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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31章 团圆

圣克莱氏的府宅上,光阴一周又一周地悄悄逝去了。那叶方舟覆没于其中的生活浪涛,恢复了往昔的静静流淌。冷酷无情而又索然寡味的日常现实生活的轨迹,依然向前推移着,那么傲慢,那么冷漠,而又那么全然无视人们的感情!然而,人们仍然必须吃喝、入睡和醒来,仍然必须买卖、问答、讨价还价。总而言之,尽管生活趣味已经完全消逝,人们还得追求那千般万种依稀朦胧的希冀;尽管生活的巨大乐趣化归乌有,人们仍然习惯地过着那种麻木不仁、刻板机械的生活。

原来,于无知无觉中,圣克莱一生的全部兴趣和希望,已完全萦绕于女儿身上了。为了伊娃,他经管自己的财产;为了伊娃,他计划安排自己的时间,他做这做那,都是为了伊娃。给她买些什么东西,给她房间做些什么改进、改变、安排或布置,长期以来成了他的生活习惯,而现在她走了,又仿佛没什么可想,没什么可做了。

诚然,还存在着另外一种生活。这种生活,一旦信奉了它,就会在否则毫无意义的时间密码面前,显现出富有意义的庄严本相,把这些密码化为神秘而宝贵的秩序。圣克莱十分清楚这一点。他常常在对人生感到厌倦的时刻,听到那纤细、稚气的声音,召唤他到天上去,瞥见那只小手为他指点人生迷津。然而,痛悼带来的懒散的重负压在他身上,他无法站立起来。在他的天性当中,有一种能使他从自己的见识和本能出发,来理解事务,而这种理解,比起许多平平庸庸、讲求实际的基督徒来,更为深刻,更为清晰。对于道德伦理的细微差别和深奥关系的领悟天赋和感受能力,往往是那些毕生对此漠然置之人们的特征所在。因此,穆尔[114]、拜伦[115]和歌德[116]等人,在描述真诚宗教情感时所说过的话,往往比终生受其支配的人流露出更多的智慧。在他们心目当中,无视宗教是更可怕的叛变行为,是更为十恶不赦的罪孽。

圣克莱从不矫情,认为自己受到了什么宗教义务的约束。他品格细腻精微,对基督教义的要求,有一种出自本能而又深刻的理解。因此,他具有先见之明,避免去做受到自己良心谴责的事情,这样,万一他决心满足这些要求时,自己心里就会坦然无愧。人类的本性是多么自相矛盾,尤其在信仰方面,更是如此,甚至认为与其承担某种义务而失败,毋宁干脆不去承担。

然而,从许多方面看,圣克莱仍然像变成了另外一个人。他认真、诚恳地诵读小伊娃的《圣经》,更加清醒、更加切合实际地思考自己同奴仆的关系。这都足以使他对自己过去和现在的生活历程极不满意。回到新奥尔良之后不久,他便着手解决汤姆获得自由的问题,采取必要的法律步骤,一等履行了必需的手续,事情便可告完成。与此同时,他对汤姆的依恋,也与日加深。茫茫世界上,除了汤姆,没有任何东西能够使他那么频繁地想起伊娃来。他总是坚持要他时刻待在自己身边,虽然人们难以迎合和触及他内心深处的感情,对于汤姆,他却几乎是高声倾诉了。任何人望见汤姆一刻不离年轻主人,脸上又流露出慈爱和忠心的表情,都丝毫不会奇怪的。

“喏,汤姆,”圣克莱在为他的解放着手履行法律手续的第二天说,“我想让你成为一个自由人了,你收拾一下箱子,准备动身回肯塔基去吧。”

汤姆脸上突然闪耀出喜悦的光彩,一边向上天扬起双手,一边加重语气地说了声:“感谢我主!”这使圣克莱颇为不满,不愿意看到汤姆这么高兴离开他。

“你在我这里日子过得还不错吧,用得着这样欢天喜地吗,汤姆?”他声音干涩地问。

“不,不,老爷!不是这么回事,是我要当自由人!我是为了这个高兴。”

“那么,汤姆,在你来说,你不觉得在这里比得到自由日子更好过吗?”

“不,确实不,圣克莱老爷,”汤姆精神焕发,“不,确实不。”

“我说,汤姆,凭着干活,你是不可能挣到我给的这些衣服,我让你过的舒服日子的。”

“这些我全明白,圣克莱老爷。老爷对我一向很好,可是,老爷,我宁可穿破衣服,住破房子,宁可样样破破烂烂,可样样都是我自个儿的,也不愿意样样顶好,可都是人家的。我宁可这样,老爷,我寻思着这是常理,老爷。”

“也许是这样,汤姆。这样,一个多月以后,你就要动身离开我了,”他颇为不悦地补充道,“可是,有谁说得清楚,你不该离开我哪!”他的语气欢快了一些,于是,站起身在屋里走动着。

“老爷遇上不顺心的事,我是不会走的,”汤姆说,“老爷想让我跟他在一起待多久,就待多久,也好有个照应。”

“我遇上不顺心的事,你就不走,汤姆?”圣克莱凄然望着窗外……“可是,我什么时候才能顺心呢?”

“等到圣克莱老爷成了基督徒就顺心了。”汤姆说。

“那么说,你当真想等到那一天了?”圣克莱微微一笑,从窗户那边转过身把手搭在汤姆肩头,“啊,汤姆,你这个心肠柔顺的傻人哪!我不会让你等到那一天的。回家到你老婆孩子身边去吧,替我向他们问好。”

“我相信这一天终会到来的,”汤姆眼里噙着泪水,诚恳地说,“主还给老爷安排了使命哪!”

“使命,嗯?”圣克莱说,“那好,汤姆,你看是怎样的使命,说说给我听。”

“噢,像我这样的苦命人也还有主的使命哪,圣克莱老爷有学问、有家产又有朋友,他能为主干多少事啊!”

“汤姆,照你看来,需要替主做好多事情呀。”圣克莱微笑起来。

“我们替主的儿女做事,就是替主做事啊!”汤姆说。

“这种神学真妙,汤姆。我敢说,比B博士的传道还要妙。”圣克莱说。

这时,仆人传话说,来了几位客人,谈话也就随之告一段落。

对于伊娃的死,玛丽·圣克莱的悲痛极为深切。她是那种自己感到痛苦,也有巨大能力使人人都与她一起痛苦的女人,因此,她的贴身女仆就更有理由,为失去幼年女主人伊娃感到惋惜。她那讨人喜欢的举止,她那委婉的阻拦,往往是女仆们的一面挡箭牌,阻挡住了她母亲对她们的专横跋扈、自私自利的苛求。特别是可怜的玛咪,由于割断了与自己家庭的血缘纽带的联系,一向把这个美丽的小生命当作心中的安慰。而如今,她心肝俱裂,日夜哭泣,过分的悲伤,使她侍奉起太太来,不如以往那样得心应手和聪明机敏,因此,无人庇护的她,屡屡遭到暴风骤雨般的诟骂。

奥菲丽亚小姐也感受到了这种损失,但在她那善良、诚挚的心里,这种损失却结出了永恒生命的硕果。她比以往更加和蔼和温善,虽然勤勉尽责一仍其旧,却流露纯净和安详,仿佛一个人在内心权衡之后,颇有收益似的。她更为勤奋地培育托普茜,主要是以《圣经》来加以诱导。不再害怕碰到她身上,或者表现出难以抑制的厌恶,因为心里觉不到一丝厌恶了。现在,她以伊娃第一次在自己眼前使用过的那种温和手段,来看待托普茜,只是把她视为一个具有永恒生命的人,上帝送来由她带领着走向荣耀与美德的人。自然,托普茜并没有立刻变成圣哲,但伊娃的生与死却使她发生了显而易见的变化。那变化,那种冷淡漠然不见了,代之而来的是,她现在有了情感、希望、追求,以及向善的努力。虽说这种努力还不经常,而且往往时断时续,但中断之后仍然能够重新开始。

一天,奥菲丽亚小姐派人去叫托普茜,她慌里慌张过来时,正往怀里揣着一件东西。

“你在干什么,你这个调皮鬼?我定准你是偷了什么东西。”奥菲丽亚小姐派去叫她的专横矮小的罗莎说,同时,狠狠地一把抓住了她的胳膊。

“去你的吧,罗莎小姐!”托普茜挣脱出来说,“这压根儿不关你的事!”

“你给我老实点!”罗莎说,“我看见你藏什么东西来着,我知道你那些鬼花活。”罗莎又抓住了她的胳膊,硬要朝她怀里伸手,托普茜这下恼怒了,又踢又打,认为是在为争取她所谓的权利而英勇拼搏。这场争斗的喧嚣和纷攘,使奥菲丽亚小姐和圣克莱两人来到现场。

“她偷东西来着!”罗莎说。

“我没有,没有!”托普茜气得呜呜咽咽,大声嚷道。

“不管是什么东西,都给我拿出来!”奥菲丽亚小姐断然说。

托普茜犹豫着,听到第二次命令,才从怀里掏出用她自己旧长筒袜脚缝成的一个小布袋。

奥菲丽亚小姐把布袋里的东西倒了出来。其中有一个伊娃给她的小本子,里面按一年每天的顺序抄写着一段《圣经》经文,另外还有一个纸包,里面包着伊娃在向大家告别的那难忘的一天里,赠给托普茜的一绺头发。

见此光景,圣克莱不由得大受感动。那个小本子裹在从丧服上撕下来的一块黑纱里面。

“你为什么用这个裹住本子呢?”圣克莱捡起黑纱,说。

“因……因……因为这就是伊娃小姐。哦,千万别把它们拿走,求求您啦!”托普茜说着一屁股坐在地上,用围裙捂住脑袋,放声大哭起来。

这可真是一桩既可怜又好笑的怪事:小小的旧长筒袜、黑纱、抄经文的本子,还有一绺美丽、柔滑的鬈发,以及托普茜那副极度沮丧的神情。圣克莱微笑起来,但眼里却噙着泪水,说:

“得了,得了,别哭啦,这些东西会给你的!”然后,他把东西放在一起,丢到托普茜膝头,便拉着奥菲丽亚小姐往客厅走去。

“我看你当真能把这个小东西教育成人,”他用大拇指朝肩膀后面指了指,说,“凡是能替人真正感到悲伤的人,就都能变好。你得试一试,替她做件好事。”

“这孩子近来大有长进,”奥菲丽亚小姐说,“我对她寄托着很大的希望哩!不过,圣克莱,”她把手搭在他胳膊上说,“有一件事我想问一问,这孩子将来归谁?是归你呢,还是归我?”

“怎么,我不是已经把她给了你嘛!”圣克莱说。

“可没有履行法律手续。我想按法律把她归在我的名下。”奥菲丽亚小姐说。

“哎哟!堂姐,”圣克莱说,“这样,废奴协会会怎么看呢?如果你成了奴隶主的话,他们会因你这种倒退行为,指定一天来绝食的!”

“哎,别胡扯了!我让她归到我的名下,是因为我可以有权利把她带到北方自由州去,给她自由。这样我就不会白白花费心血了。”

“哦,堂姐,这种‘作恶以成善’[117]的想法太荒唐了!我可不能纵容你。”

“我不想跟你开玩笑,只是让你考虑一下其中的道理。”奥菲丽亚小姐说,“除非我把这孩子从一切奴隶制度下的逆境和厄运中解救出来,否则的话,我就是费力使她成为基督徒,又有什么用?所以,你要是愿意让她归我所有,那你就给我写一张赠书或者什么法律证明。”

“好的,好的,”圣克莱说,“我一定写。”接着,他坐下来,翻开报纸看起报来。

“可我要你现在就办。”奥菲丽亚小姐说。

“忙什么?”

“因为,现在说到就得办到嘛,”奥菲丽亚小姐说,“喏,来吧,这里有纸、笔和墨水,你写个证明就成。”

一般说来,圣克莱像大多数他这样的胸怀的人一样,对立即采取行动,由衷地感到恼恨。因此,奥菲丽亚小姐的干脆利索使他颇为不悦。

“哎,你这是怎么啦?”他说,“难道你不相信我的话?你这样逼迫人家,人家还当是你跟犹太人学过徒哪!”

“我想把这件事落实了,”奥菲丽亚小姐说,“要是万一你有个好歹,或是破了产,托普茜就会给人轰出去拍卖,那我就没有办法了。”

“你看得还真长远。那好吧,既然落在了北方佬手心里,除了乖乖听命,还能怎样哩。”圣克莱很快起草了一纸赠与证书,末尾用草体大写字母签了名,名字最后一个字母是花体。由于他精通法律文书格式,写来全不费功夫。

“你看,现在黑字不是落到白纸上了吗,从佛蒙特来的小姐?”他把证书递给她时说。

“我的好堂弟,”奥菲丽亚小姐面带笑意说,“要不要找个证人?”

“咳,可真烦人!找吧,喏,”他推开了通向玛丽房间的门,“玛丽,堂姐要你的亲笔签名,你把名字签到这下面好了。”

“这是什么?”玛丽一边浏览证书,一边问,“简直是荒唐!我还当是堂姐与人为善,不待见这类事情。”说着,心不在焉地写下了自己的名字,“不过,堂姐要是喜欢这件东西,随便拿去好了。”

“喏,你瞧,她连灵魂带肉体都归你了。”圣克莱把证书递给她,说。

“无论是以前,还是现在,她都不归我,”奥菲丽亚小姐说,“除非上帝,谁都没权利把她给我,不过,我现在可以保护她了。”

“那么,她现在通过法律的障眼法,属于你了。”圣克莱转身回到客厅,坐下来继续看报。

很少跟玛丽待在一起的奥菲丽亚小姐,小心翼翼地放好证书,然后也跟着他来到客厅里。

“圣克莱,”她坐下来,织着毛线突然问,“万一你死了,你给仆人们做过什么准备吗?”

“没有。”圣克莱说着,一面继续看报。

“那么说,你现在一味纵容迁就他们,到头来可能是件残忍的事情。”

圣克莱自己也常常考虑到这件事情,可是,他依然草率地答道:

“是啊,我想往后做点准备。”

“什么时候?”奥菲丽亚小姐问。

“哦,就是这几天。”

“你如果先死了怎么办?”

“堂姐,你这是怎么啦?”圣克莱放下报纸,望着她,“你这么着急替我安排死后的事,你是看出来我有黄热病或者霍乱的症状吧?”

“‘人生在世,随时都在死亡之中。'”[118]奥菲丽亚小姐说。

圣克莱站起身,丢掉报纸,心不在焉地走到通往走廊洞开的门口,想以此结束这场令他不快的谈话。他机械地重复着“死亡”这个单词。他斜倚着栏杆,眺望着喷泉中时起时落的闪光熠熠的水柱,仿佛透过依稀朦胧的雾气,瞥见了庭院里花草树木和盆景。他又一次重复起那个人人耳熟能详,而又具有令人十分恐怖力量的字眼“死亡”。简直不可思议,世上竟然会有这样一个字眼,他自言自语:“就这么一回事。而我们又常常把它忘掉。今天人们活着,觉得温暖、美好,充满了希望、需要和追求,而明天就会走了,完全彻底地永远化归乌有了!”

这是一个天气温暖金光万道的傍晚。他踱到走廊的一头,只见汤姆用手指头一个接一个地指着上面的字,正全神贯注地忙着念《圣经》,一面真诚地喃喃着,读给自己听。

“要我念给你听吗,汤姆?”圣克莱说着,随随便便地在他身边坐下来。

“要是老爷高兴,那敢情好,”汤姆十分感激,“老爷念得总是明白多了。”

圣克莱接过《圣经》,瞟了一眼汤姆念到的地方,于是开口念起汤姆用粗笔标出的那一段来。经文是这样的:

“当人们在他荣耀里,同着众天使降临的时候,要坐在他荣耀的宝座上。万民都要聚集在他面前。他要把他们分别出来,好像牧羊的分别绵羊、山羊一般。”[119]圣克莱念得有声有色,一直念到最后一节:

“王又要向那左边的说:‘你们这些被诅咒的人,离开我,进入那为魔鬼和他的使者所预备的水火里去!因为我饿了,你们不给我吃;我渴了,你们不给我喝;我做旅客,你们不留住我;我赤身裸体,你们不给我穿;我病了,我在监里,你们不来看顾我。’他们也要回答说:‘主啊,我们什么时候见你饿了,或渴了,或做旅客,或赤身裸体,或病了,或在监里,不伺候你呢?’王要回答说:‘这些事你们既不做在我这兄弟中一个最小的身上,就是不做在我身上了。'”[120]

后面这段经文似乎打动了圣克莱,因此一连念了两遍,第二遍念得很慢,仿佛在心里琢磨着这些话的含义。

“汤姆,”他说,“这些人受到这么严厉的折磨,就好像跟我一样:过着养尊处优的体面生活,从不关心他们,打听打听他们有多少兄弟饿了、渴了、病了,或是在监狱里。”

汤姆没有应声。圣克莱站起身,若有所思地来回在走廊里踱着步子,仿佛忘记了自己的思绪。他是那样专注,吃茶点的铃声响了,汤姆提醒了两次,他才有所觉察。

吃茶点的时候,圣克莱一直心不在焉,沉浸在自己的思绪之中。茶点过后,他、玛丽和奥菲丽亚小姐几乎一言不发地走进客厅。

玛丽倒在罩着丝织蚊帐的躺椅上,立即酣然大睡起来。奥菲丽亚小姐默默地忙着打毛线活。圣克莱坐在钢琴前面,弹奏着一支有低音伴奏的柔和而忧郁的曲子。他似乎沉浸于深沉的梦幻,正在用音乐对自己独自说着话。过了一小会儿,他打开一只抽屉,拿出一本纸张发黄的乐谱,翻阅起来。

“喏,”他对奥菲丽亚小姐说,“这是我母亲的一本乐谱,是她亲自抄写的。你来看看,是仿照莫扎特[121]的《安魂曲》整理抄写的。”奥菲丽亚小姐随即走了过去。

“这是她经常唱的曲子,”圣克莱说,“我现在都能听见她唱歌声音。”

他弹了几节庄严的和弦,接着唱起了那首宏丽的古拉丁文的《最后审判日》的曲子。

正在外面走廊上谛听的汤姆,这时,也被歌声吸引到门口来,一本正经地站在那里。他自然不明白歌词的含义,但那曲调和圣克莱唱歌时的神情,却深深感染了他,特别是圣克莱唱到悲伤时,他更是如此。倘若汤姆懂得那美妙歌词的意思,就更会一往情深地引起他的共鸣:

你忍受尘世的轻蔑和背叛,

哦,耶稣,这究竟为了哪般?

你不抛弃我,即使岁月黑暗;

你匆匆忙忙的双脚已经磨破,

灵魂上了十字架,为的是寻找我,

但愿不要辜负了你的辛苦劳作。

圣克莱把深沉哀婉的情绪灌入歌词里。经年岁月的重重幕布已经揭开,他似乎又听到母亲的声音在带着他歌唱。歌声和钢琴声两者仿佛获得了生命,带着同情生动地烘托出了乐曲的感伤。而最初,这却是性情灵动的莫扎特为自己死后所谱的安魂曲。

圣克莱唱完,用手扶着头,在钢琴前面坐了一会儿,然后站起身在地板上踱起步来。

“最后的审判是一种多么崇高的见解!”他说,“世代以来的一切冤屈都得到了昭雪!一切道德问题,都以一种无可辩驳的智慧得到了解决!这的确是一幅神奇的景象!”

“这对我们来说,简直是一幅可怕景象。”奥菲丽亚小姐说。

“我看对我应该是这样,”圣克莱停下来沉思了一会儿,“今天下午,我给汤姆念的《马太福音》那一章,解释了最后审判的事,受到很大震动。人们都以为那些不能进天堂的人,是由于犯下了什么大罪,其实不是这样。那遭受到天谴的是因为没有积德,这似乎把一切可能有害的行为,都包括了进去。”

“也许,”奥菲丽亚小姐说,“不行善的人不可能不做有害的事。”

“要是有的人自己的良心和所受的教育,以及社会的需要,都召唤他去树立一个高尚的目标,他没有树立;要是在他能够干一番事业时,他只是从人类挣扎、痛苦和受欺凌中游离出来,变成了旁观者,”圣克莱心不在焉却又充满深情地说,“这样的人,应该怎样看待呢?”

“那我要说,”奥菲丽亚小姐说,“他就该立即悔过自新。”

“你总是讲求实际,说到点子上!”圣克莱的脸上绽出了微笑,“你从来不给我时间,让我全盘考虑考虑,总是一下子让我碰到现实问题。你所想的是一种永远的现在。”

“只有现在才跟我有关系。”奥菲丽亚小姐说。

“亲爱的小伊娃,我可怜的孩子!”圣克莱说,“她那颗纯朴的心灵,曾经让我向善来着。”

自从伊娃死后,圣克莱还是第一次说到她。这会儿,他说话时,显然是抑制着强烈的感情。

“我对基督教的看法是,”他又说,“我认为,一个人如果不竭尽全力,来反对这个成为我们整个社会基础的可怕的不公正制度,必要时甚至不惜牺牲生命的话,那他就不是一贯笃信基督教。我的意思是说,我当然接触过不少的开明基督徒,他们根本没有这么做过。坦白地说,笃信宗教的人们在这个问题上的麻木不仁,他们对令我毛骨悚然罪行的置若罔闻,比任何其他因素,更使我对基督教产生了怀疑。”

“你既然明白这一切,”奥菲丽亚小姐问,“那为什么不去做呢?”

“哦,因为我的那份仁慈,只是躺在沙发上,诅咒教会和传教士没有殉道和忏悔的精神罢了。你明白,看清楚别人应该殉道什么的,是很容易的。”

“那么,你现在是不是要改变做法呢?”奥菲丽亚小姐问。

“往后的事,只有上帝知道了,”圣克莱说,“我现在比过去胆子大了,因为我失去了一切,一无所有的人什么险都是敢冒的。”

“你打算怎么办?”

“我希望,一旦搞清了我的职责,我就去履行,”圣克莱说,“首先从我自己的仆人做起,对于他们,我至今什么都没做过。将来有一天,我也许可以为这个奴隶阶级尽些力量,拯救我的国家免于耻辱,免于她目前以虚伪姿态立于文明民族之林所带来的耻辱。”

“一个民族竟然能自动解放奴隶,你认为这可能吗?”奥菲丽亚问。

“这我不知道,”圣克莱说,“这是一个出现伟大奇迹的时代。英雄主义和公平无私,正在世界各处兴起。匈牙利的贵族,以巨额的金钱损失为代价,解放了千百万农奴。也许在我们中间,会出现不以金钱衡量正义和荣誉的慷慨人物。”

“这我很难想象得出。”奥菲丽亚小姐说。

“即使我们明天就起来解放这千百万的奴隶,谁又愿意去教导他们,指点他们怎样运用自由权利呢?在我们这里,奴隶们永远振作不起来,以便有所作为。实际情况是,我们自己十分懒惰、讲究实际,不愿意向他们灌输做人所必不可少的蓬勃勤奋的观念。他们必须到劳动成为风尚、成为普遍习惯的北方去。现在请告诉我,在你们北方各州,是不是有基督的博爱精神,足以容忍他们受到教育、得到提高这一过程呢?你们一掷千金,给在外国的传教团,可是,你们能容忍把异教徒送到你们的城镇和乡村去吗?愿意花费脑力、金钱和时间,把他们提高到基督徒的水平吗?这就是我想弄明白的事。如果我们解放了奴隶,你们愿意教育他们吗?在你们城里,又有多少家庭愿意接纳黑种男人和女人,教育他们,容忍他们,设法让他们皈依基督呢?如果我想叫阿道尔夫当个店员,有多少商人愿意雇用他?再不然,如果我愿意让他学门手艺,又有多少师傅愿意收他这个徒弟呢?如果我想让琴恩和罗莎上学,在你们北方各州那里,有多少学校愿意录取她们呢?有多少家庭愿意给他们安排住房呢?而无论在南方,还是在北方,他们的肤色跟不少白人都差不许多。你看,堂姐,我只是要求对我们公正一些。我们处境很糟糕,我们对黑人的压迫更明显一点,可是,北方那种违背基督精神的偏见,几乎同样是一种严酷的压迫啊!”

“嗯,堂弟,我明白情况是这样的。”奥菲丽亚小姐说,“我明白自己过去就是这样,后来我懂得了我有义务去克服这种偏见,但我相信自己已经克服了。而且我明白,在北方也有不少好人,他们在这个问题上,只需人们指点出他们的职责,就会身体力行的。自然,在我们家里收留异教徒,比起派遣传教士到他们中间去,需要做出更大的自我牺牲,但我相信我们还是做得到的。”

“你做得到,这我相信,”圣克莱说,“只要你认为是职责范围内的事,我倒认为你都能做得到!”

“嗯,我也不是不同寻常的好人,”奥菲丽亚小姐说,“别的人只要跟我看法一样,也都做得到。我打算离开这儿的时候,把托普茜带回家去。我相信家里人起初一定感到不解,不过,我相信他们会跟我取得一致见解的。再说,我也知道,在北方有不少的作为,正如你所说的那样。”

“是啊,不过到底是少数。如果我们着手大规模解放奴隶,我相信不久就会听到你们的反应。”

奥菲丽亚小姐没有答话。短暂停顿之后,圣克莱脸上愁云密布,露出了梦幻似的表情。

“不知怎么回事,今天夜里老是想起我母亲来,”他说,“有一种奇怪的感觉,仿佛她就在我身边似的,让我一个劲儿地回想起她往日常常说的话。真奇怪呀,是什么东西,让我们有时这么生动地回忆起往事哪!”

圣克莱又在房间里溜达了一会儿,然后说:

“我想到街上走走,听听今天夜里有什么消息。”

他拿起礼帽,走了出去。

汤姆跟随他走到院子外的通道上,问自己是不是随侍出去。

“不必了,我的仆人,”圣克莱说,“我过一个钟头就回来。”

汤姆在走廊里坐下来。夜里,月光皎洁,汤姆望着喷泉时起时落的水花,听着淙淙的水声,心里不由想起了家,想到自己即将成为自由人,想回家就能回到家里去。还想到,他应该怎样干活,好赎回妻子儿女。当想到那双手不久就会听由自己支配,可以干活赎回全家自由时,他喜悦地摸了摸自己强壮胳膊上的肌肉。然后想到了自己高尚的年轻主人,一想到他,便总是习惯成自然地为他祈祷。接着,他的思绪又飘到美丽的伊娃身上。他相信,她现在跟天使们在一起了。这样想着想着,仿佛感到,容光焕发、头发金黄的她,正在喷泉涌出的水花中向他眺望。后来,他进入了梦乡,梦见伊娃像以往那样,蹦蹦跳跳,朝他奔过来。她头发上戴着茉莉花环,脸上露出喜悦,眼睛兴奋得闪闪发光。再定睛细看,她又仿佛从地下升起来似的,脸颊比以往苍白,眼里射出深沉而圣洁的光辉,头上仿佛罩着一个金黄色光环。接着,从眼前消逝了,笃笃的敲门声和大门外的人声鼎沸,把汤姆惊醒了。

他匆忙打开大门,只见几个人压低了声音,脚步沉重地用百叶窗抬进一个人来,上面裹着斗篷。灯光照在那人脸上,汤姆不由得一阵震惊和绝望,大声狂叫起来。狂叫声在各处走廊回响着,那几个人抬着百叶窗朝客厅门口走去,客厅的门敞开着,奥菲丽亚小姐还坐在里面织着毛线活。

圣克莱方才走进一家咖啡馆,想去看看晚报。他看报的当儿,里面两个喝得半醉的男人打起架来。圣克莱和另外一两个人,想把他们两人拉开。不料,两人中有一个持一把猎刀,圣克莱正想夺过来,肋部却挨了致命的一刀。

全家上下,一片痛哭哀号,哭叫之声到处可闻。仆人们有的疯狂地撕扯自己头发,有的在地上打滚,还有的悲痛恸哭,疯疯癫癫到处乱窜。只有汤姆和奥菲丽亚小姐心里显得稍微镇静一点,玛丽则歇斯底里大发作似的全身痉挛。在奥菲丽亚小姐的吩咐下,人们连忙准备了一张躺椅,把血流不止的圣克莱抬到上边。由于疼和失血,圣克莱已经昏厥过去。但是,经过奥菲丽亚小姐使用补剂之后,他才苏醒过来。他睁开眼睛,死盯盯望着他们,然后又诚挚地望着客厅四周,眼光游移不定,怀念地望着每一样东西,最后落在他母亲的画像上面。

这时,医生进来做了检查。从他脸上的神情可以看出,已经没有了任何希望,可是,他仍然自己为圣克莱包扎伤口。他、奥菲丽亚小姐和汤姆从容不迫地包扎着,周围是惊慌仆人们的一片哭泣、抽咽和哭叫。这时,他们已经聚集在走廊门口和窗子旁边。

“现在,”医生说,“必须叫这些人通通出去。能不能复原,全靠保持安静了。”

圣克莱睁开眼睛,目不转睛地望着那些不幸的黑人。这时,医生和奥菲丽亚小姐正在极力催促他们走开。“苦命的人们!”圣克莱说着,脸上掠过了一丝痛苦的自责自谴的表情。阿道尔夫硬是不愿意离开。恐惧吓得他失去了理智,他一骨碌躺在地上,谁劝他都不肯起来。其余的仆人听了奥菲丽亚小姐催促他们的解释,明白自己主人的安危,取决于他们保持安静和听从吩咐与否,都顺从地离开了客厅。

圣克莱已经几乎不能说话,只是闭着眼睛躺在那里。然而,显而易见,他在为痛苦的思绪困扰着。过了一会儿,他用手搭在跪在他旁边的汤姆的手上,说:“汤姆,你这个苦命的人!”

“你说什么,老爷?”汤姆恳切地问。

“我快不行了,”圣克莱扶着汤姆的手说,“祈祷吧。”

“要是你想请牧师——”医生说。

圣克莱连忙摇摇头,又一次更加恳切地对汤姆说:“祈祷吧!”

汤姆全身心地为即将超度的灵魂祈祷起来。那灵魂仿佛透过抑郁的蓝色大眼睛,正在惨然而镇定地望着汤姆。这完全是一种伴着大哭与眼泪所奉献出来的祈祷。

汤姆祈祷过后,圣克莱伸出胳膊,抓住汤姆的手,挚爱地望着他,然而什么话都没有说出来。他闭上了眼睛,仍然抓着汤姆的手,因为,在永恒天国的大门内,黑人的手和白人的手,是平等地握在一起的。他轻轻地喃喃自语,时断时续:

哦,耶稣……

你不抛弃我,即使岁月阴暗;

你匆匆忙忙的双脚已经磨破,

……为的是寻找我。

显然,那天傍晚他唱过的歌词,正在他心灵里回旋。这是对大慈大悲上帝祈求的话语。他嘴唇断断续续嚅动着,破碎的部分赞美歌词从他嘴里吐出来。

“他神志恍惚了。”医生说。

“不!是我终于到家了!”圣克莱强打精神说,“到家!终于到家了!”

费劲说出来的话,使他全身没了一点力气。渐渐袭来的死亡的灰白色,笼罩在他脸上,但是,随之而来的,却是宛如从慈悲天使双翼下,氤氲出来的一种美妙的宁静神情,犹如疲惫孩子酣睡时候的表情。

他这样躺了一会儿,之后,大家才明白死神的有力胳膊已经挽住了他。在灵魂超度之际,他突然睁开眼睛,闪烁出喜悦和识辨出来的光芒,叫了一声“母亲!”便溘然长逝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