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5章 父与子(八)
巴维尔·彼得罗维奇在他的弟弟与管家谈话的时候,没听多久。管家是个又高又瘦的人,有一副像得了肺痨病的甜蜜蜜的嗓子,还有一双狡猾的眼睛,不论尼古拉·彼得罗维奇做出什么指示,他总是回答:“哪能呢,老爷?知道了,老爷!”并且竭力把农民说成是醉鬼和小偷。前不久采用的新的管理方法,就像一个没有擦油的车轮咯吱咯吱发响,又像一件自己用湿木头做成的家具,咯吱咯吱地响个不停。尼古拉·彼得罗维奇虽然没有灰心丧气,但常常唉声叹气,沉思默想。他觉得没有钱,事情就办不好,而他手头的钱又几乎全部用光了。阿尔卡季说的是实话:巴维尔·彼得罗维奇不止一次地帮助过自己的弟弟。有好几次看到弟弟在绞尽脑汁,苦苦地挣扎、思索,不知怎么才能摆脱困境,这时候巴维尔·彼得罗维奇便慢慢地走到窗前,把手插进裤口袋里,透过牙缝含含糊糊地说道:“Mais je puis vous donner de L'argent.[45]”然后把钱交给弟弟。但这一天他身上一文不名,所以他宁愿走开。经济上这些不顺当的琐事,使他感到烦恼。而且他经常觉得尼古拉·彼得罗维奇尽管非常尽心尽力,非常勤劳,但仍然没有把事情办得恰到好处,而要指出尼古拉·彼得罗维奇到底错在什么地方,他又不能办到。“弟弟的实践能力不够,”他经常这样自言自语,“常常受人欺骗。”尼古拉·彼得罗维奇则恰好相反,对巴维尔·彼得罗维奇的实际工作能力估计很高,他经常征求哥哥的意见。“我性格软弱,是个优柔寡断的人,一辈子都是待在这穷乡僻壤的地方。”他不止一次地这么说道,“你和人打的交道多,见过世面,对人很了解:你有老鹰一般的锐利目光。”巴维尔·彼得罗维奇对这些话只是背转身子作为回答,但也不使弟弟感到失望。
他让尼古拉·彼得罗维奇留在书房里,自己便沿着把房屋的前后两部分分隔开来的走廊信步走去。待走到一扇低矮的房门时,他停下脚步沉思了一会儿,才扯动一下他的小胡子,敲了敲房门。
“是谁呀?请进!”响起的是菲尼奇卡的声音。
“是我。”巴维尔·彼得罗维奇说完就把门打开了。
菲尼奇卡正抱着自己的孩子坐在椅子上,她赶紧从椅子上跳起来,把孩子交到一个姑娘手中,那姑娘便马上把他抱出房间,一边走一边匆匆忙忙整理自己的三角头巾。
“如果我妨碍了您,那就请您原谅。”巴维尔·彼得罗维奇开口说道,却没有望她,“我只想问你一声……好像今天要派人进城……请您吩咐他们给我买点绿茶来。”
“是,老爷,”菲尼奇卡回答道,“您吩咐买多少?”
“我看半磅[46]就够了吧。我看你这里变化很大。”他补充说了这么一句,迅速地朝四周望了一眼,他的目光也从菲尼奇卡的脸上掠过。“你看这儿有了窗幔。”看到菲尼奇卡没听懂他说话的意思便解释说道。“是的,老爷,有了窗幔,是尼古拉·彼得罗维奇赏赐给我们的,早就挂起来了。”
“不过我有好久没到你们这里来了。现在你们这里已经很好了。”
“全靠尼古拉·彼得罗维奇的恩典。”菲尼奇卡悄悄地说了一句。
“你这里比以前住的小厢房好吧?”巴维尔·彼得罗维奇很有礼貌地问道,但脸上没有一点儿笑容。
“当然好些,老爷!”
“您过去住的地方现在安排谁去住了?”
“洗衣女工现在住在那里。”
“啊!”
巴维尔·彼得罗维奇把话停住了。“马上他就会走。”菲尼奇卡心中暗暗地想。可是他却没有走,于是她就站在他面前,像生了根似的,轻轻地摆弄她自己的手指。
“您为什么吩咐把您的小家伙抱走呢?”巴维尔·彼得罗维奇终于说了出来,“我喜欢小孩子,让我看看他吧。”
菲尼奇卡又是高兴,又是尴尬,满脸涨得通红。她害怕巴维尔·彼得罗维奇——他几乎从来没有同她说过话。
“杜尼亚莎,”她喊了一声,“请您(菲尼奇卡在家里对所有的人都以您相称)把米佳抱来!啊不,请您等一等,还得给他换件衣服才好。”
菲尼奇卡朝门口走去。
“不换也一样嘛。”巴维尔·彼得罗维奇说道。
“我马上就来。”菲尼奇卡说完就急急忙忙走出房去。
巴维尔·彼得罗维奇一个人留在房里,这一次他特别注意地环视了一下四周。他所在的这个房间又小又矮,却非常干净和舒适。里面散发着一股菊花和紫苏的香味以及新漆地板的油漆味。沿墙边摆着几把形似六弦琴的靠背椅,这还是已故的将军在征战华沙时买下的。房间的一角高高地放着一张小床,上面挂着一床罗纱蚊帐,旁边是一个圆顶盖的铁箱子。对面房角里一尊奇迹创造者尼古拉的漆黑的大圣像前,点着一盏油灯。圣像胸前用红绸带子悬着一个很小的瓷蛋,紧贴在金色光轮上。窗台上摆着几个罐头盒子,里面盛着去年做好的果酱,显得非常精细,发着绿光。在纸做的罐头盖上菲尼奇卡亲手写了两个大字:“醋栗”。尼古拉·彼得罗维奇特别喜欢吃这种蜜饯。天花板下用一根很长的细绳子吊着一个鸟笼,里面关着一只短尾巴的金翅雀。它不停地叽叽喳喳又叫又跳,弄得鸟笼子也不停地摇晃、抖动,把几颗大麻子粒抖落到了地板上,发出轻微的敲击声。在窗户与房门之间的墙壁上,在一个不大的衣柜的上头,贴着尼古拉·彼得罗维奇各种不同姿态的照片,这些照片是由一个游方摄影师拍摄的,拍得非常糟。这里也挂着菲尼奇卡本人的一张照片,照得完全不成功:一张没有眼睛的面庞在黑黑的小框架里紧张地微笑,除此以外就什么也分辨不出来了。菲尼奇卡的照片的上面,是叶尔莫洛夫[47]的照片,他穿着一件毛大氅,可怕地皱起眉头,望着遥远的高加索群山,一块包别针用的绸布正好落在他的前额上。
四五分钟过去了,隔壁房里传来的是一阵窸窣的响声和悄悄说话的声音。巴维尔·彼得罗维奇从五斗柜上拿起一本油污的书,那是马萨里斯基[48]的《火枪兵》的残本,他动手翻了几页……房门开了,菲尼奇卡手里抱着米佳走了进来。她给他穿上了一件领子缀有金线的红衬衫,梳好了头发,洗干净了脸。他呼吸很费劲,全身都在动个不停,一双小手在抓来抓去,就像所有健康的孩子一样。但是,那件漂亮的衬衫显然对他发生了作用,他圆圆的脸蛋上都表露着满意的神情。菲尼奇卡也梳理好了自己的头发,三角头巾也戴正了,不过她就照原来那样也好。事实上世界上有什么比一个年轻的母亲手里抱着一个健康的婴儿更加动人的呢?
“一个多胖的小家伙!”巴维尔·彼得罗维奇显出一副很高兴的样子说道,随后就用他的食指上的长指甲尖搔了搔米佳的双层下巴。小家伙两眼盯着金翅雀,哧哧地笑了起来。
“这是伯父。”菲尼奇卡把自己的脸挨着孩子,轻轻地摇晃着他。
就在这时,杜尼亚莎轻轻地把一支点着用来吸烟的蜡烛放在窗户上,下面垫着一块钢板。
“他几个月啦?”巴维尔·彼得罗维奇问道。
“六个月,到十一号就满七个月了。”
“不是快满八个月了吗,菲多西亚·尼古拉耶夫娜?”杜尼亚莎不无胆怯地插嘴说道。
“不,是七个月,怎么可能是八个月呢?”孩子又笑起来了,两眼望着箱子,突然用他的小手抓他母亲的鼻子和嘴巴。
“淘气的小东西!”菲尼奇卡说完,却没把脸躲开他的手指。
“他很像我弟弟。”巴维尔·彼得罗维奇说道。
“不像他还像谁呢?”菲尼奇卡心里暗想。
“对,”巴维尔·彼得罗维奇好像在自言自语,“非常像。”他注意地、几乎是悲哀地望了望菲尼奇卡。
“这是你伯伯。”她又说了一遍,那声音已经等于是低语了。
“啊!巴维尔!原来你在这里!”突然响起了尼古拉·彼得罗维奇的声音。
巴维尔·彼得罗维奇急急忙忙背转身子,皱起眉头,但弟弟望着他是那么高兴,那么感激,使得他也不能不报以微微一笑。
“你的小男孩真不错,”他说完就看了看手表,“我是为买茶叶的事顺便来这里的……”
巴维尔·彼得罗维奇装出一副冷漠的表情,马上从房间里走了出去。
“是他自己来的?”尼古拉·彼得罗维奇问菲尼奇卡。
“是他老人家自己来的,老爷!他敲了敲门就走进房来了。”
“好,阿尔卡沙没再到你这里来过?”
“没来过,我是不是还是搬回耳房去呢,尼古拉·彼得罗维奇?”
“为什么?”
“我想现在是不是搬过去住一个时期要好一些呢。”
“不……不。”尼古拉·彼得罗维奇结结巴巴地说道,接着就擦了擦自己的前额。“要搬就该早搬……你好啊,小胖子。”他突然活跃起来,说道。然后走到小孩跟前,吻了吻他的面颊。在这以后他稍稍弯下身子,把嘴唇贴到了菲尼奇卡的小手上。这只小手在米佳的红衬衫上,显得像牛奶一样白。
“尼古拉·彼得罗维奇!您这是干什么呀?”她悄悄地说完就把眼睛垂了下去,随后又轻轻地抬了起来。在她偷偷地斜着眼睛往上看,亲切而又带点傻气地微微笑的时候,她眼睛的表情是非常美的。
尼古拉·彼得罗维奇是这样认识菲尼奇卡的:三年前的一天,他在一个遥远的县城里的一家客栈过夜。给他安排的房间的整洁、被褥的干净,使他感到又舒服,又吃惊。
“这里的女主人莫非是个德国人?”他的脑袋里出现了这么一个想法,但是女主人是一个俄国女人,五十来岁的年纪,穿着整整齐齐,有一张很聪明的面庞,说话大大方方。喝茶的时候,他同那个女店主谈开了,很喜欢她。尼古拉·彼得罗维奇当时刚刚搬进自己的新庄园,不想让过去的农奴待在自己的身边,正在寻找雇工。女店主正抱怨自己城里的过路客人太少,日子过得很艰难。他建议她去他家当女管家,她当即表示同意。她的丈夫早已死去,给她留下了一个女儿菲尼奇卡。大约两个星期以后,阿里娜·萨维什娜(这是新女管家的名字)和女儿一起来到马利因诺,住在小厢房里。尼古拉·彼得罗维奇的选择是很成功的。阿里娜把家里整理得井井有条。菲尼奇卡当时还不到十七岁,谁也没有说起她,也很少有人见过她。她安安静静地住在那里,从不抛头露面,只有到了星期日,尼古拉·彼得罗维奇才在教区教堂的某个不显眼的角落里,看到她白嫩脸庞的侧面。时间就这样默默地过去了一年多。
有一天早晨,阿里娜来到他的书房,像平时一样,深深地鞠了一躬,然后问他能不能给她女儿帮点忙,治一治她的眼睛,因为,火炉里的一个火星溅进了她的眼睛里。尼古拉·彼得罗维奇像所有不爱出门的人一样,在家里研究医术,甚至订购了一个顺势疗法[49]的药箱。他马上吩咐阿里娜把病人带来。听说老爷叫她去,菲尼奇卡感到很害怕,不过还是跟着母亲去了。尼古拉·彼得罗维奇把她引到窗前,用两只手捧着她的脑袋。她的眼睛已经发炎,肿得红红的,认真仔细看过以后,尼古拉·彼得罗维奇马上给了她一些他自己配制的洗眼睛的水汁,把自己的一块手帕撕成几块,给她看是怎样用水汁洗眼睛的。菲尼奇卡认真听完他的话后想走出房去。“快吻吻老爷的手嘛,傻丫头!”阿里娜对她说道。尼古拉·彼得罗维奇没有把自己的手伸给她,心里一慌,反而自己吻了一下她偏着的脑袋和头巾。菲尼奇卡的眼睛很快就治好了,但她给尼古拉·彼得罗维奇留下的印象却没有迅速消失。他老是仿佛看到这张纯洁、温柔、有点害怕的稍稍抬起的面庞;他总觉得这些柔软的头发就在自己的掌心之中;总看到那两片天真无邪微微张开的嘴唇,两排珍珠似的湿润牙齿,映着太阳灿灿发亮。他开始特别注意到教堂里去看她,想方设法同她攀谈。她先是尽量躲着他,有一天傍晚前,她在麦田里一条行人走出来的田间狭窄的小道上遇到了他,她赶紧躲进又高又密的、长满甜瓜和矢车菊的裸麦地里,免得被他看到。但是他透过密密的金色麦穗看见了她小小的脑袋,她正像一只小动物,探出头来张望,于是他亲切地对她喊了一声:
“你好,菲尼奇卡!我不咬人呢!”
“您好!”她低声回了一句,却并不从藏身的地方走出来。
她开始慢慢地对他习惯起来,但是当着他的面还是感到有点羞怯。
忽然间,她母亲得霍乱病死了。菲尼奇卡到哪儿去呢?她从自己的母亲身上继承了讲究条理、谨慎、庄重的品格。但是她是那么年轻,那么孤苦伶仃。而尼古拉·彼得罗维奇本人又是那么善良,那么谦虚……其余的事就用不着说下去了……“这么说,是我哥哥来看你的?”尼古拉·彼得罗维奇问她,“他敲敲门就走进来啦,是吗?”
“是的,老爷!”
“好,这就很好。让我来摇摇米佳吧。”
接着尼古拉·彼得罗维奇就开始抛米佳,几乎把他抛到了天花板上。这样做使孩子感到非常高兴,却使母亲感到深深的不安,每次当他一抛起来,她就伸出两手去接住孩子光着的小腿。
巴维尔·彼得罗维奇回到他那十分雅致的书房里去了。房中墙壁上贴着漂亮的糊墙纸,色彩斑斓的波斯壁毯上挂着一些兵器,家具是胡桃木做成的,上面蒙着深绿色的绒布,一个renaissance[50]书架是黑色老橡木做的,华丽的书桌上面摆着几尊小小的青铜半身像,还有一个壁炉……他坐到沙发上,两手叉在脑后,一动不动地、几乎是带着绝望的神情望着天花板。他是不想让墙壁看到他脸上的表情呢,还是出于别的什么原因?他只是站起身来,放下沉重的窗帘,又跌坐到沙发上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