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 格鲁巴赫太太—毕尔斯泰纳小姐
这年春天,K总是这样打发着他的晚上:下班以后,只要还有时间——他大多在办公室里待到九点钟,他要么独自,要么和同事一块去散散步,然后去一家啤酒馆里,跟那些大都比他年长的人围坐在一张固定的餐桌前,通常一直要到十一点。当然,这样的日程安排也有例外的时候,比如,有时银行经理邀他乘车去兜风;有时请他去别墅吃饭。经理很看重K的工作能力,并且十分信任他。除此以外,K每周要去看一次一个名叫爱尔萨的姑娘;她在一家夜酒吧里当跑堂,工作通宵达旦,只有白天在床上接待来客。
但是,这天晚上——白天工作紧紧张张,而且还要应酬许多热情前来祝贺生日的人,一天很快就这样过去了,K打算直接回家去。白天上班间歇期间,他总是想着回家的事,他也不大清楚为什么要这样,他觉得今天早上发生的事把格鲁巴赫太太的整个屋子弄得一塌糊涂,觉得有责任使之恢复正常秩序。一旦秩序恢复了,今天那事也就随之过去,一切便又恢复正常。特别是那三个职员就没有什么好怕的,他们又消失在银行那庞大的职员行列里,在他们身上看不到任何变化。K好多次把他们单个或一起召到他的办公室里来,没有别的目的,只是为了观察他们。他每次都会很满意地打发他们离去。
当他九点半回到他住的那座楼前时,他发现一个年轻小伙子站在
大门口,叉开双腿,嘴上叼着烟斗。“你是谁?”K立刻问道,并且把自己的脸贴近小伙子的脸。过道里黑乎乎的,他看不太清。“先生,我是看门人的儿子,”小伙子回答道,从嘴上拿下烟斗闪到一旁。“是看门人的儿子吗?”K一边问,一边不耐烦地拿手杖在地下敲着。“先生,你有什么吩咐吗?要不要我去叫父亲来?”“不,不用叫了,”K说。听他的话音,倒有点原谅的味道,仿佛这小伙子做了什么错事而被原谅了似的。“好啦,”他接着说,说完就走了进去,但是在他踏上楼梯前,又一次转过身来。
他本来想直接回到自己的房间里,却又想跟格鲁巴赫太太谈一谈。于是,他不假思索地敲了敲她的门。她坐在桌旁,正在编织一只袜子,桌子上还放着一堆旧袜子。K心不在焉地表示歉意,这么晚了还来打扰。然而,格鲁巴赫太太却很热情,要K不必客气,她什么时候都乐意跟他谈天,并说K心里很清楚,他是她最好的、最受欢迎的房客。K朝屋里四下看了看,里面的一切又都恢复到原来的样子,清晨放在窗前小桌上用早点的盘子也都清理走了。“女人的手真能干,这么多的事不声不响地干完了,”他心想。要是他的话,或许当场会非把这些盘子给砸碎不可,当然肯定不会给拿出去。他怀着几分感激之情注视着格鲁巴赫太太。“你为什么这么晚了还忙个不停?”他问道。现在他们俩都坐在桌旁,K不时地把手塞进袜子里。“要干的活儿太多,”她回答道,“白天的时间都用在房客身上,要想料理自己的事,就只能放在晚上了。”“那我今天一定给你添了更大的麻烦吧?”“怎么会这么说呢?”她问道,神色变得有些不安,手里的活儿停在怀里。“我说的是今天一早来过的那些人。”“啊呵,原来是这样,”她说,并且又恢复了镇静,“这给我并没有添什么麻烦。”K看着她又拿起那只正编织的袜子织起来,默默不语。“当我提起早上发生的事时,她显得很惊讶,”他心想,“她好像觉得我就不该提这事。越是这样,我就越觉得有必要提。我也只有跟一个老太太才能说一说这事。”“当然,这事肯定给你添了麻烦,”他接着说,“不过,这样的事将来不会再发生了。”“对,这事不会再发生了,”她肯定地说,并且含笑注视着K,几乎有些忧郁的样子。“你这话当真?”K问道。“是的,”她轻声说,“不过,你可先别把事情看得太严重。在这个世界上,没有不会发生的事!K先生,你能这样来推心置腹地跟我谈,我可以坦诚地向你说,我在门后听到了一些,那两个看守也给我讲了一些。这真是关系到你的命运,确实让我牵肠挂肚。也许我的操心是多余的,我不过是个房东而已。是的,我是听到了一些,但是,我不能说那是什么严重的事。不。你虽说被捕了,但你和被抓起来的小偷不一样。如果有人当小偷被抓起来了,那才严重哩。可你这样被捕,我觉得这其中好像有什么奥秘似的,如果我说了傻话,请你别见笑,我觉得这其中好像有什么奥秘,这我弄不懂,不过也没有必要弄懂它。”
“格鲁巴赫太太,你说的根本不是什么傻话,至少我也同意你的一部分看法。我只不过是把整个事情看得更加尖锐罢了;我根本不认为这其中有什么奥秘可言,而是地地道道的无中生有。我遭到了突然袭击,仅此而已。要是我一醒来就立即起床,不为安娜为什么没有来而费那份心,也不管有没有人阻拦我,直接到你这儿来的话,我就会破例在厨房里用早点,让你从我的房间里给我取来衣服。一句话,我就会理智行事,那后来的事就不可能再发生了,一切要发生的事全都会被消灭在萌芽状态中。但是,我毫无准备,措手不及。要是放在银行里,我则有备无患,像这样的事哪会发生在我的身上!在那里,我有自己的办事员,直线电话和内部电话就放在我面前的办公桌上,办公室里顾客和职员穿梭不断,尤其是我一心系在工作上,保持着沉着和冷静。如果我在银行里面对这样的情况,那倒会恰恰给我带来一种愉快的感觉。哎,事情已经过去了,我本来根本就不想重提了,只想听听你的看法,听听一个很有头脑的老太太的看法。我很高兴,我们对此事的看法不谋而合,但是,现在你要伸过手来,我们一定要握握手来确认这样一个不谋而合的看法。”
“她会不会同我握手呢?那监督官就没有向我伸过手来,”他心想,并且一反常态,用审视的目光看着这妇人。她站了起来,因为K已经站起来了。她没有完全听明白K说话的意思,显得有些羞怯。然而,由于羞怯,她说了些自己根本不想说的话,而且说得一点也不是时候:“K先生,你可别把事情看得那么严重。”她拖着哭腔说,自然也忘了去跟他握手。“我并没有把它放在心上,”K说,他突然疲倦了,而且意识到她赞同与否都无足轻重。
K走到门口时又问道:“毕尔斯泰纳小姐在家吗?”“不在,”格鲁巴赫太太干巴巴地回答道,然后又露出微笑,表现出一种迟到而明智的关切,“她去看戏了。你问她有什么事吗?要不要我给你带个口信呢?”“噢,不用了,我只想跟她说一两句话。”“可惜我不知道她什么时候回来。”“没关系,”K说,他耷拉着脑袋转身要离去,“我只是向她表示歉意,今天占用了她的房间。”“K先生,这没有必要,你太当回事了,小姐什么也不知道,她一清早就走了,到现在还不着家,况且房间里的一切都已经收拾得整整齐齐的,你自己看看吧。”她随之打开毕尔斯泰纳小姐的房门。“谢谢,我相信你,”K说,但是,他还是走到打开的门前。月光悄悄地照进这黑洞洞的房间里。就眼睛能看到的一切,确实都井然有序地摆到了原来的地方,挂在窗把手上的那件女上衣也收拾起来了。床上放在月光下的枕头好像高得出奇。“小姐时常很晚才回家,”K说,他看着格鲁巴赫太太,仿佛她为此负有责任似的。“年轻人都是这个样子!”格鲁巴赫太太带着歉疚的口气说。“当然,当然,”K说,“不过,这会闹出事的。”“是这么回事,”格鲁巴赫太太说,“K先生,你说得多么对呀。甚至这小姐也保不准闹出什么事来。我当然不想说毕尔斯泰纳小姐的坏话,她是一个心地善良讨人喜爱的姑娘,热情、正派、精明、能干,我就喜欢这种品质。但是,有一点不可否认:她应该更加自爱一些,别太招风。这一个月里,我已经在偏僻的街道里碰到过她两次,每次都和另外的男人在一起。这叫我好作难呀!K先生,上帝作证,除了你之外,我没有对第二个人讲过。但是,依我看,我也免不了要跟小姐本人谈一谈。再说,她招人怀疑的不单单是这一桩事。”“你说到哪儿去啦,”K气冲冲地说,简直按捺不住,“你分明误解了我对小姐的看法,我说的就不是那个意思。我倒要坦诚地提醒你,不要跟小姐提任何事情。你完全弄错了,我很了解小姐,你所说的,都是些捕风捉影的事。不用多说了,也许我管得太多了,我不想干涉你,你想对她说什么随你便。晚安。”“K先生,”格鲁巴赫太太恳求着说,并且追着K到他门口。K已经打开了房门。“我真的还没有打算跟毕尔斯泰纳小姐谈,当然,即使要跟她谈,我还得再等等看她怎么样。我所知道的,唯独吐露给了你。说到底,我竭力维持这栋公寓的纯洁,无疑是为了每位房客好,别无他求。”“纯洁?”K透过门缝大声喊道,“如果你要维持这栋公寓的纯洁,你就得先把我赶出去。”说完,他砰地关上门,不再理睬那轻轻的敲门声。
但是,他丝毫没有睡意,因此决定不去睡觉,趁此机会也好弄清楚毕尔斯泰纳小姐什么时候回来。不管她多么晚回来,还可以跟她聊几句。K倚在窗前,闭上疲惫不堪的眼睛。一瞬间,他甚至想劝毕尔斯泰纳小姐跟他一起搬出去,惩罚一下格鲁巴赫太太。可他马上又觉得这么做实在太过分了,而且怀疑起自己,无非是因为早上发生的事想换个地方罢了。简直是愚不可及,更是无聊透顶,卑鄙至极呀!
当他透过窗户,望着空荡荡的街道感到厌倦时,便把通往前厅的门打开了一道缝,然后躺在长沙发上。只要有人进屋来,他从沙发上就看得见。他平静地躺在沙发上,嘴上叼着一支雪茄,直等到约莫十一点钟,还不见动静。他再也躺不住了,起来朝前厅挪了几步,仿佛他这样就会使毕尔斯泰纳快点回来似的。他并非特别渴望见到她,甚至连小姐长什么模样都记不清了。可是,他现在想跟她谈谈,而且他觉得小姐迟迟不归,使他在这一天快结束时再次陷入烦乱不安中,不禁气上心头。也是因为她,害得他既没有吃晚饭,又放弃了今天约好去看爱尔萨。当然,这两件事他还来得及弥补,只消现在到爱尔萨打工的酒吧去便可一举两得。他打算等到跟毕尔斯泰纳小姐谈过话后晚些时候再去。
K待在前厅里,就好像在自己的屋子里似的。他沉浸在苦苦思索中,来回踱着沉重的步子。刚过十一点半,他听到有人上楼梯。便连忙躲回自己的门背后。进来的正是毕尔斯泰纳小姐。她一边锁门,一边哆哆嗦嗦地收起披在那狭窄的肩膀上的丝巾。片刻间,她就要走进自己的房间里。夜半三更的,K当然不能闯进去,就得现在跟她搭上话,但糟糕的是,他竟忘了把自己房间的灯打开。倘若他从黑洞洞的房间里一下子冲出去,她准会以为是突然袭击,至少也要吓一大跳。时间不能等人,他万般无奈地透过门缝低声叫道:“毕尔斯泰纳小姐。”他的声音听起来与其说是叫人,倒不如说是恳求。“这儿有人吗?”毕尔斯泰纳小姐问道,并且瞪大眼睛看了看四周。“是我,”K走上前来说。“噢,原来是K先生!”毕尔斯泰纳小姐微笑着说。“你好,”她向K伸出手去。“我想跟你说几句话,你看现在行吗?”“现在?”毕尔斯泰纳小姐问道,“非得现在谈不可吗?真有点离奇,难道说不是吗?”“我从九点开始就等着你了。”“噢,我看戏去了,哪里会知道你在等着我呢?”“我想给你说说今天才发生的事。”“是这么回事,那我就不会有什么好反对的了,除非我累得支持不住了。好吧,你进我屋里来坐几分钟。我们千万不能在这儿谈话,会把大家吵醒的。这样会让人觉得尴尬,不单是吵了别人,更是要为我们自己着想。你在这儿等一等,我进屋里打开灯,然后你把这里的灯关掉。”K关好灯后等在那里,毕尔斯泰纳小姐从屋里出来又低声请他进去。“请,”她指着沙发说,自己却不顾她说过的劳累,直挺挺地站在床脚旁;她甚至连头上那顶花花绿绿的小帽也没有摘下来。“究竟是什么事?我真觉得很新奇。”她稍稍叉起两腿。“你也许会说,”K开口说,“事情并不是那么紧迫,用不着现在来谈,可是——”“我向来不听开场白,”小姐说。“你这么一说倒使我好开口了,”K说,“今天一早,你的房间给弄得有点乱糟糟的,从某种意义上说,是我的过错。这是几个陌生人干的,我真拿他们没办法。可是正像刚才说的,责任在我身上。因此,我想请你原谅。”“我的房间?”小姐问道,她没有去看自己的房间,而是以审视的目光看着K。“是这么回事,”K说,此刻,他俩的目光才第一次相遇了,“事情是怎样发生的,也没有提的必要。”“可是真正让人感兴趣的东西倒有必要说说了。”小姐说。“没有那个必要,”K说。“好吧,”小姐说,“我不想打听你的秘密。如果你坚持认为没有什么好说的话,我也不想跟你去争什么。你请我原谅,我就痛痛快快地原谅你,尤其是我现在还看不出有弄乱的痕迹。”她双手深深地叉在腰间,在房间里走了一圈,停在别满相片的挂布前。“你瞧瞧!”她叫了起来,“我的相片被弄得乱七八糟。这简直太不像话了。有人来过我的房间,岂有此理。”K点点头,暗暗诅咒着那个叫卡米纳的职员,那家伙不守规矩,总是不甘寂寞,傻里吧唧的动这动那。“真奇怪,”小姐说,“我现在不得不禁止你再做不应该做的事情,也就是说,如果我不在的时候,不许你进我的房间。”“小姐,我不是给你解释过了吗,”K说着也走到那相片跟前,“乱动你相片的不是我。不过,既然你不相信我,那我就只好告诉你:审查委员会带来了银行的三个职员,其中的一个动了你的相片。我本来就考虑一有机会,要把他从银行里弄出去。是的,有一个审查委员会来过这儿,”K看到小姐疑惑不解地注视着他,便补充了这么一句。“是因为你吗?”小姐问道。“是的,”K回答道。“不可能!”小姐笑着喊道。“的确是因为我来的,”K说,“难道你以为我不会犯罪吗?”“怎么,不会犯罪……”小姐说,“我不愿意随便谈出一个或许后果严重的看法来,况且说实在的,我也不了解你。不管怎么说,如果谁让上面派来的审查委员会盯上了,那他肯定是个重犯无疑。而你呢,这么自由自在——看你镇定自若的样子,至少不是从监狱里逃跑出来的——我看你倒不会犯那样的罪。”“你说得对,”K说,“不过审查委员会会搞得清楚,我是无罪的,或者我犯的罪并不像他们想象的那么严重。”“当然,这是可能的,”小姐十分留心地说。“瞧,”K说,“你对法院的事经验不多。”“是的,我根本说不上经验,”小姐说,“而且也常常因此感到遗憾,因为我对什么事都感兴趣,恰恰对法院的事兴趣更大。法院具有一种神奇的吸引力,难道不是吗?不过,我将来一定会充实我对这方面的知识,下个月我将到一家律师事务所去当职员。”“这太好啦,”K说,“这么说来,你到时在我的案子中可以助我一臂之力了。”“那当然啰,”小姐说,“为什么不呢?我倒很愿意运用我的知识。”“我是很郑重的,”K说,“或者说至少是半认真的,就像你一样。我这鸡毛蒜皮的小事,根本用不着去请律师!不过,如果我能有个出谋划策的,那是求之不得呀。”“是的。但是,如果我要当你的顾问的话,就得先知道是怎么回事,”小姐说。“正好难就难在这儿,”K说,“连我自己也不明白是怎么回事。”“这么说,你是在拿我开玩笑了,”小姐十分失望地说,“大可不必选择夜半三更时分来开这种玩笑。”说完她从他们俩在跟前默契地站了良久的相片前走开。“可是,你弄错了,小姐,”K说,“我可不是在拿你开玩笑。你为什么不相信我呢?我已经把我知道的都告诉你了。事实上,我说的比我知道的还要多,因为那并不是什么审查委员会,只是我这样称它而已,我也不知道怎么称它才好。他们不问青红皂白。我只是被捕了,可是,是一个委员会干的。”毕尔斯泰纳小姐坐在沙发上又笑了起来。“到底是怎么回事呢?”她问道。“很可怕,”K回答道,但是他现在完全不考虑这件事了,小姐的神态摄取了他的心:她一只手托着脸,胳膊支在沙发垫上,另一只手悠然地抚摩着自己的腰间。“这太笼统了,”小姐说道。“什么太笼统了?”K问道。然后,他定过神来又问道:“我把事情的经过表演给你看看,好吗?”他想比画一下,却不想离开。“我已经累了,”小姐说。“你回来得太晚了,”K说。“不用说啦,结果倒是我受到了指责,这也是自找的,我就不该让你进来。而且事情明摆着,确实也没有这个必要。”“有必要,我现在就表演给你看看,”K说,“我可以把你这个床头柜挪过来吗?”“你要搞什么名堂?”小姐说,“当然不允许!”“那么我就没有可能表演给你看了,”K激动地说,仿佛小姐的话使他蒙受了莫大的委屈似的。“好吧,如果你表演需要这小桌子的话,那你就轻轻地把它挪过去吧,”小姐说,并且过了一会儿又放低声音补充道,“我很累了,你爱怎么就怎么吧。”K把小桌子挪到房子中央,自己坐到小桌后面。“你得确切地想象一下那些人各个所处的位置,很有意思。我是监督官,那边箱子上坐着两个看守,三个年轻人就站在相片前。在窗子把手上,我只是附带提一句,挂着一件女衬衣。现在我们就可以开始了。噢,我把自己忘了,我是最重要的角色,就站在小桌子前面这块地方。那监督官跷起两腿,这只胳膊搭在椅背上,坐得好舒服自在,活像一个无赖。现在我们真的可以开始了。监督官喊叫着,好像他要从梦里唤醒我似的,他简直是在号叫。对不起,为了让你听个明白,我怕也得学着叫才是。再说呢,他只是这样吼叫着我的名字。”正听得开心的毕尔斯泰纳小姐,忙把手指放在嘴唇上,叫K别大声喊出来。可是已经来不及了,他完全沉浸在他的角色里,拉长嗓门喊道:“约瑟夫·K!”实际上,这喊声并不像他拉开架式要吼的那么响亮,但是,这一声突然爆发出来后,才好像慢慢地在屋子里播散开来。
这时,有人几次敲响了隔壁房间的门,敲得又响又急,而且有节奏。毕尔斯泰纳小姐顿时脸色煞白,用手捂住胸口。K更是惊恐万状,刹那间还无法考虑到另外的情况,一味沉浸在他正在给小姐演示着今天早上所发生的事情里。他冲到毕尔斯泰纳小姐跟前,抓住她的手。“别怕,”他低声说,“我会来应付一切的。会是谁呢?隔壁只是客厅,没有住人。”“不,”小姐凑到K的耳旁低声说,“从昨天起,格鲁巴赫太太那个当上尉的侄子睡在里面,他找不到别的房间。我竟把这忘得一干二净了。你真不该那么大声吼叫!弄得我左右为难呀。”“没有什么好为难的,”K说。当小姐向后靠到沙发垫上时,K吻了吻她的头。“走开,快走开,”她说着又急忙直起身来,“你走吧,你快走吧。你想干什么?他在门旁听着呢,他什么都听得到。你干吗这么折磨我!”“我现在不会走的,”K说,“等你稍稍镇静下来我才走。咱们到房间那边去,他就听不到我们的动静了。”她听凭他拉着走到那边。“你不想一想,”他说,“这事虽说闹得你不愉快,但是绝对不会有什么危险呀。你知道,格鲁巴赫太太对我崇拜得五体投地,她绝对相信我说的每一句话。在这事上,她可是举足轻重,更何况这上尉是她的侄子。再说,她也依赖于我,她从我这里借去了相当一大笔钱。至于怎样解释我们俩在一块的事,我接受你可以想到的任何理由,哪怕是很难站得住脚的理由,我保证会使格鲁巴赫太太不但要叫大家相信你的解释,而且要她心服口服。在这一点上,你不必对我有任何担心。如果你要散布我突然冒犯了你的话,那么格鲁巴赫太太知道后会相信的,但她不会失去对我的信任,她是那样的痴迷于我。”毕尔斯泰纳小姐一声不吭地看着眼前的地板,显得有点垂头丧气的样儿。“格鲁巴赫太太怎么会相信我会突然冒犯了你呢?”K补充说道。他直瞪瞪地望着她的头发:那微微发红的头发整整齐齐地分向两边,稍稍蓬在上面,束得紧紧的。K以为小姐会抬起头来看他,但是,她却一动不动地说:“请原谅,我被突如其来的敲门声弄得如此惊恐不安,其实并不那么在意那上尉在这儿会带来什么后果。你的喊声过后,屋里变得是那么的寂静,就在这时,突然传来了一阵敲门声,所以才把我吓成这般样子。而且我紧靠着门,好像那敲门声就在身旁一样。谢谢你的建议,但是,我不会采纳的。我可以为在我的房间里所发生的一切负责,也就是说,无论面对什么人。我感到惊奇的是,你竟然没有觉察到,在你的建议里包含着对我什么样的侮辱。你现在走吧,让我一个人静静地待着,我现在比任何时候都更需要安静。你求我只待几分钟,可一待就是半个多钟头。”K抓住她的手,然后抓到她的手腕上说:“可是,你不生我的气吧?”她甩开他的手回答道:“不,绝对不,我向来不生任何人的气。”他又去抓住了她的手腕,而她这回听任了,并且这样把他送到门口。他下定决心离开。但是到了门前,他停了下来,仿佛他并没有料到这儿会有门。毕尔斯泰纳小姐趁机脱开了身,打开门溜进前厅里,从那儿轻声对K说:“好吧,你出来看一看,”——她指着上尉的房门,门下透出一道光亮——“他开着灯,正在拿我们开心。”“我就来,”K说着冲上前去,搂住她,吻了吻她的嘴,又满脸吻来吻去,活像一头口干舌燥的野兽,终于找到了一汪渴望已久的清泉,贪婪地喝了起来。最后,他吻着她的脖子,嘴唇久久地吮吸在咽喉上。从上尉房间里传来一声响动,才使他抬起头来望了望。“我现在要走啦,”他说,他本想呼毕尔斯泰纳小姐的教名,可又不知道她的教名叫什么。她疲倦地点点头,半侧过身子,听凭他去吻她的手,仿佛对此毫无感知似的,然后耷拉着脑袋走进她的房间里。不久,K躺在了床上。他很快就进入了梦乡;他入睡之前,还稍稍回味了他的行为,他很满意,但是,他感到惊奇的是没有能再满意些;因为那个上尉,他真替毕尔斯泰纳小姐担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