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33章 奴隶货栈
一个奴隶货栈!这样一种地方,也许会在一些看官心目中勾画出种种令人毛骨悚然的景象。在他们想象中认为,这是一所肮脏、阴暗的破败房子,是一座“丑陋不堪、空旷无边、暗无天日”的、阴森可怖的地狱深渊。不过,你错了,天真的朋友!在那些岁月里,人们作孽的技艺,已经习练得天衣无缝而又斯斯文文,不会叫社会上体面的人们触目惊心了。在市场上,黑奴这类商品卖的价钱很高。因此,黑奴的膳食丰盛,身上洗得干干净净,看护照应得又周到,到了拍卖的时候,个个都身强体壮,穿戴整洁,油光可鉴。在新奥尔良,一座奴隶货栈,从外表上看,十分整洁,与别的房子差不许多。每天,在货栈外面的凉棚下,你都可以看见那里站着一排排黑种男人和女人。这就标志出里面还有等待着拍卖的这类商品。
这时,你就会得到盛情邀请,到里面去查验货品。接着,你就会看见一大群丈夫妻子、兄弟姐妹、父亲母亲,还有年幼的子女,“可以单个零买,也可以整群批发,全看买主的方便”。想当初,人的不灭灵魂,是上帝之子基督在山摇地震、坟墓崩裂之际,拼着一腔热血,经过种种苦难才拯救出来的;而如今却可以买卖、出租或抵押,甚或在交易需要的情况下,只要买主高兴,还可以用来交换杂货或者布匹。
在玛丽和奥菲丽亚小姐谈话之后的一两天里,圣克莱庄园上的汤姆、阿道尔夫和五六个别的黑奴,就给转交到XX街上的一家奴隶货栈,在老板斯凯哥斯仁爱善良的关怀下,等待着第二天进行拍卖。
跟大多数人一样,汤姆手里也提着一只装满衣服的大提箱。他们给领进一个长长的屋子里过夜。里面聚集着许多黑种男人。他们年龄不同,高矮不齐,肤色各异,都在咆哮大笑,浑浑噩噩地寻着开心。
“哈哈,这就对了,高兴起来,孩子们,高兴起来吧!”老板斯凯哥斯先生说,“我这里的人,总是开开心心的!噢,我看到你了,山宝!”他赞扬地对一个身体结实的黑人说。那人正在耍着一些下流的滑稽把戏,逗引出了汤姆进屋时听到的那片喧嚣。
不难想象,汤姆没有心情去跟那伙人一起凑热闹。因此,他只是把手提箱尽量放得离喧闹的人群远一些,脸靠着墙壁,坐在了箱子上面。
经营黑奴商品的贩子们,竭尽全力,肆无忌惮而又全面系统地在黑奴中间渲染欢乐的气氛,是用来消弭他们的思想,使他们对自己处境麻木不仁的一种手段。一个黑奴,从在北方市场上卖掉,一直到抵达南方为止,要经过一系列训练,其唯一的目的只是让他们变得冷漠无情和凶狠野蛮而已。奴贩在弗吉尼亚州或是肯塔基州购买了一批黑奴,就把他们带到一个方便而有利于健康的地方,往往是有温泉的地方,去养肥他们。在那里,他们由于每天吃得饱饱的,难免有人心里愁闷,于是,便经常在他们中间弹琴,还叫他们每日跳舞。凡是心里思念妻子、儿女和家乡过于殷切,无法高兴而又拒绝寻欢作乐的人,都要受到注意,认为是脾气抑郁而危险的人,都要受到毫无责任感的狠心奴贩那邪恶心灵所能加于他们的一切折磨。因此,他们不得不自始至终,装出灵活、机敏和扬扬得意的模样,尤其是在雇主面前,就更要如此。这样做,一来希望能觅到一个善良的主子,一来害怕万一卖不出去,会遭到奴贩的摧残。
“这个黑鬼子在那边干什么呢?”等斯凯哥斯先生出去后,山宝朝汤姆走过来,问道。山宝肤色漆黑,大大的块头儿,活泼而且善辩,此外,各种把戏和鬼脸,也都样样在行。
“你在这儿干啥呢?”山宝走到汤姆面前,打趣地戳戳汤姆的肋骨,问,“在想心事,嗯?”
“我明天就要给拍卖了!”汤姆说。
“给拍卖?哟嗬嗬!伙计们,你们看有意思没有?我还真想给这样拍卖了嘿!你看,我把他们逗乐了不是?你说啥,明儿个你们这帮人都要给拍卖?”山宝说着,随随便便把手搭在阿道尔夫肩膀上。
“请不要碰我!”阿道尔夫厉声说,一面露出极大的厌恶,挺直了身子。
“天哪,伙计们,这是个白黑鬼子,还真有点奶油味,你们知道吗,洒了香水啦!”他走到阿道尔夫跟前,用鼻子闻了闻,“哦,老天!他到烟草铺里去倒不赖,他们能用他熏鼻烟哪!乖乖,够整个烟草铺用的,当真是这样!”
“我告你说,离远点,成不?”阿道尔夫动怒了。
“天哪,咱们脾气还真火暴,白黑鬼子嘛!瞧瞧咱们吧,喏!”山宝滑稽地模仿着阿道尔夫的神情,“蛮有派头,蛮斯文的哩!我看咱们准是大户人家来的。”
“正是,”阿道尔夫说,“想当初我家老爷能把你们这伙人都当破烂买下来。”
“天哪,你瞧是不是,”山宝说,“咱可是个斯文的人哩!”
“我原是圣克莱家里的人。”阿道尔夫不无骄傲地说。
“噢哟,是吗?那他们把你赶出来,可太走运了。我寻思着,他们是跟破茶瓶、破罐子一块儿,把你给卖掉的!”山宝挑衅地龇着牙。
听了这番奚落,阿道尔夫怒发冲冠,一下子扑到对手身上,一边骂骂咧咧,一边朝他两肋猛击。其余的人都狂笑着大声喧嚷起来。喧嚣声中,老板来到门口。
“怎么啦,伙计们,规矩——守点规矩!”他说着,挥动着一根粗大皮鞭走进来。
大伙儿朝四面八方逃开,只有山宝自恃受到老板的赏识,是个享受特殊权利的小丑,仍然原地未动。每当老板的鞭子朝他打来时,他都嬉皮笑脸地躲闪过去。
“天哪,老爷!这不怨我们!我们老实巴交规规矩矩的,是你刚弄来的那些人的事。他们真叫人气得慌,总是惹我们的火!”
听到这里,老板冲汤姆和阿道尔夫来了。他不问青红皂白,一个人踢了几脚,扇了几个耳光,又吩咐人们乖乖地睡觉,便离开了房间。
在男奴睡觉的房间里上演着这一幕的时候,看官也许会感到好奇,想看一眼分给女奴的房间里的情形。在这里,有数不清的女人正在四仰八叉地以各种姿势睡觉。她们从黑檀到纯白各种肤色都有,从小孩到老婆子,年龄也各有不同。这时,都已沉沉入睡。其中,一个十岁的聪明伶俐的小女孩,由于妈妈昨天给卖掉而没人看护,今夜,已经哭叫着进入梦乡。还有一个疲惫不堪的黑人老婆子,一生劳苦,胳膊细细的,手上长满老茧,正等着明天当破烂拍卖,因为反正卖不了几个钱了。周围躺着四五十个女人,用各色毯子和衣服蒙着脑袋。可是,在远离这些人的一个角落里,却坐着两个相貌不同一般的女人。其中一个是穿着体面的一代混血女人,年纪四五十岁的样子。她目光柔顺,神情和蔼亲切,头上高高隆起的头巾,是用上好的马德拉斯暗红手帕裹成的,衣着剪裁合身整洁,料子很好,说明曾经得到过主人的细心照料。身旁,是她十五岁的女儿,紧紧依偎在她的怀里。从她更为白皙的肤色可以看出,她是个二代混血姑娘,虽然母女二人相貌的相似十分明显。她黑色眸子里也露出同样柔顺的目光,稍长的眼睫毛,一头浓艳的棕黄色鬈发;身上的衣服也很整洁,一双白腻而纤细的手,说明她很少尝过奴隶苦役的滋味。母女两人也要随圣克莱家的那批黑奴,明天一起拍卖。她们的主人是纽约基督教会的教徒,拍卖所得款项也要汇到他那里去。他收到这笔钱后就要参加他自己的、也是这母女二人的救主圣餐礼拜,就此把这件事置于脑后。
我们姑且称母女二人为苏珊和艾米琳吧。她们原是新奥尔良一个和蔼虔诚夫人的贴身女仆,受到过夫人悉心而虔诚的教诲和训练。她教她们读书写字,还孜孜不倦地晓之以宗教伦理。因此,处在她们的境况下,这种命运是再幸福不过的。然而,女保护人的财产,由她的独生子掌管着。由于他粗心大意,挥霍无度,以至于欠了一大笔钱,最后宣告破产。最大的债权人则是纽约令人肃然起敬的B公司。该公司于是写信给他们在新奥尔良的律师,那律师也就查封了其财产。其中,最值钱的东西,就是这母女二人和一批种植园上的奴隶。然后,律师写信通知了纽约。教友B,也就是刚才所表的基督徒,是自由州的一个公民,对于这件事他心里觉得惴惴不安。自然啦,他不愿意贩卖奴隶和人的灵魂,可是,这里面又牵扯到三万元钱的债务。为了原则而不要这笔款项,损失又未免太大。于是,经过再三权衡,再加上征求人们的意见,那些明明知道会顺着他心意的人们的意见后,教友B给律师写了一封信,请他照自己认为最合适的途径,酌情处理完毕后,把款项汇来。
信递送到新奥尔良的第二天,苏珊和艾米琳就被送到这家奴隶货栈,等候次日上午进行大拍卖。这时,从铁槛窗户里偷偷射进来的月光,只能使我们看到她们身上依稀的闪光,可是,却能听到两人的谈话。母女俩都在哭泣,声音很低,以免彼此听到。
“妈妈,你把脑袋靠在我膝头上,看能不能睡一小会儿。”女儿装出镇静的样子,说。
“我哪有心思睡觉啊,艾姆[124]。我睡不着,这可能是我们待在一起的最后一夜了!”
“哦,妈妈,快别这么说了!也许我们会给一块卖掉哩,有谁能说得清!”
“要是别人处在这种情况下,我也会这么说的,艾姆,”那女人说,“可我这么担心会失掉你,所以只往坏处想。”
“咦,妈妈,那个人不是说过嘛,我们俩都长得不错,可能卖个好价钱哪!”
苏珊想起了那人的神情和说过的话,心里感到一阵恶心。她还记得,他是怎样查看艾米琳的手,怎样撩起她的鬈发,又是怎么说她是一流货色来着。苏珊受过基督徒的训练,是在诵读《圣经》日课中长大的,与所有当基督徒的母亲一样,都害怕自己的女儿去忍屈受辱地讨生活。可是,她没有任何希望,得不到任何保护。
“妈妈,要是在什么人家里,你能找个做饭的差事,我当个贴身使女或裁缝什么的,我看我们都会过得很好,一定能。我们都尽量高兴一些,精神一些,告诉人家我们都能做什么,也许会过得很好的。”艾米琳说。
“明天,我想叫你把头发都朝后梳直了。”苏珊说。
“那干吗,妈妈?那样我就不漂亮了。”
“是啊,不过那样你就会卖到好人家去。”
“这我可不明白!”孩子说。
“要是看到你普普通通,体体面面的,不像个爱打扮的样子,大户人家就更愿意把你买下来。他们做事我比你更清楚。”苏珊说。
“那好,妈妈,我就这样。”
“还有,艾米琳,如果明天以后,我们万一谁也再见不到谁,如果我给卖到北边种植园去,你给卖到别的什么地方去,千万不要忘了你的教养和太太教导过你的话,要带着《圣经》和《赞美诗》。如果你忠实于救主,那么,救主也忠实于你。”
这可怜的女人如此灰心丧气地诉说着。因为她明白,一到了明天,不论是什么人,野蛮残暴也好,不信上帝、没有怜悯心也罢,只要有钱,就能买走女儿,成为拥有女儿肉体和灵魂的主子。到了那时候,孩子还怎样忠实于救主呢?女人搂着女儿,心里想到了这一切,想到了但愿女儿没有这么漂亮、动人。对于她,想到自己如何纯洁、虔诚地受到教养,想到自己长大后的命运,多么优越于一般黑人,简直是一种灾难。可是,除了祈祷,她无计可施。而且,许许多多这样向上帝的祈祷,已经从这两间整整齐齐、体体面面的黑奴牢房飞向了上帝。这些祈祷,上帝并没有忘记,将来终有一天会得到证实。因为《圣经》上写着:“凡使这信我的一个小子跌倒的,倒不如把一个大磨石拴在这人的颈项上,沉在深海里。”[125]
柔和静谧而肃穆的月光照进来,把窗上铁槛的影子印在那些疲惫的进入梦乡的人们身上,一动不动。母女两人一起唱起了一首粗犷而又忧伤的挽歌,像黑奴们在葬仪上唱的赞美诗那样普通的挽歌:
哦,哭泣的玛丽在何方?
哦,哭泣的玛丽在何方?
已经抵达美好地方。
她死去进了天堂,
她死去进了天堂,
已经抵达美好地方。
歌词是用特殊的抑郁而又甜蜜的歌喉唱出来的。曲调宛若在对天国的向往销声匿迹后,那种对尘世绝望的哀叹,携着悲凄的韵律,一节又一节地唱着,飞出黑暗的牢房。
哦,保罗和赛拉斯在何方?
哦,保罗和赛拉斯在何方?
已经抵达美好地方。
他们死去进了天堂,
他们死去进了天堂,
已经抵达美好地方。
唱吧,苦命的人们!黑夜十分短促,而天亮后你们即将永远分别了!
然而,现在已是黎明时分,所有的人都翻身从地板爬了起来。尊贵的斯凯哥斯先生欢欢快快地忙活着,因为有一批货物今天要准备拿出去拍卖。他生气勃勃地监督着奴隶们梳洗打扮,传话给每个人,责令他们都得换上笑脸,装出高兴的模样。现在,奴隶们站成了一圈,接受最后的检阅,然后向交易所进军。
斯凯哥斯先生头戴棕榈小帽,嘴里叼着一支雪茄,正绕那圈人走来走去,想趁告别之前,再把货物点缀一下。
“这怎么一回子事?”他走到苏珊和艾米琳面前,问,“你的鬈发呢,丫头?”
女孩子胆怯地望着母亲。母亲以她那类黑人常有的做事的机敏,答道:
“昨天晚上我告过她,要她把头发梳得平平整整的,别让鬈发耷拉下来。这样看起来不更体面嘛!”
“嘿。真讨厌!”货栈老板专断地说着,朝女孩转过身去,“你给我马上卷起头发来,卷得真正漂亮一点!”他把手里的藤条啪地甩了一下,又说,“还得赶快给我回来!”
“你去帮她卷一卷,”他又对母亲说,“那些鬈发能多卖一百块哩。”
富丽堂皇圆屋顶笼罩着的大理石地板上,穿梭走动不同民族的人们。圆形大厅的四周,都是供讲演者和拍卖商使用的讲坛或拍卖台。遥遥相对的两个台子上面,现在已由两个颇有才华的绅士所占领。两人兴致勃勃,正用英语和法语混杂的语言,强迫赏识他们各色货物的行家提高投标价码。另外一边的第三个台子还空着,周围簇拥着一群黑奴,等待着拍卖时刻的到来。在这里,我们认出了圣克莱家的仆人汤姆和阿道尔夫,以及别的仆人。这里还站着苏珊和艾米琳,也在神色焦虑而颓丧地等待着轮到拍卖的时候。在这种情况下,总有各色看热闹的人围在黑奴周围。他们有的想买,还有的不想买,但都在随随便便,动动这里,瞧瞧那里,对黑奴的气色和其他各个方面议论一番,仿佛骑师们评论马的优劣一样。
“哟嗬,阿尔夫!是什么风把你给吹来了?”一个花花公子拍着一个穿着整齐的青年,问。那青年这时正用单片眼镜察看阿道尔夫。“嗯,我正少个听差用,听说圣克莱家的一批奴隶要上市,就想不如索性看看他家的——”
“圣克莱家的奴隶?要买才怪哩!个个都给惯坏了,跟恶魔一样莽撞!”对方说。
“大可不必担心,”方才那人说,“要是我把他们弄到手,过不了多久我就会叫他们神气不起来了,叫他们知道知道,他们现在要对付的主子,跟圣克莱先生不是一类。信不信由你,我要把这个家伙买下来,我喜欢他的体型。”
“那你要养活他,就得把钱都花光了,你就瞧着吧。他可真能挥霍!”
“是吗,那么,我这个小祖宗也得知道知道,跟着我就不能挥霍。只要往鞭笞站送他几次,他就完全服帖了!不信,你就看我能不能叫他明白自己的身份!哼,我要叫他整个地改邪归正,你就等着瞧吧。我要买他,这没错!”
这当儿,汤姆一直站在那里,望眼欲穿地观察着拥挤在他周围的无数张面孔,想找到一个他愿称之为老爷的人。而且,倘若你万一处于需要在二百个人当中,挑选一个将要绝对掌握对你生死予夺之大权的主子的情况下,看官,你也许会同汤姆一样发现,使你愿意痛痛快快给买去的人,为数实在少得可怜。汤姆看见了不少的人。其中,有的身材高大,结实粗鲁;有的个子矮小,干瘪而又多嘴;有的长得瘦削,精明而冷酷;还有的平平庸庸,身材仿佛树桩一样,这类人形形色色,不一而足。他们挑选起同类来,就像拾柴火那样无动于衷,捡起来就由着性子,或是丢到火炉里,或是丢到篮子里。然而,汤姆却没看到圣克莱那样的人。
拍卖开始前不久,一个五短身材、筋肉宽厚的男人,用胳膊肘捣着人们挤了进来。他穿着一件敞开胸口的花格衬衫和一条比衬衫还脏还旧的马裤。他十分活跃,仿佛要成就一笔生意似的走到那群黑奴面前,按部就班地察看起来。汤姆从瞥见他走来的那一刻起,心里立即升起一股厌恶和恐惧;及至他走近了时,这种感受也越发加剧。他个头虽小,但浑身力气显然很大。圆圆的宛如子弹似的脑袋,浅灰色的大眼睛,配上两条浓重的茶褐色眉毛和满头晒得焦黄的、又粗又硬的头发,坦白地说,哪一样都不招人喜欢。由于咀嚼烟叶而肿胀的一张粗糙大嘴里,以卓绝的毅力,时不时地、犹如爆炸似的往外吐着烟汁;一双长满雀斑的毛茸茸的大手,黝黑而且肮脏,手指上还留着邋邋遢遢的长指甲。此人随心所欲,对奴隶进行了人身检查。他抓住汤姆的下颌,把嘴掰开察看他的牙齿,又叫汤姆挽起袖子,看他的肌肉,最后还让汤姆转转身,跳上几跳,看看他走路有没有力气。
“你在哪儿长大的?”除了察看之外,他还简单扼要地发问。
“在肯塔基,老爷。”汤姆说着朝人群外边望去,仿佛在寻找救兵一般。
“你干过什么活?”
“掌管过老爷的农庄。”汤姆说。
“说得倒有鼻子有眼儿的。”那人简慢地说着,走了过去。他在阿道尔夫面前停了一会儿,接着在阿道尔夫擦得油黑的皮靴上,喷出了一口烟汁,嘴里轻蔑地哼了一声,继续朝前走去。这次,他在苏珊和艾米琳面前停下了脚步,伸出脏兮兮的大手,把艾米琳拽到跟前,摸了摸她的脖子和胸脯,又摸了摸胳膊,看了看牙齿,接着一把又把艾米琳推到母亲怀里。母亲容忍的神色告诉人们,那令人毛骨悚然的陌生人的举手投足,都使她十分痛苦。
艾米琳吓了一跳,立即哭叫起来。
“给我闭嘴,你这个臭丫头!”那奴贩说,“在这里不准哭天抹泪的,拍卖马上开始了。”于是乎,拍卖果然开始了。
阿道尔夫一锤定音,以高标价卖给了方才扬言有意买他的那个年轻绅士,圣克莱家其余的黑奴也随之卖给了不同的竞拍人。
“喏,你站上来,伙计!听见了吗?”拍卖人对汤姆说。
汤姆迈步来到台子上,朝周围忐忑不安地望了几眼。一切都似乎化作了一片常见的、难以分辨的喧哗。拍卖人吆三喝四,用英语夹杂着法语介绍汤姆的种种长处之后,紧接着用法语和英语喊出的竞价声也迅即爆响起来。转瞬之间,只听“咚”的一声,木槌最后落了下来,拍卖人宣唱他的价格,说到最后“元”的声音还在空中清晰地回荡时,汤姆的拍卖即告成交。他又有了主人。
汤姆给推下了台子,子弹头脑袋的小个子男人,狠狠抓住了他的肩膀,把他推到一边,厉声说:“站在这里,你!”
汤姆脑子里还几乎没有回过神来,然而,竞价还在继续进行着。一阵时而法语、时而英语的呐喊嚷叫之后,木槌又一次落下来,苏珊拍卖成交了。她走下拍卖台,停住脚步,依依不舍地朝后望着,女儿向她伸出了双手。苏珊满面愁容,盯住买她那个人,一个面带慈祥的体面中年人。
“哦,老爷,求求您把我女儿买下来吧!”
“我倒是想买,但恐怕买不起!”那个绅士说着,一面又痛苦而颇感兴趣地看着艾米琳。只见她走上台子,惊恐胆怯地向四周张望。
红晕痛苦地爬上了她平素没有血色的面颊,眼睛里射出了热烈的光焰。母亲见到女儿从来没有像现在这样美丽,只有痛苦叹息。拍卖人见到有利的机会来了,连忙法语和英语夹杂地详细介绍起来,滔滔不绝,于是,竞价扶摇直上。
“只要竞价不离谱,我会努力争取的。”面带慈祥的绅士说,一面挤进人群,竞起价来。一会儿之后,竞价超过了他钱包里的金额。他沉默下来,可是,拍卖的人越发地卖力了。竞价声渐渐零落起来,只剩下了一个贵族派头的老绅士和我们那个老相识子弹头脑袋。老绅士竞价了几个回合,不屑地瞄着对手,然而,子弹头脑袋无论在韧性方面,还是藏在钱包里的钱数方面,都胜他一筹。竞价持续了不一会儿,木槌便一下子落了下来。子弹头脑袋从肉体到灵魂都拥有了艾米琳,除非上帝出来佑助她!
她的主人是勒格里先生,是红河一带的一个棉花种植园主。她被推搡着来到汤姆和另外两个奴隶站立的地方,一边哭哭啼啼,一边走了。
面带慈祥的绅士心里很是过意不去,不过,这种事情不是天天都能看到嘛!人们在这些拍卖之中,总能见到母女痛哭的场面!这又有什么办法哪!他于是赶着自己买的奴隶朝另一方向走开了。
两天之后,纽约信奉基督教的B公司律师把钱汇给了该公司。而他们将来总有一天要向“出纳员”[126]交代账目的。那就让他们在汇票背面,写上“出纳员”所说的那句话吧:“因为那追讨流人血之罪的,不忘记困苦人的哀求。”[127]