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猴岛
在罗马的波各塞公园里生长着一棵没有细枝和树皮的大树。它秃得像一颗脑袋,已经被阳光和雨水削得光光的,黄得像一具尸骨。它没有根蒂,却笔挺地站立着,是棵死树,如同竖在一个椭圆形岛屿的水泥地上的一根桅杆,这个岛像一艘内河小轮船那么大,一条浇灌了混凝土的平滑壕沟把它和意大利王国隔开。这条壕沟的宽度及其外壁的深度,恰好可以让一只猴子既跳不过去,也爬不上去。从外头进来或许还行,但回是回不去的了。
岛屿中间那段树干提供了极佳的攀抓点,正如旅游者表述这类事情时所说的那样,让人爬起来轻松自如,十分享受。但这段树干上端的水平方向伸出又长又粗的树枝,如果人们脱掉鞋袜,足尖朝里把脚掌紧紧贴在粗树枝的圆形表面,并且双手一前一后地交替向前抓住它们,那么人们就必定能够到达这样一根让太阳晒暖的长树枝末端,这些树枝比意大利五针松那绿色鸵鸟毛似的树梢伸得还高。
这座神奇的岛屿上居住着成员数目各不相同的三个家族。大约十五个结实健壮、活泼机灵的小伙子和姑娘住在树上。它们的个头大致相当于四岁的幼童;但在树底,在岛上唯一的建筑里,在一座形状和大小都有如狗舍的宫殿里,生活着一对权势大得多的猴子夫妇,带着一个极幼小的儿子。这是岛上的国王、王后和王子。从来也没出现过两只老猴子离它们的儿子太远的情况;他们像看守那样一动不动坐在它左右两侧,目光越过髭须笔直地向远处看去。国王仅仅每小时站起来一次,上树巡视一番。它徐徐迈步,顺着树枝走去,看来倒并非是他想瞧瞧,所有的猴儿们如何敬畏而怀疑地往后退去,或者——为了避免仓促和引人注目——悄悄避开它,直到它们退至粗树枝尽头,再也无处可退,便只得冒死往坚硬的水泥地上一跳了事。国王就这样一根接一根地巡视那些树枝。从他高度聚精会神的表情上,看不出他是在履行一项统治者职责呢,还是在散步休闲,直到最后所有树枝全都排空,他才返回居所。这时王子独自坐在屋舍顶上,因为每一次母亲也奇怪地同时离去,而珊瑚红色的阳光则穿过他薄薄的招风耳。人们很少能见到某种愚笨、可怜得如这只幼小猴子般的东西身上仍然会透出一种看不见的威严。被驱赶到地上的树猴们一只一只从一旁经过,本可以使劲一把拧断它的细脖子,因为它们都情绪极坏,然而,它们无不绕道避开它,并向它流露出它一家理应受到的敬畏。
要过一些时候人们才会注意到,除了这群生活得井然有序的动物之外,还有其他猴子安顿在这个岛上。壕沟里,居住着一伙数量众多的小猴子,地面和空气它们是没份了。只要它们中的一只在岛上露面,立即就会被树猴一顿狠揍赶回壕沟里去。每逢开饭,它们都得战战兢兢地坐在一边,等到所有树猴已经吃饱,并且大部分已经爬到树枝上休息,他们才可以偷偷地去吃些点心渣子。即使是扔给它们的吃食,它们也不能碰。因为经常发生这样的事:某个凶巴巴的小伙子或者某个爱开玩笑的姑娘,虽然眨眼示意,假装吃得太多,实际上都在伺机行事。它们一旦发现小家伙们即将美餐一顿了,便小心翼翼从树枝上滑落下来。那不多几只壮着胆溜到岛上来的小家伙顿时就倏地一下尖叫着逃回壕沟,并混进别的小猴当中,顿时悲鸣一片:现在小猴儿们全都挤在一起,致使侧壁边上出现一个由毛发、肉,以及发狂黑眼睛组成的平面,像一只倾斜的大圆木桶里的水面那样升起来。但追捕者只管沿着边缘前行,推动惊骇的大浪。这时小猴子的一张张小黑脸蛋朝天仰着,胳膊向上举着,并用手掌挡开那道从边缘看下来的、恶狠狠的、陌生的目光。这目光渐渐盯住其中一只小猴子,于是它忽前忽后地腾挪闪躲,还有另外五只同它在一起,它们还无法区分谁是这束长长的目光的目标。但这群吓瘫了的小猴子一动不动。随后,这道远远的、冷漠的目光随意盯住其中一只;如此一来,想克制自己,以便显得既害怕又不太害怕已经不可能了。过错时时刻刻都在增加,与此同时,一颗心灵平静地死死盯住另一颗心灵,直至仇恨情绪涌现。树猴突然一跃而下,受到欺压的家伙发出孤苦无依、不顾羞耻的哭喊。这时其他小猴如释重负,爆发一阵呼喊沿着壕沟四散跑开;他们像炼狱里着了魔的灵魂,暗淡无神的目光胡乱闪烁,并深为庆幸地、噤若寒蝉地聚拢在最远的地方。
当一切都已过去,追捕者动作轻盈地攀上这棵大树,一直爬到最高的树枝,一直前进到最外端,心平气和地坐稳坐好,并保持着严肃的神情、笔挺的姿势,良久一动不动。它的目光停留在平西奥山和波各塞公园的峰顶,越过它们抵达更远处:这道目光离开一座座花园,它下面便是巨大的、金光四射的城市了;它还笼罩在树梢的绿色、闪光云雾之中,在这城市上空漫不经心地飘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