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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2章 父与子(五)

第二天早晨巴扎罗夫比所有的人都醒得早,而且走到了房子外面。“咳,”他望望四周,心中想,“这么块小地方啊,并不好看。”在尼古拉·彼得罗维奇把土地分给农民以后,他不得不划出四俄亩很平坦的荒地来修建一座崭新的庄园。他建成了一幢住宅,还修建了办公用房和一个农场的辅助用房,开辟了一座果园,挖了一口池塘和两眼井。但新种下的幼树长得不好,池塘里储存的水很少,而且井水带点咸味。只有架成凉亭的丁香花和紫罗兰还长得不错。大家有时坐在里面喝茶、吃饭。巴扎罗夫只花几分钟就跑遍了果园所有的幽径,而且顺便走到牲口院,看了马厩,找到了两个仆人的男孩子,马上就同他们混熟了,然后同他们一起,到离庄园大约一俄里远的一个小水洼里捉青蛙去了。

“老爷,你要青蛙做什么用?”其中的一个男孩问他。

“现在我就来告诉你做什么用。”巴扎罗夫开始对他做出回答。他有一种特殊的本领,善于赢得穷人的信任,尽管他对他们从不姑息迁就,而且对他们非常漫不经心。“我要把青蛙剖开来,看看它体内是怎么一回事,因为你我同青蛙是一样的,区别仅仅在于我们是用两条腿走路的,所以我就可以从中知道我们体内的情况了。”

“你这样做又是为了什么呢?”

“为了不犯错误,一旦你得了病,我就可以把你治好。”

“难道你是大夫?”

“对。”

“瓦西卡,你听见没有,老爷说我和你同青蛙是一样的呢。真奇怪!”

“青蛙吗?我怕它们。”瓦西卡说道。他是一个七八岁的孩子,脑袋上的头发白得像亚麻一样,身上穿一件灰色的卡萨金[28]衣服,光着脚丫子。

“有什么可怕的?难道它们咬人?”

“好啦,下水去吧,哲学家!”巴扎罗夫说道。

就在这个时候,尼古拉·彼得罗维奇也醒来了。他走到阿尔卡季房里,看到他已经穿好衣服,于是父子二人便走到阳台的凉棚底下,站在栏杆旁边。在一大簇紫丁香之间的桌上,茶炊[29]里的水已经沸腾。昨天晚上第一个走到台阶迎接他们的那个小女孩来了,她用尖细的嗓音说道:

“菲多西亚·尼古拉耶夫娜身体有点不舒服,她老人家不能来,命我来问问,你们是乐意自己斟茶呢还是叫杜尼亚莎来?”

“我自己来斟,自己来。”尼古拉·彼得罗维奇急急忙忙接口说道,“阿尔卡季,你喝茶是放奶油还是放柠檬?”

“放奶油。”阿尔卡季答道。沉默了一会儿之后,他突然发问:“爸爸?”

尼古拉·彼得罗维奇惊慌不安地望了望自己的儿子。

“什么?”他说道。

阿尔卡季垂下了两眼。

“好爸爸,如果你觉得我的问题问得不恰当的话,那就请你原谅我,”他开始说道,“你昨天对我坦率地说了实话,所以引发我也要对你坦白……你不会生气吧?”

“说吧。”

“你给了我问你的勇气……莫不是菲……莫不是她不到这里来斟茶,是因为我在这里不方便?”

尼古拉·彼得罗维奇轻轻地背过身子。

“很可能,”他终于说了出来,“她以为……她感到害羞……”

阿尔卡季迅速地瞟了父亲一眼。

“她大可不必害羞。第一,我的思想方式你是知道的(阿尔卡季很高兴地说出这些话来);其次,我干涉过你一丝一毫的生活和习惯吗?而且我完全相信你不会做出坏的选择。既然你愿意让她和你住在一个房顶下,那就是说,她是当之无愧的。至少儿子总不能当父亲的审判官,特别是我这样的儿子,更不能审判像你这样的父亲,你任何时候也没在任何方面干涉过我的自由。”

阿尔卡季的声音起初是不停地颤抖的,他觉得自己非常宽容,但同时他又明白他是在对自己的父亲进行某种说教,而且他说话的声音正在强烈地感染着一个人,所以最后的几句话阿尔卡季说得很坚决,甚至有声有色。

“谢谢,阿尔卡沙,”尼古拉·彼得罗维奇声音很低地说道,他的手指又摸起他的眉毛和前额来了,“你的设想确实是正确的。当然,要是这个姑娘不值得……这不是一个轻率的行动,和你来谈及此事,我的心情并不感到轻松,但是你明白,你在这里她实在不好意思到这儿来,特别是在你回来的第一天。”

“既然如此,我就亲自去见她,”阿尔卡季重新涌出宽容的感情,从椅子上跳起来大声叫道,“我去同她好好谈谈,叫她不必羞于见我。”

尼古拉·彼得罗维奇也站起身来。

“阿尔卡季,”他开始说道,“求求你……那怎么可以……那里……我还没有事先告诉你……”

但是,阿尔卡季没有听他说的话,已经从凉台上跑下去了。尼古拉·彼得罗维奇望着他的背影,十分尴尬地坐到了椅子上。他的心开始怦怦地跳动起来……在这一时刻里他是否觉得他与儿子未来的关系不可避免地会变得很奇怪呢?他是否意识到阿尔卡季今后将不再给予他尊敬呢?如果他根本不提及这件事,他又会不会责备自己软弱呢?实在很难说得清楚。其实所有这些感情,他身上都有,但都只是一些感触,而且也不够明显。所以他脸上的红云没有消失,心也还在怦怦地跳个不停。

响起了一阵急急忙忙的脚步声,阿尔卡季走到凉台上来了。

“我们已经认识了,父亲,”他大声叫道,脸上露出某种亲切而又十分得意的神情,“菲多西亚·尼古拉耶夫娜今天并不怎么不舒服,她晚一点儿就会来的。你怎么不告诉我已经有了一个小弟弟呢?我本该昨天晚上就要好好亲亲他的,就像刚才亲他那样。”

尼古拉·彼得罗维奇想说点什么,想站起身来,敞开怀抱……但阿尔卡季已经扑过来,抱住了他的脖子。

“这是怎么回事呀?又拥抱啦?”在他们的身后响起了巴维尔·彼得罗维奇的声音。

他在此时此刻出现,父子两人都同样感到高兴。往往有许多动人的场面,人们还是希望尽快把它结束。

“你为什么感到吃惊呢?”尼古拉·彼得罗维奇十分快活地说了起来,“多少年我才把阿尔卡季等回来……打从昨天起我就还没来得及好好地看看他。”

“我根本不感到惊奇,”巴维尔·彼得罗维奇说道,“甚至我本人也不反对同他拥抱。”

阿尔卡季赶紧走到伯父跟前,于是在自己的面颊上又一次接触到了伯父洒过香水的胡子。巴维尔·彼得罗维奇坐到桌旁。他身上穿一套英国风格的、做工精巧的晨服,头上戴一顶小小的菲斯卡帽子[30]。这顶小帽和漫不经心地系起的领带暗示着乡村生活的自由,但是他那衬衫(的确不是白的,而是一件花的,因为这样才与早晨穿的衣服相适应)的硬领却像平时一样,衬托着他那剃得精光的下巴。

“你的那位新朋友到哪里去了呢?”他问阿尔卡季。

“他不在家。他通常都起得早,然后到什么地方去。我们不必对他加以注意,他是不拘礼节的。”

“对,这一点看得出来,”巴维尔·彼得罗维奇开始不慌不忙地往面包上放牛油,“他会在我们这儿做客很久吗?”

“很难说。他是去看他父亲顺路来我们这里的。”

“他父亲住在什么地方?”

“就在我们省,离这里大约八十俄里。他在那里有一份小小的田产,以前他在步兵团里当过军医。”

“哦,得……得……得……怪不得我老在问自己:巴扎罗夫这个姓我在哪儿听说过呢?尼古拉,还记得吧,老爷子的步兵师里不是有个医生姓巴扎罗夫吗?”

“好像是有一个。”

“一定是的,一定是的。这么说来那个军医就是他父亲了。嗯!”

巴维尔·彼得罗维奇摸了摸他的胡子。“好了,那么巴扎罗夫先生本人到底是个什么人呢?”他一字一顿地不急不慢地问道。

“巴扎罗夫是个什么样的人吗?”阿尔卡季淡淡一笑,“亲爱的伯伯,您是希望我告诉您他到底是一个什么样的人吗?”

“好侄儿,麻烦你讲一讲吧。”

“他是一个虚无主义者。”

“什么?”尼古拉·彼得罗维奇问道,而巴维尔·彼得罗维奇则把刀尖叉着一块牛油的刀子举在空中,一动不动地呆住了。

“他是虚无主义者。”阿尔卡季重说了一遍。

“虚无主义者,”尼古拉·彼得罗维奇说道,“据我的判断,这是由拉丁文nihil一词译过来的,意思是什么也没有。这就是说,虚无主义者是……对任何东西都不予承认的人吗?”

“应该说是对任何事物都不予重视的人。”巴维尔·彼得罗维奇接口说道,随即又着手叉牛油。

“是对一切都采取批判态度的人。”阿尔卡季说道。

“这不是一回事吗?”巴维尔·彼得罗维奇问道。

“不,这不是一回事。虚无主义者,这是不在任何权威面前低头,不相信任何一个原则的人,不管这个原则受到多大的尊重。”

“怎么,你觉得这很好吗?”巴维尔·彼得罗维奇打断了他的话。

“这得看对谁来说啦,伯伯。有的人觉得这样很好,可另一些人则觉得这样很坏。”

“原来是这样。好的,不过我看这不是我们这部分人的观点。我们,老一辈的人,认为没有原则(按照法国人的念法,巴维尔·彼得罗维奇把原则这个词念得很柔和,可是阿尔卡季则恰恰相反,念得很重,重音落在第一个音节上),没有你所说的大家共同相信的原则,我们就寸步难行,连喘气也是不许可的。Vous avez change cela[31],但愿上帝保佑你们身体健康,保佑你们获得将军头衔[32],而我们则只好站在一旁欣赏了;先生们……怎么样啊?”

“虚无主义者。”阿尔卡季清清楚楚地说道。

“是的。以前是黑格尔分子[33],可现在叫虚无主义者。让我们看一看你们将在虚无中,在没有空气的空间里怎样生存。尼古拉·彼得罗维奇弟弟,现在请你按按铃,我喝可可的时候到啦。”

尼古拉·彼得罗维奇按了一下铃,然后喊了一声“杜尼亚莎”!但走到凉台上来的却不是杜尼亚莎,而是菲尼奇卡。这是一位二十二三岁的年轻女人,全身的皮肤又白嫩,又柔软,头发和眼睛都黑黝黝的,一张朱红小嘴像小孩子一样微微鼓起,还有一双细嫩的小手。她身上穿一件特别整洁的印花布做的衣服,一块天蓝色的崭新的三角头巾,轻轻地披在她圆圆的肩膀上。她拿来一大碗可可,把它摆放在巴维尔·彼得罗维奇的面前,满脸通红。她漂亮脸庞的细嫩皮肤下面,鲜红的血液像波涛一样汹涌、沸腾。她垂下两眼,站立在桌前,用手指尖轻轻地撑着身子。似乎她觉得不好意思到这里来,但同时又似乎觉得她完全有权到这里来。

巴维尔·彼得罗维奇严肃地皱起眉头,而尼古拉·彼得罗维奇则感到十分尴尬。

“你好,菲尼奇卡。”他从牙缝里挤出这句话来。

“您好,老爷。”她做了回答,声音虽不大,却相当响亮。她斜着眼睛望了望朝她友好地微微笑着的阿尔卡季,就悄悄地走了出去。她走起路来,身子有点摇摇晃晃,但就是这一点也跟她很般配。

凉台上沉默了好久一段时间。巴维尔·彼得罗维奇呷了几口可可,然后突然抬起头来。

“现在虚无主义先生马上就要到我们这儿来了。”他低声说道。

果然,巴扎罗夫穿过花园的花坛,大步走来了。他的亚麻布外套和长裤沾满了污泥;池沼里的一根水藻紧紧地缠住了他的一顶旧圆草帽的帽檐。他右手握着一个不大的口袋,袋里有什么活的东西在动弹。他迅速走近凉台,晃了晃脑袋,说道:

“你们好,先生们!请原谅我喝茶来迟,我马上就回来。这些俘虏需要找个地方安顿一下。”

“您那里是什么?蚂蟥吗?”巴维尔·彼得罗维奇问道。

“不,是青蛙。”

“您是准备把它们吃掉还是养起来?”

“用来做实验的。”巴扎罗夫冷漠地说完就走进屋里去了。

“这么说他是要把它们杀了解剖的,”巴维尔·彼得罗维奇说道,“对原则他不相信,可相信青蛙。”

阿尔卡季怀着惋惜的心情,看了看自己的伯父,随后尼古拉·彼得罗维奇就偷偷地耸了一下肩膀。巴维尔·彼得罗维奇自己觉得他说的俏皮话并不成功,于是谈起了家务事和新来的管家。这个人昨天来找他发牢骚,说工人福马“调皮捣蛋”,而且根本不听话了。“他就是这么一个伊索[34],”他顺便说了一句,“他到处都说自己是个坏人,但过一会儿,他就会好起来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