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章 今晚,他需要有人和他打架
所有热爱体育活动的人都知道,不只实际发生的事情会影响一场比赛结果,那些没发生的事情也一样会影响比赛结果,比如射中门柱、误判、不到位的传球。所有关于体育的讨论迟早都会归结到一千个“如果”,以及一万个“如果……没有发生”上。一部分人的生命也正以同样的方式停滞不前。他们年复一年在越来越冷清的吧台前对陌生人说着同样的故事——青春期一段失落的恋情、一个不诚实的商务伙伴、不公平的裁员、不知心怀感激的青少年、一起意外事故,或是离婚。一切都糟透了、烂透了,就只需要一个理由。
追根究底,每个人都只想说自己应该拥有的人生,而不是自己现实的人生。城市也是如此。所以,如果你想理解一个小镇最重大的故事,你就得先听听它的小故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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仲夏节过后,整座区政府办公大楼就人去楼空了。政治人物们不是去度假了,就是回归自己正常的工作。如果你想弄懂他们是怎么治理整个行政区的,你就得从这里开始:在这里,从政是一项杂务。从政的薪资按小时计算,每月数千瑞典克朗,这使得这项工作简直和非营利业务没有两样。所以,绝大多数政客如果不是某个公司的职员,就是企业主,这就意味着他们有自己的客户、供应商、主管与合作伙伴。在这种情况下,他们是很难保持“超然独立”的立场的。可是,没有人是一座孤岛,尤其在森林深处,就更没有人是一座孤岛了。
一整个夏天,只有一名公职人员继续每天工作十八个小时。在这里,他对任何人都无所亏欠。他名叫理查德·提奥,独自坐在办公室里,身穿黑色西装,全身暖热,打着电话。有些人恨他入骨,有许多人害怕他。很快地,他就会改变一个球会和两个小镇的发展方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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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连几天的降雨使整个熊镇的氛围与之前截然不同。这个小镇经常下雪,却不怎么下雨。人们待在室内,变得比平常更加沉默,更加暴躁。
吉普车驶过泥泞不堪的上坡路,进入森林。那个陌生人在一座位于破落住宅楼旁边的汽车修理厂前停车。草地上停满了等待检修的车辆,其中一辆车的引擎盖被一把斧头给劈开了,因而非常显眼,引人侧目。
那个陌生人看着一个拳头硕大的十八岁年轻人跳上车头,将斧头从钢板里拔出来。他使出全力,以至于肩膀肌肉绷紧。
一个四十来岁的粗犷男子走到吉普车旁边,敲了敲车窗。他和那个年轻人非常相像,即便是邮差这种陌生人也能断定两人是父子。
“轮胎?”他咕哝道。
陌生人摇下车窗,不解地重复道:“轮胎?”
那名男子踢了踢前轮,说:“车子的轮胎都磨坏了,它们的纹路几乎和密纹唱片一样了,我猜这就是你到这里来的原因吧?”
“好。”陌生人说。
“‘好’?那你到底要不要换新轮胎?”那个男子问。
“好。”陌生人一边说,一边耸耸肩,仿佛在回答一个和“要加点番茄酱吗”一样无关痛痒的问题。
男子无声地咕哝了一句什么,然后叫道:“波博!我们有没有这种轮胎?”
当然了,这个陌生人来这里不是为了更换汽车轮胎,而是为了判断一名防守球员的资质。但是,如果他需要用更换汽车轮胎的方式来鉴别这名球员的资质,那也不得不为。陌生人的眼神紧盯着那个名叫波博的十八岁少年。他拔出斧头的动作就像穷人版的亚瑟王,使这个陌生人惊艳不已。他走进汽车修理厂,修理厂的墙壁上并没有挂着任何衣着清凉的女郎的照片,这使陌生人得出一个结论——这家一定有个妙龄少女,父子俩对她的看管一定很紧。然而,墙壁上倒是挂着冰球队的旧照片和新照片。
陌生人朝着那些照片点点头。当波博双臂腋下各夹着一只轮胎回来的时候,陌生人对波博点点头,问他的父亲:“你儿子真是冰球员的料,不是吗?”
男子的脸色随之一亮。他表现出只有自己也当过冰球后卫的父亲才会表现出的骄傲神情:“波博?当然啦!他可是全城最强硬的后卫!”
陌生人对“最强硬”这个词并不感到惊讶。父子俩都给人一种独特的印象,一种属于只能单向溜冰的男人的印象。男子伸出一只油渍斑斑的手,陌生人和他握手时的表情,就像是握着一条蛇。
“大家都叫我‘雄猪’。”男子笑道。
“我叫扎克尔。”陌生人说。
那个陌生人换了比较优质的中古车轮胎,价格合理得有点不太寻常。陌生人离开修车厂时,在一张全新的白纸上做了笔记:“波博,如果他能学会溜冰的话。”
这张纸可不是一份清单,而是一张球队的阵容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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亚马沿着乡间道路狂奔,毛衣被湿气染黑。直到双眼快要从眼眶中迸出、脑海无法掌握任何想法时,他才停下来。
他是这个小镇见证过的最有才华的冰球员之一,然而人们直到今年春天才惊觉这个事实。他和妈妈住在位于熊镇北部“洼地”区最底层其中一座最廉价的租赁公寓大楼内。他打球时总是使用二手装备,人们总是告诉他,他的个头太小,但是他溜冰的速度比谁都快。他最要好的朋友们总是对他说“宰了他们”,而不是说“加油”,速度成了他的武器。
在这一带,冰球就是熊群的运动,但是亚马却学到,要像狮子一样打球。体育活动成为他进入这个社会的门票,而他相信,体育活动也可以成为远离这个社会的门票。他的妈妈冬天在冰球馆担任清洁工,夏天则在医院负责打扫。但是,亚马有朝一日会成为职业球员,那时他就能带着妈妈离开这个社会。今年春天,他在青少年代表队获得了机会。他把握了这个机会。他向这个小镇里的所有人证明:他就是个赢家,通往梦想的道路已然打开。那真是他一生中最美好的一天、最悲惨的一夜。比赛后,他受邀参加一场玛雅·安德森也会出席的派对。亚马唯一比打冰球还要强烈的渴望,就是亲吻玛雅·安德森。
当时他已有醉意,但是他永远不会忘记自己在高歌、笑闹、烂醉如泥的青少年之间踉踉跄跄、一个房间接一个房间地找。他上了一层楼,听见玛雅的呼救声。亚马打开门,看见了强奸的景象。
凯文意识到亚马所看见的景象以后,就和威廉·利特与青少年代表队的其他几个男生向亚马提供了小男孩梦寐以求的一切——打入青少年代表队、明星级的地位、大好的前程,而代价就是他得闭嘴。凯文的爸爸用钱贿赂他,并且保证为他的妈妈提供更好的工作。要是有人因为亚马选择接受收买而谴责他,这个人一定过着道德相当简单、黑白分明的人生。但是,道德从来就不是一件简单的事。道德是一件奢侈品。
凯文的双亲和球会的赞助商们召开了一次会员大会,试图将玛雅的父亲从球会逼退。亚马最后才到达现场。他站在台上,做证说自己看见了凯文的所作所为。彼得·安德森在表决中胜出,保住了职位。
可是,然后呢?现在,亚马跑得更快了,双脚越来越痛。可是,后来发生了什么事呢?凯文并没有遭到处罚。玛雅没有获得平反,而亚马离开会议现场的时候,已经有无数人视他为死敌。利特和他的一众朋友追上他,将他毒打了一顿。要不是波博在最后一刻出手保护亚马,亚马早就被活活打死了。
现在,波博和亚马在赫德镇都不受欢迎了,亚马是奸细,波博则是叛徒。而熊镇冰球协会呢?它很快就不复存在了。亚马正在成为其中一个在三十年后坐在吧台前说着充满“如果”与“如果……没有发生”故事的人。他在冰球馆看过这种人——面目可憎、三天没刮胡须、一连宿醉四天的男子。当他们还是青少年的时候,他们人生中最美好的时刻就已经过去了。
亚马本来可以成为职业球员,他的人生本来可以有所改观,而现在,年仅十六岁的他却正在成为“过气球员”。
他的视野变得狭窄,他甚至没有察觉那辆吉普车就跟在他后面。当吉普车经过他身边时,他甚至不知道它就跟在他后方五十米处、尾随他达数分钟之久。这个陌生人因而有时间记下他离熊镇的距离,以及他奔跑的速度有多快。这名陌生人写道:“亚马,如果他的心脏和肺一样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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班杰背对着父亲的墓碑坐着,全身上下散发着私酿酒和大麻烟的气味。这种组合简直就像打开电路总开关,他竭力使自己平静下来,否则他根本就承受不了。
他有三个姐姐。如果人们对她们说出班杰的名字,就能看出她们之间的差异。佳比是两个小孩的妈妈,会读睡前故事;周五晚上很早就上床睡觉;而且她仍然坐在电视机前,而不是在电脑前看连续剧。凯特雅是赫德镇谷仓酒吧的酒保,每周五晚上的时间都花在倒酒上,以及在体重达到一百四十公斤的酒鬼试图打掉其他体重一百四十公斤酒鬼的门牙时,把他们支开、推出门外。身为大姐的爱德莉独自住在位于熊镇外围的犬舍里,她喜欢钓鱼、打猎,喜欢那些懂得闭嘴的人。所以,当你说出“班杰”时,佳比会担心地大喊:“他发生什么事了?”凯特雅会发出一声叹息,问道:“他现在怎么样了?”但是,爱德莉会把你推到墙边,逼问:“喂,你想把我弟弟怎么样?”佳比会担心不已,凯特雅解决问题,爱德莉则会给予保护。当爸爸“提着猎枪,走进森林”的时候,三姐妹就是这么划分彼此的责任的。她们知道,她们没有能力调教班杰的心;最理想的情况下,她们只能克制它。因此,当他过着游牧民般的生活——有时待在妈妈家里、有时窝在森林里、有时又在其中一个姐姐家里过夜时,她们就依照各自的角色分工:如果他在佳比家,即使他已经年满十八岁,她在夜里还是会轻手轻脚地溜上楼,以确定他还在呼吸;当他和凯特雅见面时,她仍然会宠坏他,让他坏事做绝而又能够逃之夭夭,因为她不希望他停止和她分享他的问题;当他在爱德莉的犬舍里时,她上床就寝时仍然会把武器柜的钥匙藏在枕头下,这样一来,她弟弟才不会步上父亲的后尘。
在这个小镇里,总是不乏坚信班杰就是脑后有反骨的成年人。他的姐姐们则认为,班杰的个性其实完全相反。他完全符合所有人的期许。一个背负着重大秘密的小男孩很快就学到:有时候,最好的藏身处就在被大家看见的地方。
小时候,班杰就已经早所有人一步认识到凯文将会成为大明星。熊镇居民把这种球员称为“樱桃树”。因此,班杰就确保凯文在冰球场上获得足够的空间,能够开花结果。班杰是如此能打,也是如此能挨得住打,以至于看台上的男人们都说:“这才像个冰球选手,这种运动不适合同性恋,这种运动是属于班杰这种人的!”他打架打得越多,人们就越觉得自己真的懂他。直到他成为他们所希望看到的那个人。
现在,他十八岁了。他站起身来,靠近那块墓碑,亲吻父亲的名字,然后他向后退了一步,握紧拳头,使尽全力在同一个地方打上一拳。明天就是亚伦·欧维奇的冥诞,而这将是班杰第一次在没有凯文的陪伴下,度过父亲的冥诞。今晚,他需要有人和他打架。
班杰从来没见过那辆吉普车,它就停在一棵树下。那个陌生人冒雨走到那座墓前,望着墓碑上的名字。当陌生人回到吉普车上时,就在纸条上写道:“欧维奇:如果他仍然想打球。”
班杰。亚马。波博。每个鸿篇巨制的故事里,总是隐藏着许多环环相扣的小故事。就在熊镇的这三名年轻人相信自己即将失去球会时,这个陌生人早已以他们为核心,打造了一支球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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夜幕降临时,公职人员理查德·提奥正独自坐在区政府办公大楼里。基因使然,他看起来似乎还不到四十岁。当他索然无味地观望着闪亮的毛囊、枯等青春期的到来时,他很讨厌基因让他这么年轻;然而现在,当和他同龄的人们胡子变得花白、每次小便都要咒骂万有引力定律时,他才算尝到了年轻的美妙。提奥身穿西装,而同事们最多只会穿着牛仔裤与夹克。对于别人对自己“看起来是政府公务员,实际上只是个乡巴佬”的嘲笑,他早已习以为常,一点都不以为意。他是为自己希望得到的工作,而不是为自己现在的工作调整穿着的。
他在熊镇长大,但始终不属于那种最受欢迎的青少年,他从来没打过冰球。他去国外留学,却根本没有人发现他离开了。他在伦敦的银行上班,多年后才突然身穿昂贵的西装、满怀政治抱负回到老家。他加入镇上当时规模最小的政党。而现在,这个党可不再是最小的政党了。
不久前,提奥还是那种在学校团体照中出现,但当年的同班同学却叫不出名字的无名小卒,而当地方报纸以负面方式将他的政策公之于世时,情况才有了变化。但是,对提奥来说,他才不管他们是怎么记得他的名字的,他们只要记得他的名字就成了。民意如流水啊。
理查德·提奥并不属于既得利益者的精英阶层,因此,在彼得被告知熊镇冰球协会命运的那场会议上,他并不在场。所有的区政府都有政治权力精英团体,你要么加入他们,要么被排除在外。不过,这些既得利益者将提奥冷藏起来。他们当然要宣称,这都是提奥的政策带来的结果,但提奥却认为,他们只是害怕他。提奥很有群众魅力,他们称他是“民粹主义者”,但他和其他政治人物之间唯一的差别就在于他不需要旗帜。那些政治人物的办公室位于区政府办公大楼的顶层,他们和企业界的首脑们打高尔夫球。而理查德·提奥的办公室则位于最底层,他和那些失业者,而不是和解雇他们的老板打交道;他和那些生气的人,而不是和那些心满意足的人打交道。所以,他不需要通过旗帜来了解风向是否变了。当其他政治人物都奔向同一个方向时,像理查德·提奥这种人就会向反方向跑去。有时候,他们就是用这种方式赢的。
办公室门上响起一阵敲门声。时间已经不早,没人看见那个陌生人的到来。
“嗯,你终于来了!怎么样?想清楚没有?你接不接这份工作?”理查德·提奥开门见山地问道。
扎克尔站在门口,口袋里揣着那张写有冰球队阵容表的纸。但是,她的回答非常冷漠,让人难以判断她究竟是对这份工作缺乏热忱,还是对人生失去了兴趣。
“你打电话给我,邀请我担任熊镇冰球协会甲级联赛代表队教练。可是,这个球会正濒临破产,否则它早就找到教练了。而且,如果我对民主制度没有非常严重的误解,即使它没有破产,你作为政府的公务员,而非体育总监,也是不能邀请我担任教练的。这和你不能送我一头独角兽是同样的道理。”
“可是,你还是来了呀。”理查德·提奥自信满满地说。
“很不巧,我刚好对独角兽情有独钟。”扎克尔承认道。你无法判断她的口气究竟是不是在说笑。
提奥歪着头说:“来点咖啡吧?”
“我不喝咖啡。我不喜欢热饮。”
提奥抽搐了一下,像是在躲避一把飞刀。“你不喝咖啡?那你在这个小镇会很难适应的!”
“又不只是这个小镇会喝咖啡。”扎克尔回答。
提奥咯咯笑了起来:“扎克尔,你可真是个怪人。”
“确实有人这么告诉过我。”
提奥的手掌猛力拍了一下办公桌,雀跃地站起身来:“我就喜欢这样!媒体也会喜欢这样的!这份教练的工作就归你了,你可以让我去费心应付熊镇冰球协会的体育总监了。我期待你我之间的合作。”
他的神情看起来似乎想和对方击掌庆祝,但扎克尔看起来一点都不想和他击掌。
“我是全心全意希望你我永远不要有什么‘合作’。我来这里是处理冰球的事情,不是来搞政治的。”
提奥高兴地摊开双手,说:“我痛恨冰球,你自己好好享用吧!”
扎克尔将双手插进连帽运动服的口袋:“你痛恨冰球,可是居然还这么投入。”
提奥的双眼满意地眯成一条线道:“扎克尔,当所有人都往同一个方向跑时,我就偏要逆向而行。这才是关键。这就是我的制胜之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