世界文学名著(全套50册)
上QQ阅读APP看本书,新人免费读10天
设备和账号都新为新人

第44章 父与子(十七)

时间(尽人皆知的事实)有时像鸟儿一样迅速飞驰,有时又像蛆虫一样慢慢爬行,但是一个人如果察觉不到时间过得快慢的话,那就说明他的心情特别舒畅。阿尔卡季和巴扎罗夫在奥金佐娃家里度过的十五天,情况正好是如此。这部分原因是奥金佐娃在家里和生活上定下了一套严格的规则。她本人严格遵守,也强迫别人遵守这些规定。整个一天之中,一切事情都得在一定的时间进行。上午八点整,所有的人集合起来喝茶;从喝完茶到吃早餐这一段时间,任何人愿意干什么就干什么,女主人本人则与总管(田产是采用收取地租的方式经营的)、男女管家商量工作。吃中饭前大家又分开活动,或闲谈,或读书看报;晚上全部用于散步、打牌、欣赏音乐;十点半,安娜·谢尔盖耶夫娜便走进自己的房间,吩咐第二天的工作,然后上床睡觉。巴扎罗夫不喜欢把每天的时间做这样有规律的安排,显得有点过于庄严。他总认为这是让“你沿着轨道滚动”:那些身穿仆人服装的仆人、讲究礼节的管家伤害了他的民主精神。他认为,既然一切都这样干下去,那就得像英国人那样,吃饭的时候务必要穿上燕尾服,打上白领带。他有一次同安娜·谢尔盖耶夫娜当面提过这个问题。她的态度是那么平易,使得每个人在她面前都敢于发表自己的意见。她听完他的话以后解释说:“从您的观点来看,您说出的意见是正确的,也许在这一点上,我的贵妇人的派头太足了,不过,在乡下生活不能不讲规矩,否则您会感到寂寞无聊的。”

于是她还是继续照自己的那一套去做。巴扎罗夫虽然嘟嘟囔囔表示不满,但是,他也好,阿尔卡季也好,却因此反而在奥金佐娃这里生活得很轻松,而奥金佐娃家里的一切“都像在沿着轨道滚动”。所有这一切使得这两位年轻人从他们来到尼科里斯科耶的头几天起,身上就发生了巨大的变化。安娜·谢尔盖耶夫娜显然对巴扎罗夫有了好感,虽然她很少同意他的观点,而巴扎罗夫也开始出现与以往不同的惊慌状态:他很容易发怒,很不愿意说话,见人就生气,而且老是坐立不安,好像有个什么东西在推动他似的。而阿尔卡季呢,则断然肯定自己已经爱上了奥金佐娃,开始慢慢地沉浸在闷闷不乐的颓丧之中。不过,这种颓丧心情并没有妨碍他与卡嘉接近,甚至反而促使他与卡嘉建立亲密的朋友关系。

“她看不起我!让她看不起吧!……可是这儿却有一个好人并不厌弃我。”他这么一想,他的心又品尝到了宽容感情的甜蜜滋味。卡嘉模模糊糊地感到他在与她的交往中,正在寻找某种安慰,可是她并不阻止他或者她自己去享受那种半羞涩、半轻信的友谊带来的纯真的欢乐。安娜·谢尔盖耶夫娜在场的时候,他们相互之间不交谈:在姐姐锐利的目光注视之下,卡嘉总是蜷缩成一团,把自己的内心完全隐蔽起来;而阿尔卡季则像所有热恋中的人一样,在自己的恋爱对象身边,对什么事都无法加以注意;可是他与卡嘉单独待在一起的时候,则感到心情特别愉快。他觉得他无法引起奥金佐娃的注意;当他与奥金佐娃面对面地待在一起时他就感到羞怯,手足失措;她也不知道对他说什么好:对于她来说,他是太年轻了。恰恰相反,阿尔卡季同卡嘉在一起却感到很自然,就像在家里一样;他对卡嘉很迁就,并不妨碍她说出音乐、小说、诗歌以及其他一些鸡毛蒜皮的琐事在她心里所激起的印象和感想,他自己却没有发觉或者没有意识到,正是这些鸡毛蒜皮的琐事,也使他感兴趣。从他自己这一方面来说,卡嘉也不妨碍他发愁。阿尔卡季同卡嘉在一起,感到心情舒畅,奥金佐娃同巴扎罗夫在一起,也有同感。因此经常出现这样的情况:四个人在一起待一会儿之后,便分成两对,各走一方,分散走开了,特别是在他们散步的时候。卡嘉酷爱大自然,阿尔卡季也爱好大自然,虽然他不敢大胆承认这一点;奥金佐娃对大自然是相当冷漠的,几乎与巴扎罗夫一模一样。我们的朋友几乎总是分开走,不能不留下后果:他们之间的关系开始发生变化了。巴扎罗夫不再同阿尔卡季谈论奥金佐娃,甚至不再骂她的“贵族派头”了。的确,他仍然夸奖卡嘉,不过劝他抑制她身上的伤感主义的倾向,但他的赞扬常常是匆匆忙忙说出的,他的劝告往往是干干巴巴的,总而言之,他与阿尔卡季谈话比过去少多了……他似乎在回避阿尔卡季,似乎羞于见到他……所有这些,阿尔卡季全都看在眼里,但他却把自己的发现深深地隐藏在内心深处。

发生这些“新现象”的真正原因在于奥金佐娃在巴扎罗夫心里唤起了一种感情。这种感情使他感到痛苦,感到愤怒。如果有人哪怕是隐隐约约地暗示他心里已经可能产生了这种感情的话,他肯定会立刻加以否认,而且还会带着轻蔑的神情,哈哈大笑或者破口大骂一通的。巴扎罗夫对女性,对女性美是非常喜欢的。但是他的这种爱是理想主义的,或者照他自己的说法,是浪漫主义的,他把这种爱叫作乱七八糟的东西,不可饶恕的糊涂思想。在他看来,骑士的感情是一种类似于畸形和疾病的东西,所以他不止一次地表示自己的惊讶:为什么不把托更堡[126]和所有的骑士抒情诗人[127]和游吟抒情诗人[128]全部送进黄色屋子[129]里关起来呢?“你喜欢一个女人,你就想方设法去弄明白,究竟可不可能结合。”他经常这么说道,“如果不行,好,那就不要去追求了,背转身子一走了之就是,天底下大得很,不会走投无路的。”他喜欢奥金佐娃:包括散播出来的有关她的谣言、她思想的自由和独立,她对他始终如一的好感——似乎,一切都对他有利。但是他很快就明白了,他对她“无法弄明白”,可是背转身子不理她,他自己感到惊奇的是,他又无力办到。只要一想起她来,他全身的血液马上就开始沸腾。使他的血液平复下来倒也不难,但另一种东西又钻进他的心里,而这个东西他是从不容忍的,对这个东西他总是要加以嘲笑的,而且也是会伤害他的自豪感的。在与安娜·谢尔盖耶夫娜谈话的时候,他比以前更多地表露出对浪漫主义的冷漠与蔑视;但一旦他单独留下来的时候,他就愤怒地意识到他自己心里也有这种浪漫主义。这时他便朝树林里走去,在那里面大步地走来走去,把碰到的树枝踩得稀烂,并且低声地谩骂她和他自己;要不就爬到柴草棚里的干草堆上,执拗地闭上两眼,强迫自己睡觉,当然,他往往不成功。他突然看到这双贞洁的手在某个时候紧紧抱住过他的脖子,这两片高傲的嘴唇回过他的热吻,这双聪明的眼睛情意绵绵地——是的,是情意绵绵地盯过他两眼,于是他的脑袋开始发晕,他便忘记了自己,直到愤怒又在他的心里升起。他又发现自己的脑袋里出现了各种各样的“可耻”的想法,好像有一个魔鬼在作弄他。他有时候觉得奥金佐娃身上也在发生巨大的变化,她的面部表情中出现了某种特殊的东西,也许……但这时他通常是不停地跺脚,或者把牙齿咬得咯咯发响,同时攥紧拳头威胁自己。而这时候巴扎罗夫并没有完全弄错。他打动了奥金佐娃的芳心,他占据她的心,引起了她的兴趣,她经常想念他。在他不在的时候,她不感到寂寞,不等待他,但是一旦他出现,她马上就活跃起来。她乐于同他面对面地待在一起,乐意同他交谈,即便他怒气冲冲,或者伤害她的情趣,批评她的高雅习惯也是如此。她似乎想考验考验他,也了解了解自己。

有一天,他同她在花园里一起散步的时候,突然用忧郁的声音说他想很快回乡去见他父亲……她面色马上变得苍白,好像有个什么东西刺痛了她的心,而且这一刺痛使她感到大为惊讶,后来她还思考了好久,这究竟意味着什么。巴扎罗夫告诉她即将离开,并不是想考验考验她,看看这会有什么结果;因为他是从不“撒谎”的。那天早晨,他见到父亲的总管,过去照看他的季莫菲依奇。这位季莫菲依奇是个饱经风霜、动作灵敏的小老头,黄头发已经变了色,一张红脸庞,经过风吹雨打,一双眯起来的眼睛里有几颗小小的泪珠。他突然出现在巴扎罗夫面前,身上穿着一件粗呢做的短外衣,颜色深蓝,腰间系一根破皮带,脚上穿一双焦油味十足的靴子。

“啊,老人家,你好哇!”巴扎罗夫惊叫一声。

“您好,叶夫格尼·华西里依奇少爷。”小老头开口说完,就高高兴兴地微微一笑,这么一来,他的全部脸庞突然被皱纹全盖住了。

“你来干什么?是派你来找我的吗?”

“说哪里话!少爷,哪能呢?”季莫菲依奇结结巴巴地说了起来(他想起了临走时老爷严厉的嘱咐),“进城给老爷办事来了,听说您在这里,我就顺便来,也就是——来看看您……不然,怎么好放心呢?”

“好啦,别撒谎啦!”巴扎罗夫打断小老头的话,“难道进城的路在这里吗?”

季莫菲依奇站在原地犹豫了一下,什么也没有回答。

“父亲身体好吗?”

“上帝保佑,少爷!”

“母亲呢?”

“阿利娜·弗拉西耶夫娜也好,谢谢主!”

“大概在等我回去吧?”

小老头把自己的小脑袋偏到了一边。

“哎呀,叶夫格尼·华西里依奇,怎么能不等呢?您相信上帝吗,看着您的父母亲,真叫人心痛啊!”

“嗯,好啦,好啦!别再说下去了。你去告诉他们我很快就回。”

“是,少爷。”季莫菲依奇叹了一口气回答。

小老头走出房门,用两只手把帽子深深地罩在头上,一直戴到了耳朵边,然后爬上一辆破旧的赛跑用的敞篷马车(这是他停放在大门口的),慢慢地走开,不过不是朝进城的方向走去的。

就在当天晚上,奥金佐娃和巴扎罗夫一起坐在自己的房间里,阿尔卡季则在大厅里来回踱步,听卡嘉的演奏。公爵夫人到楼上自己的房里去了;她根本就忍受不了客人,特别是她称为“新流氓”的这两个人。在客厅、饭厅那些正房里,她只是嘟起嘴巴生闷气;然而到了自己房里,在她的使唤丫头面前,她就大发虎威,破口大骂,骂得她头上戴着的帽子都蹦跳起来。所有这些情况,奥金佐娃全知道。

“您怎么能就打算走呢?”她开始说道,“您答应过的事怎么办?”

巴扎罗夫身子抖了一下。

“答应过什么?”

“您忘啦?您曾经想过给我上几堂化学课的。”

“叫我怎么办呢,夫人!父亲在等我;我没法子再耽搁下去。不过,您可以自己看书。Pelouse et Fremy, Notions geuerales Chimie[130]是一本好书,写得很通俗易懂。您需要知道的一切,都可以在里面找到。”

“您还记得吧,您曾经劝我相信,一本书不可能代替……我忘了您是怎么说的了,但是您知道,我想说的是……您还记得吗?”

“叫我怎么办呢,夫人!”巴扎罗夫又重说了一遍。

“为什么要走呢?”奥金佐娃降低声音说道。

他望了她一眼。她仰起头,靠在扶手椅的椅背上,她的两只裸露到手肘的手,交叉在胸前。在孤零零的一盏用纸折成的灯罩罩着的暗淡的灯光照射下,她的脸色显得灰白。一件宽大的白色连衣裙用自己柔软的褶纹遮住了她的全身,也是交叉着的两只脚隐隐约约地露出一点儿脚尖来。

“可为什么要留下来呢?”巴扎罗夫说。

奥金佐娃轻轻地把头转动一下。

“怎么为什么?难道您在我这里感到不快活吗?莫非您以为您走以后我们这里的人就不想念您吗?”

“这一点我是相信的。”

奥金佐娃沉默了一会儿。

“您大可不必这么想。不过,我不相信您的话。您说这话不可能是认真的。”巴扎罗夫继续一动不动地坐着。

“叶夫格尼·华西里耶维奇,您为什么不说话?”

“我对您说什么呢?一般的人都是不值得想念的,我就更不值得想念了。”

“这是为什么?”

“我是个讲求实际、缺乏情趣的人,连话也不会说。”

“您这是在讨人说恭维话,叶夫格尼·华西里依奇!”

“那不是我的习惯。难道您自己不知道,您那么看重的生活的美好方向,对我来说,却是可望而不可即的吗?”

奥金佐娃咬着她的手绢的一角。

“您愿意怎么想就怎么想吧,不过,要是您走了,我会感到寂寞的。”

“阿尔卡季会留下来的。”巴扎罗夫说道。

奥金佐娃轻轻耸了耸肩膀。

“我会感到寂寞的。”她重说了一遍。

“真的吗?至少您不会寂寞很久。”

“您为什么这么看呢?”

“因为您自己说过,只有您的秩序遭到破坏的时候您才会感到寂寞。您把您的生活安排得那么有规律,叫人无可挑剔,那里面既没有给寂寞留下空间,也没有给烦恼留下位置……更容纳不了任何沉重的思想感情。”

“您也认为我无可挑剔……也就是说我把自己的生活安排得很正确吗?”

“那还用说吗!比方说,再过几分钟就是十点了,我早就知道您要赶我走了。”

“不,我不赶您走,叶夫格尼·华西里依奇。您可以留在这里。请您把这扇窗户打开……我觉得有点闷。”

巴扎罗夫站起身来,把窗户推了一下。那扇窗户马上就“嘭”的一下打开了……他没料到那窗户那么容易打开,而且他的两手在不停地抖动。柔和的黑夜连同它那几乎是漆黑的天空、轻轻摇曳的树木和清凉、洁净、自由的新鲜空气的香味,一起探头进房里来了。

“请把窗帘放下来,再坐一会儿,”奥金佐娃说道,“我很想在您临走前同您聊一聊,请您随便谈谈您自己,您是从来不谈自己的。”

“我想同您谈些有用的东西,安娜·谢尔盖耶夫娜。”

“您非常谦虚……但是,我倒是很希望了解一点儿您的什么,了解您的家庭、您父亲的情况,而您正是为了看父亲才要走的。”

“这些事一点儿也没有趣,”他大声说道,“特别是对您,我们都是普通的老百姓……”

“照您的看法,我是贵族?”

巴扎罗夫抬起头来,两眼直望着奥金佐娃。

“是的。”他故作激烈地说道。

她淡然一笑。

“我看,您对我知之甚少,虽然您总是叫人相信所有的人彼此都是非常相似的,不值得去对他们进行研究。将来我找个时间同您谈谈我的生活……不过,您首先得把您的生活讲给我听。”

“我对您了解很少,”巴扎罗夫重复奥金佐娃的话,“也许,您的话是对的,也许任何一个人都像是一个猜不透的谜。比如拿您来说吧:您回避交际,您觉得与人交往是一种负担,所以就把两个大学生请到自己家里来。凭您的智慧,凭您的美丽,为什么要住在乡下呢?”

“怎么?您怎么说出这种话来?”奥金佐娃赶紧接住话头,“凭我的……美丽吗?”

巴扎罗夫皱起了眉头。

“这反正都是一样的。”他嘟嘟囔囔地说,“我想说的是我不大明白为什么您要迁到乡下居住?”

“这一点您不明白……但是您却在任意向自己解释,是吗?”

“是的……我认为您经常待在一个地方不动是因为您娇惯了自己,因为您非常爱舒适、爱方便,而对其他所有的东西都非常冷漠。”

奥金佐娃又是淡然一笑。

“您根本不愿意相信我也有动情的能力吗?”

巴扎罗夫皱起眉头望了她一眼。

“那大概是出于好奇吧。但是,为别的事动情是不会有的。”

“真的如此吗?好啦,现在我明白为什么我们合得来了,因为您同我是一样的人。”

“我们合得来……”巴扎罗夫低声地说道。

“是的……不过我忘了您是想离开这儿的。”

巴扎罗夫站起身来。灯光在这间幽暗、芳香、孤寂的房间的中间朦朦胧胧地亮着,透过间或摇动的窗帘,吹进来一阵阵沁人心脾的、清凉的夜风,传来黑夜神秘的悄悄私语。奥金佐娃坐在那里纹丝不动,但是内心的激动却悄悄地把她控制住了……这种激动的心情也传给了巴扎罗夫。他突然感到自己正独自面对一位年轻、漂亮的女人……

“您到哪里去?”她缓慢地说道。

他什么话也没有回答,就一屁股坐在椅子上。

“这么说来,您是把我看成一个平静、温柔、娇生惯养的女人了。”她继续用同样的声音说道,两眼一直盯着窗户,“我觉得我自己很不幸,这就是我对自己的理解。”

“您不幸福?为什么?难道您对那些捕风捉影的流言蜚语看得那么认真?”

奥金佐娃皱起了眉头。她感到恼火的是他竟然如此理解她。

“那些流言蜚语,甚至引不起我的轻轻一笑,叶夫格尼·华西里耶维奇。我太骄傲了,容得下他们对我的打扰。我的不幸是因为……我心中没有活下去的愿望,没有生活的热情……您对我不信任地望着,您以为,这是一位全身穿花边衣服、坐在天鹅绒扶手椅上的‘女贵族’在说话。我也不隐瞒,我喜欢您所说的舒适,同时我又缺少生活下去的愿望。您知道如何调和这一矛盾。不过,这一切在你的眼睛中都是浪漫主义。”

巴扎罗夫摇了摇头。

“您身体健康,思想独立,家庭富有,您还缺少什么呢?您还要什么呢?”

“我要什么?”奥金佐娃重复一遍以后,又叹了一口气,“我很疲倦,我已经老了,我觉得我已经活得够久了。是的,我老了。”她补充说了一声,悄悄地把纱巾的一端盖住她裸露的两手。她的目光和巴扎罗夫的目光碰在一起,于是她的面庞马上轻轻地红了起来。“我身后值得回忆的事很多:彼得堡的生活,财富,后来是贫困,再以后是父亲的死,出嫁,随后是出国旅行……可以回忆的事很多,但值得记忆的事却没有,所以摆在我面前的是一条漫长、漫长的道路,可目标却没有……所以我就不想走下去了。”

“您真的这么悲观失望吗?”

“不,”奥金佐娃一字一顿地说道,“但是,我是感到不满足。我觉得,要是我能对什么发生浓厚的兴趣的话……”

“您渴望恋爱,”巴扎罗夫打断她的话,“可您又无法恋爱,这就是您不幸的所在。”

奥金佐娃开始仔细察看她的短大衣袖子。

“难道我不能恋爱吗?”她说道。

“那倒未必!不过我把这个叫作不幸是大错而特错了。恰恰相反,一个人碰到这种事,倒的确值得惋惜。”

“碰到什么事?”

“恋爱嘛。”

“您根据什么知道的?”

“道听途说的嘛。”巴扎罗夫气冲冲地回答。

“你卖弄风骚,”他心里想,“你寂寞无聊,闲得发慌,便来逗我,我可……”他的心真的快要炸开了。

“不过,您也许要求太苛刻了。”他全身向前倾去,同时摆弄扶手椅的穗子,说道。

“也许是吧。在我看来,或者全要,或者什么也不要。一命换一命。我的你拿去,您的交出来,那时就既没有遗憾,也没有后悔。要不然,不如不要。”

“什么?”巴扎罗夫说道,“这个条件倒是公平的,我感到惊讶的是,您为什么至今……还没有找到您想要的东西。”

“您以为把自己的全部身心都交给某种东西很容易吗?”

“如果你开始思考,而且进行等待,给自己赋予一定的价值也就是珍惜自己的话,那全部交出自己确实不容易;如果不加思考就把自己交出去,那倒是很容易的。”

“怎么能不珍惜自己呢?如果我任何价值也没有,那还有谁需要我的忠诚呢?”

“这就已经不是我的事情了。至于我究竟有什么价值,那是别人需要研究的事情。最重要的是要善于交出自己。”

奥金佐娃把后背离开椅背。

“听您这么说,”她开始说道,“好像这一切您都亲自经历过似的。”

“我这是信口说说的,安娜·谢尔盖耶夫娜,您知道,这不是我的专业。”

“但是您善于交出自己吗?”

“不知道,我不想夸口。”

奥金佐娃什么也没说,于是巴扎罗夫也沉默不语了。钢琴的演奏声从客厅里传进了他们的耳中。

“卡嘉为什么这么晚还在弹琴?”奥金佐娃说道。

巴扎罗夫站起身来。

“对,现在确实已经很晚,您也该睡觉了。”

“您等一等,您急急忙忙到哪儿去呢……我有句话要对您说。”

“什么话?”

“您等一等。”奥金佐娃悄声说道。她的目光停在巴扎罗夫身上,好像她在注意地仔细观察他似的。

他在房里来回走了一趟,然后突然走近她的身旁,匆匆忙忙说完一声“再见”,紧紧地握了一下她的手,握得她差点痛得叫出声来,然后就走了出去。她把她被捏痛了的手指送到嘴边,对着吹了吹气,然后突然从扶手椅上站起身来,迈着迅速的步伐,急急忙忙走到房门口,好像想把巴扎罗夫拉回来似的……一个使女端着一个银盘,托着一个玻璃瓶从外面走进房来。奥金佐娃停了下来,吩咐她出去,然后坐下来,又开始沉思。她的一条辫子散放开来,像一条黑蛇似的,落到她的肩膀上。安娜·谢尔盖耶夫娜房里的灯光亮了很久,她默默地一动不动地也待了很久,只是偶尔用自己的手指摸摸自己的臂膀,夜间的寒气已经轻轻袭来。

两个多小时以后,巴扎罗夫回到了自己的卧室,露水打湿了他的靴子,他蓬头散发,面色忧郁不乐。他碰见阿尔卡季正坐在写字台前双手捧着一本书,长衫的扣子扣得满满的。

“你还没睡吗?”他说着,口气中似乎带着懊恼。

“你今天与安娜·谢尔盖耶夫娜坐了好久。”阿尔卡季说道,并没有回答巴扎罗夫提出的问题。

“是的,在你和卡嘉一起弹钢琴的时候,我一直和她坐在一起。”

“我没弹……”阿尔卡季本想说下去,却沉默下来了。他觉得泪水已经涌到眼窝里,在他好嘲笑人的朋友面前,他很不愿意哭出声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