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人与兽
狼的末日
老阿洼喝了些酒,是很新鲜的青稞酒,脸有些红,鼻尖上都是兴奋的汗珠。他对我说,你在这里憋得太久了吧,想不想呼吸一下外面的新鲜空气?
我当然很想了。可我默默地灌着热茶,没有说。他站起来,在屋内走来走去,还在犹豫让我开门到外面去,还是就关在这又冷又闷的屋子内。他看了我一眼,牙一咬,走到那堵常看电影的冰墙前。他在墙角的什么地方按了几下,嘴里数着数。又回头很奇怪地看了我一眼,手在冰墙上轻轻一推。墙像一扇门轻轻地打开了。
寒冷极了的风刮在我的脸上,强烈的光使我睁不开眼睛。我看见茫茫雪雾笼罩原野,隐隐可以看到远处有片树林,铁硬的枝干上披着厚厚的雪。再远处是迷茫的雾气,大片的雪粉就从那里飘过来,沾在我的眼睫毛上。老阿洼指着远处说,天晴时,可以看见大雪山,还有下面的山谷,清亮的河水从那里流出来,成群的野鹿和山獐就在河边喝水吃草。
风很狂,夹雪的风堵得我张不开嘴。老阿洼也用袖筒捂住嘴,说:“我们还是回屋吧。”我拉住他,说:“等等,是什么东西在叫?”
哦,呜呜呜——,很凄厉的声音在雪原上升起,又让雪风刮跑了。
老阿洼脸色变了,说:“狼。这风雪让狼也饿疯了。”
雪野一片迷茫,我什么也没看见。
回到屋内,老阿洼手一按,门又变成了一堵冰墙。炉里呼呼燃烧的火烤得湿润的空气哧哧叫着,不一会又暖烘烘的了。老阿洼鼻尖上又沁出了汗珠。可能刚才喝了些冷空气,我喉咙有些痛,鼻腔也有些堵。
老阿洼给我倒了碗热茶,看着我喝下,脸上也红润了。他说:“你看见过狼吗?”
我说:“没见过。小时候听父亲讲过好多狼的故事。”
老阿洼笑了,说:“你父亲肯定说狼是个坏透顶的野兽吧,狼心狗肺,世上没有比它更坏的野兽了。”我笑了,脸颊有些烫。他说:“其实,狼很像人,有团体,有阶层,有领袖,还有忠臣和奸臣。你别笑,狼很聪明,比狐狸更能用脑。”
他的手掌在冰墙上一晃,一阵刺眼的光的闪动,墙壁上出现了一只很大的狼的头颅。那是只皮毛雪白的狼,嘴很长,眼珠上有淡淡的红色,漂亮的头颅微微仰着,像是高贵的王者。老阿洼说,这种狼叫纽芬兰白狼,居住在美洲西南部的维塔克族的地盘上。1800年时,魁梧彪悍的维塔克族爱用红色涂抹脸颊和胸脯,为保护自已的领地而不倔地与西方来的英国人战斗。英国人以枪炮对付他们,政府也出重金奖励杀戮,悬赏要维塔克族的头颅。1800年时,维塔克族灭绝了。让入侵的英国人用枪炮灭绝了。1824年,英国政府悬赏要白狼的头,因为白狼袭击家畜。于是白狼不断遭到射杀和毒杀。1911年,最后一头白狼在被发现同时遭到射杀。梦幻之狼,在维塔克族的悲剧后经过100多年,终于在残虐的文明人手中灭绝了。
墙上出现了成片的白狼尸体,大堆大堆的白狼皮。一位白人猎者拖着一头巨大的白狼走来,又扔在雪地上。我明白,那就是1911年死在枪口下的最后一头白狼。
老阿洼手掌又在冰墙上一抹,另一头奇怪的狼出现了。淡黄色的毛带有黑色成条的花纹,像老虎一样。它在山坡上警觉地爬行,突然直立起来,像人一样。我看见它肚皮上竟然有个皮袋子,里面伸出了两个小狼的脑袋。当一只小袋鼠在山坡上出现时,小狼缩进了袋子,老狼四爪在地上擦了擦,猛扑过去一口叼住了小袋鼠,咔嚓一声,小袋鼠坚硬的骨头在狼嘴里碎了,血从狼嘴角上滴了下来。老阿洼说:“这就是当年澳洲草原上很有名的袋狼。它的行动并不敏捷,但追捕猎物很执拗,只要盯上了就不会死心的,一直追下去,直到猎物精疲力竭。可惜呀,人类太愚蠢了。1888年,澳大利亚政府因为流行瘟热怪罪这种狼,下了猎捕令,塔斯马尼亚袋狼数量激减。到了1933年,最后一只袋狼死于动物园,一个物种就此灭绝了。”
我不知道阿洼给我讲解这些是啥意思,也不想问。他看着我,好一会儿都没说话,眼一闭,一串浊泪滚落下来,他咬了咬枯裂的嘴唇,说:“还有好些很优秀的狼种,都灭绝在人类的手里。人类,总以为自己是这个世界之王,可以任意屠杀而不受惩罚。可是自然之王的惩罚却悄悄降临了。”他一挥,我看见广阔的沙漠,干裂的焦土,还有只飘着几根毛草的戈壁滩。他说:“孩子,在一百多年前,这些地方都是草木丰盛的肥沃之地呀!就是因为人类灭绝了狼后,破坏了大自然的平衡。大群的食草动物由于没有了威胁,疯狂地繁殖起来,食光了草木。最后,这里除了枯骨,就剩荒漠了。”
我说:“狼也很坏,它们不偷杀人类喂养的牲畜,人类也不会捕杀它们。”
老阿洼眼睛红了,把嘴里的什么东西狠狠吐在地上,说:“那是人类的愚蠢!还有就是心胸的狭隘。他们只满足于眼前的利益,从来看不见未来的影子。自然之神的报复来临时,他们从来不会在自己身上找根源,只把这些嫁祸于那些他们看不顺眼的生灵,怪罪到他们臆想出来的鬼怪。”
我说:“那狼伤了你,你也不能动手还击了。”
他说:“废话!狼这种动物其实是很温血的,你不伤它,不破坏它的食物链,它怎么会来伤你呢?当然,也不能让它们疯狂繁殖,那样也会破坏自然的平衡。假如人类有脑袋,就会履行自然之神赋予他们的职责。少量捕杀,与自然万物共生同长。”
我明白他说的意思了。在冰墙上出现了大群的狼在雪原上狂奔的画面,在发现猎物时,狼群四散开来,又从前后左右围了过来。猎物奔跑的速度减弱了,最后精疲力竭地倒下了。这捕猎的画面很像人类在战争中使用的合围战术。在大群狼分食猎物时,画面渐渐拉近,我看见一面土坡上立着一头雄气勃勃的公狼,赤赭色的皮毛,涂了油似的光滑。那狼始终都一动不动,看着下面狼群围猎,那模样真有些威严高贵的王者之气。老阿洼说,那是一头狼王,这场围战就是它指挥的。
我看见有好几只狼叼着血红的肉跑了上来,把肉恭敬地放在狼王的身下。狼王抖动一下鬃毛,嘴一张,发出长串刺耳的嗥声。雪原上灰色的雾气在风中滚动起来。
雪地狼王
好几天,我都和老阿洼一边喝着浓香的奶茶,一边看冰壁上的狼王的画面。老阿洼看得很专心,话也很少说。
色金达瓦有时也坐在一旁看,悄悄对我说,那头狼王曾经咬伤过老阿洼的马,老阿洼拿枪追了好些地方,都没伤着它。那是头成了精的狼。老阿洼吸了撮鼻烟,揉揉鼻孔舒服些了,把碗里剩下的最后一口茶喝下去,剜了达瓦一眼,说:“那是狼王,脑袋里有智者思维的狼王,哪有什么精不精鬼不鬼的。”
色金达瓦伸了伸舌头,捂住嘴啥也不说了。
我看着冰壁上的画面,那头灰色狼王安静地蹲在一面驼峰似的雪坡顶。
坡下是一片白茫茫的荒滩,现在已没有任何活动着的生物了。它深吸一口气,嗅到了埋在积雪底下的牲畜味和人的气味,它知道不久前,这里还是一片生机勃勃的牧村,成群的牛羊糟蹋着这片不太肥美的草滩。积雪底有熄灭不久的火塘,有扎过帐篷的木桩,还有几根腐烂的牛腿骨。它耸耸苍老的硬毛,歪着头,眼缝里透出一种傲气。
雪野上有几个黑点朝牧村慢慢蠕动而来。狼王有些烦躁了,跳起来踩着雪地转圈子。它嗅到了嫩羊身上的奶味,仰着脖子咽了口酸涩的涎水。在漫天飞扬的雪粉里,它张开了尖削的嘴,愤恨地吐出了一串悠长的嗥声。
不知从哪里呼啦啦窜出了成片的野狼,饥饿使它们全都鼓胀着红肿的眼睛,烦躁地窜上窜下,吐出舌头舔食嘴边的雪粉。
狼王挺直脖子,如一尊石塑钉在坡顶,铺天洒下的雪粉盖住了拖在地上的尾巴。它不能动,在群狼出现的时候它更不能动,因为它是狼王。与人打交道,它学会了忍耐。它太了解那些竖着两条腿的家伙,那是世上最狡猾的动物,他们不会轻易扔下几只活羊给饥饿的野狼的。它酸涩的眼珠有些发胀了,涎水顺着嘴角淌下来,又伸出舌头舔食干净。
周围的野狼们急躁地蹦跳,前爪刨着深深的雪坑。有几只耐不住饥饿,箭一般朝山下冲去。狼王愤恨极了,朝它们尖吼一声,那几只狂奔的狼急刹下来,立在雪地有些怨恨地望着它,极不情愿地退了回去。
冰墙上的那头狼王依然高昂着头,眼缝里透出威慑一切的傲气。
山野仍是一片死寂,雪风旋涡似的在原野滚来滚去。那几只还能活动的山羊像冻僵了似的卧在雪地。雪慢慢地盖住了它们的全身,只剩下一张张拼命呼吸的嘴,飘着层白雾。
狼王有些急躁了,站起来抖动了一下身子。它的两条后腿只剩半截,硬硬地戳在地上。这两条断腿记下了它对人类的一段仇恨,看见断腿它牙齿就一阵难忍的酸痛。它头昂着胸挺得很高,两条前腿像拐杖,拖着身子朝坡下挪去。
坡下有堆积雪一抖动,雪粉像凋谢的花瓣似的漫天飞舞。雪地上站起来一头毛色赭黄,骨架高大的公狼。公狼用柔软的眼光望望它,蹲下了身子,让瘸腿狼王伏在自己宽大的背脊上。公狼的眼睛眯缝着,透出种温驯与慈爱。
狼王还是那股傲气,嘴尖指向阴沉沉的天空。四周的雪粉纷纷扬起,跳起一大群狼,都急躁地望着它,眼内滚动着饥渴的馋焰。狼王仍旧沉住气,昂头看天,等待了很久。天渐渐阴暗下来,寒风又从树林缝隙里呼啸着滚了过来。它看看山下的活物,仍然没有动静,才吐出攻击的命令。低沉且幽怨的声音如缓缓启开的闸门:
嗷呜,嗷呜——
狼群山洪般地朝下压去,踏得雪地隆隆颤抖。踏起的雪雾溅开了,压过了狂风的呼啸。高坡上,瘸腿狼王雕塑似的一动不动,昂头看天的眼睛内让飘下的雪粉覆盖,眨眨眼睛雪粉又化成了水。它的神色是那样的悠然自得,那样的不可一世,简直就是独霸雪原的王者。因为它明白,不久后,狼群会把最肥嫩的肉送到它面前。它更得意地把高傲的头颅向灰暗得如一团乱墨的天空伸去。
它觉得山野似乎抖颤了一下,接着一声巨响后,它耳朵就什么也听不见了。它看见山下飘起一片浓浓的烟雾,接着又腾起红亮的火光,弥漫着呛人的火药味。它看见,冲到前面的狼全掉进了一个大雪坑,坑里烈焰滚滚。后面来不及掉进雪坑的狼,抖动烧焦的皮毛四处逃散。
“哈哈,哦哈哈哈!”
狼王终于看清,一个两脚动物高举着火把,兴奋得尖声怪叫。那是个干瘪的老太婆,脸颊颧骨突出,并镀了一层红亮的光斑。她的眼眶内一片亮白,脚下的雪坑里有六七头狼在火中挣扎。
“哈哈,岗嘎尔拉神有眼睛啦,眼睛大睁着啦!我瞎了大半辈子终于看清了你这个心狠狡诈的瘸鬼呀!哈哈,我终于看见了山洪暴发,看见了雪山崩塌,看见了明晃晃的太阳爆炸。轰!爆炸了!烧吧,把这些毁灭部落的东西烧死干净吧!”
狼王冷眼看着那个人在跺着脚狂笑,用手里的火把点燃了自己的衣袍,比血更浓酽的火光冲天而起时,那个人狂笑怒骂声低下去了,渐渐在火光里化为一团黑炭。可那颤抖的声音还是铁刺般地深深扎进了它的耳膜。
火熄灭了,烟散尽了,雪无声无息地掩盖这使人心颤的一切。寂静的雪野更加寂静,像什么也没发生过一样。狼王知道,这是雪野的骗局,知道这是人类的狡诈。它有些悲伤了,朝灰蒙蒙的天空仰起酸痛的脖子。
一串凄惨哀伤的声音悠悠长长地撒落在茫茫雪野,久久回荡,久久不散……
逃散的野狼,又渐渐朝它聚拢过来。
头人帕加
好静,这个潮湿的石洞屋子静得像飞到天外的太空舱。
我久久地盯着老阿洼的脸,那张紫红色的脸,那双眯成一条缝的眼睛,那张抿得很紧的嘴唇。他的唇边两条皱纹竖起来时,我听见了他胸脯里的擂鼓声,咚咚咚。
他叹息一声,说:“你也看到了,那个叫班却乃炯的巫婆死了。我不能再以她的样子出现了,也不能再跟着这个雪原上挣扎迁徙的部落去寻新生之地了。”
我还在看他,他笑起来我也看,他手掌挡住脸,说你这样看,我不好意思,我脸上没什么吸引人的东西让你那样看。我说,我是在找你脸上有没有烧坏的疤痕。他摸摸脸颊,说:“怎么会呢,我不过烧了几件破衣衫呀。”
我说:“你人呢?”
他说:“我坐在这里喝茶呀!你以为那个点火烧身的真的是我自己吧?那是虚拟三维图像。哦,说了你也不会懂,那是我们香格里拉的新技术,用光与影造成很真实的幻象。”
我还是不懂,他也不做解释了。
我说:“你丢开了这个部落,那他们怎么办?”
他笑了,笑得很爽,说:“不是我不想,他们有了智慧的狐狸,就能走出这茫茫荒原,走出死亡之地。我就该是那个升上天界的班却乃炯大师,在冥冥之中会护佑着他们的。”
我说:“我知道你说的是谁了。那个瘸着腿的小矮子真的能带部落走出雪原吗?”
他看着一片冰冷的墙壁,没哼声。他像在思考什么,嘴里哼着歌,摇摇头,说:“世上的事千变万化,我也说不准。可这个部落最合适的人,就是瘸鬼帕加了。看看他的第一招,就赏给那些贪吃的狼一个火与血的教训。后面的路还长着呢,我与他们都咬着牙齿坚持。”
我说:“部落里就找不出比帕加更强的人了吗?”
他说:“或许,走完这些路,会有的。”
他手伸进达瓦端来的温水里,把手在里面浸泡着,闭上眼睛脸上现出舒服极了的神色。他用羊毛巾擦干净手,又在火上烤烤,说:“我们还是看看那个正迁徙途中的部落吧。”
手在墙上抹了几下,很刺眼的光在墙上跳跃,我闭上了眼睛。睁开时,我看见了那个在风雪里艰难行进的部落,看见了黑黑白白吃力挪动的牛羊……
一匹马从远处驰来,跟着他的是一团乌黑乌黑的云团,行得很缓慢。
骑马人停下来,等云团靠近。那云很沉很重,辗压在雪原喘息的胸脯上,辗出了一条条深深的沟痕。赶马走近,听得见杂沓纷乱的蹄声,牲畜冷漠枯燥的呻吟,牧羊狗急躁的吠声和人高高低低的口哨声。
那云团缓慢得像要凝固了。
马背上的汉子额头上急出了晶亮的汗珠,又让寒冷的雪风冻成了冰碴,沾在眉毛上。他的前方,广阔的雪野除了狂风滚来滚去,看不见一头活物。他心里有些凉。刚才雾气沉沉的空中飞过几只乌鸦时,他真想拼命喊叫,可乌鸦撒一片凄凉便无影无踪了。雪野如被一种噬食声音的怪物吞咽尽了,剩下的只是死一样的寂静。
牦牛背上帐篷杆哗哗啦啦的磕撞声,牛蹄踩在雪地上的凝重声也难以敲破雪野的寂静。孩子们在牛背上摇晃着,睡梦的脸上露出甜美的笑容。婴儿在母亲温暖的皮怀里伸出半张好奇的脸。汉子们有些疲乏了,吆喝牲畜的口哨声也绵软无力。雪原还是没有尽头,前方像有扇紧紧封闭的门,沉重且厚实,人们在上面拼命地撞着撞着,不知哪一天才能撞开。
马背上的汉子挥着鞭子,马迎着比鞭梢更凶狠的雪风,冲进了凝固的黑云。
“喂,看见班却乃炯大师了吗?”他在人群里左右问着,人们都走得沉默,像没听见他的问话似的。
“老巫婆。”他在心里骂。
这个以狐狸命名是部落,是昨日一早开始迁徙的,已在杂树遍野的普隆沟口歇了一夜。人们都忘不了那日,天空还是一片黑暗,风里还有夜的气味。许多人还熟睡在火塘边,一声吆喝平地而起,接着一串串马蹄声滚了过来,一片片扎在雪地的帐篷杆哗啦啦地折断了,带着热气的帐篷像断翅灰鸟似的瘫了下来。哈哈哈,帐篷边狂笑声与口哨声响了起来。
狗不知发生了啥事,跳起来凶狠地狂吠……
从睡梦里惊醒的人们惊慌地钻出倒塌的帐篷,见次仁帕加和一群袒胸露怀的小伙子们,抱着双臂,骑在马背上得意扬扬地望着睡眼惺忪的他们。
“头人。”人们有些惊讶。
“哈哈,”帕加挥挥手,说:“小伙子们,帮他们收拾好帐篷,奖你们一人一匹好马。”
狗又吠成一片。
帐篷和行装驮上了牛背,牲畜圈成了群。帕加又叫小伙子们在雪地上安下了陷阱,忙了大半天,才瘸着腿拉马来到人群前。他有些激动,深眼窝内滚出了泪花子。当他沉默无语时,就望着静立在雪雾里的岗嘎尔神山,望着这片养育阿洼人的土地,枯黄的脸颊更阴沉了。
人渐渐来齐后,他冷冷的眼光在披着皮袍,发须散乱的人群头上扫过,缓缓抽出腰刀,抓一绺头发在锋快的刀刃上磨过,摊开手掌让雪风把头发丝吹散开,飞进这片白茫茫的荒寂大地。
部落里所有汉子都抽刀割下一绺头发,朝雪野撒去……
悲壮的哭嚎声响起来,女人们敞开胸怀,用丰满的胸脯去搂抱冰冷的大地……
牛羊声喧闹成了一片,狗却哑了嘴。雪风又滚来了,团团雪雾重又弥漫了沉重的原野。一天多了,这支杂乱的队伍还没走出这片叫作黑草滩的边沿。前方的雾气更浓,身后岗嘎尔山傲然挺立。这位阿洼人敬畏了多年的山神,要跟着阿洼人走到天的尽头吧。
“喂,你们谁见到班却乃炯大师了吗?”
雪风把他的喊声刮得远远的,一瞬间就无影无踪了。牲畜在雪风里拼命挣扎,踩着一个又一个深深的脚窝,挤成一团艰难地挪动。口哨声又时高时低地响起,狗在牛蹄的缝隙里穿行着,嗅嗅刚撒下的热腾腾的畜粪,又朝前跑去。
“头人,我们就歇在这里吧。”
是牧牛人索南卡,他的驮牛在拥挤中扭断了腿,可怜巴巴地躺在雪地,无可奈何地摇晃着犄角。
“走吧,到前面杉树林旁吧,那里有泉水。”
“我的牛?”
“让雪给它筑个窝吧。”
“东西谁驮?”
“你。”
“我?”
索南卡一脸的苦相。那一大堆埋在雪窝里的牛皮袋,还有两只大茶桶,驮在牛背上都可呛呢!
“那么,你就留下来陪伴这头废物吧。”
帕加打了下马,扔下索南卡朝前追去。
“该死的瘸鬼!”索南卡气得双眼充血,扛起了两只皮袋朝前追去。
“喂,看见班却乃炯大师了吗?”
帕加问摇晃在一匹灰毛母马背上的洛桑老爹。洛桑老爹睁开眯缝的眼睛,嘴角现一丝苦笑,说:“看来,只有你的马不累。”
“我俩换马骑吧。”
“哈,”洛桑老爹摇摇肥胖的身子,说:“我的身子会压扁你的这匹大耗子的。”
“那你就下来牵马,让你的那支破琴骑马吧。”
“哈哈哈……”
帕加回头望望,岗嘎尔山还紧紧跟在后面,山脚的那棵神树离得很远很远了,只剩下一个小小的黑点了,风一刮会把它吹走的,这世界都会淹没在无休无止的雪粉里的。留在那里的只有普布顿智那个倔老头吧,帕加心里涌上了一阵难言的苦痛。
“这是岗嘎尔山神的意愿。”他咬咬牙,眯上了眼睛。雪风听着像在哭泣,他知道,神山那边正有一团团灰色的雾气升腾散开,那是张巨大的网,要把阿洼部落曾经留在那里的一切都搜罗在网里。
此时,他预感到,班却乃炯大师永远地消失在雪原与空气中了……
狼群还是追上了这个疲惫不堪的部落。
刚刚受到的打击,使它们不敢靠近人类的篝火,只在远处的黑暗中焦躁不安地窜来窜去,朝着雪原上挤成一团的牲畜们一声悠长一声绵软地嗥叫。忠实的牧羊狗蹲坐在畜群旁,一声高一声低地朝黑暗处凶狠地咬着。
寒夜里潜伏的一切恐惧,都在熊熊的篝火中融化了。
头人帕加躺在一条毛毡上,褪去了厚重的皮袍。他老婆卓嘎跪在旁边,轻轻揉着他的那条瘸腿。
“使劲点,唉唉,你怎么连挤奶的劲都没有了。”
卓嘎仍然揉得很轻很慢,双眼望着漆黑的远处。
“用点力气嘛,”他说,又伏在毛毡上,让老婆的手轻轻在他后背揉着捏着。他呼出一口气,舒服地眯上了眼睛。瘸鬼帕加只有在老婆软绵绵的指头下,才平静得像是躺在母亲怀里的孩子,过去的岁月,还有那些粗糙岁月里的一切苦痛,都悄悄融化了。火烤红了他半个枯瘦如柴的身子,另一半罩着层冰蓝。谁能相信,帕加褪下皮袍,竟是鬼一般的丑陋,粗粝焦黑的皮紧绷着枯柴似的骨头。那只变形扭曲的残腿特别显眼,青筋暴露,像缠满枯藤的老树枝。这副鬼样的身子,卓嘎早已看惯了,不过每次轻揉着丈夫硬邦邦的骨头,她都心酸得眯上眼睛,默默地吞咽着泪水。
“卓嘎,你猜猜,我领着部落走哪里去?”帕加说,轻松地伸直腿,昂起头,双手叉在脖子后。他的脸柔和得像正做梦的孩子,嘴唇还乐滋滋地吧嗒几下,又笑了。
“有阳光和草滩的地方,你说过多少遍了的。”卓嘎说。
“那地方呀,有阳光,还下雨,却没有寒冷的冬天。”帕加又眯上了双眼,头依然仰着。那个神仙似的地方就平展展地卧在他的面前了。“那地方好大好大,牧草像海子里的水一样丰盛。骑最快的马,走九十九天也走不到它的尽头。”
卓嘎望着横在夜幕中的雪原,心里又一阵酸痛。不知何时才能走到它的边沿?帕加身上的骨头在她的手指头按压下咔咔呻吟,那张苍老的脸却像幼童似的兴奋得通红。他的梦从嘴里飞了出来,像鸟似的在雪原上张着翅膀越飞越高,还撒一片脆脆的鸣叫。“那地方呀,草好肥厚哟!一层压着一层,多得不知道往哪里生长。哦哟哟,那一次,我爬上一座缓缓耸起的山坡,松软而有弹性的山坡爬在上面心是颤的。哦哟哟,这山全是由草层层叠叠堆积成的。天呀呀,草滩上到处都开着小花朵,那花心子像镶金的珠子,细碎的花瓣也是金色的,像金珠子上镶了金圈子,我就叫那些花是戒指和耳环。我扯了一棵草,指头这么样一捏,哈哈,草茎里的奶浆就牛乳似的朝外喷,哈哈。”
卓嘎看了眼帕加,他依然沉浸在似真似幻的梦境里,只是睁开眼睛时,她才感到他说的那些话,像奶子倒入了奶桶了一样的真实。
“你没听我讲,”帕加说。
“我在听。”卓嘎说。
“你没听。我每次讲,你都没认真听。谁也不相信我的话,就因为我是又丑又瘸的帕加!”
帕加身子瘫软了,眼内有可怜的泪在闪动。卓嘎觉得,在她手指头下的这个男人非常柔弱,像只没有骨头的,很软很软的虫子。
男人眯着眼,梦扇动着巨大的翅膀又在眼前飞起来了。他的声音里也带着梦的味道:“翻过那座山,那座同岗嘎尔一模一样的有雪顶也有绿草坡的大山,就能看到那眼海子。亮闪闪的海子就躺在那儿,好看呀!真像是刚刚睡醒的仙女睁开了漂亮的眼睛。看着那眼睛,再忧伤的心也水波似的颤动起来。走近前去,海子宽阔了,与天空一样,瓦蓝瓦蓝的。透明的水底鱼呀水虫呀,就像天空上的飞鸟一样,自由地窜来窜去。走进清洁神圣的水里,软软的水波舔在身体上,哈,就像奶牛酥软的舌头一样舒服。”
男人抬头望望越来越深的夜空,喝口茶,沉默了。他疲惫的头就枕在卓嘎的大腿上。男人只有沉默时,才有男人的威严,呼吸声粗糙糙地响着。火膛内的火星子飞到他的脸颊上,他一点感觉也没有。卓嘎看着火星子在他脸颊上熄灭,成了几点白色的灰烬粘在男人油汗涔涔的脸上。她想,这寒冷的雪野里,燃多大的火也会熄灭的,也会只剩几堆灰烬,让风刮走让雪埋掉。她越想心越冷,身子颤抖起来,骨头关节也有些疼痛。她往火边靠靠,火光烧在她眼眶内,很烫很烫。
“卓嘎啦,想听我唱歌吗?好久没唱了,我母亲教我唱的那支歌。”
她沉默了。她知道他又在吹牛皮,他根本就没有母亲。他还是一团乌红的肉时,就被扔进了野狗窝里。一位好心的老喇嘛收养了他。后来,老嘛喇升天了,他就四处流浪,盗马贼,天葬的背尸人,私盐贩子,驮帮赶马人,他什么都干过。他是一只成了精的狐狸呀!
哦,哟哟哟哟哟……
我去水里抓月亮,
月亮用针刺我的脸……
他的声音很难听,一张口唱,寒冷的雪风就往他嘴里灌,冷气憋得他满脸通红,咳嗽不止。他没唱下去了,半睁眼睛很仔细地看着老婆的脸。过去的日子比吹过的风还快,十多年了,老婆在他眼里还是从前那么漂亮。他细眯的眼睛比刀更锋利,在老婆脸上细细雕刻着,那张曾细嫩的脸苍老了,让风霜摧残得粗硬了,眼角有了很深的皱纹,罩上了忧郁的雾气。他伸手抚摸那几条沾湿的皱纹,又眯上眼睛。他讨厌这忧郁的雾气。
“老婆,你还是唱支歌吧。这夜晚,有人唱歌才好受。”
卓嘎没唱,轻轻在男人的身子上轻轻揉捏。火苗子哧哧哧哼叫,烧焦的山柳枝飘散着清香,雪似乎小些了。
“哈哈,现在我已经过了唱情歌的时候了。你就随便唱一支吧,唱牧羊的也行,我就听你唱过。”
卓嘎没听清男人说些什么,久久凝望着遥远处的那团黑暗。雪粉盖满了她细碎的发辫,又融成水珠子滚落下来。她的脸也湿润了,火苗子沸血似的在炉膛内蹦跳。此时,她在想另一件事,另一个人。那久远的日子发生的事早已融化成一溜烟雾,让岁月之风远远刮走了。可她仍想在暗黑的夜雾中把它寻找出来。
她朝火中扔了几根枯树根,火暗了下去,吐出一股浓黑的烟雾。在她呛出眼泪来时,火苗又颤动着升高了,腾空飘去的灰烬与漫天的雪花在烤红的天地间舞动着。
那个夜晚,暗黑的天空撒几粒花朵似的星子。风很大,却没有这么冷。那个夜晚呀,一个公牛样壮实的汉子把年轻漂亮的她紧紧搂在皮怀内,他们朝霜雾缭绕的色曲河滩走去。
汉子是从外乡流浪来的,外乡远得叫不出名字。他从脏污的皮怀内摸出一面比水晶还亮的小圆镜,卓嘎就是从这面小圆镜里看见了自己度母般的面容,她的心也让这面小圆镜摄走了。
他们来到了河岸,河水缓缓流动,像一个很美的梦境。她靠在流浪汉汗湿涔涔的胸脯上,脸颊有些胀痛。他们坐在沙滩上时,惊飞了一对正在卵石丛中熟睡的黄鸭。汉子在她涨红的脸上看见了饥饿与渴望,在她哭喊与挣扎声里不用商量地撕碎了她的衣袍,然后把她压进冰冷的泥沙里……
他们都没发现,河滩上还蹲着一个瘦小的流浪汉,毡片似的头发盖住了半张枯黄的苦脸,一对贼亮的眼睛直直地盯着他俩,牙齿在两只黑泥斑斑的手指上啃咬着。他紧缩着瘦小的身子,脸颊上挂满了泪水。
当太阳烤红河滩时,小流浪汉瘸着腿朝他们走来,站在男人的面前,手中握着一柄不知从哪里捡来的锈迹斑斑的破刀。
“贼!”他在男人的肩膀拍了一下,那可是命神住的地方。男人回头,眼内充满饥渴的血丝。小流浪汉说:“你是男人吧?就别在女人身上疯了,抽出你的刀来。”
“哈哈。”男人笑了,对伏在他身上的女人说:“看看,这只小老鼠想和我动刀子?看看,他是为了你吧,敢和我动刀子,哈哈!”
女人脸红了,看着小流浪汉,眼内充满了对他的担忧。
“抽出你的刀吧,”小流浪汉晃了晃生锈的刀。男人仍是一脸的轻蔑,在他的刀刃上吹了一口气,锈屑便飞了起来。男人哈哈笑起来。
卓嘎才知道,这个时常跟在她背后的小瘸子,偷偷爱了她许久了。
“哈,你想跟我动手?”男人仰起头,看也不想看这个可怜的小瘸子,伸出骨节粗大的食指朝小瘸子晃晃,说:“与你动手,我只用这个。”
“抽出你的刀吧,贼!”小流浪汉固执得满脸通红。
“好吧,你想死就早点送你去。来,让我看看你这根枯柴棒有多硬。”男人抽出了刀,朝锋利的刃口上喷了口痰,又在粗壮的手臂上擦擦。刃口上隐隐可见黑迹斑斑的血。卓嘎心寒了,刀抽出了,这个小可怜死定了。男人抽出刀不砍不杀不见血,就再也没有面子见人了。她想叫小瘸子跑,可他也是一副拼死的凶相。
“来吧,”男人叉开腿,晃晃手里的刀。
空气一下凝固了,卓嘎捂住了眼睛,蹲在了地上。
扑通,小瘸子眯上眼睛,扔下刀,跪在了地上。他的头发在沙地上扫了扫,又抬起来,一声不吭,眼内一片茫然。卓嘎和男人都为他怪异的举动惊得说不出话来,男人竟然不相信自己的眼睛,左面看看右面看看,说:“怎么了?吓着了,裤子尿湿了?认输了吧?”他抬起靴子把破刀踩进了泥沙里。
小瘸子咬住牙齿,一声不吭。
男人轻蔑地看着这个狗样的失败者,指指地下说:“从我胯下爬过去!”
小瘸子真的趴在了地上,头发在沙地上磨着,抬头瞪了一眼那个得意的男人,咬了咬牙齿。卓嘎捂住脸惊呼了一声,阿洼的男人只要从别人的胯下求生的话,就没法在部落待下去了。羞辱的眼光会把他活活杀死的。
“哈哈,都来看看吧,这条可怜的狗怎样从我胯下爬过的!”男人更得意了,把袍裙高高提起来,胯下张开羞辱的黑洞。
小瘸子头发在沙地上拖着,牙齿里咬着粗粝的沙石,朝那个羞辱的洞爬去。
“哈哈哈……”男人高傲地仰头狂笑。突然,他的笑声让什么卡住了,张大嘴发出一声怪叫,脸上皱起惊恐万状的深纹。一柄雪亮的小刀从他的两腿间深深地插了进去。他不相信地看着小瘸子,又摇晃着沉重的头狂啸,扑通一声闷响,他倒在了沙地上。滚烫的血从裤腿淌出来。
“哈哈……”小瘸子跳起来,望着满河闪耀的阳光开心地大笑,泪水混合着满脸的沙土朝下淌着……
篝火暗下去了,夜深沉得像个模模糊糊的梦。躺在卓嘎怀里的帕加熟睡的模样安静极了,像个淘气累了的孩子,嘴一歪淌出一溜涎水。卓嘎把皮袍轻轻盖在男人瘦小的身子上,又往火里添了几块柴,站了起来。这几天,她感觉到心特别累,比走路的腿更累。她想起了女儿索琼,从部落迁徙起,她就很少见到女儿的身影了。
远处,有狼的嗥叫,寒冷的风就是从狼的叫声处刮过来的,她心里的那只手又开始抓搔起来。索琼啦,你在哪儿?她悄悄地离开了熟睡的男人,朝周围那些星星点点篝火找去。
蓝雾
我与老阿洼坐在冰冷的火炉旁,他一定是在等我先说话,老看着我的眼睛,嘴角有很神秘的笑纹。
我脑子里一片混沌,刚才冰墙上出现的画面还在眼前闪烁,我却不知道该说些什么。我也朝他笑笑,嘴抿得紧紧的,一句话也没吐出来。老阿洼眉一皱,问:“冷不冷?”
我紧裹了一下带着茸毛领的皮夹克,摇头说:“不冷。”
他说,你在这个屋子住了几天了,怎么对它一点也不奇怪?我笑出了声,奇怪什么呀?不就是个有些神秘兮兮的石洞子。
他说,好多年前了,我也救了个闯进这个石屋的汉人。那小子可不像你,天天在这屋子里琢磨,我一不在,就东敲敲西按按的。差点闯了大祸。
我不明白他说的闯大祸是指的什么事,朝这屋子四周看看,没见有啥异样的地方,石洞、石壁、桌子、板凳、床、花架、茶柜、书柜,都与普通人家的一模一样呀。老阿洼手在茶桌上靠了靠,茶桌就像攥成拳头的手指缓缓张开了,变成一个伞状的东西,中间是玻璃似的平滑闪亮。我说,这是什么灯具吧,老阿洼说,这不是。他手指在一个平板上动得很快,伞心内有红色蓝色的光波交叉闪烁起来,又有一圈一圈的气雾飘了出来。也许我的好奇使他激动了,他的指头在平板上更快地弹动,像在弹什么钢琴曲子。那伞状物发出很细很柔和的声音,像是什么鸟的鸣叫。我看见浓浓的雾气里有东西在动颤,心里有些紧张了。
雾气在膨胀,整个石屋都包裹在灰蒙蒙的雾气里。我嗅到股鱼腥味,有些冰凉的水溅到我的脸上,味道海水一样的咸。我听见了像是机动轮船的轰鸣声,还有尖厉的汽笛传了过来。哗啦一声,有只海鸥从浓雾里冲了过来,好像在什么障碍上撞了一下,又碰了回去。很亮的光波在浓雾里闪耀着,汽笛声越来越响亮,像就停在石屋边上一样。浓雾破开一个黑洞,洞里有了嗒嗒嗒的脚步声,我看见几个身穿海军制服的人走了过来,一共三个,扛着很沉重的木箱和麻袋。这是三个身材非常高大的人,像欧洲那些高大的篮球中锋一样。他们的脸颊像被什么东西拉长了一样,特别是下巴,石头雕琢的一样,又粗又硬地挺着。他们面无表情,把扛在肩膀上的木箱和麻袋放在地上,拿给阿洼一个方盒子样的东西,老阿洼说谁好吝啬,这点小钱都计较,就在那个方盒上按了几下。那三个才转过身,迈着一样的步子朝雾气里那个黑洞走去。哗啦一声,一股强大的水浪从黑洞处涌了出来,落到地上炸开了,许多小鱼小虾在地上蹦跳。又哗啦一声,那几个怪人消失了,雾气也飘散了,留下了一地的盐水和仍在拼死挣扎的鱼虾。
老阿洼打开木箱,里面装满了崭新的书,全是精装的。他说,这些书是从美利坚购买的,现在只有那儿还看得到新出的书了。人类也太不珍惜自己创造的文化了,几年前柏林焚书事件,数万册优秀文化毁于一夜的大火。我想去救一些都不可能。他把书箱关好,推到墙角。又把麻袋打开看看,笑了,说:“哈,我们有肉吃了,还是新鲜的牦牛肉。还有这么多的糌粑面,酥油也是新鲜的,够我们过这个冬天了。”
他说什么,我也没动。我坐在冰冷的火炉旁,眼前还是那团奇怪的雾,那几个奇怪的人。老阿洼说:“来,帮我抬抬这些麻袋。我一个人没那么大的劲。”
我帮他把麻袋抬到墙角时,他手在墙上舞动,有扇门开了,里面是个仓库,除了几台我认不出来的铁机器,再没其他东西了。我们把麻袋抬进去时,墙壁上自动喷出带着寒霜的雾气。他说,这里的温度自动调节,这些东西放上大半年都很新鲜的。在漆黑的深处,我看见堆放了好几个大木桶,像寺院里的那些大鼓似的漆着红色。我问阿洼是不是还贮藏了些好酒。他笑了,手张开做了个扇翅膀飞翔的动作,说那是用来飞的。见我一脸的茫然,又说,算了,现在怎么说你也是糊涂的,以后你会知道的。
我心里却嘀咕了声小气鬼。其实,我真想那里贮藏了些好酒,我好些日子没喝过酒了。
出了贮藏室,我浑身才感觉到寒冷极了,抱住胸脯还不停地颤。他说,该烧烧火炉了,茶也是冷的。他找了些木柴和干牛粪,用铁制火镰敲燃火。在火光腾起来时,我心里充满怪味。这是个什么地方,这是个什么老头呀!他有我从来没见过的,比魔法更神奇的东西,却还在用这么些原始的工具来烧火做饭。老阿洼看着我笑,说你冷就过来烤烤吧。
我烤烤前胸又烤烤后背,才没那么寒冷了。我又看看屋角,那团蓝雾似乎还在晃动。他见我傻痴痴的模样,又笑了一声,说:“我知道你心里想些什么。还在想刚才是怎么回事?那些人是什么人吧?”我笑了,说:“梦一样的。”
他揭开锅盖,铜瓢搅了搅加了酥油的茶,看着水花又翻滚起来时,又把一些盐撒进锅里。他说,你知不知道时间与空间的关系?我说,听说过。他说,在平常人看来,时间只是一条往前奔流,永不回头的长河,经过一个又一个历史景点,那就是空间。可我们香巴拉人的眼里,时间与空间都是飘浮在空中,有各种可以弯曲的纽带纠缠在一起的东西,这些纽带就是速度,一种人类感觉不到的速度,比光更快,比闪电更灵。我们用一种超自然的能力控制这些时空的纠合,用简单的数字来操纵它们。刚才,你看到的就是我打开了一扇时空大门,那些海水与空气都来自未来。还有那些人,那是我们香巴拉人,他们的样子你能想起什么呢?看过复活节岛石像吗?
我好像在一本英国出的地理杂志上看到过,哦地叫了一声。因为那些人的大下巴宽额头,太像那些巨大的石像了。
老阿洼说,那些石像就是雕的我们香巴拉人。说我们来自太空也可以,来自另一个时空也行,我们有在时空里自由穿行的能力。
他让我喝茶,说尝尝这茶与你以前喝的有什么不同。
我尝了一口,一股沁人肺腑的香味在体内舒适地散开来,浑身温暖极了,鼻尖上也有了汗珠。他递给我一张擦汗的软纸,说:“这茶就是他们带来的,是香巴拉境内的茶山坡上种植的,可以抵御酷寒的侵袭。可比最烈的酒都灵,还不醉人。”
他问我:“你懂了吗?”
我点点头,其实我啥也没听懂,那团蓝雾和那些人仍然像谜似的,留在我的心里。他摇摇头,说:“你不懂,我也不想你懂。好些事,我怎么说,你都不会懂的,以为我使的是魔法?妖术?对吧。哈哈哈。”他笑得直喘气。
达瓦来了,在我低头想事的那会儿出现的。我没听见门响,她就出现了,怀里抱着条瘦小的狗,她把狗放在火炉边,又呼呼呼地吹着冻僵的手。老阿洼问,狗是哪来的?她说,看见它雪地上走,快冻死了,就抱进了怀里。老阿洼脸阴了,说以后外面的东西别带进来。达瓦很委屈地噜着嘴唇,说我总不会见死不救吧。
狗狗暖和了,在屋内东窜窜西跑跑,又回到达瓦脚下,咬着她的裤角呜呜呜呻吟起来。老阿洼把手里捏的糌粑团扔给它,它叼在嘴里,躲在黑暗里吃起来。
老阿洼说,它是部落的人丢下的,它饱了,你还是想法子还给部落里的人。
达瓦没吭声了,眯上眼睛很慈爱地看着狗,手指在狗毛上细细拈着。
老阿洼吃了一大碗糌粑面,站起来说,我们还是来看看那个部落吧,今天是迁徙的第三天了。不知他们在风雪里哪样了。
他的手抚开冰墙画面时,小狗跳起来,对着风雪里的部落吠咬起来。
呼唤野性
砰砰——
枪声撕碎了寒冷漆黑的夜幕。接着,狗的吠叫和牲畜的喧闹狂潮般涌来,淹没了黎明前的寂静。
嗒嗒,嗒嗒——
马蹄狠狠敲着坚硬的雪地,从远处滚来,停在了帕加的面前,狂躁的马前蹄腾空抓了几下,狠狠砸在地上,把雪粉溅了帕加一脸。马背上的汉子扔下几头死狼,把手中的血朝靴子上揩擦。
“哈,泽仁降措,你收获不小呀!”
马背上的小伙子却显得很沮丧,跳下马背蹲在地上抓着蓬乱的头发,“妈的,昨晚这些狡猾的东西溜进羊群,咬死了好几只羊!”
“哈,没逃出你的铅丸,对吧。”
“跑了,全跑了。我们几个拿枪赶来,远处传来一声尖厉的怪叫,难听得风也停住了。那些贼东西就跑得无影无踪了。”
帕加手里的皮鞭狠狠抽了一下靴子,脸色苍白,沉默了好久,才从紧咬的牙缝里吐出一句:“我们叫厉害的对手缠上了,狼群里有成了精的王!”
部落就让这群狼紧紧跟随着,又走了一天一夜,已经很疲乏了。那团缓缓移动的黑云也快要凝固了,遍地扔着被饿狼啃光的牛羊骨头。那云团偶尔也使劲抖动身子,试图抖掉缠在身上的累赘。但那不是小小的蚊虫,是紧咬脖子吮吸鲜血的魔鬼。狼也越见胆大,常常在牧羊狗的追吠声中叼走母牛胯下保护着的小牛犊。
没有谁看见过那头凶狠狡猾的狼王。
头人帕加想找点酒喝。渴了几天了,舌头都快成骨头了。他狠狠打马想赶上前面骑在牛背上的老婆。马却闪了下蹄,把他颠下了马背,他气恼地坐在雪地上指着马想骂什么。
“哈哈,”有人在笑。帕加抬头,竟是女儿索琼,她同那个细眼睛小伙子洛尔丹骑在一个马背上。帕加哼着鼻孔,脸涨红了,爬起来抓紧马缰绳。
“父亲,好呀。”女儿说。
“好个屁!下来,糟蹋牲口的东西!”帕加手里的马鞭指指女儿,又指指雪地。
洛尔丹跳下马,朝马背上的姑娘动情地笑笑,歪咧着嘴,嘘了声口哨。
“父亲,”他恭敬地说。
“狗屁,谁是你的父亲。”帕加双眼充血,跳上马背,狠狠抽了一鞭。马蹄弹起时,雪粉与泥土溅了洛尔丹一身一脸。
姑娘脸涨得通红,小伙子噜着嘴唇,憋足气狠狠一吹,说了声:“狗屁!”姑娘又逗得哈哈笑起来。
帕加也窃笑了一声,悄声说:“是个好小子。”
他颠在马背,摇晃着身子。老婆已走远了,他嘴里像烧着火。他眯着眼睛看天,雪风又呜呜吹响了,漫天雪网张了开来。
洛桑老爹歪坐在马背,眯着困倦的眼睛,嘴唇抖动像在哼什么歌,手指在琴弦上轻轻拨动。是在给这匹快累死的老马伴奏吧!帕加想起了什么事,赶了上去。
“洛桑老爹,”他喊。洛桑老爹猛抬头,脸上还带着梦里的气味。
“头人是在喊我?”他说。
“老爹,啥地方能挖到泥土和石块?”
“你去那些杉树根下找吧,这时候只有树根会吃泥巴。”
洛桑老爹疑惑地望着这个常让人捉摸不透的头人,问:“你找这些东西来干什么?”
“老爹呀,我想给你找一块能土葬的坟墓。”
“哈哈,我这把老骨头早让菩萨买走了,二十个现大洋!”
琴弦又波波响起来,洛桑老爹满眼闪动着快乐的泪珠,卷起舌头弹出一串歌来:
菩萨没给我肉做的身子,
我却想要肉做的灵魂……
帕加赶马往前去的时候,遇上那头狼王。
那东西蹲在一块石头模样的雪坡上,卷起尾巴拍打苍老皮毛上的雪粉,脸歪咧着朝向帕加,帕加能感觉到它眼缝里射出来的轻蔑的光。帕加跳下马,拿起火药枪,叉在雪地对准它。那傲慢的东西一动不动,傲气十足地仰着脖子。帕加有些恼了,心里说尝尝铅丸的味道吧。他点燃火绳,扣动扳机,枪却是哑的。雪粉把枪管浸湿,又冻死了。他脸膛发烫,眼珠都快蹦出来了,用捅条狠狠在枪管内捅着。
狼缓缓移动了下身子,伸长脖子甩了几下头。帕加看清了,那是头瘸狼,前腿像两根拐杖去撑起身子,后腿处只剩两块黑皮。它丝毫没在乎后面的人会给自己带来的危险,朝雪坡下挪去。坡下蹲着头雄气十足的公狼,狠狠地看了他一眼,眼内吐着凶光。瘸狼爬上公狼脊背,公狼跳起来,驮起瘸狼缓缓朝前跑去,不时回头看一眼背上的瘸狼,眼光温驯得像只猫。
帕加才知道遇上狼王了。他重装火药和弹丸追上去时,那东西早像一团雪雾,让风刮得无影无踪了。
他奇怪地弹着舌头,对着漫天扑来的雪花哈哈狂笑。
“瘸狼,一头瘸狼!”
不久,部落里好多人都看见了那头瘸腿狼王,都在啧啧称奇。
“洛尔丹,洛尔丹!”
帕加一早就大喊,挥手把窜进帐篷里的一只狗赶了出去。
“头人,”小伙子拴好靴带,咧着满嘴的金牙笑。
“抓几只羊过来。要老的公的。”
洛尔丹赶来了几只老公羊。
“砍了它们的腿!”帕加抽出腰刀,扔给洛尔丹。
“想吃羊腿肉了吧,这腿烤着烧着都好吃。”洛尔丹光说没动,眼内满是疑惑。
“别磨蹭了。砍断羊腿后扔下羊,就跟部落出发。”帕加骑上马时,洛尔丹还在犹豫,说羊腿也不要了吗?帕加一挥马鞭,说全扔了,就高喊出发,冲到了缓缓移动的部落前面去了。
部落出发了,只剩下一堆堆燃尽的火灰,还有胡乱扔下的空皮袋和烤焦的牛毛绳。几头老公羊卧在浸满鲜血的雪地,望着远远离去的畜群,可怜巴巴地咩咩叫着……
部落艰难地行进,在雪原踩下深深的脚窝,又走了整整一天了,还没见狼群缠上来。部落的人都奇怪地弹着舌头嘘着口哨,只有帕加瘸着腿来回走动,站在雪坡上冷眼看着飘飞的雪花,偶尔发几声轻蔑的笑。
部落是在第二天凌晨听见狼嗥声顺着河沟传了上来,远远的却尖厉如刺扎进人的心里。帕加知道,那是几只断腿的老羊阻碍了狼群的追赶,瘸腿狼王忘不了那次被火烧的情景,它得更加小心谨慎,才能与狡猾的两腿动物较量。
又是一天的下午,部落来到了亚隆沟口。这个幽深的山沟,生满了高大的杉树。一条小溪在冰雪缝隙里穿流。饥渴的牲畜伏在小溪里舔开薄冰饮水,在浅浅的雪地里翻找枯草。
牛羊饮够了水,帕加又一声嘘哨,部落出发了。
帕加却留下没走,抱起一头羊,在部落走远时,抽出腰刀狠狠插在羊的肚子上。羊痛苦地在他手里挣扎。他把浑身是血的羊扔进了亚隆沟里。羊拖着一地的鲜血,朝沟的深处摇晃着挪去。
他擦拭干净刀刃上的血迹,插进刀鞘,眼角皱起狡黠的笑纹。
那夜里,雪野平静得像一汪无风无浪的海子。
帕加兴奋得满脸通红,大口灌酒。老婆跪在旁边劝他别喝得太多,他就一脸的不快。“不多,就两口。你看看,就两口。”他狠命地灌着,滚热的酒顺着喉头流下,他觉得自己就变成了一团火。他笑起来时,又把干瘪的酒袋给老婆看,哈哈笑着说:“不多,看看,就两口。”
“老婆,”他终于眯上的醉红的眼睛,说:“你很久没听我讲那片仙境般的草滩了吧。你信不信,我们快到了,我已经嗅到草滩的香味了。”他吮吸了下鼻子。
“你是累了。躺下吧,我给你揉揉身子。”老婆褪下了他的冻得很硬的皮袍。
“你不想听我讲吗?”帕加又撑起来,面色恼怒,酒气从紫红的脸上喷出来,“我当头人后,你就没有耐心听我说话了。你以为我想当这个狗屁头人吗?想让这根铁链子套着走路吗?我帕加从骨头到肌肉都是个驮脚汉,都是跟在马屁股后闯荡天下的种。老婆呀,我喜欢过自由自在的日子。我现在呀,只是一头套了嚼子的头马,带着部落去那个能安身的地方,到了那里,我就不干了。这个狗屁头人谁想干谁去干好了,与我帕加没关系。”
“你歇歇吧。我来给你揉揉。”老婆平静地说。
“不揉了,不揉了!你没闲心听我讲,该有闲心听我唱歌吧。我母亲教的那支,哈!”他眼睛眯着很像狐狸,眸子里闪动着两团火。
哦哟——
我去水里舀月亮,
月亮用针刺我的脸……
他低声哼唱,渐渐化为雷鸣般的鼾声。篝火蹿跳起来,把他的脸烤得红艳艳的。
冰墙另一面的老阿洼也灌了一口冰凉的啤酒,面颊兴奋得通红。他看着我也灌了一口那种带些苦味的酒,就哈哈笑了,说这啤酒是德国的。他指指一片模糊的冰墙说,这都是好几天前发生的事了。后来的没有记录下来。那一天,雪停了,我与达瓦赶到那里,在亚隆沟深处发现了满地带血的骨头,分不清是牛的还是人的。旁边有两只装得满满的牛皮袋子,里面装的全是冰冻过的土块和石头。哈,看看,这就是帕加,一个狐狸变的人。
我的心却很冷很冷,比刚灌下的冰冻啤酒还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