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川有知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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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章 这里,充满战斗

(1)

保护站里有职工食堂,但是没有掌勺的师傅,一日三餐都要靠站里的员工自己弄。

藏民的饮食很简单,以糌粑为主,牛羊肉为辅,蔬菜的比重很低。

前两天,温夏吃着新鲜,乐呵呵地跟扎西开玩笑说,她要出一本菜谱,叫“青稞面的一千零一种吃法”。到了第三天,温小姐娇弱的胃就有点扛不住了。

当地人习惯在吃糌粑时加入一些酥油茶、奶渣和糖,都是高热量的东西,再加上大块带骨的牛羊肉,很容易不消化。温夏肠胃有点弱,很快就进入了吃完就吐的恶性循环,整个人都是蔫的,耳朵和眼尾一并耷拉下去。

又是一天午饭时,温夏闻到酥油茶的味道就隐隐反胃,搬着小板凳,找了个远离食堂且背风的地方思考人生。

藏獒大狗安安静静地趴在温夏脚边,时不时用硕大的狗头蹭一下温夏的裤脚。

温夏一个吃白食的,不好意思麻烦别人给她开小灶,翻了翻随身的行李,找到一块临近保质期的小面包。聊胜于无吧,温兽医自我安慰着,拆开包装纸,小面包还没吃到嘴里,忽然感受到一股灼热的视线。

她转过身就看见一个五六岁大的小男孩站在离她三步远的地方,脸上泛着藏区人常见的紫红色,身上裹着土黄色的棉衣,圆得像个小土豆。“土豆同学”一双乌溜溜的眸子眨也不眨地盯着温夏手里的小面包,表情只能用“垂涎欲滴”来形容。

温夏笑着对小男孩招了招手:“过来吧,我请你吃面包。”

小男孩贴着墙根一步一蹭地挪了过来,也不说话,眼巴巴地看着温夏手里的面包。

温夏怕他吃得太急会噎着,把面包撕成条,一点点地喂到他嘴边,柔声道:“你叫什么名字?有亲人在保护站吗?”

小男孩一声不吭,埋头猛吃。

一块面包吃完,温夏也没能问出小男孩的名字,赌气似的敲了敲他的脑袋,道:“吃了我的面包就是我的人了,以后见了我要鞠躬行礼尊称‘殿下’,明白不?”

小男孩突然抬起头,看着温夏身后,声音清亮地喊了一声:“阿爸。”

温夏吓得一哆嗦,险些从小板凳上摔下来,慌慌张张地半转过身子,入目是两条笔直的大长腿。

目光顺着长腿一路上爬,单眼皮,眉梢微断,眼神凛冽。

竟然是厉泽川!

厉泽川越过温夏,将小男孩抱了起来,道:“男子汉大丈夫居然跟小姑娘抢零食吃,丢不丢人?”

温夏在一旁听着倍感无奈,心道,你们家区分大小的标准可真神奇,五六岁的孩子是大丈夫,我个二十五六岁的成年人是小姑娘!

等一下,这不是重点,重点是这孩子为什么会朝厉泽川叫阿爸?

她追了那么久的人,居然连儿子都有了,还会跟她要小面包吃!

厉泽川抱着小男孩往宿舍的方向走,温夏拎着小板凳在后面慢吞吞地跟。

厉泽川突然停下脚步转过身,温夏一鼻子撞在他胸前的金属扣子上,酸痛酸痛的。

温夏捂着鼻子愤愤不平:“你恩将仇报,我仅剩的口粮都用来喂你儿子了,你居然暗算我!赔我小面包,赔我鼻子!”

厉泽川神情揶揄,道:“不就是小面包嘛,改天我让孩子他娘做点地道的藏族点心给你,当作是赔礼。”

温夏抿起嘴唇,道:“这真是你的孩子?孩子的妈妈是谁?你们什么时候认识的?”

不等厉泽川作声,“小土豆”抢先开了口,他抱住厉泽川的脖子,嚷嚷着:“他真的是我阿爸,没骗你!你不信你去问我们学校的老师和同学,大家都知道,我有个特别帅的阿爸!”

大家都知道,那就不是假的。

温夏只觉胸口一片冰凉,他不仅有了别人,还有了孩子。

她千里迢迢地赶来,到底还是迟了一步。

厉泽川将温夏的神色看在眼里,捏了捏“小土豆”的脸,故意道:“告诉姐姐,你叫什么,今年多大了。”

“小土豆”伸出圆鼓鼓的小胖手,五指张开:“我叫尼玛江才,意思是太阳照射下的光芒,今年五岁!”

温夏还没回过味,依旧低着头,伤心到极致的样子。

厉泽川叹了口气,抱着小尼玛走了。

傍晚时分,诺布拎来水桶准备洗车,温夏收拾完小羊圈,也拿了抹布过去帮忙。

诺布是保护站雇的临时工,平日负责汽车维修,人手不够的时候也当成司机来用。

温夏想方设法地把话题往厉泽川身上引,想从诺布嘴里听到更多关于厉泽川的故事。

她与他陌路两年,隔着不可丈量的距离和漫漫时光,她想知道他都经历了什么,她想重新走进他的生活。

诺布本来就是个话痨,自己跟自己都能聊上几个小时,更何况旁边有人搭茬,当即就打开了话匣子。

诺布告诉温夏,厉泽川是在两年前来到可可西里的,以志愿者的身份,那时候老站长还在,马思明只是副职。

初到可可西里的厉泽川,身形清瘦、面容倨傲,整日抱着个炮筒似的大相机,到处拍啊拍,不笑不说话,一副超然世外的样子,极不招人待见。

没人知道他为什么会来到这里,也没人喜欢他,暴脾气的连凯甚至差点跟他动粗,只有老站长坚信他是个好人、好孩子。

老站长问厉泽川想不想要个藏语名字,那个容貌英俊的年轻人明显愣了一下,然后缓慢点头,脸上居然浮现出几分羞怯。

老站长笑了笑说,就叫桑吉吧。

很久之后,厉泽川才知道,在藏语里,“桑吉”是善良的意思。

提到相机,温夏蹙了蹙眉毛,对诺布道:“他是以志愿者的身份来到可可西里的,为什么会转去做森警?他的相机呢?这几天我怎么从没见过他拿相机拍照?”

诺布明显哽住,小声道:“桑吉哥的事儿,我不敢乱说,你还是去问他吧。”

温夏叹了口气,恨铁不成钢地点着诺布的脑门:“胆小鬼!废物小点心!”

诺布揉了揉脑袋,也不恼,乐呵呵地沾水擦车窗。擦到一半,突然想起什么,他拿肩膀撞了撞温夏,道:“那你知道桑吉哥为什么会来可可西里吗?我问过他好几次了,他都不肯说,你们俩是老相识,你一定知道!”

这次换温夏哽住。

厉泽川为什么会来到可可西里?

因为他妈妈在临死前笑着对他说:

别傻了,我怎么会爱你。

我这一生的哀苦都是因你而起,若没有你,我不会是现在的样子。

我诅咒你,如我一般狼狈凄惨……

声声啼血的诅咒,时隔多年,犹在耳畔。

等一下!

厉泽川来到可可西里是在两年前,怎么会有一个五岁的儿子?远程遥控出来的?

温夏反手抓住诺布的衣领,道:“那个孩子,尼玛江才,跟厉泽川是什么关系?父子吗?亲生的?”

诺布被吓了一跳,结结巴巴地道:“尼玛是老站长的孙子。老站长的儿子是军人,尼玛还没出生的时候,他就牺牲了。尼玛的妈妈生下他,也改嫁走了,老站长把孩子带大。后来……后来老站长没了,孩子就寄养在亲戚家。尼玛最喜欢桑吉哥,学校放了假,桑吉哥就把他接到保护站来住几天。尼玛在学校里被同学欺负,有小屁孩说他是野孩子,桑吉哥知道后就穿着警服跑到学校,告诉那些小屁孩,尼玛有爸爸,他就是尼玛的爸爸。”

厉泽川去学校时,诺布并不在场,他不知道厉泽川只是站在讲台上敬了个军礼,英俊锋利的模样就轰动了整个学校。至今还有女老师往保护站寄信,每个星期一封,风雨无阻。

温夏恨恨地跺了跺脚,扬手把抹布扔回水桶里。

原来是这么回事儿,又被那个臭小子耍了!

诺布躲避着飞溅起来的水珠,结巴道:“你你……你怎么了?”

温小夏气势汹汹:“我要去找你的桑吉哥算账!让他知道花儿为什么这样红!”

(2)

诺布阻拦不及,眼看着温夏杀气腾腾地朝森警日常办公的钢板房子冲了过去。

不等温夏抬脚踹门,木门突然被人从里面打开,厉泽川一身正装,指挥着三名森警分别上车,温夏拦在他面前问出了什么事。

厉泽川看了她一眼,道:“有牧民举报,在库赛湖附近发现血迹和羚羊尸体,怀疑和盗猎活动有关,要连夜出警!”

温夏收起所有玩闹的心思,道:“我去拿医药箱。”

厉泽川点点头,道:“动作快些,抓紧时间。”

扎西留守,诺布开着北京吉普,载着连凯和充当向导的举报牧民。温夏抱着医药箱和藏獒大狗坐在悍马的后座上,柯冽坐副驾驶座,厉泽川开车。

温夏刚刚坐稳,厉泽川便迎面抛过来一样东西,温夏慌忙伸手接住,抱进怀里时,才发现他扔过来的是一双高帮登山靴。

厉泽川头也不回地道:“你脚上那双不是寒区专用的军品短靴,防水性和保暖性都不好,穿这个吧。”

如果坐在副驾驶座上的是连凯,他一定会贱兮兮地补上一句:“这双短靴可是好东西,大川特意嘱咐采办员从市区最好的军品店里买来的,他自掏腰包,情义无价。”

可偏偏目睹这一切的是柯冽,这位天生话少的大爷连余光都没有多瞄一下,盯着车窗之外沉浸在自己的世界里。

车子沿着日落的方向一路开过去,天光逐渐暗淡。偶尔能看见身形矫健的野生动物自视线尽头跑过,身后满是飞舞的烟尘,温夏趴在车窗上看得兴致勃勃:“是藏羚羊吗?”

柯冽扭头看了一眼,道:“是藏野驴。野驴很聪明,会用蹄子刨坑挖水,藏羚羊有时候会跟在野驴后面捡水喝。野驴也很顽皮,不怕生,喜欢跟汽车赛跑。有一次巡山,大川跟野驴较上了劲,一辆汽车被一群野驴追着,在荒漠上飙出去十几公里,老站长气得血压都高了,嚷嚷着让他自己找地儿自焚,不用回来。”

柯冽难得一口气说这么多话,眉宇间的厉色化开,显得很放松。

厉泽川道:“再聪明的动物也是动物,畏光是天性,盗猎的人就利用这一点,专挑晚上出发。枪声太响,很容易引起注意,他们发明了更加安静的法子——在前保险杠上横插一个铁杠,焊上各种尖利的东西。藏羚也好,野驴也好,被车灯一晃就会愣住,盗猎者只要踩紧油门冲过去,就可以活生生地把它们刺成血肉模糊的一团,一群藏羚,一只都逃不掉。”

温夏心头一紧,自言自语着:“我应该多带一点药品来的。”

厉泽川透过后视镜看了她一眼,道:“没用的,盗猎者不会给猎物留下被救治的机会,他们出手皆杀招,再多的药品也没办法从死神手里抢命。”

温夏只觉得胸口一凉,再看向窗外时,目光里多了一层沉重的味道。

厉泽川继续道:“盗猎队伍里除了负责猎杀的枪手,还有专门剥皮的人,只需要两分钟就可以从羚羊身上剥下一张完整的皮。皮被剥掉,羊还是活着的,失去了皮毛的肉体在剧痛中跑出去很远,血水淋漓。秃鹰就在它们头顶盘旋着,看准时机俯冲下来,在羊还没断气时,生生将它们撕碎。”

温夏脑海中全是肉块横陈的画面,脸色疾速白了下去,扑在半降的车窗上干呕了几声,喉咙口火辣辣作痛。

“大川,”柯冽皱了皱眉毛,“别说了。”

“他们特别喜欢挑还处于孕期的母羊下手,据说,怀着孕的母羊能产出最好的羊绒。”厉泽川一手扶在方向盘上,一手掰过后视镜,正对着温夏的脸,他透过镜片看着她,“新手不懂得剥皮的门路,一刀划在肚子上,已经成型的小羊裹着热气掉出来,身上还连着脐带。最可怕的是去围攻产羔地,母亲被剥了皮,刚出生的小羊失去依傍,只能贴在母亲的红肉上取暖,鹰就在旁边等着,盗猎的人一转身,它们就扑上去,把小羊活活撕碎。几万只羊,一天之内就能死得精光,血流成河,还有……”

“你吓不住我的。”温夏用袖子擦了擦嘴角,她也看着后视镜,逼视的眼神透过镜片刺进厉泽川眼里。

她道:“不论这里有多可怕,我都不会走。你在这里待多久,我就会待多久,你就是我的信仰。厉泽川,这辈子,我陪你耗,不死不休。”

连柯冽眼睛里都闪过动容的光,厉泽川依旧淡淡的,只是笑了笑,漫不经心。

太阳已经被压到地平线以下,天边爆出血似的光,风席卷着大漠荒烟从远处滚来,壮阔亦悲凉。

斑头雁成群飞过,温夏的目光一路追逐,神情再怎么倔强,眼睛里还是透出受伤的味道。

不知过了多久,天色彻底黑透,厉泽川突然紧急刹车,车轮发出刺耳的打滑声。温夏听见柯冽“咦”了一声,低声道:“那是什么?”

车灯打照出昏黄而刺目的光线,透过挡风玻璃,温夏看见一团硕大的黑影团踞在光线里。

体型庞大,身覆长毛,头顶一对月牙形的弯长尖角,鼻翼不停地翕动着,喷吐出白色的雾气。

是一只成年野牦牛。

车厢里的藏獒大狗也感受到了危险,垂着脑袋,嗓子里发出恐吓性的低啸。

厉泽川做了个噤声的动作,低声道:“野牦牛在发动攻击前会竖起尾巴示警,它现在没有要进攻的意思,我们不要激怒它。这家伙力气大得很,一旦发怒,会进攻到力竭而亡,悍马没有装甲,拼不过它。”

温夏抱着藏獒大狗,连连点头。

柯冽抓过车载电台的对讲机,对并排而行的连凯和诺布道:“有野牦牛的地方往往会有狼群,留神。”

连凯回复“收到”。

时间一分一秒地流逝着,库赛湖畔情况不明,野牦牛却像入定了一般,堵在悍马车前一动不动。

诺布熬不住了,在电台里嘀咕着:“它到底想干吗?”

厉泽川开了对讲,直接训人:“别出声!”

诺布呜咽一声,老老实实地团在一边。

厉泽川盯着牦牛硕大的影子看了一会儿,突然道:“把医药箱给我。”

温夏心头一凛,急道:“我是兽医,我去!”

厉泽川探过身直接将医药箱夺了过去,行动中间手背蹭过温夏的脸颊,触感冰凉,略微粗糙。温夏心神一荡,厉泽川看她一眼,道:“站起来还没牦牛高呢,老老实实待在车上。”

温夏抿起嘴唇,厉泽川拍了拍柯冽的肩膀,打开车门跳了下去。

柯冽移动到驾驶位上,光影交错的间隙,温夏凝视着厉泽川的背影,心提到了嗓子眼。

月光凉白,前后都是望不到头的茫茫旷野,厉泽川把迷彩长裤的裤脚塞进了高帮靴里,鞋跟踏在地上,铿锵有声。

体型硕大的野牦牛警惕地打了个响鼻,宽圆的前蹄不安地刨了两下地面。

厉泽川张开双臂与肩同高,医药箱提在右手上,他原地转了个圈,示意自己是没有威胁的,然后以一种悠闲姿态慢慢地向那头庞然大物走了过去。

厉泽川逐渐靠近,野牦牛虽然不安,但是没有摆出明显的进攻姿态。

温夏小心翼翼地咽下半口气,目不转睛地盯着牦牛的动向,盯得眼睛都发酸了,也不敢移开分毫。

厉泽川走到野牦牛近前,顺手揪了把不知名的荒草,他避开那对月牙形的尖角,试探着将带着战术手套的手掌搭在野牦牛身上。这个以力量著称的“大块头”温顺得出奇,打了个响鼻。

“乖孩子,别怕。”厉泽川将荒草递到“大块头”嘴边,“哪里受伤了吗?还是碰上坏人了?”

一股奇异的感觉骤然飘过心头,似是风声有变,厉泽川猛地扑向一边,血液腥甜的味道和尖厉的枪声一同撕开了可可西里古老的暗夜,野牦牛庞大的身躯轰然倒地。

厉泽川抽出别在腰间的92式手枪,卧姿射击,子弹呼啸,风里传来玻璃爆裂的声音。

诺布反应极快,北京吉普沿着声音传来的方向追了过去。

厉泽川两步跳上悍马的副驾驶,枪口处还弥漫着硝烟的味道,他朝前一指,厉声道:“十点钟方向!追!”

电影里那种飞车狂飙的剧情,在这里是看不到的,因为可可西里是个没有“路”的地方,分布有大量的湖泊、冰川、冰山、沙地,沼泽也很多,稍有不慎就会被陷住。

沙尘滚滚而起,温夏从来没有如此近距离地听过枪械炸响的声音,一时间面色苍白,她咬紧牙关,将恐惧封锁。

远光灯打开,油门踩到底,柯冽过硬的驾驶技术终于派上了用场,悍马在乱石丛生的荒原上贴地而行,如同匍匐的怪兽。开枪的人没有柯冽这样好的技术,没过多久,厉泽川的眼睛就捕捉到一辆破旧的金牛皮卡的影子。

悍马和北京吉普一左一右死死地“咬”了上去,活像是要从“小金牛”上啃下一块肉来。

黑星92式手枪漂亮归漂亮,奈何射程只有五十米,在这种追击战中完全变成了鸡肋。厉泽川从副驾驶的座位底下拽出一把56式冲锋枪,迅速压弹上膛,动作流畅,浑身野性。

柯冽分神瞄了一眼,道:“我们还有多少子弹?”

厉泽川嘴上咬着一枚空弹壳,单眼皮下敛着森森的煞气,道:“二十发。”

柯冽声音极低地叹了口气。

56式的弹夹容量是三十发,现有的子弹连一个弹夹都填不满。物资匮乏,一直是他们这些一线工作人员面对的最大难题。

厉泽川道:“二十发已经足够了,抓不住这帮杂碎,小爷自杀祭旗!”说着,探手拉过对讲机,对另一辆车上的人道,“我负责爆胎,老雷拦腰截住他们,胆子放大点,撞死算我的!”

(3)

“小金牛”的身影越来越清晰。开车的有点头脑,在茫茫旷野上疯狂画着“S”形。悍马和北京吉普一左一右贴上去,逼得它只能走直线。

柯冽调整车速,让车身变得平稳。厉泽川降下车窗探出去大半个身子,狂风裹着沙尘汹涌袭来,巴掌似的抽在脸上,两颊剧痛。他习惯性地舔了舔干裂的嘴唇,握着冲锋枪的手稳稳递出,直指目标。

柯冽睨着他的动作调整车速和角度,厉泽川长枪抵肩,眯着眼睛给出一记长点射,子弹曳光而行,“小金牛”应声爆胎,硝烟的味道在寂寂长夜里迅速弥散。

瘸了“腿”的“小金牛”不受控制地朝一侧歪了过去,北京吉普全力冲刺,拦腰横撞,恶狠狠地把“小金牛”顶在了一座一米高的土丘上。

“咣”的一声,烟尘四起,车厢里的连凯和诺布猛地向前蹿了一下,要不是有安全带捆着,他俩能直接撞破挡风玻璃飞出来。充当向导的牧民早就吓白了脸,蜷在后座上不住地打着哆嗦。

悍马堵在“小金牛”的车头处,车轮在地面上拖出长长的刹车线。不待车身停稳,厉泽川踹开车门便跳了下去,挺拔的身形切开飞扬的尘土,宛如死地归来的修罗。

藏獒大狗急得挠门,温夏拉开车门将它放出去,自己也跟着走下车厢。

风声呼啸,远处是瘆人的狼嚎。

元宝半立起身子,发了疯似的吼叫着。厉泽川单手端枪,枪口冲天,一记窝心脚踹在“小金牛”瘪了一半的车门上,道:“双手抱头,下来!”

静默片刻,驾驶室里传出一个结结巴巴的声音:“车门被……被挡住了,下……下不去……”

厉泽川朝诺布抬了抬下巴,北京吉普略略向后挪了一点。

车门应声敞开,两个裹着军大衣的康巴汉子依次跳出来,双手抱头,贴着土丘蹲成一排。大狗狂吠着蹿进车厢,从座位底下拽出一把双管猎枪,硕大的脑袋猛地一甩,猎枪刚好落在厉泽川脚边。

厉泽川用鞋跟钩住猎枪上的背带向后一踢,站在他身后的柯冽凌空接住,眨眼的工夫就将猎枪拆成了一地叮当乱响的零部件。

厉泽川目光寒厉,刀子似的从两个康巴汉子身上刮过,沉声道:“刚才那一枪是谁放的?主动站出来,算是投案自首,可以宽大处理!”

两个人商量好了似的一动不动,一声不吭。

厉泽川皱眉,余光瞄见温夏站在一旁,朝连凯做了个手势。连凯接过厉泽川手里的冲锋枪,枪口直指两个康巴汉子,沉声道:“给你们一分钟的时间考虑,是主动招了,还是等我揪你出来,别以为嘴硬我就拿你们没办法!”

连凯问话的工夫,诺布和柯冽自动四散警戒,这是多年搭档培养出的默契。

厉泽川转身摘下手套,单手握拳,抵在唇边清咳了两声。

他其实有轻微支气管炎,碰见烟雾沙尘就容易咳嗽不止,可他偏偏执意留在沙尘漫天的可可西里,还染上了抽烟的毛病。

厉泽川剥了一颗薄荷糖含在舌底,走到温夏身边,扳着她的肩膀将她推转过去,让她背对着那两个康巴汉子,道:“我想抽根烟,陪我找个背风的地方吧。”

温夏的脸色和大脑都是空白的,她顺着厉泽川手上的力道转了个半个圈,身后突然传来吃痛的闷哼声。她想要转头,厉泽川抬手蒙住她的眼睛,低声说了句:“别看。”

温夏咬了咬嘴唇,跟在厉泽川身后朝背风的地方走。

可可西里遍地都是不高不矮的小土丘,厉泽川挑了个看起来比较顺眼的,猫一样窝了进去。单手划亮火柴,金红的光芒瞬间迸出复又消失,细密的白色烟雾飘散如纱。

厉泽川特意选了个下风口的位置,确保烟雾不会顺着夜风吹到温夏脸上。

他冲着地面吐了一个不怎么圆的烟圈,抬头的瞬间只觉光影一暗,先是被夺走了夹在手指间的那根烟,紧接着唇上一暖,有人吻住了他。

舌尖轻颤着挑开齿列探入口腔,厉泽川又闻到了那股淡淡的香味,柔软的、甜蜜的,和烟草的辛辣与薄荷的微凉缠在一起,回味诱人。

温夏听见自己心跳的声音,扑通扑通,像是揣了一只不安分的兔子在怀里,竖着两只长耳朵不停地蹦来跳去。

厉泽川的嘴唇很薄,看起来线条凌厉,像是开了锋的上古兵刃,亲吻时却有着柔软的触感。他似是愣住了,竟没有拒绝,只是眨了下眼睛,睫毛微微合拢,投下细密的阴影。

温夏用鼻尖蹭了蹭厉泽川冰凉的侧脸,小声道:“书上说,尼古丁可以平复心跳,抑制恐惧,所以,我来跟你这个爱抽烟的家伙借一点尼古丁。别那么小气,分我一点。”

厉泽川有着一双色泽过于浓烈的眼睛,漫天的星光统统落进去,汇成起伏波动的海。

他有一瞬间的恍惚,很快便清醒过来,迅速偏头躲开温夏的纠缠,随便扯了个话题:“害怕吗?枪响的时候,闻见血腥味的时候和盗猎分子正面交锋的时候,会不会觉得怕?”

温夏点了点头,眼睛湿润,小声道:“有一点点害怕,很小的一点点。再给我一点时间,我会调整好状态的,绝对不会成为你的拖累。”

喉头发痒的感觉又涌了上来,厉泽川强忍着不咳,道:“你不必像我们一样,也不需要为我改变什么,这里本就不是你该来的地方。”

温夏愣了愣,抬起头看着他:“这话是什么意思?”

厉泽川将烟头按进沙土里碾灭,枕着自己的手臂靠在土丘上,慢悠悠地道:“字面意思。别在我身上浪费时间,也别试图感动我,没用的。”

温夏抿起嘴唇,道:“你还在介怀两年前的那件事,对不对?我都已经不计较了,你又何必……”

“我没有介怀。”厉泽川近乎生硬地打断她,“从我离开那座城市的那天起,所有与它有关的人和事我都忘了,包括你。你不该来打扰我,更不该让我重新想起来。”

“倒成了我的错?”温夏难以置信地看着他,“我不计回报、不顾危险地寻找你,在你眼里就是一场错误?”

“是的!”厉泽川回答得干脆利落,“所以,请你怎么来的再怎么回去,我好不容易能平静生活,你的出现只会让一切重新混乱!”

温夏深吸一口气,稳住情绪,神情执拗地看着他,道:“我知道你在故意激怒我,没用的,我不会就此放弃。我们还有很多时间,我有信心将你从过去的阴影里带出来,而你也会喜欢我的,我相信。”

“你的自信是批发来的吧,大促销,买一赠一。”厉泽看了温夏一眼,神情里带着嘲讽。

他站起身,拍了拍裤子上的土,道:“随你怎么折腾,离我远点就行。”

擦身而过的瞬间,温夏抵着厉泽川的肩膀拦住了他的去路。她看着他,眸子起伏着明灭的光芒,像是即将发怒的小兽。

就在厉泽川以为她会一巴掌抽过来的时候,温夏突然低下头,将一只金属喷瓶抛进了他怀里。

厉泽川抬手接住,温夏道:“我记得你有轻微的支气管炎,这种喷剂很管用,我托人从国外带回来的。想咳的时候别忍着,烟也戒了吧,风沙大的时候,出门记得戴口罩。对自己好点,别把身体弄垮。”

说完,温夏抢在厉泽川前面朝停车的地方走去,一边走一边簌簌地掉着眼泪,泪珠子挂在脸颊上,被风一吹,冰凉冰凉。

真冷啊,心里都是冷的。

怎么会有这么可恶的人,怎么会有这么不知好歹的人!

温夏抬手捂住眼睛,指缝里全是冰冷的水渍。她想,我的勇气真的快用完了,你能不能给我一点走下去的希望,哪怕是一点点幻想。

(4)

厉泽川回到停车地点时,审讯已经结束。

“小金牛”虽然被撞得惨兮兮,但油量充足,还能开动。柯冽用手铐和绳索把两个康巴汉子捆成一串,绑在了吉普车的后座上。

厉泽川没看见温夏的影子,只看见“小金牛”的引擎盖被撑了起来,连凯大半个身子都埋在里面,不知道在鼓捣什么。

厉泽川单手支在车顶上,踢了踢轮胎,道:“问出点有价值的情况没?”

连凯把油路疏通,又检查了一下刹车系统,慢悠悠地道:“他们说那是头雄性野牦牛,为了交配从山下的村子里拐走了好几头家养的雌性牦牛。村里的人家都穷,就指着这点牦牛肉和牛皮御寒过冬呢,一下子丢了好几头母牛,又急又气,就派出两个壮劳力,想把那祸害人的畜生处理掉。”

厉泽川屈指,用关节部位在下巴上轻轻一敲,道:“逻辑上没毛病。”

连凯掀起眼皮睨了他一眼,道:“两个人手上都没有成型的枪茧,手骨也没有明显的形变,都不是常年摸枪的人,不是枪手。”

厉泽川没说话,只是点了点头。

连凯停下手头上的维修工作,盯着厉泽川的侧脸看了半晌,犹豫着道:“大川,我一直在想,那一枪究竟是奔着野牦牛去的,还是奔着你去的。”

一枪毙命,干净利落,这样精准的枪法不该是普通牧民能拥有的。若不是厉泽川常年在刀口上舔血的直觉敏锐,若是他没有及时躲开……

厉泽川开口打断了连凯的想象,道:“最近风声太邪性了,先是有个愣头儿青带着假地图往无人区里闯,紧接着又来了两个神枪手牧民,事出反常必有妖。先把他们带回保护站吧,看看能不能审出点东西。”

连凯吹了声口哨,将引擎盖紧紧阖上。

带着两个拖油瓶继续前往库赛湖不是明智之举,油量和补给都是大问题。柯冽方向感极好,即便在飞车狂飙的时候,也能记住方位和路线,他建议先把野牦牛的尸体处理掉,然后回保护站稍作休整,明天一早再出发前往库赛湖。

厉泽川点头应允。

来的时候是两辆车,现在又多了一辆金牛皮卡,连凯被分出来当司机。温夏低着脑袋,跟在连凯身后上了皮卡的副驾驶座,摆明躲着厉泽川。

连凯趴在皮卡的方向盘上,冲厉泽川露出一个无奈的笑。

厉泽川装作什么都没看见,眯着眼睛打了个呼哨。苍凉而尖锐的声音被风拉扯出长长的余韵,在夜色里不住地回荡,和从远处传来的阵阵狼嚎交杂在一起。

押着两名康巴汉子的吉普车打头,悍马殿后,“腿脚”不太利索的“小金牛”被夹在了中间。

车里的气氛有点沉闷,连凯一手扶着方向盘一手抓了抓头发,道:“哎,我说,你俩是不是又吵架了?”

温夏转头看他,又?这个……

连凯想了想,道:“大川这个人吧,优点不少,臭毛病也不少。他是经由国内最有名的越野俱乐部推荐,以志愿者的身份来到保护站的。他初来乍到,站里的人第一眼看见他,都觉得眼前一亮。精神、帅,身材也好,一股子野性,手上有活,指虎、拳刺、刀、冲锋枪,你给他什么他都玩得溜,脖子上还总挂着个炮筒似的大相机,牛得不得了。可相处下来又觉得这人性格实在差劲,厉害归厉害,但是太‘独’,合作的时候感觉很差。有一次闲聊,我问他为什么要来这儿,他说外面太吵,他喜欢人少的地方,这是无人区,正合适。我真想一巴掌抽他脸上,让他清醒一下,可可西里不是他装文艺、搞行为艺术的地方。”

温夏没忍住笑了出来,眼睛弯成月牙的形状,带着盈盈的水光。

连凯继续道:“我之所以会改变对他的看法,是因为元宝。元宝知道吧,大川脚边那只狗,是不是特别威风?小狮子似的。其实那狗是个残疾,有一只眼睛看不见。”

温夏有些意外,瞪大眼睛看着连凯。

“有一次大川出去拍照,回来的时候胸口揣着个毛团,就是还没满月的元宝,估计是被牧民抛弃的。”连凯用手指敲了敲方向盘,一边回忆一边道,“藏狗大多彪悍,生下来就会咬人,元宝却瘦瘦小小的,眼神也不好,我们都觉得这狗养大了也没意思,战斗力太弱,劝他把狗扔了。这浑小子不听,说好歹是条命,先养着吧。他弄来羊奶和奶瓶,一点点把狗喂大,给它修毛洗澡,带它去打疫苗。当时我就觉得,这小孩挺好的,面冷心热。”

温夏想象着厉泽川手忙脚乱地给小狗喂奶的样子,唇边浮起温暖的笑,轻声道:“他的确是个很好的人。”

连凯也笑了一下,道:“老站长特别喜欢他,看着他就像看亲儿子。一开始我特别不能理解,觉得老站长看走了眼。有一次进山巡逻,有个志愿者不听话胡乱跑,碰上了狼群。大川为了救他,去引开狼群的注意力,那小子居然扔下大川自己跑了,他怕承担责任,到了营地也没敢吭声。等我们发现人数不对,找到大川的时候,他半条命都没了,眼睛却还是亮的。你问他发生了什么、怎么从狼群里捡回命的,他说得清清楚楚、条理分明,而且话里话外,没抱怨志愿者一句不对。我挺心惊也挺佩服,这小子不仅骨头硬,也足够大度和仁义,老站长没看走眼。”

温夏默默握紧了衣角。

“事情传回站里,老站长都气疯了,数落大川不拿自己当回事儿。老站长私下里跟我说过很多次,让我多关照他,老站长说厉泽川这孩子表面看起来又冷又‘独’,其实心里比火还热,他宁可自己受委屈,也不愿意看见别人为难。你给他一分好,他能还你十分,是个有情有义的好孩子。”

温夏突然觉得眼眶有点湿,她抽了下鼻子,用鼻音浓郁的声音道:“那是个习惯了被抛弃的家伙,从来都不知道心疼自己,从来都不知道。”

连凯的笑容逐渐伤感,他透过后视镜看了眼悍马庞大的影子,继续道:“再后来,老站长就出事了,死在盗猎者手上,当胸一枪。他侥幸捡回了一条命,但是满身伤,带着老站长的尸体穿过一百多公里的荒原,晕倒在国道附近,零下四十摄氏度的天气啊,不知道他是怎么熬过来的。老站长下葬那天,他在我面前跪了整整一夜,也不哭,就那么直挺挺地跪着。我说这事不怪他,怪那群挨千刀的畜生。他不说话,扭头砸了所有的相机和镜头。从那天开始他就把所有责任都扛在了肩上,老站长的死、这片土地的安宁,他全算在了自己头上。小夏,在可可西里的这两年,大川过得不容易,他把自己绷得太紧了,我害怕终有一天他会倒下。”

温夏突然明白可可西里对于厉泽川来说是一种怎样的存在。这片土地打磨了他,也拯救了他,让他破碎之后重新活过。

他与这片特殊的土地互相称王,在彼此的世界里登基加冕。

眼泪落在手背上溅起小小的水花,温夏哽咽着道:“我知道他不容易,可我呢?大三时遇到他,到现在,我喜欢他喜欢了几年。大四毕业时,他不告而别,我想尽办法打探他的消息。得知他在可可西里,我头也不回地跟来了。我爸要跟我断绝关系,我妈整夜整夜地哭,骂我不知道心疼家里人。我哥……我哥那么疼我,也赌气不跟我说话。我不是没有心,我不是不难受,可一想到他一个人在这里受苦,就什么都顾不得了。我越过山川,越过海洋,越过一切阻碍,拼命朝他跑过去,他却一次又一次地把我推开。我对他还不够好吗?我做得还不够多吗?”

连凯没想到自己能把温夏说哭,手足无措地猛打了几下方向盘,身有“残疾”的小皮卡画了个歪歪扭扭的“S”形。他道:“你别哭啊,我跟你说这些,只是想问你一句,能不能别急着放弃他。他现在有心理问题,钻进牛角尖里出不来,你能不能等等他。给他点时间,别任由他孤独下去,别让他一个人过完一辈子。”

温夏抬手捂住脸,眼泪噼里啪啦地往下掉,一面气自己没出息,一面心疼厉泽川心疼得无以复加。

那个家伙,自幼忍受着世界的亏欠。他在冰天雪地里长大,踏着皑皑白雪一路走来,养成了冷漠薄凉的性子,却又格外善良。

他从来不知道自己有多好,从来不拿自己的性命当回事儿,一个人走在暗无天日的路上,所有悲苦喜乐全都藏在心里,把孤独变成了常态。

连凯笨手笨脚地递给温夏一张纸巾,道:“哎,我说,你别哭了,让大川看见,我浑身是嘴都解释不清!”

温夏接过纸巾胡乱擦了把脸,鼻音浓重地道:“我答应你,我不会轻易放弃他。他在哪儿,我在哪儿,这辈子,我跟他耗。厉泽川不相信感情,就由我来让他重新相信。”

睫毛翕动,眼泪滑落,温夏很平静地抬手擦掉,一种柔软而炽热的光芒从她眼睛里迸发出来,如同正午时分灿金的阳光。

连凯握着方向盘笑了笑,他想老天对那个傻大个子终是不薄,让他遇见了一个好姑娘。

好人有好报,真的是一件很美好的事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