关中记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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牛车·马车·架子车

冬天夜长,鸡叫二遍,爸爸就被三爷爷叫醒来了!

揉着眼屎,迷迷瞪瞪地拉牛,套车,起粪,装车,硬轮大车吱吱呀呀地出了村口。老黄牛按着昨天的蹄印轻快地前行,该拐弯就拐弯,绝不会出辙的,老牛也识途。

等天明,已经给麦地里送了七八趟粪了。

太阳出来了,麦叶上的冰霜浮起一层银光,满地里小粪堆就好像是一堆堆麦子,泛着金光。爸爸头上冒着热气,像刚出锅的馒头。奶奶已经让姑姑叫吃饭,说吃完饭,还要扬粪呢,三爷说再拉一趟。

粪冻得跟铁一样,一镢头下去就一个白茬。爸爸那时还小,就十来岁。满手背都皲裂开了口子,镢把一震,就往外流血,疼得流眼泪。三爷见不得人哭,上来就是一鞭子,骂道:“软包蛋,尿水咋那么多的,你以为白蒸馍就那么好吃的?”

解放前后那阵,我家有好几十亩地。爷爷害了一种叫老鼠疮的病,常年卧病在床。姑姑叔叔还小,有嘴没劳力。三爷不能眼看着他哥一大家子人饿死,就带着爸爸学干活。

爸爸把打挨扎(很多,极点)了,提起这段,仍唏嘘不已。

直到有了农业社,爸爸才从苦难中解放出来了。已经快二十岁的人了,农活已经跟三爷学成了,地里的活没有难住他的。大家推选他当生产队长。

爸爸的梦想就是给生产队拴一挂胶轮马车,农闲时还能进城跑生意。经过一年多的努力,车买了,就缺高脚牲口。三个干部几个晚上商量的结果是:去青海贩马。

马确实便宜,四个马钱买了十匹马。贩马人高兴地立即给家里拍了电报,叫盘马槽。可是还没走出贵德县就叫扣下了,说马是国家战略物资,违法贩卖要判刑。光大队的手续不行,要县上的介绍信。爸爸赶紧让随行的会计赶回来。会计在县上跑了几天,也没开下介绍信。只好又返回青海,托关系走门子,千方百计找人。最后在一个老乡帮助下,总算给了三匹马,没有全没收。爸爸就让最信任的三爷当饲养员,喂养马和那些牛。

这时,姑姑叔叔都大了,家里情况有了好转。

爷爷病也好了,但他因病没有入农业社。重新拾起货郎担,干起老本行,走街串乡,做些小生意。后来爷爷年龄大了,跑不动了,就买了架子车奔走,他拉着车,车也扶着他。爷爷一辈子走东闯西,穿州过县,进过省城的人,见过大世面,敬读书人。从小就教育我:“君子谋道不谋食,小人谋食不谋道。要做君子,干大事。”

爷爷全力支持我上学,再穷也要娃读书。上学要钱,有求必应,但想吃嘴,没门,一分钱也没有。并训斥:“不好好念书,长大没出息,打牛后半截。我让你舅家爷给你早早打副架子车,拉一辈子架子车。”

因祖父出门卖货的原因,我们家是村子里有架子车较早的人家。车底盘是从公社供销社买的,车厢是木匠姥爷做的,一个半工业化半手工化的东西。架子车比硬轱辘手推车进了一步,有弹性的胶皮轮子,拉起来轻松多了,也稳当,它是上个世纪农村主要的运输工具。

十六七岁,我成了大小伙,有力气了,真的还喜欢上拉架子车。夏天拉麦子,从坡上往下放飞,很爽。寒假上水库工地拉土垫坝,吃得饱,睡得香。那时学校不好好上课,整天学工学农。我与班主任因学黄帅“反潮流”的事吵了一架,书包往回一背,不念了。

但真的当了农民,才知道种地不好玩,没到半年就受不了啦。从不求人的爷爷,买了两封点心,去了班主任家。班主任接了,说了一句,那就叫孩子明儿来吧!

后来赶上了高考,并考上了大学,这是那时没想到的。

爷爷的牛车,爸爸的马车,我没有拉应由我拉的架子车,拿起了笔杆子,走了一条与祖祖辈辈不同的路。

我想问爷爷,我是君子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