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部分
第一章
愿上帝帮你达成义务,指引你走出所有的险境,无论是在陆地还是海上。
愿你见识上帝的杰作以及他在深海中的奇迹。
这两句话写在一本《圣经》的扉页上,那是英国亚历山德拉王太后赠给这次南极探险行动的。沙克尔顿手捧着《圣经》离开了“坚忍号”,缓缓地经过冰面走向宿营地。
其他人并没有注意到他的到来。他们忙着从帐篷里钻进钻出,用几乎冻僵的体内所剩无几的能量,倾己所能打造尽可能舒适的居所。一些人弄了一些木板来挡在他们与白雪覆盖的冰面之间,而另一些人则用一片片的帆布盖在冰面上。但是,根本不可能人人都有东西垫在身下,所以有几个人就只能直接躺在白雪上。其实有没有垫的东西还真没有多大区别。赶紧睡觉才是最要紧的。于是,他们都睡去了,大多数人都和离自己最近的队友抱在一起御寒。
沙克尔顿甚至都没有想到要去睡觉。他继续围着这块浮冰走着。压力仍然很严重,营地有好几次遭受剧烈震动。两百米开外,“坚忍号”的身影矗立在晴朗的夜空中。大约凌晨1时,沙克尔顿正来来回回地踱着步子,这时发生了摇晃;接着一条细飘带似的裂缝在帐篷之间曲曲弯弯地穿过。几乎片刻之后,裂缝就已经开始变宽。沙克尔顿急忙在帐篷与帐篷之间来回奔波,叫醒那些筋疲力尽并已经睡着的人们。他们在黑暗中巧妙地干了一小时,才把这些帐篷移到浮冰的另一半去,那儿地方更大些。
之后,营地里一片寂静,直到黎明之前,从“坚忍号”那边传来一声巨响。船的第一斜桅和第二斜桅都折断了,落到了冰面上。在那晚剩下的时间里,沙克尔顿都能听到船头斜桅撑杆所发出的幽灵般的律动声,船身的运动使得斜桅撑杆也缓慢地前后晃动。
清晨,天气阴沉,但气温却攀升到6度(约零下14.4摄氏度)。人们由于睡在冰面上而身体僵直,感觉很冷。他们花了好长时间才终于醒过来。沙克尔顿并未强求他们,过了一阵儿,他们都去干活了,就是寻找到设备,然后牢牢地绑在雪橇上。这段时间非常安静,几乎没人发出什么指令。每个人都明白自己该干啥,并且就去做了,根本用不着别人关照什么。
他们全都明白,下一步的计划就是向保利特岛进发。那个岛位于西北方向,距离这儿有三百四十六英里,1902年留在岛上的救急物资应该还在。这个距离比纽约到宾州的匹茨堡更远一些。他们还得拖着三艘救生艇中的两艘一起走,因为大家都觉得,他们最终还是会走到无冰的开阔海域的。
麦克奈什和麦克劳德开始把小艇和小帆船安放到雪橇上。这两条船,再加上分别运输它们的雪橇,每对组合都超过一吨重。没有人会天真地以为拖着它们在情况复杂的冰面上行进是件容易的事,况且有的冰脊还达到两层楼那么高。
然而,现在毕竟看不到明显的沮丧。所有的人都处于一种迷茫的疲劳之中,谁也没有停下来反思失去探险船的可怕后果。他们也未因全队宿营于六英尺厚的浮冰上而心灰意冷。跟前些天在“坚忍号”上提心吊胆玩命苦干的经历相比,这儿简直就是天堂。能活着就已经够好啦,所以他们现在所做的一切,都是为了能好好地活下去所必须做的。
在他们的心情当中甚至还有一丝兴奋的影子。至少,他们面前的任务是非常清晰而明确的。九个月来犹疑不决、胡乱猜测、随着冰坂漫无目标漂移的日子终于结束了。现在,他们要做的就是把自己从困局中解救出来,不管这会有多么艰难困苦。
整个白天,三五成群的队员一批批地结伴去看望那已经被放弃的船。不过,这不能再被称作船了。她甚至都不能浮在水面,真的。她就是一堆支离破碎完全没有了形状的木头。那些欲置之死地而后快的疯狂的浮冰,最后突进她的两肋并留在了那里,撑起了四分五裂的船壳。她会一直这样留在冰面上,直到浮冰压力遁去。
其中有一批队员,把蓝色的英国米字旗绑在了前帆桁端上,这是唯一屹立未倒的索具。“坚忍号”就算要离去,至少也该有飘扬的彩旗相随。
往雪橇上搬运捆绑东西的活儿第二天还在继续,到了下午,沙克尔顿把所有人都召集到帐篷营地的正中央。他脸色凝重地解释说,眼下性命攸关的是要把所有的负重减到不能再少的极限。每个人,他说,只允许带能背在背上的衣服,外加两双连指手套、六双袜子、两双靴子、一条睡袋、一磅烟叶和两磅个人必需品。沙克尔顿以斩钉截铁的口吻指出,与能够活着逃出生天相比,任何东西都一文不值。他劝他们狠下心来放弃任何一盎司非必需品,哪怕它价值连城。
沙克尔顿说完之后,就伸手到自己的派克大衣里,取出一只金的香烟盒和几枚金币,然后把它们都扔进了脚下的积雪里。
接着,他打开英国亚历山德拉王太后赠与他们的那本《圣经》,撕下扉页和载有第二十三章圣歌的那一页。他还从《约伯记》中扯下载有以下诗句的一页:
冰出于谁的胎?
天上的霜是谁生的呢?
诸水隐藏如石头。
深渊之面凝结成冰。
然后,他把那本《圣经》扔进雪里,走开了。
这是一种戏剧性的姿态,但沙克尔顿要的就是这个效果。从以往各次探险的结果举一反三,他坚信,那些为了应付各种不测而不惜带全东西的人,结局必定比那些为了更快逃命而顾不上有所准备的人来得更悲催。
随着下午时光的消逝,被弃之积雪的非必需品的数量在稳步增加。这真是“非比寻常的物品大展示”,詹姆斯形容说。航海时计、斧子、检眼镜、锯子、望远镜、袜子、眼镜、紧身内衣、凿子、书籍、文具,以及大量的照片和私人信物。对有些人而言,两磅的个人物品限额是可以因特殊理由而有所放宽的。两位外科医生就被允许携带少量的药品及医疗器械,这当然也顺理成章。那些一直记日记的人被允许带上他们的日记本。赫西甚至受命带上他那把齐特班卓琴,虽然琴重十二磅。为了不受天气变化的影响,琴被置于琴盒中,再安放于救生艇的船头铺板下。
他们第二天就要上路。出发前夕,沙克尔顿写道:“我祈求上帝,让我能够带领全体队员重返文明世界。”
10月30日天气灰暗阴沉,时而还下一点雨夹雪。气温为15度(约零下9摄氏度),暖得让人不舒服,而且造成冰面发软——远不是拖拉雪橇的理想状态。
整个上午他们都在整理转运最后一点储备物资。大约11点30分,沙克尔顿还有王尔德,一起出去探路。出发之前,沙克尔顿下令杀死三只最小的狗崽以及“天狼星”,一条比它们稍早出世的小狗,它唯一的过错就是从来没让人给它戴上过挽具。麦克奈什的公猫,那只在还没有搞清楚是公是母时就被误叫作“花栗鼠太太”的猫,也在被消灭之列。现在谁能拉雪橇运东西,谁才能有饭吃。
汤姆·克林,一如既往地粗暴和实用主义,将那三只狗崽和“花栗鼠太太”带到离营地有一段距离的地方,毫不犹豫地开枪射杀了它们。干掉“天狼星”是麦克林的差事,但他却怎么也无法面对。他极不情愿地从王尔德的帐篷里拿走一支12号口径猎枪,然后带着“天狼星”离开营地,朝着远处的冰脊走去。他找到一个合适的地点,于是停下来,站在小狗的身边。“天狼星”是一条既热情又友好的小狗,它不停地蹦高,摇动着小尾巴,甚至还想去舔麦克林的手。麦克林不断地推开它,终于他的神经绷到了极点,总算把枪口搁到“天狼星”的脖子上。他扣动了扳机,但他的手抖动得太厉害,不得不重新装弹再开第二枪,才把小狗结果。
转移之旅始于下午2时。沙克尔顿、沃尔迪、赫西和哈德逊带着一辆雪橇最先出发,雪橇上混放着一大堆铁锹和登山用的鹤嘴镐。他们总想带领整个团队走一条平坦的路线,但是不出几百码,必定会碰到冰脊。这时,他们就只能自己动手,在冰脊上凿出让两条小船也能穿过的小型隧道。遇到那些特别高的冰脊,他们就必须用冰雪在冰脊的正面和背面分别堆起一上一下的坡道。
大部队随后赶到,他们拖着平均每辆负重九百磅的雪橇。走在最后的是那两条船,由十五个套上纤绳的人一起拽着往前,沃斯利在一旁指挥。这可是件要人命的苦活儿。由于分量太重,两条船都陷进了已经软化的表面积雪中。要想拉动船,背负着纤绳的人们就得时不时地全力向前倾,身子弯得几乎都快平贴在冰面上了。整个的行动,与其说是在拉雪橇,还不如说是在犁雪地。
沙克尔顿很英明地指挥大家采用分批接力的办法,即每隔四分之一英里的距离就换一批人上去。他担心冰面上的那些裂痕会逐渐加宽,而一旦行进路线拉得过长,整个队伍就有可能被分割开来。他们缓慢而又艰难地向前挪动,因为所有人每走大约一千码就要折回重走。到下午5时,在路上跋涉了三个小时之后,他们离开弃船的直线距离仅一英里,如果算上来回绕行的话,距离还得翻倍。几支狗拉雪橇小队一遍遍地返回弃船取设备,他们跑过的路加在一起恐怕要超过十英里。
晚上6点吃完晚饭,那些筋疲力尽的队员们立马钻进了他们的睡袋。夜里开始下起大雪,到黎明时分,地上蓬蓬松松地积起了六英尺厚的茫茫白雪。气温飞升至25度(约零下3.9摄氏度),看来拉雪橇行进的前景大不妙。
上午,沙克尔顿和沃斯利找到一条向西的好路线,全队于1点出发上路。但是,在深深的积雪里跋涉,非但痛苦不堪,而且速度极其缓慢,大多数人只消几分钟就累得汗流浃背,口干舌燥。
他们主要的精力都用来在雪地上为运船的雪橇开道。即便如此,拖船的十五个人还是觉得好像是在烂泥潭里往前拽东西。过了一阵,王尔德和赫尔利带着他们的小组赶回来帮忙。他们把小帆船套好,并成功地让它走了起来。
下午4点左右,刚刚走出四分之三英里的样子,队伍就来到一片很厚且平坦的浮冰上。由于在目力所及的范围内,再找不出比这儿更合适的宿营地,沙克尔顿决定今晚就在此原地宿营。几乎还没等到帐篷完全搭好,他们的内衣就全湿透了。要想钻进帐篷,身上又不带入大量湿滑的雪,是绝对不可能的。
所以麦克林评论说:“我真心替住在帐篷口的沃斯利感到难过,因为每个人进帐篷时带进的雪水都落在了他身上。”
沃斯利自己却一点也不生气。他在当晚的日记中写道:“人们彻底改变自己观点时的那种雷厉风行……以及我们在完全原始的状态中宿营,这一切简直太棒了。”
沙克尔顿为队员们普遍的乐观情绪而感到高兴。“许多人都把这当成一次狂欢,”他写道,“最好如此。”
他还观察道:“这块浮冰真的很结实。今晚可以睡了。”
浮冰的确十分巨大,其直径超过半英里,由厚达十英尺的冰构成,表面还覆盖着五英尺厚的积雪。这块浮冰形成也许有两年多了,沃斯利这样估计。
第二天上午,当沙克尔顿和王尔德及沃斯利一起出去探路时,他的心里一直还在想着那浮冰的无比结实。他们看到西去的路一片凌乱。“这是一片压力之海,”沙克尔顿宣称说,“不可能再往前走。”在这样的表面,那两条小船和雪橇都扛不过十英里。
在返回宿营地的路上,沙克尔顿作出了一个决定。一到营地,他便把所有人都召集起来。他对队员们说,他们走了一天才一英里,按照这个路线往前,情况只会越来越糟。这么走,他说,真是有点得不偿失。既然不太可能找到更好的宿营地,不如干脆就在这里安营扎寨,任随这块浮冰漂移,直到有一天将他们带到靠近陆地的地方。
一些人的脸上闪过一丝失望的神情,但是沙克尔顿绝不容许有片刻的犹疑。他立刻派所有的雪橇小队返回一又四分之三英里外的原住地,以尽可能取回所有的食物、衣服和装备等。
王尔德带着六个人被派回弃船去挽救一切有价值的东西。当他们再次回到“坚忍号”上时,他们发现,在刚过去的两天里,浮冰进一步肢解了已经严重扭曲的船体。船头更深地嵌入浮冰,造成整个艏楼的沉没,四周到处散乱着浮冰碎块。船的索具更是凌乱得无法形容,有倒下来的桅杆,也有绕缠在一起的缆绳,他们得砍断这些索具才能安全地干活。后来,他们在厨房的顶上凿开了一个洞,搬出来几箱子存货。然而,他们这一天最大的荣耀,同时也是需要好几个雪橇小队齐心协力才能弄回新营地的成就,就是第三艘船。
为了那天晚上的晚餐,沙克尔顿命令格林在炖海豹肉时加几大块鲸脂,好让大家吃得更合口味些。有些人看到这“胡什汤”里漂浮着一块块有弹性且带有鳕鱼肝油味儿的东西,细心地全都挑了出去。但大多数人都饿极了,他们巴不得狼吞虎咽下所有的东西,包括海豹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