行走的耳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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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章 吴哥窟教会我无目的摄影

吴哥窟,无人时最美,人少也可迁就。所以,我跟同行的朋友每日早起,凌晨五点出发,在大队旅行团之前先进入寺庙静悄悄地走动,走累了就坐下来听。

巴戎寺很多佛像在晨光里微笑,台阶光滑忽高忽低,考验我的脚力。据说,随意坐下来,四周远近高低都有高棉的微笑。我就坐着不走了,举起iPad,上下左右一通拍照。本来觉得这样好玩,拍到啥算啥,没有目的没有设想,结果朋友一看,大大地夸奖我,说照片里有一些与众不同的影像,有一张拍到了完整的佛的微笑,还有一张拍的是一双女生的脚,上面有裙摆,脚下是石板路。朋友说,通常人们摄影不会这样选角度。这下子我得到鼓励了,想我可以这样跟吴哥窟建立起私人隐秘的关系,一个盲目的人,用手眼看废墟。

塔布茏寺蛇树盘绕在墙垣上,一扇门里面是倾倒的石柱,门也是倾斜的,我拍照无法水平地端正镜头,到了这里,倾斜的镜头呈现着倾斜的景物,般配了。塔布茏寺后院,鸟叫很奇特,口音是异国的腔调,我坐下来对着天空拍照,盼望能拍上一只鸟,拍下来给别人看,照片里是树顶大片的夕光,树冠倾倒入天空,眩晕的倒置的另一番景象。

圣剑寺很迷幻,一道道门槛跨过去,这里的门不是用来通向哪里的,门就是独立的存在。两侧的院落,对称着,颓败得近乎相似,走过一千个门,还像什么也没走一样。《百年孤独》里,霍·阿·布恩蒂亚临死前,梦见自己走了无数个相同的房间,他梦见的应该就是圣剑寺。我像个机器人,机械地跨门槛,失明人逛迷宫,双重迷失。其实,又无所迷失,迷宫更多是视觉幻象,闭上眼睛,迷宫就简单得跟我卧室差不多。

女王宫,一位红衣少女住在树林里,精美的红色砖雕,门廊石柱也比其他寺庙小一号。我依然故我地坐在一处创作。镜头里拍到一个柬埔寨小孩,坐在门槛上玩儿,总有那么多小孩跟古树一起,寄生在这千年废墟中。我还听到一名中国游客,给了小孩钱,然后大声教孩子们说:我爱中国,我爱北京,我爱人民币。羞愧得我,都不敢大声说汉语了。

崩密列,听这名字就够崩溃的了,那里是一大湍液体状的房子胚胎,汹涌起伏旋转流淌在一起。朋友搀扶我,走在房檐上,迈过屋顶,踩着柱端,脚下没一块可称作路的平面。走着走着,就下去了,进入废墟深处,我靠着墙掌握好平衡,碰运气地拍照,这里的上下左右非上下左右,是名义上的上下左右,拍到了一个黑屋子,只有一个菱形的窗,一束光,映在全黑里。

在空中宫殿,我仰拍,画面里有无所依傍的门柱,石狮子背后的蓝天。

在斗象台旁,墙上有很多浮雕,善良的工作人员告诉我可以抚摸,能看见的游客是不允许的。我轻触那些衣带飘扬的跳舞的仙女,不小心摸到敏感处,就心里暗暗地道个歉。摸好一个,就拍一个。有的在镜头里很端正,有的只照了半边脸,委屈仙女们了。

坐在车上,我就对着车窗外拍,坐在船上,也拍,反正哪儿有动静,有人说话声音好听,有鸟儿扑打翅膀,我就按快门,有时对准了,iPad还会语音提示我:镜头里有一个小面孔在正中央。

七天,在吴哥窟我拍了一千多张照片,多亏不是胶卷时代,我才敢如此肆无忌惮。回国后我在南京先锋书店做活动,我把自己的拍摄,放给大家看,问大家我拍到了什么?现场观众站起来给我讲解。我把景象带给别人,自己永远无缘看到,再从别人口里感知这些景象,绕着弯重回那些废墟。废墟本来不是让人居住的,不讨好人不提供方便。那里的路,并非两点之间直线最短,路回旋通向起点,墙俯卧可踏过,门里空荡荡是天空。做废墟多自由随性,多孩子气。如果我把照片拍歪了,也是因为在那里我没有一条标准的地平线,干脆没有视野,无观点无目的,我先感知到,再借用不同的眼睛努力回看。博尔赫斯的《圆形废墟》《交叉小径的花园》《巴别图书馆》和《阿莱夫》,也是吴哥窟的照片,尽管他可能没来过。

好了,不想说清楚了,甘愿做个迷失的人,在吴哥窟的梦里,鬼打墙,晚点醒。

于大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