百年柳青:纪念柳青诞辰100周年文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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缅怀纪念

创业诗篇犹待续 千秋遗恨在人间!

——怀念柳青

朱语今

 

一九五〇年春,在一次偶然的机会中,我认识了柳青。那时,他已经是一位出名的作家,却完全出乎我的意料,丝毫没有我想象中的那种“神气”,只是有点“土气”。也许正因为他有点“土气”吧,第一次见面就使我感觉到,他是一个很可亲近的同志。在以后的二十多年中,我们又见过多次面。我感到自己一次比一次更加接近柳青,我越来越觉得柳青可亲,越来越欢喜柳青。

我喜欢柳青,主要是因为他是一个真正的共产党员,一个坚强的共产主义战士;守正不阿,抗暴不屈,敌我界严,爱憎分明。而他的这种极可宝贵的品质,时历久而不渝,年愈老而弥坚。

柳青,早在他的青少年时代,怀着爱祖国爱人民的热情和共产主义的理想,投入了革命斗争。那时的革命,是新民主主义革命;那时革命的忠实参加者,后来都被“四人帮”称之为“民主派”而遭受到恶毒攻击与残酷迫害。其实,当个“民主派”也不是那么容易的。在中国民主革命的漫长征途上,每前进一步都会遇着艰难险阻,都要经过激烈斗争,甚至可能要付出巨大的牺牲。有不少人就因为经受不住严重的考验而中途动摇、消沉、落伍;也有极少数像江青、张春桥那样的衣冠禽兽,堕落为无耻的叛徒与反革命鹰犬,成为人民的最凶恶的敌人。而共产党员柳青,面对国民党的残酷法西斯统治,无所畏惧,对于长期艰苦的战斗生活,处之泰然,始终坚持自己的岗位,不息地战斗,不停地前进。在毛主席革命路线指引下,他胜利地闯过了战争关,闯过了民主革命关。

革命胜利了,全国解放了,柳青暂时结束他的农村战斗生活,随着解放大军进入城市,来到新中国的政治文化中心——北京。那时候,对于柳青,编辑室里,不失其为一个继续战斗的岗位;御河桥畔,也未尝不可以抒发革命之豪情。可是,柳青作为一个革命作家,一个有责任反映亿万人民新的斗争生活的共产党员作家,他义无反顾,毅然决然抛弃了大城市的安逸生活,来到终南山下的一个偏僻村庄,开始了新的艰苦的战斗旅程。继续革命!这在某些脱离现实的人们的口中,不过是一句美妙的空话;在某些野心勃勃的人们的手里,也可以成为猎取名利的法宝;而在共产党员柳青那里,则是实际行动,是与劳动人民同生活,同命运,同战斗!

从一九五二年到一九六六年,柳青又在农村生活和战斗了十四个年头。这十年,战云变幻,政海翻腾。乘“四人帮”之妖风,踏革命者之背骨而青云直上者有之;告密出卖,献媚帮凶而得志者、或小有得意者有之;凭“老革命”招牌,求闻达于新贵,因而入“帮”者亦有之。而广大的共产党人和革命人民,则接受了空前严重与极端残酷的考验,遭受到林彪、“四人帮”及其同伙的疯狂迫害与攻击。柳青当然不可能逃脱法西斯匪帮的魔掌。他们给柳青戴上各式污蔑性的“帽子”,横加种种莫须有的罪名,连到皇甫村安家落户、捐献出全部稿费都成了“十恶不赦”的“大罪”。柳青坚决拒绝了这一切诬蔑,一条罪状都不得成立,一点罪名都不能承认。他们开会批判《创业史》,柳青只好说:“你们没有看懂我的书哟。”这样自然是招来了更大的迫害。他们后来也打算拉拢柳青,提出只要《创业史》加上反走资派的内容,就可以大量出版。柳青的回答是:不干。宁愿书印不成,也不干。柳青在这里,不是保护一部《创业史》,而是捍卫整个无产阶级文学;不是计较个人的毁誉,而是维护共产党人的尊严啊!

对于“四人帮”及其一伙,对于一切震派、风派人物,柳青无不表示深恶痛绝,言之总是声色俱厉,见之亦决不肯稍假以辞色。我这些年来颇经风霜,也学会点世故。明知你肚里有鬼,我来个脸上生春;既然你是笑里藏刀,我又何妨笑里防剑;不要公开得罪人啊!因此我也曾劝过柳青,对人对事都不必那么过于认真,“和气生财嘛!”“学会打打太极拳不好?”他极其严肃地回答:“不!不!”今天回忆起他那两个斩钉截铁的“不”字,声音中充满了革命家的义愤,我深惭自己之趋于流俗!

一九七二年夏,我们在阔别六年之后再见于北京。久别重逢的话题自然是很多的,不过谈来谈去总离不开一个中心:六年来我们的党和祖国新发生的深刻的变化,这个使每个正直的共产党人和每个爱国者深为忧虑的变化。

作为共产主义战士的柳青,他的主要阵地在文学,用的武器主要是笔墨,而他的辉煌战绩则见之于作品。我认识的作家柳青,他并不是下笔万言、倚马可待的才子,也从不去趋时取巧、寻求方便的法门。他只以对无产阶级事业的忠诚与高度责任感,采取“笨”办法,肯下“笨”功夫。一九五二年到皇甫村安家落户,就是他的“笨”的一次最重要的表现。

柳青不辞辛苦地深入生活,深入农村社会主义改造的斗争中心,深入斗争中的各式各样人物的活动角落和精神世界。这大量辛勤的劳动为他的创作提供了充足的原料。但他创作时还要继续付出大量辛勤的劳动。为了动笔写一段谈话或者一次会议,他个人关起门来,一会儿扮生宝,一会儿扮有万,一会儿又扮演欢喜……对每一个出场的人物的位置、姿态、言语、声调、动作、表情等等,他都一丝不苟地一一扮演出来。谈话或会议结束了,他又马上伏在案上,把这一切都忠实地记录下来。他把写的再看一遍,不满意,自己又代表所有出场的人物参加热烈的争论。结束了,就来修改原来的记录或者干脆重写。常常是这样反复地修改或重写,直到自己满意了为止。但他是不会永远对自己的作品完全满意的。在他生命的最后几年里,他还忍受极大的苦痛,在病床上对《创业史》第一部做了一些重要的修改,而且他还打算将来再大改。他曾多次对别的同志表示:“人民的作家不能拿草稿向人民交卷。”

柳青有严重的哮喘病。多年来,除非他根本无法执笔,他总是坚持带病写作。一九七二年五月,柳青病情较重,来京求治而不得其门。敬爱的周总理知道这个消息后,立即指示卫生部给予妥善安排,并转告陕西省委予以照顾。事后还对一位同志说:希望柳青养好病,写完四部《创业史》。总理的关怀使柳青万分感动,他决心要继续写完四部,乃于一九七三年重返生活基地——长安县。之后,他把第一部修改了一遍,又继续改写第二部。一九七六年一月周总理逝世,六月敬爱的朱委员长逝世,九月毛主席逝世,使他陷于极度悲痛之中,同时也深为忧虑“四害”的横行,因之病情更加恶化,写作进行极端困难。及至“四人帮”被粉碎的喜讯传来,使重病的柳青立即恢复了生命活力,充满了对祖国社会主义前途的信心和希望。他满怀革命激情,以极度坚强的意志和惊人的毅力,忍受剧烈的病痛,在病床上,坚持三个多月,完成了第二部上卷的修改工作。《创业史》第二部上卷的出版,我们可以看到,他的生活基础是多么深厚,他的创作才华又是多么丰茂。“创业史稿久在怀”!如果天假以年,他完全有把握把这一部改得更加完善,完全有把握按计划完成这四部不朽的巨著。可是,万恶的“四人帮”,极端残忍地摧残了柳青的身体,甚至在他重病垂危的情况下也不让他得到应有的治疗;他们也极其残忍地折磨柳青的心灵,逼死了他的亲爱的伴侣和助手——马葳同志,抢走了他上十年创作的时间,剥夺了他继续深入生活的权利,连他在皇甫村利用破庙修补起来的住宅也被摧毁得片瓦不留!在他的身体和精神遭受长期摧残之后,宿疾发展终至不治。他在生命垂危时,对大夫说:“让我再活上二、三年,我就能完成《创业史》,那我就安心了!”同样的,中国无产阶级文学需要他再活下去,中国人民希望他再活下去。然而这已经成为不可能了!他终于永远地放下自己的笔,他的尚未完成的《创业史》永远不可能完成了!它将作为中国文学史上的一块未竣工的丰碑,千古供人摩挲鉴赏;这块未得竣工的丰碑,也将永远作为“四人帮”疯狂破坏无产阶级文化的见证!

人琴俱杳,幽明永隔,生者的心头感到异常的沉重;妖氛未净,余毒待清,生者感到十分沉重的,还在肩头!……

(选自《往事与哀思》,上海文艺出版社1979年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