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梦
似乎是直到秋玉芜听到那些人在喊“快跑啊”的时候,她才反应过来,随着大家一起在街市上逃亡。
然而人家都是住在城西的,她家在城南,今天本就是为了躲那陈慕山对自己的纠缠,才故意跑到城西,秋玉芜越想越恐慌,这偌大的城西街上,人人往家里跑,可她能往里躲?
眼看着城西街市上的人已越来越少,秋玉芜迷茫无措的继续逃亡在大街上,且完全不知出路在何方。
就在这时,路边一辆漆黑色汽车停在她身边,后车窗摇下来,是刚刚在戏园子里轻薄了自己的陈慕山,恣意风流,轻狂如海。
“吴玉。”他忍着笑叫自己。
而秋玉芜此时彻底怔住,前有狼,后有虎,进退两难。
耳边已传来马蹄阵阵,还有那帮粗糙土匪们吹口哨的声音,她甚至不用回过头去,也知道自己已成了众矢之的。
土匪彪悍,刀枪在手,马匹健壮,街上届时除她一个穿干净褂裙,眉清目秀的小女子,再无旁人。家家户户紧闭门窗,唯有陈慕山悠闲如故坐在汽车里,依旧云淡风轻的望她,意欲谈笑风生,根本不在乎那群杀人不眨眼的土匪。
那么此时此刻,自己是不是只有死路一条了?秋玉芜想。
“小姑娘!转过来让我们瞧瞧模样!”
土匪们已然在她身后不足五米处对她调笑喊叫。
秋玉芜紧紧攥着拳头,无言看了陈慕山一眼。
那厮是故意的,绝对是故意的,他是在等自己向他服软,求他保护自己,所以才会如此肆无忌惮的将车停在这里,还轻松的看着她。
可他不怕死吗?那可是群杀人如麻的悍匪啊。
“今儿这地儿好,清净。”
陈慕山轻易转了头,从车窗处凑近她,衣冠禽兽,笑若灿星:“你不如就站在这儿想想清楚,是跟了我回去,还是跟他们上山。”
“你跟了我,十殿阎罗来拉你,我都会叫他们悔来尘世一趟。”
这是,情话吗?
不,这是威胁。她荒凉的反应过来。
秋玉芜的身前,是珠环翠绕,红袖添香长大的富商公子。
而她身后,则是凶残暴戾,杀人如麻的恶毒匪寇。
任是谁选,都会选前者吧?
可这不就是威胁?陈慕山对她有恃无恐的威胁?
秋玉芜冷静的想,就算自己跟了他又能怎样?姨太太?他之前也说过,自己不过是他瞧上了的一个物件儿。
一只钗,一块表,一颗珠,一件衣,仅此,而已啊。
身后的土匪们马蹄声逼近,不时有污言秽语编排在她的身上:“我说小姑娘嫁没嫁人啊?”
“你什么眼神呐,那一看就是个学生啊!”
“今儿是撞大运了,刚到街上就“捡”着个漂亮姑娘,还躲都不躲,逃都不逃,行啊妞儿,有气节!”
最后讲话的男子,就是胡四九,这百十来号土匪的头头儿,他一发话,身后那群小匪们都不再乱说,只听,看起来颇有组织纪律性。
胡四九年纪与陈慕山一般,二十四五岁,人高马大,彪悍健硕,眼露凶狠,断眉厚唇,脑门斜过鼻梁延伸至嘴角有一道深深刀疤,是几年前继父砍的,当年本想一刀砍断他脖子,却被他逃脱。从此落草为寇,几年光景竟集结了一帮子活不下去的辜平难民,做起强盗的营生。
由于不要命,他们这伙人从辜平一路凶神恶煞抢到衿德,官府无能,使得他们占了地形复杂,容易迷路的衿德靖观山,做起了山大王。
秋玉芜的肩膀,被她身后骑在马上挥舞马鞭子的胡四九轻轻打了一下,不是疼,是恶心。
“妞儿,来!上马!哥哥拉你一把!”
胡四九打量她的身段儿,下流而放肆。
此刻陈慕山的面容已接近冷淡,手中捏紧了那柄扇,语调沉声,郑重严肃的望着她:“你现在必须做一个决断了。”
秋玉芜嘴角显出一抹讽刺的冷笑,那是在瞧不起他的算计。而又柔婉转身,规规矩矩看着那马上的胡四九,秋玉芜意外了。
那道疤痕,太深。
胡四九见秋玉芜模样好看,娇憨明艳,顿时心里激动的不行,甚至觉得自己这趟除了她,什么都不想抢了。
正兴高采烈,秋玉芜却恢复平静,面对着他,声音徐徐:“你那词儿用的不对。”
“什么词?”胡四九显然听不明白。
“这,才叫做气节。”
秋玉芜无比淡然的说完话,转过身去,望向自己面前的漆黑色汽车,想都不想,心就一横,狠狠用脑袋重重撞上去。
那一瞬,车子被由外重重撞击了一下,华易跟九叔看到秋玉芜那视死如归的神情后,都愣住了。
是陈慕山沉思的片刻,再后来,他惊慌失措的望过车窗外,秋玉芜已然摇摇晃晃的冲他挑衅一笑,语调轻如丝:“我...我谁也不跟...”
而后,如一只蓝蝶落在凡尘之中一般,她脑门上有因刚刚的撞击流落出来的殷红血液,顺着眼尾流淌至嘴角,下巴。
陈慕山简直是疯了,看到这一幕,他不顾及的下车,将躺在地上人事不省的秋玉芜抱住,才发现她肩膀是那样单薄,瘦弱纤细,嫩黄色绣花的长衫褂裙穿在身上,露不出手腕小腿,雪颈香肩,不知比那穿洋裙,烫卷发,学新派的贵家小姐们美出多少倍去。
柔软合宜,可怜惠淑,端庄孝洁,如栀子花般纯净香甜,若不是出身下九流...
陈慕山为此皱眉,赶紧将昏过去的秋玉芜抱起,极有眼力见儿的华易连忙下车为他将车门打开,而后胡四九见到嘴的鸭子要飞,怒吼着挥舞手中铁枪对准陈慕山:“干什么?抢我的人?!!”
九叔这时手里拿着两条“黄鱼儿”走到那伙土匪面前,虽独身一人,却面色安详,神情镇定,丝毫不惧凶神恶煞人高马大的胡四九,言语慨然周全:“今天出门匆忙,原是我家少爷房里丢了个人,这两条黄鱼儿,聊表一下我衿德陈家九叔对诸位兄弟的敬佩之意,还望大当家的海涵。”
衿德陈家?
胡四九开始犯起了嘀咕:“衿德那么多姓陈的人家儿,你说的是哪个衿德陈家?”
只见这时,华易帮陈慕山安顿好流血不止昏迷着的秋玉芜,从汽车前座铁青着脸走出来,清冷少年语调带冰:“衿德丝绸大户,陈家。”
这话一出,那群土匪果真不敢上前了。
胡四九他们心中是有着一杆秤的,虽是匪寇,抢劫为生,却有三不抢,为官者,不抢,怕被连锅端了,大富贵者,不抢,怕被记恨雇凶灭了,年老者,不抢,这是为人的道义。
而这衿德丝绸大户陈家,便是大富贵者,亦还是代代与官家交好的大富贵者。势力庞大,盘根错节,那些阴暗处的弯弯绕绕不为人知,神秘而危险。
胡四九瞅了一眼那漆黑的车窗里,被陈慕山抱在怀里的正是自己看上的小美人儿,可他如今只能顺坡下驴似的,咬着牙接过九叔手中的两条“金鱼儿”,在马背上坐直身子,握紧手中的鞭狠狠一抽马屁股,忍痛吼了句:“儿郎们跟我走!咱们劫西北铺子去!”
汽车后座上,陈慕山怀中紧紧抱着昏迷过去的秋玉芜,他咬牙对驾驶位上的九叔道:“请城北洋人医院的张医生去别院等着。”
旧梦,缠绕在秋玉芜的心里,她依稀回到幼年,那时城南的秋家大院儿下人成群,风光无限,母亲苍白着脸颊,抱着襁褓中的玉桃在庭院的秋千上。
九岁的大姐在内宅子里学女红,四五个妈妈就守在外头,静悄悄的,大姐拿着绣针天真的问奶娘:“我绣这东西送谁啊?真是不喜欢极了。”
记忆穿梭着,又带她去到内宅正室,一群亲者佣人,里三层外三层的围着床上那苍白憔悴,即将逝去的夫人哀痛哭嚎。
她看见年幼的自己,被躺在床上喘气极为费力的母亲死死拽住胳膊:“玉芜,我的好女儿...你...你要照顾好妹妹...玉桃她...她太小了...而且,她是你唯一的妹妹啊...”
大姐是妾生的。
五岁的秋玉芜怯生生的,望着将死的母亲,心生恐惧,忘记言语。
结果母亲当她是不愿意,竟然张口狠狠咬在她胳膊上。
多年之后,秋玉芜右手小臂内侧,留下一处细细弯弯的,如同月牙一般的疤痕。
她无法忘记母亲当日所说,以及那怨恨的眼神,望着自己,仿佛是想将自己碎尸万段:“日后看着这伤,就要想起母亲的话,你日后若不护着玉桃...我...我便死去了也不会放过你...!”
这是,遗言。
她猛然清醒,惊恐着睁开眼睛,心脏狂跳,额头疼痛,脸颊火烫。
摸了摸脑门儿,早已经被纱布包扎好了。她身下则是软的床,天花板上雕刻着西洋图案,奢侈美感,她从软软又宽敞的大床上起身,扯开盖在自己身上的绣花紫缎被子想下床。
一抬头,发现陈慕山正倚在门口,侧着头看她。
那姿态自然,他换了衣服,是洋衫西裤,戴着镶金丝边儿眼镜,个子高高,面容俊俏,玉树临风。
她忽然联想到少时曾读过的那句“当时年少春衫薄,骑马倚斜桥,满楼红袖招。”
秋玉芜问:“这是哪里。”
“我的别院,喜欢吗?”他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