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4章 父与子(二十七)
老巴扎罗夫夫妇俩没想到他们的儿子会突然归来,高兴得不得了。阿利娜·弗拉西耶夫娜急得在家里来回跑,使得华西里·伊凡诺维奇把她比作一只“母山鹑”。她的一件短衫后面拖着一个很短的下摆,确实使她看起来有点像一只小鸟。而华西里·伊凡诺维奇本人则只是不停地哼着,老是咬着自己的长烟杆的琥珀嘴子,要不就用自己的手指抓住脖子,晃动着脑袋,好像要试试看他的脑袋是否装好了,随后就突然张开大口,放声大笑,却没有笑出任何声音来。
“我来你这里准备逗留整整六个星期,老爸爸,”巴扎罗夫对他父亲说道,“我要从事研究工作,所以请你别打扰我。”
“就是你把我的相貌都忘掉,我也不会来打扰你的!”华西里·伊凡诺维奇回答道。
他实践了自己的诺言。他像上次一样,让儿子住进自己的书房,此后他躲着他的儿子,而且劝阻妻子,不要对儿子表露出太多的温情。“我们,孩子他妈,”他对妻子说道,“在叶纽什卡第一次回家的时候,我们使他有点感到厌烦,这次我们得放聪明一点儿。”阿利娜·弗拉西耶夫娜赞同丈夫的意见,但她并没有因此而得到什么好处,因为她只能在吃饭的时候看到儿子,而且非常害怕同他谈话。她有时候也喊他一声:“叶纽什卡!”但没等到他回过头来,她就玩开了她的手提包上的小绳子,然后喃喃地说:“没有什么,没有什么,我这是随便说说。”过后她就走到华西里·伊凡诺维奇那里,用手支着一边面颊,对他说:“亲爱的,你去了解一下:今天中餐叶纽沙想吃什么?是喝肉片汤还是菜汤呢?”“你怎么不亲自去问他呢?”“他会感到厌烦的!”不过,巴扎罗夫很快就不把自己锁起来了:工作的狂热已从他身上消失,代之而起的则是恼人的寂寞和沉闷的烦躁。他所有的动作都表现出一种奇怪的疲倦,甚至他的步伐,过去是坚定、急速、大胆的,现在也变了。他不再一个人散步,而是开始寻找别人同他谈话了。他来客厅里喝茶,和华西里·伊凡诺维奇一起在菜园子里漫步,甚至默默不语地同父亲一块儿抽烟,有一次甚至打听起神父阿列克塞来。对这一巨大变化,华西里·伊凡诺维奇起初感到高兴,但这种高兴的心情持续的时间不长。“叶纽沙真叫我担心,”他私下偷偷地对妻子诉苦说,“他要是真的有什么不满或者生生气,那倒还没有什么关系,可他心里很难过,他非常忧郁,这就太可怕啦。他老是默默不语,要是骂你我一顿也好嘛。可他越来越瘦,脸色非常难看。”“主啊,主啊!”老太太悄悄地说道,“我想,给他脖上戴上一个护身香囊才好.可你又一定会不肯答应的。”华西里·伊凡诺维奇好几次小心翼翼地想详细问问他的工作情况、他的健康情况……可是,巴扎罗夫每次的回答都是很不乐意的、漫不经心的。有一次他发现父亲在谈话中有点套他的话,于是他很恼火地对父亲说:
“你为什么好像老是踮起脚在我身边转?这种做法比以前的办法更坏!”“好啦,好啦,好啦,我没有什么别的意思!”可怜巴巴的华西里·伊凡诺维奇急急忙忙说道。他把话题引到政治方面的努力,也是同样的毫无结果。有一次谈起即将到来的农奴解放问题、进步问题,他希望借此可以激起儿子的同情心,但儿子却只是冷漠地说:“昨天我从篱笆旁边走过时,听到这里农民的孩子已经不唱老歌子了,却喋喋不休地谈论‘正确的时代就要到来,心儿已经感受到爱’了……依你看这就是进步。”
巴扎罗夫偶尔也到村子里去,一边像往常一样取笑逗乐,一边和某个农民交谈。“好啦,”巴扎罗夫对那农民说,“老兄,你给我谈谈你对生活的看法吧。你知道,人们常说,俄罗斯的全部力量和未来都体现在你们的身上呢,还说历史的新时代也从你们那里开始呢,还会由你们发号施令制定各种各样的法律法规。”农民对他的提问或者什么也不回答,或者讲几句下面这类的话:“可我们可以……因为……比如说,看给我们安排的是什么。”“你给我解释解释,什么是你们的米尔[216]?”巴扎罗夫打断他的话说,“莫不是站在三条鱼背上的那个米尔?”
“这个嘛,少爷,土地才是站在三条鱼背上的呢。”这个农民和和气气地解释,他悦耳的声音,带有一点儿宗法式家长的慈祥,“至于我们的米尔,大家都知道,那是照着老爷们的意志办的,因为你们老爷们,是我们的衣食父母,老爷惩罚得越厉害,农民越感到亲切。”
听完这类说法,巴扎罗夫又一次轻蔑地耸了耸肩膀,就转身走了。那农民也就慢吞吞地走回家去。
“他说什么来着?”另一位面色阴郁的中年农民问道。他站在自己农舍的门槛上,远远地看着巴扎罗夫同那个农民谈话。“莫不是谈拖欠租税的事吧?”“什么拖欠租税的事呀!我的老兄!”第一位农民回答道。他的声音里已经没有那种悦耳的宗法制的痕迹了,相反的,却流露出某种满不在乎的粗鲁的调子。“对了,他胡说八道了一通,大概是想给发痒的舌头搔搔痒吧。大家都知道,他是一位少爷。难道他会懂得什么东西?”
“他哪里会懂呢!”另一个农民做了回答,接着他们抖了抖帽子,紧了紧腰带,两个人便开始议论起他们自己的事情和困难。唉!这位轻蔑地耸耸肩膀、自称善于与农民谈话的巴扎罗夫(他在与巴维尔·彼得罗维奇争吵时就是这么夸口的),这个非常自信的巴扎罗夫却从来没有怀疑过,他在农民的眼里仍然是一个类似于逗人发笑的丑角而已……
不过,巴扎罗夫终于给自己找到了工作。有一天他在场,华西里·伊凡诺维奇为一个农民包扎伤口,但是由于老头子两手不停地发抖,怎么也包扎不好绷带,于是儿子上去帮忙,从此以后他就开始参加父亲给人治病的工作,尽管同时不断地嘲笑他自己建议采用的治疗方法,也嘲笑马上采用这些方法的父亲。但是,巴扎罗夫的嘲笑,一点儿也没有使华西里·彼得罗维奇感到难堪,甚至反而使他得到一些安慰。他用两根手指把他自己油渍斑斑的便衫压在肚子上,一边抽着烟斗,一边津津有味地听巴扎罗夫说话。巴扎罗夫说的俏皮话越辛辣,他幸福的父亲便笑得越开心,把自己的一口黑牙齿全都露了出来。他甚至不停地重复这些俏皮话,其实有时候那些俏皮话并不俏皮,或者毫无意义,比如在好几天中,他无缘无故地老是反复念叨一句:“好啦,这是区区小事!”他这么说仅仅是因为他儿子知道他要去做早礼拜时说了这句话。“感谢上帝,他停止忧郁啦!”他对他妻子悄悄说道,“他今天痛骂了我一顿,真奇怪!”然而,一想到他有了一个这样的助手,他就欣喜若狂,内心里充满了自豪感。“对了,对了,”他把一玻璃瓶古里雅尔药水或者一盒白药膏交给一个穿男人的粗呢大衣、戴一顶双角帽子的乡下女人时,对她说,“亲爱的,你应该时时刻刻感谢上帝,让我儿子住在我家里,现在可以用最新的科学方法给你治病了,你明白吗?法国皇帝拿破仑都没有比这更好的医生呢。”而那个来诉说她“浑身刺痛”(不过这些词的意思,她自己也解释不清楚)的乡下女人只是一个劲儿鞠躬,然后把手伸进怀里,从中摸出用毛巾的一头包着的四个鸡蛋。
有一次,巴扎罗夫甚至给一个过路的布商拔掉了一颗牙齿,虽然那颗牙齿极其普通,华西里·伊凡诺维奇却把它当宝贝保存下来,而且在拿给神父阿列克塞看时,不停地反复说道:
“您看看,多深的牙根!叶夫格尼多有劲啊!那个摆摊卖布的商人就这样差点跳到半空中……我觉得,即使是一株橡树,也会飞出去的……”
“真是值得赞扬!”神父阿列克塞不知如何回答才能打发走高兴得不得了的老人,终于说出了这么一句。
有一天,邻近村里的一个农民把他害伤寒病的弟弟领到了华西里·伊凡诺维奇那里。这个不幸的农民俯卧在一捆麦草上,已经奄奄一息。他全身布满了黑色斑点,早已不省人事。华西里·伊凡诺维奇对于为什么没有人想到要早一点儿找医生表示惋惜,然后宣布,已经没有办法可救了。的确,那位农民没能把自己的弟弟运回家,他就死在大车上了。
三天以后,巴扎罗夫走进父亲的房里,问他有没有硝酸银。
“有。你要它干什么?”
“需要烧灼一下……小伤口。”
“给谁烧?”
“给我自己。”
“怎么?给自己!这是为什么?是什么小伤?伤在哪里?”
“瞧,在手指上。我今天到村子里去了一趟,你知道,就是送来过一个害伤寒病人的那个村子,不知道为什么,他们打算解剖他的尸体,可我好久没干过这种事了。”
“啊?”
“后来,我就请求县里的医生允许我来解剖,所以就把自己割伤了。”
华西里·伊凡诺维奇的脸色马上变白了,他二话没说,立即跑进书房,迅速回来,手里捏着一块硝酸银。巴扎罗夫本想拿住硝酸银就走掉的。
“看在上帝面上,”华西里·伊凡诺维奇说道,“请让我亲自来干。”
巴扎罗夫微微一笑。
“你真喜欢行医!”
“请你别开玩笑了。把手指伸出来看看。伤口倒是不大。不痛吗?”
“你用点劲儿压,别害怕。”
华西里·伊凡诺维奇停下来了。
“叶夫格尼,你看是不是用烙铁来烧灼更好呢?”
“这本应该早点做的。可现在就是用硝酸银也无济于事了。如果我真的感染上了,那现在就为时已晚了。”
“怎么……为时已晚……”华西里·伊凡诺维奇好不容易才说出话来。
“这还用说吗?从割伤到现在已经过去四个多小时。”
华西里·伊凡诺维奇又对伤口烧灼了一会儿。
“难道县里的医生没有硝酸银?”
“没有。”
“这怎么可能呢?天哪!一个医生竟然连这样必不可少的东西都没有!”
“他该看看他的柳叶刀。”巴扎罗夫说完这话就走了出去。
这一天直到晚上和第二天一整天,华西里·伊凡诺维奇都在想方设法寻找可能的借口,以便走进儿子的房间,虽然他不仅不提他的伤,甚至想方设法说一些最不相干的事情,然而,他老是望着儿子的眼睛,胆战心惊地注视着儿子的一举一动,结果使得巴扎罗夫失去了耐性,威胁说要一走了之。华西里·伊凡诺维奇向儿子保证不去打扰他,当然更不用说要把一切都瞒着阿利娜·弗拉西耶夫娜了,因为她已开始缠着他问,为什么儿子不睡觉?到底他出了什么事?整整两天,他都挺住没说,虽然他一直偷偷观察儿子的举动,发现儿子的脸色已经看不下去了……到了第三天吃中饭的时候,巴扎罗夫终于坚持不住了。他垂着脑袋,坐在桌旁,任何一个盘子里的菜都没动。
“为什么你不吃,叶夫格尼?”他装出一副毫不关切的样子问道。
“我觉得,这些饭菜都做得很好嘛。”
“不想吃,所以就没吃。”
“你的胃口不好吗?脑袋怎么样呢?”他用怯生生的声音补充说道,“痛吗?”
“痛。为什么它不痛呢?”
阿利娜·弗拉西耶夫娜挺直了身子,注意听着他们讲话。
“请你别生气,叶夫格尼,”华西里·伊凡诺维奇继续说下去,“你允许我给你把把脉好吗?”
巴扎罗夫慢慢地站起身来。
“不用把脉我也可以告诉你,我的体温很高。”
“也发冷吗?”
“也发过冷。我去稍稍躺一躺,请您给我送点菩提花茶来。我肯定是感冒了。”
“这就对了,难怪我听到你昨天夜里一直咳嗽呢。”阿利娜·弗拉西耶夫娜说道。
阿利娜·弗拉西耶夫娜忙着准备菩提花茶,而华西里·伊凡诺维奇则走进隔壁房里,默默地揪住自己的头发。
巴扎罗夫那天就没再起来,而且整夜都处在一种半昏迷的、沉重的睡眠状态之中。午夜一点,他使劲睁开两眼,在灯光照耀下,看到父亲苍白的面庞就在眼前,他吩咐父亲走开。华西里·伊凡诺维奇听从他的意见,走了出去,但马上又踮起脚走回来,让五斗柜的柜门遮着他的半个身子,目不转睛地望着儿子。阿利娜·弗拉西耶夫娜也没躺下,她把书房门稍稍打开,时不时地走过去听听“叶纽沙怎么呼吸”,接着就望望华西里·伊凡诺维奇。她只能看到他一动不动的驼背,但就是这样也给她带来某种轻松感。到了早晨,巴扎罗夫企图爬起来,但他的脑袋开始发晕,接着又鼻孔流出鲜血,他不得不又躺下去。华西里·伊凡诺维奇默默不语地在服侍儿子。阿利娜·弗拉西耶夫娜走进他的房间,问他的自我感觉如何。他回答一声“好些了”之后,就把脸转向墙壁。华西里·伊凡诺维奇开始对妻子摇着双手,她便使劲咬着嘴唇,免得哭出声来,随后就从房里走了出去。家里的一切,似乎突然之间,都变得暗淡无光了,大家都紧绷着面孔。整个院子里笼罩着一种奇怪的宁静。一只大嗓门的公鸡被人从院子里带到了村子里,这只公鸡好长时间都弄不明白,人们为什么如此对待它。巴扎罗夫继续面墙而卧。华西里·伊凡诺维奇力图用各种各样的问题去问他,但这些问题却使他感到疲惫不堪,于是老人只好呆坐在自己的安乐椅里,只是偶尔捏捏手指,发出一点点响声。他有时走到花园里待几分钟,像一尊泥塑木雕似的站在那里,似乎被一种难以言传的惊惶所吓倒(其实惊惶的表情一直就没有从他的脸庞上消失过)。于是他又回到儿子的身边,竭力回避妻子的盘问。妻子终于抓住他的手,颤颤巍巍地几乎是带着威胁的口吻问他:“儿子到底出了什么事?”这时,华西里·伊凡诺维奇才猛然想起来,强制自己笑着对她回答。但使他自己感到可怕的是,他没有微笑,却不知从哪里发出了笑声。天一亮他就派人去请医生。他认为有必要把此事告诉儿子,免得他生气。
巴扎罗夫突然在沙发上翻过身来,目不转睛地、呆呆地望了望父亲,然后要求喝点水。
华西里·伊凡诺维奇给了他一点儿水,顺手摸了摸他的额头。他烧得很厉害。
“老人家,”巴扎罗夫用嘶哑的声音慢慢地开始说道,“我的事情糟透啦。我受到了传染,几天以后,你就得埋葬我了。”
华西里·伊凡诺维奇身子猛然一晃,好像有人朝他的两腿狠狠地打了一下。
“叶夫格尼!”他喃喃地说道,“你这是说什么呀!……愿上帝同你在一起!你只是得了感冒哇!……”
“算了吧,”巴扎罗夫不紧不慢地打断他的话,“做医生的不应该这么说话。传染的征象都有了,你是知道的。”
“传染的……征象在哪里,叶夫格尼?……你别说啦!”
“这是什么?”巴扎罗夫说完就卷起衬衫袖子,让父亲看到发出来的可怕的红斑。
华西里·伊凡诺维奇浑身一抖,吓得一身都冰凉了。
“我们假定,”他终于说道,“我们假定……即便……即便……即便有……类似……于传染的……”
“脓血症。”儿子提醒他说。
“是呀……是一种……类似于……传染病的症状……”
“是脓血症,”巴扎罗夫严肃而清晰地重说了一遍,“莫非你忘记了自己的小笔记本?”
“嗯对,对,随你的便……不管怎么说,我们还是一定要把你治好!”
“好啦,这是痴心妄想!但问题不在那里。我没有料到我这么快就死。这纯属偶然,不过老实说,这事令人感到很不高兴。您和母亲现在应该好好利用你们坚信宗教的特点,现在正好是试验它的机会到了。”
他又喝了一点点水。“我要请你答应我一件事……趁着现在我的脑袋还听使唤。你知道,到了明天或者后天,我的脑子就不起作用了。就是现在,我也不完全相信我是否把意思表达清楚了。我躺着的时候,老是觉得有几条红毛的狗在我周围跑来跑去,而你则虎视眈眈地看着我,好像在看着一只山鸡似的。我好像一个醉醺醺的醉汉,你听清楚我的意思了吗?”
“你说到哪里去了,叶夫格尼?你说的完全是应该说的话。”
“那就再好不过了。你告诉我,你派人请医生去了……你想以此安慰你自己……你也安慰安慰我吧:你派一个送信人……”
“找阿尔卡季·尼古拉依奇吗?”老人接着说道。
“阿尔卡季·尼古拉依奇是什么人?”巴扎罗夫说道。他好像在沉思。“哦,对了!是那只小鸟!不,你不要去惊动他,他现在已经变成寒鸦了。你不要感到惊讶,这还不是梦呓!你给我派个人去找奥金佐娃,安娜·谢尔盖耶夫娜,这里有这么一位女地主……你知道吗?(华西里·伊凡诺维奇点了一下头)叫他告诉她说,叶夫格尼·华西里耶维奇·巴扎罗夫吩咐他向她致意,说我快要死了。这事你能办到吗?”
“我办得到……不过,你真的会死去吗,叶夫格尼……你自己判断判断吧!要真是这样,那公道又在哪里呢?”
“这我不知道,不过你得给我派个人去送信。”
“我马上就派,并且亲自写一封信去。”
“不,为什么要写信呢?告诉他说我吩咐致意就行,别的什么都不必要了。现在我又看到红狗了。真奇怪!我想把思想集中到死这上面,可怎么也办不到。我只看到一个什么斑点……此外就什么也看不到了。”
他沉重地把脸转过去,对着墙壁。华西里·伊凡诺维奇则走出书房,走到妻子的卧室时,就扑通一声,双膝跪在圣像前。
“快祷告吧,阿利娜,快祷告哇!”他呻吟道,“我们的儿子快要死去啦!”
医生,就是那个没带硝酸银的县级医生,乘车来了,检查病人以后,劝他们采取等待的办法,同时还说了几句有可能痊愈的好话。“您见过病得像我这个样子的人不去极乐世界的吗?”巴扎罗夫问道。他突然抓住摆在沙发旁边一个很沉重的桌子腿,摇了摇,然后把它推开。
“力气呢,力气,”他说道,“力气又全都在这里,可还得死去!……一个老人,至少已经厌倦了生活,可我……是呀,你去试试否认死吧。它要是把你否认掉,那就完啦!谁在那里哭哇?”他过了一会儿补充说道:“是母亲吗?真可怜!现在她做的那么好的肉片汤又给谁喝呢?你,华西里·伊凡诺维奇,好像也在哭泣?好啦,既然基督不帮忙,你就做一名哲学家,当一名斯葛特派[217]吧!你不是经常夸口说你是哲学家吗?”
“我是什么哲学家啊!”华西里·伊凡诺维奇尖声叫了起来,接着泪水就沿着他的两颊滚了下来。
巴扎罗夫的情况一个小时比一个小时更坏。病情迅速发展,外科中毒往往如此。他还没有失去记忆,也明白别人对他说的话。他还在拼命挣扎。“我不想说胡话,”他捏紧拳头悄声低语,“真是胡说八道!”接着他就说:“喂,八减十是多少?”华西里·伊凡诺维奇像疯子似的,走来走去,一会儿提出使用一个办法,一会儿又提出另一种办法,但他所做的却只是把儿子的脚盖上。“用冷褥子把它裹上……呕吐药……肚皮上贴芥末膏……放血……”他非常紧张地说着。他恳求留下的医生赞同他的意见,给病人喝柠檬水,他自己却一会儿要求抽烟斗,一会儿又要求来点“暖身体、健身体”的,也就是说,要求来点伏特加酒。阿利娜·弗拉西耶夫娜坐在门边的一条矮凳上,只是隔一会儿就出去祈祷一下。几天以前,一面梳妆用的镜子从她手中滑落下来,打碎了,她总是认为那是一个不祥的征兆。安菲苏什卡什么话也不会对她说,季莫菲依奇则到奥金佐娃那里去了。夜里对巴扎罗夫来说,更加不好……高烧折磨着他。直到清晨,他才感到轻松一点儿。他请求阿利娜·弗拉西耶夫娜给他梳梳头,他吻了一下母亲的手,喝了两口茶。华西里·伊凡诺维奇高兴了一点点。
“谢天谢地!”他反复叨念,“转机来到了……危机过去了……”
“唉,你想想看吧!”巴扎罗夫说道,“一个字眼有多大的意义!你找到了它,说出来了:‘转机’,于是就得到安慰。真奇怪,人还相信字眼!比如你告诉他说,他是傻瓜,即使不打他,他也难过;如果你叫他聪明人,即使不给他一点儿钱,他也感到满意。”
巴扎罗夫这一段小小的演说,很像他从前的“俏皮话”,使华西里·伊凡诺维奇确实高兴得不得了。
“好哇!说得真好,好极了!”他大声惊叫,做出要鼓掌的样子。巴扎罗夫伤心地笑了一笑。
“怎么样?照你说的,”他说道,“危机是到来了,还是过去了呢?”
“你好些了,这就是我所见到的情况,这就是我所高兴的事。”华西里·伊凡诺维奇回答道。
“嗯,很好!高兴总不是坏事。你还记得吗?派人到那个女人那里去了没有?”
“派去了,哪能不派呢?”
好转的时间持续不长,病情又转重了。华西里·伊凡诺维奇一直坐在巴扎罗夫的身旁。好像有一种特殊的痛苦在折磨着这个老人。他几次打算开口说话,但他又说不出来。
“叶夫格尼!”他终于说了出来,“我的儿呀,我亲爱的儿呀!”
这异乎寻常的称呼对巴扎罗夫发生了作用……他把头稍稍转了过来,显然是力图从压迫他的昏迷中摆脱出来,他说道:
“什么事,父亲?”
“叶夫格尼,”华西里·伊凡诺维奇继续说道,接着就跪在巴扎罗夫跟前,虽然巴扎罗夫没有睁开眼睛,看不到他,“叶夫格尼,你现在好些了,上帝保佑,你会好起来的、痊愈的,但是你利用这段时间,安慰安慰我和你母亲,你就履行一个基督徒的责任吧!这话我怎么对你说呢?说出来很可怕,但不说出来更可怕……因为你要永远……叶夫格尼……你想一想吧,怎么……”
老人的声音突然中断了,儿子的脸上(虽然他仍然闭着两眼,继续躺在那里)已经出现了一种奇怪的表情。
“如果这样做能使你们得到安慰,我就不拒绝去做,”他终于说道,“但是我觉得没必要这么急。你自己不是说过我好些了吗?”
“是好些了,叶夫格尼,是好了一些,不过,谁知道呢?这完全是上帝的意志,要是履行了职责……”
“不,我要等一等,”巴扎罗夫打断父亲的话,“我同意你的看法:转机已经到来。如果你我都错了,那也没有什么关系嘛!失去知觉的人不是一样可以领圣餐吗?”
“你就答应了吧,叶夫格尼……”
“我要等一等。现在我想睡觉,请你别打扰我。”
接着他就把头放到原来的位置上。
老人站起身来,坐在围椅上,抓住下巴,开始咬起自己的手指来了……
一阵弹簧马车的响声,突然使大家的耳朵感到震惊。那种响声在边远的乡村特别引人注意。轻便的车轮越滚越近,眼看就可以听到马喷鼻子的声音了……华西里一跃而起,扑到小窗前。一辆四匹马拉的双座轻便车开进了他的院子。他不知道这可能意味着什么,但在一种模模糊糊的高兴心情支配下,他跑到了小台阶上……一个穿着仆人衣服的小厮打开马车的车门,一位戴着黑面纱、穿着黑大衣的女人从车里走了出来……
“我是奥金佐娃,”她开口说道,“叶夫格尼·华西里依奇还活着吗?您是他的父亲?我带来了一位大夫。”
“恩人!”华西里·伊凡诺维奇大声惊叫,他抓住她的一只手,战战兢兢地把它贴在自己的嘴唇上。就在这时,安娜·谢尔盖耶夫娜请来的那位医生,一个有一张德国人的脸庞、戴一副眼镜的小个子,不紧不慢地从轻便车里爬出来。“还活着,我的叶夫格尼现在可得救啦!老婆子!老婆子!……天使从天上来到我们家啦……”
“主啊,这是怎么回事呀?”老太婆从客厅里跑出来说道。她什么也没弄明白,马上就不管三七二十一跪在安娜·谢尔盖耶夫娜的脚前,发疯似的吻她的衣服。
“您这是干什么呀!干什么呀!”安娜·谢尔盖耶夫娜反复说道。
但是阿利娜·弗拉西耶夫娜不听她的话,而华西里·伊凡诺维奇则只是反复念叨:“天使!天使!”
“Woist der kranke? [218]病人在哪里?”大夫终于开口说道。他的脸上不无怒色。
华西里·伊凡诺维奇这才清醒过来。
“在这里,在这里,请随我来!维尔特斯特尔、赫尔、克列加[219]。”他凭着自己的记忆,补充了这么一句。
“哦!”德国人说了一句,随后就咧开嘴巴苦笑了一下。
华西里·伊凡诺维奇把他带进了书房。
“这是安娜·谢尔盖耶夫娜那里的医生,”他俯下身子,贴着儿子的耳朵说道,“她本人也在这里。”
巴扎罗夫突然睁开两眼。
“你说什么来着?”
“我说安娜·谢尔盖耶夫娜·奥金佐娃在这里,并且给你带来了一位大夫。”
巴扎罗夫两眼朝四周扫了一下。
“她在这里……我想见她。”
“你会见到她的,叶夫格尼,但是,首先得同大夫先生谈谈。我要给他谈谈你的病历,因为西多尔·西多雷奇(那个县级医生的名字)已经乘车走了,我们还要搞一次小小的会诊。”
巴扎罗夫望了德国人一眼。“好吧,你们快点谈,不过,不要用拉丁文。因为我知道jam moritur[220]是什么意思。”
“Der Herr scheint des Deutschen maachtig Zu sein.[221]”这位埃斯库提斯[222]的新弟子开始对着华西里·伊凡诺维奇说道。
“依黑……加贝[223]……您还是讲俄语的好。”老人说道。
“啊,啊!原来是这样……那好,请吧!”
于是会诊便开始了。
半个小时以后,安娜·谢尔盖耶夫娜在华西里·伊凡诺维奇的伴随下,走进书房。大夫已经悄悄地告诉她,病人康复已经无望。
她望了巴扎罗夫一眼……就在门边停下来了,那张发红的同时又是死人似的脸和投向她的一双暗淡无光的眼睛,使她大惊失色。她简直吓得要死。那是一种冰冷的、难堪的害怕。她的脑子里马上闪出一个念头:如果她确实爱过他的话,她是不会有这种感觉的。
“谢谢,”他使劲说了起来,“这是我没料到的。这是一件善事。您看我们正如您所答应的,再一次相见了。”
“安娜·谢尔盖耶夫娜是这么善良……”华西里·伊凡诺维奇开始说道。
“父亲,你让我们单独谈谈吧。安娜·谢尔盖耶夫娜,您允许吗?好像,现在……”
他用头示意他无力地摊开的身子。
华西里·伊凡诺维奇走了出去。
“好啦,谢谢,”巴扎罗夫重说了一遍,“这是沙皇的方式。据说沙皇也探望即将死去的人。”
“叶夫格尼·华西里依奇,我希望……”“唉,安娜·谢尔盖耶夫娜,让我们开始说真话吧。我快要完了,掉到车轮之下,所以根本不必想未来了。死亡是个古老的玩笑,可每一个人又觉得它新奇。我直到现在并不觉得可怕……可是到了失去知觉的时候,那就糟糕透顶了!(他虚弱地挥了一下手)好啦,我该对您说什么好呢……我爱过您!这在以前没有任何意义,现在就更不用说了。爱是一种形式,可我本身这个形式都要瓦解了。我最好说您有多么好吧!您现在站在这里,多么漂亮……”
安娜·谢尔盖耶夫娜身子不由自主地抖了一下。
“没关系,您不必惊慌……坐在那里吧……不要靠近我,因为我的病是传染性的。”
安娜·谢尔盖耶夫娜迅速横过身子,坐在巴扎罗夫躺着的沙发旁边。
“您心地多么宽宏!”他悄声说道,“啊,您站得多近,您多么年轻、纯洁、精力充沛……可却站在这肮脏的房间里!……好啦,永别啦!祝您长寿,这比什么都好,好好利用您的时间吧。您看看,这是一个多么难看的场面:就像一条虫,身子被压住一半,可还在爬动。我不是也想过:我还有许多事要做,我是不会死的,我怎么会死呢?!我有任务,因为我是一个巨人。可现在这位巨人的任务就是想方设法死得体面一些,尽管谁对这事都不会管的……怎么死都无所谓,不过我绝不会摇尾乞怜。”
巴扎罗夫把话停了下来,伸手去摸自己的身子。安娜·谢尔盖耶夫娜给他递水喝,但没有脱下手套,而且也害怕地屏住呼吸。
“您要忘掉我,”他又开始说话了,“死人和活人是不能成为志同道合的朋友的。我父亲将来会对您说,我死了,俄罗斯失去了一个了不起的人……这是胡说八道,不过,您不要使老人失去信心。对小孩子,随便给他点什么,他都会感到高兴的……这一点您知道。我母亲,也要请您好言抚慰。因为像他们那样的人,在我们这个辽阔的世界,您白天打灯笼也找不到……俄罗斯需要我……不,显然并不需要。她又需要什么人呢?鞋匠是需要的,裁缝是需要的,屠夫……会卖肉……屠夫……您等一等,我思想糊涂了……这里是一片森林……”
巴扎罗夫把一只手放在前额上。
安娜·谢尔盖耶夫娜对着他俯下身子。
“叶夫格尼·华西里依奇,我在这里……”
他一下子把手抽了回去,稍稍支起身子。
“永别了,”他突然用力说道,他的眼睛闪了一下最后的反光,“永别了……您听着……您知道我当时并没有吻过您……您面对着的是一盏即将熄灭的油灯,让它熄灭吧……”
安娜·谢尔盖耶夫娜将嘴唇贴到他的额头上。
“够啦!”他说完就把头放到枕头上,“现在,黑暗……”
安娜·谢尔盖耶夫娜轻轻地走了出去。
“什么?”华西里·伊凡诺维奇悄声地问她。
“他睡着了。”她回答的声音低得几乎让人听不见。
巴扎罗夫已经命中注定再也醒不过来了。到傍晚,他就完全失去了知觉,到第二天他就死去了。神父阿列克塞在他身边做了临终前的宗教仪式。在给他举行涂圣油仪式,圣油涂到他的胸脯时,他的一只眼睛睁开了,好像看见了穿法衣的神甫、点着香的香炉和圣像前的烛光,已经死去的面孔上突然现出一种类似于恐怖的战栗。当他呼出最后一口气的时候,全家上下都放声痛哭起来。华西里·伊凡诺维奇突然发呆。“我说过我要控诉。”他哑着嗓子嘶叫,满脸涨得通红,连模样儿都变了。他在空中挥舞着拳头,好像在对谁进行威胁:“我要控诉,控诉!”但阿利娜·弗拉西耶夫娜满脸是泪,抱着他的脖子,于是两人一起跪倒在地。安菲苏什卡后来在下人房中说:“他们两个并排垂下了自己的头,好像中午的两只小羔羊……”
但中午的炎热过去以后,黄昏和黑夜就会到来,人们又会回到那个静寂的藏身之处,疲惫不堪、受尽苦难的人们就会甜蜜蜜地睡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