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35章 黑暗之处
地上黑暗之处,都布满了强暴的居所。[129]
一辆粗糙的马车,行驶在更加粗糙而崎岖的道路上。汤姆和他的同伴,疲惫不堪,跟在后面跋涉着。
马车里坐着西蒙·勒格里。那两个依然锁在一起的女人和行李,都给安置在马车后部。一行人正朝着西蒙遥远的种植园进发。
这是一条荒凉、偏僻的道路,时而蜿蜒曲折,穿越悲凉、贫瘠、风声呜咽的松林,时而沿着圆木堤路,穿越一望无垠的沼泽。沼泽里,海绵似的泥泞地面上,柏树耸立,怆然悲凄,覆盖着一长串一长串阴森可怖的黑色苔藓;断桩败枝,狼藉满地,任其在泥水中腐烂着。不时还可看到形状可怖的摩卡辛毒蛇,在中间爬来爬去。
对于一个出门做生意的异乡人来说,即使他盘缠丰裕、鞍辔齐整,倘若走到这类荒僻的道路上,也足以使他感到十分寂寞,而对于一个身陷奴役地位的人来说,他每迈出沉重的一步,都更远离人们所爱慕和企盼的事物,内心也就觉得更为凄凉和沉闷。
凡是目睹过那些黑人脸上阴沉沮丧表情的人,目睹过在他们凄凉旅程中,那些忧伤的眼睛盯着种种景象从他们身旁掠过去的人,心里都会想到这一点。
然而,西蒙却是一副得意扬扬的样子,继续驱车向前,还不时从口袋里摸出酒瓶啜一口酒。
“我说,你们怎么了?”当他转过身,瞥见身后人们烦闷的神色时,问,“唱个歌吧,伙计们,唱起来吧!”
人们只是你望望我,我看看你。这时,西蒙又喊了一声:“唱起来吧!”接着啪的一声抽了一下手中的鞭子。汤姆开口唱了一支卫理公会赞诗:
耶路撒冷,我幸福的家园,
你的名字对我永远亲切!
我的痛苦何时才能去而不返,
你的欢乐何时我才能——
“给我闭嘴,你这个黑鬼子!”西蒙咆哮起来,“你那些像死人似的卫理公会破歌,你还当是我愿意听呀?告你们说,唱起来,现在唱个真正热热闹闹的,快!”
一个黑奴唱起了一支在奴隶们中间十分普通的、不传达任何意思的歌:
老爷见我抓浣熊,
哟嗬,伙计们,哟嗬!
一弯的月牙儿,他笑得肚子疼,
吆!吆!吆!伙计们,哟嗬!
吭唷!吆!哟嗬——嗬!
唱歌的人好像在随心所欲地唱着,不管有没有意思。只求大致上押韵就行。每隔一段时间,大伙都跟着唱起合唱部分:
吆!吆!吆!伙计们,哟嗬!
吭唷!吆!哟嗬——嗬!
奴隶们以强颜的欢笑唱得热闹非凡。然而,无论什么绝望的恸哭和热烈激切的祈祷言辞,其所蕴含的悲痛,都不如这种狂放的合唱更为深切。就仿佛那颗受到威胁和禁锢的麻木而可怜的心灵,在语义朦胧的音乐圣殿之中,找到了避难的场所,发现了一种用以向上帝祈祷的语言。歌声中蕴含着西蒙所无法耳闻的祈祷。他只是听到了奴隶们喧嚷的歌唱,心中不免十分得意,因为他到底让他们“打起了精神”。
“喏,小宝贝,”他转身把手搭在艾米琳的肩头,说,“我们就要到家了。”
方才,勒格里责骂咆哮的时候,艾米琳十分惊骇;然而,当他把手搭在自己身上,像这会儿如此说话时,她仿佛觉得,她宁愿让勒格里打她一顿。他目光中流露出来的神色,使她厌恶作呕,身上不寒而栗。她不由自主地紧靠着身边的混血女人,好像她是自己母亲似的。
“你压根儿不戴耳环吧。”他用粗糙的大手捏着她小小的耳垂,说。
“不戴,老爷。”艾米琳低眉顺眼、浑身战栗着回答。
“那好吧,等到家里以后,你要是乖乖的,我就给你一副。你用不着害怕得什么似的,我可不想叫你干什么重活。你跟我在一块儿会很快活的,过得就像个贵妇人似的,只是得乖乖地听话。”
勒格里喝得已经半醺,态度变得十分和蔼可亲。而且,大约就在这个时候,种植园的界篱已经在望。庄园的主人原来是一个家境殷实、趣味高雅的绅士,曾花费了不少心血来整饬自己的田地。他去世以后,由于无力偿还债务,庄园就以低价变卖给了勒格里。而勒格里却像他做任何事情一样,只是把它当成了赚钱的工具。到处是一片凋敝荒凉的景象,显而易见,是原来主人所花心血付诸东流所造成的结果。
房前,原来是一片修剪得十分平滑的草坪,处处点缀着观赏的灌木,如今长满了邋遢的乱成一团的杂草,到处竖起了拴马桩子,周围的草皮被践踏得不复存在,地上丢着破木桶、玉米棒,还有其他凌乱不堪的废弃什物。支撑花木的柱子,当成了马桩,弄得四处东倒西歪,柱上还残留着发了霉的茉莉花和忍冬花。以往的大花园里,现在遍地杂草丛生,透过杂草,间或瞥见一枝孤独的奇花,凄然地探出头来。过去的温室里,现在没有了窗户,倾颓的架子上,摆着几个鲜花干枯而又无人问津的花盆,里面直立着花茎,枯萎的叶子告诉人们,它们一度曾是盛开的花卉。
马车驶上了两旁楝树巍然耸立、遍是杂草的石子小路。楝树形状瑰丽,枝繁叶茂,仿佛是不为无人修理所压倒而稍有改变的唯一东西了。这犹如高尚的心灵,由于深植在善的土壤中,遇上挫折或腐败,却益发欣欣向荣,益发坚强不屈。
房子宽敞、漂亮,是按照南方流行的造型修建的。两层的楼房,到处都有宽阔的走廊环护,房门都直通走廊,下层由砖柱支撑起来。
然而,房子看起来既荒凉又不舒适。有些窗户钉着木板,有些玻璃已经破碎,百叶窗的合页只剩了一个。这一切都说明,房子年久失修,住起来很不舒适。
地面上,凌乱狼藉,到处是碎木板、稻草屑、腐烂的旧桶和旧箱子。听到马车车轮的辚辚声,三四只气势汹汹的恶狗从梦中惊醒,很快窜了出来。跟在后面的衣衫褴褛的仆人,费了九牛二虎之力,才制止住了它们,没有咬住汤姆和他的同伴。
“你们看清了吧!”勒格里阴郁而满意地摩挲着狗,一面转身对汤姆和同伴们说,“要是你们想跑,那就得尝尝这个滋味。养大这几条狗,就是追捕黑鬼的。它们能把你们一顿吃个干净。往后可要留神了!噢,山宝!”他对一个破衣烂衫、头戴掉了遮檐的帽子、过分殷勤的奴隶说,“情况怎么样?”
“蛮好、蛮好的,老爷。”
“昆宝,”勒格里又对一个起劲引起主子垂青的奴隶说,“我吩咐你的话,按照去做了吗?”
“做了,怎么会不做呢?”
这两个黑人就是种植园上的头目。勒格里就像训练自己的叭儿狗一样,有条不紊地把他们训得野蛮而且残暴,并且经过长期的实践,使他们的本性转变得与叭儿狗差不多一样的凶恶和乖戾了。人们常说,黑人监工总比白人监工更专制、更残忍。我们认为,这种说法完全抹杀了黑人的本性。这只不过说明,黑人与白人相比,在心灵上受到了更大的摧残和贬低而已。这种事不仅在黑人中间是这样,在全世界各个受到压迫的民族之间,也是这样。只要有机可乘,奴隶总会变成暴君。
正如我们在历史上看到某些当权者一样,勒格里也借助分散权力控制着种植园。山宝和昆宝彼此之间恨得咬牙切齿,所有种植园的奴隶,又把他俩恨得咬牙切齿。由于使用了让他们之间狗咬狗的伎俩,勒格里便十拿九稳,能够通过三者的此一方或彼一方,得悉庄园上发生的所有事情。
无论什么人,都不能没有任何交往地生活,所以,勒格里便怂恿他的两个黑人帮凶,跟他保持一种粗俗的亲密关系。不过,这种亲密随时都可以给他俩或此或彼惹来麻烦。因为,即使稍有冒犯,两个人中的一个就会在勒格里点头许可下,随时替他对另一个施行报复。
此刻,站在勒格里身旁的这两个人,仿佛完全证明:残暴的人甚至比野兽还要卑下。他们那粗鄙、笨拙而黝黑的相貌,那在对方身上滚动的疾恶如仇的目光,那野蛮粗暴的从喉咙里咕哝着说话的声音,以及那随风飘舞的破烂衣服,与庄园上所有事物的邪恶和污浊的格调,达到了令人钦羡的和谐一致。
“喏,山宝,”勒格里说,“你给我把这帮家伙带到下处去。噢,还给你弄来一个女人,”他说着把混血女人同艾米琳解开,把前者推搡到山宝面前,“我答应过给你弄个女人来的,你记得吧?”
那女人吓了一跳,抽身后退,突然说道:
“哦,老爷,我的男人留在新奥尔良了。”
“那又怎么样?你——你到了这里,就不要男人了?别再说了,去吧!”勒格里说着挥起了皮鞭。
“过来,小情妇,”他冲艾米琳说,“你跟我进屋吧。”
这时,只见一张阴云密布、桀骜不驯的脸膛,在屋子窗口朝外眺望了片刻。勒格里开门的当儿,一个急速的女人声音,专横地说了句什么。站在一旁,以焦虑的目光望着艾米琳走进屋去的汤姆,看见了那张脸,接着又听到了勒格里怒气冲冲地说:“闭上你那张臭嘴!我愿干什么就干什么,关你什么事!”
汤姆没有再听到别的话。因为他很快便跟随山宝到下处去了。下处是由一排简陋的棚屋形成的一条小街,坐落在种植园远离上房的一带地方。棚屋凄然悲凉,一片蛮荒的气象。见是这副样子,汤姆的心不由沉了下去。他原本一直在安慰自己,觉得或许能有一间小屋。尽管简陋,但可以收拾得整洁而且安静,有放《圣经》的壁架,还可以在劳动之余,好有个自己歇脚的去处。他察看了好几间棚屋,都只是一些粗糙的空空如也的躯壳,里面什么摆设都没有,只有一堆沾满泥土的稻草,乱七八糟地摊在地板上。而地板也不过是人们无数只脚踩硬了的光秃秃的地面而已。
“哪一间是我的?”他询问山宝。
“不知道,兴许这间就成,”山宝说,“也许里面再住上个人。眼下,每间房子里都住了不少黑鬼,要再来人我就没法子了。”
住在棚屋里精疲力竭的人们,直到夜色十分浓重,才成群结队地回来。他们无论是男是女,都穿着肮脏破旧的衣服,一副抑郁难过的样子,根本没有心情对这些新来乍到的人瞥上一眼。小村落里即时你吵我嚷,沸腾起来。人们在手推磨子旁边,声嘶力竭、咕咕哝哝地争夺着,因为他们那点点硬邦邦的玉米,要用磨子磨成面粉,才能烙成饼子,充当他们唯一的一顿晚饭。每天,天刚刚破晓,他们便下了地,在监工挥舞的皮鞭下,被迫劳动着。目前正值大忙季节,时间不等人,因此,使用了种种手段,逼迫每一个奴隶拼命地干活。“当真是这样,”悠闲的人们会不负责任地说,“摘棉花并不是个苦差事。”难道果真如此吗?一滴水滴在头上并没有多大妨碍,然而,若是一滴接着一滴、一会儿接着一会儿,老是单调乏味,连续不断地滴在同一地方,就会像宗教法庭的苛刑一样,使人受到极端残酷的折磨。劳动本身并不让人们觉得痛苦,可是,如果以毫不留情的一成不变的刻板,来强制人们无时无刻地干活,而又甚至不知道,用人的自由意志来减轻其枯燥乏味,这样,劳动就会令人觉得痛苦了。当那些人拥过来的时候,汤姆想在人群中间找到友善的面孔,然而徒劳无益。他看到的只是脸色阴沉、愁眉苦脸和残忍成性的男人,以及灰心丧气的虚弱女人,或者说,根本不像女人的女人。强者推搡着弱者,人类粗野的、兽性的自私自利,摆脱了羁绊,根本不能在他们身上指望得到一丝善意。他们所受到的待遇完全是禽兽的待遇。因此,也在人类所能做到的范围内,几乎堕落到禽兽地步。磨玉米面的响声一直持续到深夜,因为与磨面的人相比,磨子为数甚少。虚弱困顿的人总是给身强力壮的撵走,直到最后才轮到他们。
“哎嗨!”山宝走到那混血女人跟前,丢给她一袋玉米,“你叫啥名儿?”
“叫露茜。”女人说。
“听着,露茜,你眼下是我女人了。你磨这些玉米,把晚饭吃的饼子烙好,听见了吗?”
“我不是你的女人,多咱也不是!”女人由于绝望突然胆子大起来,针锋相对地说,“去你的吧!”
“我真想给你一脚!”山宝说时,威胁地抬起了脚。
“要是你愿意,就弄死我好了。死得越快越好!但愿死了才好哩!”女人说。
“我说,山宝,你把干活的人都给毁了,看我不告诉老爷去。”正忙着推磨的昆宝说。他已经撵跑了两三个等着磨玉米粉的女人。
“那我就告诉老爷,你不让女人来推磨,你这个老不死的黑鬼!”山宝说,“你甭管闲事。”
一天的旅途劳顿,汤姆饥肠辘辘,差一点饿昏过去。
“喂!”山姆丢下一个粗麻袋,里面盛着一配克[130]玉米,“喏,黑鬼,接着,省着点吃,一个礼拜后,你才能再领到呢!”
汤姆等到很晚,才在磨房找到一席位置。磨完以后,看见两个精力衰竭的女人正吃力地磨玉米,不由感到可怜,便替她们磨了。接着在方才不少人烙玉米饼的地方,把即将熄灭的木柴拨拢在一起,开始给自己做晚饭。这是一桩新鲜的事,虽然不大,却是件慈善举动,在那两个女人心里产生了一丝回应,她们没有表情的脸上,掠过了女人的善意神色。于是,她们替他和面、烙饼子。汤姆则坐在火光旁边,掏出了《圣经》,他需要得到安慰。
“那是啥?”其中一个女人问。
“《圣经》。”汤姆回答。
“老天爷?从离开肯塔基,就没见过一本了。”
“你是在肯塔基长大的?”汤姆颇感兴味。
“是啊,而且受过不错的教养。从来没想到落到这么个下场!”那女人叹息一声。
“到底是啥书?”另一个女人问。
“噢,是《圣经》。”
“老天哪!到底是啥?”那女人又问。
“哎哟!你连听都没听过?”方才那个女人说,“在肯塔基的时候,我常常听太太念上一段。我的天哪!可在这里,除了挨打受骂,什么也没听见过了。”
“不论怎么着,念一段听听吧!”前面那个女人看到汤姆聚精会神看《圣经》的样子,好奇地说。
于是汤姆念道:“凡劳苦担重的人,可以到我这里来,我就使你们得到安息。”[131]
“这些话真好听。”那女人说,“是谁说的?”
“救主。”汤姆说。
“我真盼着能找到救主,”那女人说,“我愿意去。看样子我多咱也得不到安宁了。我身上酸痛,一天天身子发抖,可山宝总对我吆三喝四的,说我摘得慢。夜里熬到快半宿才能吃上晚饭。好像还没翻个身、闭闭眼,赶床的号就又吹了,早上接着再干。要是我知道救主在哪里,我要告诉他这些事。”
“他就在这儿,他无所不在。”汤姆说。
“天哪,你别用这个骗我了!我清楚救主不在这儿,”那女人说,“说说不顶什么用。还是回去,能睡就睡一会儿吧。”
两个女人起身到棚屋里去了。汤姆一个人坐在冒烟的火堆旁边,红色火光在他脸上闪烁明灭。
紫红色天空上,升起一轮明媚、银白的月亮,无声、静谧地向下望着。与此同时,上帝也在俯视着人压迫人的悲惨场面,俯视着这个孑然一身的黑人。他交叉着双臂坐在火堆旁边,膝头摊开《圣经》。
“上帝在这儿吗?”啊!怎样才可能使未得到开化的心灵,面对着可怕的暴政和受不到谴责的显而易见的不义,保持其信仰的坚定不移呢?在汤姆那颗淳朴的心里,掀起了一场剧烈的斗争。那置人于死地的受到虐待的心思,那未来一生悲惨生活的预兆,以及那过去所寄全部希冀的破灭,都在他心灵的眼前凄然地翻腾起伏,仿佛在行将淹没的水手面前,自己妻儿亲人的尸体,在波涛汹涌的浊浪之中浮沉!哦,在这里,还能够不费吹灰之力,坚信并忠于基督教信仰的“信有上帝,且信他赏赐那寻求他的人”[132]的伟大律令吗?
汤姆郁郁不快地站起,趔趔趄趄地走到指派他的棚屋里。地上已经挤满了困倦的进入了梦乡的人。污浊的气味,几乎使他走出屋来。但是,夜里霜雪浓重凛冽,他的四肢疲乏,于是,他把自己仅有的一条破毯子裹在身上,躺在稻草里,酣睡起来。
睡梦之中,一个柔和的声音传进耳鼓。他坐在庞夏特兰湖畔花园里的一张长满青苔的石凳上,伊娃低垂着一本正经的眸子,正替他诵读《圣经》。他听到伊娃念道:
“你从水中经过,我必与你同在;你趟过江河,河水必不漫过你;你从火中经过,必不被烧,火焰也不着在你身上。因为我是耶和华,你的上帝;是以色列的圣者,你的救主。”[133]
渐渐地,仿佛在一曲圣乐之中一样,这些话消逝了。伊娃抬起深湛的眼睛,慈爱地望着他,里面射出的温暖和安慰的光芒仿佛照进了他的心灵。她展开了熠熠生辉的翅翼,仿佛驾着圣乐飞翔,从翅翼下飘出了星星般的金色的斑斑点点,随即,她便隐去了。
汤姆一觉醒来了。难道是梦吗?就算是吧。然而,这个生前便如此渴望抚慰安顿受苦人的甜蜜小天使,谁说死后上帝禁止她完成这种使命呢?
这个信仰十分美丽:
认为死者的灵魂
会成为天使,带着翅翼,
永远盘旋于我们脑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