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古音及相关问题综合研究:以复辅音声母为中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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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八节 从连音变读论上古音的复声母问题

造成各种音变现象的原因中有一种叫作“同化”。同化作用一般是在语流中产生音变现象,因此也可以称作“连音变读”。我们在这一节要用同化作用或连音变读来解释古汉语的一些比较特殊的谐声现象,并要指出这些特殊的谐声与复辅音声母并没有关系,不能靠构拟复辅音声母来解释某些特殊的谐声关系。介绍一些音变中的同化作用的原理是非常必要的。

罗常培、王均《普通语音学纲要(修订本)》[674]第六章“语流音变”中“同化”一节称:“当两个不相同或不相似的音连起来发的时候,两个音由于互相影响,互相适应,变为相同或相似的音。为什么会发生这种作用呢?这是很容易理解的。如果两个音不相同或不相似,那么当两个音连在一块儿的时候,叫发音的人在一瞬间改变发音部位或改变发音方法去进行长音是有困难的,这容易把两个音中的一个音改成跟另一个音发音部位或发音方法相同的音,这样就产生了同化作用。……同化的程度有全部和部分的区别。全部的同化是一个音使另外一个音跟自己完全相同;部分的同化是一个音使另外一个音跟自己发音部位或发音方法相同。辅音的同化一般又分为“前进的”和“后退的”两种。……前进的同化又叫顺同化,即前一个音影响后一个音。发生这种同化的原因是因为前一个音发完以后,紧接着就发后一个音,发音部位或发音方法或部位和方法一时来不及改变,以致把后一个音给同化了。……后退的同化,又叫作逆同化。后一个音影响前一个音。发生这种同化的原因是由于说话人在未发前一个音时已经预料要发后一个音并开始作发后一个音的准备,就在准备的当中发出了前一个音,因而前一个音受了影响,被后一个音同化。”无论是前进的同化还是后退的同化,都分为全部同化和部分同化。此书还举有不少的例子,我们不再转录。

林焘、王理嘉《语音学教程》[675]第六章“语流音变”第152~154页也讨论了语流音变中的同化作用,我们这里选录其中的一些片断:“不相同的音在语流中相互影响变得发音相同或相似,这种音变称为同化作用。音节内部的同化作用往往表现为各音之间发音部位的协调。例如,辅音处在圆唇元音之前时,往往被同化为圆唇化辅音。……音节之间的同化最容易出现在两音节相连的地方,也就是说,前音节的末尾和后一音节的开头,这个位置以辅音最多,因此,最容易产生辅音的同化作用。福州话声母t、t‘、s前面音节如果是鼻音韵尾,就全都被这鼻音韵尾同化成为舌尖鼻音n。……音节之间逆同化的例子也很多,北京话-n韵尾后面音节如果是双唇音声母,就可以被逆同化成双唇音-m,如‘面包’‘分配’‘门面’。许多方言都有类似的逆同化现象。”[676]

在现代方言中,同化现象确实非常普遍,比较典型的材料可以参看陶燠民《闽语研究》[677]“声母之类化”一节。我们不再多举例证[678]。在古汉语的音变中,同化作用发生得很早,在上古汉语中就已经存在。有的学者已经注意到了这种现象。如俞敏在20世纪40年代完成的论文《古汉语里面的连音变读(sandhi)现象》[679]就是一篇很有分量的论著。俞敏在这篇重要的论文中用“连音变读”[680]的原理来解释古汉语中的一些特殊的音变现象,很有说服力[681]。由于俞敏的这篇论著被重视得不够[682],而且与本书关系密切,因此我们要具体引述一些俞敏所讨论和解释的例子。如:

例一,《仪礼·士虞礼》:“中月而禫。”注:“中犹间也。禫,祭名也,与大祥间一月,自丧至此凡二十七月。禫之言澹澹然平安意也。古文禫,或为导。”《经典释文》:“禫,大感反。”《礼记·丧大记》:“禫而内无哭者,乐作矣故也。”郑注:“禫或皆作道。”《释文》:“禫,大感反。道音导。”《说文》字注:“读若三年导服之导。”段玉裁注称今文经作“禫”,古文经作“导”。为什么古文经中的“导”会变为今文经中的“禫”呢?俞敏解释说这是因为在上古的礼经中,“导服”常常作为一个联绵词使用,由于“服”的上古音声母是双唇音的並母b,这使得“服”前面的“导”发生连音变读而带上了b韵尾。由于汉语上古音实际上并没有b韵尾存在,因此又音变为同部位的阳声韵尾m,这样一来“导”就音变为“禫”音[683]。俞敏的解释应该是可信的,而且是发前人所未发。

例二,《礼记·燕礼记》:“凡公所辞皆栗阶。”郑注:“栗,蹙也。谓越等级趋君命也。”凌廷堪《礼经释例》称:“‘栗’与‘历’声相近。窃谓‘历阶’当即是‘栗阶’。”俞敏对凌廷堪此说深表赞同,称:“凌氏此说甚是。”朱骏声《说文通训定声》“栗”字注也说过:“‘栗’假借为‘历’。”俞敏也说:“这话很正确。”但是“栗”是收t韵尾的,“历”是收k韵尾的,二者为什么能够相通呢?俞敏解释说“栗阶”中的“阶”是见母字,上古音声母是k,由于连音变读[684]的作用,“栗阶”中的“栗”的t韵尾便被同化为k韵尾,于是就变得与“历”同音了。我们认为俞敏的解释是可信的。

例三,《说文》:“邯,赵邯郸县。从邑,甘声。”“邯”字在先秦古文字材料中就已经存在,如《侯马盟书》《睡虎地秦墓竹简》等。“邯郸”的“邯”是从“甘”声,古音应为谈部,是收m韵尾的。但是《庄子·秋水》中有“邯郸学步”的故事,《经典释文》两处都说“邯”音“寒”,《汉书·地理志》的颜师古注也是说“邯”音“寒”,大小徐本《说文》的注音都是“胡安切”。这是为什么呢?俞敏解释说这是因为“邯郸”的“郸”的声母是t,使得前面的“邯”发生连音变读,从而“邯”的m韵尾被同化为n韵尾。俞敏的解释是对的。但我还要补充一点。俞敏此文在这里有一处笔误,即把“邯郸”的“郸”错误地当作是m韵尾了,并把其古音构拟为tam。实际上,“郸”的中古音是寒韵,上古音是元部,是收n,而不是m韵尾。因此,我认为“邯郸”的“邯”被古代的学者注音为“寒”,也应当是受到了“郸”的n韵尾的同化作用。这样就造成了叠韵联绵词,二者本来是不叠韵的。此例足证连音变读现象在上古汉语中确实存在,绝非学者的杜撰。

例四,《汉书·地理志下》:“浩亹。”孟康曰:“浩亹音合门。”师古曰:“浩音诰。浩,水名也。亹者,水流峡山,岸深若门也。《诗·大雅》曰‘凫鹥在亹’,亦其义也。今俗呼此水为閤门河,盖疾言之,‘浩’为‘閤’耳。”“浩”为什么会读为入声的“閤”呢?俞敏解释说这是因为“浩亹”一词连用,从而发生连音变读。“亹”的声母是m,使得前面的“浩”发生同化音变而带上了同部位的p韵尾。俞敏的解释无可非难。我想补充的是由于“亹”是收n韵尾的,这使得前面的“浩”没有被同化为m韵尾,而成了p韵尾。不然的话,“m、m、n”相连接,比较拗口,反而会发生异化作用了。

俞敏此文还举了一些其他的例子,也都很有趣,我们不再转录。我们自己在古书也找到了一个例子。《汉书·西域传上·皮山国传》:“西南至乌秅国千三百四十里。”郑氏曰:“乌秅音晏鸟拿。”师古曰:“乌音一加反。秅音直加反。急言之声如晏鸟拿耳,非正音也。”颜师古认为郑氏说的“乌秅音晏鸟拿”是“急言之声”,也就是连音变读。而连音变读并不是“正音”,也就是单字本来的读音。

有了上面的论述,我们现在就可以用连音变读的原理来解释谐声字中的一些特殊的谐声现象,而不必乞灵于所谓的复辅音声母。

例一,有很多音韵学者利用“荅/合”这组谐声材料来构拟复辅音声母。我们认为这是不能成立的。这组谐声材料与复声母无关。“荅”字虽然见于《说文》,但《说文》却有一个古文是作“畣”。《尔雅·释言》和《玉篇》都作“畣”。《尔雅·释言》:“畣,然也。”《经典释文》:“畣,古‘荅’字,一本作‘荅’。”《玉篇》称:“畣,今作荅。”这都是认为“畣”是“荅”的古文。我们分析一个字的形声关系应该以它的最古的字形为根据,因此应该根据“畣”而不是“荅”来讨论它的形声关系。但是“畣”也应该是以匣母的“合”为声符,这该怎样解释呢?我们认为“合”字在先秦本来就有定母一读。考《说文》:“,鼓声也。从鼓,合声。古文从革。徒合反。”《说文系传》:“臣锴按,相如赋曰‘锵锵鼞,洞心骇耳’。道合反。”就是从“合”得声而读定母,因此,我们认为“合”在先秦的古文字中本来就有定母音[685]。更考先秦古文字,可知“合”字形在先秦就可以用作“荅”字。在金文中,“答”“荅”有时都是作“合”。战国晚期的《陈侯因齐敦》[686]:“合扬厥德。”此可比对《尚书·顾命》:“用答扬文、武之光训。”于省吾《双剑誃吉金文选》[687]第205页注曰:“吴北江先生曰:合即答字。《左传》‘既合而来奔’。杜注以‘合’为‘答’。”何琳仪《战国古文字典(下册)》[688]第1386页也认为这里的“合扬”应读为“答扬”。戴家祥《金文大字典(上册)》[689]第1294页也采用此说。《金文诂林(第七册)》第689条引高鸿缙《中国字例》更是明确主张:“合”是对答之字的本字,凡对答必须用口,故“合”字从口,亼声。高鸿缙还认为“答”是“合”的通假字。可知金文中的这个“合”就是《尚书》中的“答”。这个“合”应该理解为“答”的古文和异体字,读音就是“答”,而不是匣母的“合”。在先秦文献中,《尔雅》:“合,对也。”郭璞注:“皆谓相当对也。”我们认为这里的“合”并非匣母的“合”,而应该是“答”的古文。《左传·宣公二年》:“既合而来奔。”杜注:“叔牂言毕,遂奔鲁。合,犹荅也。”这也应该理解为“合”是“荅”的古文,并非仅仅是义训。朱骏声《说文通训定声》:“合,即今所用之答字,古或作‘畣’。”桂馥《札朴》[690]卷五第177页“荅”条称:“古无荅字,合即荅也。”这些证据都表明上古时期的“合”字有“荅”音。更考《庄子·齐物论》:“嗒焉似丧其耦。”据《经典释文》,这里的“嗒”又作“荅”,音“吐荅反”,则为透母音。而慧琳《一切经音义》卷88“哈焉”条引《庄子》此文的“嗒焉”作“哈焉”,且称“哈”音“吐荅反”[691]。可知“合”在上古必有舌尖塞音一读。定母可稍转而为透母,这是很正常的音变。《睡虎地云梦秦简》、马王堆帛书《战国纵横家书》中的“答”字都是写作“合”。刘钊《古文字构形学》[692]第三章第49页称,“合”字旧多以为象器盖相合形是错误的,其最早的字形象两“口”相对形,是“答”字初文。

在春秋时期的《晋公盆》中的“荅”字又作从合从曰(上下结构)之形。这个字形还见于《包山楚简》《信阳楚简》等[693]。这个字被公认为是“合”的异体字。我们应该解释为在先秦文字中,同一个“合”字形包含两个读音,一为匣母,一为定母。在战国时代的齐系文字中为了对二者进行区分,就造了一个“畣”,作为舌头音的“答”的古文,与匣母的“合”明确分为二字。后来作为舌头音的“合”就只出现在文字的谐声偏旁之中[694],不再作为“答”的古文或异体字使用。这几种字形出现的先后顺序是:合→畣→荅→答(此为最晚的字形,其产生恐在六朝)[695]

然而另一个问题又来了:根据以上的论述,“答”“荅”的上古音应该是定母[696],但根据后世的反切是读为端母,这该怎样解释呢?我们认为这是由连音变读造成的。考古文献,可知至少在魏晋六朝时已有了“对答”和“答对”这样的词。例证如下:

《后汉书·孙景传》注引蔡质《汉仪》曰:“周景以尺一诏召司隶校尉左雄诣台对诘,雄伏于廷答对。”《三国志·管辂传》注引《管辂别传》曰:“子春及众士互共攻劫,论难锋起,而辂人人答对。”《三国志·杨洪传》注引《益部耆旧传·杂记》曰:“诸葛晨往,祗悉已暗诵,答对解释。”《后汉书·孔融传》:“会董卓废立,融每因对答。”《宋书·百官志上》:“尚书郎口含鸡舌香,以其奏事答对。”《宋书·孔季恭传》:“而灵符答对不实,坐以免官。”在古人的训诂中常常用“对”与“答”互训,而“对”正是端母字。《玉篇》:“答,对也。”《诗经·皇矣》:“以笃于周祜,以对于天下。”笺云:“对,答也。”在古书中例证非常多[697]。因此,由于“对答”和“答对”这样的词的连音变读和“对”字的类推作用,本为定母的“畣”就被同化为端母。在中古的韵书中“畣”已经是端母(《广韵》音“都合切”),其本来的定母音就消失了。另外,我们从《说文》的注释中也可分析出“畣”本来的读音应该是浊音,而不是清音。因为《说文》称“荅”是从“合”声,而“合”的声母是匣母,是浊音,所以“荅”的读音即使与“合”类隔,也至少得是浊音,不能是清音。其清音是后来的音变造成的。在《诗经》中有一个例子很可能表明在先秦时代的“答”就与“对”有训读关系。考《诗经·雨无正》:“戎成不退,饥成不遂。曾我暬御,憯憯日瘁。凡百君子,莫肯用讯。听言则答,谮言则退。哀哉不能言,匪舌是出,维躬是瘁。”其中的“退、遂、瘁、讯、答、退、出、瘁”为韵[698]。江有诰《音学十书·诗经韵读》、王力《诗经韵读》认为其中的“答”不入韵。但陆志韦《诗韵谱》认为“答”字入韵[699],不过陆志韦实际上是把这里的“答”拟成了“对”音。龙宇纯《再论上古音-b尾说》也认为这里的“答”入韵,要转读为“对”。这其实是训读。陆志韦、龙宇纯的意见是正确的。马瑞辰《毛诗传笺通释》[700]指出这里的“答”在《新序》《汉书》中就引作“对”[701]。足见“答”与“对”确实关系密切,可以彼此训读[702]。这里的“答”训读为“对”就入韵了[703]

例二,“魄”这个字是从“白”得声,古书多注为“普伯切”或“匹陌切”,是滂母字。但奇怪的是“魄”还有一个读音是“他各切”,见于《广韵》《正韵》;《集韵》《韵会》又作“闼各切”,则是透母音。这个特殊的现象该怎样解释呢?是否与复辅音声母有关呢?郑张尚芳《上古音系》[704]第268页认为“魄”的上古音声母是从phl>th音变,这是承认了上古音有phl这个复辅音声母[705]。我们的研究不赞成郑张尚芳先生的这个结论。首先,我们注意到“魄”读透母音只出现于“落魄”这个联绵词中。《广韵》:“魄,落魄,家贫无业。”《集韵》:“魄,落魄,不得志貌。”又曰:“落魄,无节。”《广韵》《集韵》把这个“魄”都注为透母音。考“落魄”一词在古书中早已出现于《史记》和《汉书》。《史记·郦生列传》:“好读书,家贫落魄。”《集解》引应劭曰:“落魄,志行衰恶之貌也。”晋灼曰:“落薄,落讬,义同也。”《索隐》案:郑氏云“魄音薄”。可见《史记》的旧注并没有说这里的“魄”要读为透母。据郑氏之说,“魄音薄”,是读唇音。《汉书·郦食其传》大致上转录了《史记》之文。《康熙字典》第1461页“魄”字注有一个很重要的按语:“按《史记》《汉书》俱音薄。”则“魄”读透母音在东汉时代还没有出现,是在六朝才有的。根据上引晋灼之言:“落薄,落讬,义同也。”晋灼是东晋时代的人,可知在东晋时代就有“落讬”一词,与“落魄”同义[706]。我们也可以认为“落魄”的“魄”在东晋时代已经读为透母了。之所以会发生这样的音变,我们认为这是由连音变读造成的。“落魄”本来是叠韵联绵词,二者的声母有较大的区别。由于连音变读的原理,滂母的“魄”被来母的“落”同化为塞音,于是就读为了透母[707]。所以,“落魄”就可以读成“落讬”这样的音了。不过这个音变似乎也可以解释为训读。我们也从而可知并不存在郑张尚芳先生说的从phl>th音变。

例三,“饕”字的读音也与连音变读有关。《说文》:“贪也。从食,號声。叨,饕或从口,刀声。籀文饕从號省。”“叨”字在古文字中见于金文《叨孳簋》等,“土刀切”。“饕”从匣母的“號”得声而读透母的“土刀切”,这是由连音变读造成的。因为上古就有“饕餮”这个联绵词,而且“饕”也主要用于“饕餮”这个联绵词中。而“餮”是“他结切”,是透母音。《说文》“餮”字注引《春秋传》曰:“谓之饕餮。”《说文》中凡引《春秋传》都是指《左传》。《左传·文公十八年》:“天下之民以比三凶,谓之饕餮。舜臣尧,宾于四门,流四凶族浑敦、穷奇、檮杌、饕餮,投诸四裔,以御魑魅。”《史记·五帝本纪》:“缙云氏有不才子,贪于饮食,冒于货贿,天下谓之饕餮。”《正义》:“谓三苗也。言贪饮食,冒货贿,故谓之饕餮。”《史记·五帝本纪》:“兜进言共工。”《正义》:“兜,浑沌也。共工,穷奇也。鲧,梼杌也。三苗,饕餮也。”《五帝本纪》又曰:“迁三苗於三危。”《正义》引《神异经》云:“西荒中有人焉,面目手足皆人形,而胳下有翼不能飞,为人饕餮,淫逸无理,名曰苗民。”《文选·陈琳·为袁绍檄豫州》:“饕餮放横。”《文选·张衡·东京赋》:“涤饕餮之贪欲。”《后汉书·窦武传》:“而陛下委任近习,专树饕餮。”《后汉书·袁绍传》:“饕餮放横,伤化虐人。”《战国策·燕策三·燕太子丹质于秦亡归章》:“今秦有贪饕之心,而欲不可足也。”《潜夫论·班禄》:“灭典礼而行贪叨。”《后汉书·党锢传》:“父豫,为南郡太守,以贪叨诛死。”《后汉书·皇后纪下》:“其贪叨罪慝,多见诛废。”《后汉书·梁统传》:“皆贪叨凶淫。”《后汉书·张晧传》:“而专为封豕长蛇,肆其贪叨。”从以上各证可知,东汉及其以前常用“饕餮”或“贪叨、贪饕”这样的联绵词。“饕餮”的“餮”和“贪”都是透母字,是送气音,比不送气的音强一些,而且透母比起浊音的定母来是强音。在音理上,强音可以同化弱音,弱音不可同化强音,此为语音学家所公认。因此,本来是读端母的“叨”由于在“贪叨”一词中,被透母的“贪”字同化而读成了音近的透母,从而形成了双声;本来是定母的“饕”由于在“饕餮”一词中,也被透母的“餮”字同化成了透母音,从而形成双声。正因为有常语“饕餮”一词,所以本来是匣母音的“饕”就被透母的“餮”同化,发生连音变读,从匣母音变为透母。这就是“饕”从匣母演变为透母的原因,与复声母无关。

例四,“涒”字的谐声结构也常常被学者利用为构拟复声母的材料。《说文》:“涒,食已而复吐之。从水,君声。《尔雅》曰‘太岁在申曰涒滩’。”《唐韵》《集韵》并音“他昆切”。“涒”从见母的“君”得声而读为透母的“他昆切”。这是为什么呢?我们认为这也是由连音变读造成的。《尔雅·释天》:“太岁在寅曰摄提格,……在申曰涒滩。”可知“涒滩”一词是上古时期的天文学的术语,是很固定的联绵词,因此容易发生连音变读。由于“滩”的上古音是透母,《广韵》《集韵》《韵会》并音“他干切”。在《说文》是从“鸟”作“”,又有异体字作“潬”。“滩”的透母音肯定在上古已经存在。正是因为“涒滩”所造成的连音变读,本来读见母的“涒”被“滩”同化为透母[708]。当然“涒”本来的见母音一直是存在的,读“俱伦切”。

例五,“砢”字从“可”得声而读来母的“来可切”,《集韵》《韵会》并音“朗可切”。《史记·司马相如列传》引《上林赋》:“阬衡閜砢。”《集解》骃案:郭璞曰“骫音委。閜音恶可反。砢音鲁可反”。我们认为这也是由连音变读造成的。因为自古以来就有“磊砢”这个联绵词。《说文》:“砢,磊砢也。”《玉篇》:“磊砢,众小石貌。”《正字通》“砢”字条注:“人性体卓特者亦曰磊砢。”《汉书·司马相如传上》引《上林赋》:“水玉磊砢。”师古曰:“磊音洛贿反。砢音洛可反,又音可。”可知“磊砢”一词早见于西汉中前期的司马相如的赋中。“砢”读来母是由于“磊砢”一词中的“磊”发生同化作用,使溪母的“砢”被同化为来母。沈兼士《联绵词音变略例》[709]用“同化音变”来解释:“兼士案‘可’声字不应读来纽,此涉上文‘磊’字而变其声纽耳。”沈兼士的说法应该是可信的[710]。钱玄同《说文段注小笺》[711]称:“磊落当作砢,落砢双声。”文字学家把“落”与“砢”当作双声。但“砢”的舌根音还是存在的,所以颜师古说“又音可”。因此,“砢”读来母与任何复声母都无关[712]

同化作用是语流音变的一种,有时会对声母产生影响,从而发生例外音变。学者们在谈古音通转的音理结构的时候,不能忽视同化作用所造成的音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