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前言
本书所要讨论的核心问题,是那种被人们视为西方文明人所特有的行为方式。本书所涉及的问题很简单,今天所谓“文明人”所特有的行为方式,对西方国家的人来说并非与生俱来。倘若今天西方国家的文明人能够回到过去,比如封建的中世纪,那么他所看到的正是在今天被他斥为“不文明”的那些社会中习以为常的。他从自己所处社会的过去阶段得到的印象,肯定会与他在当今西方国家之外那些封建社会中所看到的人的行为方式相去无几。由于个人的喜好和所处环境,他可能时而会被这一社会虽未开化但却无拘无束、充满历险的生活所吸引,时而又会对遇见的“野蛮”风俗、肮脏和粗鲁感到厌恶。不管他对自己的“文明”作何理解,他肯定会非常清楚地感到,在西方国家历史上已属过去的这一阶段,同任何一个已达到当今西方文明程度的社会相去甚远。
这一事实对于许多人来说是显而易见的,再次提起也许会显得多此一举。然而,它却提出了这样一个问题:在西方国家中,这一“文明”的演变是怎样进行的,表现在什么方面,其原因和动力又是什么?对于这个问题,谁也不能同样理所当然地说,现在活着的几代人已经对此认识得很清楚了,尽管这对于了解人的自身来说非常重要。
这便是本书所希望解决的主要问题。
为了便于理解,在某种意义上也算是对所提出的这些问题作一番铺垫,我认为有必要先探究一下德国和法国对“文明”这一概念的理解及评价的差异。这便是本书第一章的任务。这样做或许会使“文化”和“文明”概念之间的对立不再显得那么生硬和理所当然。同时,这样做或许还会有助于德国人从历史角度去理解法国人和英国人的行为;当然,也会有助于法国人和英国人从历史角度去理解德国人的行为。最终,这一做法也将会有助于阐释文明进程中某些典型的现象。
为了接近主要的问题,首先要对西方国家人的行为和情感控制如何从中世纪逐步演变而来有个清楚的了解。有关这方面的描述是第二章的任务。这一章试图用简洁的方法尽可能做到生动、形象,以便有助于人们理解文明的心理进程。就我们今天所达到的历史思维水准来看,要了解这样一个已经绵延数代的心理进程,也许会显得过于大胆和不切实际。至于西方国家历史发展中所能观察到的人的心理状态变化是否循着一定的规则和方向发展,我们既不能从纯理论的角度,也不能从抽象的推测来判断。只有对历史材料进行一番检验,才能知道正确与否。因此,没有了解这些形象的材料之前,在这里不可能对全书的结构和要旨作一番简略的说明。本书的结构和中心思想是在对历史事实进行不断观察、不断检验以及不断地用以后观察到的东西对以前的看法进行修正这样的过程中逐步形成的。只有把这本书看作一个整体,才能更好地理解其每一部分,更好地理解其结构和方法。为了便于读者理解,这里只需罗列几个问题即可。
在第二章中可以看到许多例子。这些例子就像一些快镜头,在短短几页中便展现了几个世纪以来,在同一生活范围内人的行为标准是如何逐渐朝着某个特定的方向发展的;展现了人们如何就餐、如何就寝,又是如何与别人发生争斗的。在这样或那样一些日常事务中每个人的行为和感受逐渐地发生了变化,逐渐地走向了“文明”,只有历史的经验才能明确地阐述“文明”这个词的真正含义。历史经验向我们展示了羞愧和难堪在“文明”的过程中起着如何重要的作用。社会的好恶标准发生了变化,于是,由社会培养起来的不快和恐惧也随之发生了变化。人的恐惧心理的社会起源是文明进程中的核心问题之一。
还有很多问题都与这一点有着非常密切的关系。在文明的进程中,儿童的心理结构及其行为与成年人的距离越来越大。这就是为什么有的民族和族群显得“幼稚”和“年轻”,而另一些则显得“成熟”和“年长”的关键所在。我们用这些比喻所要试图说明的,是这些社会在不同类型、不同阶段的文明进程中所表现出来的差别。这是另外一个问题,它已超出了这本书的讨论范围。第二章中的许多例子和解释非常清楚地说明:今天经常引起心理学家和教育学家深思的所谓西方社会的心理“成熟”过程,正是个人的文明进程。社会所经历的几百年的文明进程,体现在文明社会中每一个正在成长的人身上,他们从小就程度不同地、机械地经历着个人的文明进程,每个人都在这一过程中取得了或大或小的成就。所以,如果把文明社会中成年人心理的起源与“文明”概念的社会学起源割裂开来的话,这种“心理”便无法理解。根据某一种“社会学起源的基本原则”,每个个人在他短暂的历史中都再一次经历了他所处社会漫长历史的全部过程。
第三章的任务是让人们了解这段漫长历史中的某些过程。这一章占了本书剩余部分的大部分篇幅。本书剩余部分试图弄清,在某些有着明确界限的范围内西方国家的社会结构为什么会在其历史发展的过程中不断发生变化,这一变化又是如何进行的。同时,作为对这些问题的回答,第三章及其后部分还对同一范围内西方国家的人的行为标准和心理状态所发生的变化进行了描述。
比如,人们可以从中看到中世纪早期的社会环境:大大小小的城堡比比皆是,即便城市的居民点也是封建式的。当时的城市中心是由骑士阶层的城堡和客栈组成的。关键在于究竟是哪些错综复杂的关系促进了被我们称之为“封建制度”这样一种东西的形成。这部分还试图指出一些“封建化的机制”。人们可以从中了解到,在原来布满城堡的地方如何慢慢地兴起了城市自由手工业者和商人的集居地以及一系列规模宏大、富比王孙的封建宫廷。在骑士阶层的内部越来越明显地形成了一个上层阶级,他们的住宅既是宫廷抒情诗和普罗旺斯抒情诗[8]的中心,也是讲究“宫廷礼仪”式的交往和行为的中心。如果说这本书的开头通过大量的例子介绍了符合“宫廷礼仪”的行为准则,从而描述了人们心理状况变化的概况,那么在这部分中便可以了解到这种行为方式的社会学渊源。
又比如,人们还可以看到,被我们称作“国家”的早期形式是怎样慢慢形成的。前面已经讲到,“专制主义”时期,在“礼貌”的口号下人的行为非常明显地朝着一个新的标准发展。今天,我们是用从“礼貌”一词繁衍出来的“文明”来称呼这种行为标准的。为了说明文明的进程,有必要先了解专制主义政权以及专制主义国家是怎样形成的。不仅是反思给予的启示,对现实的一系列观察也使我们接近了这样的推测:“文明”行为的结构与西方社会“国家”的组织形式之间的关系极为密切。如果换一个角度提问的话,那就是:中世纪早期甚为松散的社会为什么会变成一个内部基本保持和平,武装起来一致对外的、被我们称作“国家”的社会?中世纪早期,西方国家领土的真正主人是一群大大小小的骑士。究竟是哪些错综复杂的社会关系使这样一个如同散沙的社会合并成越来越大的地区,并处于一个比较稳定、集权的统治机器之下的呢?
如果去研究每一个历史的起源,似乎繁琐而又不甚必要。但是,因为每一种历史现象,诸如人的行为或社会机构确实都有其“形成”的过程,所以作为对它进行阐述的思维方式,绝不能简单地满足于人为地将这些现象从它们自然的、历史的发展中抽象出来,抹去其运动和发展的特性,并把它们视作与其形成和变化过程全不相干的静态组织。并非出于任何理论上的偏见,而是经验本身促使我们去探寻那些能够引导我们的意识既避开“静态观点”的暗礁,也避开“历史相对主义”的漩涡的思想方法和途径。前者倾向于把一切历史活动看成是无运动、无过程的;后者则仅把历史看作一种不断变更的过程,而不去研究这种变更的规律和历史构成的规则。而这些却正是本书所致力研究的问题。研究社会起源和心理起源的目的是揭示历史变化中的规律、其必然的过程和具体的机制。在研究的过程中可以为许多今天看来异常复杂甚至难以解答的问题找到简洁而又准确的答案。
从这个意义上来说,本书也对“国家”的社会起源进行了研究。研究的根本目的在于找出其形成的历史,这是一个“权力垄断”的问题。马克斯·韦伯早就像下定义似的指出,对人体实行暴力垄断的也是被我们称之为“国家”这样的社会机构。这本书试图说明,暴力的使用这样一个具体的历史过程是如何从自由竞争的骑士的特权逐渐发展为国家机构的集权和垄断的。事实表明,对于我们过去这段历史中所形成的垄断趋势的理解,并不比对我们今天所处历史阶段形成的强大的垄断趋势的理解来得更容易,但也不会更困难。还有一点也是不难理解的,即随着对人体实行暴力的垄断的形成,随着与之相关的各种错综复杂的社会关系的枢纽的形成,影响个人的整个社会机制发生了变化,以社会的好恶标准来使个人体现出社会性的这一作用方式以及在个人生活中起着重要作用的恐惧方式也都发生了决定性的变化。
最后,作为这本书的总结,“文明论纲”再一次强调了社会结构变化和人的行为、心理结构变化之间的关系。对于前面许多在描写具体的历史过程时只是简略地提到过的东西,在这一部分中都进行了详细的论述。比如对由于羞愧和难堪而产生的恐惧心理的概论,它是对前面所描述的生动的历史材料的理论性总结。另外,对为什么正是这种类型的恐惧在文明的发展过程中起着特别重要的作用也作出了解释。同时,还对“超我”的形成、“文明”人心理中自觉与不自觉的情感冲动作了一些说明。怎样来理解历史的进程;怎样来理解所有的进程都是由许多个别的人的行为所造成,而在这些进程中产生或形成的机构及组织又并非出自某个个人的安排和计划,诸如此类的问题得到了回答。最后,读者在这本书的“展望”中还能看到过去的认识和今天的经验是如何融为一体的。
本书提出的问题牵扯到许多方面,可以说是包罗万象,这些问题不可能在本书中全部解决。
本书标示了一个至今还很少有人瞩目的研究范围,并为搞清这些问题迈出了第一步,其他这方面的研究应该紧跟而上。
对于在这一研究过程中产生的许多问题和观点,我有意识地未加深究。凭空设想出一套文明的普遍理论,然后再来检验其是否与经验相符,这并不是我的初衷。对我来说最迫切的任务是,首先要找回某一领域内失去了的进程的观念以及人的行为变化的观念,然后要使人们对导致这一变化的原因有所了解,最后才是收集在这一研究过程中所形成的理论观点。如果能为这方面的思考以及进一步的研究打下一个比较稳固的基础,那么这本书就达到了它所预期的目的。为了逐步地解决在这一研究过程中产生的诸多问题,需要许多人的共同思考和各个学科分支的合作(这些学科分支在今天经常被人为的界限隔开)。这些问题涉及社会学和历史研究的各个分支,同样也涉及心理学、哲学、人种学和人类学。
这一问题的提出,很少源于狭义的科学传统,而更多源于我们的生活经验,源于从迄今为止西方国家文明所经历的危机、变化过程中所得到的经验,以及想了解“文明”究竟意味着什么这样简单的需要。在研究过程中,我既不认为我们的文明行为方式是全人类所可能具有的行为方式中最先进的,也不认为“文明”的生活方式是最坏的和日趋没落的。我们今天所能看到的,是在逐步发展的文明过程中所出现的一系列困扰。但我们还不能说已经完全明白我们为什么而苦恼。我们感觉到,随着文明程度的提高,我们被卷入了某种复杂的情况,这种情况是那些还没有达到我们这一文明水准的人所无法认识的。然而,我们也知道,这些不太“文明”的人也常常为他们自己的烦恼和恐惧所折磨,而这些是我们无法或者至少是无法像他们那样去感受的。假如人们了解了文明的进程究竟是如何发展的,那么对于这些问题也许会看得更加清楚一些。不管怎么说,这是促使我写这本书的许多愿望中的一个。文明的进程和自然现象没有多大的差别,它们就在我们中间和周围形成。就像中世纪的人对自然现象一无所知那样,我们现在对文明的进程也知之甚少。但是,将来有一天等到人们对这些进程有了进一步的了解,也许就能有意识地对它们加以引导。
在整个研究过程中,我不得不学会在很多问题上改变自己原来的想法。我也只能让读者慢慢地去熟悉许多不常见的观点和表达方式。我对社会进程的本质,对“历史发展的必然过程”——如果可以这样说的话——以及它们与心理发展之间的关系有了更加清楚的认识。社会起源和心理起源、情感控制和本能的形成、外部强制与自我强制、难堪的界限、社会的实力、垄断的必然过程以及其他一些概念反映出了这些情况。一般认为,对于显而易见的新事物,必须要用新的词汇来表达,而我则尽可能地少用新词汇。
关于这本书的主题就讲这些。
在我进行这一研究以及为此进行一系列必要的准备工作时,曾得到过许多忠告和支持。我希望借此机会向所有曾经帮助过我的人和机构表示衷心的感谢。
在阿姆斯特丹施托恩基金会的资助下,我才有可能充实我为争取大学教授资格而写的论文。这篇论文是研究法国贵族、王权和宫廷社会的。本书就是在此基础上写成的。我感谢该基金会,同时也感谢阿姆斯特丹的福利达教授和巴黎的伯克勒教授,感谢他们对我在巴黎工作期间所表现出的关心和友好。
我在伦敦工作期间曾经得到伦敦奥伯恩基金会的慷慨资助。我向该基金会,特别向伦敦的金斯贝格教授、剑桥的H·洛伊教授和伦敦的文学硕士A·马科韦表示衷心的感谢。假如没有他们的帮助,这本书就无法写成。同时我也感谢伦敦的K·曼海姆教授提供的帮助和建议。最后我还要感谢巴黎的哲学博士吉塞勒·弗洛伊德;剑桥的双重哲学博士M·布劳恩;剑桥的医学博士A·格吕克斯曼;芝加哥的哲学博士H·罗森赫伯特以及伦敦的R·邦威特等各位朋友对我提供的帮助,在与他们的交谈中我曾得到过某些启示。
诺贝特·埃利亚斯
1936年9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