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陆元青想了想道:“大人,我总觉得那更夫突然发疯,绝不寻常,而且大人请来的郎中竟然查不出什么中毒迹象来,让我不禁觉得更加古怪,或许,谜底可以在死尸身上找到,而且现场可能会留下什么蛛丝马迹。”

沈白却摇头道:“能将人吓疯,可见尸体恐怖得很,如果任其留在街上,势必惊吓百姓,造成全县的惊恐。此案不明之际,此举只会多添烦恼,于破案无益。”

陆元青却难得地坚持道:“大人,其实此事极易解决,只需带上几尺白布即可。”

沈白略微思索,忽然笑道:“元青如何想到此法?”

陆元青谦和一笑,“凑巧凑巧。”

更夫发现尸体的地方,是在临近西镇的长街之上,依照陆元青之法,沈白令衙役将白布围起,用白布将尸体与外间隔离了起来,就算有好奇的百姓路过,有那些魁梧的衙差站成一排,任谁也无法窥伺其间的动静。

沈白与陆元青一左一右,分别看向白布围栏内的两具尸体,没错,尸体不是一具,是两具。

如果说这两具不是尸体的话,陆元青或许还能赞上一句风雅,可是如果这是一对死尸,那么眼前呈现的景象,就只剩下了惊悚。

面前两具尸体,面对面而坐,似乎在他们的眼里,二人中间虚浮地摆着一张书桌,尸体的动作极像是在同桌讨论着什么。两具尸体明明是坐在地上,姿势却极为文雅,显而易见是在向观者表明,这是两位读书人。两具尸体的手中,一人捧着一本书,陆元青和沈白不需凑近,也能清楚地看清书封上的三个大字:风波鉴。

陆元青凑近左手边的这具尸体,看到他手中的那本《风波鉴》正翻到了第九页,其中一段文字似被滴上了红色的血迹一般,斑斑驳驳,却令人能一眼看清。只见上面是这样的一段话。

赵放歌忽听玄玉一声喟叹,便微微放下笔,看向她的玉面,只觉玄玉的颜面在烛影摇动间,更加动人心魄,一时只觉得心驰神往,便任由自己握了她的手,“玄玉,我赵放歌今生今世定不负卿!”玄玉闻言却是摇摇头,“玄玉今生之愿,只是想一直陪伴在先生身边读书,哪怕读到自己死去的那一日,也甘之如饴!”

哪怕读到自己死去的那一日,也甘之如饴!

不知是不是自己的错觉,陆元青只觉得这一行字字迹尤其血红,直欲破纸而出。他微微皱眉,看向沈白,却见他也正在看另一具死尸手中的书,陆元青心下一动,便问道:“大人所看死尸手中的那本书上可有如同被血迹所污的文字?”

沈白闻言却是皱了皱眉,随即轻声念道:“玄玉对我之心,赵放歌岂能不明?玄玉之愿便是赵放歌之愿,也罢,我便与玄玉相伴一起读到死去的那一日罢了!”

沈白言罢,抬头与陆元青对视,二人眼底都似闪过了一层诧异,稍后便异口同声道:“竟是读同一本书?”

沈白后退了几步,又仔细看了看两具死尸,似是不解地低喃道:“竟然真似在一起读书讨论的样子……”

陆元青却慢慢站到沈白的位置旁,又看了看,半晌一叹道:“不止如此啊大人,刚刚书中所提到了,哪怕读到自己死去的那一日,也甘之如饴。大人,你仔细瞧瞧,这二人虽已僵硬,可是那脸上的神情,可不是在笑吗?”

沈白闻言一愣,又仔细瞧死人的神情,不禁一惊,那死尸可不是在笑吗?

顿时,沈白只觉得四周蔓上了一股诡异的气氛,他停顿了片刻,才传令让胡二前来验尸。

春度桃花城,本该暖洋洋的清晨,却被这突如其来的案子搞得寒气森森。胡二走进白布围栏,看到两具死尸的第一眼,便被吓得一哆嗦,可是沈白就在身旁,他也不敢后退半步,只得硬着头皮走上前去。

胡二伸手刚要触碰尸体,却听陆元青慢吞吞道了一句:“慢!胡二且慢动手。”

见沈白看向他,陆元青才出口解释道:“大人,我觉得出于稳妥考虑,还是不要直接触碰尸体为妙,我总觉得这尸体……有古怪。”

沈白心底也有陆元青之感,便点头道:“胡二,不要直接用手接触尸体。”

胡二舒了一口气,点头称是。他将双手用布缠上之后,才开始检验尸体。

沈白背过身,不去看胡二检验尸体,却低声问陆元青:“元青,对此案有何看法?”

陆元青却微微一笑,“大人可信这世上有鬼?”

沈白微微一愣,说道:“鬼?那只是破不了案的无能之辈的说辞罢了,我沈白不屑用之。而我如今身为汴城县的父母官,更不能以此作为结案的理由。”

陆元青却是欣然点头道:“当今圣上乃是有名的道君,他为求永生不死、位列仙班,早已不理朝政俗务。更重要的是,他不仅自己求仙问道,还不准大臣们不信……如大人这般不信鬼神之说之人,恐怕是难以取悦当今圣上,更别提什么加官晋爵了。既如此,我等渴望随大人一道鸡犬升天之徒,岂不是空盼一场了吗?”

虽然案件诡异,毫无头绪,可是沈白还是因为陆元青之言轻声笑起来,半晌才道:“元青的插科打诨固然可以缓解紧张的氛围,但是案子还是要讲的。”

陆元青清咳一声,欣然点头道:“大人,如今要查之事有三:第一,速贴公榜,寻找哪家哪户有走失不见之人,尽快确认死尸身份;第二,通告全县,征缴《风波鉴》一书,敢违令不交者,严惩不贷;第三,我们需要尽快查出这个‘落魄书生’到底是何人。”

第36章 风波鉴(5)杀人怪想

贴出公榜的第二日,那两具死尸中其中一具的身份就已确认:死者叫做贾延午,汴城本地人,二十二岁,此人曾参加了两个多月前的春闱会试,未中。死者的家人是在公榜贴出的第三日前来报案的,报案人是贾延午的妻子韦氏。据韦氏称,贾延年乃是三日前的晚间说要与朋友去喝酒的,但是一夜未归,韦氏以为他是酒醉宿在了朋友家里,也就没有在意。可是转天眼看日头又要偏西了,还未见贾延年的影子,韦氏才开始焦急起来,去那位朋友家一问才知,那日喝酒早早就结束了,贾延午也说是回家去的,所以他的行踪,这位朋友也是不知。接着就是有好事之人告知韦氏说官府贴了公榜,有人死了,等家属去认领,韦氏惊疑不定地前来,却发现死者之一正是自己的丈夫贾延午。

沈白合上案宗,问一旁站着的陆元青,“元青,这贾延午的身份已经确定,可是另一具尸体却迟迟没有任何消息,难道他的家人还没发现他已经不见了多日吗?”

陆元青略微思索,才道:“恐怕不是没发现,而是没法告知我等而已。”

沈白不解道:“元青之意难道说这死者的家属也遇害了?”

陆元青闻言一笑,“大人,其实我的意思是说或许这第二死者并非汴城人士,所以他就算长时间没有返乡,他的家人也会以为他是在外办事,没有及时返家。”

沈白顺着陆元青的思路去想,“贾延午是本地人,而那身份不明的第二死者,如果像元青所推论的那般是个外乡人的话,那他二人又是怎么结识的?”

陆元青走到沈白面前站定,才道:“大人注意到没有,这第一死者贾延午曾经参加过两个多月前的春闱会试。本朝的春闱之热更甚秋闱,所以今年拥进京城的各地应考之人,也应不在少数才是。”

沈白点头道:“所以这贾延午和第二死者很有可能是在春闱会试中结识的。”

陆元青闻言再笑道:“大人,我们也有可能已经走进了杀人者布好的死局之内。”

沈白闻言一愣,“元青难道是说……”

陆元青点头道:“是啊,大人难道没想过这两名死者虽然死在了一起,又被凶手摆成了同桌读书的亲密样子,更甚者读的都是同样内容的《风波鉴》,但是这一切极有可能是凶手故布疑阵,而其实二人根本就不认识,不过是恰巧同时做了凶手布局的死亡棋子罢了。”

沈白闻言悚然一惊,“如此,这凶手到底是要做什么呢?”

陆元青叹了一口气,“或许什么都不为。我总觉得这只是一个开始……”

沈白不解,正要继续问下去,陆元青却又说道:“大人,胡二的验尸结果十分清楚,死者并无外伤,也无出血,甚至身上没有任何明显的伤痕,口中没有泥沙,颈上没有勒痕。虽然看起来极为荒谬,但是这二人确实很像是自然死去的,他们的脸上还有那样的笑容……”

“不!”沈白冷静地打断道,“一定还有什么细节是我们忽略掉的,我不信这世上有这么不着痕迹的杀人手法。”

陆元青却是一笑,“大人,怎么能说是不着痕迹呢?明明就有这么明显的痕迹摆在了我们面前啊。”

沈白微微一想才道:“元青是说二人手中的《风波鉴》?”

陆元青点头一笑,“《风波鉴》固然重要,但是更重要的应该是《风波鉴》被二人所看到的那页内容--哪怕读到自己死去的那一日,也甘之如饴!大人,这二人无论怎么看都像是这么读着书,就突然死去了,再结合他们二人脸上那笑意,竟是和书上的描写如此相符。大人,你觉得这一切会仅仅是巧合吗?”

沈白默然沉思片刻,问道:“元青是说凶手故意将死者弄成和书上描写的一模一样的那种死法,其实是想向我们揭示什么不成?”

陆元青微微摇头,“或许是在向我们揭示什么,但是我却觉得大人正好说反了。”

“哦?”沈白一惊,“元青觉得我说反了什么?”

陆元青歉然一笑,“或许我的猜想实在不着边际,但我觉得那凶手并非故意将死者弄成和书上描写的一模一样的那种死法,而是根据书上所写的那种死法有序地杀人!”

沈白慢慢站起身来,“什么?按照书上的方法去杀人?那么说,继死去的贾延午和不明身份者之后,这凶手还会继续按照《风波鉴》上描述的方法,再去杀死下一个人?”

陆元青微微一叹道:“所以我刚刚才说,我觉得这其实只是一个开始。”

沈白负手来回走了几步,又停下来道:“元青,必须尽快集齐《风波鉴》已出过的所有分册,我要看看那本怪书上还记录了什么不可思议的杀人手法!”

陆元青闻言却是摇了摇头,“大人,继全县征缴《风波鉴》一书已经过去了四日,敢问大人共征缴了多少本《风波鉴》呢?”

沈白一窘,“据玉棠回报,不过几十本而已。”

陆元青一笑,“几十本?这《风波鉴》如此被人们追捧,偌大的汴城县全县竟然只征来了这几十本?”

“百姓不知此书的‘厉害’之处,花了银子买的书,又皆喜欢读,谁会乖乖交上来?难不成让我张贴官榜通告全县说,此书已为妖物,能害人性命不成?!莫说百姓不信这鬼话连篇,就算百姓信了,只怕会引起汴城县的一片恐慌,此举万万不可!”

陆元青却是赞赏地一笑,“大人高见。要百姓出力,官府要恩威并施才行,一味软弱起不到震慑的效果,但是过于强横又会伤民,实在不好拿捏。”

沈白却是一摊手笑道:“元青必是已有妙计,还不速速献上来。”

第37章 风波鉴(6)恩威并施

陆元青的法子与其说是妙计,不如说是一场闹剧……

衙门里的打板子是有很多门道的,这些或许那些平头百姓不曾得知,但是沈白混迹官场多年又岂会不知?他比较好奇的是,陆元青为何也对此知之甚详。

当陆元青将他的“妙计”附耳道来的时候,沈白就止不住自己唇角的笑意。

“元青是说,明日一早在衙门口摆好一张长凳,外围一圈衙役围好,然后对那长凳上家中被搜出还藏匿有《风波鉴》一书之人,当街施以杖刑,以儆效尤?”

陆元青缓缓点头,“正是。当然这只是做给那些围观的百姓看的,自然不是真打,我让外围站满一圈衙役的用意就在于,那样百姓自然不能靠得太近,但是他们会听得很清楚,而且百姓们从衙役们有限的空隙里看得不那么清楚,会更加起到震慑的效果。”

沈白一笑接口道:“那样他们就会心内更加七上八下地猜测不止,不知道等轮到自己家中被搜出《风波鉴》的时候,会被处以什么惩戒?”

陆元青含笑点头,“正如大人所说。如此一来,不仅省下了衙门内大量的搜查人力,而且效果必定比现在更显著。”

沈白点头,“如此事半功倍之法自然是好,但是如此当街用刑,难道不会引起反效果?”

陆元青谦和一笑,“大人初来汴城上任不久,正好可借此事立威。但是俗言有讲:恩威并施。凡事有了对比,才能显出效果。如果这厢不交出《风波鉴》的人在挨板子,而那厢主动交出《风波鉴》的人还能有赏,大人你说这样的法子还会失了民心吗?”

沈白轻敲桌面,“元青奇思妙想甚多,让我不由得不想,如果有一日,你不是我的师爷了,我也不是你的大人了,你还会为我分忧吗?更有甚者,如果有一日,你我身份对立的话,又该是个什么情形?”

陆元青微微一顿,静默半晌才悠然一笑,“以大人之文,宋护卫之武,寻常之辈根本近不得大人身前。而陆某只是一介平民书生罢了,有的那些小计谋小心眼,又怎么能瞒得过大人呢?”

沈白面上一笑,心底却不可否认自己对陆元青的回答有些失望,他本希望他能回答:大人,永远不会有那一日的。可是他却顺势拍马屁避而不答。

沈白压下心底的失望,点头一笑,“那挨板子的人选元青可已选好了?”

陆元青微笑点头,“大人高明,人选已有,就是不知道大人是否愿意?”

沈白闻言大笑,“元青莫非还在记恨玉棠之前的挑衅之举,非要让他挨上几板子才能消气?”

陆元青闻言连连摆手,“不敢不敢,元青从来不记得宋护卫还有什么挑衅之举。宋护卫是保护大人安危之人,容不得有半点儿闪失,元青岂敢这般胡为。我指的不是他。”

沈白微微惊讶道:“难道是邵捕头?”

陆元青摇头一笑,“大人,此举虽说是做戏,但是邵捕头在汴城县是何等威名远播之人,他来受刑……恐有不妥!”

沈白更加不解,“那元青所指何人?”

“什么?”沈白一愣,“我妹妹笑儿?”

陆元青一脸认真地笑,“是啊,就是沈小姐。”

沈白道:“莫非近日笑儿缠得元青实在气恼,所以转变方法折腾她?”

陆元青讨好一笑,“沈小姐愿意找在下相陪实在是在下的荣幸,这等艳福连宋护卫都羡慕得紧,元青岂敢不识好歹?我认为沈小姐是最佳的人选,只是因为她足够娇贵而已。大人,咱们不是真的打板子,不是吗?”

沈白顿时会意,“元青是说,让笑儿装腔作势地哭闹一阵去唬人。的确,这样的事恐怕玉棠和邵鹰都是做不来的。”

陆元青欣然点头道:“大人所言极是。”似是假想了一下宋玉棠和邵鹰挨板子后哭爹喊娘的情形,心底暗笑不已。

沈白似是猜到陆元青的想法,也忍俊不禁道:“元青既然已经成竹在胸,我不把妹妹献出来也不行啰。不过我那个妹妹,元青是知道的……”

陆元青神秘一笑,“大人放心,主意既然是我出的,人嘛,自然也是我负责去‘请’,大人不必心忧……”

沈白摇头笑道:“元青的‘手段’我自是没有疑问,那就等元青的好消息吧。”

陆元青微微一笑,“大人放心就是,一切无虞。”

翌日一早,汴城县衙的石狮门前就挤满了黑压压的围观百姓,按照陆元青与沈白最初的设想,长凳、衙役,以及那“受刑”的沈大小姐已经一一就绪,万事俱备,只欠衙门义正词严的“公文”。

只见那汴城县的另一位师爷余观尘极有风度地一捋长髯,极为淡定地一声轻咳,声音洪亮道:“本县知县沈大人几日之前的公榜中说得清楚明白,因《风波鉴》一书内容不雅、情节淫艳,故全县之内通缴《风波鉴》一书。这几日虽有人主动交出此书,可是却有一些人表面应承,实际上仍然暗自传阅此书,造成极坏的影响。为正视听,今将搜出暗藏《风波鉴》最多之人,受刑示众,以示本县沈大人查抄《风波鉴》一书的决心!”

此话说得字正腔圆、铿锵有力,表面功夫和酸劲儿十足,看得陆元青在一旁暗自点头。

一旁的宋玉棠见他摇头晃脑,忍不住讥讽道:“怎么?没轮到你上去讲这一段,不服气了?”

陆元青却是像煞有介事地摆手道:“宋护卫此言差矣!这种事自然是余师爷做起来更加得心应手,人家经验老到嘛。再说了,他的表面看起来,是比我强不少。”说罢还点点头。

宋玉棠见他受教,微微点头道:“你知道就好,就你那副呆样子,上去了也没有气势。”又微微一想才反驳道,“喂,陆书呆,你这话里又有话是不是?什么叫他的表面看起来,是比你强不少?”

却听有人走近嗤笑道:“这陆小子的意思就是说那个余观尘酸师爷,比他会做表面功夫罢了,不像他虽然样子呆,却一肚子鬼主意是不是?”邵鹰一边走近陆元青,一边轻轻撞了撞陆元青的肩膀。

陆元青慢吞吞地避开了邵鹰的“折磨”,又慢吞吞地揉了揉自己的肩膀,叹口气道:“这位邵大侠,我只是个文弱书生罢了,你这么撞我……很痛。”

邵鹰闻言却又恶意地撞了他几下,不怀好意道:“痛什么痛,细声细语唧唧歪歪像个娘们似的……”正要再说什么,却被宋玉棠微微隔开,“邵捕头,这书呆除了脑子还灵活些,当真是一无是处,所以你真的有可能把他撞得更不中用,那我们公子聘他做了师爷,岂不是亏大了?”

邵鹰悻悻道:“他是文弱书生?哼……”

陆元青全然不理他才是“冲突”的纠结点,避开身边的二人,只是看向了那被一众衙役围起的“动刑之地”,身娇肉贵的沈大小姐已经被安排乖乖地趴在了四方长凳上,头发散乱盖住了她的面颊,为了让外围的百姓分辨不出她的性别,陆元青还安排了在她脸上身上做了一些修饰,所以那些围观的百姓在那些缝隙间根本看不太清,只要一会儿沈小姐的“呼天抢地”声足够凄惨就可以达到预期的效果了。

果然,那“板子声”响起之时,更加震慑百姓耳朵的是沈小姐夸张的呼痛声,搞得围观的百姓一个个瞠目结舌、惊疑不定。

沈笑自己这边玩得颇有兴致,沈白却在一旁听得连连摇头,暗想:这要是让爹知晓……不过他却忍不住心底想笑的冲动,真亏陆元青能“慧眼”挑中他妹妹……

衙门里的杖责也就是打板子,其实算是一种酷刑了。衙门中的板子轻重、薄厚、宽窄、长短都是十分有讲究的,而一般衙门中那板子的重量也是活活能要人命的,莫说是那些手无缚鸡之力的书生,就是那些身强体健的武生,能清醒地扛住二十大板的,也少有人在。

所以百姓们听到衙差口呼“沈大人有命,念在初犯,只责十板”之后,都不由得呼出一口气,可是再隐隐约约看到“受刑者”那单薄的身形之后,放下去的心又都悬了起来。

无独有偶,这厢里有人被打得“屁股开花”,那厢里却有人因为主动交出《风波鉴》而得了三升米。

“陈七,大人念你主动交出《风波鉴》,而买书也花费了你的银两,所以有此补偿,可明白?”

青黛伪装的少年忙唯唯诺诺地谢赏道:“多谢大人,多谢大人。能为大人分忧乃是全县百姓的本分。”言罢提了米袋就走了。

沈笑和青黛这对儿主仆,一赏一罚,倒是责任分配均匀,而这场恩威并施的“打板子戏码”也在这主仆二人的卖力表演下,成功达到了沈白和陆元青预期的设想。

晚饭之后,沈白看着渐渐堆高的《风波鉴》,对身旁的陆元青笑道:“元青,这才不过半日工夫而已,已经堆了这么多,多亏了元青的妙计,不仅征书有效,还让那些省下的衙役可以去追查那落魄书生的来历,一石二鸟之计,甚好。”

陆元青谦和一笑道:“大人这么说真是折杀陆某了……不过这落魄书生的来历倒确实是目前案子的关键,不知大人可有收获?”

沈白点点头,“邵鹰果然卖力。”他微微推开书房桌面上的案宗文书等,轻轻铺开一张宣纸,提起一支狼毫笔,挥洒自如地疾书了几个字,然后推给陆元青看。

陆元青微微转过那张宣纸,只见上面龙飞凤舞写了三个大字:函意坊。

陆元青轻问:“是一家书坊?”

沈白点点头,“第一份《风波鉴》的手稿就是出自这里。据称这里的幕后老板十分有势力。不过目前这函意坊都是由少东家打理,此人姓祝,名东楼,是这汴城有名的花花大少,在青楼赌馆间倒是有名得很,家中侍妾更是数不胜数……”沈白说到这里微微一顿,“元青,我说的这些都不是最有意思的地方,我认为最有意思的地方就是,这位祝东楼祝公子也参加了今年的春闱之考,而且喜中贡士,再过两个月会参加由皇上监考的御殿复试。”

陆元青闻言悠然一笑,“所以这位在青楼赌馆间极为有名,而又喜好豢养娇姬美妾的来历不凡的祝公子,极有可能数月之后和大人同朝为官,甚至还有可能官位远远超过大人。这事的确有意思得很。”

沈白抚额笑起来,“元青休要打岔!此人和凶案中的死者之一贾延午同样参加了之前的春闱会考,这才是关键!而且他所经营的函意坊还与《风波鉴》一书有关。”

陆元青却摇头笑道:“最重要的就是他很快就会更加势力非凡了,要查他我们要快呀大人,一旦这位祝公子的官阶高于大人了,那才真叫呜呼哀哉呢。”

沈白却道:“如若这般人品之人也能进殿面圣,那才真是呜呼哀哉呢。”

陆元青却开玩笑道:“有何不可?大人也是来自京城,难道没有听说过一句话:十年寒苦读,不及认义父;上朝拜皇上,下殿求义父。这‘义父’之名,在京城也算如雷贯耳,而这位义父的义子们,也真如三春桃李,满天下啊。”

沈白闻言神色有了一丝冷意,他似是想到了什么,微微顿了顿,“元青指的可是那……”

陆元青却忽然打断沈白,道:“大人,我依然坚持我之前的猜测,那所谓的落魄书生其实已经死了。”

第38章 风波鉴(7)东楼夜宴

沈白微微皱眉道:“我却觉得此事透着古怪。”

陆元青认真想了想后道:“大人,无论如何我都觉得这与落魄书生无关,大人说我偏激也好,武断也罢,观其文知其人,《风波鉴》的字里行间都有一种不被倚重的正气。况且,如果这落魄书生没有被杀,而是杀人的话,他为何还要在凶案发生之地,留下自己的书去引人怀疑和追查呢?凡是行凶杀人者都会不择手段地抹去自己杀人所留下的痕迹,断无可能去故意挑衅官府,留下自己的相关线索等人来查自己的,这不合情理!”

沈白略微沉吟道:“这么说也没有错,可是凶手留下《风波鉴》的用意又是什么呢?难道是陷害落魄书生之举?如今此书如此受到人们追捧,其他笔者和书坊会有嫉恨之意也在所难免,毕竟这是挡了人家的财路不是吗?”

陆元青先是点头称赞,随后又摇摇头叹道:“若依大人所言是为求财,那么杀人就显得十分不明智了,这样引来官府介入,别说生意,性命都要不保了,那求来之财还有什么用处呢?”

沈白慢慢站起身来,走到陆元青的面前,与他对视片刻才一叹道:“元青,你到底想说什么?在我面前你从来都是知无不言的,今日怎么反而这般拘束起来?”

陆元青却是谦和一笑,“大人,在下只是一名小小的师爷,在案子上实在不该置喙太多,大人是聪慧明断之人,心中自有决策。”

沈白闻言一愣,“元青,你这话何意?”

陆元青道:“大人本是聪慧之人,不该被我从旁牵引,元青之言多半是信口胡说,而大人乃是为官之人,一县之父母官,办案凡事都该据实寻想,实不该事事屈从我这小小的师爷。况且,余师爷也是这衙门中的老师爷了,大人有事也该邀他一起相商才为妥当。”

沈白静默片刻后道:“元青,可是衙中有人为难你了?那些无稽之谈不用理会。如果是因为玉棠,其实玉棠只是过于担忧我的安危,所以有时行事过于偏激,但他人品方正,绝没有针对元青的意思。我虽然从来没有阻拦过,但是我想以元青之慧,当明白玉棠脾性才是……”

陆元青道:“大人想到哪里去了?在下只是觉得自从我入衙门以来,害得大人很少自己思考案情罢了,觉得自己太过僭越,实在有失妥当。”

沈白微微一笑,“你这样待人处世如果还叫僭越的话,我真不知邵鹰其人该当如何形容。”

陆元青一笑,“邵捕头是有大才之人,他才是大人最该倚重之人,大人用人当不拘小节。”

沈白深吸一口气,“元青,我怎么觉得你有荐贤归去之意呢?”

“世上本就无不散之筵席……”陆元青微微低喃,沈白却是闻言一怔,“元青,我沈白待你难道不够至诚?我应你之事可有食言?”

陆元青静默了片刻,才一笑道:“既然大人不怪在下多言,那在下就继续说下去了。在下觉得这宗案子的最奇特之处还是在于那本死者手上捧着的《风波鉴》,两名死者手中的书内容一致,最关键的就是那两段描红的文字描写竟与死者之死态如此相符,让观者不得不怀疑或许此书真能杀人不成?《风波鉴》一书如此风靡,受益最大之人为谁?自然是函意坊……大人可千万别说是落魄书生,如果他真因此书受益,又怎么会自称为落魄书生呢?既然函意坊是此书大卖的最大受益者,那么一旦此书因为不明原因再也卖不出去,那么大人认为函意坊会如何呢?”

沈白道:“如今本官这般大力征缴此书,恐怕函意坊已是大有意见了,想必非今即明,这位祝东楼祝大公子就会自登衙门了,不必我与元青亲自去查他。”

陆元青欣然一笑,“大人所言极是,恐怕他不仅会来,还会备下大礼巴结讨好大人。”

沈白摇头一笑,“这祝公子是未来的贵人,他的大礼,沈白又岂敢收下?”

陆元青点点头,“大礼倒是其次,能问问这落魄书生为谁,倒是个绝好的机会。”

可惜沈白和陆元青都小看了这位祝大公子的架子,他根本没有亲自带着大礼来拜见沈白,而是恭恭敬敬写了一封信函,请沈白过府饮宴,信中言辞倒也算恳切。

沈白一边随意看着信函,一边对陆元青笑道:“汴城卧虎藏龙不假,我这芝麻绿豆大的官,人家根本没有看在眼里。元青以为如何?”

陆元青接过信函仔细看了看,才一笑道:“有人请大人饮宴,为何不去?不入虎穴焉得虎子,我们就去这祝府走上一遭也不吃亏。”

沈白点头,“今晚元青与我,还有邵鹰、玉棠共赴祝府之宴,我倒要瞧瞧这祝东楼打的什么主意。”

祝府之豪奢,不亲眼所见,都让人想象不到。

之前采花郎一案中的刘府也算富贵之家,但是与祝府华丽到近乎奢靡的风格相比,还是逊色了许多。

细雨纷纷,陆元青撑着油纸伞,静静走在沈白的轿旁。汴城长街在雨雾蒙蒙间有一种朦胧的美感。陆元青深吸一口气,感受那微微潮湿的气息冲进了肺腑之间,令胸中有一种被抚慰过的温柔之感。

轿子停于祝府门前,已有机灵的小厮撑了伞迎向了沈白,却被宋玉棠不着痕迹地隔开,他自带了一把伞撑在沈白的头顶。

一直旁观的邵鹰至此轻轻拍了拍陆元青的肩头,“我说陆书呆,你这么巴结沈大人,是不是也是看中他是京城来的贵公子,将来能让你一步登天,离开这汴城县?”

陆元青看了看他搭在自己肩头的“毛爪”,又无声无息地转回了头,轻笑道:“我等世俗之人,怎能和邵捕头相比?连锦衣卫这等皇帝近臣之差,邵捕头都能放弃得这般果断,着实令人佩服。”

邵鹰闻言慢慢收回了搭在陆元青肩膀上的手,凝神仔细打量了他一番,令陆元青又疑惑地问,“邵铺头,还有何指教吗?”

邵鹰微微撤回观察陆元青的视线,许久才自嘲一笑,“怪了,刚刚有那么一瞬间,老子竟然会觉得你像他,笑话!”

陆元青道:“他?他是谁?”

邵鹰满不在乎道:“他是老子这辈子真心佩服的人,怎么,你有意见?”

陆元青微感兴趣,“能让邵捕头真心佩服之人必是很了不起之人!”

邵鹰脱口而出道:“佩服又如何?还不是死了……笨得很……我更笨!直到他死了很久之后,才知道他死了。才知道他也许不是他,是她。”

陆元青一头雾水,尴尬笑道:“在下才疏学浅得很,听不明白。”

邵鹰闻言一推陆元青的肩头,见他止不住后退了几步,便愤愤道:“老子是被雨淋了,才觉得你竟然……”

邵鹰看着陆元青小心翼翼揉肩的动作,又是嘲讽一笑,“他无论是这里,”说着指了指自己的头,“还是这里,”又晃了晃自己手中的刀,“都强老子许多,老子真心佩服他……你这书呆的软样子真没法看,我是瞎了眼才会产生错觉。”

陆元青无缘无故又被邵鹰一顿数落,心里着实有些冤,但是本着和气相处之道,他还是闭上了嘴。

沈白见二人磨磨蹭蹭不肯上前,便回头问道:“元青、邵鹰还不进府?”

二人皆静默不语,只是快步随着沈白进了祝府。

初见祝东楼,陆元青微觉失望,本以为以这位祝大公子名声在外,怎么都是一副纵欲过度、脑满肠肥的样子,可惜祝东楼其人不但言谈机敏而且颇为好客,“沈大人,本该东楼亲自拜见大人的,只是如今因为《风波鉴》一书……似有不便,东楼贸然前往,怕为大人引来非议啊!”

沈白闻言心底暗自盘算,祝东楼明知他的来意,却根本没有回避《风波鉴》一事,甚至主动提起,可见此人城府颇深,不好应付。所以沈白也应酬地打着官腔:“祝公子客气了,沈某本来就有事情想要请教祝公子,公子主动邀约,沈某岂会不来?”

祝东楼一脸受宠若惊的笑,“沈大人万万不要如此客气,沈大人能莅临东楼小宅做客,东楼求之不得啊。来人,摆宴!”

望着一盘一盘的珍馐美味上桌,沈白却在心底不住冷笑,好个祝东楼,好个祝府!正所谓天高皇帝远,这祝府餐桌上的一些珍馐美味恐怕是当今圣上也未曾见过吧?

陆元青看着一道道“油光欲滴”的菜肴,只觉得一阵反胃,心中暗想这祝公子是宴客呢,还是趁机想给沈大人一点儿下马威看看呢?财大气粗啊财大气粗,只可惜他小看了沈白!想到这儿,陆元青心底暗笑,只是不知沈白在京师重地又是个什么做派呢?贵公子之流啊,是不是也与这祝大公子表现得不相伯仲呢?木秀于林,风必摧之,想韬光养晦又怎能不做一点儿让步和妥协呢?

坐在一张桌子上饮宴,几个人却是心机暗藏,只可惜都隔着一副臭皮囊,谁也见不到谁的真心。

见祝东楼主动将话题引到了《风波鉴》一事之上,沈白含蓄一笑道:“这《风波鉴》一书如今是大大的有名气啊,刚刚听祝公子的意思,这书似是出自函意坊?”

祝东楼赔笑道:“沈大人所言正是,所以刚刚祝某才说不好登门前去拜见大人啊。大人这几日似乎是举全县之力征缴《风波鉴》一书,东楼斗胆敢问大人因何如此?”

他这话说得客气,实则暗含不满。沈白心底不悦,但是面上滴水不漏,依然有礼地笑道:“在回答祝公子的问题之前,沈某有一事不明想当面请教。”

“不敢不敢,沈大人吩咐就是。”这祝东楼恭谨地对答如流。

沈白状似不经意地问道:“敢问这《风波鉴》的笔者落魄书生可与祝公子相熟?”

祝东楼闻言哈哈一笑,才拱手汗颜道:“大人莫笑,这《风波鉴》一书实乃东楼拙作啊。”

咳咳咳,闻及此言,陆元青止不住咳起来。唉,好不容易从众多油腻腻的菜色中挑起了一颗虾球,刚刚放进嘴里还未咀嚼,就被祝东楼这句“剖白”惊得张大了嘴。虾球不大,顺势滑进了陆元青的喉咙中,引得他一阵剧咳。

沈白被他滑稽的样子逗得忍俊不禁,为顾及自己“大人”的形象,轻遮额头低下头忍住笑。

祝东楼却是微有不悦地问道:“沈大人,这位是?”沈白的面子他会给,但是旁人嘛,他祝东楼还会顾及吗?

陆元青见自己在人前失礼,极为尴尬地一笑,“祝公子,陆某失礼了。”一边说一边还微微轻捶胸口,似是想把卡住的虾球解救出来。

沈白忍住笑,出言解释:“这位是本官的师爷,姓陆。”

他略微鄙夷地扫了一眼陆元青那显然没有见过世面的呆相,鼻间微微哼了一声。

陆元青见状更是尴尬,看样子是想站起来拱手赔礼,可是却手忙脚乱地掀翻了面前的杯盏,一杯酒一点儿没糟践,顺着桌面全部滚上了陆元青略旧的青袍之上,并“写意”地在他的胸前画了一张大大的“地图”。

至此桌上的气氛彻底尴尬了,陆元青手足无措地站起身来,深施一揖道:“陆某今夜实在唐突得很,扰了二位的雅兴。”他又对沈白拱手施礼道:“大人,这衣服……请大人允许我暂退整理一下。”

一旁的祝东楼作为主人只得道:“如云,伺候陆师爷更衣。”

沈白闻言眉毛微挑,“如此,让玉棠陪元青去吧。”言罢对宋玉棠微微示意。

宋玉棠正在旁边看笑话,见沈白吩咐,只得怏怏地站起身来,正要去拉陆元青,却听陆元青谦和地推辞:“宋护卫还是留在大人身边为好……在下去去就回。”一边说一边慢慢退了出去。

邵鹰见状心底一笑,立刻起身也往外走,一边走一边道:“大人,我陪他去。”

第39章 风波鉴(8)夜宿祝府

如云,闻其名知其人,必然是个美女。美女啊,听着就让人心猿意马,更何况这个美女现在还在为自己更衣,让陆元青不禁慨叹今夜自己艳福不浅。

春意已浓,穿在身上的衣服也慢慢变得轻薄起来,所以刚刚那一满杯的酒彻底将陆元青的中衣和外衫全部濡湿了。

富贵之家繁文缛节就是多,衣服不是湿了吗?在陆元青这等俗人看来,这简单得很,只需把外衣脱下来晾一下就好了,可是当他目瞪口呆地看着如云姑娘手捧一套新衣服款步走来时,他觉察出了二人在此事上的认知存在了极大的偏差。

如云未语人先羞,只见她微微低头,细语如莺啼,“请让如云为公子更衣。”

陆元青尴尬一笑,“不敢有劳如云姑娘,在下自己动手即可。”他将湿漉漉的外衫脱了一半,却有一双无限引人遐思的手搂住了他的腰,耳侧还有人吐气如兰,“怎能让公子动手,这样如云是要受罚的。”

被那样一双纤纤玉手拂过,陆元青全身也似酥麻得没了力气,索性由她轻轻褪去了外衫。可是紧贴在身后的温软身体似乎还不死心,摸索着找到了陆元青中衣的襟带,灵巧地解开,“公子中衣也湿了,一起换下来比较舒服。”她的声音又软又慢,动作却快,还未等陆元青反应过来,她的手已经顺着敞开的衣襟滑了进去,刚刚贴上陆元青的皮肤,如云却微惊收手,“公子的身体好冰呢!”

陆元青轻轻抓住了她的手,将她的手从自己的衣襟内抽出来,温柔地解释道:“在下自幼体虚,体温低于常人很多,害怕惊吓到姑娘,衣服还是我自己来换吧。”

如云似是从来没遇到对女子说话这么温柔的公子,一时间有些不知所措道:“公子让我伺候陆公子更衣,如果事后让公子知晓是陆公子自己更衣的话……”

陆元青闻言更加温柔,“我不说,姑娘不说,就没人会知道。”他一边说一边从如云的手中拿起了一件白丝制成的内衫,走进屏风后,将内衫轻搭在一边的椅子上,又动手脱去了自己身上的中衣。

烛影摇曳,如云在屏风旁看到了陆元青光洁的后背。他的皮肤泛着柔和的光泽,令人情不自禁想伸出手去摸一摸。这般柔润光洁到没有一丝瑕疵的男人的身体,如云也是第一次见到。她很想伸出手去感受一下,可是想到刚刚触手的那种冰寒,她还是略微犹豫地停住了手,不过是这一踌躇的工夫,陆元青已经套上了中衣,一边系着襟带一边转过身来对她温和一笑。

如云一时间有些被人看穿的窘迫,忙低着头为陆元青套上了崭新的白色绣纹外袍,又替他系好襟扣,扣好腰带。

此刻如云再仔细端详面前的这位公子,不得不感慨人要衣装这句话的真谛。借着昏黄的烛光,她只觉得这位公子面色白净,除了略显一些呆气,真的让人看着极为舒服。他的身形偏瘦削,从他刚刚更衣时那纤细的腰就能看出来。

陆元青轻声开口打断了如云的遐想,“如云姑娘,如云姑娘?”

如云暗自懊恼自己的魂游天外,忙娇柔一笑,“公子的头发在更衣时有些弄乱了,我帮公子整理一下。”说着不由分说按着陆元青坐了下来,轻轻解了他的发髻,拿起梳子小心地梳起来。她不讨厌这位陆公子,如果今晚一定要选,她想选他……

如云小心翼翼地问道:“陆公子觉得如云还算貌美吗?”

陆元青温柔一笑,“如云姑娘如果都不算貌美的话,那在下实在不知晓还有哪位姑娘能担得起貌美二字。”

如云心中窃喜,马上道:“那今夜如云伺候陆公子,公子可愿意?”

陆元青微微一愣,心底却是涌上了一丝怜惜之感。从刚刚这位如云姑娘为他更衣开始,那种惶恐般的小心翼翼就无处不在,尤其是那温热的女体紧紧靠在他的背上时,他都能清楚地感受到她在颤抖。到底是什么让她这般惊慌不安,这般害怕谨慎?明明不愿,却还是强装笑脸、千娇百媚地逢迎?

陆元青在心底叹了一口气,却还是温柔地一笑,“如云姑娘是祝公子的人,陆某万万不敢存这种非分之想。”

如云闻言忙道:“我不是,我不是!”她略顿了顿又道:“公子府中如我一般的伶人不计其数。公子没有碰过我,我这般容貌还入不得他的眼……”

不是错觉,陆元青真的从如云的话中听到了一丝庆幸。他微微一笑,“即使如云姑娘不是祝公子的侍妾,可是仍然是祝公子的人,如云姑娘刚刚那般说,不怕祝公子听到不高兴吗?”

如云叹了口气,“我们这些人与其说是府中的伶人,不如说是公子巴结权贵的棋子,有许多姐妹就是这么被公子随意送与了旁人。”

陆元青闻言心里一笑,看来沈白今夜也是“在劫难逃”啊……他欣然笑道:“依如云姑娘的意思,今夜被宴请的沈大人一行,当然也包括在下,是一定要被祝公子留宿在这祝府之中了?”而且每人附送美娇娘一位,当然这句他是在心底说的。

如云却是认真地点点头,“这是公子笼络权贵的手段,当然也是一种示好,如果被邀之人拒绝的话,那么也就代表那人不愿与公子交好……”

如云的未尽之意,陆元青自然清楚明白。在祝东楼这样的人眼中,人只分为两种,能为自己所用之人和不能为自己所用之人,既然不能为自己所用,那留着就没任何用处了。

他慢慢站起身来,是该回到宴席之上了,他怕回去晚了,沈大人要是拒绝了祝东楼,那么恐怕他们也要沦为“弃子”了……

正随如云出门,却听门旁传来邵鹰不屑的冷哼,“老子还以为某人已经醉倒温柔乡,再也爬不出这个房门了呢!”

陆元青似是一点儿都不意外会在此时此地见到邵鹰,他不紧不慢道:“人与人的喜好自然不尽相同,就如同我喜欢醉倒温柔乡,而邵捕头喜欢在屋顶吹冷风一般。”

邵鹰闻言干笑一声后悻悻道:“谁喜欢躲在屋顶看你这竹竿一般的身材啊!”

陆元青点点头,谦和一笑,“我这竹竿身材自是不敢劳邵捕头大驾,这般梁上之行,邵捕头以后还是莫要再做为好。”说着自在地越过了邵鹰,先行了一步,身后如云紧跟着。

邵鹰摸了摸鼻子,心底暗自有些押错宝的失落。难道说自己的猜测有误,这弱不禁风的师爷真的是个男人,不是女扮男装?也对,如果是女人怎么会明知他在屋顶上偷看还敢脱衣服的?

陆元青呆里呆气的一张脸上看不出他在想什么,只是他自己心里清楚,今晚的洒酒换衣不过是一出他自编自演的戏码罢了。

厉剑云在世人眼中已死,她就不能再以本来面目出现了。风焕的金针术改变了她的容貌,她再也不是厉剑云,她变成了陆元青。这套通过行针运气改变容貌的金针术果真了得,每次照镜子时,她都止不住怀疑自己到底是谁。尽管自己仍然是个女人,可是这容貌改变得极为成功,单看外形恐怕没人能够看出端倪。只要保持安全的距离,那么一切就都如想象一般完美得毫无破绽。

他的过去不能被人揭开,而对他起疑之人已经不仅仅是沈白和宋玉棠了,现在又加上一个难缠的邵鹰。这三人之中,陆元青目前最为忌惮的其实是邵鹰。

沈白是个名门公子,他良好的出身和教养限制了他的一些行为。他是个君子,既然亲口承诺他不会再查自己的身世,他势必会言而有信,至少他不会大张旗鼓去查他。宋玉棠虽然防人之心甚重,不过其出发点也不过是为了沈白的安危罢了,只要在他眼中,他陆元青的存在构不成对沈白的威胁,那么他就不会查自己,换言之,沈白不动口,宋玉棠就不会在他身上耗费多余的心神。可唯独邵鹰,此人和沈白不同,他为人轻狂自负,想要做的事没人拦得住,而且他只求结果不择手段,所以他才是目前自己最该防范的人。

陆元青非常明白,想要打消邵鹰的疑虑很难,所以他必须先邵鹰一步行动。刚刚在酒席之上,他的酒不偏不倚地洒在了前襟之上,沈白因其承诺,不会深究。宋玉棠不会想跟来,他只想护卫沈白的周全。最终尾随而来的,必然是邵鹰!这一切陆元青早已算好了,丝毫不差。

邵鹰其人虽然不拘小节,但是胆大心细,在没有确定他的猜测之前,他不会贸然出现,所以陆元青猜测他会在屋顶之上偷窥,因此他顺理成章地接受了如云的好意,换上了如今穿在身上的这套衣服。

一切都在陆元青的计划之内,走在这华丽的祝府之中,身后还有美娇娘相伴,应该是惬意的吧?可是却有一股突然涌上的寂寥感弥漫了陆元青的心房,久久难散。

他轻叹了一口气,重新回到了热闹非凡的酒席上。不过是自己短短离开的片刻,祝东楼已经吩咐舞姬献舞了。

要论府上的伶人舞姬之美,陆元青敢说,祝府若称第二,这汴城无人敢称第一。那一张张姣美年轻的面庞,那一排排柔软纤细的素腰,那一张张吐气如兰的檀口,那一条条款款摆动的丝绦,终汇成了一幅冶艳的画面。

沈白静静地看着那些舞姬手中的雪白丝绦若有若无地拂过他的面庞,却不动声色地不时盯着陆元青离去后对面空荡荡的位置,若有所思。

见陆元青和邵鹰一前一后返回了,沈白才微微一笑道:“元青这一去总不见回来,我还以为是找不到回来的路了呢。”

陆元青点点头,“有如云姑娘引路,元青又岂会走错路?”言罢还无限温柔地对如云一笑,如云见状,忙娇羞地低下了头。

祝东楼乃何等精明之人,刚刚已于席间多次试探沈白,却被他不动声色地挡了回来。如今见他身边的师爷似是对如云有些兴趣,正好是个机会,便忙道:“陆师爷可是喜欢如云?如云你今晚就好好伺候陆师爷吧。”

如云闻言心底暗自放下心来,忙细语道:“是,公子。”

沈白闻言一愣,正要答言,却见陆元青不好意思地站起来对祝东楼一揖道:“多谢祝公子美意,陆某愧领了。”

沈白万万没想到陆元青会同意,一时有些不解地望向他,却见他对自己悠然一笑,便明白元青此举必有深意,于是只是沉默不语,静观发展。

祝东楼见陆元青如此识趣,心底不由得对自己的安排暗自得意,便又对沈白道:“沈大人,今夜已晚,大人又用了些薄酒,这般走夜路回衙门,祝某实在是不放心。大人不如今夜就留在祝府休息,也让东楼略尽地主之谊。”一边说一边对之前领舞的女子一使眼色,那面容姣美的女子便越众而出,无限柔情地对沈白一笑道:“小女子飞雪今夜定会好生服侍大人。”

沈白至此再不明白祝东楼的用意,便真成那不解风情之徒了。他心底暗自鄙夷祝东楼此举,面上却不露痕迹地道:“飞雪姑娘容貌出众,舞姿曼妙,想必是祝公子极为看重的女子,沈某从来不喜夺人心头所好,只怕这飞雪姑娘沈某消受不起啊。”

那祝公子显然曲解了沈白的意思,忙解释道:“沈大人千万别误会,飞雪只是在下养在府中的歌舞伎罢了,绝对是干干净净的清倌人啊。”

沈白闻言更加不悦,却听陆元青温和地接过了祝东楼的话,“祝公子美意,在下替沈大人领了,飞雪姑娘仙人之姿,大人又岂会辜负佳人?”言罢又冲沈白一笑。

沈白看着他那抹笑,心中一动,便转了心思,对祝东楼微微点头,“祝公子一片美意,那沈某就恭敬不如从命了。”

祝东楼见沈白终于点头,心中大喜过望,又是一阵推杯换盏、客套逢迎。

夜不知不觉深了。

第40章 风波鉴(9)艺伎阿源

沈白不放心独自留在衙门中的沈笑,命宋玉棠连夜赶回了汴城县衙,所以护卫沈白安危之责便落在了邵鹰的身上。

直到酒席结束,陆元青也没对沈白说过一个字。所以当沈白被那飞雪搀扶着离席之时,最后看了一眼陆元青,却失望地发现他竟然全部精力都集中在了那个叫做如云的女子身上,似乎已经忘记了还有他的存在。

沈白本以为陆元青定是有些其他的想法才“说服”他留下来的,不过从眼下看来,他似是真的只是被那位如云姑娘迷住了而已。

如今沈白骑虎难下,只得装醉,由着那位飞雪姑娘搀扶着自己去别院休息了。一旁的邵鹰自从和陆元青回来后就一直沉默不语,他不声不响地护着沈白离开,临出门之时,他又回望了一眼陆元青,却见他抬起头正看向自己,并在如云没有注意的角度张了张嘴,那口型极为简单,所以邵鹰轻易地分辨出了那四个字:护好大人。

祝府豪奢,所以这些住在祝府的伶人,只要是在祝东楼眼中还能排得上号的,都有自己独立的院落。如云的院落在西跨院,她手持灯笼在前面引路,并不时回过头来对跟在身后的陆元青浅笑着,陆元青看着她俏丽的侧脸,也微微笑起来。

回到屋里,早有小丫鬟伺候着如云更衣,陆元青便随意地坐在靠窗的榻上,轻轻推开窗抬头望去,天幕一片墨染般的浓重,有几颗星星于天际跳跃闪耀。春暖花开的午夜,连拂过耳侧的风都是徐缓而温暖的,令人心中的烦闷渐渐消淡下去。

身后有温暖而熟悉的气息靠过来,如云如玉雕琢般的手轻柔地环上了陆元青的颈项,无限温柔地微微笑道:“陆公子,如云伺候你休息吧。”

陆元青嗅着她身上带着温暖气息的香味,却慢慢摇头笑了笑,“如云姑娘,这里只有我和你,你不愿做的事没有人会勉强你。虽然你家公子命你陪我,可是怎么个陪法还是我说了算。”

如云环住陆元青脖子的手微微顿了顿,才慢慢放了下来,轻轻坐在了陆元青对面,微微低头,“不勉强的公子,其实我……”

陆元青却温柔地打断了她,“如云姑娘累了吗?想休息了吗?”

如云摇摇头,“不累。”

陆元青闻言指指面前的棋盘,“那么姑娘就和我下局棋吧。”

如云微微脸红,低声道:“其实这棋盘是我放在这充门面的……我不会下棋的,我拿手的技艺不是这个。”

陆元青“哦”了一声,又问道:“那如云姑娘的拿手技艺是什么?”

如云细声道:“琴,我弹的琴还能勉强听听。”

陆元青文雅一笑,“那如云姑娘愿意为在下弹上一曲吗?”

如云望了望沐浴在窗旁月下的白衣少年,他的眉目在柔美的月光下显得有种神秘的悠远,令人突然心生神往。她渐渐生出一种知音难觅之感,不知不觉兴奋技痒起来。她笑着点了点头,转身从一旁的木柜中取出了一把样式古怪的琴。

那琴和普通琵琶相比略微短些,更怪异的是,那琴只有三根弦。

陆元青望着那把古怪的琴半晌,惊奇地“咦”了一声,随后才慢吞吞地道:“三味线?这不是琉球国的名音三味线吗?如云姑娘难道不是我大明朝人?”

如云先是惊奇陆元青竟然识得三味线,而后又不好意思地摇摇头,“如云是明朝人,可是这三味线的主人可能不是。”

陆元青感兴趣地继续问道:“三味线的主人?这三味线的主人又是何人?”

如云闻言犹豫了片刻,似是有些犹豫要不要告知陆元青,可是她抬起头来看着陆元青对她微笑的脸,却觉得一种从未有过的被重视之感流过心间,她小心翼翼地听了听周围的动静,才低声对陆元青道:“这三味线是阿源教我弹的。”

陆元青想了想才继续问道:“阿源是谁?”

如云依然小声道:“我不知道阿源是谁,我到祝府的时候,阿源就在祝府里了。她的来历很神秘,我总觉得她和府中所有人都不一样……对了,说是什么艺伎。”

陆元青脑中猛然想到什么,可是他并不肯定这种猜测,所以他鼓励地看着如云问道:“这位阿源姑娘可曾对你说过什么?”

如云叹口气摇摇头,“阿源是个哑巴,不能开口说话的。她对我不错,我那时刚刚进入祝府,不知天高地厚,总想着能有一步登天的日子,所以那日我在树下第一次看见阿源静静弹着这三味线的时候,我就想学了,我想拿我新学的曲子去取悦公子……还好我最终没有那么做。”

陆元青微微一笑,“阿源阻止了你,对吗?”

如云惊奇地看着陆元青道:“是,阿源不能说话,她只是在地上写了几个字:喜欢,我教你;炫耀,就走开。”

陆元青赞道:“真是个有意思的姑娘。”

如云似是有些喟叹:“阿源是这个祝府中少有的从不献媚炫耀的人,她从不围着公子转,公子的眼中也看不到她。她对我不错,教了我不少用三味线弹奏的曲子,有一支叫做《夜央曲》,很好听,我弹给陆公子听好吗?”

陆元青微微按住了如云想要操琴的手,他那冰冷光滑的皮肤带起了如云手背上的一串惊悸之感,她微微惊愕地抬头看向陆元青,却见他柔和一笑道:“不着急,这位阿源姑娘后来如何了?她……可还在这祝府之内?”

如云听到这句话,似是突然感到很惊慌,她佯装镇定地钩了钩三味线的弦,却听那弦在静夜中发出了一声诡异的脆响,这时如云的声音也随之响起,“阿源,一个月之前失踪了,她,不知道去了哪里。公子派出去找寻她的人回来禀告却说,说她死了。”

陆元青闻言微微诧异,“死了?”他默默想了想又问道,“之前的一段时间,祝府中可来了奇怪的人?也不能说奇怪的人,或者算是你家公子的朋友,很可能在这里小住了一段时间,你家公子应该很重视此人……”

却见如云微微摇头,“公子的朋友十分多,而公子本人又极喜欢呼朋唤友喝酒宴乐,有时候是在外面,有时候也会带回府来,还有朋友甚至会在府中小住,这种事在祝府是极平常的事情。”

陆元青点点头又问道:“今年春闱会试你家公子可参加了?这段时间前后府中可来了不一样的人?”

听到此问,如云却是猛然间脸色泛白,她有些惊恐地揪住了袖口,断断续续道:“有。公子会考回来之后似乎是带回了一位有苏州口音的公子,据说那位公子也是今年参加春闱会考的考子,姓什么来着?赵公子还是钱公子?我不记得了,我只记得的是……”说到这里如云略微停住,却更加用力地握住了自己的右袖口,陆元青自然没有漏掉这一点,他只是不动声色地继续听她讲下去,“公子十分喜欢去找这位苏州公子,他应该和这位苏州公子关系不错。他还将阿源派去照顾这位苏州公子了……”

陆元青轻轻拉起如云的右手,不顾如云的惊慌,小心翼翼地撩开了她一直紧攥的衣袖,她细腻洁白的手臂之上竟然有一处极为骇人的巨大伤疤,从伤疤的形态来看,应该是新伤,疤痕的中间犹能看到鲜艳的粉红新肉。陆元青轻轻触碰那疤痕,毫无意外的,那熟悉的轻微颤抖感再度从如云的身上传来,犹如之前她为他更衣时的触碰一般,让陆元青能清楚地感受到她的惊惧和不安。

陆元青轻皱眉头,似是喃喃自语,却是看着如云道:“这是怎么来的?是谁竟然忍心在这么无瑕的手臂上烙上这样可怕的伤痕?”

如云难堪地收回自己那可怖的右手,声音已经如小猫般呜咽:“是我自己的错,我那日酒醉无德,误闯了那位苏州公子暂住的院落,我不知道那里不许任何人进去。我只是多日不曾见到阿源,有些想念她罢了。自从她去照顾那位苏州公子之后,我就很难再见到她。我真的不知道……祝府里除了阿源,我不相信任何人,我没有可以说话的人……”

陆元青在心底微微叹息:你相信阿源,和她说不敢对别人说的话,又何尝不是因为她是个哑巴。祝东楼将那位苏州公子与世隔绝开来,不许任何人接近,却独独派了他并不喜欢的阿源前去照顾,又何尝不是因为哑巴不能泄露任何秘密呢?而如今阿源失踪了、死了,那么这秘密就成了真正的秘密了。

陆元青心中早已洞悉实情,但看着面前女子柔弱抖动的肩膀和伤心不已的神情,还是伸出手安抚地拍了拍如云的肩膀,“别难过了,伤口总会结痂的,一切都会好起来的……”

深夜滋长了人心底无限的软弱,况且面前又有一位这么温声细语的公子对她低语,如云终于克制不住,靠在了他的肩头,虽然他的身体冰冷得怕人,可是她喜欢他温声说话的样子。

陆元青没有拒绝如云,却也没有伸手搂住她,他只是慢慢且轻缓地拍了拍她的后背,低声问道:“如今那位苏州公子还在祝府中吗?”

如云靠在陆元青的肩头,细声道:“没有……他和阿源一起不见了。”

陆元青静默了片刻又问道:“如云可读过《风波鉴》?”

如云轻轻摇头,“没有,我识字不多。不过那书如今似乎很出名。”

“你家公子可喜欢吟诗作对、赏析字画、书写文章?”

如云轻笑道:“我家公子只喜欢赏析美人……”

陆元青欣然一笑,“这点我倒是深有同感,祝府的美姬伶人可谓数不胜数啊。如云姑娘为在下弹一曲吧,不弹那三味线了。”他微微一指一旁琴架上的古琴,“就弹一首《凤求凰》吧?”

如云闻言眼波流转柔柔一笑,“好,听陆公子的。”

夜深静而悠远,如同如云行云流水的琴音,她的琴声中带上了丝丝缕缕的柔情,将一首《凤求凰》发挥到了极致,婉转如诉的琴音顺着乌夜的延展弥散开去,这一夜只觉得整个祝府都凝在了一片深切缠绵热烈旖旎的曲意之中……

第二日清晨,沈白和陆元青一起返回了汴城县衙,沈白没有坐轿,所以轿夫都先行回县衙去了,只余下了沈白、邵鹰和陆元青缓行回去。

沈白静默了片刻,终于开口问道:“昨夜……元青和那位如云姑娘似乎是欣赏了一夜琴曲啊?”

陆元青微微点头,“是啊,昨夜如云姑娘兴致颇好,所以我也乐得做她的‘知音’……”

一旁的邵鹰哼了一声,“某人倒是一夜温柔缱绻,惬意得很,看来心中记挂着案子的只有我和大人了!”

陆元青“啊”了一声,看向沈白,“怎么大人昨夜与那飞雪姑娘没有一夜温柔缱绻不成?”

沈白一笑,“祝公子的美人再美,沈某也是不敢消受啊……昨夜我是枯坐一宿,听了一夜窗外飘来的琴声啊,倒也是动听得很。”

陆元青悠然一笑,“那飞雪姑娘岂不是一腔柔情无人诉?大人你这是辜负佳人啊……”

邵鹰“嘿”了一声,“有我邵鹰在,要那女人安安稳稳不作怪,自己睡上一觉,还不是容易至极的事情。”

陆元青慢吞吞道:“不过是个貌美多情的柔弱女子罢了,邵捕头的那些冷酷手段未免用得太粗鲁了吧?”

邵鹰怒道:“我粗鲁?你怜香惜玉!一整夜都用来听琴,浪费了这么好的夜探祝府的机会!百无一用是书生,古人果不欺我!”

陆元青见他这般暴躁,却是微微笑起来,“大人,昨夜一定不是安稳地枯坐了一宿吧?有邵捕头在,恐怕也是安稳不了的。”

邵鹰闻言瞪眼,沈白却是神秘一笑,“元青呢?昨夜可有什么发现?”

陆元青却是装呆到底,“这次嘛,大人先讲。”

沈白哈哈大笑起来,“我的发现嘛……这祝府中的美人实在是太多了!多到有些不同寻常。元青不觉得吗?”

陆元青点点头,“祝府无事闲养了这些美人在,难道只是因为祝公子的特殊喜好不成?我想恐怕这些美人是另有些用处的吧?”

沈白摇头一笑,“最难消受美人恩啊,自古英雄就是难过美人关,沙场上屹立不倒的豪杰,往往最后都是英雄气短在那销魂的红纱帐中啊!祝大公子的如意算盘打得够妙,却也够歹毒!”

陆元青笑了一声,“大人不过是夜宿在这祝府一夜而已,就已生出了这种自危之叹,倘若是那空有抱负却难以舒展才能的清高书生,在自己最落魄无奈的时刻,偏偏在这祝府之内寻到了那善解人意的‘颜如玉’,又会如何呢?”

沈白闻言慢哼一声,“恐怕会在这销魂窟、英雄冢里长醉不醒了吧?”

邵鹰接口道:“我昨夜探了探这个祝府,果然有意思得很。其中房屋的排列不同于一般的府宅,而像个迷宫一样是个环形走向。也就是说如果这个祝公子有心困住谁,而这人恰恰又是个不顶用的书生的话,那么这个人是无论如何也不可能自己逃出去的。”

沈白看了看陆元青,他在邵鹰说话的时候一直沉默着,沈白决定打消他那种想要荐贤归去的想法,所以问道:“元青,昨夜如云姑娘当真只是弹弹琴而已吗?她什么都没有说吗?”

陆元青在心底叹口气后道:“春闱会试之后,祝公子带回了一位苏州口音的公子,并且不让任何人接近他,他曾派了一个叫做阿源的姑娘伺候这位苏州公子,可是如今这位苏州公子和那位阿源姑娘都不见了,而且据说这位阿源姑娘已经死了……”

沈白一脸“我就知道”的笑意,“还是元青有办法,既能和佳人一夜赏曲,又能收获不少线索。”

陆元青欣然一笑,“大人过奖了。”

一旁的邵鹰闻言哼了一声,“书呆子的酸法子而已……”

陆元青闻言却是点点头,“是啊,我能想到的都是这些酸法子而已,那邵捕头对此案有何高见?”

邵鹰“嘿”了一声,“老子觉得别和这个姓祝的兜圈子了,直接和他摊牌得了。如果那两个看书看到死的家伙真是这个姓祝的做的手脚,那么他必然会因此而有所异动;如果不是姓祝的下的手,也一定和函意坊脱不了关系,这姓祝的或许知晓什么内情,他也可能会出于自保而供出什么来也说不定。”

沈白想了想点点头又问陆元青道:“元青的看法呢?”

陆元青和气地笑了笑,“邵捕头所言极为有理,我赞成先探探祝东楼的口风。不过那身份不明的死者还需要继续查找他的身份。”

沈白点头道:“我一直派人在查,还有刚刚元青提到的那个神秘的苏州公子,我会联系苏州府协助提供今年春闱考试苏州考籍的生员名单,看看其中有没有考后至今未归故里之人。”

陆元青笑了笑,“大人考虑得极是。”

第41章 风波鉴(10)第二凶案

汴城县的东镇有一片天然湖,每年盛夏芙蕖盛开之时,多有附庸风雅之徒到此吟诗作画。如今不过是四月将末,还未到那水中芙蓉的花期,所以湖边少了那些盛夏时分清晨赏荷的雅士,显得清静不少。

雨期已至,清晨的荷塘远远望去似有一层薄薄的雾笼罩着,有一种江南水乡的梦幻之美。

似有船桨哗哗荡开的声音,那影影绰绰的船影隔雾随着水声徐徐划来。待行近一看,原来是个上了年岁的老艄公在慢悠悠地划着船,他的船头挂着一个鱼篓,里面满满的都是起大早网来的鱼儿,看来这个老艄公今早没有白忙活。

志得意满的老艄公满是褶皱的老脸上有了一丝满足的笑意,他摘下腰间的酒葫芦大大地灌了一口酒,苍老的嗓音哼起了一首调子:“渔师得鱼绕溪卖,小船横系柴门外。出门老妪唤鸡犬,张敛蓑衣屋头晒。卖鱼得酒又得钱,归来醉倒地上眠。小儿啾啾问煮米,白鸥飞去芦花烟……”如此满载而归的清晨,老艄公唱起的依旧是让人心酸的调子,让闻者不由得慨叹这渔家的辛酸之苦。

忽然船身似乎有了微微的颠簸,然后慢慢停住了,老艄公疑惑地又摇了摇手中的船桨,可那桨好像是被什么东西给缠住了,摇动起来相当吃力。老艄公心道,今年的水草长势倒是旺盛,想必是把桨给缠绕住了,便用力甩了甩那似被困住的左桨。在老艄公的用力甩动下,桨板被抽出,与此同时却有一物冲出了湖面,只听哗啦一声,似乎是个枯枝因为老艄公的桨板搅动被顶出了湖面。

老艄公嘴里哼哼着:“这缠人的水草……”他略举起桨板想拍打那段枯枝,可是桨板拍下的一瞬间,老艄公一下子瞪大了双眼,只见那“枯枝”极为修长,顶端诡异均匀地分布了五个分叉枝……

那老艄公惊慌失措地抬起自己干裂的手背揉了揉自己昏花的老眼,再次向那直指苍穹的“枯枝”看过去,半晌后他终于扯起自己沙哑苍老的嗓子喊起来,“死人……死……杀人了……”

原来那竖出水面的一截“枯枝”竟是人的手臂,而那五个干枯的分叉也不是什么枯木,而是人手上的五指罢了。似是觉得这样的场面还不够恐怖诡异,随着老艄公惊慌而摇晃的船身带起了波纹荡漾,那直指苍穹的手臂随着荡漾的碧波翻了个个,一张狰狞恐怖的面孔浮出了水面。那面孔的半张脸已经被湖底的鱼儿啄得不成样子,丝丝缕缕的腐肉呈飞絮状漂浮在绿波盈盈的湖面之上……

不远处的湖边,一本书被风吹得不住翻页,终于慢慢地合上了,书封上那醒目的三个字,此时读来却让人心惊胆战:风波鉴。

待衙役将老艄公带出后堂之后,沈白和陆元青一前一后慢慢走在了府中的花园内。沈白的面色微沉,他冷冷地看了看花坛中那迎春花鲜艳的花瓣,却问身后的陆元青:“元青,算是被你一语成谶了,果然有人在按照《风波鉴》中的法子有计划地杀人。”

却听走在身后的陆元青翻动书页的声音,口中还念念有词:“水底的女鬼用她诡异的长发缠住了不断挣扎于水面之上的书生的双腿,那仿佛有了生命一般的发纠结成绳捆绑住了书生的身体和他同样惊慌不已的心神,他就这样保持着挣扎的姿势被女鬼拽入了冰冷刺骨的湖心里。几日之后,书生的尸体被人在湖面上找到,可惜他的半边脸孔已经消失不见了……”

沈白回身看着陆元青,“元青,这杀人者到底是想要做什么呢?”

陆元青合上了那本被描红了某页上一段话的《风波鉴》,慢吞吞地道:“或许祝公子会知道一些内情,只可惜我觉得他未必会对我们多说什么。”

沈白冷笑一声,“元青相信祝东楼会是《风波鉴》的笔者这一说法吗?”

陆元青扑哧一笑,“如果我信了祝东楼这句话的话,那我不是自扇耳光了吗?境况不佳、怀才不遇?如果祝公子这样的身份地位都叫境况不佳、怀才不遇的话,那我大明朝岂不是真成空心大树了吗?”

沈白闻言缓了缓自己的脸色,微微摇头笑了笑,“祝东楼在说谎……他为什么要说谎?那个真正的落魄书生到底去了哪里?难道真像元青所说已经死了?如果他真的死了,又是为何而死?和那一样离奇失踪的阿源又有何关系?又或者说那个如云口中的阿源是否真的存在?”

陆元青静默了片刻,“大人,无论祝东楼隐藏了什么秘密,此人都与这本《风波鉴》所引出的案子脱不了干系,目前的线索有限,所以还是要从他的身上寻找突破口。”

沈白微微皱眉道:“怎么下手?他不肯主动进我的衙门,而他也无任何可疑之处,我没有借口亦不能将他‘请’进县衙里来,难道要衙差暗中监视他的行踪不成?”

陆元青摇头一笑,“大人似乎忘了这位祝公子最大的人生喜好是什么。”

沈白看他一眼,笑了笑,“美人?你让本官去哪里给他找美人?”

陆元青却是点头一笑,“这位祝公子乃是这汴城县品美第一人,就算那些美人躲了起来,他也能寻到她们的。”

沈白略微一转心思就已明了,他看着陆元青一笑,“元青是说我们在妓馆里守株待兔?”

陆元青闻言欣然地点了点头,“有熟不走旧,在下觉得潇湘馆就不错。”

“恐怕柳姑娘还在因为夕露的事情不高兴呢,我们前往会不会……”

陆元青理所应当地点点头,“所以在下才邀大人一起前往啊,有大人的官威在,一切都会好办的。”

潇湘馆在汴城也算是赫赫有名,那祝东楼祝大公子素有“赏美”之名,柳琴风又岂会不知?沈白表明来意之后,柳琴风却是把玩着手绢儿看向陆元青,漫不经心道:“沈大人开口,小女子又岂敢不答应?不过在此之前嘛,还请沈大人略微回避,小女子有话要和陆师爷单独说。”说话间眼波流转,似有无限情意在内。只有陆元青心底明白,只有柳琴风怒极之时才会有这般轻佻魅惑的表现。

陆元青无奈地看了沈白一眼,低声道:“大人不如先在馆中逛一逛吧?”

沈白思忖了一下才点点头,“好,本官就先去领略一下这潇湘馆的别有洞天。”

待沈白离开之后,柳琴风才慢慢站起身来,她摇曳生姿地走到了陆元青的面前,低下头看了看他平静无波的面色,才冷哼一声道:“陆公子还敢登我的潇湘馆!你折了我这里最出名的姑娘。”她一边说一边低下身子,美丽的眼睛却是冷厉地和陆元青对视着,“你说你要怎么赔我?”她的手臂慢慢地环上了陆元青的脖颈,看似在撒娇。

陆元青却是微微叹气道:“柳姑娘是想要把在下给活活扼死不成?”

柳琴风的手臂微微停顿,却又忽然娇俏地笑起来,“我本来是这么想的,可是我又舍不得了……”她的衣袖轻轻擦过陆元青的脸,忽然低叹道:“夕露来信让我告诉你,谢谢你成全了她的一片心意。哼,这个傻子竟还想着谢你!”

陆元青闻言怔了怔,才慢吞吞地问道:“夕露姑娘她怎么样了?”

柳琴风慢慢站直身体,低声道:“她为刘立阳收了尸,然后留在京城的一家道观里清修,再也不回汴城了。”

陆元青望着柳琴风突然有些落寞的背影,犹豫了片刻,还是站起身来轻轻拍了拍她的肩头,轻语道:“或许这才是夕露的心愿吧?人生遭遇各有不同,柳姑娘不必伤感了。”

柳琴风甩开他的手,眼尾微挑看了他一眼,“我是伤感!我伤感的是我馆里这么好的姑娘就这样被陆师爷做了顺水人情,那我这笔冤枉债要找何人去讨啊?”

陆元青看着她艳丽到了极致的眉眼,无奈笑道:“那么以后柳馆主有事,元青自当绝不推辞地效劳。这般毫无怨言可能偿债?”

柳琴风勾了勾唇角,“陆师爷为我效劳,那我不是要为沈大人效劳了?陆师爷的算盘打得好,琴风实在是佩服。”她一边说一边扯了扯自己裙摆上的流苏,“说吧,我能给衙门出什么力?”

陆元青微微一笑,“只要柳姑娘在祝东楼公子前来潇湘馆之时,让陪酒的姑娘说上几句话而已,不会耽误柳馆主的生意的。”

柳琴风“哦”了一声,“难道说又有什么案子发生了不成?”

陆元青点点头,“柳馆主可曾读过《风波鉴》这部书?”

柳琴风不解道:“我读过其中一篇,怎么了?馆里的姑娘读这本书的也大有人在,有何不妥吗?”

第42章 风波鉴(11)致幻之物

陆元青微微笑了笑,凑近了柳琴风的耳旁低低说了几句,却见柳琴风的神色瞬间变化,“当真?竟有这样的事情?”

陆元青欣然点头道:“柳馆主可记清了?等那祝公子来了,请柳馆主务必让楼中的姑娘这么说。”

柳琴风哼了一声,“那琴风以后有事情的话,陆师爷是不是也愿意帮帮琴风呢?”

陆元青客客气气地笑了笑,“但凭柳馆主吩咐就是。”

柳琴风大笑起来,又瞟了陆元青一眼,“我还是那句话,你这人不俗,还有趣,我中意得很呢。”

陆元青却是闻言在心底苦笑,这柳姑娘记恨人可是会持续很久很久的呢!

夜色中的潇湘馆艳旗招展,那醉人的气息似是已经飘散到了街上,吸引着那些被勾了魂魄的男人迷醉前来。

一顶华丽的小轿停在了潇湘馆的门口,早有机灵的小厮迎了上来,“祝公子您来了!”

一脸自得之色的祝东楼被人伺候着步下了软轿,鼻间似是哼了一声,“东林姑娘在吗?”

“在在,一早就在等着您哪!”

祝东楼在小厮狗腿的迎合下,大模大样地走进了潇湘馆。潇湘馆对面的茶楼上却有人慢慢地合上了窗棂。

沈白看了看关上窗子的陆元青,“祝东楼到了?”

陆元青点点头,“大人其实不必忧心,祝东楼跑不掉的,这一夜过后,他会主动求到大人门上来的。”

沈白端起茶盏,拨了拨浮起的茶叶末,悠然一笑,“拥有的东西越多,一个人就会越怕死,所以我不怕祝东楼不来。我只是不解,我们为何要在这里等祝东楼来逛妓院?”

陆元青摇头道:“我们等的不是祝东楼啊大人,我在这个茶楼里等的是莫愁堂的韩千芝。”

那名被惊吓到的更夫自喊了那一句“书杀人了之后”就一直昏睡着,直到转日方才醒来,只是他醒来后表现得却是对之前发生过的事一副全不知情的样子,令沈白极为不解。他请了数名大夫为这名更夫诊治,却没有一人能说出原因,所以陆元青推荐了韩千芝。在汴城,韩千芝三个字代表了什么已经不言而喻。

只是令人意外的是,韩千芝看过那名更夫之后,却对沈白和陆元青说此人无碍,一切如常,既没有疯,也没有傻,更没有中毒,自然也没有受伤。

至此,沈白对于那一日清晨这名更夫的疯狂表现彻底不解了。陆元青将自己心底的疑虑对韩千芝表明之后,她也是微微想了想才说,三日后再给他答复。

今日正是第三日。

韩千芝推门进来的时候,沈白和陆元青已经换了第三壶茶。陆元青微微笑道:“韩姑娘总是这么晚才关门的吗?”

韩千芝温婉一笑,“今天其实不是很忙,我这时候才过来,是为了找这个。”她一边说一边从袖中掏出了一样东西,是个小锦囊。

韩千芝打开了锦囊,将一截细长的根须状物体倒在了沈白和陆元青喝茶的桌面之上。

沈白看了那个东西半晌也没看出那是什么,不由得伸出手想把它拿在手中看个仔细,却被韩千芝拦住了,“沈大人还是不要碰它为好。”

陆元青点头,“韩姑娘将此物放在锦囊中携带,恐怕此物是个毒物吧?”

韩千芝微微一笑点点头,“此物称作莨菪,本来是极臭的,不过我已经处理过了,所以这个闻着不怎么臭,当然更重要的是,我带着的这个是它的根,而不是它的花。”

沈白又看了看这个莨菪,悠然一笑,“不知道韩先生带来的这个叫做莨菪的东西,和之前那发疯的更夫又有什么关联呢?”

韩千芝赧然一笑,“其实没什么关联。我只不过那日听到陆师爷描述那个更夫发狂的症状,才猛然想起了这个莨菪。”她一边说一边又指了指这个莨菪的根,“这个东西看似不怎么起眼,可是却是个恶名昭彰的毒物。它的叶、根、花、枝、种子都带有毒性,中了莨菪之毒的人大多哭笑不止、情绪失控、产生幻觉,严重的甚至会昏迷乃至死亡。那日我仔细检查了那名更夫,毫无任何中毒的症状,也没有受伤,可是陆师爷的描述却让我联想到了这莨菪。我这几日翻了不少医书,上面对于这种莨菪的记载很有限,我之所以能说上来这些,也是因为师父曾经讲述过他年轻时的游历经历,那时候提到过的……这种植物在我朝很少见到。师父还提到了一些别的古怪植物,我虽没有见过,却很清楚那些植物都有强大到不可思议的致幻能力。”

沈白微微皱起眉想了想,“韩姑娘的意思是那名更夫其实是中了毒,只不过没人看出来?”

韩千芝点点头,“我找不到他身上有任何不妥之处,除了这种猜测,我实在想不出还有什么可以令一个人突然癫狂,而昏睡一夜之后竟然忘记了之前自己的行为。”

沈白闻言看了看陆元青,半晌才道:“如果真是如此,我和元青事后都碰过死者手中拿着的《风波鉴》,却为何安然无恙呢?”

陆元青静默了片刻,才慢吞吞道:“大人,我再三问过那名更夫,他说他从未碰过那两具尸体。更夫说他遇到那两具尸体时,已经过了五更天,天快亮了,疲惫了一夜,他只想赶紧回家休息。也许是困了,也许是根本没有想到路中间会有人端坐,所以他是一脚踢上了其中的一具尸体,差点儿被绊倒,再定睛一看那两具尸体,突然间就一阵恍惚,什么也想不起来了。他不记得他是如何冲进县衙去报案的。大人不觉得奇怪吗?如果他没想报案的话,那他怎么会进了县衙的大门?”

沈白半晌未语,许久才道:“如果这不是更夫自己的意志,那又是谁的意志呢?”

陆元青看了看韩千芝,“韩姑娘可听过能控制别人意识的药物?”

韩千芝困惑地皱了皱眉,半晌才茫然地摇了摇头,“控制一个活人的意志?这我真的不曾接触过,实在说不好……”

三人正围着这截莨菪的根研究个不停,街上却传来了嘈杂的声响。沈白微微一笑,慢慢站起身来,开启了之前陆元青关上的那扇窗,只见茶楼对面的潇湘馆走出了一位公子,不是旁人,正是祝东楼。

他之前趾高气扬的闲适之态早已不见,似是身后有鬼追赶一般快速想要上轿,狗腿的小厮不知上前说了些什么,仿佛是惹恼了这位祝公子,只见他一脚踹翻了小厮,怒气冲冲地上了轿子。那轿夫们应是得到了吩咐,抬起祝东楼一溜烟就不见了。

陆元青也站到了窗边,看此情景微微一笑,“大人,今晚也不算白费心神,并非一无所获。不如回衙门吧,我想明日一早衙门就会有贵客临门的。”

沈白微弯唇角,“我不去就山,山自来就我,妙!”

陆元青转过身对韩千芝一笑,“韩姑娘要回医馆吗?在下送姑娘一程吧?”

韩千芝温婉一笑,却摇了摇头,“今日威凌镖局的武公子押镖归来,说好了一聚的,如今这个时辰已是有些迟了。沈大人、陆师爷,那我先告辞了。”

三个人一起下了茶楼,然后各自离开。

沈白看着陆元青一直望着韩千芝走远的身影微微发呆,才感兴趣地笑问道:“元青,我觉得你对韩姑娘有些不同。”

陆元青收回了视线,有礼地一笑,“韩姑娘心地善良,又有一手回春医术,确实令人倾心,只可惜我不过是个普通的凡夫俗子,不敢有此妄想。”

沈白戏谑道:“不是韩姑娘,莫非是柳馆主?”见陆元青的视线扫过来,又继续道,“又或者是石老板?”

陆元青呆呆地问道:“大人这是何意?”

沈白笑了笑,“元青觉得我妹妹笑儿如何?”

陆元青微微顿了顿才道:“沈小姐虽然有些骄横,但是胜在有真性情,难能可贵。”

沈白点点头,“笑儿对我说,她很喜欢你,她让我问问你喜不喜欢她。”

陆元青无言以对。

沈白又道:“笑儿还说如果你也喜欢她,过不久她想你和她一起回京师,元青觉得如何?”

陆元青笑了笑,“能得沈小姐青睐,在下不胜荣幸,那么大人,我和沈小姐何时动身啊?”

这回换作沈白无言以对。

陆元青又道:“大人今日似乎心情不错,玩笑开得很有趣。”

沈白干笑一声,“我没骗你,元青,笑儿真的说了喜欢你,也邀你一起回京,不过我早就猜到你会这么回答,所以告诉她你喜欢的是莫愁堂的韩姑娘。”言罢看了看陆元青的神色,又道,“我难得遇到这么有趣的师爷,才不会拱手送人呢,就算是我妹妹也不行。”

陆元青呆呆地问道:“大人确定沈小姐所说的‘喜欢’是大人以为的那个意思吗?”说完也不理沈白,自顾自向前走去。

沈白微微笑了笑,随即跟了上去。他自然不会让沈笑带走陆元青,更甚者他会告诉沈笑,回京后不要在爹面前提起陆元青这个人。以爹的个性和手段,想查一个人,必然易如反掌,而他答应了陆元青的事自然不会食言。

沈白暗想,无论陆元青心底的秘密是什么,总有水落石出的一日,也只能是被他沈白揭开的。

沈白和陆元青没有猜错,祝东楼祝公子翌日一早就来到了汴城衙门,而且是一脸的憔悴之态,想必昨夜睡得不怎么好。

祝东楼待沈白落座,也不及寒暄,便问道:“东楼今日拜见沈大人,是有一事不明想当面求教。”

沈白心底暗笑,面上却是一本正经地问道:“祝公子今日怎会登我这汴城衙门,之前不是曾言要避嫌的吗?”

祝东楼也顾不上沈白或真或假的讥讽,有些着急道:“大人,听闻前几日发生了几起命案,都和《风波鉴》一书有关,可有此事啊?”

沈白装出了一脸的惊讶,“这……此事祝公子又是如何得知的呢?本官为了不惊扰百姓,严令封锁了消息。此事极为重要,祝公子可不要随意说出去啊,要是造成了全县的恐慌就不好了……”

沈白的惊慌神色加深了祝东楼心底的疑虑和不安,他试探道:“那大人之前征缴《风波鉴》一书也是因为此事吗?”

沈白神秘地点点头,“到目前为止,因为此书已经死了三个人,而且本官认为凶手还会继续杀人。唉,祝公子身为《风波鉴》的笔者,一切可要万分小心啊!此案怪异得很,死了的这三个人似乎都和这《风波鉴》有关,而且最奇怪的就是死者的死状竟然和书中描写的一模一样,祝公子你说可怕不可怕?真不知道下一个死者会是谁,又会是以书中描写的哪种死状而死。”

听到此处,祝东楼已是面色惨白,他神色不安地搓着手,半晌才道:“不知大人可知晓这三名死者又都是何人?”

沈白笑了笑,“本来这种案子不能讲给与本案无关之人听的,不过祝公子也不是外人,本官就破例一次吧。”

见祝东楼感激地点点头,沈白才悠然地笑着继续说道:“第一命案死的是两名书生,其中一名叫做贾延午,是汴城本地人,另一人身份日前才查明,叫做张昭,饶州人。此二人皆是今年春闱会试的考生。二人死在了西镇的长街之上,死因至今未明,而且死状和《风波鉴》中的一个小篇《玄玉》中所描述的一般无二。”

沈白故意停了停,看了看祝东楼惊愕难掩的神色,心底一笑又继续说道:“第二命案的死者也是个书生,叫做王佐,郑州人,有趣的是他也是今年春闱会试的考生之一。此人死在了东镇郊边的莲池中,看似是溺水身亡。他的死状和《风波鉴》中的另一小篇《水鬼》中的描述极为相似。”

沈白说完再一看,祝东楼的面色已经是惨白如纸,只听他低喃道:“不可能……不可能的……”

沈白也不着急逼问他认不认识死者,只是不紧不慢道:“敢问祝公子这《风波鉴》一书到底写了多少个小篇呢?”

第43章 风波鉴(12)冤魂索命

沈白看似漫不经心的一问却让一向风流倜傥的祝大公子额头见了汗,他支支吾吾道:“五篇……”

“哦?”沈白微微一笑,“敢问是哪五篇?”

祝东楼似是生怕自己忘掉般紧张道:“《玄玉》《水鬼》《虎女》《野坟》《夜半怪谈》。”

沈白闻言嘴角闪过一丝怪异的笑,他从自己的案上拾起了一本书递给了祝东楼,“那敢问祝公子,这一本《风波鉴》可是出自公子的手?”

祝东楼狐疑地接过了沈白手中的那本书,书封上大大的三个字:风波鉴!

祝东楼硬着头皮翻开了这本书,只是粗略扫了几页,就已经大惊失色!他仿佛说了谎话却被私塾先生抓了个正着的学生一般,强自镇定地看向沈白,可是他的神色却难掩慌张。

沈白轻轻一指祝东楼手中的那本《风波鉴》,悠然道:“这就是市井中如今流传着的最新一册《风波鉴》,可是这个小篇却是《狐媚》!而其中的描写极为香艳,和之前几册《风波鉴》的风格迥然不同。本官本来一直不解这其中的缘故,刚刚听了祝公子之言才茅塞顿开,原来这部小篇根本不是出自祝公子的手,而是个伪篇!”

沈白故意顿了顿,漫不经心地扫了扫祝东楼尴尬的面色,又好似刚刚发现一般看向这册《狐媚》的书脊处,不解道:“咦?不对啊,这书好像是印自祝公子那函意坊啊,祝公子怎么不知呢?”

祝东楼闻言简直是如坐针毡,只听他怒道:“定是手下那帮人为了牟利,竟然连这种伪篇都印出来卖,实在是祝某治下不严之过,让大人见笑了。”

沈白闻言心底一阵冷笑,面上却是一副了然之意,“祝公子,以本官之见,还是暂停《风波鉴》一书的制版吧。此书如今出了离奇的命案,而杀人者明显是冲着《风波鉴》一书而来的。祝公子身为此书的作者,还是小心一些为好。对了,知道这‘落魄书生’就是祝公子的人可多吗?”沈白提到这“落魄书生”几个字的时候故意加重了发音,几乎立刻就感到了祝东楼的不自在。

其实祝东楼如今心底已是恐慌一片,他不过是在沈白面前勉强支撑罢了,只听他干笑道:“祝某行事一向光明磊落,我才不怕什么杀人者呢!不过是些见不得光的东西罢了!”

沈白却是谨慎地摇了摇头,故意压低了声音道:“祝公子不觉得这命案透着邪气吗?很像是这《风波鉴》一书成精了一般。书会杀人吗?自然不会,不过如果是冤魂呢?本官总觉得这冤魂和这《风波鉴》一定很有渊源……”

祝东楼听沈白这么说,身体一抖,惨白着脸,一言不发。

送走了祝东楼,陆元青才从书房屏风的后面慢慢走了出来,他和沈白相视一笑,“大人,和祝东楼一谈,虽然他什么都不肯说,但是至少我们确定了几件事。”

沈白点点头,“不错!第一,落魄书生必然不是祝东楼。第二,祝东楼认识落魄书生。第三,对于那三名死者,祝东楼应该也不陌生,我刚刚念到他们名字的时候,祝东楼的神色极为惊讶。第四,假的《风波鉴》之所以能刻板印刷必定和祝东楼脱不了关系。第五,那三名死者的死亡方式和形态与书中描写一致,这一点让祝东楼深深畏惧。最后,祝东楼害怕我刚刚提到的冤魂索命。元青认为这个让祝东楼害怕的冤魂是谁?”

陆元青微微一笑,“大人,祝府的如云姑娘曾经提过,祝府失踪了一个叫做阿源的女子,后来派去找寻她的人说她已经死了……”

沈白皱眉道:“阿源……那么元青还认为那个真正的落魄书生已经死了吗?祝东楼害怕的难道不是他的冤魂吗?”

陆元青微微想了想问道:“苏州府那边可有回复?”

沈白摇了摇头,“还没有。对了元青,邵鹰今早告知我这三名死者在今年春闱会试中都是同一考组的考生,也就是说他们其实是见过面的,甚至并不陌生。”

陆元青脑中忽然闪过什么,他立刻道:“大人,凡是会试皆是十人一考组,那么大人可能拿到死者这一考组所有人的名单吗?”

沈白闻言一顿,“元青是说这一组的名单中的某一人就会成为杀人者下一个目标?”

陆元青摇摇头,“我只是突然觉得这件事过于巧合罢了,为什么这三名死者都是同一考组的考生呢?这个考组中到底发生了什么事情呢?”

古语有云:官官相护。其实官官相护之外,也会偶尔官官相助的。

沈白果然是在京城有些背景之人,不过两日的工夫,那份春闱会试乙组考生的名单便已到手。

打发走送信之人,沈白看了看陆元青询问的神色微微一笑道:“这次多亏我在翰林院时的老师相助,这份名单才能这般快到手。”

陆元青欣然赞道:“大人原来是翰林院出身,失敬失敬!”

沈白却是自嘲道:“从翰林院出来的同一期的同僚中,只有我来了这汴城小县做了这芝麻绿豆官呢!”他虽在说着嘲讽的话,可是眼底却有笑意,让陆元青觉得他的抱怨只不过是故意为之而已,无甚轻重。

名单一目了然,可是却看得沈白和陆元青一脸惊讶,只见上面写道:

曾羽良,济南人,嘉靖三十九年春闱乙组一编,未中贡士,返乡。

田中奎,庐州人,嘉靖三十九年春闱乙组二编,未中贡士,返乡。

贾延午,汴城人,嘉靖三十九年春闱乙组三编,未中贡士,返乡。

张昭,饶州人,嘉靖三十九年春闱乙组四编,中贡士,二月之后,进京准备殿试之考。

王佐,郑州人,嘉靖三十九年春闱乙组五编,中贡士,二月之后,进京准备殿试之考。

萧佩,福州人,嘉靖三十九年春闱乙组六编,未中贡士,返乡。

祝东楼,汴城人,嘉靖三十九年春闱乙组七编,中贡士,二月之后,进京准备殿试之考。

李延,广西人,嘉靖三十九年春闱乙组八编,未中贡士,返乡。

陈言,苏州人,嘉靖三十九年春闱乙组九编,未中贡士,返乡。

肖长富,扬州人,嘉靖三十九年春闱乙组十编,中贡士,二月之后,进京准备殿试之考。###第一章 风波鉴(13)黄雀之计

沈白和陆元青的目光一一掠过那几个这几日突然对他们来说变得很熟悉的名字,祝东楼、贾延午、张昭、王佐……最后目光落在了那个叫做陈言的落第考生的名字上,苏州人?

沈白一指这个陈言的名字,“元青,你说这个苏州考生陈言会不会就是祝东楼带回府中的苏州公子呢?”

却见陆元青口中念念有词:“张昭、王佐、祝东楼、肖长富……乙组中所有中了贡士之人……张昭和王佐已死,祝东楼明显与此事脱不了干系,那么下一个会是这个肖长富吗?”

沈白微微皱眉,“元青何以认为杀人者下一个目标不会是曾羽良、田中奎或者萧佩呢?”

陆元青摇了摇头,“春闱会试二月举行,如今已是四月将末,没有考中贡士的考生早该离开京城,各自返乡了,如何会在京师之地逗留如此长久?杀人者的目标几乎集中在了汴城,原因为何如今我们还不知晓,可是必然与祝东楼脱不了关系。祝东楼是汴城人,而死者贾延午是唯一一个没有中贡士却遇害的人,我想原因也只是因为他是汴城本地人士而已。其他几名中贡士的考生因为很快就要参加皇上亲自举行的殿试之考,必然不会远离京城,汴城离京城不远,快马两日即可来回……”

沈白接口道:“祝东楼不仅喜欢将美女收入府中,而且喜欢在他的朋友面前炫耀这份艳福,那么以祝东楼的性情,另外几个殿试之后有望飞黄腾达之人,他怎么可能不提前去拉拢结交?如此,王佐和张昭或者肖长富也许会被祝东楼邀回府中小住,等候皇帝的殿试之期……”

陆元青摇了摇头,“那刚刚祝东楼为何对王佐和张昭之死表现得这般惊讶,仿佛一无所知?如果是住在了他的府上,他又怎会不知?”

沈白微微一笑,“谜底还在祝东楼的身上。我已派了邵鹰暗中跟着祝东楼。我刚刚将之前发生的命案这么有暗示性地告诉他,如果他心底有鬼,今夜势必无法安眠,等他夜行之时跟上去,必有收获!”

沈白眼中有坚定的光芒闪烁,陆元青看着他黑白分明的瞳仁,点了点头。

是夜,正戌时分,一顶小轿悄无声息被抬出了祝府的小门,除了抬轿的轿夫,轿旁还跟随了一个人,此人低声询问着轿中人,“公子,这么晚了,您……”

“闭嘴!你懂什么!我心神不宁,感觉要出大乱子!”轿中人压抑的低语中难掩骄横,此人正是祝东楼,只是他的声音有些惊悸和疲惫,听起来有气无力。

夜色有些浓稠,似是起了雾气。邵鹰远远地尾随着他们,嘴角却是泛起一丝冷意,“老子倒要看看你们这几个蠢货要搞什么把戏!”

夜深人静,路上几乎没有什么行人。小轿走得很急,在一个转弯处几乎撞上了一个姑娘,只听那女子低低地“哎呀”了一声,复又归于平静。

那女子年纪不大,一身黑色衣裙,手中撑了一把纸伞,碎步而行。因为她穿着黑衣,走路无声无息,再加上那把深色纸伞又遮住了她的脸,所以轿夫根本没有发现她,直到走到近前才慌忙互相躲避。

那女子动作虽然慢,却堪堪躲过了快要将她撞倒的轿子,无声无息闪到了一旁,可是轿中的祝东楼却被这突然而来的颠簸激怒了,他本就心情不佳,如今更是火冒三丈,“混账的东西!要把你家爷摔死吗?!”他一边说一边怒气冲冲地命令停轿,气哼哼地冲出了轿子喝道:“不长眼的东西……”话音未落却突然看到面前还有一名女子,不由得收敛了一些自己的态度,浪荡公子的形象还是要的。

“原来是有姑娘啊,”他一边自命风流地笑着,一边踹了一脚身后的轿夫甲,“不长眼的东西,要是撞伤了这位姑娘可怎生是好啊!”

那姑娘静悄悄的,撑着纸伞的手没有移动分毫,让祝东楼不由得有些心痒这姑娘生的怎样的容貌,可是再一仔细打量,祝东楼却觉得微微的怪异感浮了上来。大晚上穿了一身黑的女子,没有雨偏偏还打了一把伞,一人行走在寂静无人的路上,几乎被撞到却不发一言……祝东楼不动声色地退后了一步,他想起了这次夜行的目的,再看到眼前这个奇怪的女子,心内不由得泛上了一丝冷意……汴城的夜晚因为之前的诡异案子而变得格外令人不安……

那女子动了……祝东楼只觉得心提到了嗓子眼,可是这一身黑的女子只是静默地侧身从祝东楼的身旁走过,撑着伞的手依旧挡住了自己的脸……

不知为何,那女子手撑纸伞碎步而行的背影让祝东楼微微有丝熟悉之感……也对,祝公子阅美人甚多,看花了眼也是有的。

祝东楼重回轿中,继续前行,他要去的是春锦客栈,去见一个人。

春锦客栈门口的大红灯笼在夜色中发出朦胧的光亮,亮堂堂的招牌在红光的映照下显得极为气派。小轿稳稳地停在了春锦客栈的门口,祝东楼命身旁的管家祝胜前去叫门。

春锦客栈已经准备打烊了,见又来了客人,掌柜的忙上前招呼:“这位爷您是要住店吗?”

祝东楼不耐烦道:“我要见天字二号房的客人,我是他的朋友。”

掌柜赶忙道:“那客人恐怕已经休息了……”

祝东楼瞪他一眼,“前面引路!”

天字房在三楼,夜深了,住店的客人们差不多都睡了。掌柜提着小灯,和祝东楼一起停在了天字二号房的门口。

掌柜轻叩门板,“肖公子您睡了吗?有位祝公子找您,说是您的朋友。”

叫了几声无人应门,掌柜的一脸为难地看向祝东楼,“这位公子,肖公子恐怕睡了。”

却见祝东楼一抓掌柜的前襟,“赶紧想办法把门给爷打开,爷有要事,你耽误了,爷唯你是问。”

第44章 风波鉴(14)第三凶案

那掌柜的被祝东楼的气势给吓住了,哆哆嗦嗦地掏出了房门钥匙,想要打开房门才忽然想到门是在里面被拦门闩反锁住的,不由得战战兢兢地看向祝东楼说道:“这位公子,门是从里面闩上的,这……”

祝东楼闻言脸色更加阴沉,他将掌柜呵斥到一边,而后吩咐道:“祝胜,把门踹开!”

祝胜听从公子吩咐,紧走几步上前就去踹门,踹了好几下才听闻拦门闩落地的声音,又用力一脚,那门顿时大开。

祝东楼向内一望,只见房内没有一丝月光照进来,几乎可以说是黑漆漆的,伸手不见五指。他微微皱眉喊道:“肖兄,肖兄可在房里?小弟祝东楼来访。肖兄?”

房内依旧安静无声,祝东楼摸着黑缓慢跨进了房中,屋内静悄悄的,没有任何声息。祝东楼一边往前摸索一边问候在回廊上的掌柜:“肖公子不在房里?他出门了?你怎么不告诉……”他的话音突然一顿,黑暗中似有什么东西撞了他的肩膀一下,他下意识地一推,那东西借力反力又撞了过来。祝东楼深夜来访,没有寻到肖长富,心中已是十分气恼,当下便用力一划拉,“什么鬼东西!竟敢撞到你祝爷的身上……”

祝东楼发怒的语调却突然间切入了丝丝惊恐,“这……这是什么玩意?!”他摸到了什么?!一双脚,一双飘荡不止的脚,冰冷而又僵硬……

当意识到自己手中摸到的可能是什么东西时,祝东楼终于大叫一声冲回了回廊上。他面色惨白地一把抢过了掌柜手中的小灯,顺势往房内一扔,小灯咕噜咕噜滚了几圈,终于停了下来。飘忽的灯火哪里禁得住这样的折腾,挣扎闪烁了几下便无声无息地熄灭了。可是仅仅是那明灭的瞬间,借着那小灯一闪而过的微弱光亮,那展现在几人面前不断晃动的景象,就已经几乎让祝东楼吓晕过去了。

在小灯熄灭前的瞬间,映在几人眼中的是悬挂在房中央的吊尸面目狰狞地来回晃动着。尸体脸色青白,双眼外凸,似是在直勾勾地瞪着房外的众人……

祝东楼惊恐地瞪着眼前的无限黑暗,似乎想要盯出一个洞来。

那掌柜的见客栈里死了人一时间慌了神,忙向楼下奔去,一边跑一边口中颤声道:“死人了……”因为没有拿着小灯,才刚跑了几步,就和一个人撞了个满怀。

只听那被撞之人冷声道:“都给老子站在原地别动,谁敢跑就视为心虚拒捕!”

说话之人正是邵鹰。

按说邵鹰不会如此姗姗来迟。他是被路上遇到的那个奇怪黑衣女子吸引了注意力,在他注意那名黑衣女子时,祝东楼已经继续前行了。他扭转方向跟了那黑衣女子几步,又转念一想,今夜还是跟着祝东楼比较重要,所以又返身回来,因而来得有些迟。

邵鹰命掌柜的掌灯,只见房中央的梁上挂着一具尸体,死者的颈上有悬梁的白绫,而他的怀中似乎还揣着什么。

邵鹰见死尸胸前鼓鼓囊囊的,便小心翼翼地掏出了死人怀中的东西,借光一瞧,嘿,又一本《风波鉴》!他微微冷笑并看向祝东楼,“祝公子,大半夜的不睡觉跑来这里会死人,怎么,你是知晓这死尸死了还捧着你写的这本《风波鉴》,所以赶来一叙吗?”

祝东楼面色惨白,他惊恐地瞪着邵鹰拿在手中的那本《风波鉴》,似乎那不是一本书,而是随时可以将他撕成碎片的怪兽……

邵鹰又看他一眼,冷哼一声,“祝公子,和在下回衙门说话吧,请!”

祝东楼赶忙站起身来,只要能让他赶快离开这个鬼地方,去哪里都行!

已是深夜子时,汴城衙门的大堂之上却是灯火通明,沈白未着官服,却神情严肃地看着堂下的祝东楼、祝胜及春锦客栈的掌柜刘川。

“你说住在天字二号房的客人姓甚名谁?”

刘川抹了一把汗道:“大人,那住在天字二号房的客人叫做肖长富。”

沈白又问道:“这个肖长富住在你的春锦客栈中有多少时日了?他平时可常出门?可有任何特殊的人前来找过他?”

刘川道:“回大人,这位肖公子在小人的春锦客栈中住了有两个多月,平日有谁来找他,小人真的没注意过……不过他真的常约朋友出门饮酒。”

沈白点点头,“好,你今日可先回你的春锦客栈去,有事本官会随时传唤你的。”

“是,大人。”

刘川退堂之后,堂下只剩下了祝东楼和祝胜主仆二人。沈白看了看二人的神色,换了张笑脸问道:“祝公子这么晚了去春锦客栈难道是有什么要事不成?”

祝东楼心乱如麻,听沈白此言支吾道:“我是约了那肖公子喝酒的。”

沈白的神情似笑非笑,“喝酒?这般晚……不过还好祝公子约得晚了些,没遇上那名凶手,不然祝公子今夜也是危险得很哪。”

见祝东楼不答,沈白拿起了公案上的那本《风波鉴》,“又是一本《风波鉴》?待我看看这个小篇叫做什么?”沈白扫了扫扉页才道,“《夜半怪谈》,倒是和今夜发生的事有些应景。”

见祝东楼汗如雨下,沈白又道:“这已经是第三起因为《风波鉴》而死人的案子了。敢问祝公子是怎么和这位肖长富认识的呢?”

祝东楼无奈道:“今春二月春闱会试,我和这位肖兄为一个考组的考生,因此结识。”

“春闱会试……”沈白微微一笑,“那敢问祝公子可认得贾延午、张昭和王佐?”

祝东楼半晌才点头道:“认得,都是春闱会试时同考组的考生。”

沈白佯装诧异,“原来祝公子都认识啊……本官之前提起这几人时,还以为祝公子不识得呢!也难怪,这几人都死了,祝公子想避嫌嘛……”

祝东楼听闻沈白说到这几人都死了的时候,身体不由自主地哆嗦了起来。

沈白却还嫌他今夜的惊恐不够一般,微笑道:“除了贾延午,和祝公子同考组的考生而又同时喜中贡士之人,如今还活着的,就只剩下祝公子一人了。”

沈白看似无心之语却正敲在了此刻祝东楼的软肋上。他唇角微动,“沈大人,这案子还没有眉目吗?”

沈白似是极烦恼地叹口气道:“不瞒祝公子,本官到现在依旧毫无头绪,这凶手很是不同一般啊,来无影去无踪,手法多变,而且他还能做得和《风波鉴》一书中的描写一般无二,恐非寻常之人之力所能达到啊!本官也是愁苦得很哪……”

沈白一边“抱怨”着,一边不动声色地打量着祝东楼的脸色,看着祝公子的脸色越来越无望时,暗暗一笑道:“祝公子可曾得罪过什么人吗?”

祝东楼闻言一惊,“沈大人这是何意?”

沈白微微一笑,“祝公子不是《风波鉴》一书的笔者吗?这名凶手明显是冲着《风波鉴》而来,他模仿这本书去杀人只说明一点:这本《风波鉴》对他来说很重要。当一件事变成了你每天睁开眼必须要去做的事情时,那说明这件事已经和你每日呼吸一样,必不可少了。凶手如此‘依赖’这本《风波鉴》,那就是说,要么他极爱这本书,已经到了疯魔的地步;要么他极恨这本书,也已到了疯魔的地步。既然祝公子是《风波鉴》的笔者,那么换言之,凶手如果不是极爱祝公子,那……便是极恨祝公子啰!”

祝东楼的面色惨白如纸,“爱……恨?”

沈白故意打岔道:“也难怪,祝公子在这汴城可是大有‘美名’啊。每日都有不同的美人相陪固然是人生一大惬意之事,但是却难保这些美人间不会互相嫉妒,生出什么事端来,不是吗?”

看着祝东楼明显因为自己的话题转换而松了一口气,沈白却并不想让他这么好过,又加了一味猛料,“当然本官指的是那些爱……如果是因为恨的话,恐怕就没有这么简单了。”

祝东楼闻言面色又开始暗淡了下去,他那苍白的神色透出了一股令人窒息的绝望,好像有什么极恐怖的东西在慢慢逼近他,而他却不知那是什么,也不知道该躲到哪里去,被动而绝望的等待滋味必然令人心力交瘁。

沈白知道他将要说的话会是那压死骆驼的最后一根稻草,可是他还是毫无“悲悯之心”地说了:“夜半无人,小柯子在噩梦中惊醒过来,坐在床头看了看身旁通铺上的兄弟们,都在安睡,可是他一摸右手身旁,空的?小德子去了哪里?大半夜的不睡觉,难道是去茅厕了?脑中想着,肚子却是一阵不适,也想去如个厕。在黑夜中前行,小柯子一路上摸摸索索,生怕被什么东西绊倒,他刚来这家府宅帮工,对路并不熟悉。突然暗夜中有什么东西扫了一下他的肩头,他下意识地伸手一推,那东西却更加大力地撞过来。人在极度恐惧中要么大笑给自己打气,要么大怒给自己壮胆。小柯子以为这是小德子的玩笑,便怒道:小德子你半夜不睡觉挺个什么尸!可是他下一瞬间就大叫出声,握在手中那奇怪的东西不正是人的一双脚吗?他哆哆嗦嗦地抬头一看,惨叫一声:娘呀!随着那晃荡的双脚而上,是小德子那诡异狰狞的青白脸孔,只见他吊在走廊之上,双眼外凸,死瞪着小柯子,那仿佛……”

祝东楼再也无法忍受这般折磨,猛地打断了沈白,“沈大人,祝某今夜刚刚被吊尸吓得不轻,大人又何必如此取笑祝某呢?”

沈白却是不解道:“本官哪里在愚弄祝公子呢?祝公子难道不记得这一段正是《风波鉴》中的又一小篇《夜半怪谈》中的一段描写吗?”

见祝东楼闻言一副吞了死蟑螂的神情,沈白又笑道:“祝公子真是贵人多忘事啊!莫非这《风波鉴》中的小篇太多了,连祝公子身为笔者本人都不记得自己曾经写了些什么不成?”

祝东楼干笑了几声,“沈大人真会说笑,真会说笑。”

沈白却是静静看了他半晌,笑意悄退,冷意浮现,“祝公子,如今你已是死期将至、大难临头,怎么?还不愿意和本官说实话吗?难道真要等到你被这凶手摆成第四具按照《风波鉴》中的描写一般的死尸,你才肯悔悟不成?”

祝东楼被沈白突然的“回马枪”惊得差点儿跌坐地上,他仿佛被人当堂扒光了衣服一般羞辱难堪,可是却无法反驳沈白半个字。

静静坐在堂上的沈白虽然未着官服仅穿便服,可是依旧肃穆威严,不容小觑,衬着身后“清正廉明”的牌匾,祝东楼只觉得自己的一切都已被这个低调文雅的沈大人洞悉,难以反驳了。

沈白的眼黑白分明,衬着他文雅的面貌更是显得耀目逼人。他紧紧盯着堂下的祝东楼轻声问道:“祝公子,本官最后再问一次,你真的是《风波鉴》的笔者落魄书生吗?你可要想好了再回答,你可明白本官的意思?”

时间艰难而缓慢地流逝,堂上堂下一片静寂无声,沈白静静地看着祝东楼,祝东楼的视线却不敢与他相对,左躲右闪。

一盏茶的工夫了,祝东楼依然不想开口,却听沈白悠然一笑道:“夜深了,本官累了想去睡了,祝公子也回去休息吧!祝公子你可知晓,权势地位固然重要,可是如果丢了性命,就算日后能有官居极品的机会,恐怕也只能暗自饮恨了吧?留得青山在,不愁没柴烧。人死无生啊!本官今夜一片苦心,祝公子却是不肯领情,也罢,算是本官枉做小人了。只不过祝公子今夜踏出了我这汴城县衙的大门,本官就是想保祝公子的性命,恐怕也是无能为力呀!也是,这种冤魂索命的奇异事件,本官一介凡夫俗子确实也是爱莫能助。死期将至,却不自知,可叹!”说着似是极惋惜地摇头,微微叹口气。

第45章 风波鉴(15)苏州公子

祝东楼死死盯着脚下的地面,终于不情不愿地开口:“我不是《风波鉴》的笔者,我也不是那该死的落魄书生。”

沈白哼笑了一声,慢慢站起身来,他走了几步又停下来,“那么敢问祝公子这《风波鉴》的笔者落魄书生究竟是何人呢?”

祝东楼恶狠狠道:“陈言,陈言!”他这般的咬牙切齿,仿佛这“陈言”二字将他的一切都摧毁了般。

“陈言?”沈白又哼了一声,“陈言,苏州人,今年二十三岁,出身书香门第,只不过到了他父亲这一代因为好赌,已是输得倾家荡产、家徒四壁。陈言自幼聪颖,无论是吟诗作对,还是论辩文章都是极为出众,可是他这人狂慢清高,不屑与人为伍,所以在苏州才子圈中虽然极为出名,但是朋友却少得很。今届春闱会试是陈言第二次应考,陈言第一次应试中,无论是第一考的四书经义,还是第三考的经史策五道都是名列前茅,只唯独可惜了那第二考的试论一题,他竟然口出狂言道:当今皇上重道轻德,任用道士为官,偏宠奸佞、打压忠良,长此以往,必将天下大乱、妖孽横行……那还是三年前的事了。本来这样大逆不道的言论,别说是做官,恐怕性命都要不保,不过他运气不错,当年的主考官厉奉元厉大人怜其才学,将此事压了下去,最后不过是将其轰出考场遣回原籍而已……不过没想到这陈言倒是有毅力,三年之后卷土重来了,还有幸和祝大公子同分为一考组,真是可喜可贺呀!”

祝东楼惊讶地抬起头看向沈白,却见那一直低调的沈大人此刻正似笑非笑地看着他,“祝公子,沈白如今虽然只是个七品小官,可毕竟是朝廷命官,再加上有京城中的故人帮忙,想要查个各地卷宗或者生员存档还是易如反掌的。苏州府的春闱考生名录虽然来得迟了些,可是贵在十分详尽,怎么,祝公子还需要沈某继续说下去吗?”

祝东楼皱紧眉头,“就算《风波鉴》不是本公子写的又如何?是那陈言所写的又如何?本公子帮他印版出书,他该感激我才是,否则凭他一介腐儒毫无人脉,别说出书成册,恐怕看都没人看,他不谢我,反倒怨恨我,实在是不识抬举!”

却听有人悠然道:“倘若真是如此,那陈言实在是不识抬举,祝公子也确实委屈……”只见一青衫人影慢吞吞走出了大堂左手边的帷幕,这面目看起来呆里呆气的书生不是陆元青是谁?

祝东楼诧异地看了看此人,又见沈白一脸不以为意的神情,竟不由得恼怒起来,“我是有功名在身的人,如今案情未明,沈大人竟叫了这么个没有身份的师爷前来羞辱我?”

沈白闻言还未答话,却听陆元青道:“人必自辱而后人才能辱之,又怎来在下侮辱祝大公子的道理呢?”

“你!”祝东楼一时间怒不可遏,却又不知该如何发作,只是恶狠狠地瞪着陆元青,可是被瞪着的某人却似无知无觉般继续说道:“祝公子还是先别急着生气。那轻狂书生陈言呕心沥血写成的这本《风波鉴》被祝公子这般占为己有也就罢了,可偏偏祝公子还为了某些原因把这本书窜改成了一本淫艳之书,也难怪这落魄书生就算是做了鬼也要继续纠缠祝公子了。”

“你胡说八道!”祝东楼一时间也分不清是惊是怒,“什么鬼不鬼的,别想拿来糊弄本公子!那陈言活着时我尚且不怕,他现在死了,我就更不怕了!”

沈白闻言却猛地一拍案道:“大胆祝东楼,还不把怎么杀死陈言之举如实道来!”

祝东楼被沈白的突然之举吓了一跳,微微一愣刚想开口,却听那姓陆的师爷慢吞吞道:“敢问祝公子又怎知那陈言已经死了呢?连我等都在猜测这陈言究竟是生是死,没想到祝公子却能这般未卜先知,实在是令人佩服得很哪!”

祝东楼至此时才明白这个姓陆的师爷刚刚是在耍他,他竟然一直小看了此人,只可惜他明白过来时有些迟了。

他后退了两步,好像这样就能躲开陆元青的逼问,可是那絮絮叨叨的声音依然环绕耳边,“今年春闱之考,祝公子与那位苏州公子陈言有幸同在一个考组,当然还有另外几位考生有幸能在此次春闱会试中与祝公子结识,比如说王佐、张昭、肖长富,至此在这一考组中所有喜中贡士之人竟然都凑齐了,这是有多么巧合啊!而在下从来不信世上有这般巧合的事情,而又因为这几人都牵涉到了这《风波鉴》一案当中,所以在下就不嫌麻烦地顺道查了一下这几位喜中贡士之人的才学、操守、家世等等,然后在下就发现了一些很有趣的地方。”

陆元青微微一顿笑道:“王佐,郑州人,家中是做瓷器生意的,此人是家中的独子,正妻没有,妾倒有十几个,别说什么才学,连大字都不识几个。此人能在今届春闱会试中喜中贡士,实乃祖坟冒了青烟的缘故。张昭,饶州人,今年已经三十岁了,之前是屡试不第,今年春闱会试却有这般惊人之成绩,也实在是很突然,或许是他结实了祝公子的缘故吧,对了,此人家中良田不少,是个地地道道的土财主。肖长富,扬州人,他老爹经营着半个扬州的绸缎生意,可算是富甲一方,是个跺跺脚扬州也能震一震的人物。只可惜士农工商,商人虽然日子逍遥,可惜总没有书香门第听起来有脸面,所以这位肖老爷一直扬言要为他的儿子捐个官,可惜一直苦无门路,但是今届春闱会试中,这位肖公子有幸结识了祝公子,算是他的官运到了……”

说到这里,陆元青微微一顿对着祝东楼悠然一笑,“最后嘛,就轮到你了,祝公子。”

第46章 风波鉴(16)共设毒计(1)

祝东楼见陆元青将刚刚几人的详细背景如数家珍般一一道来,已经有些惊慌失措了,如今见点到了自己的名上,更是惶然地瞪大了眼,“我?我怎么了?”

陆元青一笑道:“祝东楼,二十二岁,汴城人士,其父祝琰淼曾任户部右侍郎,四年前因‘五十万两河银案’而落马,不过幸得严嵩严大学士当日力保,才最终不过落个罢官的下场而已。如今也不过是数年光景,当日的祝大人已经摇身一变成为如今汴城了不得的豪绅,经营着这印书如印钱一般的函意坊,实在是令在下佩服。”

祝东楼恨恨地看着陆元青,“那又如何?我爹当日乃是蒙冤受屈,幸得严大人慧眼独断,连皇上都赦免了我父之罪,你个酸书生凭什么如此说话!”

陆元青似是笑了一声,“说起这位严嵩严大人,如今在咱们大明朝真可谓无人不知无人不晓。严大人权势威望都是如此之高,那些喜欢溜须拍马之徒又岂肯错过?!据闻这位严大人收了无数的义子,其中不乏身居高位者。能得严大人保举提携一句,自然是胜过那陈言狂书生洋洋洒洒的一大篇试论了,祝公子你说在下说的对否?”

祝东楼惊怒交加,他看着陆元青滔滔不绝之口,只觉得天旋地转,他勉力维持冷静,“陆师爷,就算你巧舌如簧,可是你不过是信口开河、胡说八道!你有什么证据诬陷我的贡士之名不是自己考来的?”

却听沈白一声冷笑,“刚刚元青所说的话,祝公子似乎没有认真听!王佐、张昭、肖长富,如今他们都死了,除了他们都参加了今年的春闱会试并与祝公子同分一组,他们还有个共同的特性,那就是这几位都是富家公子,他们的爹手中都有银子,而且其中不乏有些人的爹极力要为他们买官职。空口白牙的事情,这些做惯了生意的老滑头能信吗?本官身为一县之父母官,就算王佐、张昭、肖长富等人不是汴城本地人士,但是他们都是在汴城遇害身亡的,本官于情于礼都该告知死者的家人,好让他们早日入土为安。刚刚元青说过了,这位肖长富的爹,扬州的肖老爷子是最支持为其子肖长富买官职的人,他必然是出手阔绰的,不过老爷子做了半辈子生意,还从没有一次把自己儿子给赔进去的时候,所以肖老爷子听了本官派去之人的几句话,就‘极明事理’地将这个给本官带了回来。”

沈白一抖手中的纸张,对陆元青笑道:“元青,念给祝公子听听。”

陆元青接过了沈白手中的纸,展开一看笑道:“这是肖长富写给他爹的书信,内容嘛就是告诉他爹,只要备齐一万两白银,他就能殿前面君了。”

见祝东楼一脸吃惊之色,陆元青才慢吞吞地念道:“爹,我在京城遇到了一位姓祝的公子,他和我说只要有银子,他就能保证我今年可以喜中贡士,然后进殿面君,光耀门楣。只是银子数目太巨,我出门之时并未带上许多,所以请爹速派人送来纹银一万两。祝东楼公子在京城识得朝中手眼通天之人,此事万无一失,请爹不要怀疑,速速拿钱,急!儿肖长富上。”

陆元青念完了,又看了看祝东楼惶恐不定的神色,“祝公子,如今是罪证确凿,还想抵赖吗?如今别说是你爹,就是你那手眼通天的义父,恐怕也会速速与你撇清关系。所以你还是老老实实把你们怎么合谋加害陈言的事实说出来吧。《玄玉》《水鬼》《虎女》《野坟》《夜半怪谈》……如今《玄玉》《水鬼》《夜半怪谈》都已经发生过了,祝公子你再冥顽不灵的话,让我想想,《虎女》和《野坟》中还提到了什么奇怪的死法没有啊……”

陆元青言罢状似在认真地思考,却听祝东楼终于颓然道:“我说,我都说了……”

那还是今春二月之时,春闱会试之期。

陈言早早起身就去偏院读书,他和同组中的其他几人都不怎么合,像他这种怪人自然也没人愿意答理,他也是落得个清净。再过一日就是开考之期了,他只想多些时间读书。

到了午饭之时,陈言才想要回房休息一下,只是刚到了同组之人合住的院落门口,却见一人鬼鬼祟祟地趴在房门口正在偷听里面的动静。

陈言不解地走上前,看了看那人聚精会神的样子,才想起来这不是同组的考生贾延午吗?他刚想问他在干什么,却见贾延午发现了他在身边,一把拉住他并快速捂上了他的嘴,低声道:“陈兄,嘘!”说着还指了指里面。

陈言历来不喜这些鸡鸣狗盗的勾当,闻言正要皱眉反驳,却听里面一人说道:“你们放心,只要每人交上一万两银子。保证你们可以一圆做官的美梦!”陈言闻言一愣,这声音似乎是同组里那个最飞扬跋扈的祝东楼的声音,他……他在说什么?

就听一人接道:“祝兄此言可有把握?我爹盼我能做官,已是望穿秋水了,祝兄可别戏耍我等啊。”

“是啊是啊,”另一人也道,“可怜我今年已至而立之年,却连个功名都没有啊!祝公子,只要此事能成,别说是一万两,就是再多,张某也愿意出啊!”

又听一操着郑州口音的人道:“俺也愿意!算俺一个!省得俺那些小妾整天看不起俺,俺也混个功名回去震震那几个娘们,出口鸟气!”

听到此处,陈言已是气得无以复加!这样的人也配参加春闱会试,简直是丢尽了天下读书人的脸面!

他忍无可忍,一把推开身边的贾延午,咣的一声推开了房门,大步走了进去。

屋内一时间死一般静寂,屋内的四人和陈言大眼瞪小眼,一时间都没说话。

陈言冷笑一声,“我朝如今惩治作弊之罚如此严厉,尔等竟还不思好好读书,竟走这等为读书人所不齿的捷径,实在是丢尽读书人的脸面。”

王佐反驳道:“我说陈言,俺们有银子愿意买官关你什么事?你以为谁都像你一样啊,文采风流,呸,俺最恨这种自以为是的酸书生啦。”

余下二人也要开口,却被祝东楼不动声色地拦住,他微微打量陈言才道:“陈公子,我等刚刚是在说笑罢了,陈公子不要当真。”

陈言看了祝东楼一眼冷笑道:“怎么?怕我到考官那里去举报你们吧?我告诉你们,我陈言绝不会姑息你们这种钻营舞弊之行径!待院士大人回来,我定要和他论个明白!”说着又鄙夷地扫视了几人一眼,似是看到他们会影响自己读书的心情,便气哼哼地拂袖而去。

见陈言威胁后还这么扬长而去,余下的几人皆惶恐不安,“祝公子,这陈言不会真去告密吧?”

祝东楼冷冷地扫了眼和陈言前后脚进来的贾延午,后者见此光景忙狗腿道:“我什么都没听到,真的真的,我绝对不会去和别人说的!”

祝东楼闻言道:“那贾公子有没有兴趣也加入我们呢?”想要我信任你,好啊,除非我们共坐一条船。

贾延午支吾道:“我……我是想啊,可我家小门小户,这一万两……实在是……”

几人听说他没有银子,便各自鄙夷地一笑置之了。祝东楼却在心底暗自盘算,该怎么给这个不知天高地厚的陈言一点儿教训。

是夜,夜深人静。同一房的几位考生都已经睡了,只有陈言依旧挑灯夜读。早已躺在床上的祝东楼却未安眠,他在等。

果然,过了一会儿陈言开始喝茶。祝东楼早就发现了陈言喜欢挑灯夜读,为避免自己打瞌睡,便会喝很浓的茶来提神。喝浓茶好啊,越浓的茶越会遮掩别的味道,无论在里面放了什么,都不易被察觉。

听着陈言静静喝茶的声音,祝东楼的嘴角却蔓上了一丝恶毒的笑意,喝吧,喝吧,喝得越多越好,然后你就会一睡不醒,直到考期结束……想去告密,也不掂掂自己的斤两。

然后一切就像祝东楼想象的一样,三场考罢,陈言还未醒,而他的考试资格被他自己睡没了。

之后在京城等榜的几日,有人欢喜有人愁。王佐、张昭、肖长富等人至此对祝东楼可是佩服得五体投地。

“此次真是多谢祝公子啊,让我等的名字也能上官榜啊,哈哈哈。”

有钱而将来又极可能有势的朋友,祝东楼从来不嫌多,所以他热情邀约道:“几位都是远道而来的考生,两个月之后就要面圣殿试了,往来奔波多有不便,东楼乃是汴城人士,这汴城离京师极近,快马来回只需两日即可,各位如果不弃,就来鄙人的府上做客可好?”

几人如今是同坐一条船况且臭味相投,又岂会不同意,便都应了下来。回到之前同组的院落时,见陈言还在卧床高睡,张昭便道:“祝兄,这陈言不会一睡不醒了吧?”

祝东楼闻言一笑,“不会,今夜就会醒的……真想看看他醒来后是个什么表情。”

第47章 风波鉴(16)共设毒计(2)

王佐也道:“不知道这个陈言每夜里挑灯疾书些什么东西,俺早就好奇得很了,不如趁他未醒翻来看看。”说着便去翻陈言的包袱。

翻了半晌也没看到什么值钱的东西,倒是翻出了一堆手稿,“俺就说嘛,这就是个穷酸书生,看不得我们这些有钱人过得好。”

祝东楼家中是做书坊生意的,对书稿比较敏感,他接过来略微看了看,突然惊奇地扫了眼依旧沉睡不醒的陈言,心底暗暗打定了一个主意。

陈言正在写的这个手稿叫做《风波鉴》,他已经完成了一个小篇《虎女》,正在写第二个小篇《玄玉》。虽然家中做的是书坊生意,可是这般构思奇特又新颖的书稿,祝东楼还是第一次见到。如果这书能够在他家的函意坊内印版的话,势必狠赚一笔银子。他也许不是读书的料,但是赚钱的机会却把握得很准。

他决定把陈言带回家去,然后想办法拿到《风波鉴》的其他手稿……

就像祝东楼想的一样,陈言醒来后极度灰心丧气,他刻苦努力了这么些年就被自己把机会错过了,他怎么对得起当年对他一番教导的厉奉元厉大人……

人在心情低落时就喜欢喝酒,喝了酒脑子就会不清楚,等陈言再清醒过来时,他已身在汴城祝府之内。

而其他中贡士的那几位被祝东楼邀来不久后还是觉得住在祝府比较拘束,小住了些日子都各自找客栈搬出去住了。也难怪,都是富家子弟,谁喜欢寄人篱下?

唯一留下来的只有陈言一人,当然其他几人的存在祝东楼并没有告诉陈言,否则那不是时刻提醒陈言想起他们以银两疏通买官的事情吗?幸好如今陈言经此挫折更加意志消沉,平日只是静默不语、闭门不出,倒也没有再想起祝东楼他们做的这件事。

陈言不喜欢祝东楼这个人,可是经过这些日子相处之后,他觉得祝东楼也许并不是他想象中的那么糟,至少祝东楼对他极为客气和看重。他说陈言没中贡士不要紧,可陈言书写得好啊,祝家就是开书坊的,只要陈言愿意,祝东楼就帮他刻版出书。陈言想将自己的手稿变成书,这本书里藏有他太多太多的不平和饮恨,他只能写进书里。他没有署自己的名字,所以《风波鉴》有了一个新的笔者名--落魄书生。是啊,难道还不够落魄吗?如今自己连试都没能考,还有什么脸面回乡面对家乡父老的眼光,他承受不起。也许就这样留在汴城靠写书为生倒也不错,所以他没日没夜地写稿,越来越形容憔悴。不久,祝东楼派了一名女子来服侍陈言,这名女子叫做源姬。

陈言一开始并不喜欢源姬,当然并不是因为她是个哑巴。他虽然留在祝府写书,但是那是无奈之举,他心底还是不愿靠近祝东楼,所以连带祝东楼的人,他都一并排斥了。

源姬很安静。是啊,她是个哑巴,没法不安静。

陈言开始对源姬改观,是在某个深夜。他因为口渴,便起身找水喝,然后他看到源姬在他平日书写的桌案前也在写着什么。

他没想到这个哑女也会写字,一时好奇就走了过去,然后他惊呆了。

源姬在给他的书稿写评,或者说是提意见。她写得很认真,连陈言走近都未发觉。

源姬终于停了笔,长舒了一口气,正要拿起来自己欣赏一番,却有一双手从她身后伸来,抓起了她写的那张纸。

源姬一惊,回身才发觉陈言已经站在了她的身后。

陈言看着这张纸,却觉得心头被人重击了一拳一般。源姬的字不怎么好看,古怪得像在画圈,话也断断续续的,有些不连贯,可是陈言还是看懂了她写的话:优点是写鬼喻人入木三分……缺点是低谷总会过去,文章郁愁难解不好,读书的人会因此更失去信心,积极的内容多写,伤春悲秋的不是个男人……

源姬眼巴巴地看着陈言握着那张纸的手在发抖,不知道是不是气的?她小心翼翼地站起身来,后退了几步,戒备地看着陈言。

却听陈言长叹了一声,语气却有些如释重负,“是啊,我陈言再不振作下去,真是连一个哑女都不如了。”言罢,竟对源姬正揖一礼,“源姬姑娘今日之言如醍醐灌顶,令陈某茅塞顿开,感激之情无以言表,请受在下一礼。”

原来不是要打她,这个书呆子和别人有些不同。源姬心里这般想,嘴角上却露出了第一抹笑。

她的笑犹如寒冬腊月绽放在荒芜白雪中的一朵艳梅,让陈言的内心重新迸发出了热烈的信念。

至此,二人之间那之前微妙的隔阂感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一种知己般的惺惺相惜。

陈言开始改稿,源姬就在旁边把自己的意见写在纸上给陈言看,虽然她多数时候都是写得乱七八糟,可是陈言看得却很开心,因为源姬写了这么一句话:我是你的第一个读者,我喜欢你的书。

陈言的改稿行为惹怒了祝东楼。要知道当时印书多用雕版印刷,所谓的雕版印刷是在一定厚度的平滑的木板上,粘贴上抄写工整的书稿,薄而近乎透明的稿纸正面和木板相贴,字就成了反体,笔画清晰可辨。雕刻工人用刻刀把版面没有字迹的部分削去,就成了字体凸出的阳文,和字体凹入的碑石阴文截然不同。印刷的时候,在凸起的字体上涂上墨汁,然后把纸覆在它的上面,轻轻拂拭纸背,字迹就留在纸上了。

尽管在小说盛行的明朝,雕版印刷有着不可动摇的地位,可是它的弊端一样明显:刻版费时费工费料,大批书版存放不便,有错字不容易更正。

虽说北宋的毕昇发明了活字印刷术,但是他的这项造福后辈的发明在当时并没有引起统治者的重视,反而被封建主义思想所压制,一直没有广泛地传播开来,所以雕版印刷依旧是印书的主体工具。

祝东楼已经快要雕版完毕,可是此时陈言说要改稿,可想而知,这对祝东楼来说意味着什么,几万两的银子没有了……

这次的争吵导致了祝东楼和陈言最终撕破了脸。陈言扬言要离开祝府,并要带走源姬。祝东楼又岂肯让他如愿,这个祝府你陈言进得来就出不去。可是陈言又是何等固执之人,所以……

“所以你把那位陈言公子怎么样了呢?”陆元青接着问道。

祝东楼的脸上闪过了一丝阴毒的神色,“让他永远不能离开祝府而已。”

沈白皱眉问道:“所以你把他杀了?”

陆元青闻言却是摇摇头,“陈言是祝公子的摇钱树,他怎么舍得把他杀了呢?”他一边说一边看了一眼堂上立着的邵鹰,“邵捕头不如说说该怎么让一个人活着却不能离开自己的身边。”

邵鹰冷哼一声后道:“挑了他的手筋脚筋。”

陆元青一副孺子可教的嘴脸,“还好,邵捕头没有说砍了他的双手双脚。”他转头看向祝东楼,“所以祝公子你挑了陈言的脚筋对吗?手筋你自然不会挑,你还要留着他的手去写书呢!我猜的可对?”

祝东楼面部抽搐,“是,我挑了陈言的脚筋并威胁他如果不把《风波鉴》写完,就把源姬杀了给他陪葬。”

陆元青微笑着点点头,“果然,这才是祝公子的真正计划不是吗?源姬从一开始就是一枚棋子,你早就想好了,以陈言的脾气怎么可能受制于你,人都有弱点,尤其是男人的弱点更加明显,那就是女人。可是陈言没有这种弱点握在你的手中,所以你帮他制造了一个弱点,那就是源姬。”

陆元青那本来呆气十足的脸在此刻的祝东楼看来已经近乎妖异,“对,你猜得不错。陈言虽然恨我入骨,可是他不想连累源姬,所以他继续了《风波鉴》的书写……”祝东楼忽然顿住了,他似是想说什么,却猛地打住了。

沈白问道:“然后呢?陈言是怎么死的?”

“我不知道……我不知道……”祝东楼的话忽然犹如梦语,“他突然失踪了,还有源姬也不见了……他们一起逃走了,那些去追他们的人回来禀告说,他们已经死了,掉下悬崖摔死了……”

沈白闻言微微皱眉,“事后你可去那崖下寻过他二人的尸首?”

“峭壁悬崖怎么去找?”祝东楼似是安抚自己道,“不可能还活着,不可能还活着,那样的悬崖峭壁,摔下去有死无生……”

陆元青微微一叹道:“既然祝公子这般肯定他们都死了,那这杀人的必然就是他们的鬼魂了。”

祝东楼闻言僵硬道:“你这话是什么意思?”

陆元青一笑道:“祝公子,我是在救你。告诉我那个源姬的来历。”

祝东楼迷惘道:“源姬?这关源姬什么事?”

陆元青却是摇了摇头,“不,很重要,很重要的。”

祝东楼疑惑道:“北镇有个‘八弦小馆’,源姬是那里的艺伎。我第一次见到她时她在弹琴,非常迷人,我将她买了下来带回了祝府,不过回府之后,我突然又不怎么喜欢她了,所以就没再注意她。”

第48章 风波鉴(17)东瀛幻术

汴城县虽然只是个县,可是它四通八达,不仅靠近京城,而且北面沿海,是个通商贸易比较密集的县城。

祝东楼所说的北镇因为沿海,常有东瀛浪人出没。明朝时,因为这些东瀛人无休止地侵扰沿海地域,烧杀抢掠、无恶不作,所以明朝的百姓“亲切”地称他们为“倭寇”或者“倭人”。

陆元青闻言点了点头,“所以说这位源姬姑娘极有可能是位东瀛人。”

祝东楼摇摇头,“她是个哑巴,不能开口说话,谁知道她是哪里人。一天到晚抱着一把破琴弹个没完,无趣得很。”

陆元青却是一脸“祝东楼真不识货”的表情,“三味线最初起源于琉球国,不过如今已经传入了日本(明朝时,已经叫做日本了),成为上流贵族间弹奏的一种乐器。这位源姬姑娘精通三味线的弹奏,可见她在该国的地位一定不低,甚至是个贵族。”

祝东楼一脸惊讶,“她?贵族?”

陆元青却是看了看祝东楼,才对沈白道:“大人,祝公子既然是有功名在身之人,此案尚未明朗之际,确实不宜将其关入大牢,不如就让他回府,加派衙役严密盯着他的行踪即可。”

见沈白点点头,陆元青又看了看祝东楼,后者一脸不满之色,却听陆元青低声道:“祝公子,你最好乖乖待在府中不要乱跑,否则没准那《虎女》或者《野坟》就会找上你了。”

祝东楼一脸恼怒之色,却无可奈何地被沈白派人押回了祝府。

祝东楼离开之时,天已经大亮了,这一晚沈白几人就在这大堂之上审了一夜的案子,此刻都觉得有些疲惫。下堂回卧房的路上,沈白才开口道:“元青为何要把祝东楼放回去?”

陆元青却是微微一笑,“大人,凶手显然是针对祝东楼而来的,所以他下一个目标必然是祝东楼。将祝东楼留在府衙之内不仅不利于凶手动手,恐怕连带着我们都会陷入危机之中。”

“虽说这祝东楼固然可恶,不过本官也不能因为这种原因,就把他送给凶手啊。”

陆元青欣然点头道:“大人所言极是。这凶手行踪莫测,手法高明,如果不以祝东楼为饵,我们又怎能有抓住凶手的机会呢?”

沈白慢慢地笑了,“听元青之言似是已对这凶手有所猜测了是吗?危险?这凶手当真会如此危险吗?”

陆元青却是微微皱了皱眉,“我却希望我的猜测有误,否则……”

沈白看着陆元青皱眉的样子,也不禁好奇起来,“元青认为这凶手是谁?”

陆元青慢慢地叹口气后道:“东瀛人,贵族,姓源……大人,你认为这世上最可怕的杀手该是什么样子?”

沈白道:“难道不该是武功超群吗?”

陆元青却是静默片刻才道:“最可怕的杀人者会杀人于无形,他们不用兵器杀人,也不喜欢沾血,甚至都不屑使用武功,可是他们却能杀死任何一个他们想要杀死的目标,无论那人在不在他们身边。”

沈白闻言摇头笑道:“元青又在胡说了吧?你不会告诉我那人是鬼吧?”

陆元青却笑了一声,“我的师父年轻时喜欢四处游历,他去过很多地方,见过很多常人不曾见过也无法想象的东西。日本有个百年家族,姓源,这个家族的历史十分悠久,据说源氏最初是由嵯峨天皇赐姓给皇子女们使用的,后来慢慢有了别的分支,其中有一支叫做清和源氏。清和源氏祖上是个将军,当然这一支之所以如此显赫,并不是因为其是著名的武士家族,而是因为这个家族里的成员皆精通幻术。在这个家族中,幻术最高超的人被尊称为‘幻术师’,他会在本族中享有最高的荣誉和地位,而这样的‘幻术师’实乃凤毛麟角,百年难遇之才,族中多数人努力了一辈子也只是一个幻术者而已。而族中人从开始修习幻术开始,就必须放弃别的东西,比如说武功。幻术师是高傲的,被他们所杀之人流血了,会被他们认为是耻辱,就算这个人最终被他们杀死了,对幻术师而言那也意味着失败。幻术师的高贵身份和骄傲不允许他们失败,传说中失败了的幻术师会被处以家族中最高的惩罚,那么换言之,幻术师的出马势必万无一失,他们不允许失败,所以他们想要杀的人一定会死,否则那就成了幻术师的死期。”

沈白惊愕地看着陆元青,“你的意思是……”

陆元青微微摇头,“杀人者是个幻术师。韩千芝拿出那个莨菪的根时,我就联想到了这一点。幻术师的手法和那些装神弄鬼的江湖术士所擅长的‘法术’是截然不同的。所谓的幻术其实是不断地制造幻象去欺骗他人,说起来和一些变戏法的很像。幻术师的主要杀人手段其实就是利用幻象去迷惑敌人,从而在精神上折磨并且杀死对手。他们运用各种奇妙而诡异的植物所能带给人的奇妙幻觉或可怕的梦境来迷惑对方的灵魂和心智,最高超的幻术师甚至可以控制一个人的行为。他们也擅长一些幻术阵法,闯入其中的人如果意志不够坚定或精神力不够强,便会陷入幻术师布下的幻觉陷阱中。我在想第一个杀人案子中那突然发疯又突然痊愈的更夫正是因为误闯了幻术阵法。”

沈白听到此处依旧不能相信,“元青所说的真有其事?”

陆元青慎重地点了点头,“大人,我这次没有开玩笑。此事很危险。”

沈白了悟地点点头,“所以你让祝东楼回到祝府去,不让他留在衙门里。那么这个凶手,也就是这个幻术师今夜会动手吗?”

陆元青点点头,“会,一定会。他的目标就是祝东楼。他没有在一开始就杀死他,只是想要在精神上折磨他而已,这就是幻术师的乐趣,把将死之人的喜怒哀乐玩弄于股掌之中。”

沈白静了静才问道:“那元青猜到这个幻术师是谁了吗?”

陆元青叹了一声,“如果我没有猜错的话,这个幻术师就是如云口中的阿源,祝东楼口中的源姬。”

沈白点点头,“所以她没有死?那么陈言也没有死?”

陆元青微微摇头,“陈言有没有死,我还不知,可是源姬一定没有死,她只是把她已死的幻象表现给了祝府追捕他们的人而已。”

沈白猛然想到什么,“源姬……那么那个八弦小馆一定有问题!”

陆元青闻言神色却是越发凝重,“到底是什么重要的事竟然惊动了幻术师亲自出马?她来到汴城到底要干什么?她为何要隐藏在祝府?她在等什么?”

沈白闻言道:“难道杀人还不是她的目的吗?”

陆元青微微笑了笑,“杀祝东楼这样的角色还用得着出动幻术师吗?我总觉得要发生什么大事。杀贾延午几人不过是顺手为之罢了,她此行一定还有别的目的。大人,最近县中可还有其他什么异动吗?”

沈白皱眉道:“全县的精力都被用在了这几起案子上,哪还有别的精力去关注别的事情。”

“原来如此!”陆元青恍然大悟,“这就是她的目的!明修栈道,暗度陈仓!这一招声东击西果然用得巧妙!”

沈白也瞬间明白了,“凶手用《风波鉴》的案子困住了我们,而她就在我们的眼皮底下进行了别的勾当?”

陆元青点点头,“衙门人力有限,今夜顾得了八弦小馆,就必须要放弃祝东楼,我们只能赌她今夜不会动手……”

沈白却道:“如果一切真如元青所言,她真的动手了,我们能拦得住吗?”

陆元青这次却沉默了。

夜幕降临,汴城的长街上一片朦胧,又起雾了。最近总是起雾,入夜后就很少有人出来了,街上一片冷清。

沈笑边走边百无聊赖地对身旁的青黛道:“真是闷死人了!小白哥哥一天到晚忙案子,人家过几日就要回京了,也不说陪陪人家。最可恶的就是小陆,青黛,你说他是不是在躲着我?我怎么四处都找不见他呢?”

青黛老实道:“小姐,你才发现啊!”

沈笑闻言没好气道:“青黛,有你这么拆自家小姐台的吗?我却觉得他挺喜欢我的。小白哥哥说他喜欢那个莫愁堂的韩千芝,这绝对是骗我的!我都跟踪那个韩千芝两天了,也没见小陆去找她。青黛你说实话,是我比较好看还是那个韩千芝比较好看?”

青黛认真看了看沈笑才道:“小姐,你要听实话吗?”

沈笑马上道:“停停停,你别说了!你这狗嘴里吐不出象牙!”

青黛却是老实道:“小姐和那个韩小姐的风格不一样,她笑起来的时候确实比小姐好看,不过她不笑的时候,小姐比她好看啦。”

沈笑得意道:“就是,我就说嘛,小陆怎么会那么没眼光!”

“不过,”青黛又道,“那个韩小姐待人真是亲切,她很少有不笑的时候啊。”

说罢,青黛没心没肺地笑起来,一点儿也不理自家小姐被自己打击到的神情,“小姐,我饿了,咱们进去吃肉包吧?”

沈笑骂道:“吃吃吃,就知道吃。”她虽然义愤填膺,可是无奈肚子不争气,咕噜噜地叫起来。

青黛一乐,“小姐不是也饿了吗?咱们进去吃肉包吧,吃完了就早些回去。小白少爷说了,最近晚间汴城不太平,不让小姐四处乱跑的。”

沈笑撅嘴道:“小白哥哥说过的话你记得清楚着呢,我说的话你就当耳边风。我告诉你青黛,我才是你的主子……”

青黛却充耳不闻,“肉包好香啊!”

主仆二人一边斗嘴一边进了一家包子铺,街上瞬间又恢复了宁静。

今夜祝东楼早早就上床了,他破天荒的没招任何女人陪寝,一个人躺在了床上,却是怎么都无法安眠。他不敢闭上眼睛,他怕一睁开眼陈言那张可怕的脸就会在他的面前晃荡。

街上的更声传来,祝东楼自言自语道:“真早啊,才一更天呢!”说完又自嘲道,“我怕什么,他陈言活着时我尚且不怕,难道他死了还能成精不成?”

他索性闭上眼睛积累睡意,正意识模糊间,却听窗外传来了一阵琴声,这琴声好奇怪啊!

祝东楼微微一想,却猛地从床上坐起身来,这是……源姬最喜欢弹的曲子,怎么会?他坐在床上呆愣了片刻,终于一翻身抓起了自己床头的衣物,一边往身上套一边往屋外走。

他的房门口立着两名衙门的差役,见他从房中冲出来忙拦道:“祝公子,大人有令,入夜之后,你不得随意走动。”

祝东楼闻言一阵暴躁,“我还没被关进衙门呢,还真把我当成犯人了不成?本公子偏要出门,你们要么继续杵在这,要么就跟上来!”说完也不理身后的两名衙役,一马当先走在了前面。

张彪和赵诚无法,只得跟着这位祝公子。

琴声真的是从以前源姬住的院落里传出来的。越靠近那里,祝东楼心底的不安越强烈,他走得战战兢兢,却又克制不住好奇心一路走下去。

那随风飘荡的曲子似乎已经弹奏到了高潮,一尾音怪异地拔高之后,祝东楼突然不动了,他面色呆滞地立在原地,与那个院落只剩一墙之隔。

张彪和赵诚二人疑惑地对看一眼,同时推祝东楼,“祝公子,你怎么了?祝公子?”

可是祝东楼就仿佛已经灵魂出窍了一般,僵硬在了原地像块木桩。

二人正面面相觑不知所措之时,那一墙之内的琴声又开始了。

张彪骂道:“什么人装神弄鬼!”一边说一边抽出了自己手中的刀,一招呼赵诚:“走,咱们兄弟进去看看。”

他们二人一前一后进了那间宅院,那宅院的门在二人走进去之后,又紧紧地关上了。

第49章 风波鉴(18)第四凶案

二人进去之后就一直没有再出来,而一直僵立不动的祝东楼却突然动了起来,他神情呆滞,口中却念念有词:“去小凤山,找一座坟……”

他一边自言自语一边慢慢从祝府的偏门走了出去,而守在正门的衙役们根本就没有发现他已经离开了祝府。

祝东楼出了祝府一路向南走,他越走路越荒凉,接着一座山出现在了他的面前。

明明耳边只有舒缓的风声,可是祝东楼的脑中却有一抹弦音不断牵引着他前行。他仿佛瞎子一般,走得跌跌撞撞,虽然不时会被自己的衣襟或者山上的杂草绊倒,可是他却如没有痛感一般爬起来继续前行。

黑漆漆的一片荒芜里,祝东楼突然停了下来。他低下身子摸索着面前的什么东西,随着他的摸索,齐人高的杂草被分开,一块碑赫然出现在了面前。

碑身出现的同时,一把闭合了的伞压在了祝东楼的肩背上。伞的主人似乎没有太用力,祝东楼自己就跪了下去。

荒山野岭没有烛火,伞的主人穿了一身黑衣黑裙,打了一把黑伞遮住了她的面容,所以她静静地站在原地不出声的话,没有人会发现原来那里还站着一个人。此刻她等来了她要等的人,她才收起了伞,抬起了她的脸。

她的脸并不可怕,甚至是美丽的。可是这样一个女子出现在这样荒凉的山上,一身黑衣的映衬下,她的那张脸就像飘浮在空中一般诡异。

她面无表情地看了看跪在她身前的祝东楼,一丝突兀的笑意浮上她的唇角,“你想求个怎样的死法呢,祝公子?你是最后一个人,我为你想了一个好死法。”她的语调有些怪异,但是逻辑非常清楚,一点儿也不颠三倒四。

祝东楼似乎终于恢复了神志,可发现自己全身都动不了。他不死心地挣扎了几下,却发现手脚似乎已经不再属于他。

祝东楼无助的举止似乎取悦了身后的黑衣女子,她轻轻笑了笑,“被我的伞拍过的人全都会像你一般,你不用觉得自己没用,比你更没用的我也见过。”

祝东楼真的很希望这一切都是噩梦,可是他却清楚地知道不是,于是他不甘心地颤声道:“你是谁?你究竟是谁?!”

“祝公子的记性似乎不太好,难道将我从八弦小馆带回来的人不是祝公子你吗?”

祝东楼猛地睁大眼睛,“你是源姬?原来你不是哑巴!”

啪!那把伞再次敲在了祝东楼的肩头,而这次传来的剧痛取代了之前的毫无知觉。

“你的口中不配提到这个‘源’字,你太肮脏了,你会侮辱属于‘源’的高贵。这只是小惩戒,在你死之前就一直痛着吧。”黑衣女子的话语中有一种漫不经心的残忍。

祝东楼似是真的很痛,他痛得舌根都在打战,“我怎么会鬼迷心窍把你带回府中!你简直是妖魔!”

源姬笑了,“不是你想要带我回祝府,而是我同意你将我带回祝府的。”

“你缠住我到底要干什么?”

“本来最初只是想要一个隐蔽的身份,不过我后来实在看不下去你迫害陈言的劣行,所以给你一些教训。”

祝东楼忍痛道:“张昭、王佐、贾延午、肖长富……都是你杀的?”

“不错,他们都参与了你迫害陈言的勾当,所以都该为自己的行为付出代价。”

“陈言死了没有?”祝东楼不死心道。

“他的生死与你无关,你现在该担心的是你自己的生死。”源姬一边说,一边从宽大的衣袖中抽出了一本书,她轻轻弹动指尖的粉末,一道磷光滑过后,微弱亮光似是会聚在源姬的手掌间。她的手轻轻地翻动书页,被她翻动过的书页也似开始在暗夜中发光。

只听她轻轻念道:“村南头有座不知名的坟,这坟年头久远,早已被荒草埋没。那一年有个进京赶考的书生为了避雨误闯了那座坟,谁知他竟从此消失了,谁也不知道他到底去了哪里。只是从那之后,每一个路过野坟的书生都会莫名其妙地被引入那座坟……第二日书生的尸体都会被发现跪伏在了野坟的跟前,死状极为痛苦,仿佛他是被恶鬼扼住了喉咙一般。”

源姬念到这里似是极为满意地合上了书,磷光忽闪的书封上“风波鉴”三个字极为醒目。

“就让这篇《野坟》送你上路吧……祝公子,我刚刚有没有说过,在你死之前就一直痛着吧这句话?其实这句话的意思就是,你会一直痛到死为止。我倒要看看你能挺多久。”

源姬说完了这句话就再也不吱声了。

祝东楼也没有再反驳她的话,他已经痛得无法出声了……

源姬就这样静静地看着祝东楼,不知过了多久,她突然撑起了手中的黑伞,慢慢地转身,向山下走去。

“陈言,你的仇人都死了,你应该可以瞑目了吧?”源姬就这样一边走一边自言自语,“我说过我喜欢你写的书,将你书中的情节融入我源氏幻术的传奇中,就是对你的书最大的赞美了。”

许久,源姬似是遗憾地叹息了一声,“这样就结束了……明晚我就要离开这里了。陈言,我有些佩服你的为人,所以我会助你魂返故里的。”

沈笑和青黛撑着各自圆滚滚的肚皮走出了包子铺。沈笑骂道:“青黛,你害得本小姐现在腰粗如桶了……小陆不喜欢腰粗如桶的!”

青黛愕然道:“小姐,是你刚刚硬要每种馅来一盘的,怎么又怪我?”

沈笑哼道:“谁知道这家包子铺有这么多种馅啊?你这丫头不教训不行啊,敢和我顶嘴!别以为本小姐吃饱了就追不上你,你过来,有种你别跑!”

青黛老实道:“小姐,你没吃饱也追不上我的!”

第50章 风波鉴(19)祸不单行

冷清的长街上只有这主仆二人的嬉闹追逐声。青黛只顾向前跑,差点儿撞到拐角处突然走出的人。青黛会武,轻盈地闪身避过,可是身后的沈笑却是不管不顾地撞了上去。

那一身黑衣的女子打着伞低着头只顾走自己的,全然没想到会有人突然冲出来,她侧身避开了那人,没想到身后又撞过来一个,她再也避不开,被那人撞得摔倒在地,她手中的伞也脱手了。

沈笑见自己闯祸撞到了人,忙要去扶倒地的黑衣女子,“这位姑娘,你没事吧?”

黑衣女子避开了沈笑伸过来的手,撑地自己站起身来,又去拾起了自己的伞,理也没有理睬沈笑,顺手撑起了那把黑伞,继续前行。

沈笑难得放下身段去和别人赔不是,人家却是理都未理她。她不由得气道:“什么嘛!人家又不是故意的,阴阳怪气的,还撑把黑伞,晦气得很。”

可是那黑衣女子却如同没有听见一般,渐渐走远了。

沈笑气得一跺脚,“青黛,都怪你啦,跑那么快做什么!”咦?脚下似是踩住了什么东西?沈笑奇怪地低下头去捡,是一块破牌子。

青黛见沈笑从地上捡起一物翻来覆去地看,便也凑上前去,“什么呀,小姐?”

沈笑疑惑地摇摇头,“好像是个什么令牌吧?你看看。”

青黛接过来看了两眼,只见上面画满了奇怪的文字,根本不知道是什么意思。她将令牌翻了个个,反面却是画了一只海鹰,那海鹰栩栩如生,而海鹰似乎还站在了一艘舰船上。

沈笑问道:“这是谁的牌子?”

青黛猛拍了一下自己的额头,“应该是刚刚那位被小姐撞到的姑娘的吧?哎呀小姐,人家丢了东西一定很着急,咱们赶紧追上去还给人家吧!”

沈笑别扭道:“哼!那女人真讨厌,我才不去呢!”

青黛却是拉着她家小姐的手向前拖,“走吧,小姐。”

不过才走出几步,那本该走远了的黑衣撑伞女子却在前面等着主仆二人了。见她们走近,她便伸出手对沈笑二人道:“东西还我!”

天色已经渐渐发白,陆元青和沈白才带着众衙役返回了衙门。昨夜在八弦小馆搜了整整一夜,也未发现任何可疑之处,衙门里的弟兄们都是一脸疲态,沈白也是皱眉不语。

陆元青一边走一边沉吟道:“不在八弦小馆……那会在什么地方呢?”

沈白道:“或许邵鹰和玉棠会带回什么消息吧,我们先回衙门。”

只可惜二人回到衙门之后,等待他们的是一个噩耗:祝东楼失踪了,沈笑也不见了。

沈白一脸冷凝之色,“青黛,笑儿去了哪里?快说!”

青黛手足无措道:“我……我醒来后小姐就不见了,我不知道……少爷……我……”

陆元青安抚了一下青黛,“大人,让她从头开始讲吧。”

沈白深吸一口气后道:“讲!”

青黛把昨夜的经历都对沈白和陆元青说了,二人听后皆静默不语。

许久,沈白道:“源姬?”

陆元青点头道:“源姬。”

沈白不解道:“她抓我妹妹做什么?”

陆元青略想了想便问青黛:“青黛你仔细回想一下那块令牌的样子,详细说一下。”

青黛又将令牌的正面和背面自己能记住的东西全都讲了一遍,却见陆元青抬头看向沈白,沈白也疑惑地看着他,随后两人异口同声道:“倭寇?!”

沈白一拍案道:“那个图案是海上倭寇通用的一种令牌,难道说源姬此行的真正目的是要带走什么东西?”

陆元青点点头,“倭寇这些年屡犯我大明沿海之地,烧杀抢掠无恶不作,汴城的北面沿海,来往于各地的商船很多,如果想在其间隐匿倭寇的船只,的确很容易。能够出动清和源氏的幻术师出马,应该不仅仅是求财而已,恐怕还有更重要的使命在身。八弦小馆没有任何可疑之处只能说明两点:第一,东西从一开始就不在八弦小馆;第二,东西已经被转移到了别处。如果是后一种猜测,我想源姬马上就要离开汴城了,不是今晚就是明晚。我们时间很有限,大人,无论是找寻沈小姐还是阻止源姬带走那所谓的东西,我们的动作都要快,否则一旦倭寇的船只驶离了汴城北岸到了汪洋大海之上,想要抓他们就难于登天了。”

沈白因为沈笑的失踪心绪烦乱,他冷声道:“那为什么要抓笑儿呢?”

陆元青道:“应该是因为沈小姐看到了源姬的那块令牌吧。”

沈白稳了稳自己的情绪,“那为何又要放回青黛呢?青黛不是也看到令牌了吗?”

陆元青看了看沈白,“有分量的人质一个就够了。青黛是被放回来传话的。源姬是告诫我们沈笑在她手中,让我们不要轻举妄动。”

沈白皱眉道:“源姬……不会伤害笑儿吧?”

陆元青闻言也皱了皱眉,“大人,落魄书生一共写了五本《风波鉴》小篇,《玄玉》《水鬼》《夜半怪谈》这三本已经害死了四个人,余下的小篇还有《野坟》和《虎女》……”

沈白闻言神色一冷,他闭了闭眼才传令道:“叫张彪和赵诚速来见本官!”

“我和赵诚进了那个院落之后,只见到一名女子在那里弹一把怪琴,我们弟兄走近,那女子也仿佛不曾看到一般弹个不停。我和赵诚一左一右正要动手,那女子忽然停止了弹奏倒了下去,然后……”张彪似是不知该如何描述后面发生的事,看向赵诚。

赵诚只得接口道:“然后我兄弟二人就一觉睡到其他兄弟发现我们为止了。”他一边说一边将一本书轻轻放到了沈白的案上,“这是在弹琴女子桌旁发现的。”

沈白低头一看,依然是《风波鉴》。只是他盯着这本《风波鉴》,却半晌没有翻开。

见沈白低头不语,陆元青只得替他拿起了这本《风波鉴》。见沈白抬头看他,陆元青才轻轻说道:“这篇是《野坟》。”.

第51章 风波鉴(20)最后一篇

沈白慢慢站起身来,“那剩下的就是《虎女》了。”

陆元青看完了《野坟》中描红的那一段后,略微思索后便问张彪:“汴城的南边可有什么山吗?”

张彪道:“南边只有一座小凤山而已。”

“村南头有座不知名的坟……南头……应该就是在那里吧。”陆元青叹了一声,“大人,祝东楼应该就在小凤山中了。”

沈白却道:“笑儿呢?笑儿又在哪里?”

陆元青静默了片刻后道:“大人,如果源姬知道沈小姐可以如此影响大人的判断,那么沈小姐的处境才会更加危险。大人此刻应该亲自带领衙役前往小凤山才是。”

沈白静了半晌才点点头,“元青说的是,我亲自去小凤山。”

沈白去了小凤山,邵鹰和宋玉棠执行任务未归,衙门里只剩下了陆元青。他呆呆地看着旭日渐渐升起的方向,静静地站了许久,才慢慢地走出了县衙。

他去了威凌镖局。几日前,韩千芝曾经说过,威凌镖局的武公子刚刚押镖回来……

无论源姬的出现是因为什么,但是倭寇的目的从来就只有一个:不是求财就是为物。他们从不喜欢空手而归,掠夺是他们的本性,所以在八弦小馆什么都没有搜到,只能说明东西已经被转移了。这么明显的财物怎样才能在不引人注目的情况下悄然离开汴城呢?镖局。

陆元青抬起头看了看匾额上的四个大字:威凌镖局,然后他迈步走了进去。他这时登门是因为他觉得这个时辰武少陵应该不在,可是他偏偏在,而且就在院中。

院中那人连背影看起来都是那么的骄傲,一如初见:喂,你赢了我手中的剑,我这辈子都不会再穿女装,你敢不敢和我比?赢了我,我才会真正服你……

往事淡得已似云烟,谁还会去记起呢?可是武少陵偏偏记得清楚,并且一直履行着诺言,无论当日和她比剑的那人在还是已经不在了……

陆元青的思绪被打断了,在他跨进院子没多久,武少陵就扭头看到了他。他微微一愣,才走到近前,“陆公子?”

“武公子。”陆元青微笑点头,“冒昧登门,希望没有打扰到武公子。”

武少陵客气道:“怎么会?不知陆公子登门有何指教?”

陆元青微微一笑,“那在下就开门见山了。武公子几日前是否护了一趟镖?”

武少陵不解道:“几日前?是有一镖,如今货物还在镖局之内,托镖人说今日酉时前运到北镇码头即可。怎么,有何不妥吗?”武少陵和韩千芝、柳琴风等人相熟,自然知晓陆元青如今是汴城衙门的师爷,见他询问便也不曾隐瞒。

陆元青闻言点点头,“武公子还记得托镖之人是个什么样子的人吗?”

武少陵略想了想道:“是位不能开口讲话的姑娘。”

陆元青恳切道:“如今衙门正在追捕要犯,此人极可能就是武公子口中提到的托镖之人,还请武公子行个方便,在下要验一验这批货。”

武少陵闻言犹豫道:“这恐怕不妥……”

陆元青深施一礼道:“沈大人现在不在衙中,衙门的搜捕令事后一定补给武公子。此事事后如有半丝差错,都由陆某一力承担,还望武公子帮忙。”

那哑女所托的箱子很大,共有二十口。一一打开来一看,镖局中的人也都有些傻眼。那不甚起眼的哑女所托之物竟然如此值钱:茶叶、丝绸、瓷器、玉器、古玩字画,还有许多前朝奇物。

至此武少陵也觉得此事有古怪,“陆公子,这……”

陆元青却是摇了摇头,无意间看到后面还有一口棺木,突然目光一凝,“武公子,这是什么?”

武少陵赶忙道:“这也是那女子托的镖,是运往苏州的。”

陆元青看了那棺木半晌才道:“烦劳武公子请人来帮忙,我要开棺。”

古人多忌讳棺木,尤其是棺木最忌讳关了又开,所以那些帮忙起板钉的镖师在陆元青没有开棺之前,一溜烟都躲了出去。

见状,陆元青便对武少陵道:“请武公子也暂时出去一下。”

武少陵出去之后,陆元青将门反锁上,才走到了棺材面前。黑漆漆的棺材盖有些厚重,可是陆元青推起来却似乎并不费力。

随着棺木的开启,一张安详的面容出现在了陆元青的面前。那是个男人,很年轻。他虽然已经死了,可是却没有任何腐朽的气息。他的双臂交叉于胸前,压住了胸口处的一摞手稿,往下看他的腿却呈现一种萎缩无力的状态。

虽然没有见过面,但是看此情形,陆元青也能猜到,这就是《风波鉴》真正的笔者--落魄书生陈言了,他果然已经死了。

不知源姬在他的身上做了什么手脚,总之他的尸身还没有开始腐化的迹象。

陆元青在棺材的各个位置摸了摸,还是没有找到任何线索。那篇《虎女》是陆元青唯一从头至尾读过的一篇,其中关于死亡的描写只有最后的那一部分:棺木中躺着的是他的妻子,她即使已经死了,面庞也是栩栩如生的,她的面容平静而安详,她的怀中抱着她生前最喜欢的……

陆元青失望的同时,也暗自松了一口气,最后的一篇《虎女》应在了陈言的身上,所以沈笑应该没有在源姬要杀之人的行列里,那么她去了哪里?

他皱眉思索着,在踱步到了棺木的另一头时,他突然愣了愣,刚刚那个角度他怎么没有发现这口棺木如此厚重呢?他又往后退了几步再看,不错,这口棺木比起其他的寻常棺木要厚出许多……

陆元青再次回到棺木前仔细观察,棺木的边缘很细腻,很像是由楠木制成。他的手指拂过每一个边边角角来回感受着指尖传来的触感,在转了两圈之后,他发现了右侧比左侧要高出少许--有夹层。

这个发现让陆元青重新皱了皱眉,如果这个棺材底下有夹层的话,那躺在里面的会是谁?他突然希望那不是沈笑。如果夹层中的人是沈笑的话,她不是也同时应了《虎女》这最后一篇了吗?

陆元青双手同时按下了他觉得高出的那部分,果然棺木被弹开了。陆元青轻轻推开了上层的陈言,然后他看到了下层躺着的人,是沈笑。

她很安静,至少陆元青从来没有见过这样安静的沈笑。她总是或笑或闹,却永远鲜活灵动,不像此刻,安详宁静得已经有些不像她了。

陆元青怔怔地看了她半晌,才慢慢伸出手去探她的鼻息。

当那略带湿漉漉的温热气息拂在陆元青的手背上时,他觉得自己一直悬着的心终于放了下来。

“沈小姐。沈笑。”陆元青轻声呼唤她,见她毫无反应,突然并指在她身上点了数下。

咳咳……沈笑终于有了动静,她微微地睁开眼却看到了陆元青的脸,便惊喜道,“小陆,是你吗?我没有在做梦吧?我是不是已经死了?”

陆元青一脸正色道:“还没有,祸害遗千年嘛。”

闻言沈笑的嘴角撅了撅,陆元青赶忙摇头道:“在下说错了,沈小姐是吉人自有天相。”

沈笑突然搂住陆元青的脖子大哭起来,“我好害怕,小陆……我讨厌棺材,我讨厌死人……呜呜……我就知道你会来救我的,我就知道……”

陆元青感到她的眼泪流到了自己的脖颈,很温暖。他无奈地笑笑,微微环住了沈笑的肩头,轻轻拍了拍,“没事了……别哭了……我的衣服都被你哭湿了。”

沈笑能够安全回来,沈白才终于舒了一口气。如果沈笑出了事,他不知该如何向父亲交代。

“元青……幸好有你。”沈白看着陆元青认真道。

陆元青谦和地摇摇头,“在去威凌镖局之前,我其实没有半点儿把握,沈小姐可以最终没事,只是因为源姬并没有想杀她而已。”

“那今夜源姬还会出现在北镇码头吗?”

“会,倭寇们不会看着到手的财物就这样溜走的,所以他们依然会按照原计划携带那批‘镖物’离开。”

沈白不解道:“元青带回了沈笑,源姬岂会没发现?”

陆元青一笑,“她当然会发现,所以我们今夜会有些麻烦。”

沈白道:“难道我们今夜阻截倭寇携带财物登船离开的部署不会成功吗?”

陆元青温和一笑,“大人所言一点儿不错。只要有源姬在,我们没有一个人可以出得了汴城衙门,又何谈什么阻拦?”

沈白低语:“幻术阵法?”

陆元青点头,“对,幻术阵法。大人,在下救了大人的妹妹。”

沈白一怔后却又点点头,“不错,我欠元青一个天大的人情。”

陆元青却微笑摇头,“在下不需要大人还什么人情,在下只想要大人答应在下一件事即可。今夜无论发生什么事,都请大人最终不要插手,有些和家师有关的恩怨,在下今夜想独自解决。”

是夜,又是浓雾弥漫。汴城衙门前的长街之上,静静地站着一个人。她一身黑衣黑裙,手中撑着一把黑伞,寂静而又怪异。

她的伞撑得很低,遮住了她的脸,让人看不见她的神情。镖局提来的货物已经顺利被装上了船,只等她一声令下就可以驶离北镇码头。

可是她却命令暂缓离开,她要去亲手解决一个人,一个可以从汴城衙门里走出来的人。

酉时将尽,周围依旧静悄悄的,毫无异动。

源姬不禁有些失望,难道这个揭穿了她身份的对手其实并没有她期待的那么强?不过是个幻影阵法,竟然也难以走出来。船队会在戌时起航,她或许该回去了。

等到她转过身来才发现在她身后不远处不知何时竟然站立着一名少年,少年一身不起眼的青袍,显得很是瘦削,可是他的脸上却挂着一抹亲切的笑,“阿源姑娘?”

源姬收起了她的伞,“是你带走了棺材中的那名女子,并在棺材里留一张字条告诉我你把她带走了?”

陆元青欣然点头道:“将一个大活人放进棺材里实在是大煞风景,虽然在下不是什么英雄,可还是忍不住救美了。还有,幻术师都是高傲的,他们不接受失败,所以你必定会来找我。”

源姬上下打量了陆元青一番,“关于我家族的隐秘外人几乎无从知晓,你却能猜到我的身份,让我不由得想来会会你。”她顿了顿才道,“你是徐静舟的什么人?”

陆元青闻言摇了摇头,“家师虽然已经仙逝多年,可是就算是江湖上的长辈们都不敢直呼其名,就算是你的父辈对我师父也要避让三分。你很狂妄。”

源姬骄傲地抬高了自己的下巴,“我是如今族内最好的幻术师。还有,不要以为我不是明朝人,就满口谎言骗我。徐静舟从来不收男弟子。”

陆元青微微一笑,“那我就是个例外了。家师年轻时喜欢游历四方,曾经有缘见识过清和源氏的高超幻术,所以我知道你的来历并不奇怪。”

源姬转动了一下伞柄,“父亲大人提起徐静舟的时候,总是称他为静舟先生。我那时候小,不明白不过是个明朝人罢了,有什么地方值得父亲大人这般称赞。我如今长大了,可依旧不明白。你既然喜欢冒充徐静舟的弟子,那就让我见识一下你的本事吧。”

陆元青惭愧地一笑道:“我是家师最不成器的弟子,他的诸多本事我连皮毛都没有学到,实在有愧于他老人家的多年栽培,所以今夜我不会用他教给我的那些东西。我这个人又笨又胆小,最近记性还越来越差,所以为了不让自己有一天连自己是谁都忘记了,我每日都会去分析我遇到的每一件事情,无论是有趣的还是不怎么有趣的。然后我就发现了一件还算有趣的事,是有关清和源氏幻术的。”

源姬静静地看着他,似是对他的无稽之谈很鄙夷。陆元青却不以为意地一笑,“你今夜一定要杀我,是因为我带走了沈笑。一个幻术师是不能失败的,所以今夜我和你只能活一个。而我留下字条约你是因为我不能让你逍遥法外,你杀了这么多人,你必须留下为自己的行为承担后果。”

源姬怪异地笑了笑,“你凭什么认为你能拦下我?”

陆元青微笑着继续说:“你住在祝府,而张昭、王佐、肖长富等人都先后住过祝府,所以你可以神不知鬼不觉地将致幻的药物通过各种方式施加在他们的身上。贾延午是个例外,他那夜应该只是喝酒时偶遇张昭罢了,算是个倒霉鬼。至于你最后杀祝东楼,你知道官府已在暗中监视祝东楼,所以你没有亲自现身,你利用了如云。其实你早在教如云弹三味线的时候,就已把可以蛊惑神志的暗音植入了琴曲之中。虽然如云最初接近你的动机也并不怎么单纯,但是比起阿源姑娘的火候还是差了甚远。在下不由得庆幸,还好那夜如云姑娘为在下弹的是《凤求凰》,而不是什么《夜央曲》。你杀贾延午、张昭、王佐、肖长富、祝东楼,看似是用了不同的手法,实际上对于你来说只不过是调配可以使他们产生各色幻觉的不同药物罢了。而且我还发现了一个奇特的地方,那就是他们都没有见血,一具尸体都没有流血,这是为什么呢,阿源姑娘?”

第52章 风波鉴(21)天火之刑

阿源冷冷地看着陆元青,却听他继续说道:“清和源氏视杀人流血为幻术师的耻辱,失败的幻术师要接受族中最高的惩罚。家师第一次和我提起时,我就觉得这种规矩简直是莫名其妙。只要被杀之人流血了,那就代表幻术师失败了?请恕在下驽钝,苦苦思索了这么些年才得出一个令人捧腹的结论:血就是破解清和源氏幻术之谜的法宝,换言之,你的幻术命门就是血。这种说法或许会令人觉得很可笑,可是这世上的事物皆是如此诡异而奇妙地相生相克着,所以往往真相有时到最后就是这般令人惊叹的简单。”

阿源冷笑一声,“你的想法还真是无边无际。”可是她看到陆元青从袖口中抽出了一物之后,却惊慌地后退了一步。

陆元青握在手中的是一把匕首。只听他自言自语道:“这把刀和师父的‘逐月’比起来,简直就是云泥之别,不过它再不济也是一把利器,应该可以割破的吧?不过肯定痛得很……”他一边说一边抽出匕首慢慢横在了自己的手臂上。

阿源不可思议地看着陆元青又后退了一步,“你简直就是疯子!每一个将要被我杀死的人无一不是哭着喊着求我放过他,只有你这个疯子会想到拿刀去割自己的手臂。”

陆元青慢吞吞道:“所以他们最终无一幸免全都被你杀死了。我这个人没有什么优点,就是喜欢赌,而且我一般运气还不错。”说着他再不迟疑,手下用力,那寒光闪烁的匕首便在他的手臂上划开了一道伤口。

那伤口并不大,可是却有血顺着陆元青的手流淌下来。阿源的面色有些变了,她感到空气里全是令人难以忍受的血腥之气,她握紧伞柄又后退了几步。

本来极浓的雾气随着这血腥之气的蔓延开来似乎也消散了不少,那丝丝清明渐渐将汴城衙门前的景物浮现出来。

陆元青摸了摸手臂上的伤口,“看来你的幻阵帮不了你了。你不会武功,没有了那看似神秘难解的幻术护体,你根本不堪一击。过不了多久,衙门里的衙役们就会冲出来,那时候你那所谓幻术师的尊严就要荡然无存了,而那些等你回去的倭寇也会被一举成擒。你实在不该为了那可笑的尊严回来的,因为这世上原本就没有天衣无缝的杀人手法和永远不败的神话。”

阿源沉默了片刻却低声笑起来,“你懂得什么!幻术师因为长期接触各种毒花毒草,所以生命都会很短暂。幻术师的一生都不会经历失败,因为失败的那刻就是他们的死期。永远不失败的人生我早就厌倦了,所以我期待一个可以打败我的对手,因此看到了你的字条,我毫不犹豫地折返。你说得不错,今夜你和我之间只能活一个人,你识穿了我的幻术玄机,我没有什么可说的了,但是你要是以为这样你就赢得了最后的胜利,那就大错特错了。”

阿源一边说一边又后退了一步,她周身开始出现一种火焰般的颜色,随着她的后退越来越浓烈,“静舟先生有没有和你提过清和源氏族中最高的惩罚是什么?今夜就让你见识一下这‘天火之刑’吧。”

她周身的火焰之色越加明显,陆元青愣了片刻才恍然大悟,他猛地解开自己的外袍冲过去想要扑灭阿源周身的火焰,可是他那青袍才刚刚接触到阿源的身体就已经被烈焰吞噬了。

阿源的面目有些痛苦,“这味药从我成为幻术师的那一天开始日日服用,就是等我失败的那日来成就‘天火之刑’的,你以为你的衣袍能扑灭‘天火’吗?你很聪明,猜到了我的用意,可是你就算现在赶到码头也阻止不了收到我的信号而离开的同伴们了,所以这一局我才是最后的赢家。”

天火的烟雾很美丽也很轻盈,升到高空时五光十色,极为炫目,就算是在远处也能看得清清楚楚。这是阿源发出的最后的信号,给那些在北镇码头等她指令的同伴。

陆元青看着阿源痛苦的脸,却微微一叹道:“我能明白你为什么杀贾延午、张昭、王佐、肖长富、祝东楼,可我不明白你为什么杀陈言?你难道不知道他其实对你有情吗?”

阿源因疼痛而说话开始断断续续,“是他完成最后的书稿后求我杀他的,他说他求仁得仁、余愿已了,对这个肮脏的尘世已经没有任何留恋了,求我成全他。”

陆元青闻言却摇摇头,“不,你错了。是他成全了你,让你完成了你幻术杀人的最后一篇。还记得《虎女》最后那段描写吗?棺木中躺着的是他的妻子……和现实中的情形相比,他其实是想和你共结百年之约,只可惜他大概看出了你终究不是他想象中的那个阿源,所以他终于选择了沉默。我猜他对你有情,是因为他最终选择了成全你。”

阿源闻言只是静默,再也没有出声,只是恐怕陆元青也猜不到她是不能出声了还是不知道还能说些什么。

半个月之后,戚继光将军引领着他那令倭寇闻风丧胆的“戚家军”在浙、闽的沿海地域击沉了数艘倭寇的船舰,活捉了倭魁、倭酋等数人,并在他们的身上搜出了相当于大明水师三分之一的海卫边防图……

沈白接到父亲传来的戚继光将军大胜倭寇的战报之时,陆元青正坐在衙门院中的梨花树下一个人静静地下棋。五月梨花已经开到尾声,于是那大片大片的梨花雨便纷纷洒洒落在了他身上。

沈白静默地看他半晌才慢慢走出了书房。他静悄悄地坐在了陆元青的对面,看着他认真地思索着自己下一步棋的走势。

“元青,还好那夜邵鹰和玉棠及时通知了戚将军带领的大明水师,才能最终阻止了那批倭寇和他们妄图带走的海卫边防图。”

陆元青闻言轻轻摆手,“大人,观棋不语真君子啊。”

沈白一笑,“元青是怕我问那夜到底发生了什么事吧?”

陆元青执棋的手一顿,“大人,谁都有不想被别人知晓的过去,难道大人没有吗?”

第53章 古剑奇谈(1)金刀驸马(1)

沈白一笑,“元青想知道什么尽管问。”

陆元青又是摇摇头,“大人想用这个作为交换条件吗?大人到底对我好奇什么呢?来历、出身,还是我为什么留在汴城衙门里做师爷?我只是个普普通通的平凡百姓而已,算是出身书香门第,我爹是个教书先生,他和我娘是在汴城相识的,所以说我在这个汴城中所找寻的不过是当日他们眼中的点滴回忆而已。”

他看了看沈白的神色又是轻笑了一声,“大人一定不会信的,对吗?过于平凡的经历总是惹人怀疑,可是又有谁是天天在经历大风大浪的呢?难道非要我说其实在下身负奇冤想要复仇,不过复仇之路前途未卜,不知道还能不能再回来,所以在报仇之前来能带给我美好回忆的地方看上一看吗?这样的回答是不是更像是真的?”

沈白被陆元青的回答顶得一时有些哑然,却听陆元青继续道:“其实比起我,大人的来历才应该更加耐人寻味。虽然看似为人低调,可是那种不经意间流露出的豁达与聪慧却是令人格外记忆犹新;在京城应该很有背景,却从不主动向任何人炫耀自己的家世,我到现在都没从大人口中听过令尊是谁;明明是翰林出身,却到了这个汴城做了县令,可是大人似乎不以为意;一个小小的七品官却可以毫不费力地拿到一些隐秘的查案资料……大人,如果我是个好奇心很重的人,我会对大人的来历更加感兴趣,可是我问过大人一句吗?”

沈白看了看陆元青的神情,“如果元青问起,我自然会说。不过你如今救过笑儿,就算你不问起,我也愿意据实相告。说起我爹,元青应该并不陌生,他就是元青口中曾经提到过的沈从云沈大人,不过我爹当年还只是兵部右侍郎,如今他已是兵部尚书,位列三公了,就连那权势压人的严大学士,也要称我爹一声沈太傅……”

陆元青轻落一子,“果然是来历不凡,只是在下不明白,大人既是翰林院出身,想必当年必是一甲进士前三名,再加上大人的家世,怎么会只做这小县之中的芝麻小官呢?”

沈白一笑,“当年我确是一甲之列,但是那年风靡京师、占尽殊荣的状元公却不是在下。来汴城是我爹的安排,他老人家做事素来高瞻远瞩,唯独此事当初我比元青还更为不解,不过来了汴城这些时日之后我才知道我爹的用心和安排。元青觉得‘风波鉴’一案中的祝东楼其人如何?”

陆元青又落一子,“骄纵豪奢、傲慢荒淫、不学无术,是个标准的纨绔子弟。”

沈白点点头,“京城中的那些高官子弟皆是如此做派,相比起来祝东楼根本不算什么。说起来我也是官宦子弟,在纨绔子弟的圈子里想要不被孤立,就要和他们一样,可是那样的日子又岂是可以长久忍耐的?我爹深知我的脾气,所以他在我入翰林院三年之期时的院考中动用了一些关系……我最后没能留馆,就只能外委为他官了,然后我就来汴城上任了。临出京之时,我爹只是对我讲,汴城离京师不远,但毕竟不是京师,做事随我自己的心意就好,但是只记住:低调做官,用心查案。”

陆元青闻言终于停住了布棋的手,他抬起头看了看沈白黑白分明的眼,微微笑起来,“如今能称得起‘好官’这个词的为官者已经不多了。在下还是那句话,大人是个好官,在下留下来做这个衙门中的师爷也只是因为大人是个好官而已。在下无才无学,但是还是愿意在大人身边略尽绵薄之力。”直到我离开的那一日为止。陆元青在心底默默补上了这一句。

沈白也微微点点头,“元青,你救过笑儿,对我来说就不是外人。我之前查你,是因为你有可疑之处;我如今好奇你,只是出于关心而已。你的心里藏了太多的心事,这并不好。”

陆元青却是慢吞吞地将棋子一枚枚收进棋皿中,明显转移话题,“大人口中那当年风靡京师、占尽殊荣的状元公,却又不知是哪位?”

沈白不以为意地笑了笑道:“元青还记得我书房中那张巨幅泼墨山水画吗?”

陆元青点点头,“嗯,是署名波蓝的那幅画吗?”

沈白笑道:“不错,元青好记性。我应考那届的状元公正是聿波蓝。他就是元青口中抗击鞑靼英勇殉国的聿少春将军之子聿波蓝。”

聿波蓝……这个名字曾经有多么熟悉,如今听入耳中就有多么陌生。

陆元青默默地将最后一枚棋子放进棋皿中,才微微笑道:“这位聿公子是大人的好友?”

“本来不熟的,后来同入翰林院算是同僚,才有了多一些接触。”

陆元青微微点点头,“这位聿公子是个怎样的人?”

沈白却是神秘一笑,“我和元青说,元青可能会觉得我夸大其词,等元青亲眼见过聿公子就知道了。”

陆元青收棋盘的动作一顿,“难道这位聿公子要来汴城?”

“不是。”沈白笑道,“是我要进京,顺便送笑儿回去。笑儿一直缠着我说让我邀元青一起返京,所以我是想问问元青的意思。”

“返京?”陆元青呆呆地看着沈白,“大人为何要返京?”

“为了恭贺我这位同年聿波蓝公子的大婚之喜。”沈白轻笑道。

陆元青低头道:“是吗?这般大张旗鼓的婚事,恐怕这位聿公子娶的必是了不得的女子吧。”

沈白点头道:“元青说得不错,聿兄要娶的正是当今皇上的第三女--宁安公主朱禄贞。”

娶公主?

陆元青心底泛上一丝不知是悲是喜的滋味。他果然是应该娶公主的人。这样也很好啊,真的很好。

沈白见陆元青低头不语又问道:“元青的意思呢?要不要一起去京城?”

陆元青欣然笑道:“能够迎娶公主应该是全天下男人的夙愿吧?在下虽没有这等福分,去见识见识凑凑热闹也好。”

沈白摇头笑道:“全天下男人?元青,沈某可从未觉得娶公主有什么乐趣!不过元青愿意同行却是甚好,否则笑儿那丫头有得闹了。”

两日后,几人启程前往京城。从汴城到京城的路并不远,快马往返二日即可,不过加上个陆元青却拖缓了众人的速度,原因无他,仅仅是因为他骑的不是什么快马,而是一头瘦驴,陆元青还有模有样地给这驴起了个名字--小灰。

说起这头瘦驴的来历,也是有意思得很。陆元青答应沈白一起前往京城,一来是护送对他“恋恋不舍”的沈大小姐回府,二来是想见识见识皇家婚嫁的气派。不过沈白毕竟身为一县之父母官,虽因破了“风波鉴”一案从而协助戚继光将军截获了倭寇手中的海防图而受到了皇帝的褒奖,获邀参加皇室之喜,但是毕竟不能耽搁太久时间,所以沈白否决了坐轿的提议,命每人皆骑快马进京。

沈笑和青黛主仆自不必说,本就是骑马来的,如今骑马回去自然无虞。邵鹰和宋玉棠本就是习武之人,骑马而行也无不妥。沈白既然提议骑马,那自然是因为他会骑马。那么剩下的就只有陆元青了。

“元青不会骑马?”沈白奇怪道。

陆元青惭愧地一笑,“万物皆有灵,马也是有灵性之物,实在不该任意骑坐。”

宋玉棠嘲讽道:“不会骑就说不会骑,拐弯抹角的做什么!”

沈笑闻言立刻不悦,她如今可以说是和陆元青同仇敌忾,“宋玉棠,小陆那是心地善良,马儿怎么了?马儿的腿不是腿吗?”沈大小姐再次纠结此问题,让宋玉棠立刻闭上了嘴。

陆元青闻言赞道:“沈小姐这般爱惜马匹之人实在是令人敬佩。”沈笑闻言脸红低头。

邵鹰见状冷哼一声别过脸低骂道:“陆书呆就是麻烦,还是留在衙门里吧。”

陆元青闻言好脾气地说道:“在下是没有任何意见的,只怕沈小姐不欢喜。”

宋玉棠立马道:“炫耀什么?!”

沈笑马上反击道:“宋玉棠!”

沈白见“吵成一团”的诸人,却是微微一笑,“元青,选匹马吧,明日就要启程了。”

衙门中除了沈白几人的坐骑,还有几匹闲马可供挑选,如今陆元青就是对着马槽中和他大眼瞪小眼的几匹马犯了难。

那几匹马见到陆元青靠近皆是一副默默退后状,所以折腾了半天,别说上马,连马毛也没碰到一撮儿。

宋玉棠道:“真是人见人烦。”

邵鹰顺口接道:“马见马厌。”然后二人怪异地对视一眼,在“嘲笑”陆元青的事情上,他们倒是难得地达成了一致,不过只怕二人心底所想各有不同吧。

沈白走近,“元青挑了哪一匹?”

陆元青为难道:“在下和这些马似乎没有什么缘分。”

沈笑笑道:“小陆说的没错,选马也是靠缘分的,府中的马不合适,我们去集市买一匹吧!啊,小白哥哥?”

沈白点头道:“也好,就买一匹吧。”小丫头的心思做哥哥的又岂会不知?不过他有种感觉,他的妹妹定是空欢喜一场!不过只要把她顺利交给爹,他的包袱就算放下了,在此前就暂时依她吧。

第54章 古剑奇谈(1)金刀驸马(2)

汴城的南镇有个热闹的集市,一般过了晌午才开始人来人往,所以几人吃过了午饭出门,到了那里正合适。

琳琅满目的集市吸引了沈笑的注意,她一路拉着青黛钻来钻去,看得沈白不住叹气。沈笑还是少女心性,几日前的梦魇似乎并没有在她心里留下任何阴霾。陆元青看着她笑得天真灿烂的脸庞竟然觉得一阵羡慕,能这样简单地幸福着,真难得。

问过几个卖马的贩子,都没有遇到和陆元青有“缘分”的那匹马,几个人却是走得有些累了,便寻了个茶摊喝茶。

宋玉棠不满地哼哼道:“邵鹰真有先见之明,我该学他不跟来的。”

沈笑一边喝茶一边不忘和他斗嘴:“又没人叫你跟来,是你自己要跟,倒怪旁人!”

宋玉棠无奈道:“大小姐,我要护卫公子的安危。”

沈笑翻翻白眼,“大街上能有什么事?”

沈白倒是低头安静地喝茶,再抬起头的时候却发现陆元青端着茶碗正在找着什么,便好奇道:“元青在找什么?”

陆元青道:“奇怪,有什么东西好像舔了一下我的手背。”正说着,似是要印证陆元青所言非虚,一颗毛茸茸的脑袋自桌底抬了起来,还应景地叫了一声。

沈笑大叫一声跳了起来,差点儿没掀翻桌子,“这是谁家的驴,躲在桌底吓人!真丑!”

原来几人喝茶的桌底还藏了一头驴!这倒是头会享福的驴,此刻晌午刚过,日头正晒,这驴倒是聪明地给自己找了个好地方休息。

不过这驴聪明归聪明,却是丑得很。大肚子、小短腿,秃毛还大小眼。难怪沈笑嫌弃它。

几人正议论不停,却听茶摊的胖老头接口道:“这驴是隔壁王老头的驴,这驴长得丑,王老头卖了数日,也无人问津。王老头拜托我说我这茶摊有客流,帮他搭个买驴人。啧啧,依我看这驴享福也享不了几天了,王老头说了,再卖不出去就把它宰了卖驴肉!”

陆元青却是感兴趣地接口道:“这驴虽然生得不甚伶俐,可是将它宰了卖肉却也实在残忍了些。”

胖老头道:“唉,没法子啊,王老头的儿子得了病急需诊治,需要钱啊,不卖驴哪有钱啊?要说这驴也是给王老头家出过力的啊,样子丑些,但是磨磨是头好驴啊。”

胖老头正说着,一名一脸愁容的干瘪老汉走了过来,“咋?他叔,这驴还是没人买吗?”

“可不是说嘛!”胖老头一边擦汗一边道。

那舔了陆元青的驴仍旧不知愁地靠过来,想再纠缠一下陆元青。那王老头一眼看到便没好气地扯过了驴耳朵,“不争气的东西!你舔脏了人家客人的衣服可怎么好!”

那驴耳朵吃痛便挣扎起来,惹得王老头更加生气,抡起手中的旱烟袋便冲驴的身上打去,“让你跑,让你躲!”那驴子见状却更加凄厉地叫起来。

一只细瘦的胳膊架住了王老头挥舞着旱烟袋的手,手的主人慢吞吞说道:“老爹的这驴在下买了,莫要再打它了。”

沈白勒住了马缰绳,等着身后骑着驴的陆元青慢吞吞地赶上来,“元青为何要买下这头驴呢?”

陆元青坐在驴背上自在道:“大人之前不是问过吗?在下只是觉得这驴模样丑,所以不会有人偷它,自然也就不会丢。在下小气得很,花了银子买的驴要是被偷了就冤枉了。”

沈白却是轻笑摇头,“如果是为了钱,又有谁会花二十两银子买下这头丑驴呢?”

没错,陆元青花了二十两银子买下了这头秃毛驴!那卖驴的王老汉是赌气之下说的二十两,他本以为这位“仗义护驴”的书生公子听到这么不靠谱的驴价定会气呼呼地甩手离去,没想到他连不字都未说一个就答应了。直到几人走后,王老汉看着手里那二十两银子,还觉得是在做梦。

沈白微微打量他这位师爷的侧脸,白净文气中偏偏带着一点儿呆气,他的这种呆气在他查案时的精明衬托之下,却更显得有趣。

沈白又放慢了一点儿速度以期可以与陆元青并行,“元青其实是因为那老汉急着用钱想给儿子治病,所以才买下这头驴的吧?”沈白没有说的是他后来又令宋玉棠返回去给了那老汉一百两,在他看来如今他是这汴城的县令,那么这便是他的分内之事了。

陆元青却是毫不在意地一笑道:“这天下可怜之人甚多,只对一人之小恩小惠又有何好炫耀?”他一边说一边摸了摸驴子的长耳朵,“这驴只是生得丑些罢了,又何错之有?难道非要眼看它变成一盘驴肉吗?”

沈白却是点头一笑,“元青当真不会骑马吗?”

陆元青摇摇头,“骑驴也好,骑马也好,都是骑罢了。对在下来说也无甚区别。况且这驴子和那些自以为神骏的马儿相比更喜欢我这个主人,它有这种认知感,说明它有慧根,难能可贵啊。在下决定从此便不骑马,只骑驴了。”

沈白闻言忍不住笑起来。驴子和骏马的主人相谈甚欢,可是沈白骑的这匹骏马却极为不屑和这头秃毛驴并行,在去往京城的路上不住打着响鼻抗议。

四日之后,几人到达京城。京城作为帝都,其气派与繁华自不必说。一路行来,两旁的店铺客满盈门,一派好不热闹的繁华之景。

沈笑回到了她的“地盘”显得更加欢悦,她终于暂时舍弃了纠缠了一路的小陆,奔向了她的小白哥哥,“小白哥哥,我饿了,我要吃得意楼的鸭翅。”

沈白安抚道:“好,就依笑儿吧。”

得意楼的全名其实叫做“春风得意楼”,经过沈白一讲,众人才知道这酒楼名字的来源也是和那位当年风靡京师、占尽殊荣的状元公聿波蓝公子有着很深的渊源。

“聿兄没有考中状元之前很喜欢来这里小坐,因为那时此楼还是个小店,客人也不多,所以他喜欢在这里安静地看书。不过就是因为他总来这里,所以这里的生意慢慢越来越火,只是这里因为他红火起来人来人往之后,他却渐渐不再来了。后来他中了状元,这家店的老板借着他的名头便改名为如今的‘春风得意楼’,然后这店也越来越大,如今在京城也算得上是一等一的酒楼了。”

陆元青不解道:“还未中状元就有人因他而来这春风得意楼?”

沈笑接道:“小陆你亲自见过聿哥哥就会知道为何了。”她本想卖个关子,可是却见陆元青丝毫不理睬地低下了头,便撅嘴道:“因为聿哥哥总是在这里看书,所以后来悄悄来看他的女子越来越多,所以这家店的生意才会越来越好……”说完后见陆元青依然低着头便不依道:“小陆!”

陆元青慢吞吞地抬起头,“怎么鸭翅还未上来?”又看了看沈笑的神情,“啊,原来这位聿公子是这样风采出众的翩翩公子啊,难怪了。沈小姐是不是也倾心过这位聿公子呢?”

沈笑忙摆手,“我才没有呢!聿哥哥样貌虽然很俊美,可是他冷漠的性情却让人难以靠近,我都奇怪小白哥哥是怎么和他熟识起来的。”

沈白却是笑着摸了摸沈笑的头,“聿兄的事你这小丫头哪里会明白的。”

沈笑闻言不满地哼了一声,不过很快就被上桌的鸭翅吸引住了心神,那小小的不快也便烟消云散了。

陆元青也夹了一块鸭翅放进嘴里嚼了嚼,味道依然和记忆中的一样,只不过那时为他来这春风得意楼买鸭翅的人早已与他形同陌路了。那时还没有春风得意楼,那时他喜欢在这里静静地看书。

沈白见陆元青吃个鸭翅也能呆住便笑道:“元青,这鸭翅味道如何?”

只见前一刻还在发呆的某人闻言却是温和地一笑,“盛名之下,其实难副。好名声想要从头维持到尾,其实并不容易。做人如此,做鸭翅也是如此。”

沈白好奇道:“元青也吃过这春风得意楼的鸭翅?”

陆元青慢吞吞地擦了擦嘴,“吃过,很久以前的事了,不过却不是春风得意楼的。”

宋玉棠反驳道:“你那是在哪里吃过的?这春风得意楼的鸭翅可是很出名的,岂是你吃的寻常鸭翅可比的?”

邵鹰却是难得地应和陆元青道:“陆书呆所言不错,这鸭翅的味道确实不如从前。”

沈白笑道:“原来邵鹰也曾是这里的食客?”

邵鹰却是哼了一声,“老子曾经有幸尝过……”

此刻正是吃饭的时候,客来客往的很是喧哗。

邻桌坐了几位衣着不凡的男子正在边喝酒边聊天:“做官做人能到聿波蓝这份上,真令人羡慕。”

说话之人是个年轻的公子,一身华袍却掩不住他酒色财气早已沾满之态。坐在他左手边的男子一拍他的肩膀,“佟公子想必是羡慕他了吧?”

“羡慕?你们谁不羡慕?年纪轻轻的就已入了内阁,前途不可限量,如今又要娶公主啦,那以后还不飞上天去?听说皇上极为宠爱这三公主啊,这公主喜欢的人,皇上又岂会不喜欢?这不,月底才会举行大婚之礼,可是这聿波蓝的封号早已定下来了。啧啧,‘金刀驸马’,皇上亲赐金刀一把,恩赐觐见可佩刀入内,这是何等荣耀之事啊!”那一脸酒色之气的佟公子一脸不忿之情,一边说一边把手中的酒一饮而尽。

第55章 古剑奇谈(2)古剑之谈

坐在佟公子对面的一位矮个子公子压低了声音道:“要说这聿波蓝的运气可真是好,以前能得那前任刑部尚书厉奉元的赏识,差点儿做了他家的乘龙快婿,如今又攀上了公主,啧啧,不过那小子的皮相就是好啊。”

那显然有些喝高了的佟公子却骂道:“狗屎运!姓聿的要是当初娶了厉奉元的女儿,如今别说是做官,恐怕性命都要不保。不过也是个见风使舵、趋利避害的主儿,炫耀什么?!靠着一张脸攀上公主,呸!”

佟公子身侧的那位公子却不怀好意道:“人家当年可是名动京师的状元公,嘿嘿,那一身红袍跨马游街时的壮观景象都够常人艳羡一辈子了呢!一直以来去给聿波蓝保媒的人可少吗?其中也不乏显贵之女,也没见他动心半个。不是一直说着早已与那厉家小姐订有婚约了吗?我看啊,人家是有眼光。想当初那厉奉元也是官居极品之人啊,谁会舍马骑驴啊?不过还是要说这聿波蓝有远见,后来厉家出事了,不也是立刻撇清关系了吗?正所谓识时务者为俊杰,人家有才有貌又有远见和手腕,岂是你我比得了的?”

说话的公子左手边还有一位穿得跟花蝴蝶一般艳丽的公子神秘兮兮道:“说到这厉家还真有件奇事,不知诸位贤兄可听说了?”

那姓佟的公子便道:“马兄说的可是那对古剑吗?”

姓马的“花蝴蝶”神秘一笑,“据说这对古剑曾经是那位厉家小姐的兵器,叫什么‘雌雄双剑’的,后来厉家获罪之后满门抄斩,这对古剑就到了聿波蓝的手里。听说这对古剑来历不小,是什么世外高人赠予那厉家小姐的。这聿波蓝倒是个好命的人,好事全让他一人独占了。”

佟公子身侧的那位公子闻言摇头道:“自古所谓的古剑都有很多传说,邪门得很。再说了那剑再好也是死人用过的,还是惨死的人用过的,嘿,晦气得很!这剑啊再值钱白送给我,我也不敢要啊,偏偏姓聿的还当宝贝。”

佟公子闻言却讥讽道:“刚刚王兄不才说过人家聿波蓝独具慧眼吗?王兄怎么不想想这聿波蓝这般看重此剑,或许真有什么别的名堂呢?”

那小个子见二人话越说越僵,忙打圆场道:“嗨,我说佟兄、王兄,这是何必呢?自家兄弟为个外人伤了和气不值啊,来来来,喝酒喝酒。”

邻桌这几位的“高论”一点儿也没漏下,全被旁桌的沈白诸人听得一清二楚。

沈笑先愤愤道:“背后议论聿哥哥,没品行!”

宋玉棠忙应和道:“纨绔子弟,多是无稽之谈。”

邵鹰索性扔下筷子不吃了,不知想什么想得出神。

沈白依旧如常吃饭,微微抬头却见陆元青状似冥思苦想一般的烦恼,便问道:“元青在想什么?”

陆元青困惑道:“在下在想,这对古剑真的这么值钱吗?”

邵鹰闻听此言却冷声道:“老子觉得这对古剑的价值根本就不在于它是不是值钱!有些东西之所以对自己珍贵,往往不是因为物本身,而是因为使用它的人而已。”

陆元青闻言似是有些惊讶地抬起头看向邵鹰,却顺着他坐着的方向看见刚刚高谈阔论的几人旁边的雅间帘子微微被掀起,一只修长精致的手露了出来,顺着那将帘子挑起的手往上看去,陆元青看到了手主人的脸,然后他呆住了。

似是察觉到陆元青神情有异,同桌吃饭的几人皆抬头向身后望去。

那人挑帘子从雅间中走了出来,本来极简单极自然的动作由他做出来,却令观者觉得仿似在欣赏一幅动态的秀美画卷。没错,这人就如同从画卷中突然走出的仙人一般,摄住了所有人的眼光。

他的身形、他的眉眼、他的神情无一不让人赏心悦目。

他的面容出众却神情冷漠,他似有似无地看向刚刚高谈阔论的那几名男子,却见刚刚还大放厥词的几人全都无声无息地静了下去,似乎刚刚他们的谈论只是别人错听了的玩笑一般。

男子的嘴角勾起了一抹浅到不能再浅的讥讽笑意,他漠不关心地想要转头,却突然发现那几人身后桌上一人直勾勾看向自己。

从小到大这样的眼神伴随他成长,早已厌倦到令他无动于衷,可是他还是向着那眼神主人所坐的那桌走了过去,只因为他看到那桌上还有另一个笑意闲适的男子在向他点头示意,所以他忽略了那眼神的主人,直接向那对他微笑着的男子走了过去。

“聿兄,别来无恙。”沈白笑着对吸引众人目光的男子打招呼。

聿波蓝却是极为随意地对身后的小二吩咐道:“给我加把椅子。”而后才对沈白微微笑了笑,“沈兄原来已经到了京师,怎么没告知我呢?”

沈白微笑道:“刚刚到而已,笑儿这丫头吵着要吃这里的鸭翅,所以先来这里了,没想到倒巧遇聿兄了。”

聿波蓝这才扭头看了看沈笑,“沈小姐也在?”

“聿哥哥,你总是这么见外,叫我笑儿就好。”

聿波蓝微微扫了眼桌上的众人,不可避免地又看到了刚刚注视他的人,见那主人看起来有些呆气的脸,他说道:“沈兄,不为我介绍一下这几位朋友是谁吗?”能被沈白所看重的人绝不会像表面看起来那么简单的。

沈白略微笑了笑,“我妹妹沈笑和她的婢女青黛;这是玉棠,你见过的;这位是我在汴城任上的捕头邵鹰……”最后他看向陆元青,“这是我的师爷陆元青。”

聿波蓝的眼光在邵鹰的身上微微停留,最后留在了陆元青的身上,他就是刚刚一直盯住自己不放的人。

陆元青见聿波蓝的眼光扫过来,便客气地点头道:“原来是聿公子,久仰大名。”

“久仰?”聿波蓝的口气却冷淡得不带任何修饰,“我和这位陆师爷是第一次见面,何谈久仰?”

陆元青却是不以为意地解释道:“在下曾有幸在沈大人的书房中见识过聿公子的一张巨幅泼墨山水画。”

“你很懂画?”聿波蓝反问。

陆元青尴尬一笑,“不怎么懂。”

聿波蓝接着反问:“那何谈久仰?”

怎么又绕回来了?

沈白见状一笑,“还未向聿兄道喜,听说月底就要大婚了,恭祝未来的驸马爷了。”

聿波蓝却勾起一抹令人看不透的笑意,“恭喜?也许真心恭喜我的只有沈兄一人吧?大婚之后我才会搬进驸马府,如今我还住在以前的府里,沈兄,今夜来我府上吧!我们不醉不归。”

却听邵鹰哼了一声,“怎么?驸马爷都不邀我等,只请沈大人一人不成?”

“就是就是!”沈笑也附和道。

“承蒙不弃,诸位一起来便是。”聿波蓝说得无可无不可。

沈白看了一眼陆元青,却见他不发一言。

聿波蓝的府邸离春风得意楼并不远,所以沈白几人只是牵马而行。聿波蓝是坐轿而来,所以还是坐轿离去,看来他极不喜欢抛头露面。

见聿波蓝的轿子渐渐走远,宋玉棠才对沈白道:“公子,我怎么觉得聿公子越来越古怪了呢?”

“嗯,没错没错!”沈笑倒是难得地应和宋玉棠,“小白哥哥,我觉得聿哥哥以前虽然也是不怎么喜欢说话,可是他看起来还是好顺眼,怎么如今我感觉他这般陌生呢?”

沈白也是轻微地点点头,“不过才数月不见,为何会觉得他有了一些变化呢?”

邵鹰却是冷笑一声,“恐怕大人和这位聿公子原本也没有多熟悉吧?再熟悉的人也有不为人知的一面。”

沈笑皱了皱鼻子,“邵哥哥说话我听着怎么觉得好可怕呢!”

许久不见陆元青说话,沈白颇有些不习惯,回头找他,却见他正对着春风得意楼的大门口发呆。

“元青?”沈白走到他的近前,“怎么?哪里不妥吗?”

“没有。”陆元青慢吞吞道,“大人,今夜要去那聿波蓝的府上吗?”

沈白点点头,“不是已经约好了吗?怎么?元青不想去吗?”

陆元青点点头,“是,不怎么想去。”

沈白一笑,“是不是刚刚聿兄言语冒犯让元青对他心有不满了?”

陆元青一笑道:“怎么会?我只是在想大人和这位聿公子并不像我以为的那般亲近。”

“如果元青见过他待旁人是如何的,就会知晓聿兄对沈某的态度已经很是亲近了。”沈白一边摇头一边轻声解释。

是吗?原来这些年来他也变了不少。

两人跟上众人的脚步,却见沈笑挤到陆元青的身边,“小陆,我不想去聿哥哥的府上,你陪我去看影子戏好不好?”

“嗯。”陆元青温和一笑,“能有幸和沈小姐去看影子戏,自然是比看个不相熟之人的脸色好得多。”

邵鹰却是闻言讥讽道:“影子戏?哼!你这书呆子不想去见识一下那有名的雌雄双剑吗?”

陆元青立刻摇头,“邵铺头没听刚刚得意楼中那几位说的话吗?凡是古剑都邪门得很,尤其还是死人用过的,听着就很晦气。”

邵鹰不屑地瞥他一眼,“老子对此剑仰慕已久,今夜定要一睹风采。”

陆元青点头道:“道不同不相为谋,看影子戏的留下,去聿府的请便。”

一直走在一起的六人就此分道扬镳。沈白、宋玉棠、邵鹰三人去聿府;沈笑、青黛、陆元青去看影子戏。

将几人的马匹交代宋玉棠牵回沈府后,沈白又嘱咐道:“有劳元青照顾一下笑儿,我爹出京未归,你们晚间早些回沈府就是。”临别时又叮嘱了沈笑几句,几人才分别。

沈笑不愧是到了自己熟悉的地方,逛了东边又想逛西边,说是去看影子戏,可是影子戏是晚上掌灯后来表演的,所以沈笑名正言顺地拉着陆元青陪她整整一个下午。

青黛本以为陆元青会中途不高兴甩手走人,可是他自始至终都没有表现出任何的不耐烦,甚至对沈笑喋喋不休的讲解听得笑意盎然、极有兴致。

至此连青黛也不由得开始注意陆元青,原因无他,这种好脾气的公子真是过了这个村就没有这个店了!聿公子的容貌算是俊美无双了,可是他的脾气可不是一般人受得了的。她还是比较喜欢温柔体贴的公子,就像陆师爷。

天色微微擦黑,街上开始零零星星地出现点点灯火,此刻正是申初刚过。

沈笑主仆还有陆元青此刻正坐在一家小店里吃着灌汤包。看着沈笑汤汁喷到鼻子上的可笑样子,陆元青摇头微微一笑才掏出帕子为她擦了擦顺便取笑道:“沈小姐吃得太急,恐怕搞错了鼻子和嘴巴的位置。”

“沈小姐……”沈笑不满地嘟起嘴,“叫起来不拗口吗?笑儿叫起来多顺口啊,是吧青黛?”生怕青黛又说出过于“老实”的话,所以沈笑一直冲她使眼色。

青黛却不知是没看到还是假装没看到,“不会啊,沈小姐很顺口啊,笑儿还有儿音才拗口吧?”

沈笑闻言气结,一把抢过青黛面前的盘子,“少吃点儿吧,吃多了猪油,脑子更不好使!”

青黛哪里肯让,一场盘子争夺战就在陆元青的面前展开了。

陆某人一边看着面前的“表演”,一边斯文地吃着自己盘中的汤包,只觉得十分惬意。因为心情不错,所以他慢条斯理地吃完后,又好心地帮沈笑主仆二人都擦了擦因为抢夺汤包而溅到脸上的汤汁。

第56章 古剑奇谈(3)一剑封喉

沈笑大力推荐的影子戏倒是很有意思,隔着布幕看着在后背光照耀下而投影到布幕上的影子道具活灵活现地演出一幕幕人间悲喜剧,看着那些影子在皮影艺人的巧手下显出瑰丽而晶莹剔透的独特美感,让观者不由得微笑感慨。

今夜影子戏演的戏码是“红线女魏城盗宝盒”的故事。在演到鸿现从田承嗣的枕畔盗得宝盒之时,沈笑拍手赞道:“我就欣赏像鸿现一样智谋、胆识和武艺都超群的女子,我觉得那样的女子才配得上我的小白哥哥。”

陆元青闻言笑了笑,“看来沈大人在沈小姐的眼中真是这世上最好的男子了。”

沈笑得意道:“那自然是……”她扫了一眼陆元青的侧脸又改口道,“不对,除了小陆,小白哥哥是我觉得这世上最好的男子。”

陆元青笑着摇摇头,“在下岂能和大人相比?”

沈笑却一脸欣喜,“小陆你不知道吗?那日我从棺材中醒来看到你温柔呼唤我时的那张脸,我就在想救我脱离苦海的那个人终于出现了,你就是我一直在等的那个人。”

每个女子大概都做过这样的美梦吧?在那个美丽得近乎不真实的梦境里,女子会幻想她的情郎是个顶天立地的英雄,然后他威风凛凛地出现在自己的面前拯救自己于危险苦难之中……

看着沈笑天真的侧脸,陆元青在心底涌上了一股无奈,他该如何让这个笑起来一脸稚气的少女明白他根本就不是那个她以为可以带给她所憧憬的一切的那个人,因为他从来就没有这个资格,无论是从前、现在或者以后,都没有任何的可能。

沈笑今夜兴致颇好,她兴致勃勃地拉着陆元青看了一场又一场影子戏,看到最后青黛都止不住哈欠连天了才罢休。

已经是二更天,行走在稍显冷清的京城长街上,沈笑依旧兴奋不已,“小陆,我们明晚还去看影子戏,好不好?”

陆元青笑笑道:“今日不议明日之事。”

见沈笑微微撅嘴,陆元青便向青黛道:“青黛带路吧,回沈府。沈小姐累了一天也该休息了,要是明日大人见不到神采奕奕的沈小姐,在下恐怕要被大人责怪的。”

三人说说笑笑一路往沈府的方向走,不过刚刚拐上了另一条街口,就和迎面而来的一队小跑前行的队伍相遇,只见那队人马整齐的步伐,清一色的飞鱼服、绣春刀,是锦衣卫。

那队锦衣卫和沈笑三人错身而过。沈笑哼了一声,“这么大半夜的还出动整队的锦衣卫,一定是出了什么大事吧?哼,锦衣卫出现的地方保准没好事!”

或许是夜太沉太静了,或许是沈笑的骂声太响亮了,所以那已经错身过去的锦衣卫队伍蓦然停了下来,为首的一人对身后的数人微微摆手示意,却静悄悄地一人折返。

那人中等身材,身形有些高瘦,见沈笑三人扭头正要继续前行,遂轻飘飘地喊了一声:“沈小姐,请留步。”

沈笑闻言扭头看去,一人似笑非笑的脸映入了眼帘。却听沈笑骂道:“梁靖,原来是你啊!大半夜的又去骚扰哪户官员啊?”

那被唤作梁靖的锦衣卫一边笑着一边上前,“怎么沈小姐这般晚了还在外晃荡,不怕发生什么不测吗?”

“呸!狗嘴吐不出象牙来,我爹说的一点儿都没有错。”沈笑叉腰骂道。

陆元青静静地打量梁靖身上的官服,原来是个五品镇抚。

却听梁靖闻言赶忙告饶道:“好了好了,我错了大小姐,您老可千万别在沈老大人面前告我的状,成吗?”

陆元青闻言心底一笑,原来是沈家的熟人,难怪沈笑会如此肆无忌惮。

沈笑大模大样道:“算了,本小姐不和你一般计较。你说这么晚了你带着一队人马是要去哪里啊?”

梁靖苦笑道:“这是机密不能说。”见沈笑闻言瞪眼又忙道:“好好,我说还不行吗!”说罢又看了陆元青一眼,“这位是……”

陆元青闻言刚要自我介绍一下,却听沈笑道:“这是小陆,不是外人,快说!”

梁靖愁眉苦脸道:“我真是多嘴!刚刚喊这一嗓子干什么?!”

沈笑闻言猛地拍他胳膊一下,梁靖无奈地低呼一声:“我说你能不能在我手下面前给我留点儿面子啊!我刚刚喊你还不是担心你的安危,京中刚刚出事了。”

沈笑不以为意,“出事!天子脚下能出什么事?”

梁靖正色道:“太常寺少卿佟大人的公子佟少延、户部郎中王大人的公子王仁允、礼部主事方大人之子方长华,还有通政使马大人之子马千松刚刚被发现分别死在了禁城东、西、南、北四座城楼的城墙不远处。顺天府的人已经大致查过了,皆是因脖颈之上的剑伤而死,而且是一剑封喉。”

沈笑闻言瞪大了眼,“一剑封喉?好厉害啊!”

梁靖闻听沈笑之言正是哭笑不得之时,却听沈笑身旁一直沉默不语的年轻人问道:“敢问这位梁大人,这王公子、方公子、马公子和佟公子都只是普通文人吗?他们可都有武艺在身?”

所谓一剑封喉,指的其实是使剑的高手在最短的时间内击中了对方的要害,对方尚且来不及有所反抗,就已被置于死地。

如果这被一剑封喉的几人都不会武功的话,或许还比较容易得手,如果这几人都不是泛泛之辈的话,那么这将四人一剑封喉的凶手该是个何等可怕的高手!所以陆元青才有此一问。

梁靖听到问话才惊讶地转头看着这位不甚起眼的年轻人。一身青袍微微有些旧,身形看起来有些瘦弱,面容虽然白净却有几分呆气。

“我和这几位公子都没有什么深交,不过听说这位马公子去年也是参试过武科考的,他虽然个子不高,却是身手灵活。对了,我手下的几名新晋力士都是武考选拔上来的,我听他们闲聊时说过。不多说了,我还要赶去东城封锁城门。笑儿妹妹,出了这样的案子,听说沈老大人也不在京中,晚上还是不要出门了,回府去吧。我先走了。”梁靖紧走了几步微微举手示意,刚刚那队锦衣卫又开始整齐地小跑前行了。

待梁靖走远了,陆元青才问道:“这位梁大人似乎和沈小姐很熟?”

沈笑哼了一声,“什么梁大人,他是我爹在军中时的老部下之子,老部下战死了,我爹就一直提携照拂他。他和我从小一起长大的。梁大人?虽说他如今比小白哥哥官阶还高,可是让我叫那个鼻涕鬼为梁大人,我可叫不出来。”

陆元青闻言微微一顿,原来是青梅竹马啊!曾几何时,感觉似乎是很久以前了,他也有这样的一位青梅竹马,那曾经一起长大的伙伴如今该去何方找寻呢?也许从他们拔剑相向的那一刻开始,一切就都回不了头了……

就算如今再次相逢在这京城的长街上,也会形同陌路了吧?故人相逢不知名……他说何谈久仰?是啊,从何谈起呢?

微微起了风,沈笑的声音顺风飞远,“想来这顺天府尹的好日子要过到头了,死了四位高官之子,那几个老头岂能与他善罢甘休!要说这行凶之人也真胆大妄为,竟敢在皇城脚下连杀四位官宦子弟。小陆,你怎么不说话?”

陆元青的声音有些低,“沈小姐,很晚了,回府吧。”他一边说一边回望了一眼那队锦衣卫消失的方向。这个夜晚有些令人不安,似乎有些事在悄悄地发生着。

不过是隔了一夜,这四位高官之子的死讯已经在京城蔓延开来,百姓们不知从何处听到了风声,捕风捉影地乱说一气--

听说了吗?昨晚有人一连杀了四位当朝大官的儿子,这杀人的可真不得了啊!

是啊是啊,不过真该杀,这几个没一个好东西啊,尤其那个姓佟的,前几天还抢了一户做豆腐家的女儿啊!

我说你可别乱说啊,小心把你当凶手抓起来。

抓我干啥?我又没有那一剑封喉的本事。不过这事可真邪门!对了,听说了吗,今早准驸马爷聿公子请了顺天府尹去他的府上,说他府中的那对古剑上有血迹!

哎哟,聿公子府上的那对怪剑真的出事了?难道说昨夜的命案和聿府有关?

呸!胡说!聿公子那么好的人怎么会和命案有关?!

陆元青接云吞碗的手微微顿住,他呆愣了一下,却听递他云吞的掌柜说道:“公子,云吞汤洒到你手上了,小心烫啊。”

陆元青回过神后微笑道谢,提着给沈笑买的云吞慢慢地往沈府走去。不过是起早去以前常吃云吞的那家店铺吃早点顺便给沈笑捎回去一些,但这一路上的听闻已经足够让人惊心,看来昨夜除了命案,还发生了一些别的事,和聿府有关。那沈白他们呢?

枯等了一个上午也不见沈白三人回府,陆元青心底那种隐隐不安的感觉慢慢变得强烈起来,沈笑更是吵嚷着要出府去找他们三人,被陆元青连哄带骗地安抚住了,然后他一人悄悄地离开了沈府。

聿波蓝的府邸他曾经走过千百次,在聿波蓝最初离开他家搬到新翻修的府邸之初,他几乎日日都走过这条路去他的新府找他。

多年之后,再次站在聿府门前,府前华美的廊柱,巍峨的石雕依然如同昨日一般熟悉,可是心,已远隔天涯。

如同陆元青的预料一般,聿府的门前站满了锦衣卫,一排排一队队。看来传言是真的,聿府中的古剑上有血,而昨夜恰巧有四位高官之子被杀了。沈白几人不能离开聿府,大概也是因为聿府已被锦衣卫封锁了。也对,死的不是寻常百姓而是高官之子,出动锦衣卫也无可厚非。

陆元青不动声色地在聿府的对街徘徊了一个时辰,借着挑选对街上各种店铺中的小玩意打掩护,暗暗记下了锦衣卫换岗的次数和时间。

白天想要进入聿府实在是非常困难而且太过显眼,如今只能先回沈府。沈老大人不在府中,沈白如今身陷聿府自然不能分神照顾沈笑,所以如今稳住沈笑才是关键。沈白如今处境如何,陆元青无法猜想,但是不要让沈笑出事大概就是对沈白最好的交代吧。

陆元青依旧记得当时沈笑失踪之时沈白的失态,他很关心他的妹妹,当然他的妹妹也很敬佩和维护他,手足情深倒是令人羡慕。

在回沈府之前,陆元青为自己准备了一套夜行衣。不愧是在京城,只要手中有钱,便没有弄不到手的东西。

拿着这套夜行衣陆元青微微自嘲,本以为他穷此一生都不会再穿上这种东西深夜出门,可是世事难料,谁又能预知。

夜深临睡前陆元青又去沈笑的院子中晃了一圈,细心嘱咐青黛好好看护她家小姐。青黛的榆木脑袋开了窍,因为对陆元青有了些不能说出来的小心思,所以自然对他的吩咐格外上心,忙点头答应了。

叮嘱好一切,陆元青出了门,依旧是去聿府。站在聿府后门的围墙下,陆元青犯了难,怎么进去呢?如果是在以前想要进去简直易如反掌,可是如今……他只能看了看自己的手脚叹气,过去的那种挥洒自如早已不再,那冰冷的体温无时无刻不在提醒着自己这具身体到底经历过怎样痛苦的变化。正是因为这种变化,他只能小心翼翼地避开邵鹰不知轻重的恶意碰撞,他必须很无用地远离一切有可能带来的危险。是啊,躲避这件事对于曾经那个骄傲自负到不可一世的自己来说,是多么不可思议的事情,如今做来却是越来越驾轻就熟。

从他要求风涣为他下金针术开始,他就做好了最坏的准备。只是金针术的负面影响依旧超过了他的想象。面目神情开始变得呆滞,身体越来越冷,记忆在慢慢减退,忘性开始变大,身体虚弱不堪,气滞不畅,再也无法随心所欲,夜里经常会疼痛不止难以入眠……这样下去的话,他真是出师未捷身先死了。不能再耽搁下去了,看来能留下来的时间越来越短了。

第57章 古剑奇谈(4)聿府相逢

陆元青鬼鬼祟祟地趴在聿府后门的小巷地上,不住用手来回翻找着。啊,有了,原来还在。

陆元青满意地看着他曾经和聿波蓝斗气而挖的那个狗洞,经过这么多年竟然还在,不禁有些感慨。

人有善念,天必佑之。幸好这个狗洞还在,不然他还真要为如何神不知鬼不觉进入聿府而再费一些脑筋。

狗洞自然没有多大,不过幸好他身体足够瘦弱,爬进去应该不成问题,只是钻狗洞……就算是年幼的自己也骄傲得不曾动过这样的心思,如果以前有人敢在他面前提出让他钻狗洞,那这人一定见不到第二天的太阳。

然而当陆元青狼狈地从狗洞中爬进了聿府并怪异地回望那个狗洞时,他依然觉得不可思议,可是心底半点儿自以为会有的屈辱感都没有,真的半点儿都没有。

陆元青忽然有些悚然,这样的他还是曾经的自己吗?很多以前坚定不移的事情也开始慢慢被如今的他遗忘,然后变成记忆中的某段空白,最终会在某一日随着他这个人一起消失在这个世界上。

聿府那看似繁杂的院落楼阁对于陆元青来说却是熟悉的,他甚至闭上眼都能走得分毫不差,所以他所需要做的只不过是避开偶尔巡岗的锦衣卫而已。

陆元青皱眉思索着沈白他们到底会在哪间院落里。西边三院是聿府的祠堂,那里供奉着聿家历代的先人牌位,其中自然会有那位曾因抗击鞑靼而捐躯报国的聿少春将军,他是聿波蓝的父亲,也是他少时最佩服的人之一。

北边是聿家的主宅,那里是聿波蓝的住处;东边是片花园,那时聿波蓝刚刚迁进新宅,看着这他一人居住显得过于冷清空旷的宅院,陆元青也曾一时兴起嚷嚷着为他种了满园的花朵,只为博他一展笑颜;南院是客房的位置,那么应该是在南院了吧?陆元青暗暗想着,慢慢向南院走去。

夜深人静,聿府也因静谧而显得安详。陆元青一路摸黑行来都没见到几盏烛火,他也不禁庆幸暗夜成了他最好的掩护。行走在不时会出现锦衣卫的聿府宅院中,为了避免不必要的麻烦,陆元青不由得加倍小心翼翼。

南院的客房不在少数,沈白会在哪里呢?四周漆黑一片,每间房在黑夜中都是一个模样,难以分辨。难道一间间打开来看?或许是个好主意。聿波蓝那生人莫近的性子,恐怕是不会如祝东楼之流邀一堆狐朋狗友回府小住的,所以大部分宅院该是空的才对,或许只住了沈白他们三人。

但是,陆元青转念又一想,如果不巧摸进了邵鹰或者宋玉棠的房中就不太好了,尤其是邵鹰,见他深夜穿着夜行衣摸进了聿府,势必又会起一番疑心。

他一边想着一边沿着靠左手边第一间房的房门逐一摸索着看过去,门上皆挂着锁,说明里面无人居住。陆元青又不放心地轻轻推了推,嗯,推不开。

他慢慢转到了第二排房,本以为应该还是上着锁,可是随着他推门的动作,门竟然应声而开,令陆元青微微一怔。迎面而来的那股布满灰尘的味道说明,这房间很久无人居住过了……不对!

陆元青又再次分别摸了摸挂门锁的位置和门的整体边框,才肯定刚刚一定有人用了非正常的方法开启了这间房门,因为房门的边缘位置灰尘很厚,可是靠近门锁的位置却光滑如新,那说明刚刚有人先他一步开了这间房的锁,所以对方无可避免地蹭掉了这锁附近的灰尘,而正常的开锁不会碰到门锁周围这么远的位置,所以来人一定不是用钥匙开的门锁,也因此这人极有可能不是聿府中的人,那会是……

陆元青正暗自想着,冷不防忽然从黑暗的房中伸出了一双手快速袭向他的面门,他心底一惊刚想闪躲,却听身后传来了由远及近的整齐脚步声,不好!是锦衣卫。

来不及细想,陆元青竟然没有闪避黑暗中这人的攻击,不退反进一步跨进了房中并快速关上了房门,刚要转身面对身后那偷袭之人,却一阵天旋地转被那人反压在了门上。

这人身形很高,这一拽一压之势几乎已经将陆元青圈进了怀中。此人利用身形压制陆元青的动作其实进行得相当巧妙,看似没有使用多少气力,却令陆元青动弹不得。

藏身屋中的这人似也发现了巡夜的锦衣卫,他忙抬起手捂住了陆元青的嘴,却在触到他冰冷皮肤的瞬间怔了怔。

锦衣卫没有发现这厢的异动,又渐渐走远了,只余下藏身屋内的二人在黑暗中无声对视。

又过了片刻,陆元青才小心翼翼地动了动嘴唇,提醒这人放开手。这人的手掌感到了陆元青冰冷的唇瓣贴近掌心的触感后,将捂在陆元青嘴上的手移开了,但是压制住他身体的身形却丝毫未动。

陆元青的嘴终于重获自由,只听他慢吞吞道:“锦衣卫已经走远了,大人可以放开在下了。”

那被称为“大人”的暗夜偷袭客依然静悄悄地看着他,似在考虑什么。陆元青见状微微笑了笑又道:“大人要杀在下灭口吗?”

压住陆元青的暗夜偷袭客闻言终于轻轻放开了陆元青,半晌才一笑,“元青,如今我在你面前再无任何秘密了。”

陆元青似是赞同地点点头,“看来在下是多虑了,大人不仅一切无虞,而且还身手矫健,似乎心情还不错,半夜不睡觉竟还出来做贼,枉费在下还以为大人是被困在了聿府不得脱身,甚至还不自量力地混进聿府,妄想救助大人。”

暗夜中偷袭陆元青的人正是沈白。他闻言先是没有出声,过了片刻竟然低声笑了起来,“如此昏暗,元青你又怎么知道是我呢?”

陆元青解释道:“大人捂住在下的嘴后因为某种缘故明显卸下了敌意,所以在下猜测定是遇到了相熟之人,而大人不愧是京城来的官宦子弟,衣服上的熏香味道都与众不同。”

沈白闻言微微一笑,似也不怎么意外他会这般说,“此处不是说话的地方,元青随我来。”

两人出了这间房,陆元青见沈白又把这间房的门锁重新锁上后,才鬼鬼祟祟地绕过了两排院落,又小心翼翼地避过了巡逻的锦衣卫,才来到了沈白如今暂时居住的房间。进了房门,沈白一指内室,“元青,里面说话。”

他一边说着一边点燃了一盏油灯举在手中,随后进了内室。内室是主人休息的卧房,除了一张床,只有一张圆桌和几个圆凳。

沈白将油灯放在了圆桌上,才自在地坐在了圆凳上,陆元青便坐在了他的旁边。此刻沈白才抬头仔细打量陆元青,半晌突然忍不住笑起来,“元青莫非今夜也去做贼了不成?怎么搞得全身这般狼狈?”一边说沈白一边身体前探挑起陆元青头发上的一根草叶,“元青进聿府恐怕也是颇费了一番周折吧?”

陆元青不以为意地拍了拍身上的草叶和泥土,“沈笑一切安好,大人放心。”沈白还没有开口问,陆元青就已告诉了他。

沈白闻言微顿,才点点头,“元青,先说说外面的情形吧。我在聿府已经见过了顺天府尹,昨夜的大致情形他已对我和聿兄说明,不过我还想听听元青的说法。”

陆元青道:“据说昨夜太常寺少卿佟大人的公子佟少延、户部郎中王大人的公子王仁允、礼部主事方大人之子方长华,还有通政使马大人之子马千松,分别死在了禁城东、西、南、北四座城楼的城墙不远处,死因是脖颈上一剑封喉的剑伤。还有据说今早聿波蓝公子通报了顺天府尹,说他府上的古剑一夜之间突然剑上染血,如今外间皆揣测这会不会和四位官家公子之死有关。”

沈白闻言沉吟片刻后才道:“一剑封喉?能做到这一点的人实在是不多,在剑术上没有高深造诣之人,恐怕绝难做到。而且同时不动声色杀四人还能一夜之间分置于东、西、南、北四座城楼的城墙不远处,实在是匪夷所思之举。”

陆元青却是一笑道:“那如果是宋护卫的剑术,可能做到一剑封喉吗?”

沈白闻言似笑非笑地看了看陆元青,“元青如今是不是连我也一起怀疑了?”

陆元青回道:“大人身手敏捷,只是不知剑术如何?”

沈白不以为意地笑了笑,“聿兄如今是驸马之尊,皇上面前的红人,就算他府上的古剑真是杀人的凶器,也没人敢去质疑他,况且他还是主动报案之人,更是没有了怀疑他的道理。反观我昨夜刚刚到达京城就发生了这样的命案,而且昨夜留宿聿府之内的除了聿兄和我等三人,再无旁人,无论是时间还是机会,我看起来都比聿波蓝更可疑,也难怪元青怀疑。早在今日顺天府尹旁敲侧击之时,我就已明了这其间尴尬的位置。”

陆元青闻言道:“大人,昨夜到底发生了什么事?”

“昨夜我和聿兄、邵鹰、玉棠四人在聿府花园旁边的院落中饮酒闲谈,席间邵鹰曾提出想要见识一下那有名的‘雌雄双剑’,所以聿兄离席一段时间亲自去取那古剑;玉棠酒量不高,几杯下肚就有些头痛了,所以早早回房休息了;邵鹰酒量不错,只是出去方便过一次,至于我嘛……”沈白微微一笑,“大概从头至尾没有离开过酒桌的就只有我一人了,可惜无人能够证明。”

陆元青点点头,“如此说来,你们四个人都没有可以为自己作证的人了?聿波蓝、邵鹰、宋玉棠都离开过酒桌,大人是唯一没有离开过的人,可惜没有一个人可以作证,那么离开和不离开就没有任何差别了。大人,顺天府尹可曾提起过这被害的四位官家公子是何时死亡的?”

沈白似笑非笑地看了看陆元青,“元青至此还相信我说的话吗?”

陆元青愣了愣才慢吞吞地一笑道:“大人刚刚没有把在下‘杀人灭口’,想必应该是清白的。”

沈白一边笑一边摇了摇头,“元青啊,你当真是沈某见过的最有意思的人啊!”他话语微顿又道,“不过话说回来,我怎么都觉得此事发生得过于巧合了。”

陆元青一脸赞同地点头,“是很巧合,巧合得近乎于像是某种安排。一个将大人引入困境的巧妙安排。”见沈白抬头看他,陆元青又道:“大人不过是刚刚到达京城,这命案就发生了,想要不引人怀疑大人几乎是不可能的事。昨夜聿府中除了聿波蓝,余下的包括大人在内的三人都能算得上是大人的人,这样悬殊的比例,如果坐实了聿府的古剑就是杀害佟少延、王仁允、方长华、马千松四人的凶器的话,那么一切对大人来说真是十分不利。而最重要的一点就是,”陆元青看了看沈白黑白分明的眼,“沈老大人此刻不在京中。”

沈白是聪明人,陆元青的意思他岂会不明白,他话中的未完之意是:此刻正是除掉沈白的最佳时机。

沈白点点头,“昨夜这四人死于一剑封喉之下,那么杀人者绝对是剑法高明之辈。玉棠的剑术元青是见过的,能超越他的人不多;邵鹰是用刀的,但是他武艺出众,所以也不是没有可能;至于我,其实并不是一个普通的文官,想必刚刚元青也见识过了。”

陆元青闻言温和一笑道:“这个自然。”

沈白好笑道:“元青似乎对我会武一点儿都不感到意外?”

“虎父无犬子,大人出身将门,以沈老大人对大人自小的严格引导,大人又岂会是个普通的文弱书生?”陆元青想了想又道,“再者大人也从未说过自己不会武,不是吗?大人只是表现得让大家以为你不会武而已。”

沈白闻言又是畅快地笑起来,“元青啊,你真是沈某的知己!”略顿了顿,沈白微敛笑意,“不过越是这样,一切反而就对我们三人越不利。今早顺天府尹登门已经确定了杀死佟少延、王仁允、方长华、马千松四人的凶器正是聿府的古剑‘雌雄双剑’,而且最不妙的就是,聿波蓝他不会武。”

第58章 古剑奇谈(5)谁是凶手

聿波蓝不会武……父亲是个英勇殉国的将军,可是他却不会武。陆元青微微低头,是啊,他不会武,他自小身体就不好,不能习武。聿波蓝是在战场上出生的,他的娘胸口中了一刀却仍旧拼尽了最后一口气将他生了出来。那个从来都是美丽温婉的聿将军夫人原来也有这样坚定英勇的一面。那年明朝和瓦剌突然交战,聿将军来不及亲自护送即将临盆的妻子返回庆阳老家,又不放心妻子,所以只得将她带上了战场,只是最终等待他们的还是天人永隔的命运。

聿波蓝从来没有见过他的母亲。

不知是那瓦剌将军的一刀伤到了聿夫人腹中的聿波蓝,还是出生后的聿波蓝没有生母的精心照拂,总之他的身体自小虚弱不堪。陆元青依旧记得当教习武艺的师傅遗憾地对着聿波蓝摇头时,聿少春将军眼中无言的泪,不知是想起了他早亡的妻子,还是觉得对不起自己那本应很出色的儿子。

陆元青闭着眼睛都能想起初见聿波蓝时他的样子,孤寂、敏感、满身是刺却又令人同情的弱。在当年陆元青的眼中,聿波蓝是个不折不扣的弱者,所以他趾高气扬地对他伸出了援助之手:喂,被人揍了吧?被人揍了就该立刻从地上爬起来反击,懂吗?反击!就像这样!他作势挥了挥手中的木剑,一副雄赳赳气昂昂的显摆样。

如今的陆元青想起当年的自己,都觉得那时的自己过于强势、锐利,已经到了有些逼人的地步,可是他却记得当年坐在地上的男童眼底闪烁的灼人光亮。许久之后陆元青才想明白那是斗志,意图征服他的斗志。孩童时的自己引起了聿波蓝的熊熊斗志,从此他再也没从聿波蓝的身上找到哪怕一丝弱的痕迹。

陆元青呆呆地望着眼前飘动的烛火,微微叹了一口气,“如此说来,大人如今是作为‘疑犯’被软禁在了这聿府之中吗?”

沈白哼了一声,“那倒不是。顺天府尹满头大汗地对我和聿波蓝解释说,京师脚下出了这样的命案,显然凶手是针对高官之子,我和聿波蓝貌似也符合这样的身份,所以为了我和聿波蓝的‘安危’,顺天府尹请了圣旨命锦衣卫围府保护我和聿波蓝的安全。”

陆元青一笑,“说得倒是冠冕堂皇,中听得很。在下还从未听过将人强留在别人府中的所谓保护。”

沈白自嘲道:“名义上说是保护,其实我和聿波蓝也是被怀疑的对象。聿府中的那古剑上染有血迹,而这古剑又是杀害佟少延、王仁允、方长华、马千松四人的兵器,那么昨夜留在聿府中的我等四人在此案未见分晓之前都有嫌疑。”

陆元青皱眉道:“那大人刚刚夜探聿府时可发现什么古怪之处?”

沈白摇了摇头,“没有。我刚刚开了一间客房的门想仔细查看一番,就遇到你了。”

陆元青又问道:“那邵捕头和宋护卫呢?”

沈白皱了皱眉道:“我们被分离开了,从顺天府尹登门开始,我就没再见到他们,不知他们如今情形如何了。”

陆元青静默了片刻后道:“顺天府尹赵正恭是个老狐狸,他既不想得罪沈老大人,更不会想去得罪未来的驸马爷聿波蓝,所以他一定会从邵捕头和宋护卫身上下手的。而最重要的就是,无论是大人你还是聿波蓝,在外人的眼中你们都是出身翰林院的文人,和那连杀四人又能一剑封喉的凶手的形象恐怕相去甚远。”

沈白点点头,“元青,我此刻担忧的正是此事,此刻能符合一剑封喉的条件而又留宿祝府的,恐怕就只有邵鹰和玉棠了。”

陆元青慢吞吞道:“如果不是大人,也不是聿波蓝杀人的话,那么可疑的就只剩下宋玉棠和邵鹰了。大人,在下冒昧问上一句,这宋护卫是何来历?”

沈白看着陆元青摇了摇头,“我相信玉棠不是杀人者,元青其实也是相信他的人品的,不是吗?”

陆元青却回道:“查案靠的不是直觉和感情上的判断。我爹曾经说过,不因一人之善念而轻纵,亦不因一人之恶念而轻饶,方是为官断案之道。”

沈白闻言微顿,才道:“令尊此言……沈某受教了。初遇玉棠那年我十二岁,他那时年少气盛,与人打赌来沈府盗我爹的虎符,反被我爹设计擒了。我爹是个爱才之人,没有杀他,而是对他说,你既然技不如人,就留下来护我儿子十年,十年之后你若还要走我绝不阻拦。当年的玉棠盛气凌人,我想从他初入江湖到一剑成名应该未吃过这么大的亏,所以他不肯领我爹的情,还口出狂言道,‘你的儿子如果够强的话根本不用我来保护,而你的儿子不够强又凭什么命我来保护,我不服不服!’”

陆元青闻言笑起来,“只看到宋护卫对大人尽心维护的样子,没想到当年还这般剑拔弩张过。真是有趣,那然后呢?”

沈白笑了笑,“然后玉棠开始和我明争暗斗,他是为了自由,而我是为了我爹说的那句豪言:‘你或许武功不错,但是你永远赢不了我儿沈白!想知道为什么,就留在他身边慢慢了悟吧。’”

陆元青欣然道:“所以宋护卫就这样留在了大人身边直到如今?沈老大人也真是够狡猾的,就这样拐来了一个大好青年啊。”

沈白忍俊不禁,“不知我爹听了元青之论会是个什么表情。不过我爹欣赏玉棠是真,而这些年相伴下来,我爹早已视其如同己出。而我更是相信玉棠的人品。他性子直,拐弯抹角的事不适合他,所以这个复杂的杀人布局也不会是他设的,对此我深信不疑。不过邵鹰的来历,倒是令我有些摸不着头绪。”

陆元青好奇道:“大人疑心邵鹰吗?”

沈白微微皱眉道:“元青大概想不到,他曾经是锦衣卫吧,而且品阶不低。一个正五品的镇抚,如果他没有离开锦衣卫的话,如今混上副指挥使之职,应该也不是什么难事吧?据说当年的锦衣卫指挥使陆炳极为欣赏邵鹰,有意大力提拔他,可是他却离开了锦衣卫。过了没多久,陆炳也退隐了,接替他做上锦衣卫指挥使一职的是成国公朱希忠。”

陆元青赞道:“大人是从何时发现的呢?”

沈白神秘一笑,“刚到汴城不久,在我发现这汴城另有高人之时。元青不也说过吗,凭我的出身和背景想要查一个人并不困难,关键在于我想不想查。”沈白的最后一句话是对陆元青说的,颇有些意味深长。

陆元青却笑了一下,“邵鹰的性情狂妄傲慢,他是连掩饰也不屑的人,如果是他做的,他绝不屑于连累旁人。”

沈白盯了陆元青片刻,“元青看起来倒是很了解邵鹰。不错,我曾经私下找邵鹰谈过,他也直言不讳地告诉我他曾经是锦衣卫,而他留在汴城据他说是为了一位朋友。”

陆元青怔了一下,“大人和他谈过?什么时候的事?”

沈白一笑,“元青忘了吗?寒食节的前一日,你和邵鹰夜探萧宅那日的晌午。”

陆元青想了想,是啊,那日他去找沈白时,邵鹰已经在了,原来沈白一直都知道。

“如此一切问题又回到了原点,成为一个死结。”沈白喃喃自语,“不是我、不是玉棠、不是邵鹰,聿波蓝也不会武,那么会是谁呢?”

陆元青却道:“或许是个陷阱,谁说杀人凶器在聿府,杀人者就一定是那夜留在聿府中的人?大人,如今聿波蓝风头正劲,羡慕他的人有之,妒恨他的人也大有人在。那日咱们在春风得意楼吃饭,不也是听到了那些不满聿波蓝的声音吗?在春风得意楼这样的言谈难保不会被有心之人利用,从而陷害聿波蓝。大人,想要搞臭和毁掉一个人其实很容易的,不是吗?”

沈白点点头,“我如今无法亲自去查这个案子,但是依我目前的分析,杀人者这么做应该只有三个原因:第一,想要嫁祸给我。第二,想要嫁祸给聿波蓝。第三,和这四名死者有仇,而且关于聿府这对古剑的传说,只要是京城中人皆有所耳闻,所以杀人者杀人之后为避嫌疑,将这四人之死推到了古剑杀人之上也未尝不可。今早顺天府尹赵正恭也提到了此点,他说如今京城谣言四起,说是这古剑因为有冤,所以阴气太重,夜晚镇不住它就夜半出来游荡杀人。也不知是谁放出的风声,总之现在京城的百姓暗地里都在议论纷纷。不过认真说起来,若硬说这案子是那人的冤魂御剑所为,倒也不算没有根据,毕竟当年那人一剑封喉的剑法确实令人忌惮。”

陆元青闻言愣了愣,“大人说的那人是谁?这古剑有冤又是从何说起呢?”

沈白静默了片刻才道:“元青可知晓这对古剑原本的主人是谁?”

陆元青想了想,“在得意楼中似乎听闻是什么厉家小姐的兵器。”

沈白点点头,“三年前,前刑部尚书厉奉元因为谋逆罪被满门抄斩,厉大人有一女唤作厉剑云,据说此女拜了一位世外高人为师,长年不在府中,所以厉府出事后,当时参与查抄厉府的诸人害怕这位身怀绝技的厉小姐上门找自己寻仇,一时间人人自危。”

陆元青好笑道:“这位厉小姐有这般厉害吗?”

沈白却是微弯唇角,“厉大人执掌刑部,经手的案子无数,而最为人称道的就是,无论是多么诡异到不同寻常的案子,到了厉大人的手中,最终都会迎刃而解。厉大人有个远房外甥,据说此人极得厉大人赏识,传言那些案子能一一被破解,此人功不可没。不过后来厉家败了,众人才知厉家的亲眷极少,而这个远房外甥根本就不存在。有人说这个外甥其实就是女扮男装的厉家小姐。自古女子不得入刑房,所以厉大人才不得不将自己的女儿变成‘外甥’,不过由此可见这位厉小姐之非同寻常。”

陆元青喃喃自语道:“果然不是个循规蹈矩的主儿……”

沈白又道:“我没有亲眼见过那一幕,可是听人说起那一幕时还是觉得惊心动魄。”

“哪一幕?”陆元青不解道。

沈白似是有些遗憾,一叹道:“那还是三年前的事了,那日是厉大人被斩首的日子,更是布下天罗地网抓捕厉剑云的日子……”

第59章 古剑奇谈(6)阴谋陷阱

犹如置身于地狱的边缘,身心都被扔在烈火上炙烤,痛似乎来自小腹,可是伸手摸去却更像是涌自胸口……

面前的女子声色俱厉地对自己怒目而视,她手中的长剑毫不留情地对准他,那剑尖上还染有鲜血,随着她稳握剑柄的手轻微颤动而缓缓滴落。那剑刚刚自他腹中抽出,凉薄的剑身上似乎还带着他体内的少许温度。

“聿波蓝,从此刻开始你我恩断义绝!你也告诉武少陵,只要我再遇到你们就绝不会手下留情,我会先杀你再杀她!”

女子恶狠狠的话犹在耳边,可是眼前的场景却再次更替。

依旧是无边无际的黑暗,却有一人骑马而来,风声呼啸着卷起她身上的白衣,不错,那女子单枪匹马地闯进了早已恭候她多时的陷阱。一时间漫天的羽箭将她包围起来,响在耳畔的只有长剑与羽箭相碰撞的声音,以及她撕心裂肺的一声嘶喊:“爹--你们这群混账!不许动我爹的尸体!不许……”

不知为何她的动作开始渐渐变缓,羽箭毫不留情地刺入她的手臂、大腿、肩胛……与此同时招呼到她身上的还有锦衣卫捕熊用的百炼索,纵横交错的铁索将白衣女子团团锁住,那锋利的索尖穿透她的皮肤,刺入她的身体,可是那倔犟的女子尽管已被长索将皮肉撕得鲜血淋漓,却依然没有跪下的趋势,她只是不甘心地伸长手臂探向前方。相隔几丈远的刑台上,早已身首异处的尸体却依旧被手持长鞭的锦衣卫狠命抽打。女子的眼底含着一种难以言表的恨意,可是她的手臂却无论如何也跨不过这区区几丈的距离,去触碰她爹伤痕累累的尸体。

似乎被梦魇住了的聿波蓝满身是汗,他拼命想从梦中挣脱出来,可是那仿佛永无边际的噩梦却偏偏紧紧地扼住他的喉咙,令他难以摆脱。他拼命大喊了一声:“剑云!”而后才猛地睁开了双眼。

他惊魂未定地喘息片刻才恍然大悟自己身在何处,他竟然在花园中睡着了。这是第几次在花园中醒来呢?记不得了,似乎每次从花园中睡着就会噩梦不断……可是他舍不得这种噩梦,因为除了在噩梦中,剑云这些年来竟然从不曾入梦,他唯一能见到她的样子,只能是在噩梦中。

他静静地坐在万花丛中,心却分外的孤寂。这里曾经满园的姹紫嫣红都是出自那人的手。他依然记得她满身的泥土,面上却笑意不减,“波蓝,种满了花草,你的府中就会热闹一些,你看这君子兰和文竹是我喜欢的,而这昙花和夜来香是你喜欢的,不过我真不明白你为何总是喜欢在夜间开花的植物,无人欣赏地开满园,难道不寂寞吗?……”

聿波蓝看着面前黑糊糊的一片,却无限憧憬地伸出手喃喃自语道:“剑云你知道吗?我到现在依然喜欢夜间绽放的花朵,因为那些美丽就将只属于我,再没有旁人可以窥伺,就像你一样……你问我暗夜中开花不寂寞吗?我一直没有告诉你,怎么会寂寞呢?因为你在我身边啊。”

他一边说着一边仿佛掬起了什么靠近鼻端闻着,而后陶醉地闭上了眼睛。

隐在暗影中远远看着的陆元青只觉一阵奇怪,他手中拿了什么东西在闻啊?

三更已过,沈白不放心陆元青继续留下来,就让他趁夜赶紧走,可是陆元青口中答应了,却还是临时改变了主意,想来探探这位未来的驸马爷聿波蓝。

在陆元青不解的观望下,聿波蓝缓缓站起身来,他动作似乎和刚刚有了些许不一样,但是哪里不一样,陆元青说不上来。

正在他微微皱眉凝视之时,却见聿波蓝的手中寒光一闪,不知他从哪里抽出了一把比普通匕首要长些的短剑握在手中,并快速地在手指上一割。

即使隔得远些,可是那剑的外形对陆元青来说又曾是多么熟悉,他怎么会认错!那是“逐月”,师父传给他的“雌雄双剑”之一的“逐月”……

雌雄双剑本为一对,雄剑唤作“绝日”,雌剑名为“逐月”。如果这对古剑真是杀死四位官家公子的凶器,那为何还在聿波蓝手中?顺天府尹难道已经避让忌惮他到如此地步,竟然不曾将凶器收缴?

陆元青又转念一想,想来那把染血杀人的剑是“绝日”,而非“逐月”吧?他犹在思量,但聿波蓝接下来的举动更加令人吃惊。他将流血的手指放到了什么东西上面,看他的动作似乎是在滴血。他在干什么?

隔得太远根本看不清那是什么,陆元青只觉得是一团黑糊糊的东西。聿波蓝的口中似乎还念念有词,陆元青隐隐约约只听到了“剑云”“愿望”……

又过了片刻聿波蓝终于要离开了,看他走去的方向似乎是要回他休息的院落。陆元青看着他走远的身影并不忙着跟上去,他疑惑地走近刚刚聿波蓝停驻的花园,微微低下身一看,随即惊讶地快速掩住了自己的口鼻,他……竟然栽种这种毒花!

原来刚刚陆元青远远看见的那一团团黑糊糊的东西竟是一株株黑色的花朵,花朵的大小形状很像百合,但是又比百合粗壮许多,也高了许多。陆元青放眼望去,只觉得满园皆是这种黑色的巨大的诡异花朵。它们迎着夜风张狂地摆动着自己的身体,发出一阵阵令陆元青觉得有些发冷的此起彼伏的声音……

曾经种满了这个园子的各种鲜花早已绝迹,如今呈现在陆元青眼前的就是这片开在夜里并散发着迷惑人心志香味的黑色杀手。

如果没有看错,这花叫做曼陀罗。可是陆元青从来没有见过这样妖邪却又同时高贵素雅的花中极品--黑色曼陀罗!听师父说过这种花只开在夜晚,而刚刚他掩住口鼻之前那刻,飘入鼻端的竟是那般诱惑人的勾魂香气--引人堕落。

陆元青望着聿波蓝离开的方向,微微犹豫了一下,才跟了上去。聿波蓝刚刚把自己的血滴在黑色曼陀罗上,他究竟想要做什么?

刚刚沈白分析得不错,杀人者利用聿府的这对古剑能夜游杀人作为噱头,必然是有其缘故的。而对方这么做的用意仔细想来也无非是沈白说的那三点理由。如果杀人者是要嫁祸于沈白,那么此人又是被谁授意的呢?沈白进京,沈老大人却不在京中,如果想要趁此机会将沈白陷入百口莫辩的境地,那么此人必然要知道沈白会在何时进京和沈老大人会在何时出京。

据沈白说他是接到了聿波蓝的请柬才决定动身进京的,但是聿波蓝大婚本就是京师皆知的事,况且沈白因为“风波鉴”一案而被皇帝褒奖,进而获邀参加三公主的大婚之礼也是众所周知的事情,所以不能说这一切就是聿波蓝有心安排的布局,他们也有可能同时掉入了别人的圈套。

而沈老大人在此时离京,据沈白说是去巡查边防,因此他势必赶不及回来参加三公主的大婚之礼,那么皇上不可能不知晓,所以这也不是什么秘密。聿波蓝能知道,别人也能知道……根据眼前这些猜测,也不能说就是聿波蓝在陷害沈白。

而如果杀人者是要嫁祸聿波蓝,那么又是何人授意的呢?聿波蓝如今已入内阁并受到皇帝的赏识,前途不可限量,他的父亲聿少春将军以身殉国之后,皇帝将振国将军的封号世袭给了聿波蓝,就算他没有带兵打过一天仗,他也是振国将军。而如今他又要娶公主了,只怕所有人都想巴结逢迎他,又有谁敢在他大婚前夕做这样的事情去嫁祸于他呢?

如今朝中声势最大的三股力量,一方是来自大学士严嵩,另一方就是手握重兵的沈从云沈老大人,而余下的第三方则是深受皇上倚重的皇家卫队--锦衣卫指挥使朱希忠。

从表面上来看这三方之中几乎没有和聿波蓝有嫌隙的。沈老大人和聿波蓝的父亲聿少春将军同属兵部,他们本就是昔日好友,而如今沈白和聿波蓝也算交好,所以以沈老大人之老谋深算,没可能会除掉一个对自己有百利而无一害的聿波蓝,从而搞得自己元气大伤,从而给严嵩留下扳倒自己的机会。而锦衣卫指挥使朱希忠,他是“靖难”功臣朱能的后人,袭封成国公,所以严格说起来,他是真正的皇帝近臣,他只效忠于皇上,而聿波蓝马上就要成为皇室成员了,如果是皇上授意朱希忠嫁祸聿波蓝的话,他又怎会矛盾地将自己最喜爱的三公主嫁给聿波蓝呢?

那么唯一剩下的可能就是严嵩了。可是严嵩……陆元青的嘴角泛上一丝自嘲的笑意,聿波蓝不是早就表明立场,站在严嵩那一边了吗?

可是如果严嵩要对付的是沈白的话,那么一切就说得通了。严嵩和沈从云的关系虽说表面一团和气,可是明眼人都知道他们不对盘。沈白出京之后只办了两件案子,可是无论是“采花郎”一案中引出的承安镖局迷踪案,还是“风波鉴”一案中那从倭寇手中搜到的大明海卫边防图,陆元青心底都有种感觉,那一定和严嵩脱不了关系。

以严嵩之为人又怎会不对沈白多有忌惮呢?严嵩此人是一定要敌人长眠在棺材里才能安心的那种人,就像当年除掉他爹一样的不择手段。

当然也不排除沈白说的第三种可能,那就是此人就是想杀那四人寻仇,可是在皇城脚下连杀四位高官公子委实太过冒险,所以此人借用了那对古剑可以深夜杀人的传说来为自己找借口开脱。不过这古剑有冤可以深夜杀人的谣言又是起于谁人之口呢?这流言来得恰是时候,很难不让陆元青产生一种预谋已久的感觉。

他一边想一边小心地踏入了聿府的北院,这里是聿波蓝的住处。北院和花园比邻,不知是不是陆元青的错觉,他总觉得那迷惑人心的曼陀罗味道顺着夜风飘进了聿波蓝的院落,犹如阴魂般不曾散去。

第60章 古剑奇谈(7)厉家小姐

从没想到有朝一日他会再次站在这间院落中,这里的一切都如同往昔一般。

陆元青愣了片刻才小心翼翼地靠近聿波蓝的房间,轻手轻脚地向内观望。只见昏黄的烛光下聿波蓝正在翻找着什么,过了片刻他才将一物放进了衣袖中,随后吹熄了烛火。

陆元青见状忙找了个藏身之处隐蔽身形。果然,聿波蓝随即又出了卧房,重新转回了花园。

陆元青对他的行为颇为不解,悄悄跟在他后面。只见聿波蓝重新回到了那些黑色的曼陀罗中间,在曼陀罗花丛中有一口古井,聿波蓝从衣袖中掏出了一物轻轻地扣在古井的井壁根部,只听一声清脆的咔嚓声后,紧接着传来石板开启的摩擦声,紧邻古井的石板似被某种机关开启了,一个黑漆漆的入口出现在了聿波蓝的面前。他从衣袖中抽出了火折子,然后走进了那个黑漆漆的入口。

陆元青看着聿波蓝走进了那个黑洞,微微惊讶地想了想才慢慢跟了上去,也进入了那个黑色入口。

陆元青不敢跟得太紧,怕被聿波蓝发现,不过所幸进入了黑洞的内部才发现洞壁上都有引路的火把,而这些火把早已被先行的聿波蓝引燃,所以一路光明,倒也不会因为怕跟丢而太紧跟随聿波蓝。

陆元青一边走一边观察洞壁,这个秘密机关的内部并没有太过复杂的构造,甚至都没有任何分岔路,一路通到底。

当走在前面的聿波蓝再次按住墙壁上的某处机关时,跟在身后的陆元青才恍然这并不是什么机关,只是一个通往外界的秘密通道,一个连接聿府和府外的秘密通道。

这么晚了,聿波蓝到底要去哪里?他甚至不曾惊动任何人,就可以这样神不知鬼不觉地离开聿府到外面。这个地道是为了什么而存在的呢?刚刚一路上陆元青不停地触碰着洞壁,从那洞壁的光滑程度来看,这一定不是最近才完成的。

出了这神秘的通道后是一条暗巷,聿波蓝拐出了这条暗巷,等在面前的赫然是一辆颇为气派的马车。那驾马车的人隐在暗影中的脸有些看不清,可是那人看到聿波蓝后却低声招呼着:“聿大人,奉我家老爷之命,小的已经在这里恭候多时了,请聿大人上车。”

聿波蓝冷眼扫了那驾车之人一眼后,才冷声道:“人呢?”

“聿大人出城再说,请上车。”

聿波蓝未再问什么,撩开车帘上了马车。陆元青见马车向着出城的方向驶去,微微犹豫后才从衣袖中抽出了一块黑色面巾蒙在了脸上,然后竟然身姿轻盈地跃上了长街的高墙,一路尾随马车追了下去。

在京城到了深夜都有城禁,可是陆元青却见这辆马车在出城之时只是出示了一面牌子,那守城的兵丁皆点头哈腰放行了。

一路出了城,这辆马车走的路却是越走越荒僻。陆元青紧紧跟在车后,直到它停了下来。马车停下来的位置对面竟然有一辆一模一样的马车,那辆一模一样的马车上也有一个看不清面目的赶车人。

只见聿波蓝从之前的那辆马车上下来后,走向了另一辆一模一样的马车。隔得太远听不太清他们说什么,陆元青不由得又悄然走近了一些。只见聿波蓝撩开了那辆马车的车帘向内看了一眼,只这一眼他的脸色就变了。

陆元青看着聿波蓝僵硬如化石一般伫立着,而后一弯腰也进了后来出现的那辆马车。至此,那辆之前出城的马车被留在了原地,而那辆“冒牌”的马车冒充了之前出城的那辆马车又重新返回了城中。

陆元青看着这辆重新返回城中的马车再次停在了那条暗巷前,而这次从马车中出来的不只聿波蓝一人,因为他的怀中还抱着另一个人。

聿波蓝下车之后,那辆马车就离开了。只见他小心翼翼地抱着怀中那人又重新走进了之前的那条秘密通道。

陆元青静悄悄地跟在聿波蓝的身后,脑中却不停回想刚刚那一幕。聿波蓝怀中那人看起来很瘦弱,而且从身形来看应该是个女子,只是这女子披着一件很大的斗篷,那斗篷的帽檐遮住了她的面容,让人看不真切。

直到陆元青随着聿波蓝出了秘道,离开了花园,看着聿波蓝抱着那名女子重新回到了北院的卧房中,他依然没有看到聿波蓝怀中女子的脸。

这女子是谁呢?陆元青不解地皱紧了眉。四更已过,天很快就要亮了,自己真的该立刻离开聿府了,可是……

陆元青认真想了想,还是轻身跃上了聿波蓝卧房的屋顶,轻手轻脚地拾起一片瓦,鬼鬼祟祟地向内窥探。

屋内一灯如豆,在昏黄的烛光下那名女子的斗篷已被聿波蓝脱掉。那女子被聿波蓝安置在了书案后的椅子上,只见她歪着头静静地躺着,似是睡着了。

聿波蓝无声地跪在她的身旁静静地看了她半晌,才缓慢地撩开了她散在脸颊上的长发,只是那长发下的脸令屋顶上的陆元青吃惊不小。

烛火掩映下那女子的半张脸异常吸引人,无论是她闭着的眼还是她侧面优美的脸部弧线,都有一种吸引人心神的力量。

只是陆元青吃惊的不是那女子的侧脸有多迷人,而是那女子的脸怎么会感觉这般熟悉,熟悉到仿佛见到了曾经的……

聿波蓝似是无限眷恋地抚上了女子的那半张脸,只是随着他的动作,女子因为歪着头而隐藏着的另外半张脸也落入了陆元青的眼底。

如果说女子的这半张脸出色得令人心醉,那么另半张脸看起来就像是被恶鬼附体了一般可怖。

女子的脸上刺着字,那字几乎铺满了女子的半张脸,在烛影飘摇间若隐若现,却更令观者不忍深看。那字有些断断续续,想来女子那刺字的半张脸上还曾受过重刑……

陆元青的眼光缓慢地滑过女子的脸,而他的双手却在不知不觉中收紧。他看着聿波蓝的手一遍遍摸过女子刺字受伤的那半张脸,他摸得那般温柔小心,却令陆元青的眉不知不觉地皱起。

聿波蓝慢慢站起身来,他将女子的头揽在自己的怀中,那神情仿佛他抱住的是他曾经错失,而如今又失而复得的珍宝一般。他的眼神中有种不清醒的迷离,但是他低喃出口的话却被房顶上的陆元青听得一清二楚,“剑云,剑云……我终于等到你了……”

闻听聿波蓝的话,陆元青可以说是大吃一惊。他再度扫了一眼被聿波蓝搂在怀中的女子,眼神中慢慢浮现出一股不可思议。他在心底叹了口气,再也不看聿波蓝一眼,一个纵身轻轻落地,他微微凝住身形片刻,才再度纵身而起,在夜色中几个起落,便已消失不见了。

今夜他破了“戒”,就索性一破到底吧。夜沉如雾,在这黎明前最黑暗的时刻,陆元青却似一抹幽魂般穿行在那些曾经熟悉或陌生的高墙矮檐间。曾几何时,他也曾这般夜游于这京城长街之中、屋顶之上,过着仗剑狂歌、洒脱不羁的日子……

陆元青停在了一家小酒馆的屋顶上,他慢慢脱下了自己的夜行衣,顺手抛在了屋顶之上,而后轻飘飘地在小巷中落地,才捭了捭有些褶皱的青袍,慢悠悠地进了这家酒馆。

这是家小酒馆,很小很小。可是从前陆元青和聿波蓝却很喜欢来这里小坐,哪怕有时候并不点酒,只是对桌而坐。聿波蓝的父亲聿少春将军曾经很喜欢来这里,所以后来聿波蓝便也常常来。

陆元青坐在了靠门的这张桌子上。他愣了片刻,才回身对正在打瞌睡的小酒保客气道:“烦劳,一壶‘将军行’。”

能叫得上“将军行”这个名字的人,自然是馆子里的熟客了,所以那小酒保便小心翼翼地捧出了一坛酒。这坛酒似乎还没有开封,陆元青见小酒保细心地开启了泥封,又用酒筛筛了一小壶,放在小火炉上温了温,才给他端了上来。

“客官,您可真早!您这是还未归家呢,还是早早就出门办事啊?”那小酒保见陆元青面容和气,便多说了几句。

陆元青微笑摇头,“你家掌柜呢?”

那小酒保一咧嘴,“我家掌柜出门访友去了,说不定什么时候能回来呢!将这酒馆扔给我一个人,嘿,他倒真放心!”

陆元青点点头,“那必是因为小哥你聪明伶俐,讨了你家掌柜的欢心,所以他才这般倚重你的吧?”

那小酒保闻言一乐,“客官您甭抬举我啦,只是因为我们这个酒馆小,根本没什么客人,再加上我家掌柜是个不着调的人,所以酒馆生意简直是差得很。只是他这甩手掌柜当得倒是潇洒了,可是苦了我哟。”

陆元青摇摇头,“如果你这么不满意这差事,怎么还会老老实实守着这家酒馆呢?”

小酒保撇了撇嘴,“我家掌柜虽说人糊涂些,做事又不着调,可是待人还是很大方的,店里虽然没有什么生意,可是他每月工钱倒是给我不少。再加上这小店离我家近,方便照顾我娘嘛,她老病着呢,有时我抽空往家跑,掌柜也是睁一眼闭一眼的,从没责怪过我。”

和小酒保闲聊了两句,陆元青便打发了他,一个人自斟自饮。今夜发生了太多的事,他需要好好静一静,来想想这一切都是怎么发生的。

“将军行”的酒香醇厚,后劲很大,可是陆元青一杯杯喝下去,却觉得越来越清醒。他想要大醉一场,只可惜,如今怕是想醉,都变成了一场奢望。

陆元青持杯微微苦笑道:“聿波蓝,你真是疯了!你竟然喊那女子剑云?如果她是厉剑云的话,那么我又是谁呢?”他将酒灌入口中又是一笑,“是了,她才是厉剑云,而我……是陆元青、张元青、李元青都可以,只不能是厉剑云,永远也不可能再是厉剑云!”

当陆元青终于步出小酒馆时,天已经大亮了。走出了几步,陆元青又回望这晨曦中的小酒馆,那小小的酒馆铺匾上却书写了洒脱的两个大字:酒意。

看了这字半晌,陆元青才微微摇头,转身离去。他依旧给沈笑买了一份云吞,然后回沈府。回到沈府的时候,不过是卯半时分,却见一向晚起的沈大小姐已经孤零零地站在了陆元青的房门口,正对着他的房门愣愣地出神。

陆元青提着云吞的手微微一顿,才轻轻喊了一声:“沈小姐!”

沈笑仿佛刚刚回神般循声扭过头,她看了陆元青半晌,又默默地低下头,“小陆,我以为你也不见了。小白哥哥一直没有回来,我今早让青黛去聿哥哥的府上,可是那帮锦衣卫根本不让青黛进门,他们说,他们说……”沈笑从来都是欢快活泼的语气中蓦地带上了一丝哽咽,她似再也说不下去般停了下来。

陆元青微叹了口气,才走到沈笑近前,刚想抬手摸摸她的头,却被她一个转身,猛地抱住了腰身。沈笑的语气低得让人难过,“爹不在府中,娘去妙云庵进香小住也不在府中,小白哥哥在聿哥哥的府上不能回来,我只想到你!小陆,我不知道该和谁商量,我只想到你……可是你不在房里,你不在房里!我忽然间很害怕,我不知道我为什么会这么害怕,我从小到大都没有这么害怕过,我害怕你也消失不理我了,我不想一个人!”

从来都是搞怪霸道的沈笑头一次这般慌乱,她话说得语无伦次,可是陆元青却都听懂了,他慢慢地搂紧沈笑低声抚慰:“不要怕,一切都会过去的,事情总有解决的方法,相信我。”

“嗯,我相信你,小陆,我一直都相信你,就像那时我躺在棺材里,相信你最终会赶来救我一样。”沈笑安心地搂紧陆元青的腰,一直慌乱不安的心慢慢沉静下来。

陆元青等了片刻,才慢慢推开沈笑,一晃手中的云吞,“你不是喜欢吃这家的云吞吗?我起早帮你买了,还是热的,来,趁热吃了。”他一拉沈笑的手,走进自己暂住的客房中,又看着沈笑坐在桌旁慢慢吃完云吞,他才再度开口道:“聿府的锦衣卫对青黛说了什么?”

沈笑气闷道:“那帮锦衣卫竟然说小白哥哥和日前发生的‘四公子一剑封喉案’有关,不能回府了!小陆,你说气人不气人?哼!要是爹在,我一定不轻饶他们!胡说八道,小白哥哥怎么会和命案有关!”

陆元青听完沈笑的话,却摇了摇头,“他们没有胡说。现在整个京城的百姓都在议论这件事,聿府的古剑趁夜杀了四位高官公子,而那夜只有大人和宋护卫、邵捕头夜宿在聿府,偏偏这四名死者都死在了剑术高手的一剑封喉之下,而聿驸马爷不会武,聿府所藏古剑染血一事也是聿驸马爷亲自报知顺天府尹的,一下子大人倒成了最大的杀人疑凶,所以皇上下旨,派了锦衣卫进驻聿府,大人是真被困在了聿府之中。”

“什么?”沈笑吃惊地睁大眼,“这怎么可能?我不信!我不信!小白哥哥绝对不会杀人的,绝对不会!他们冤枉小白哥哥!”

陆元青看了看沈笑,“那宋护卫呢?”

“宋玉棠?”沈笑不解,“他也不可能杀人,他那个人固执得很,做事一根筋。”

“可是宋护卫剑术很高,想必一剑封喉应该不怎么困难。”陆元青的眼底忽然有了些微笑意。

沈笑不赞同地摇头,“要是按小陆的说法,要做到一剑封喉,邵哥哥应该也可以吧?”

陆元青闻言赞赏地点点头,“沈小姐所言极是,所以大人的处境才会因此更加艰难。”

沈笑似是忽然明白了陆元青的意思,“小陆的意思是……”

陆元青道:“大人的安危我其实并不太担心,毕竟如今朝中敢正面与沈老大人交锋的人并不多,可是恐怕邵捕头和宋护卫就境遇堪忧了,而如果他们其中一人出事,那么沈大人必定会被牵连进去,毕竟邵捕头和宋护卫都是大人的人,欲加之罪又何患无辞?”

沈笑焦急问道:“那怎么办啊,小陆?”

陆元青对她笑了笑,“既然死了人,那么尸体是无论如何都要亲自看看的,否则单凭旁人之言,又如何能得知这四位公子真是死在了聿府的古剑之下,并且真是一剑封喉呢?”

沈笑连连点头,“没错,没错,小陆说的是!可是,我们怎么能见到尸体呢?如今锦衣卫介入了此案,案子虽然是顺天府在查,可是尸体却被锦衣卫看守着。小陆,我们如今连聿府也进不去,又怎么可能见到尸体呢?”

陆元青却是神秘一笑,“沈小姐似乎忘了你的青梅竹马啊。”

“青梅竹马?”沈笑不解,“谁是我的青梅竹马?”

陆元青道:“就是那位鼻涕鬼梁大人啊。”

是夜,顺天府衙门的北院。那里是顺天府停放尸体和仵作验尸的所在。如今因为皇帝的旨意,所以负责看护“四公子一剑封喉案”的并不是顺天府衙门内的差官,而是锦衣卫所属之南镇抚司,而恰巧沈笑大小姐的那位青梅竹马正是锦衣卫南镇抚司的镇抚梁靖大人。

梁靖走在顺天府通往北院的甬道之上,他的身后跟了两名随从,看身形都颇有些瘦弱,和那些孔武有力的锦衣卫力士似乎有些不同,但是谁也不敢多看二人一眼,只因为他们跟在了梁大人的身后。

梁靖停在了停放四位公子尸体的殓房前,门前守卫的力士连忙行礼道:“梁大人!”

“嗯。”梁靖哼了一声,“开门。”

没人敢质疑一声,这里虽然是顺天府尹的衙门,但是有锦衣卫的地方,那些“大人”就要靠边站了。

第61章 古剑奇谈(8)四具尸体

走进停放尸体的殓房,屋内弥漫着一股令人窒息的气味,梁靖不由得一皱眉,刚想命人不要关上门,却见一直跟在他身后默不作声的其中一名力士慢慢带上了门,并在梁靖惊讶的眼神中,自袖口中拿出了一物。

只见这名力士慢吞吞地将手中的东西一分为二分别递给了梁靖和他身边的另一名力士,随后在两人吃惊的眼神中呆呆地笑了笑,“这个是醋包,用在醋水中沸煮过的纱布所制,用途是掩住口鼻,以降低尸臭。”

说话的呆“力士”是陆元青,而另一名站在梁靖身侧的“力士”自然是我们的沈大小姐了。只见她快速地将陆元青递给她的醋包捂在自己的鼻子上,口中含糊不清道:“还是小陆做事周到。”一边说一边又捶了梁靖一记,“哪像你这鼻涕鬼,你都不告诉我这尸体竟然这么臭!”

梁靖冤道:“大小姐你发脾气也有些道理好不好?我冒了这么大的风险带你们进来,已经是心惊胆战了,难道天热尸体会发臭的道理还用我来教你吗?”

“你还敢和我凶!”沈笑骂道,“我现在都快被臭死了,你还怪我!”

梁靖无可奈何道:“好好,我错了,笑儿妹妹别生我气……”他微一转头,却见那个看起来有些呆的少年已经在他和沈笑吵嘴的时候悄无声息地靠近了尸体,并一个人细心地看起来。

梁靖惊讶地看着这个并不起眼的青衣少年在四具面目狰狞如恶鬼的尸体间慢慢穿行,并一一观察他们脖颈上醒目的一字形伤口。

梁靖轻声问沈笑:“这人到底是何人啊?他竟然不怕尸体?”

沈笑嘲笑梁靖:“说你见识短,你还不服气!小陆是我小白哥哥衙门里的师爷,比这个还恐怖的尸体他也见过,而且他和你不同,他聪明得很!”

梁靖颇有些不是滋味地看着沈笑一提起陆元青就口若悬河的样子,又看了看那似乎已经被四具尸体“迷住”根本就没听到他们讲话的陆某人,口中喃喃自语道:“这么厉害?我倒要试试他。”

说着,梁靖也慢慢走到了尸体旁,又看了看陆元青那不知是在发呆还是在看尸体的脸,才问道:“这位陆公子,你看了这么半天,可有什么发现?”

陆元青对梁靖拱拱手道:“今夜如此麻烦梁大人,实在是不好意思。”

梁靖微微一笑,“沈府有事,梁某又岂会坐视不理?不过这夜入顺天府查探这四位公子的尸体,实在不是一件小事,希望我们今夜没有白来一趟,否则……”

陆元青闻言却是歉然一笑,“如此我等还是不要让梁大人继续为难才好,这便回去吧。”

梁靖不解道:“回去?这么费力进来了,这么快就要回去了?”

陆元青欣然点头,“是,该知道的在下都已知晓,可以回去了。”

梁靖闻听此言,心底不由得也嘀咕:莫非这人真像沈笑说得那么神?所以他忙问道:“未敢请教陆公子在尸体上可有什么发现?”

陆元青对着他神秘一笑,“死尸有四具。”

梁靖闻言愕然。什么?他有没有听错啊?

回沈府的路上,梁靖一直默不作声,直到沈笑用手肘撞撞他,“鼻涕鬼,你怎么不说话?”

梁靖看了看沈笑,道:“笑儿妹妹,我发现这么些年过去了,你识人的眼光怎么还一直停留在从前呢?”

沈笑不满,“什么意思?”

梁靖再次看了看走在二人身前那青衫人影,道:“笑儿你就这么信他?信他能救沈大哥?我忽然觉得我今夜做了一件特别愚蠢的事情。”他看了看沈笑睥睨过来的眼光,“就是费尽心思带你们两个人进顺天府验尸。”

梁靖一直将沈、陆二人送回了沈府才离去。沈笑凑上来拉住陆元青的衣袖,“小陆,有没有什么发现?”

陆元青看了看她隐含担忧的神情才温声道:“沈大人不会有事的,沈小姐放心就是,我想最多五天,大人就会平安归来。”

“真的吗?”得到了陆元青的点头保证,沈笑不知为何突然安下心来,几乎在精神放松的瞬间她就泛起了困意,打了个哈欠,才道:“小陆,这几天我真的觉得好累……那我回房睡了,你也早点儿休息吧。”

陆元青点点头,目送沈笑回房后,他才走进了自己的客房。房中有书桌,书桌之上有笔墨纸砚等物。陆元青坐在了书桌后的椅子上,微微闭上了双眼,似是睡着了。

许久,他才自一片黑暗中睁开了眼,随后点燃了桌上的油灯后,先将墨研磨片刻,再从笔架上取下了一支毛笔,将毛笔填饱了墨,又抽出了一张纸,开始在上面描描画画起来。

他描完了一张,又另取了一张纸开始在上面写字。字并不多,可是陆元青却写得很慢,似乎每下一笔都极为慎重。许久,他写完了这张纸,对着灯下一照,嘿,好一笔臭字,难为他能将每个字都写成鬼画符一般。

陆元青满意地看着这张纸,微微点点头,又另取了一张纸开始继续书写。这张纸他写得比较快,几乎是一气呵成,仿佛那笔中之意早已了然于胸,只等这浓墨书写的一笔。借光一瞧,这篇小楷却是写得极为工整,仔细一瞧竟极有风骨,令人激赏赞叹。

陆元青写完后,将三张纸并排放在了一起,只见那第一张纸上陆元青描画的竟然是两把古剑的细绘图:一把较长,宽柄薄刃,古朴灵秀间自有一股锋芒毕露,而剑身上隐含的山岚之气,更将这把古剑衬得不似人间之物;而另一把则是一尺来长的细刃,刃身极为有形,上为锥形,尾为角形,远远看去极似女子婀娜的腰身,却又隐隐含着一股深藏不露的锋利。

陆元青在这张纸上画的便是京城间盛传的那对聿府中能夜游杀人的古剑--雌雄双剑:绝日与逐月。

这幅画陆元青画得极是精美,剑身上每一处轮廓与形态都似从他脑中抽出来一般,栩栩如生。是啊,师父的这对古剑早已跟随他多年,剑身上的纹路哪怕是旁枝末节,他也记得清清楚楚,丝毫不曾忘记。

这些年,他或许早已忘记了很多事,但是唯有这对剑他从不敢忘,就像他牢牢记着恩师的教诲,一刻也不曾忘记一样。

陆元青的手指缓慢地摩挲过纸上描绘的剑身,喃喃自语道:“此案如果能了结的话,一定要将这对古剑拿回来才行,师父的东西不能流落在外面。只要我还有一口气在,定不能令师父之物蒙辱。”

第62章 古剑奇谈(9)故人狭路

夜影重重,聿波蓝从花园中那片黑色花丛中走出来时,夜已经很深了。不知从何时起,每日他想留在花丛中的时辰越来越久,简直到了依赖的地步。或许这些年来能让他心情平静的地方只剩下了这片花园,当然如今还有那里。

聿波蓝站在自己卧房隔壁的房间前,想要推开门的手却迟迟未动。他心里忽然有些胆怯,里面的那个是自己朝思暮想的人,可是再次相逢他却不知该怎么面对她。以她的脾气怕是难以原谅他的吧?一定会恨他恨到天昏地暗吧?一直以来,虽然他们一起长大,她似乎就在他身边,可是面对她的时候,他却总是感到不知所措。

昨夜见她时,她一直睡着,可是现在……聿波蓝看了看房内亮着的灯,她还没有睡。

犹豫了片刻,聿波蓝终于推开了房门,走了进去。房内很明亮,而他满心想念的那个人正坐在床上,直勾勾地看着门口,一时间二人四目相对。

聿波蓝看到女子面上那些明显的伤痕,心口立刻又闪过那种急针穿过般的痛楚。他一边走近一边伸出手想要揽女子入怀,可是面前的女子却怔怔地看着他,不喜不怒,表情凝滞,像个人偶一般。她那空洞无物的眼神,将聿波蓝已经伸出的手臂冻结在了原地。

“剑云,我是波蓝。你不记得我了吗?”聿波蓝的口气中难掩失落和无奈,那人说得没有错,她果然再也不记得他了。

“她的身体受创很重,能够重新活过来已经算是万幸了。她不能开口说话,她也不再记得你是谁或者她自己是谁,甚至她的容貌也不可能再恢复了,那么想要让她回到你身边依旧是你不变的心愿吗?”犹记得面覆鬼面面具的男子怪声问他。

“是,我愿付出全部,只求她能再回到我身边。”他的信誓旦旦犹在耳旁。

戴着鬼面面具的男子只是给了他一把花种,“种在园中,不断用许愿者的鲜血浇灌它,等到花开满园之刻,便是你美梦成真之时”。

给聿波蓝花种的鬼面法师如今是嘉靖帝面前的红人,嘉靖帝追求长生不死羽化成仙之法,而对这通仙法解阴阳的鬼面法师则已经到了言听计从的地步。对于这忽然崛起,在皇帝面前的地位非同小可的鬼面法师,聿波蓝心底其实并不相信,尤其这鬼面法师还是严嵩为他引见的,虽然知道这是严嵩趁机笼络自己的手段,可是……可是他抵挡不住让厉剑云起死回生的渴望与诱惑,所以他鬼使神差地拿回了花种。他亲自动手除了满园的花草,而后种上了这奇怪的黑色种子。此花长得极慢,距离剑云离开已经三年的时间了,这花才是第一次开满园,而这些年他为了给花滴血喂养而在自己身体上割下的伤口,早已不计其数。

记得此花花开满园之时,不过才是数天前的事。只是看到它们的第一眼,聿波蓝就觉得再也迈不动步伐了。这花是聿波蓝从未见过的花种,所以他叫不上名字来。而这黑色的神秘之花却似带有了魔力,吸引着他不断地靠近,再靠近。

等待花开的这三年,聿波蓝不断在想,如果他能和厉剑云再次相见,会是怎样一番情形。这三年间她将变成什么样子?她见到他会用什么样的眼神看他?是否如记忆中那般桀骜不驯却又偏偏璀璨夺目?她开口对他说的第一句话会是什么?她的声音是否如同记忆中的那般轻易就可以吸引住他的全部心神?如果他抱住她的话,她会如何反应?推开他还是拔剑相向……

聿波蓝忍不住想了很多很多他们重逢后的画面,剑云或许会原谅他,或许她无法原谅他,却从没有一幕像是眼前这般的景象。面前的女子半张脸的伤痕,虽然能看出以往剑云的轮廓,可是除了脸,其他却让聿波蓝感觉这般陌生。剑云的眼神永远都是那样神采奕奕、夺目耀眼,这般空洞死寂的眼,又怎么会是剑云的眼睛?

这样想着,聿波蓝不由自主地无声退后了一大步,他依旧盯着面前的女子,手掌却在无声无息地握紧。痛,忽然铺天盖地而来,让他分不清今夕往昔,真实与虚无。

心中空荡荡的一片难以忍受的悸痛,那以为和剑云重逢后应该立刻被填满的满心空虚却依旧如往昔那般撕扯着他的灵魂,这样的剑云又怎么还会是剑云呢?怎么会是这样?他这三年来满腹心思日夜期盼的,怎么会变成这样?

明明只差几步,他就可以碰到她的脸、她的手,他渴望拥有的一切,可是他怎么也迈不出那几步。他痛苦莫名地看着面前的女子,却摇了摇头,“我错了,我又错了!我当初错了,我如今又错了!如果我知道会是这样的结果,当初我是无论如何不肯错过你的!我以为只是暂时放开手而已,可是没想到我放开手的竟然是我一生的全部渴望!如今就算再追悔莫及又能如何?这真是报应!我如今在做什么?我怎么……”

是他!是他放弃了剑云,就算如今再将她找回来,那早已失去的往昔还能一起找回来吗?那些错过的过去还能重新开始吗?头痛欲裂……忽然再也不想留在这个房间中,聿波蓝转身开门打算离开,可是在他打开房门的瞬间,一张夹在门缝间的纸,轻飘飘地落地了。

聿波蓝不解地看着这张不知道是谁夹在门缝里的纸,忽然心中一惊。谁这般神不知鬼不觉,几乎是毫无声息地将纸张留下又离开?他竟然一无所知,整个府中的锦衣卫也无不察觉!如果此人是来杀他的,那么……

聿波蓝瞪着地上纸张的目光慢慢冷凝,半晌,他才弯下腰捡起了地上的纸张,就着月光,他仅仅是瞄了一眼,心中却已是惊涛骇浪一般。他握着这张纸的手在不断颤抖,让人分不清他是惊喜所致还是愤怒使然。

聿波蓝看着手中的这张纸终于从极度的震惊中慢慢地冷静了下来,他回身看了看依旧坐在床上仿佛人偶一般的女子,眼神忽然变冷了,他慢慢捏紧了纸张,用力带上门,大步离去。

聿波蓝还未走近,守在门口的两名锦衣卫就已对他躬身行礼道:“聿大人!”整个京城谁人不知聿波蓝已经注定是皇上的女婿,别人的面子可以不给,皇上的面子谁敢不给?

聿波蓝却是视而未见般冷声道:“里面的人可曾离开过?”

两名锦衣卫对看一眼,“回聿大人,里面人不曾离开过房间。”似仍怕聿波蓝不信般,二人一指门上的锁,“大人请看,这锁一直挂在门上。”

聿波蓝冷哼一声后道:“以为我不知道你们锦衣卫的这些伎俩吗?不要以为他是你们曾经的熟人,就对他格外‘照拂’,如果再出事情,你们的脑袋排在一起都不够!”

两名锦衣卫忙惊慌跪倒,“聿大人请息怒!里面的人真的不曾离开过。”

“开门!”聿波蓝只说了这两个字。

二人为难地相视一眼,却听聿波蓝冷冷地问:“怎么?还要我说第二遍吗?”

两名锦衣卫忙打开了门锁,却见聿波蓝一脚踹开了房门,跨进房间的瞬间他吩咐道:“你们守在外面,不要让别人进来。”一边说一边将门再度关紧。

房内一片昏暗,没有掌灯。可是聿波蓝却觉得有一双眼睛在他跨进门的一瞬间就将他盯紧了,这感觉令他很不舒服,所以他的语气也分外讥讽,“怎么?故人相见,邵大人面对我却不敢点灯了吗?”

却听床上有人闻言冷笑一声,“这大半夜的,状元公如此不文雅地踢门而入,看来是来找老子麻烦的。”

两人说话的工夫,聿波蓝已经点燃了屋内的油灯,由黑暗到光明的这段过渡让聿波蓝微微闭眼,待他再睁开眼时,却见床上那人依旧跷着二郎腿未动,双臂枕于脑后,一双眼却饱含讥讽地看向聿波蓝。

“不知状元公……不对,应该叫驸马爷!这么晚了,驸马爷还纡尊降贵来踹老子的房门,莫非是来找老子到屋顶喝酒的不成?”躺在床上的邵鹰看似在笑,可是他的眼底却是一片冷然。

聿波蓝不知是对驸马爷这个称谓不满,还是被屋顶喝酒这句话给气到了,他猛地冲到了邵鹰的面前,将手中的纸张用力摔在了他的身上,“屋顶喝酒?你以为这样就能气到我吗?哼!这些年邵大人似乎是落魄许多,没有当年的那身华丽锦服穿在身上,我那日在得意楼几乎快要认不出这就是当年英姿飒爽、意气风发的邵大人了!”

邵鹰仅是“嘿”了一声,便无视聿波蓝的怒气,伸手拿起了他摔在自己身上的纸张,仔细一看,上面只写了几个字:明日戌时,酒意,和阁下不见不散,但切记请君一人赴约!故人之邀,知名不具。

邵鹰看完后一头雾水,“喂,这是什么意思?”

聿波蓝抢过了邵鹰手中的纸张,冷笑一声,“邵鹰,你以为这样就能戏耍我了吗?你以为找个人模仿剑云的笔迹,我就会上当了吗?你想趁我明夜赴约之时偷走雌雄双剑对吗?我告诉你,邵鹰,那是剑云的东西,也就是我的,你只是个外人,你就别白日做梦了!”

邵鹰听完聿波蓝的话,却猛地从床上坐起,“剑云的笔迹?你说什么?你说这是……”

聿波蓝忽然大怒,他一把抓住邵鹰的衣领,“你没有资格叫她的名字!连这是她的笔迹都不知道,凭什么装得和她那么熟?不过就是曾和她在屋顶上喝过酒,不过只是这样而已,如果我会武功的话,轮也轮不到你!”

邵鹰没有挥掉聿波蓝揪紧他衣领的手,却用一种在看傻瓜的眼神看了看聿波蓝,“对,老子是连她的笔迹都认不出,所以你刚刚所说的老子找人模仿她的笔迹之说,不是天方夜谭吗?”

邵鹰一语惊醒梦中人,聿波蓝猛地退后了一步,不可思议地瞪着手中的纸张,“不是你,不是你找人骗我的,那是谁?”

邵鹰的神情急剧变化,才试探地开口:“你,你有没有一种感觉,老子总觉得她其实还没有……”

“不!”聿波蓝却率先心虚地猛然截断邵鹰未完的话,“剑云已经死了,她已经死了!”

邵鹰些微卸下敌意的神情在聿波蓝这句话出口之后却再度冷了下来,“对,她已经死了,所以你和她那什么狗屁婚约早就废了。如今你已经是驸马爷了,她的往昔也与你再无关系,你凭什么扣着她的双剑不放?老子和她相识时,就当她是老子最佩服的兄弟,就算在她死后才知道了她不是什么兄弟,原来竟是厉府小姐又如何?在老子心里,她的位置从不曾改变过,无论她是生是死,无论她是男是女……所以她的心愿,老子都会替她完成!这对古剑既然是她的东西,就请驸马爷物归原主,老子会将这对古剑带回汴城厉家的旧宅中,好好安放的。”

“这就是你离开锦衣卫,隐在汴城衙门里做个小小捕头的原因吗?”聿波蓝冷笑道。

邵鹰点点头,“对,至少我不会像某人一样,一面表现得对她念念不忘,另一面却心安理得地去做什么狗屁驸马!老子和你不同,老子认定的事就一辈子不会变!老子很少佩服谁,所以既然老子心里已当她是兄弟了,那她一辈子都是老子的兄弟,哪怕她是个女人,哪怕她已经死了!”

听闻邵鹰竟然这般说,聿波蓝简直是怒不可遏,“我和剑云之间的事情,还轮不到你这个外人来插嘴!我和剑云之间的感情,你这个外人也永远不会明白!哼!想拿走双剑,好啊,等你洗清你如今身上的杀人嫌疑,安然离开这里再来夸口吧!”

聿波蓝一边说一边向外走,却听身后的邵鹰问道:“明晚戌时之约你会去吧?你一定要去,说不定你会见到……”

聿波蓝却是冷哼一声,未待邵鹰说完,就已经嘭的一声关上了房门,将邵鹰未完的话隔绝在了身后。

第63章 古剑奇谈(10)神秘之约(1)

站在“酒意”门前,正好是戌初时分。聿波蓝在门口微微站了站,才慢慢走了进去。他考虑了许久,还是决定赴约。无论这是不是阴谋诡计,对方能说得上“酒意”的名字,如果不亲自过来瞧瞧,他绝对无法安心。

“酒意”一如往昔没有什么客人,所以迈进门的第一眼,聿波蓝就看到了坐在他和剑云以往常坐的靠门的这张桌子上,那戴着黑纱斗笠的人影。

聿波蓝微微一愣,随即慢慢走近,正待开口,却听斗笠怪客压低了声音道:“是聿波蓝公子吧?我就是今晚约你的人,请坐。”

聿波蓝微微皱了皱眉,才坐在了斗笠怪客对面的位置上冷声道:“阁下究竟是何人?约我何事?阁下又何以知道‘酒意’?那纸张上的字是阁下所留吗?”

那斗笠怪客闻听聿波蓝的一连串问题,似是有些紧张地微微摆手,“太多了,太多了!你一下子问这么多,我都忘了该怎么回答了。”

见聿波蓝闻言怪异地看过来,那斗笠怪客咽了一口唾沫,一把抓起桌面上的酒碗灌了一口,才低喃道:“没错没错,就是这句。”

“什么?”聿波蓝没有听清,不由得反问道。

却听那斗笠怪客清了清嗓子,“今夜相约聿公子前来,是为了两件事。第一件事,是有关贵府几日前发生的古剑染血一案;这第二件事,则是请聿公子归还一样东西。”

斗笠怪客的话音刚落,就听聿波蓝冷笑起来,“阁下是受何人指使?还是老实说出来的好!”

“你怎么知……”忽然意识到自己要说漏嘴,斗笠怪客忙改口,“聿公子不信我不要紧,难道纸张上的笔迹,聿公子也不认得了吗?”

聿波蓝冷冷地看着斗笠怪客,“阁下好大的胆子,竟敢模仿那人的笔迹诓骗我,如果阁下不肯摘下斗笠示以真面目,恐怕阁下今夜走不出这‘酒意’的大门。”

斗笠怪客似乎被聿波蓝惊吓到了,他微微抖了抖,却不怕死地继续道:“聿公子诓我的对吧?你今夜赴约一定是从秘道偷偷出府的,所以你一定是一人前来的,对不对?”

听到“秘道”二字,聿波蓝的脸色猛然冷凝起来,他一抖衣袖,从左手衣袖中抽出了一把短剑架在了斗笠怪客的脖颈旁,“你怎么会知道秘道的事情?你到底是什么人?说!否则……”

聿波蓝将手中的短剑往下按了按,立刻换来了斗笠怪客的一抖,却听他哆嗦地说:“你不会武功,你只是虚张声势骗我而已。”他一边说一边小心翼翼地用手指摸了摸这把聿波蓝架在他脖颈旁的剑,确认心中想法之后,才将此短剑又向外挪开了几寸,“其实你也不算完全不会武功,至少你会七式剑招,有这七式剑招再配上绝日古剑,想要连杀四人并且做到一剑封喉,其实并不算什么难事。”

闻听此言,聿波蓝的脸色剧变,他握剑的手忽然剧烈抖起来,“你……你说什么?什么七式剑招?你怎么会知道?!”

那斗笠怪客似乎受到了鼓舞,继续说道:“我不仅知道这七式剑招,我还算到你宴请沈白几人的那夜,你曾经借离席去拿古剑的机会,利用秘道偷偷离开过聿府。所有人都以为你不会剑法,况且你又是主动报案说府中古剑染有血迹之人,应该没有人会怀疑你才是。可是我却知道曾经有位厉小姐教过你七式剑招,这七招极为高妙,不需任何内力却能击败许多使剑的好手,再加上绝日剑乃天下奇兵器,所以你趁着离席的这段时间一口气杀了佟少延、王仁允、方长华、马千松后,又神不知鬼不觉地利用秘道重新返回宴席,再拿出那杀人后染有血迹的古剑,满是不知情的样子,还有谁会怀疑聿公子你呢?”

聿波蓝闻言若有所思地盯紧面前的斗笠怪客,口中却问道:“如果阁下所言是真,那么我倒是奇怪我又该是如何一人连杀四人后,又在短短的时间内将他们四人分别置于禁城东、西、南、北四座城楼的城墙旁呢?要知道东、西、南、北四座城楼间距甚远,我一个人要将四具尸体分至东、西、南、北四座城楼,就算不用一整夜的时间,恐怕也不可能只在离席取剑这段时间内完成吧?”

斗笠怪客闻言先是点点头,又立刻摇摇头,“差点儿被你蒙过去!这一切听起来似乎很困难,但是仔细想想又不那么困难,只要你有另一个帮手帮你善后,再加上四匹快马即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