生命不息
——回忆柳青同志
行行过太行
迢迢赴延安
细细问故旧
星星数鬓斑
一九四一年春,我从太行山根据地回到延安。前一年,柳青也从太行山根据地回到了延安。我们又住在蓝家坪文抗的窑洞,两个窑洞离得挺近。坪上长着一排柳树,在柳荫下,常常碰见一位陕北青年,身材瘦弱,面庞黝黑,眼光刚毅,喜欢诙谐说笑,流露出一种倔强的精神。他穿着一身灰军衣,戴着陕北的羊绒毡帽,倒背着手,望着杨家岭青青的后山,似乎在进行创作构思。
文抗的一位同志指着那位青年对我说:
“他就是陕北的契诃夫柳青。”
把柳青比作契诃夫,是从形式上看的。柳青从事创作从短篇小说开始,而且一开始就显露出他的才华,他的作品结构严谨,语言洗练,人物扎实有力,富于幽默感,有些近似契诃夫的风格。柳青喜欢读鲁迅和沙汀的作品,特别是鲁迅的《祝福》,刻苦钻研,精心琢磨,读过七八十遍。他学习了鲁迅的创作技巧,也学习了鲁迅的战斗不屈的人格。柳青的第一篇短篇小说《地雷》,发表在茅盾同志主编的《文艺阵地》上,放在头一篇。由于印刷工人对柳青的名字还不熟悉,竟把柳“青”误排成了“柳倩”。柳青只好跑到延安新华书店,把刊物上排错的名字更改过来。
在延安的文抗,我和柳青很快地接近起来了。在创作上都属青年一代,我俩都到过太行山根据地深入生活,回到后方在一个厨房里吃大灶,在一个支部里过组织生活,在一个窑洞里开讨论会,饭余会后,又常常到延河边去散步,我们凭着青年人的热情与幻想,常常谈到前方八路军的战斗、延安的文艺界,一直谈到私生活,在许多方面都有共同语言。他有自己的见解,能够吃苦,不计较名利待遇,勇于实践,在文抗的作家当中,他首先迈出和工农兵结合的第一步。
当时,延安《解放日报》发表了毛主席的《改造我们的学习》,提出了理论与实践的联系,对于知识分子来说,深入实际和工农群众结合,成为当时最主要的课题。
一天,柳青到厨房去打水,爬上坪上土阶,神秘地对我笑着说:“到我的窑洞里拉拉话吧!”
柳青住的窑洞坐西朝东,向阳有一扇椭圆形的窗户,前面摆着木头书架,后面摆着木板床,床上铺着缴获的日本黄色军毯。地中心放着张白茬的木头书桌,桌上堆着稿纸、《解放日报》,还有延安出版的《谷雨》和《草叶》,这两本文艺刊物都是用粗糙的马粪纸印刷的,很是难得。柳青在《谷雨》和《解放日报》上都发表过小说,他用难得的一点稿费买了一壶陕北糜子酒、一碟牛肉、一碟延安的涝枣。他用这些东西请客,在延安的条件下,也是难能可贵的。那一天,柳青挺兴奋,也挺热情,把羊绒毡帽摔在桌子上,和我对酒。他喝了几杯酒,脸上泛起红晕,眼睛鼓起来,直爽地对我说:
“我要下乡,到吴堡去啦!”
我问:“你到吴堡去做什么?”
“我下乡去当乡文书,一竿子插到底。学会种地,帮助农民搞变工队。”
柳青放下了酒杯,指着桌子上的《解放日报》,诙谐地笑起来:
“你读过报上的《改造我们的学习》吧!毛主席怎样告诫我们?理论和实际分离,成了墙上芦草,头重脚轻根底浅,要搞创作,也就成了一个空头文学家。”
还在延安文艺座谈会以前,柳青就毅然地深入工农兵,在米脂的山沟里做一名乡文书,一住就是三年。他在那里吃小米,和农民拉话,在煤油灯下统计材料,组织变工队,熬过了严寒,战胜了疾病,冲破了国民党的经济封锁,领导大生产运动,搞得热火朝天。长篇小说《种谷记》,便是他深入生活的成果。
一九四九年夏天,在北京召开全国第一次文代会。在会议期间,我和柳青见了面。《种谷记》是周扬同志的报告里提到的优秀的作品之一。在成绩面前,柳青显得谦虚谨慎,严格要求自己。有一次,当我提到《种谷记》写得很扎实时,柳青却想到来自反面的议论,眯着眼睛,诙谐地笑笑:
“胡风说它是自然主义啊!”
我也笑一笑:“真是好大的帽子!”
“一个作家很容易被大帽子压倒。”柳青诙谐地说了一句笑话,态度又严肃起来:“在作家里,只有鲁迅是能顶得住的。我们把脚跟踏在群众的土壤上,就不怕被歪风吹倒。”
那期间,我知道柳青见过胡乔木同志,他并不因为有胡乔木同志的鼓励感到满足,而是虚怀若谷,向着更高的目标前进,鞭策着自己。
我问:“乔木同志看过了你写的这部长篇?”
柳青回答说:“乔木要求中国作家,要写六部长篇,那才达到最高标准。”
一九五一年,柳青出版了他的第二部长篇《铜墙铁壁》,它是以陕北沙家店战役为中心,反映毛主席的伟大的人民战争思想,在作品里第一次出现了毛主席的形象,获得评论界的好评。柳青是乐于接受别人的意见的。但是,对于那些蛮横霸道、专门打棍子的人,却非常反感。那年冬天,中国作家访问团出国访问。在出国访问期间,柳青又接触到那种不愉快的事情,心情不佳。在一些欢迎会和筵席上,他尽量避免出头露面,很少发言,碰到照相的机会,总是躲在后边。
有一次,中国作家访问团访问索契的时候,我和柳青到黑海海滨散步,海水正在退潮,波涛汹涌,卷起层层浪花,非常瘆人。柳青见景生情地说:
“海水闹得汹,就要退潮了,一个人要霸道,就快垮台了!”
柳青厌恶具有偏见的权威,坚持走自己的道路。在中国作家访问团出国期间,他不迷惑于莫斯科宴会席上热烈的祝酒,也不沉醉于大剧院里灯火辉煌的芭蕾舞。他想到的是扎着羊肚子手巾的陕北农民。他告诉我说他要到西安的乡下深入生活,准备写两部长篇小说:一部是写陕北斗争的历史,一部是写农业互助合作的题材。究竟先写哪部长篇,他还在考虑,并征求我的意见。
我说:“你要写的两部长篇小说,都很有意义,要先写农村的题材,就能和深入生活结合起来。”
柳青会意地点点头,胸有成竹地笑起来:“我也是这样想着啦,趁着现在身体还结实,走得动爬得动,就吃点苦。将来成了老汉,再写历史的题材。这样,我就得把家从北京搬到乡下,真正安家落户。”
从北京搬到乡下,生活的差距有多么大,这需要牺牲许多物质条件,那时候柳青刚好结了婚,要自己的爱人一起下乡过那种艰苦的生活,要下最大的决心。
回国不久,柳青就搬到陕西长安县的皇甫村,在那里安家落户。终南山麓,蟆河滩上,稻田池埂,撒满马粪的饲养点,处处都能找到柳青的脚印。他穿着农民式的蓝布对襟小褂,一双纳底布鞋,走到一处,就和一处庄稼汉打着招呼,他在那里帮助成立第一个互助组,给干部做报告,和社员谈心,和敌人进行斗争。他像一棵茁壮的柳树,在皇甫村的土壤上扎下根,扎得非常牢靠,台风也刮不倒。
一九五六年春天,全国作协召开第二次理事会,我和柳青又到了北京。在那短短的会议期间,我们幸运地三次见到了敬爱的周总理。周总理为着国内国外大事操劳,日理万机,对于文艺工作者还是关怀备至。那一天,我临时得到了通知,赶到会场外边的走廊里,那里已经灯火辉煌,大理石的墙壁闪闪发光。周总理和柳青已经站在那里谈话。周总理穿着灰色制服,神采奕奕,亲切地询问柳青在皇甫村生活的细节。柳青站在周总理的身边,额头发亮,眼睛闪光,汇报深入生活的体会,抑制不住那种幸福的感情。站在周总理身边的还有周扬同志。周扬同志看见我来了,把我介绍给周总理,周总理关怀地和我打着招呼,问了我一些问题。我感到有些拘束,觉得自己不应该占用周总理的宝贵时间,自己来迟了,又打断了周总理和柳青的谈话。
一会儿,周总理带着赞许的神情问柳青说:
“你在乡下搞了农业合作化运动,有了实践知识了。”
柳青谦虚地微笑着,从容不迫地回答说:“我通过农业合作化的实践,回头再读《实践论》,感到分外亲切。马克思主义者认为人类的生活活动是最基本的实践活动。没有这种实践,怎能进行创作,对我来说,这仅仅是上了第一课……”
柳青长期深入生活,熟读马列和毛主席著作,因而体会深。这是党栽培的成果。站在我们身边的周总理,就是党的领导人的化身。他对于文艺工作者的关怀和培养,使我们从内心深处感激。当我们问候周总理身体健康的时候,周总理就要离开我们了。因为那天晚上,周总理要参加在宴会厅举行的文艺界联欢晚会,宴会厅里已经挤得人山人海,许多文艺工作者热切地期待着周总理的到来。当周总理刚一露面,就被群众的汪洋大海包围起来。
柳青在周总理的鼓励下,在皇甫村继续深入生活,一住十几年。他在深厚的生活土壤上构思《创业史》,苦思冥想,精心雕琢,人物的一举一动都倾注了他的心血。成年累月的经营,仿佛在攀登终南山一样。作品长期没有脱稿,引起一部分人的纷纷议论,也流传出一些流言蜚语,有人派人到皇甫村进行调查,看看柳青在皇甫村做些什么。到了一九六〇年,《创业史》终于问世了,它以宏大的艺术构思和鲜明的典型人物形象,反映了广大农民走向集体化的光明大道。它不仅向读者解答了问题,而且提供了一部精湛的历史画卷。
谁能想象到,像柳青这样读者喜爱而杰出的作家,竟然遭受到迫害?那是林彪等“四人帮”的残酷迫害!
一九七三年春,我去北京,这是“文化大革命”后我第一次见到柳青,真是百感交集。我们已经多年不见了,他已经变成陕北老汉模样,穿着市布对襟小褂,留着光头,胡子拉沙的,脸庞削瘦,额头出现了皱纹,仿佛精神上遭受着痛苦的折磨,露出憔悴的痕迹。他忍受哮喘的苦痛,又得了肺心病,挣扎地张着嘴,用胶皮囊向嘴里输送氧气。他的身体虽然很坏,却表现出顽强的毅力,看见我走进来,露出亲切的微笑:
“哎呀,我们又见面了!”
我和柳青握手的时候,我感到他的手瘦骨嶙峋像一把麻秸棍,没有一点弹力。我不晓得为他的健康担忧呢,还是为他难过呢?心里觉得很沉重,不知道怎么说才好。
“我到北京治病来了。”柳青打破了沉默,爽朗地笑起来,好像他一到了北京,就能恢复健康。他挺一挺腰,呼吸一口氧气,又接着说:“我到北京以后,就给周总理写一封信,周总理做了批示,把我送进了医院,看样子,《创业史》又能拉着写下去了。”
那时正在“批林批孔”的前夕,“四人帮”正在猖獗,抓住片言只语,所谓不能“正确对待”,准备向老干部进行第二次政治迫害。柳青却表示毫不畏惧,直言不讳地讲起他被迫害的遭遇。他的遭遇非常悲惨,他被专了政,关进牛棚子,又抄了家,书籍丢失,稿件和材料被洗劫一空,爱人被逼死了,孩子们没人照顾,一次又一次的残酷斗争降到他的头上。
在批斗会上有人喊:“柳青,你是什么人?”
当时,只要柳青承认自己是国民党特务,或者顽固不化的走资派,就可以免遭毒打和折磨,混过了那一关。但是一个共产党员怎能出卖自己的灵魂,他不屈地回答说:
“我是受审查的共产党员柳青。”
“你的《创业史》是不是毒草?”
“你们认为是毒草,我再考虑考虑。”
正义的回答,只能换来无情的毒打和肉体上的折磨。
柳青一边吸着氧气,一边叙述说:“后来,我的病情严重恶化,感谢皇甫村的庄稼老汉把我背进了医院,他们听说狼油能治哮喘病,跑到秦岭深山里去打狼,剥下狼油,从几百里外给我捎来。我的病情越来越重,前后抢救了十几次。有一次,我死过去了,一点知觉也没有了。有人张罗把我抬到太平房去,我的娃娃们听说爸爸死了,围着我哭起来。护理我的护士也非常难过,为了存一线希望把我抢救过来,坚持不让把我抬走,要求继续观察,她耐心负责地等了一个多钟头,我才苏醒过来,我听到娃娃们的哭声,睁开了眼睛,才明白自己又回到了这个世界。”
这个世界多么好呵,永远是属于人民的。
到了今年春天,粉碎“四人帮”已经一年多光景了。天气分外暖和,严寒已经退去,春风荡漾,柳树乍青。正在这个时候,我接到了柳青寄来的《创业史》第二卷,书上有他亲笔的题字。我读了一段《创业史》,他的文字还是那么精练、深厚、结实有力,让人感到亲切。我从心里感到欣慰,心里想:柳青恢复健康了吧?《创业史》可以继续出版了。不久,全国文联常委扩大会议将在北京召开,我又将和柳青见面了。
我真没有想到,柳青虽然到了北京,并没有参加文联常委扩大会议,他却躺在朝阳医院的病床上。我见到他的时候,他还是穿着那件非常熟悉的对襟小褂,光着头,脸庞更消瘦了,胡子更长了,眼光癯癯有神,闪烁着不屈的意志和强烈的愿望。那工夫,医院的护士和柳青的女儿刘可风抬进氧气筒,忙着给柳青输氧,在输氧的空隙时间里,柳青热情地伸出他枯瘦的手,问我说:
“你什么时候来的呢?我知道你来了。”
“这次文联扩大会议,许多熟人都来了。”
我简单讲了一些情况,怕影响柳青的情绪,安慰他说:“你安心养病吧!大家都关心你的健康,关心你的《创业史》。”
柳青沉默了一会,带着强烈的愿望说:“只要我的身体好,还可以写……”
我问:“你的身体比过去好了呢,还是差了呢?”
“比我们上次见面的时候差了。”
柳青又一阵哮喘起来,呼吸很费气力,脸色煞白,刚刚仰起半个身子,又倒在床上。护士急忙过来给他输送氧气,把氧气管插进他的鼻孔里,他瞪着眼睛,困难地呼吸着。这工夫,刘可风告诉我关于柳青近来的病情,心脏跳动加速,饮食减少,行动很不方便,走路上车,都需要她来照料。柳青输完氧气以后,继续和我谈话。打听关于东北一些同志的消息,从身体健康,文艺创作,一直到受“四人帮”迫害的情况。他很兴奋,精神挺好,对于前途很有信心。我一边和他谈话,一边为他的病势担心,担心谈话过多消耗他的精力,影响他的健康。我准备向他告别的时候,不知为什么又停了一会,柳青明白我的意思,困难地抬起了头。他好像想起了许多事情,有许多话要说,还没有说尽。
柳青望着我说:“我们见一次,少一次了,下一次……”
我为了安慰他,不使他想得更多,紧接着往下说:“我下一次到北京,一定来看你。”
真想不到,我和柳青这次见面,竟成最后的永别了。
永别了,柳青同志,你在人间走过的漫长道路,是一条坚实而健康的道路,又是多么波澜曲折!你在生活、创作、战斗中体验到欢乐与痛苦、灾难与友情,在时代的大搏斗中,记载下你的声音和文章;你不仅给我们留下《创业史》诗篇,也给我们留下了巨大的精神力量,你那坚强不屈的性格给我们树立了榜样。
永别了,柳青同志,我们共同走过了这段漫长的历史,这历史使我记忆犹新。那太行山上劲拔的青松,黄河岸上吴堡的谷穗,皇甫村蟆河滩上的稻秧,还有那潺潺的延河流水,一泻千里,奔向东海,永不止息。你的生命也是不息的。
1978年10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