百年柳青:纪念柳青诞辰100周年文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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蛤蟆滩的回声

——忆柳青

董墨

 

每当我站在阳台上,望着苍苍莽莽的终南山的时候,我就陷入深深的思念之中……

我总觉得他没有死。他仍然在面临终南山的他住的院落里活动着。每天中午,他坐在他那间空荡荡的大房子里窗下的桌旁,面对着稿纸,在他自己所创造的那个“世界”里,与其中的各色人等,一同感受,一同思考,一同激动,一同焦急,一同笑或者一同哭……

有一次,我到皇甫村,正好是中午,他正坐在桌旁,手里握着他用了多年的那支浅灰色的钢笔,眼盯着稿纸沉思着……我悄声地坐在靠墙的那张旧沙发上,没有惊动他。过了好一会儿,他站起来,朝我走过来,说:

“慢呀,慢得很嘛!吃力得很嘛!……”

每当我在许多评论他的作品的文章中,看到评论家以十分诚挚的口吻,称赞柳青在创作中表现了这样那样的才能的时时候,我就想起了柳青当时说的这句意味深长的话。他说这句话的时候,语气沉稳而自如,脸上没有丝毫焦急的神色。柳青写得很慢,每天写一张稿纸,有时还写不满一张。我曾问过他:不能写得再快些吗?他笑笑,用手稿指着他那光洁的前额,说:“不行嘛!我是一个字一个字往出抠哩!”如果柳青在他的作品中,确实表现了他的某种才能的话,恐怕就是他这种“一个字一个字往出抠”的艰苦劳动的结果。

作家这种职业,以及这种职业的具体劳动过程,并不被社会上很多人所了解,因而作家这种职业往往得不到应有的重视和尊重,甚至还遭到各种各样的摧残。秦始皇焚过书,坑过儒,蒋介石枪杀过作家;而二十世纪六十年代到七十年代,作家和文学在我国遭到了历史上前所未有的浩劫。江青之流,既焚过书,也坑过人,范围之广,手段之毒,花样之多,历史上所有残害过作家的坏蛋,都自叹弗如!柳青和其他不少优秀作家,在这场骇人听闻的迫害中,都未能幸免。

作家绝不是那些野心家、阴谋家政治勾当的奴仆,文学也绝不是他们手里的工具。作家和文学都是属于人民的,因而,作家的工作,是崇高的、庄严的,当然也是十分艰苦的。如果数学桂冠上的明珠——哥德巴赫猜想——随便就可以摘到手的话,那陈景润还有什么值得人们去称颂的呢?和其他任何工作一样,一个作家,用他的全部心血,为社会,为人民,做出了优异贡献,就应该受到尊敬!

炼钢固然艰苦,但是找矿,开矿,选矿,也许更艰苦。作家写作过程是艰苦的,但我觉得,在动笔之前,即孕育作品的过程,可能更艰苦。但愿人们不要忽视这一过程。

柳青一九五二年来到长安县皇甫村。住的房子是一座破庙,吃水用辘轳从井里打,晚上点的是煤油灯,走路搭乘农民的马车;没有电影,没有戏,没有音乐,连个洗澡的地方也没有。北京、西安有的物质文化条件,这里全没有。这对早在四十年代,在陕北米脂农村当了三年乡文书的柳青来说,也许不算什么。可是当时全国工作重点,已转向城市。而且柳青在这里不是住一月两月,一年两年,收集些创作材料,而是安家落户十四年呵!

柳青常说,一个人在生活中想有所得,必须有所失,什么都想得,什么都得不到。一个人贪图安逸,追求享受或其他低级趣味的东西,如名利呀,地位呀,肯定他对人民不会做出贡献。他常说,一个人为自己选定某种志愿和奋斗目标,这并不困难。困难的是如何实现它。比如想当作家,那你得对作家的工作,要有比较全面深刻的了解,为达到目的必须寻找适合自己的途径。更重要的是,你必须有能力排除各种干扰,外来的,特别是自身的干扰。否则你那些理想、愿望,只能是一种空想罢了。柳青常十分诙谐地说:

“你要从绥德到米脂,你就只管走。不要到了二十里铺,见人家杀猪哩,你站下看一阵;到了四十里铺,见两个人打架哩,你又站下来看一阵,这样,八十里路,赶天黑你就到不了米脂城里……”

柳青像他自己说的,一步一步,在他为自己选定的路上,只管走,向着预定的目标……

一个冬天的傍晚,我要回城里。他和我一块走上他的房子后边的坪畔。因为坡陡,我们都有点气喘,于是对着终南山站着,缓缓气。这时,终南山巅的雪峰,在晚霞辉映下,光彩闪烁。柳青久久凝视着雪峰,他似乎发现了他从未发现过的什么。

“真好看,”他突然说,“也真高呀!……”

我不知道他这时候在想什么。他内心翻涌着怎样的感情的波澜?也许眼前终南山巍峨的雪峰,激荡着他正在攀登他自己的艺术高峰的壮怀……

在漫长的岁月里,不论急风暴雨,云雾笼罩,或是风和日丽,柳青那锐利的目光,始终盯着他自己的目标,从不左顾右盼,见异思迁。他执着,他顽强,甚至执拗到亲人和同行不可理解的地步。在他前进的路上,哪怕面前是荆棘遍地,或悬崖峭壁,他仍然坚定不移,小心谨慎地为自己开拓着前进的途径。

柳青看了我发表的一篇短篇小说,以非常严厉的口吻对我说:

“……一个县委书记下乡去检查工作,路上的心情和感受,不会像你写的那样。自己不了解的人物,是写不真的。……以后不要写自己不甚了解的东西。”

有人曾建议柳青写一部有关陕北革命斗争题材的小说。以柳青的思想修养和艺术修养,少年时在陕北就参加了一些革命活动,又是陕北土生土长的,写一部这样题材的作品,不是绝对不可能的。但是他没有接受这个建议。柳青曾不止一次地说过,他要写他自己经历过的生活。柳青一九五二年就到了皇甫村,直到一九五九年,才写完《创业史》第一部。在这么长的时间里,他以一个党的干部,亲身参加了从互助组到高级农业合作社的整个过程,而且为这一史无前例的历史性变革,花费了不少心血,做了大量工作,进行了艰苦斗争。在这期间,柳青真有点梁三老汉当年创业时那股劲头:恨不得趴在地上,用头去深翻蛤蟆滩这片生活的沃土。他常说,一个作家必须在生活中解剖麻雀。他说走马看花,下马观花,毕竟不如种花的人,对花了解得深刻。一个对人民群众斗争生活缺乏深刻了解的人,就懂得政治,懂得艺术,他不相信。给青年作者谈话或做报告,他经常劝告青年作者,必须进生活的学校,进艺术的学校,并用马克思主义把两个“学校”结合起来,统帅起来。在他临终前不久,在一次录音讲话中,他又重申了他这个曾在“文化大革命”中,被“批判”过的主张。他不仅向别人宣传他的这一信念,几十年来,他一直坚贞不渝、脚踏实地,一步一个脚印地亲身力行了这一信念。当他从“牛棚”里被“赦”了出来,他那本来就十分病弱的身体,被摧残得奄奄一息,但他毅然把家又搬到了长安县。他说:“我不能离开这里呀,我是长安一户人呀!……城里我住不惯嘛!……”

柳青常对人说:“永远不要丧失一个普通人的感觉。特别是一个作家。”他说他长期住在农村,和农民生活在一起,就是为了不失去这种感觉。他说一个作家丧失了人民群众对外部世界的感觉,他要想在他的作品里,表达人民的愿望和情绪,是不大可能的。鲁迅先生告诫他的孩子,不要当空头文学家,恐怕也包含这方面的意思。

有人问他,他作品中的人物,是否都有模特儿?他说,没有模特儿,他就没有办法写。众所周知,王家斌就是梁生宝这个典型的模特儿。他说,作家的困难,要在作品中扮演各种角色。你在生活中对各种各样的人,了解不深,你怎么能扮得像呢?

人们不是提出来要恢复文学的现实主义传统吗?我不知道,从柳青几十年的文学活动中,特别是他在长安的这一时期的文学活动中,能不能寻找出一些对这个讨论有益的东西来?

柳青始终依靠他自己对事物的理解生活着。他不理解的事情,他不说,也不去做。他永远是他自己。

一九五八年,各行各业都在“放卫星”,文学界也“放卫星”。在一次制定作品“放卫星”计划的会议上,柳青一直沉默不语。当会议的主持人一再要他表示态度时,他十分为难地说:

“我不会,我放不了……”

他这种冷静态度,和当时整个社会上那种不冷静的气氛,和当时会议上那股“热气”,都极不协调。他的“顽固”态度,引起别人很大不快。尽管当面没有人对他的态度发表什么评论,但在有的人心里委实觉得柳青这个人太缺乏“政治热情”了。

柳青并没有因为自己的态度,引起别人的不快,以及由此引起别人对他有什么看法而烦恼。会议完了,他仍旧回到皇甫村,一个字一个字地写他的《创业史》去了。第二年,他的《创业史》第一部发表了,引起国内极大的反响。而那些所谓的“卫星”,一直未见进入轨道,引人翘首。过后说起这件事,柳青严肃地说:

“怎么能拿自己的工作开玩笑!吹牛,我从来不会。……作品是一个字一个字写出来的,几句大话、空话,能等于作品吗?”

柳青最厌恶那种说话没准,办事没谱,三丈高二丈低的人。他认为,任何人没有老老实实的态度,扎扎实实的风格,要想办成一件事,是不可能的。虚假,浮夸,必定失败。他不做没有把握的事情。他说一个人能够把握住自己,这是成熟的表现。他经常劝告青年作者,不要羡慕别人的成就,当自己还不具备做出成绩的各种条件时,那只有努力去具备做好工作必不可少的各种条件,这是一种老实态度。对任何一件事物,只要是他经过深思熟虑的,别人用任何方式,也很难改变他的看法。

在那头脚倒置、黑红不分的年月里,那伙所谓的“革命派”,反复用强制的办法,要柳青承认《创业史》是什么“大毒草”。柳青也只重复一句话,作为回答:

“我的作品有缺点,将来如果有机会,我愿意修改……”

每当这时候,那些妄图用拳头、咒骂和疯狂的号叫,改变中国历史进程的“英雄们”,同样,也想用拳头、辱骂、威胁、恐吓和号叫,以及一切卑鄙伎俩,改变柳青对《创业史》的看法,然而他们失败了。柳青宁肯个人受屈,也不肯让原则受辱。因为柳青不把《创业史》认为是他个人的私有财产,而把它当作一种被人们承认了的、于人民有益的社会的物质。

在他最困难的日子里,有一次,那伙“英雄们”,突然把柳青叫在稠人广众面前,叫柳青“自报家门”,妄图以这种突然袭击的方式,冲垮柳青精神上的防线,要他承认自己是什么“黑作家”“三反分子”“顽固不化的走资派”等等。柳青两手搭在手杖上,把他那已被摧残得伛偻的身躯,挺得直直的,高高昂起不屈的头,镇静自若、不卑不亢地回答道:

“受审查的共产党员柳青!”

一阵“打倒”的号叫,也没有使他的头低下去……

柳青是个善于思考的人。他有一个习惯,喜欢抠手指头。不论在任何场合,当他静静地认真地抠起手指头的时候,正是他沉浸在一种深刻的周密的思考中。他对他遇到的任何事物,都要思考一番,从而得出他自己的看法。和他交谈,我经常有这样一种感觉:仿佛他不像一个艺术家,倒很像一个哲学家。有时候,从他的话语中,使我感到他对问题的思索,显得过分冷峻。他眼里闪射出来的锐利的目光,似乎他无时不在探索着生活的奥秘和事物的底蕴。他经常给我一种印象——他的所作所为,似乎把所有的偶然的和感性的东西都排除掉了,一切仿佛都在一种高度的理智支配之下。

我几乎没有看见柳青流过泪。不论是欢乐的时刻,或是痛苦的时日。

柳青的助手、爱人马葳同志,忍受不了对柳青的残酷迫害,抱恨而死。那些没有人性的家伙,竟然还要对这位不幸的死者,进行一次最后的污蔑。他们召开大会,声嘶力竭地给马葳同志强加上“叛徒”的罪名。同时,他们想要看看柳青,在这沉重打击下,会神态失常地向他们低头。可是柳青当时没有悲伤,没有眼泪,从他那冷峻的目光中,只能感到轻蔑和恨……这件事,当时在我心灵上引起了极大的震动!我简直想象不来,在他那瘦小孱弱的身躯里,怎么会贮存着那么顽强的意志和力量!我知道,在那些日子里,他为失去亲人,极度悲伤!

一九七六年春末,我们几个人到长安县去看望柳青。他说自从周总理逝世以来,他的心情一直不好,无心做事。他的身体又不如前些时候。我心里为他的生命担忧。我们谈起总理逝世后,在广大人民群众中引起的巨大悲痛,发生的各种各样感人至深的事例,柳青盘腿坐在床上,静静地听着,听着……我看见他眼眶里溢满了泪水,接着两串眼泪刷刷地掉了下来,滴在他的衣襟上……他那理智的闸门,再也拦不住感情的波涛。他一任眼泪流淌,最后终于变成了轻轻的啜泣……

我们都流着眼泪,默默地坐了很久很久……

我最后一次看见他的时候,他那瘦小的身躯静静地躺在那里,他那双深藏在眉骨下的锐利的、充满智慧的眼睛,微微地闭着,那犀利的、看得很深刻的目光消失了,他唇上那浓浓的黑髭,再也不会随着他那爽朗的笑声,愉快地跳动了。尽管我怎么也不会相信,他会这么早而快地离开我们,离开严冬过后这明媚的春天,但他的心脏确实停止了跳动,他停止了呼吸,停止了思想!

中国有一句老话:少年丧父,中年丧妻,老年丧子,是人生最大的不幸。我以为,一个作家当他具有了丰富而深刻的生活体验,形成了精湛而宏大的艺术构思,正在运用圆熟的技巧,把他心中的生活画卷,往纸上描绘的时候,突然中断了,永远再也不能完成他的工作了,这恐怕才是最大的不幸。而且这种工作的突然中断,不是由于自身的原因,却是因为一种粗暴蛮横的外来的恶势力所造成,那就使人更愤慨,更悲痛!

柳青的死,使人特别感到悲恸,原因就在这里。

高尔基在一篇回忆托尔斯泰的文章中说,托尔斯泰死后,躺在那里,在他的胡子下面隐藏着微笑;他的一双手终于和平地休息了,它们已经完成了它们的那种艰苦的工作。托尔斯泰自己也曾经说过,他写得太多了。他在他那些浩瀚的著作中,曾充满激情地宣传了他们造的教义,当他死了后,也许他满意地笑了,他那双奇特的手才满意地休息了。可是我看到在那浓浓的唇髭掩盖下的柳青的嘴角上,没有一丝微笑,脸上似乎还滞留着一股愤懑、遗憾的神色。他那双我所熟悉的手,怎么能休息呢?因为他还没有把蕴藏在他心灵里的那首抒情诗写完,他还没有完成他的工作啊!

我站在他的遗体旁,和他做最后的告别。我久久地凝视着他那高高的前额,熟悉的脸庞,浓而黑的唇髭,泪水使我的眼睛模糊了……这时,在我耳边仿佛又听到他临终时那沉郁、悲怆的声音:

“再让我活几年吧,哪怕两三年也好,让我把我的工作完成……”

 

1979年6月20日

(原载于《长江》1979年第2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