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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2章 父与子(十五)

“让我们来看一看,这个女人到底属于哺乳动物的哪一类?”巴扎罗夫第二天对阿尔卡季说道,他们当时正一起登上奥金佐娃下榻的旅馆的楼梯,“我的鼻子似乎觉得这里有点不大对劲。”

“我对你感到奇怪!”阿尔卡季叫道,“你,你,怎么啦!难道还保留着那种狭隘的道德观点……”

“你真是个古怪的家伙!”巴扎罗夫漫不经心地打断他的话,“难道你不知道,在我们的方言中,‘有点不大对劲’对于我们兄弟来说就是‘有点对劲’的意思?也就是说有好处。你今天不是自己也说过吗?说她出嫁很奇怪,虽然照我的看法,嫁给一个有钱的老头子一点儿也不奇怪,恰恰相反,倒是一件有见地的好事。我不相信城里人一般的说法,但是我乐意承认,诚如我们这位高明的省长所说,他们是正确的。”

阿尔卡季什么话也没回答,就去敲了敲房门。一个穿着号衣的仆人把他们引进了一个大房间。那里像所有俄国旅馆的房间一样,陈设非常简单,但摆着鲜花。奥金佐娃穿一件普通的晨衣,不久就出来了。在春天阳光的照射之下,她显得更加年轻。阿尔卡季向她介绍了巴扎罗夫,他暗暗吃惊地发现,巴扎罗夫似乎有点局促不安的样子,与此同时他又发现奥金佐娃像昨天一样,非常平静。巴扎罗夫自己也感觉到了他的局促不安,因而很恼火。“瞧你的熊样!怕起女人来啦!”他心里这么一想,居然也像西特尼科夫一样,有气无力地坐在一把围椅里,大模大样地说了起来。奥金佐娃一对明亮的眼睛一直盯着他。

安娜·谢尔盖耶夫娜·奥金佐娃是谢尔盖·尼古拉耶维奇·洛克捷夫的女儿。她父亲是个有名的美男子,同时又是一个有名的投机商人和赌棍。他在彼得堡和莫斯科红极一时,足足待了十五六年,结果把家产输了个精光,不得不到乡下定居。不过回乡不久他就死去了,给两个女儿留下了一份很少的财产,当时安娜二十岁,卡捷琳娜十二岁。她的母亲是破落的赫公爵家的小姐,在她父亲财力鼎盛的时期,死在彼得堡。

父亲死后,安娜的处境非常艰难。她在彼得堡受到的良好教育,并不适于料理家业和管理家务琐事——更不适于过这种偏僻乡村的枯燥生活。她在周围不认识任何人,也没有一个人为她出主意想办法。他父亲尽量避免与邻居交往。他看不起邻居,邻居们也看不起他。人人都有自己的想法和做法。然而,她在这时并没有张皇失措、失去头脑,而是立即把她母亲的妹妹、赫公爵的小姐阿夫多吉亚·斯捷潘诺夫娜请来了。这个凶恶、傲慢的老太婆刚在姨侄女的家里安顿下来,就把几间最好的房间统统占去了,而且从早到晚总是嘀嘀咕咕,满腹牢骚,即便到花园里散步,也要她随身带来的唯一的农奴跟着她。这个仆人面色阴沉沉的,整天穿一件灰黄色的破旧的仆人穿的衣服,上面系着一根金银绦子,头上戴一顶三角小帽。安娜耐心地忍受姨母的坏脾气,一步一步地对妹妹进行教育,似乎已经下定决心在这偏僻的乡村里度过一辈子……

但是命运却给她安排了另一种生活。一个姓奥金佐夫的人偶然见到了她。这个人很有钱,四十六岁左右,是一个古怪的家伙。他是个忧郁症患者,身体肥胖,动作笨拙,精神萎靡不振,不过人并不蠢,也不凶恶。他爱上了她,随即向她求婚。她同意做他的妻子。可他只同她生活了六年左右就死去了,临死前他将自己的全部财产都留给了她。丈夫死后,安娜·谢尔盖耶夫娜有将近一年的时间没有离开乡村。后来她带着妹妹一起出国,但只在德国住了一段时间。她感到在国外寂寞无聊,于是又回到了自己可爱的尼科里斯科耶村定居。这个村子离省城大约有四十俄里。她在那里拥有一幢富丽堂皇而且收拾得非常好的房子,还有一个很漂亮的花园,里面修有好几个温室。已故的奥金佐夫在享受方面是从不吝惜的。安娜很少进城,多半是有事要办才去的,而且待的时间不长。省里的人并不喜欢她,他们就她嫁给奥金佐夫这件婚事,曾经大声嚷叫过,还散布了许多有关她的各种可能的流言,硬说她曾经帮助她父亲在赌场上作弊,说她出国并不是无缘无故的,而是出于掩盖不幸后果的需要[114]……“您明白这是怎么一回事吗?”流言扩散者们愤怒地说道。有些人说起她来就说“她是经过水与火的考验的”。而省里有一个著名的说俏皮话的,通常总还要加一句,“也经过铜管[115]考验的”。所有这些流言,都传进过她的耳朵里。但她却把它当耳边风,充耳不闻。她的性格是自由的,而且相当果断。

奥金佐娃靠在椅背上坐着,把一只手搭在另一只手上,听着巴扎罗夫说话。与平时寡言少语的习惯相反,巴扎罗夫这次却说话很多,而且显然在竭力引起她的注意。这一点又使阿尔卡季大为吃惊,他无法判定巴扎罗夫是否达到了自己的目的。从安娜·谢尔盖耶夫娜的面部表情来看,很难猜出她究竟获得了什么印象,因为她保持着同样的表情:亲切、优美。她美丽的两眼一直闪现出注意的光芒,但这种注意却是毫无感情冲动的。巴扎罗夫最初的失常态度,给她留下了一种不愉快的印象,好像是闻到了一种不好闻的气味,或者是听到了一个刺耳的声音。但她马上就明白了他是感到局促不安的,而且她甚至对此感到欣慰。她最讨厌的是庸俗,但是没有任何人指责巴扎罗夫庸俗。那一天有许多事情使阿尔卡季感到吃惊。他本来以为巴扎罗夫一定会同奥金佐娃这样聪明的女人谈谈自己的信念与观点的,因为她本人表示过希望听听“一个有勇气对什么都不相信的人”的意见。但是巴扎罗夫不仅不谈这些,反而大谈特谈医学、顺势疗法、植物学。原来奥金佐娃并没有在孤居独处中虚度光阴,她抓紧时间读了许多好书,而且善于正确地使用俄语[116]。她谈到了音乐,但发现巴扎罗夫不承认艺术以后,便悄悄地把话题拉回到植物学来,尽管阿尔卡季已经开始谈论民间音乐的意义。奥金佐娃对待阿尔卡季仍然像对待小弟弟一样,似乎她看重的是他的善良和年轻人的单纯,但也仅此而已。他们的谈话持续了三个多小时,谈话是不紧不慢的,内容十分丰富而且气氛十分活跃。

两位朋友终于站起身来,开始告辞。安娜·谢尔盖耶夫娜亲切地望了望他们,同时向他们两个伸出她的一只漂亮的白手。她略加考虑以后,带着犹豫不决的,却是非常愉快的笑容说道:

“先生们,如果你们不嫌寂寞,就请常来我们的尼科里斯科耶村!”

“您说到哪里去了!安娜·谢尔盖耶夫娜!”阿尔卡季大声说道,“我会把这看成是最大的幸福……”

“您呢,姆西约巴扎罗夫?”

巴扎罗夫只是鞠了一躬——这又一次使阿尔卡季感到吃惊,他发现他的朋友竟然脸红了。

“嗯?”阿尔卡季到了大街上对巴扎罗夫说,“你还是认为她是哦——哦——哦吗?”

“可是谁知道她昵!你看,她表现得多么冷漠。”巴扎罗夫反驳说,但沉默一会儿又补充说了几句,“她是真正的公爵小姐,女皇!她只差裙子的后头没有拖地,头上缺少一顶皇冠!”

“我们的公爵小姐俄语说得都没有这么好。”

“我的小兄弟,她是受过苦的,也吃过我们的面包。”

“反正她很美!”阿尔卡季说道。

“多丰满的身躯!”巴扎罗夫继续说道,“应该马上送解剖室。”

“快闭嘴,看在上帝的面上,叶夫格尼!这太不像话了。”

“好啦,别生气,娇生惯养的孩子。我说的是第一流的躯体。应该去她家。”

“什么时候去?”

“后天去就行。我们待在这里干什么呢!和库克什娜一起喝香槟吗?听你的那位自由主义官僚的亲戚胡乱吹嘘吗?……后天我们就去。顺便说一句,我父亲的一个小庄院离那里不远。这个尼科里斯科耶村不是在某某大道上吗?”

“是的。”

“Optime[117]。没必要耽搁时间了。磨磨蹭蹭的是傻瓜,不过也有聪明人。我告诉你,那是一个十分丰满的躯体!”

三天以后,两个朋友乘车前往尼科里斯科耶村。那天阳光明媚,也不太热,驿站的几匹马喂得饱饱的,步伐整齐地奔跑着,轻轻摇晃着编成辫子的尾巴。阿尔卡季望着大道,不知道为什么一路老是笑嘻嘻的。

“祝贺我吧,”巴扎罗夫突然叫道,“今天是六月二十二日,我的天使日。让我们看看他怎么保护我。今天家里人都在等我呢。”他降低声音补充说道,“好吧,等就等吧,没什么要紧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