边看,走到一个山脚下,逸轩就觉得累了,提议停下休息一会儿。庄周看了看逸轩,笑着说道:
“逸轩,你比我年轻多了,走这点路就不行了,等会儿要爬山,恐怕就更不行了。”
“俺们走的路不少了,差不多都走了有半个时辰了,应该有十几里地了吧。先生,俺不明白,出门时看看这山,好像近在咫尺,几步就能走到。怎么走到近前,这才发觉好远好远呢?”逸轩不解地问道。
“你没听人说过一句话吗?”庄周呵呵一笑道。
“什么话?”逸轩连忙追问道。
“‘望山跑死马。’马都会跑死,何况是人呢?可能是因为你生活于北方,到处都是一马平川,没有进山或爬山的经验。”
“先生,这大半年来,弟子也没少跟您进山砍藤割草呀,怎么说没有经验呢?”
庄周呵呵一笑,说道:
“以前为师带你进的山,那都是在我家屋后,是些并不高也不大的小山。准确点说,应该是小土丘而已。今天为师带你来的这山,才勉强算是山吧。”
逸轩抬头朝山顶看了一眼,说道:
“先生,这山这么高这么大,还说勉强算是山,那您心目中的山到底有多高有多大呢?”
“如果你往南走,到楚国地界,你就会发现,像眼前这座山,根本算不上是什么山,高耸入云的大山触目皆是。”
“看来弟子真是井底之蛙,孤陋寡闻。以后有机会,希望能再往南边走走,也好见识一下南国的大山长成什么样。”
“其实,南国不仅山多山高山大,水也多,水也大,到处都是大江大河。像我们这里的溪流,在南国就算不上什么了。”庄周又说道。
“听先生这样说,弟子以后一定要到南国去一趟。哎,说到南国,弟子想问问先生,师兄蔺且是楚国人,他还回来吗?”
“为师也说不准,他临走时说是要回来的。楚国虽与宋国山水相邻,但是楚国南北东西都有几千里,地方太大,蔺且家住楚国南部,离此有好几千里。加上山水相隔,交通更是不易呀!所以,即使他有心再回来,恐怕也要颇费些时日的。”
“要是师兄能回来,就请他陪先生往楚国走一遭,弟子也趁机陪侍,好去见识一下泱泱大楚的山水,了解一下其风俗人情,增长点人生阅历。据说先圣老聃晚年就是隐居于楚国的,要是弟子也能去一趟楚国,相信对理解先圣老聃的思想,还有先生的思想,都是有帮助的。”逸轩望着庄周,认真地说道。
“那要等机会了。现在我们还是从眼前的山脚起步,不要好高骛远,想着楚国的大山。早点爬上这座山的山顶,也能领略这漆园周边几十里地的春日风光。”
“先生说的是。好像先圣老聃说过这样的话:‘合抱之木,生于毫末;百尺之台,起于垒土;千里之行,始于足下。’先生,那俺们就开始爬山吧。”
庄周看了看逸轩,点点头,欣慰地笑了,为他对老聃之言的熟悉,也为他开朗旷达的人生态度。
大约爬了有半个时辰,师徒二人终于爬到了山顶。虽然这山也只有约三百尺高,但逸轩爬不了几步就要停下喘气休息。所以,所费时间甚多。
站在山顶,师生二人眼眺远方,一边指指点点,一边热烈地讨论着。过了好久,逸轩觉得脚有些酸麻,就指着不远处的一块大平石,对庄周说道:
“先生,刚才爬山您腿脚也酸了吧。要不,俺们在那块石头上坐下说吧。”
庄周心知其意,呵呵一笑道:
“逸轩,爬这么矮的小山你就腿酸了,还想以后到楚国看大山呀!无限风光在险峰,不登峰顶,是看不到人间绝景的。就你这腿脚功夫,还得好好练练。”
“先生说的是。”逸轩笑着回答道。
于是,师生二人在大石上坐下,一边纵目远眺,一边随意闲聊起来。聊着聊着,逸轩突然感慨地说道:
“先生,还是俺们快乐。春天来了,可以登山看无边春色;夏天来了,可以垂钓于柳荫之下,享受似钓非钓的悠闲;秋天来了,可以看万山红遍,草黄叶枯,体会万物盛衰的况味;冬天来了,可以听北风呼啸,看雪花飞舞,天地浑然一体,尽没在一片白茫茫之中。为人在世,生命犹如白驹过隙,不过几十年而已,能够闲看风花雪月,优游于林下,自由自在,这是何等的快乐!纵然是王侯将相、达官贵人,又有几人能够享受到这种快乐呢?”
“为师以为,你以上所说的这些快乐,其实都是非常表面化的。真正的快乐,其实就是你最后所说的四个字:‘自由自在’。这才是最高境界的快乐,也是快乐的源泉。”庄周说道。
“先生的意思是说,快乐与锦衣玉食无关,与名誉地位无关,与生理快感无关,只与心灵与精神的自由有关,是吗?”
“正是。这便是‘自由自在’的真谛,也是快乐的真谛!把握了这一点,也算是得了先圣老聃之道的真传。”庄周说道。
“这么说来,老聃之道并不神秘,道家追求的快乐境界也很简单。相比之下,儒家所追求的快乐,就要复杂得多了。”
“这话怎么讲?”逸轩话音未落,庄周连忙追问道。
“弟子在齐国稷下学宫时,曾听孔丘的信徒孟轲说过他们儒家快乐的最高境界。”
庄周一听孔丘的信徒孟轲,立即来了兴趣,连忙追问道:
“孟轲是怎么说的?”
“孟轲说:‘君子有三乐,而王天下不与存焉。父母俱存,兄弟无故,一乐也;仰不愧于天,俯不怍于人,二乐也;得天下英才而教育之,三乐也。’”
“儒家讲孝悌,所以将父母俱存、兄弟平安视为人生一乐,这可以理解;孔丘讲慎独,重视个人品德修养,所以将上不愧于天,下不愧于人,作为人生二乐,也可以理解。至于第三乐,那就不是儒家的专利了。诸子百家都重视人才培养,大凡读书人都有爱才惜才之心。所以,孔丘要办私学培养学生,其政敌少正卯也办私学作育人才。老聃的弟子也不算少,同样是视作育人才为人生一乐的表现。只是有一点,为师有点不明白,孟轲是孔丘的信徒,孔丘一生的理想都是治国平天下,怎么孟轲说‘王天下不与存焉’呢?”庄周说道。
“先生是不是不信孟轲有此言?弟子是亲耳所闻。”
“为师倒不是怀疑孟轲说过这句话,他强调孝悌、慎独的理念,必然会降低治国平天下的重要性。至于他强调人才教育的重要性,就更易于理解了,因为儒家从孔丘起家,就非常重视培养人才。孟轲是孔丘的信徒,将‘得天下英才而教育之’视为人生一乐,那是必然的。为师曾听人说过,孟轲有句名言:‘人之患,在好为人师’。他能说出这样的话,说明他自己就是一个好为人师的人。其实,好为人师并不是什么坏事,只是最好不要好为王侯之师。”
“先生,为什么不能好为王侯之师呢?”逸轩不解地问道。
庄周呵呵一笑,顿了顿,说道:
“这个道理还不简单吗?王侯不是普通人,你做他的老师,如何教育他?如果没有高度的智慧,不讲究教育的技巧,不仅教育不了他,自己还会有性命之忧。你说,好为王侯之师,有快乐吗?”
逸轩点了点头,但没有说话,眼睛直盯着庄周。
庄周明白其意,呵呵一笑道:
“那为师给你讲个故事吧。”
逸轩一听庄周又要讲故事了,顿时神情一振,因为他早已领略了老师的口才,也有心跟他学习。于是,连忙坐直身子,催促庄周道:
“先生请讲。”
庄周没有立即开口,而是远眺了一下远方的山峦田畴,然后慢慢收回目光,转身侧脸看了一眼逸轩,这才从容说道:
“大家都知道孔丘是个成功的教育家,有三千弟子,七十二贤。其实,与孔丘同时,鲁国还有一位著名的教育家,也是声名远播的,就是颜阖。”
“颜阖?”逸轩一愣,因为他从未听说过这个人的名字。
庄周看出逸轩的心理,又是呵呵一笑,说道:
“颜阖之所以不为世人了解,吃亏就是吃在他没有像孔丘那样大张旗鼓地兴办私学,广泛收徒。但是,他确确实实是一位杰出的教育家,同时也是一位贤大夫。孔丘虽然在卫国待了很长时间,卫灵公对他也很礼遇,就是从未起念聘请孔丘做太子蒯聩的老师。但是,卫灵公晚年却专程派人往鲁国,礼聘颜阖到卫国,做太子蒯聩的老师。”
“是吗?如此说来,颜阖确实不是一般人。”逸轩说道。
庄周点了点头,知道逸轩已经相信自己的话了,遂接着说道:
“颜阖到了卫国后,没有直接晋见卫灵公,而是先去拜访了蘧伯玉。”
“为什么要先拜访蘧伯玉呢?”逸轩又感到不理解了。
庄周侧脸看了一眼逸轩,莞尔一笑。
“先生,您笑什么?是笑弟子无知吗?蘧伯玉是卫国的贤大夫,这一点弟子还是知道的。”
“那你对他还有什么了解?”庄周连忙追问道。
“除此,还知道他是孔丘的挚友。至于其他,弟子就没有更多的了解了。”逸轩答道。
庄周呵呵一笑,认真地看了逸轩一眼,然后才从容说道:
“蘧伯玉的故事多着呢!他出生卫国名门望族,世代官宦之家。其父无咎,在卫国政坛可谓声名赫赫,是众所周知的贤大夫。蘧伯玉自小聪颖过人,加上良好的家庭教育,年纪不大就满腹经纶,而且能言善辩,口才极佳。一生历仕卫献公、卫殇公、卫灵公三代君主,始终主张以德治国,认为执政者应该修身养性,以高尚的道德率先垂范,以行动而不是说教影响民众、教育民众。”
“弟子真是孤陋寡闻!今日不听先生教诲,还真不知自己对历史无知之极。”
庄周见逸轩面露惭愧之色,遂宽厚地一笑,然后接着说道:
“蘧伯玉生性忠恕,外宽内直,虔诚坦荡。三朝为官,始终体恤民生疾苦,实施‘弗治之治’。”
“先生,蘧伯玉的‘弗治之治’,是不是就是老聃的‘无为而治’?”逸轩连忙插话问道。
庄周点点头,说道:
“其实,蘧伯玉的政治主张不仅与老聃之道有相通之处,对孔丘也有重要影响。”
“是吗?”逸轩更加好奇了。
“孔丘在鲁国政坛失意之后,带着弟子周游列国,前后达十四年之久。其中,有十年是滞留于卫国的。而在卫国的十年间,又有九年是借住在蘧伯玉府上的。蘧伯玉晚年退出政坛后,孔丘仍然借住其府上,并在他家设帐授徒。这种友情,不是一般朋友能有的。正因为如此,蘧伯玉的思想与政治主张潜移默化地深深影响了孔丘。我们今日说儒家之道如何,其实很大一部分是源于蘧伯玉的。”
“蘧伯玉历仕卫国三代君主,不知治国理政成绩如何?”逸轩问道。
“卫国不是齐国、吴国,也不是楚国,而只是一个小国。加上历史上卫国出现多次战乱与内乱,到蘧伯玉出仕时国力早已衰退很多了,甚至可以说已经沦为大国的附庸。尽管如此,由于有蘧伯玉等贤臣在朝,经过长期努力,卫国仍然能够在东齐、西晋、南楚等几个大国的夹缝中求得生存,而且经济社会发展水平都高于周边邻国。据说,孔丘第一次到卫国时,看到卫国民众安居乐业,社会一片和谐的景象,不禁发出了惊叹,说是仿佛见到了周公治理下的清平世界。”
“原来蘧伯玉是这样一个贤能之人!怪不得,颜阖一入卫国就急着要拜访他。先生,那您知道不知道颜阖拜访蘧伯玉时都问了些什么问题,蘧伯玉又是如何指教颜阖的呢?”逸轩望着庄周,恳切地说道。
庄周莞尔一笑,故意停顿了一会儿,才从容说道:
“别急呀!为师既然要给你讲他们的故事,当然知道他们说过什么。颜阖不是被卫灵公礼聘为太子老师吗?他见蘧伯玉,当然是请教有关如何为王侯之师的问题。”
“颜阖是怎么问的?”逸轩又沉不住气了。
“颜阖跟蘧伯玉说:‘现在有这么一个人,生性非常刻薄残忍。如果我纵容他,凡事顺着他,那么结果就会危害到国家;如果我规谏他,阻止他为非作歹,那么又会危及我自身的安全。他的情智足以看出别人的过错,却不知道自己的过错。对于这样的人,我该怎么办呢?’”
“颜阖说的这个人,是影射他即将要教的卫国太子吧?”逸轩忍不住,又插话问道。
庄周点点头,又看了一眼逸轩,接着说道:
“蘧伯玉一听颜阖的话,立即明白是怎么回事,遂脱口而出道:‘你这个问题问得好!’颜阖接口又问道:‘那我应该怎么做呢?’蘧伯玉正色回答道:‘老朽送你一句忠言。’颜阖连忙欠身致意,说道:‘先生请指教!’蘧伯玉说:‘从今以后,你的一言一行都要小心谨慎!’颜阖又问道:‘具体应该怎么做呢?’蘧伯玉回答说:‘你既然要做太子之师,首先需要立身端正,为人不要出现瑕疵。做到了这一点,再注意应对的技巧,差不多就没什么大问题了。’”
“蘧伯玉所说的应对技巧,是指说话和规谏的技巧吗?”
庄周知道逸轩有点喜欢呈露悟性的毛病,遂呵呵一笑。顿了一顿,然后才接着说道:
“蘧伯玉说的不是语言技巧,而是处世智慧。他告诉颜阖,与太子相处,应对周旋,外表上要显得亲近甚至迁就,内心里则要常存诱导教诲之念。”
“蘧伯玉让颜阖这样做,是否意在不让太子产生抵触情绪,从而欣然接受规谏?”
庄周听了逸轩这句话,重重地点了点头,觉得他确实有悟性。接着,继续说道:
“不过,蘧伯玉又告诫颜阖道:‘虽然这样有利于与太子相处,但是也会产生一些后遗症。因此,为了减少后遗症,需要掌握分寸。可以亲近甚至迁就他,但不要太过分;可以诱导教诲他,但不要表现得太明显。因为亲近迁就太过分,自己势必跟着丧失了应有的原则与立场,结果导致教育的颠倒失败;诱导教诲之意表露得太明显,则容易引起他的反感,以为你是倚老卖老,借着先生的名义教训他,是在博取声名。这样,必然招致祸患。’”
“蘧伯玉这话说得确实在理,不愧是老于世故的三朝不倒之臣。”逸轩情不自禁地评论道。
庄周笑了笑,接着说道:
“蘧伯玉告诫颜阖说:‘为王侯之师,贵在潜移默化中影响他。如果他生性像个孩子一样天真烂漫,那么你不妨也随他像孩子一样表现得天真烂漫;如果他是个不显摆威仪的人,那么你也跟着显得没有威仪;如果他是个无拘无束的人,那么你也可以无拘无束。这样引度他,就能进入无过失的正途了。’”
庄周话音未落,逸轩就感慨地说道:
“唉,做王侯之师真是太累呀!教导学生,不能真情表露,还要顾忌这顾忌那,什么都要装。”
“是啊!所以,为师才说千万不要做王侯之师。”
“那颜阖听了蘧伯玉的话,是什么态度?”逸轩问道。
“颜阖听了蘧伯玉的话,觉得非常有道理,连连点头称是。于是,蘧伯玉又告诫他说:‘你看见过螳螂吗?它见到有车辆过来,总是奋力举起臂膀,企图阻挡车轮,却不知道这是徒劳的,是不自量力。那么,螳螂为什么会举臂挡车呢?不就是因为它太高估了自己的能力,自以为是,自高自大吗?所以,老朽说,你来卫国做卫太子之师,务必要小心,要谨慎!如果你总是炫耀自己的能耐,不经意间触犯了他,那就危险了!’”
“先生,蘧伯玉说得太夸张了吧。难道做王侯之师就那么危险?如果真是这样,那自古及今就无人敢做王侯之师了。真是这样,那自古以来的王侯又是谁教出来的呢?”逸轩不以为然地质疑道。
庄周呵呵一笑,接着说道:
“你别急,你再听听蘧伯玉是怎么说的。蘧伯玉说了上述一番话后,特意打了一个比方,说道:‘你见过别人养老虎吗?你知道养虎人为什么不敢拿活物喂虎,也不敢拿整只动物喂虎吗?那是因为拿活物喂虎,会让虎在扑杀活物时激发出残忍杀生的兽性;拿整只动物喂虎,会让虎在撕裂咬噬动物时发怒,引发其野兽天生的攻击性。因此,有经验的养虎人,他会观察,会揣摩,知道虎什么时候饿了,什么时候吃饱了,然后顺着其喜怒而适时调整其喂食的份量与次数。虎与人不是同类,为什么虎会驯服于养虎之人呢?那是因为养虎人顺着它的性子予以喂养的缘故。如果虎伤了人,那一定是因为人拂逆了它的性子。’”
“蘧伯玉的这个比方好,很能说明问题。”逸轩情不自禁地评论道。
庄周听了,侧过脸去,神秘地莞尔一笑。接着,回过身来看了一眼逸轩,一本正经地说道:
“蘧伯玉还打了一个比方。他说:‘有些爱马之人,会用别致的箩筐去接马粪,以珍贵的大贝壳去接马尿。如果碰到有蚊虫叮咬马,他会出其不意地扑打蚊虫。爱马人替马扑打蚊虫,是出于爱马之心,但往往会使马受惊,导致马咬断勒口,挣脱笼头,毁坏胸辔。爱马人出于好意,但马并不了解,结果适得其反。’”
“蘧伯玉的这个比方也很贴切。”逸轩脱口而出道。
庄周笑了一笑,说道:
“最后,蘧伯玉总结说:‘养虎与养马一样,都要顺着其本性。否则,就会好心善意得不到回报,反而遭遇危险。为王侯之师,包括为太子之师,其实就跟养虎养马是一样,必须了解其心性,顺着其性子,谨慎予以诱导教育。所以,我一再跟你说,要谨慎,要小心!’”
“看来,做王侯之师,虽是一种荣耀,却并不是一件轻松的活儿。”
“道理非常简单,王侯包括太子,都是些难侍候的主儿,往往喜怒无常,做他们的老师,真是如同伴虎一般,时刻都要提心吊胆。你说,做王侯之师有自由吗?有快乐吗?不可能吧。”庄周总结似的说道。
“先生说的是。好为人之师,虽是人的本性,但好为王侯之师,就不是什么明智的选择了。弟子觉得,一个人如果为了一时的虚荣而牺牲自由,甚至性命,那是非常不值得的。还是先生的人生观最具智慧,自由自在,就是快乐的最高境界。”
“说得好。为师今天跟你在山顶沐春风,观风景,谈天说地,闲话三千,觉得无比快乐。如果你是赵国的太子,而不是现在这个没落的公子身份,那为师今天跟你的谈话就一点快乐也谈不上了。”庄周说完,放声爽朗地大笑了几下。
逸轩深受感染,也跟着大笑起来。在鼓荡的春风中,师生二人快乐的笑声在空旷的山顶上弥散开来,传得很远很远。
过了好一会儿,逸轩突然侧脸望着庄周,认真地问道:
“先生,弟子刚才在想,天下之大,人群之众,到底哪些人才会真正有快乐呢?”
“这还用问吗?除了我们老聃之徒,世上没有人能真正体会到快乐。”庄周脱口而出道。
“先生,您为什么说得这样肯定,这样绝对呢?”逸轩不以为然地反问道。
庄周先是莞尔一笑,接着以十分肯定而自信的口吻说道:
“世上唯有我们老聃之徒能够清心寡欲,不为世俗名利所驱动,因此我们不必辛劳地奔竞于王侯门下,不必看权贵眼色,因此就没有摧眉折腰的屈辱感,没有为争名夺利而日夜算计他人的焦虑感,精神是自由的,心情是平静的。我们没有追求,自然没有失败;我们没有算计,自然没有失落;我们没有失落,自然没有心灵的苦痛;没有心灵的苦痛,怎么能不快乐呢?”
“那么,先生,您觉得孔丘之徒、墨翟之徒,还有杨朱之徒,他们就没有快乐了吗?”
“当然没有。孔丘一生追求的是什么?是‘治国平天下’,是‘克己复礼’,是恢复周公礼法,是实现‘天下大同’。孔丘终其一生,理想实现了吗?世道已然改变,他的理想只是镜中之花、水中之月,是不可能实现的。今日天下如此纷乱,兼并战争连年不断,孔丘之徒仍然抱守孔丘当年的政治信念,追求孔丘当年所追求的政治目标,他们能够成功吗?他们不能成功,何来快乐?墨翟一生主张非攻、兼爱,他的信徒跟他四处奔波,游说诸侯,可是哪一个诸侯愿意听从他们的劝说,心甘情愿地放下武器,打消兼并他国领土的想法呢?因此,墨翟及其信徒即使跑断了腿,也是达不成其政治理想的。他们的理想信念那么坚定,却又不能达成,你想他们能快乐吗?杨朱之徒崇尚‘贵己’‘全生’,重视长寿不老,在今天这样的乱世,大家的性命都朝不保夕,他们能独善其身吗?他们不能独善其身,而是时刻忧虑身家性命,那何来的快乐呢?”
“那王侯将相呢?”逸轩又反问道。
“王侯将相,虽然锦衣玉食,骄奢淫逸,看起来很幸福,实际上他们日夜都在为了保住这既得的一切名利而忧心忡忡,生怕别人夺走他所拥有的这一切。你想,一个整天忧心忡忡的人,他能有快乐吗?”
听庄周说得如此振振有词,语气又是如此不容置疑,逸轩一时为之语塞,不知说什么好。庄周见此,遂又说道:
“其实,除了老聃之徒,天下所有的人,包括王侯将相在内,都是没有快乐的。因为他们所看重的,都是财富、显贵、长寿、名誉;他们所追求的,都是安逸、美食、华服、炫色、乐音;他们所厌弃的,都是贫穷、卑贱、夭折、恶名;他们所苦恼的,则是身体不能安逸、舌头尝不到美食、身上缺少华服、眼睛不见炫色、耳朵不闻乐音。得不到这些,他们就忧虑沮丧。这个样子,他们怎么可能有快乐呢?”
逸轩听到这里,重重地点了点头。
庄周见此,遂又接着说道:
“在现实生活中,我们都见过很多富裕之人,他们一生劳筋动骨,辛苦工作,积聚了大量财富,但最后都没有充分享用,便匆匆离开了人世。这样对待自己的生命,难道是明智的人生态度吗?很多显贵之人,他们为了保住自己的高官厚禄,夜以继日地忧思筹划,以致心劳神疲。这样不顾自己的身体,难道符合贵生养生之道吗?人生于世,与忧愁同在。好不容易活得寿命长些,却又有很多烦恼,整日昏昏沉沉,抑郁痛苦,却又死不了,这是何等悲哀呀!这样得以保全的生命,又有什么意义呢?天下人都称赞烈士,可是烈士却不能保住自己的性命。我不知道,做烈士是真好,还是不好。如果说是真好,他自己却保不住性命;如果说不好,他又能使别人活命。人活于世上,如果不能清心寡欲,不能放下名利,就真的没有什么快乐可言。可惜呀,世人很少能看到这一点!”
“先生,不知道您看到这样一个事实没有?在现实生活中,很多人整天都在忙忙碌碌,乐此不疲地做着各自的事情,他们好像都有自己所追求的快乐。弟子不知道,他们这种快乐是真的快乐,还是假的快乐?”逸轩侧脸望着庄周,认真地问道。
“为师以为,这些人的快乐都是假的。事实上,并非脸上挂出笑容的人,就是快乐的。他们所谓的快乐,其实都是群相趋附的快乐,是虚假的快乐。好像大家都一窝蜂地做某事,而且做得专心致志,于是大家就说这是快乐。我看不出这是真的快乐,还是假的快乐。忙于做事,或急于做成某事,我不知道是真有快乐,还是没有快乐。”
“先生的意思,是不是说无所事事就是快乐?”逸轩反问道。
“为师并不是主张无所事事,也并不认为无所事事就是快乐。而是说不要刻意做事,更不要群相趋附地做事,也就是盲目地做事,甚至是为做事而做事,好像做事越多越好,做成的事越多越有成就,越觉得有成就,就好像越加快乐。需要做的事,应该去做。不应该做的事,或是不必要做的事,就不要去做。清静无为,才是快乐之源。可是,世俗之人都不这样认为,他们都认为不做事或做不成事就是羞耻,就显得自己没有成就。为此,他们会感到苦恼。其实,这是愚昧,不懂快乐。圣人说:‘至乐无乐,至誉无誉’,说的就是这个道理。”
“先生,什么叫‘至乐无乐,至誉无誉’?”逸轩不解地追问道。
庄周呵呵一笑,侧脸看了一眼逸轩,从容说道:
“所谓‘至乐无乐’,是说最高境界的快乐,就是忘记什么是快乐。如果连快乐都忘记了,还有什么烦恼忧愁不能忘记呢?如此,怎么能不快乐呢?所谓‘至誉无誉’,是说最高的荣誉,就像是没有荣誉。如果一个人看淡荣誉,做事没有功利之心,那是多高的精神境界呀。能达到忘记荣誉的精神境界,那不就是至誉吗?”
“先生说的是。”
庄周看了一眼逸轩,接着说道:
“天下的是非,说实话,确实是难以断定。尽管如此,如果抱持‘无为’的态度,天下的是非还是可以判定的。”
“先生,这话怎么讲?”逸轩又感到困惑了。
“以‘无为’的态度来看待一切,自然能够心平气和,客观公允。‘无为’可以养心,至乐自然由此而生。先圣老聃有言:天无为自然清虚,地无为自然宁静。天地无为,两相配合,万物由此生长变化。天地无所作为,但天地间的一切却都由它们化育而成。老聃说:‘无为而无不为’,说的正是这个道理。与此相同,如果我们凡事忘了功利,不计得失,以‘无为’的态度来看待一切,则自然能够清心寡欲,不为名缰利锁所羁绊,忧愁不生,烦恼无有,怎么可能没有快乐呢?如果能够连快乐都不刻意追求,甚至忘了什么是快乐,那就真正臻至‘至乐’的境界了。”
“先生说得太透彻了,弟子谨受教!”逸轩由衷地说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