百年柳青:纪念柳青诞辰100周年文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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回忆在皇甫村的日子

杨友

 

去年夏天,接到柳青同志来信,末尾说:

“我们一家都好。杏子刚吃完了,‘五月红’已经成熟,接着将是桃子、葡萄、苹果和石榴。在这里安家时栽上的树,都已开始为我们一家人的馋嘴服务了……”

我又怀念起在皇甫村做客的日子。

那是一个夏日的傍晚,我到达了长安县的皇甫村。在我眼前,暮色笼罩的秦川像一位高明的艺术家笔下的泼墨山水。远处,终南山在暮霭中隐现着。山脚,墨绿色的树林和一望无际的田野延伸出去。河带着夕阳的余晖在蛤蟆滩上欢快地蜿蜒。我走在山路上,向行人询问作家柳青的住址。

那位老乡打量我一眼说:

“老汉就住在半山腰的寺里。”

直到后来我才知道这个称呼是十年前就叫开了的。其实那时柳青同志还不满四十岁。他刚刚当过县委副书记,搬到村子里来住家。他和农民一起搞互助组。人们常常看见这位因病很瘦的书记在村路上奔忙,有时还拄上一根棍子。那时,村里的人们就叫他“老汉”。待到《创业史》问世之后,人们才知道老汉是写书的人,不是在这里养病。大家当面都称呼他“柳书记”,但谈话中仍然沿用那个更亲切的称呼。

院落

柳青同志的家住在半山腰的一个小土坡上,远远望去仿佛是山崖上孤零零的一个小院,走近了才能看到山崖下的庄户人家。这个院落本身就有着浓重的传奇色彩。老乡们说他们记不清多少年以前,这里是一座古寺,他们曾跟着爷爷、奶奶来到寺院的泥菩萨面前烧香、许愿。后来在这寺院办起了私塾。抗日战争中有一年却来了一帮国民党的大兵占了寺院,接着住了一个赫赫有名的国民党将军。他们曾经在这寺院里拷打过从村里抓来的农民,说他们私通共产党。但是没有多久,这位“将军”也像泥菩萨一样被打垮了。这座经历了不少人世沧桑的古寺,暂时安静了下来。后来来了柳青同志,把荒芜的庭园重新修整了,把倒塌了的院墙又垒了起来。他在那里安了家,种了树木,开了后院的荒地……

走进柳青同志的小院落,最让人瞩目的是两棵可爱的小树。那是他亲手植的。一棵是桃树,上面已经挂满了红色的桃子;另一棵是槐树,高高的树干笔直,上面的枝叶伸展开,仿佛是一把雨伞。夏天的晚上朋友们常在这里乘凉,吃桃子。有一天晚上,他和我们闲谈起了文学创作。他站在槐树下,一只手扶在树干上,轻轻地说:“作家也像树木一样,要在生活的土壤中成长!”

那以后,我们每逢坐在那棵笔直的槐树下乘凉时,总喜欢谈起柳青同志正在创作的《创业史》,仿佛这棵树是个象征似的。其实这个比喻不很恰当。远在一九四二年的延安文艺座谈会讲话就决定了柳青同志一生的道路。当时这个在延安的青年作家背上了行李,沿着陕北的山路下乡了。他在陕北做乡文书的时候,每天带着打狗棍子在山里东奔西颠的岁月中,酝酿了长篇小说《种谷记》。后来,又写了第二部长篇作品《铜墙铁壁》。待到柳青同志写《创业史》时,他已经四十来岁了,已经有了二十几年的创作经验了。他在家乡的农村中度过了童年,在陕北农村,他和农民一起度过了革命斗争的岁月,又在皇甫村里和农民共同建设着新的社会主义农村。时间和经历都使这位对生活异常敏感的作家深刻地理解着受过几千年封建剥削而获得解放的农民心情。

我在皇甫村中听老乡们谈起《创业史》中的主人公梁生宝。他们谈的不仅仅是书里的梁生宝,还有他们自己现实生活中的梁生宝。傍晚的时候,乡亲们在门口乘凉闲扯,总爱把他们的生产大队支部书记喊成梁生宝,并且说:“就是他!就是他!”那是个中等身材的庄稼汉子,农活忙完以后,他也常到柳青同志小院的槐树荫下来乘凉。当年三十来岁的人现在已经四十来岁了,西北高原的阳光和多年的田间劳动在紫黑色的前额和眼角上划下了皱纹。这个能干的庄稼人识字不多,但却有惊人的记忆力。他听人讲起《创业史》中的故事,一面吸着烟,一面眯缝起善良的眼睛在想什么,然后憨厚地笑着说:

“人家都说我上了书了。我听那不全是我。可梁生宝作事对我的心思!”

清晨和黄昏

我在皇甫村的时候,柳青同志正在写《创业史》第二部。他每天清晨和黄昏都消磨在田野和庭院里,中午在书房中写作。

在乡下,我们很少看表。天亮以后,我们就和柳青同志一同到他房后的菜园子里劳动。那菜园大约半亩多地,种了豆子、辣椒、南瓜、茄子……还有好几棵挂满苹果的小树。那些日子天旱。菜园的一角上有一口井,是他住在这里以后打的,一九六〇年皇甫村电气化以后,安装了电动水车。我们每天早上头一件事就是按电闸门,让水车从井里抽出水来,然后送到较远的菜畦里去。有一天水车突然发生了故障,套在两个铁轮子上带动水车的橡皮带掉了下来。机器空转,水车不动了。柳青同志很着急。他和我们费了很大的力气,才把橡皮带子安放在轮子上。当橡皮带子带动着铁轮合拍地转动时,水车管子中就冒出了白色的水花。这时我们都感到很高兴,坐在水井旁的老树根上歇气。柳青同志蹲在对面的田坎上,他的呼吸已经平静下来了。他看着转动的机器对我说:“文学创作也有条橡皮带子,一旦离开了生活的艺术的根本规律,也就弄不出东西来了。”

那些日子,我们常常傍晚到村子里去散步。柳青同志对村子里走过的男男女女差不多都熟悉他们的身世和生活。大家见了面很随便地交谈着生产队上的情况或是家务事。有时候我感到柳青同志正是透过农村日常生活中的形形色色,探索着在农村中正在进行着的激烈的阶级斗争。

有一晚上,我们走到皇甫人民公社一个生产队的田间牲口棚前。那是一座黄泥抹的小瓦房。在屋檐下挂着长方形的小木盒,那是鸽子的家。柳青同志走过去打开了木盒的小门,里面只剩下了一些乱草和泥渣,鸽子已经没有了。他有些惆怅地将我们带到牲口棚后面的田地里,那儿有一个开始长草的坟。他谈起如今躺在地下的这个老人。他一生在农村里劳动,无儿无女,是五保户,但他坚持劳动,是公社里喂养牲口的能手。这老人有过许多奇怪的癖嗜,其中之一是爱鸽子。他留一撮山养胡子,每逢过节的时候,他总戴顶小帽,穿上一件崭新的对襟褂子到柳青同志家中来做客,聊天。他有一整套饲养牲口的经验……

这时牲口已经开始从地里回来了。新来的饲养员是个中年的庄稼汉子,结实得像一尊罗汉。他那宽厚有力的古铜色的肩臂在夕阳中发光。他用一只胳膊有力地牵引着那只在欢腾踢蹬的小马。待他回过头来,柳青同志已经熟练地把那缰绳的一端系在木栓子上了。

“柳书记,俺正要找你谈呢!”这汉子很高兴,仿佛找到了知己。

他们两人就蹲在小路旁边扯了起来。我们好几次走过他们的身旁都没能打扰他们的谈话。那位饲养员开始仿佛在谈他在饲养上遇到的困难,柳青同志向他介绍老饲养员的经验。接着他又谈到了他的兄弟,他家庭中的一些问题,他自己的想法。天已经渐渐黑下来了,村里的人家都在呼喊着在田边玩耍的孩子吃饭了。这两个谈话的朋友仿佛连姿势都没有改换过,尽情地谈着。直到月亮已经升起很高了,把静静的田野照得明亮亮的,那人才站了起来,愉快地吐了一口气,迈开了大步回家去。

在回去的路上,柳青同志始终沉思着。直到我们不知不觉地到了他家的门口时,他才轻轻地说:

“劳动人民真正过着最深刻、最丰富的内心生活。”

创作

每天上午十时至下午二时,他的小院的门总是紧紧地关闭着。那是他工作的时间。我们偶然地闯进他的书房去,发现桌上、椅子上、行军床上乱放着十几部世界名著小说和中、英文的文艺刊物。而柳青同志却正坐在书桌前聚精会神地阅读《辩证唯物主义与历史唯物主义》。那本书上已经画满了红线和眉批,另外还做笔记。他在漫长的农村生活的岁月中,经常阅读毛主席著作和马克思主义哲学、政治经济学与美学。他说世界上的人和事不断地变化着,但是他们是循着一定的规律变化的。作家可以创造性格和情节,但不能违反科学。柳青同志很喜欢心理学。这使我们大为吃惊。这位作家竟像科学研究生一样阅读心理学的课本和学术论著。每当谈起这个题目时,他热衷地发表自己对心理学争论中的看法。他说心理学帮助他理解人的思维活动和环境对人的影响。

午后看过了新到的报纸和读者来信,他打开那扇小门。他的小院子里就渐渐活跃起来了。当地人知道他的习惯,都在这个时候开始来找他。有一天,我们和他谈起过《创业史》中的人物。他平时那种严肃得近乎拘谨的神情逐渐消失了。他平易近人,但谈起他的长篇小说中的人物时往往感情激动起来。看起来他们的生活和故事使他无法平静。有时候,他站了起来,用一两个小小的动作来表演人物的特征,那总是十分逼真的。

柳青同志写每一章以前,总要构思很长时间,甚至个把月,为的是像演员一样进入作品的角色。以后他又作反复地修改。这已经成为他写作的习惯了,我在皇甫村的时候,读到了《创业史》第二部中未发表的一些篇章。每看完一段后我们总是十分迫切地想知道人物的发展和结局,问柳青同志:“后来怎么样?”他笑笑说:“先说说你读了的印象吧!”

离开皇甫村已经好久了。不久以前,接到柳青同志的爱人马葳同志的来信说,柳青同志正在埋头创作《创业史》第二部。我盼望能够早日读到它。

 

(原载于《新港》1964年5月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