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3章 父与子(十六)
安娜·谢尔盖耶夫娜住的那个庄院,坐落在一个坡度不大、视野开阔的小山头上。不远处有一座石头砌成的黄色教堂。它有着绿色的房顶、白色的圆柱,正门上头有一幅al fresco[118],是意大利风格的油画《基督复活》。一个戴着头盔、面色黝黑的武士伏在前面,他那圆圆的外形特别引人注目。教堂后面是村里两排长长的房屋,麦草盖着的房顶上有的地方露出一些烟囱。这家地主庄园与教堂是一样的风格,也就是我们大家都很熟悉的亚历山大式的风格。这院子也漆成了黄色,房顶也是绿色的,也有白色圆柱,也有一个三角墙,上面饰着家族的徽章[119]。这两栋房屋是由省城的建筑师设计建成的,曾经得到过已故的奥金佐夫的赞许。这位奥金佐夫,用他自己的话来说,是看不惯那些毫无用处的、自行臆想出来的新花样的。院子的两边是两排黑漆漆的参天古树,一条由经过剪枝的枞树所组成的林荫道,一直通到大门口。在前厅里迎接我们两位朋友的是两个身材魁梧、穿着仆人服装的仆人,其中的一个马上跑去找管家。管家胖胖的,穿着一套黑色燕尾服,即刻就出现了,并且带领客人沿着铺上地毯的楼梯走进一个特殊的房间,那里已经摆好两张床和一切洗漱用具。看得出来,院子里秩序井然,有条有理,一切都是干干净净的,到处都散发着令人舒畅的香味,与部里的接待室一模一样。
“安娜·谢尔盖耶夫娜请你们半个小时以后下楼相见。”管家禀报,“你们还有什么吩咐?”
“没有任何吩咐,先生,”巴扎罗夫回答,“请您拿一小杯伏特加酒来。”
“是,先生。”管家不无疑惑地说道,随即就走出去了,只听见他的皮靴发出咯吱咯吱的响声。
“好大的气派!”巴扎罗夫说道,“好像你们是这么说的吧?公爵夫人,真是不假!”
“公爵夫人真好!”阿尔卡季反驳说,“她第一次见面就把你我这样两个大贵族请到自己家里来。”
“特别是我,一个未来的医生,一个医师的儿子,教堂执事的孙子……你不是知道我是教堂执事的孙子吗?”
“就像斯别拉斯基[120]一样。”在沉默了一会儿之后,巴扎罗夫歪着嘴巴补充说道,“反正她是娇生惯养的,啊,这位夫人多么娇生惯养啊!难道还要我们穿上燕尾服不成?”
阿尔卡季只是耸了一下肩……他也有点感到尴尬。
半小时过后,巴扎罗夫和阿尔卡季下楼来到客厅里。这是一个又宽又高的大房间,陈设相当豪华,但并无什么特色,一些价值昂贵的笨重家具还是照老规矩摆放在墙边,墙上的糊墙纸是棕褐色的,上面印着金花。这些家具是已故的奥金佐夫通过他的朋友——也是他的代理人,一名酒商——从莫斯科订购来的。放在中间的一张长沙发上头的墙上,挂着一个面部微肿、头发金黄的男子肖像——他好像不大友好地在望着客人。“肯定是他了,”巴扎罗夫悄悄地对阿尔卡季耳语了一句,然后皱起鼻子又补充说道,“还是快走吧?”但就在这一时刻里,女主人走进来了。她穿一件巴勒吉纱罗轻便连衣裙,头发很光滑地梳到了耳朵边,给她那洁净而容光焕发的面容增加了几分少女的风韵。
“感谢你们如约前来我家做客,”她开始说道,“我这里确实不坏。我现在来介绍你们认识我妹妹,她的钢琴弹奏得很好。巴扎罗夫先生,您倒是无所谓的;但是,基尔萨诺夫先生好像很喜欢音乐。除了我妹妹以外,我这里还住着我的一位老姨妈,还有一位邻居偶尔过来打打牌,这就是我们交往的全部人马。现在我们坐下来吧。”
这篇短短的欢迎词,奥金佐娃说得特别清楚,好像她已经将它背得烂熟。后来,她就转向阿尔卡季。原来她的母亲认识阿尔卡季的母亲,甚至在阿尔卡季的母亲与尼古拉·彼得罗维奇谈恋爱的时候,她母亲还是阿尔卡季母亲很信得过的朋友。阿尔卡季于是热烈地谈起他已故的母亲。巴扎罗夫呢,这时候开始翻看画册。“我变得多么温和了。”他暗暗地自言自语。
一条漂亮的猎犬,颈上戴着一个天蓝色的项圈,跑进了客厅,爪子抓得地板咚咚响,而跟在它后面进来的是一位十七八岁的少女。她乌黑的头发,黝黑的皮肤,一张讨人喜欢的面孔,有一点儿圆,还有一对小小的黑眼睛。她双手捧着一个装得满满的花篮。
“你们看,这就是我妹妹卡嘉!”奥金佐娃用头部的动作指着她说道。
卡嘉缓缓地坐下来,坐在她姐姐的身旁,然后开始清理花朵。那只猎犬名叫菲菲,走近前来,摇着尾巴,依次走到两位客人面前,用它那只冰冷的鼻子碰一碰他们每一个人的手。
“这些花都是你亲自摘下的吗?”奥金佐娃问道。
“是我亲自摘的。”卡嘉答道。
“姨妈会来喝茶吗?”
“会来的。”
卡嘉说话的时候,脸上总是挂着微笑,这笑容是很讨人喜欢的,既带点羞涩,又十分坦率。她自下而上地望着,叫人觉得好笑,样子又很严肃。她身上的一切都还非常年轻、很不成熟:包括她说话的声音、她整个脸庞上的绒毛、她粉红色的两手和长着白净旋涡的手心,以及她那略嫌消瘦的两肩……她羞红的脸蛋,急促的呼吸。
奥金佐娃转身对着巴扎罗夫。
“您仔细翻看画片,完全是出于礼貌,叶夫格尼·华西里耶维奇,”她开口说道,“您对这个东西并不感兴趣。最好请您坐近我们一点儿,让我们来争论什么事吧。”
巴扎罗夫坐近了一点儿。
“您想要争论什么呢?”他说道。
“您想争什么就争什么。不过,我得预先警告您,我可是个很厉害的争辩对手。”
“您吗?”
“对,是我。这一点似乎使您感到惊奇。为什么呢?”
“因为据我的判断,您的性格文静,而且冷漠,而争论是需要激情的。”
“您怎么这么快就了解我了呢?第一,我的性子很急,而且很执拗——您最好问问卡嘉;其次,我很容易激动。”
巴扎罗夫望了望安娜·谢尔盖耶夫娜。
“也许,您了解得更清楚。那好吧,您愿意争论就请便吧。我仔细看了您画册上萨克逊瑞士[121]的风景图片,可您却认为我对此不会发生兴趣。您之所以这样说,是因为您认为我身上没有艺术鉴赏力,事实上我的确没有。但是这些图片却可以从地质学的观点使我对它们发生兴趣,比如说,从山的构造方面。”
“对不起!作为地质学者,您最好去看一本书,一篇专业论文,而不必去看一两张图片。”
“一张图片比一本书的几十页说明来得更直观。”
安娜·谢尔盖耶夫娜沉默了一会儿。
“您真的一点儿艺术鉴赏力也没有吗?”她说完就将一只手臂撑在桌子上,这样她的面庞更加靠近巴扎罗夫了,“您没有鉴赏力怎么能行呢?”
“请问我要它干什么呢?”
“哪怕是用来认识和研究人也好嘛!”
巴扎罗夫扑哧一笑。
“第一,要做到这一点有生活经验就行;其次,我告诉您吧,研究个别的人根本用不着花力气。因为所有的人不论在躯体和心灵上都是彼此相似的,我们每个人的脑子、脾、心、肺的构造都是一样的,就是所谓的道德品质,大家也是一样的,小小的变化并不说明什么问题。只要解剖一个人,就可以对所有的人做出判断。人们就像是一座树林,任何一个植物学家都不会去一棵一棵地研究白桦树。”
卡嘉正在不紧不慢地挑选花朵,扎成花束,她疑惑不解地抬起眼睛望着巴扎罗夫,但一碰到巴扎罗夫迅速投过来的漫不经心的目光,她马上就满脸绯红,一直红到了耳朵边。安娜·谢尔盖耶夫娜则连连摇头。
“人就像林子里的树木,”她重复说道,“照您的说法,那么愚蠢的人和聪明的人,善良的人和凶恶的人就没有区别啦?”
“不,有区别,就像健康的人和有病的人有区别一样。肺结核病患者的肺和您我的肺是不同的,尽管我们大家肺的构造是一样的。我们大体上知道肉体上的疾病是怎么发生的,而精神上的疾病则来源于不良的教育,来源于给人的头脑中灌输了一些乌七八糟的东西,总而言之,来源于社会的不健全状态。您改进了社会,疾病也就不会出现了。”
巴扎罗夫说这些话的时候,那神态好像也是在对自己默念:“你信不信我的话,我都无所谓!”他用自己长长的指甲慢悠悠地摸着他的连鬓胡子,而两只眼睛却在向四个角落里迅速地望来望去。
“您也认为,”安娜·谢尔盖耶夫娜说道,“一旦社会得到改善,就不会出现愚蠢的人,也不会出现恶人了吗?”
“至少,在结构合理的社会之中,人的愚蠢与聪明,凶恶与善良,都是完全一样的。”
“对,我明白了:大家的脾脏都是一样的。”
“正是如此,夫人!”
奥金佐娃转而问阿尔卡季:
“您的看法呢,阿尔卡季·尼古拉耶维奇?”
“我同意叶夫格尼的意见。”他回答道。
卡嘉皱着眉头望了他一眼。
“先生们,你们使我感到吃惊,”奥金佐娃说道,“不过我们还要同你们谈谈。可现在我已听见了脚步声,我姨妈要下来喝茶了。我们不要让她听见我们的谈话,免得打扰她的耳朵。”
安娜·谢尔盖耶夫娜的姨妈,赫某某公爵夫人是个身材又小又瘦的女人,整个面庞缩起来只有一个人的一只小拳头那么大,灰白的假发下面,一对恶狠狠的眼睛,一动不动地望着别人。她走进房里以后,只对客人们欠欠身子,算是打了个招呼,马上就坐在一张宽大的铺着天鹅绒单的扶手椅上。这把椅子除她以外任何人都是没有权利坐的。卡嘉给她放上一条小板凳垫脚。老太婆不仅没有对此表示谢意,甚至连望卡嘉一眼也没有,只是她的两只手在那几乎把她整个瘦小的身体全盖住了的黄色披巾下面动了一下。公爵夫人喜欢黄色,就是她头上戴的轻便小帽上也束着淡黄色的带子。
“您睡得怎样,姨妈?”奥金佐娃提高声音问道。
“又是这条狗在这里。”老太太嘟嘟囔囔说了这么一句,算是回答。
她发现菲菲朝着她的方向犹豫不决地走了两步之后,马上大声惊叫:
“滚,滚出去!”
卡嘉将菲菲唤到跟前,然后给它把房门打开。
菲菲高高兴兴地奔了过去,以为是有人领它出去散步呢,但是等到它单独被关在门外时,便开始用爪子抓门,尖声吱吱地叫。公爵夫人皱起了眉头。卡嘉本想走出房去……
“我想茶已准备好了吧?”奥金佐娃说道,“先生们,我们一起走吧;姨妈,请您去喝茶。”
公爵夫人一声不响地从扶手椅上站起身来,第一个走出客厅。大家都跟在她的后面,朝饭厅走去。一个穿着仆人服装的小家伙哗啦一声把一把已经垫上几个垫子的扶手椅从桌旁拖开,这也是专门供夫人坐的椅子,于是她便坐了上去。卡嘉把茶斟好以后,首先给夫人送去一杯,那杯子上面也是饰有族徽的。老太太给自己的茶杯里倒了点蜜糖(她认为喝茶放白糖是罪过[122],而且花费很昂贵,尽管她没在任何东西上花过一个戈比)。她突然用她嘶哑的嗓子问道:
“伊凡公着[123](爵)在信上写什么来着?”
谁也没有回答她的话。巴扎罗夫和阿尔卡季很快就猜出来了:她们对她并不注意,虽然对她很客气。“是为了做做样子的,因为她是公爵家族出身嘛!”巴扎罗夫暗自想。喝完了茶以后,安娜·谢尔盖耶夫娜提议出去散散步,但是已经下起了绵绵细雨,所以除公爵夫人以外,大家又全都回到客厅里。那个平时常爱来玩牌的邻居坐车来了,他名叫波尔菲里·普拉东内奇,是个头发花白的小胖子,两条小腿很短,活像是车床上车出来的;他彬彬有礼,也好开玩笑。一直老是跟巴扎罗夫讲话的安娜·谢尔盖耶夫娜问巴扎罗夫想不想同他们按老规矩玩一回“朴烈费兰斯”[124]牌,巴扎罗夫表示同意,但他说他得先去履行他作为县城医生的职责才行。
“您得小心点才好,”安娜·谢尔盖耶夫娜说道,“我和波尔菲里·普拉东内奇会把您打败的。你呢,卡嘉,”她又补充说道,“给阿尔卡季·尼古拉耶维奇随便弹点什么吧,他喜欢音乐,我们也顺便听听。”
卡嘉不大乐意地走到钢琴旁。阿尔卡季尽管确实喜欢音乐,却不大乐意跟着卡嘉去,他觉得这是奥金佐娃有意支开他。他跟他这样年龄的所有的青年人一样,心中有一种模模糊糊的折磨人的感觉在沸腾,这种感觉很像是爱情出现的预感。卡嘉打开钢琴盖,两眼没望阿尔卡季,轻声问道:
“您要我弹什么呢?”
“随您的便吧。”阿尔卡季做了冷漠的回答。
“您最喜欢什么音乐?”卡嘉重说了一遍,但没有改变坐的姿态。
“古典的。”阿尔卡季用同样的声音做出回答。
“您喜欢莫扎特[125]吗?”
“喜欢莫扎特。”
卡嘉拿出莫扎特的C小调奏鸣曲中的幻想曲的谱子。她弹奏得很好,虽然稍嫌严谨,也过于干巴。她挺直身子,一动不动地坐着,两眼紧紧盯着乐谱,嘴唇咬得紧紧的,直到奏鸣曲快奏完的时候,她的脸庞才红了起来,一小撮散开的头发垂到了她的黑眉上。
奏鸣曲的最后一部分特别使阿尔卡季感到震惊。在这一部分里面,无忧无虑的迷人的欢快旋律之中,突然闯进来一阵阵悲哀的、几乎是悲剧性的哀伤声音……但是,莫扎特的声音在他心里所激起的思想并不是针对卡嘉的。他望着她只是想:“这位小姐的钢琴弹得不错,她本人的长相也不错!”
奏鸣曲刚奏完,卡嘉的手还没离开键盘,便问道:“够了吧?”阿尔卡季说不敢再麻烦她了,接着便同她谈起莫扎特来;他问她——是她自己选奏这首奏鸣曲的,还是别人向她推荐这首曲子的。但是卡嘉给他的回答只是“是”或“不是”,她躲起来了,躲到自己房里去了。每当这种情况发生时,她都不会很快就出来的。她自己的脸庞当时的表情是执拗的,几乎是迟钝的。她倒不是害羞,而是因为对人对事不信任,而且有点害怕教育她长大成人的姐姐。当然姐姐对此却并未怀疑过。最后,阿尔卡季把已经回到房里的菲菲叫到跟前,装模作样显露出温和的微笑,开始抚摸起它的脑袋来。卡嘉又去清理自己的花儿了。可这段时间里,巴扎罗夫又连连失败。安娜·谢尔盖耶夫娜玩牌的技巧很高明,波尔菲里·普拉东内奇也可以保住自己。巴扎罗夫虽然输得并不多,但对他来说,终究不是一件高兴的事。吃晚饭的时候,安娜·谢尔盖耶夫娜又谈到了植物学。
“明天早晨我们一起去散步吧,”她对巴扎罗夫说道,“我想向您了解一些野生植物的拉丁文学名和它们的特性。”
“您要知道拉丁文学名干什么?”巴扎罗夫问道。
“什么东西都得有个秩序。”她回答说。
“安娜·谢尔盖耶夫娜真是个了不起的女人。”阿尔卡季和他的朋友留在准备给他们住的房间里面对面的时候,高声赞叹道。
“对,”巴扎罗夫回答道,“是个有头脑的女人。嗯,她还见多识广呢。”
“你说这话是什么意思,叶夫格尼·华西里依奇?”
“是好的意思,是好的意思,我的好兄弟阿尔卡季·尼古拉依奇!我相信,她会很好地管理自己的田产。但是了不起的——不是她,而是她妹妹。”
“怎么?是那个黑褐色皮肤的姑娘?”
“对,是那个皮肤有点黑的姑娘。你看她清新、纯洁、有点害羞,也不大说话,总之,你要什么她都有。她才是值得注意的人。您想叫她变成什么样的人,她就可以变成什么样的人。至于那一位却是一只饱经风霜的老麻雀。”
阿尔卡季对巴扎罗夫的话没有回答。他们躺下睡觉时,各人的脑子里都在想着各自的心事。
安娜·谢尔盖耶夫娜这天晚上也在想自己的客人。她喜欢巴扎罗夫,因为他不向女人献殷勤,而且谈吐激烈,见解犀利。她在他的身上见到她从未见过的某种新东西,而她又特别好奇。
安娜·谢尔盖耶夫娜是个相当奇怪的人物。她既没有任何偏见,甚至也没有任何强有力的信仰,她在任何东西面前都不退让,也没有什么目标。她把许多事情都看得清清楚楚,对许多事情都感兴趣,什么事情也不能使她得到充分的满足,事实上她也未必希望得到充分的满足。她很热烈,同时又很冷漠:她的怀疑从来没有平息到忘却的地步,也从来没有上升到惊慌失措的程度。如果她的家境并不很富有,又不是一个独立的人,肯定她会投身战斗,而且会认识到什么是激情……但是她活得轻松,虽然她有时也感到寂寞,她继续一天接一天地消磨时日,不慌不忙,只是偶尔有点激动。有时在她的眼前也出现彩虹般的色彩,但一旦这些色彩消失,她就休息,并不为色彩的消失而感到惋惜。她的想象甚至超出了一般的道德规则所能容许的范围;但即便是在那个时候,她的血液仍然在她那富有魅力的苗条和宁静的身躯中静静地流动。有时候,她从香汤沐浴中走出来,全身暖洋洋的,有气无力,便想起生活的空虚、痛苦、艰难和险恶……心灵里便突然充满勇气,燃烧起高尚的追求欲望;但是,一阵穿堂风从半闭着的窗口中吹来,于是安娜·谢尔盖耶夫娜全身紧缩,发出埋怨的声音,差不多要大发脾气,这个时刻她只需要一点,就是不让这讨厌的风吹到她的身上。
像所有没能恋爱过的女人一样,她希望得到点什么,但究竟是什么,她自己又不知道。实际上她什么也不想要,尽管她觉得她什么都想要。至于已故的奥金佐夫,她是很勉强地承受下来的,而且暗暗地对所有的男人都感到厌恶。她认为所有的男人都是不洁、蠢笨、萎靡不振、令人十分讨厌的东西。有一次她在国外某地遇到一个年轻、漂亮的瑞典人,他面部露出一种骑士的表情,宽阔的前额下面长着一对诚实的浅蓝色眼睛。此人给她留下了强烈的印象,但这也没有阻止她回到俄国。
“这个医生是个怪人!”她躺在自己华丽的床上,枕着花边枕头,盖着一床薄薄的丝绸被子,心里在想……安娜·谢尔盖耶夫娜从她父亲那里继承了一部分对阔气的爱好。她很爱她的那个罪孽深重然而心地善良的父亲;父亲也非常宠她,经常友好地同她开玩笑,把她当平辈人一样对待,并且完全信赖,遇事征求她的意见。她对自己的母亲,却不大记得起来了。
“这个医生挺奇怪!”她又自言自语重说了一遍。她伸了个懒腰,微微地笑了一笑,然后迅速地瞟了几页无聊的法国小说,最后把书一扔就睡着了。一套干干净净、芳香扑鼻的内衣,裹着她清洁而又冰冷的全部身躯。
第二天清早,安娜·谢尔盖耶夫娜吃完早餐以后就同巴扎罗夫一起出发,到野外去学习植物学了,直到吃中饭前才回来;阿尔卡季则哪儿也没去,和卡嘉在一起度过了半个来小时。他同卡嘉在一起觉得枯燥乏味,卡嘉则自告奋勇,主动提出再弹一次昨天弹过的奏鸣曲;但是当奥金佐娃终于回来的时候,阿尔卡季一见到她,他的心突然就难过起来……她脚步有点疲倦地在花园里走着;她的两颊绯红,两只眼睛在圆圆的麦秸草帽下面比往常显得更加明亮;她的手指正在玩弄一朵野花的细茎。一块薄薄的披巾滑落到了她的手肘上,草帽宽阔的灰色带子粘在她的胸脯上。巴扎罗夫走在她的后面,像往常一样,神态非常自信,但又漫不经心,但他面部的表情虽然愉快,甚至非常亲切,阿尔卡季却并不喜欢。巴扎罗夫透过牙缝含含糊糊说了一声“你好”以后,就朝自己的房间走去,而奥金佐娃心不在焉地握了一下阿尔卡季的手,也从他的身旁走了过去。
“你好!”阿尔卡季心想,“难道我们今天没有见过面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