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章 罪与罚(一)
罪与罚
第一节
在七月初一个酷热的晚上,有一位住在S城的年轻人,从他租来的房间里出来,懒洋洋地一直向着K桥的方向走去,看上去好像正在思考着什么。
他在下楼时,很敏捷地避开了女房东的视线。他所住的房间是在一座五层高楼的屋顶下面,这间房与其说是住人的,倒不如说很像一个衣柜。那个每天供给他食宿和仆人的女房东住在他的下一层楼,他每次出去时,必须经过她的厨房,厨房的门总是开着的。他每次经过这里时,心里总会有一种不快的、惧怕的情绪,使他不好意思地皱起眉头。因为他欠着女房东的房租,所以有点儿害怕见到她!
这倒不是因为他自卑和下贱的缘故。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他就开始变得烦躁不安起来,似乎犯了疑心病。他不仅害怕看见女房东,就是朋友或者其他人他都怕看见。显然他是被穷困压得透不过气来,但是最近关于他自己的窘迫已经不再成为他的负担,对于社会上一些重要的事情也很漠然;他一切想实现的愿望早就消失殆尽了。实际上,他一点儿也不害怕女房东,不管她怎样蓄意跟他作对。只是在下楼时,与其被拦在楼梯上,被迫去听她那婆婆妈妈的、毫无意义的废话,以及被她纠缠着索要房租费、威迫和怨言,而自己又无法去应付,不得不想方设法来搪塞、道歉、说谎,倒不如像一只猫般地跳下楼梯,溜了出去。
可是这天晚上,他走出街坊时,却明显地感到十分恐惧。
“我想去做那样一件事,却被这些无聊的小事所牵制了,”他想着,露出一副奇怪的笑脸,“嗯……对啦,人可以掌握一切,可是如果胆子太小,就什么事也做不成……这是一句名言。我真想知道,世人最怕的是些什么。他们最害怕的是迈出第一步,讲出自己的新见解……但我因为只会不停地说,因此一点儿事儿都不曾干。也许我什么都不能干,所以我才不停地说空话吧。最近一个月内,我在自己的屋子里一连躺了好几天,想着一些……简直是想入非非。我为什么现在要向那边去?那件事我能做吗?事情很重要吗?一点儿也不。这不过是异想天开,和自己开玩笑罢了;儿戏,不错,就是一个儿戏。”
街道上格外热:既没有一点儿风,又极其嚣杂,那些粉屑灰尘、棚架、瓦块,老是环绕着他,加上那彼得堡的臭气熏蒸,在炎热的夏天,都市中人,关于这种臭气,都是很受惯了的——这一切的一切都足以使这个已经怠倦至极的年轻人的神经上加倍地受着苦痛。那些小酒店在这边星罗棋布着,各处蒸发出来的难耐的臭气,以及他时刻碰见的醉汉(虽然这是个工作日),这幅使人们难耐的酸苦的图画便做成了。这个年轻人顷刻间便在和善的颜面上深深地露出一种厌烦的神色。于此附带地说明一句,这位年轻人生得十分俊秀,他高过一般人的平均高度,风格既挺拔,骨肉也匀称,而且还拥有着美丽的、漆黑的瞳仁,以及棕黄色的美发!他渐渐地走进了沉思的境界,确切地说,他已神游物外了;他虽是漫步,可是对于旁边的东西无意观赏,而且也没有去观察的必要。他有时会不知不觉地自语着,同方才所讲的那些自白的一类的言语。这时,他就感觉到他的理想时常矛盾极了,他身体瘦弱得很,而且有几天他还挨着饥饿呢!
至于衣服,不用说是很褴褛的了,套上他那样的破衣在街道上走,谁都会脸红的。但在这城市的那一区域,任你怎样简陋的衣服穿在身上谁也不会觉得有什么。大概是和柴草市集接近吧,有些不三不四的买卖,和狡猾的市侩,还有工人们,往往在彼得堡中心的街头巷尾团团地集合着,形形色色,各类奇怪的人物全有,你看了准会觉得愕然的。在这年轻人的内心,却有着如此多的怨恨和轻蔑,所以尽管他有时也像年轻人一样害怕人家议论,但他在大街上却毫不在乎自己的破衣。当然,有时碰见熟人或者老同学,那又是另一回事了——是的,不论何时,他都不愿碰见他们……然而,就在这时,有一个酒鬼不知道什么缘故,坐在一辆由一匹高头大马拉着的大车上,被拉到什么地方去,当他一路赶车前去时,突然对他叫喊着:“喂,朋友,你这个戴德国帽的!”他竭力地叫喊,并用手指着他——这个年轻人木然地站着,抖颤地握牢了自己的帽子。这是从齐默曼[1]帽店买来的高圆帽,可是已陈旧不堪,而且污染、褪色、歪歪扭扭,简直不像一顶帽子。但他倒并不觉得是羞耻,不过是给另一种和畏惧相似的情绪所抓牢而已。
“是的,”他在错乱中自语着,“我早知道它是不堪入目的了!嗯,这样不起眼的东西,微不足道的小细节,是可以破坏整个的策略的。呀,我的呢帽使人太注目了……它真是一桩可恼、可笑的……穿着破的衣服自然应该搭着一只小帽,不管怎样陈旧的小帽,只要不是这个怪物。谁要是戴这种帽子,谁便很快就会被人发现,让人给牢牢记住……原因就在这儿,人家牢记着,就给他们一些记号了。做这种事情的人该尽量地去减少旁人的注视……这种小细节,倒是事关全局的。嗯,事情虽如此不值得计较,可常会破坏了一切事情呢……”
他不必走许多路,心里也就明白他离开自己所住的房子有多远:估计是七百三十步。有一次,他在梦境中已经数得很正确了。关于这些梦境,他并不怎么相信,完全是以子之矛攻子之盾,玩弄自己罢了。现在过了一个月后,他对它们便有点儿不同,他在自言自语中虽常讥讽着自己的懦弱和寡断,可是他已经不由自主地习惯了把这种“荒唐的”梦境当成一件正在实施的事情,尽管他对自己能否办得到没有自信。现在他企图去实施他的策略,因此越往前走,心里就越是忐忑不安起来。
他怀着一颗沉郁的心和一种神经的颤动,走近了一座高大的房子,一边朝着运河,一边是对着街坊。它是租赁给各种劳动者的——裁缝、小铁匠、厨娘、形形色色的德国人、自食其力的妇女、小官吏,等等。这所房子中的两个庭院和两扇大门,平时总是不断地有人往来。可是这位年轻人悄悄走过右边的门,走上楼去,很幸运地没有碰到一个人!那条后楼梯,阴暗而且狭窄,但他却知道该怎么走,好像对他来说已经是一条熟道了。他喜欢这样的情景:因为在如此幽暗的地方,可不必提心吊胆地害怕着什么。
“如果我现在就这么害怕,那么等到我真的去干那件事的时候,又该怎么办呢?”他走到四层楼时,不由得自言自语起来。这时,他的去路被几个正在搬东西的搬运工给挡住了。他知道这层楼是一个衙门里干公事的德国书记和他的家眷住的。现在那个德国人正在搬家呢,因此这四层楼除了那老太婆外别无他人了。“总之,这是一桩美事呢!”他一边想着,一边按下老太婆楼房的门铃。接着发出一阵细涩的铃声,这门铃好像是用锡做成的。这种小巧的楼房里,差不多都装着这样的门铃。他已经忘了那铃儿的声音是什么样子了,不过那特别的铃声却使他想起了什么事情似的,并且将这事情明晰地呈现出来……他不由得哆嗦了一下,这时他的神经简直脆弱到了极点。过了一会儿,那门开了一丝缝隙:那女主人带着明显的疑虑,由门隙里窥察她的客人,除了黑暗中闪出她的小眼珠外,什么也没有。但她看见了在楼梯头有好多的人,便大着胆,把门打开了。这年轻人便迈过门坎,走进那黑暗的过道,这条过道是和后面的一间小厨房隔开的。那老太婆默默地站在他面前,疑惑地打量着他。这是一个年过花甲,瘦削如柴的老太婆,有着一双锐利而凶狠的眼睛,以及一个尖削的扁鼻头。她那无光的,花白的头发抹了一层油,并没有包着什么。穿着一袭细长的,活似鸡皮一样的打着结的一种呢绒,她好像不觉得热,在肩膀上披着一条黄色而破旧的披肩。她不断地咳嗽着,呻吟着。这时,那怀疑的目光又从她的眼中射出,可能是那年轻人这个时候带着一种异样的表情在看她吧!
“拉斯柯尼科夫,是一个大学生,一个月前我曾来过这儿呢。”他俯屈着腰,表示谦敬地轻声说着。
“我记得很清楚,你到过这边,先生。”老太婆毫不含糊地答着,仍旧把她的眼睛灼灼地看着他的脸部。
“现在……我是为着那事第二次跑来了。”拉斯柯尼科夫又说道,他对于老太婆的怀疑似乎感觉迷糊了。
“也许她常是那个样儿的,不过平时我没有仔细留心呢!”他疑惑不解地想着。
那老太婆站着,若有所思般的,立刻向一边走去,一边指着房门口,让客人在前面走去,说道:“进去吧,先生。”
年轻人走进了房间,此时黄昏的阳光溜进屋内,墙壁上糊的黄色壁纸,显得分外明亮,窗口布置着凤尾草,挂着薄纱窗帘。
“那时候,太阳可能也是如此明亮吧!”这偶然思想从拉斯柯尼科夫的心胸滑过,他东张西望地观察房中的一切陈设和位置。房中并无长物。一切用具都很陈旧,且是黄檗制成的,只有一条硕大的靠背沙发,一张椭圆的桌子放在前面,两扇窗户中间摆列着一张有镜子的梳妆台,也有几把椅子倚着墙壁放着,几张不值钱的、带着黄色的图画,上面画的是日耳曼姑娘手上提有鸟儿的画。此外,在墙角有一盏放在一个小圣母像前点着的长明灯。一切简单而雅洁;地板用具也擦得很亮。一切都在闪闪发光。
“想必是丽莎维塔收拾的吧。”他想着。在这儿一点儿看不出脏乱呢!
“凶恶的老寡妇的房子常常这么干净。”拉斯柯尼科夫想着。他又把好奇的眼光投进那另一小房的门帘上,在那间小房中放着老太婆的卧床和有抽斗的桌柜,以前他未曾向那边看过。这两房间是相连的。
“你有什么事情啊?”老太婆走到房内厉声问着,和以前一样地站在他前面,看着他的面孔。
“我有点儿东西拿到这儿来当呢。”他从衣袋里取出一个老旧而平滑的银表,表的下面雕着一个小圆球:链条是钢制的。
“你上回的当物已到期了,上月满期的。”
“我会付给您另外一个月的利金的,宽限几天吧!”
“先生,到底是要宽限,还是要把你的东西卖掉,是由我来决定的!”
“这只表您愿给我什么价呢,阿廖娜·伊万诺夫娜?”
“你把这种破东西拿来,能值些什么,那回你的戒指我付你两个卢布已经很吃亏,人家一个半卢布就可以在珠宝店里买得一个好的了。”
“请给我四个卢布好吧,我要赎回去的,这只表是我父亲留给我的。不久我会弄到一点儿钱呢。”
“要是你愿意,一个半卢布,而且要先扣利息。”
“一个半卢布吗?”年轻人不由得喊了一声。
“还给你吧!”——老太婆将表还给他。他异常懊恼地接着,立刻想要出去,可是他又控制着自己,因为他想到并没有什么地方可以当的,而且他还有另外一个目的呀!
“给我钱吧。”他愤愤地说着。
于是老太婆在衣袋里摸摸钥匙,然后离开房间,门帘启处,转瞬已不见了。他孤零零地在房中待着,静悄悄地思索着。这时,静得能够听见她在里面开那有抽斗的橱柜的声音。
“应该是个抽斗,”他想着,“是的,她把钥匙放在右边的一个衣袋中。连在铁链上的……其中有一个钥匙,比其他的大三倍,深陷的凹齿,那不会是开抽斗的大柜的钥匙吧!……我想肯定另外有大的橱柜或保险柜吧!……这倒可以详加推究呢。保险箱往往用那类的钥匙的……然而她太藐视人了!”
老太婆重又进来了。
“这样吧,先生:一个卢布每月需十个戈比的利息,那我必须先从一个半卢布中扣下这个月的十五个戈比。我以前曾借给你两个卢布,现在一同结算,你该我二十个戈比。合计是三十五个戈比。那么你这只表我只能给你一个卢布零十五个戈比了,这些拿去吧!”
“什么?现在只有一个卢布零十五个戈比吗?”
“是的。”
年轻人不再与她辩论,只得忍气吞声拿了钱。看了看她不慌不忙地走出,似乎还有什么事情等着干,他自己也茫然了。
“过几天我也许拿别的东西给你,阿廖娜·伊万诺夫娜太太——一种银制的值钱的东西——一个烟匣子,等我从朋友那里拿回来,就给您送过来……”慌乱中他又沉默下来了。
“那将来再说吧,先生。”
“再见——你常是独自一人在这儿吗,你的妹妹不和你一起住吗?”他走到走廊上的时候,突然地问她。
“我妹妹和你有什么关系呢,先生?”
“哦,没有什么的,我不过顺便问问。你太过虑了。……再见,阿廖娜·伊万诺夫娜太太。”
拉斯柯尼科夫茫然若有所失地走了出来。当他下楼时,手足竟不知所措,甚至木然地发了好几次呆,好像遭到什么念头刺伤了似的。他走到街道上时,不禁喊着:“喂,上帝呀,这是多么地难堪!我难道真的会,真的会……不是,决不,胡说!”他刚愎地接连说着,“那样残酷的事儿怎么会跑进我的脑筋来?我心内能容下这样龌龊的事情。不错,整整的一月我全在……超出一切地污秽、狼狈、可恨、可恼……”他的错乱的情绪是无法表现的了。在他到老太婆那边去的时候。心里就感到重重的压迫和痛苦,以及剧烈的憎厌的情感。有时造成如此固定的方式,他自己也不知道怎样去避免他的苦难。他东歪西倒地沿着街道走去,走到了第一条街道时,他才恢复了固有的意识。抬头一看,自己已经在一家酒店门口了,进入这酒店要走过一段台阶,从旁路走到了地下室。这时恰有两个酒鬼从里面出来,一路嬉闹着,相扶着,走上了台阶。拉斯柯尼科夫不假思索,立刻便从台阶走去。以前他从未进过酒店,但现在他感觉头昏,且被一种炽热的欲望所纠缠。他觉得自己之所以神思恍惚,完全是饥饿的原因,他渴望着来这么几杯冷啤酒,他在污秽而黑暗的一角里找到了油腻的小桌边坐下,喝了几杯啤酒,才觉得舒服许多,头脑也清醒多了。
“一切的事情都没有意义呀!”他兴奋地说着,“没什么可恼的事儿!只是身体的偶尔紊乱。一杯啤酒,几块面包——立刻便可恢复原状,心神自然清明,意志自然安稳!嗯,这点儿芥子大的事,又怎么能扰乱我的心呢!”
他不管旁人怎样地鄙夷议论,因为他此时在精神上是很舒畅的,他似乎放下了千斤重担。他温和地向四面看着屋内的人们。此时,他又觉着前面有一个暧昧的征兆,方才这快活的心绪,不免是有点儿变态呢。
酒店里这时顾客很少。除了他在台阶上看见的两个醉汉外,还有一伙人,其中五六个男人,以及一个提着手风琴的姑娘,也就在那时离座了。因此,这屋内更加显出寂静而空虚。此刻留在酒店里,只有一个像是工匠的人,已经喝得半醉了,对着一瓶酒发呆,一位是他的同道,高个儿的躯体,雪白的胡须,套上一件短上衣。他已经有十分醉了,躺在长椅上酣睡着;可是他在睡梦中,好几次弹着手指,双腿箕踞,上部身体常常抽动,而且还唱着那些低级趣味的俚歌,如下面一类的:
他的妻他爱上了穷年累月,
他的妻他——他爱上了——穷年累月。
有时突然又变换了:
随着众人行列向前进,
他会遇见他的知己人。
他的快乐,就没有人敢去扰乱。他的同行,无声息地只是怀着一些犷视和怀疑,对他甚至抱着敌视的态度。这时酒店中还有一个人物,看上去仿佛是一个失业的衙门书记。他独自坐着,时时喝着瓶中的酒,对旁边的一切人只是冷眼旁观。他看起来好像也有点儿郁郁的样子。
第二节
拉斯柯尼科夫是离群独处的一个人,他的这个倾向,近来似乎更显明了。不过近来他的内心忽然渴望有一种需要与人共享生活的企图。似乎是一种新的种子在他的内心埋下了,他觉得有结交朋友的必要。整整的一个月为了不中意和忧愁的交迫,他是异常地颓唐了,他很想休息,希望有一段时间的兴奋,不论处境怎样,四周的环绕的污秽,他也愿意待在酒店中逍遥。
酒店的老板在另外一间房里,他却时常要到客厅来走走的,他的漂亮的涂油的皮靴,系着赭色的倒垂的靴子,这在他身上显得极为显眼。他披上了长礼服,并套上一件非常油秽的黑背袄,也没有领带,他脸部看上去像抹了一层油似的。掌柜旁有几个年轻的小招待在招呼着客人。柜台上安放着许多切碎的酱瓜,几块黑面包,几碟气味难闻的小鱼块,旁边的酒精的气息又很浓重,所以在这样环境中坐上五分钟,简直闷得难耐,早就使人醺醺然了。
这儿在未和那些客人打招呼之前,第一桩我们便可以看见许多陌生同志的不期而遇。离拉斯柯尼科夫座位很近的,就是那个像是失业的书记,他在拉斯柯尼科夫的心目中就是这样的印象。这年轻人时时回忆着这个印象,并且视为一种征兆。他时常看看书记,无疑的,是因为那书记也常常注意他,并且有和他攀谈的意思。对于店内的任何人,包括酒店老板在内,这位书记似乎和他们太熟稔的缘故,他对他们似乎有不屑相交而露出一种傲慢的轻侮模样,显然因为他比他们的身价和知识上都高了一些,同他们谈话简直对他无益。他大约已经过了五十岁的人,头发稀疏而斑白了,中等的身材,长得很健壮。他的脸颊因好酒的缘故时常发肿,发出黄而带青的颜色,眼皮肿着,敏锐的红着的两眼,从细眼缝中射出光辉,在这里面藏有一种奇怪的光焰,好像是浓厚的情感——或者还藏有思想和智慧,但是另外却还有着一丝有些像狂人的光彩。他穿的是一件破旧不堪的黑外套,只有一个纽扣是存在的,就是他所扣的那一个,皱巴巴的衬衣前面,染着些斑点,由他的帆布背心的凸出而看得更清楚。他同别的书记一样,没有一点儿胡须,但显然好久没刮脸了,他的下巴看上去活像一把黑色的扫帚。他有可钦敬之处,在举止上也酷似一个官员。他经常乱搔着头皮,有时把头伏在两手掌中,垂头丧气地把不大干净的肘臂搁在油腻的桌边。他注视着拉斯柯尼科夫,最后高声说着:“先生,你能和我谈一谈吗?你的外貌虽不怎么可敬,但我看你是个受过教育的人,不是喝闷酒的。在我脑筋清楚时,我是重视教育的一个人,而且我也是一个有官职的名誉顾问呢。我名叫马美拉多夫,请教先生,你在哪儿得意呢?”
“不,我在念书呢。”年轻人答着。他觉得面前这位谈论家,如此开门见山地和他攀谈,着实有点儿惊奇。
虽然他方才正有着求友的冀望,但当真的有人来和他谈话时,他又立刻感到如此亲昵他的陌生人,会习惯地产生一种讨厌的情绪。
“那是一个读书人了,也许从前是一个学生吧?”书记高声地问着,“这正给我猜着了!我是个善于观面色的人呢!哈哈!”他手指着自己的前额,“你是个学生,在文化机关!……请你原谅……”他说完站起来,颤抖地举起酒壶和玻璃杯,在年轻人旁边一骨碌坐下了。显然他已经醉了。但说话并不艰涩,只不过有时前后不对地拖长着字句罢了。他那么贪婪地抓着拉斯柯尼科夫,似乎几个月没有和人家说过话似的。“先生!”他谦恭地说道,“贫非罪,这是一句至理名言。可是贪酒也不是一种美德呢。然而求乞,先生,求乞倒是罪呢!贫困中,你仍可保持着你永久高尚的灵魂,但求乞时——不行——没一个好的。凡是求乞者并不是被人用棍杖驱出人类的社会,乃是被人们的扫帚扫出去的,如此受人侮辱到极点;这是活该的,因为在求乞时,自己愿意去受侮辱哇。因此我到小酒店来了,先生,在一个月前,列别加尼科夫先生他打我的妻子,我绝不介意,因我的妻子和我是两码事啊!你懂了吗?请原谅我毫无目的的好奇心,恕我问你一句:你从前在涅瓦河上的草船上宿过夜没有?”
“不,我没有宿过夜。”拉斯柯尼科夫答道,“你问这话是什么意思呢?”
“我刚从一只草船上来呢,我宿在那儿这是第五夜了……”他把酒杯倒得满满的,然后一口气喝完,柴草在他的头发衣服上,的确还沾着一点儿。大概他在前五天内并没解衣也没洗过脸。他两只黑指甲的手十分污秽而且红肿。
他的讲话虽无精彩,却唤起了店内所有人的注意。柜台旁的那两个招待也笑了。酒店老板,为了要听这“活宝”的谈话,也就在他附近地方坐了,打着几个哈欠,却是庄重的。这更显得马美拉多夫在这边是个老顾客,因为他经常和酒店里各种陌生人的谈话,养成了夸夸其谈的坏习惯。这是许多酒鬼当然的习性,尤其在那些被家中的妻子管得非常严紧的本分男人。所以在和同志一块儿饮酒时,他们极力要证明自己的见识,而且还要赢得一班人的敬重呢。
“活宝!”酒店老板带嘲讽地说着,“你如果是有事情的人,为什么还不去办公呢?怎么不去尽你的职?”
“怎么我不去尽职?先生。”马美拉多夫接着说,只是向着拉斯柯尼科夫这边说,仿佛是他问那句话似的。“为什么我不去尽职?我一想到自己是个不中用的懒鬼,我的心不难过吗?一个月前,列别加尼科夫先生亲手揍我妻子的时候,我正醉卧着,我不难过吗?原谅点儿,朋友,你曾做过这种事……嗯……无望地向人借贷没有?”“做过的。但怎么叫‘无望’呢?”
“‘无望’的意思,是当你早知道借贷是不会成功的时候。譬如说吧,你是早就明白这个人,这个最受人钦敬,足以成为模范的绅士,但他无论怎样都不借给你;我问你,他有什么理由要给你呢?他知道,我是借而不还的。因为怜惜吗?与现代思潮同进的列别加尼科夫先生,他说明科学自身近来是不许有怜惜的,英格兰现在就是这样,那边有的是政治经济学。我且问你一下,为什么他应该把钱给我呢?可是我虽知道他不借给我,我却仍往他那里钻,但……”“那你为什么还要去?”拉斯柯尼科夫插言道。
“哦,当一个人没有办法,毫无去处的时候,那么他就得找个地方去。因为人有时必须找个地方去钻哪!我的小女儿,当她拿着那张黄花照(妓女执照)出去时,我便也得走……(因我的小女儿她有一张黄花照)。”他插入了这几句,并露出一种忸怩的神情看着年轻人,“这没多大关系,先生,这没多大关系呀!”他又匆忙地说下去,并露出十分镇静的情绪,那时柜台旁的两个小招待,甚至酒店老板也都笑了起来——“这不打紧,我绝不会被他们的讥讽和侮辱所摇惑的;这事的秘密既已被大家知晓,那么一切的事都已公开了。我稍有自卑,却不是感到受了侮辱,承认了。去它的吧!去它的吧!‘你看这个人!’恕我吧,年轻人,你。……不,更准确地说你能不能,或者敢不敢说我是一头猪?”
年轻人没说什么。
“哦,”这位辩说家看见屋内笑声沉静了,又复开着话匣子,但稍稍增加了他的严肃态度,“哦,去它的吧,我就算一头猪,但我的小女倒是一个体面的太太呢!我虽不很像样,但我的妻子卡捷琳娜·伊万诺夫娜,却是一个有知识的人,而且还是一个军官的女儿呢。我即使是一个流氓,她倒是一个有好心肠的女人呢,有情感,有知识的。不过……嗯,只要她能对我好好的!先生啊!你不知人们至少需有人好好待他才对!但是卡捷琳娜·伊万诺夫娜,她虽宽宏,却很自私。……这,我虽知道,当她抓我头发时,是由于爱怜才那样的——我不忌讳说,她抓我的头发,年轻人!”四面又起了一阵笑声,于是他又严肃起来了。——“是的,上帝,如果她有一回……不,不!这是徒然的!说是多余的!不仅一回,她是不同情我了,不过……我的命运生就如此,天付给我一个贱坯!”
“真不错呢!”酒店老板欠着身插嘴。马美拉多夫于是以手敲桌子。
“我的命运生就如此!你知道吧,先生,你知道吧,她的袜子被我卖掉拿去喝酒了!不是鞋子——这很有礼的,是她的袜子,她的袜子被我卖掉喝酒啦!她的恩戈拉羊毛披肩我也卖掉去喝酒啦,这是人家送给她的,当然是她的所有,不是我的了;我俩合住一间很冷的房屋,这年冬季她着了凉,而且还咯血啦。我有三个小儿子,卡捷琳娜·伊万诺夫娜一天到晚操劳着,清洗、刷碗、擦地,总是如此,她自幼就要搞清洁的。但她胸部欠佳,似有肺病的现象,这点我很清楚的。我酒喝得越起劲,越是这样觉着。因此我也落得去狂喝了。我得在酒中找同情和慰藉呀……我贪酒,我也就更受苦了!”他说着便埋首桌上,好像不堪回首似的。
“年轻人,”他又起来了,仍往下说着,“我从你的面相观察,似乎看出你的情绪不宁。你来时便注意到这点了,因此,我才来跟你谈谈。我的一生既向你说了,并不是为供给旁人做讥笑的资料,他们早已知道些了,我要找一个有情感有知识的朋友。那么,我的妻子既然进过贵族女子高级学校,出校时,她也曾在名流官绅面前跳过围巾舞。她还得了个金牌和一张名誉奖状呢。那金牌吗?……已经卖了——卖了,嗯……那名誉奖状还留在她的衣箱内,前些时,她曾拿给女房东看过。她虽和女房东不很和睦,但她却愿将过去的快乐和荣誉告诉人家。我不会也不必苛求她,她所留下的唯一东西,聊以忆起往事罢了,其他的所有早已不存踪影了。哦,哦,她沉毅、自矜,看上去是有着志气的,她会擦地板,只吃黑面包,但绝不受人家的奚落。因此,列别加尼科夫那次对她施暴,她就看得很重,所以受一顿打后,她便高卧着,因为太伤了她的心了,她从未挨过打骂呀。我娶她时,她是寡妇,有三个孩子。她和第一个男人感情很深(他是个军队长官),所以脱离她父亲跟他远走了。她很爱他的男人;但他迷恋赌博,欠了一堆债,不久就死了。他以前经常打她,她也还过手(这点我可有证明的),但现在她还拖着眼泪鼻涕常说他好,这虽在回忆中,我也快乐呢!她以为自己是已经快乐过了的。……他死了,遗下三个小孩子,在一个很远的地方,此时我正在那儿;她被遗弃在绝望的贫困中,我虽见过许多盛衰兴亡的事,但我不能形容她的困苦。亲戚不理她,因她太骄矜了。……先生,那时我是个独身者,前妻只留下一个十四岁的女孩,我不忍看她那样的受苦,便向她求婚了。你想她如此困难,又是受过教育的,出身高贵的女人,她竟同意和我结婚了。哭着、叹着、扳手,她竟嫁给我,实在是因为她穷得没办法了!你懂吗,先生?须知无路可走时,那是怎么一件事,不,你还没有明白呢。……差不多一年多了,我负责任地说,老实说,我不曾和它接触过了。”他手指着酒壶,“我有的是情感,但我不能给她开心,后来我的饭碗丢了,不是因为自己有过失,实在由于裁员,于是我便和它握手了!……一年半前,流浪困苦,不消说,我们看见在这个大都市,有许多的纪念物来装饰。我就在这儿找到一份职业,但不久我又失业了。你知道?这回却是我自己的过失了,我把工作给弄丢了,我的弱点暴露出来了……我们现在住在阿玛莉娅·费奥多罗夫娜·莉佩韦泽家的一个房间,我们靠什么度日,用什么付房租,我不好说了。除了我俩外,还有许多人同住着。污秽紊乱……嗯……我前妻所生的女儿年纪大了;我的女儿小时在家时,受后娘的虐待情形,我不必说了。因为卡捷琳娜·伊万诺夫娜她虽豁达,性子却刚强,容易发怒。……是的。不必再说吧!不必说,索尼娅没受教育是当然了。四年前,我也自己教过她地理和历史,但我对于那些功课也不很懂呢,而且也没有可用的课本,我们的书是怎样的呢……嗯,现在已经找不到了,所以不久教她读书的工作便停了。记得是在波斯国王居鲁士那一课停的。她渐渐长大,也读了好些小说,最近她读着从列别加尼科夫那里借来的一本书,很感兴趣,是路易斯的《生理学》——你看过吗?——她有时会从那书里选一两段传述给我们呢,她所学的知识就是这点。如此我可以再向你说,先生,我将问你一句。你觉得一个忠厚的姑娘,通过努力的工作可以得到报酬吗?如果她是忠厚的而没有其他技能的,她一天难得有十五个戈比,而且还得忙个不停!此外,伊万诺维奇·克洛普什托克公爵——你知道他吗?——到现在他尚没把她替他打的那件衬衣的工钱给她呢,而且对她很无礼,脚踢、口骂,声称衬衣打得不好。小孩子还要饿肚。……卡捷琳娜·伊万诺夫娜往来踱着,弯着手,颊部发红,那种病总是如此的。‘你住在这边,’她说着,‘你要吃要喝,舒服得很,但不来做一点事情吗?’她自己有许多东西吃喝,小孩子却已经三天没有尝到一块面包皮了!我在床上躺着……嗯,这没有什么关系!我醉躺着,我听见女儿索尼娅说话(她是个温柔的人,声音婉转……头发美丽,苍白的瘦削的脸颊),她说道:‘卡捷琳娜·伊万诺夫娜,我真的要去干那些事不成?’有一个品行不好的妇人达丽娅·弗兰措夫娜,巡警很熟的,她有几次要从女房东那边找她。‘为什么不去干?’卡捷琳娜·伊万诺夫娜讥诮地说着,‘你是多值钱的宝贝呢?’但不必责备她,不必责备她,先生,她说话的时候,情形已经不很好,她被病魔和一帮饥饿孩子的哭声惹急了;这些话比其他什么还刺她的心呢……因为卡捷琳娜·伊万诺夫娜的品性就这样,当小孩哭了,即使是因为饿,她也要去打他们的。六点钟时,我见索尼娅起来了,她包着头巾,披上肩巾,走出了房,大约九点钟时候,她才回来。她一直走到卡捷琳娜·伊万诺夫娜前面,一语不发把三十个卢布放在她前面的桌边。并且连看也没看她一眼,她只拿着我们的大的碧绿色的缎布肩巾,裹着她的头部,脸朝着墙壁躺着;她的小小的肩和身体只是在颤抖……我还是和先前一样在那边卧着。我见了,年轻人,我看见了卡捷琳娜·伊万诺夫娜,一声不响地走到索尼娅的床面前;她跪着吻着索尼娅的腿不起来;她俩拥抱着熟睡了……一块儿睡,一块儿睡……是的……我自己……仍然神志模糊地躺着呀。”
马美拉多夫突然停住,他的声音好像干涩了。他匆匆把酒杯倒满,喝了下去,润润喉咙。
“从此以后,先生,”他停了一会儿,才往下继续说,“从此以后,因为一件不幸的遭逢且由于恶人的告状——在这一切事中大多是由达丽娅·弗兰措夫娜做的,她说受了虐待——从此以后,我的女儿索尼娅便被迫领了一张黄执照,自此她便和我们分离了。因我们的房东太太阿玛莉娅·费奥多罗夫娜·莉佩韦泽不高兴听见那种事(她先前虽曾帮助达丽娅·弗兰措夫娜),列别加尼科夫他也是的……哦……他和卡捷琳娜·伊万诺夫娜之间的一切纠纷,都是为着索尼娅呀。以前,他要和索尼娅接近,后来忽然又看不起她了;他说:‘一个像我这样受过高尚教育的人,怎么能和那种女子同住在同一个房里?’卡捷琳娜·伊万诺夫娜替她辩解……事情就是这样发生的。现在夜间索尼娅回到我们这边来了,她安慰卡捷琳娜·伊万诺夫娜,并极力援助她一些钱。……她在裁缝卡佩瑙莫夫家租了一间房,卡佩瑙莫夫是一个跛足的,牙齿生得极不整齐的人,他的家人多是如此的。他的妻子也是龅牙的。他们全住在一间房里,但是索尼娅她自己有一房间,和他们隔开。……嗯……是的……都是贫穷的,都是笨嘴拙舌的……我早晨起身,穿上破衣,对天默祷,要到伊万·阿凡纳谢维奇老爷那边去。伊万·阿凡纳谢维奇老爷,你知道他不?不很知道吧?他是忠于上帝的一个人,他是神……主的面前的油烛;正如油烛在融化呢!……他听我讲的故事,眼已惺忪了。‘马美拉多夫,你已经让我失望过一回……我再宽许你一回吧’——这是他讲的。‘牢记着,’他说,‘现在你走吧。’我吻着他脚上的泥!——实际上,我并没有吻,只是内心如此,因为他不会让我那样啊,他是政客,也是一个有政治头脑的人。我回家后,当我说我已重新供职,且有薪水拿时,哎哟,一切均呈活跃了!……”
马美拉多夫在极度的兴奋中又戛然停了。此时一群酗酒者从街上跑进来,并传来手摇风琴和小孩子唱《哈孟雷德》的声音,在店门口都听见。屋内充满了嘈杂。酒店老板和招待忙着照顾新客。马美拉多夫却不关心这些,仍在说他的话。他已身软力弱了,但他越醉越爱说话。想起他新近在工作上的成功,他是另一个人了,而且真的满面红光。拉斯柯尼科夫听得很出神。
“那是五个星期前吧,先生。是的。……卡捷琳娜·伊万诺夫娜和索尼娅一听见这事,以为我是上了天堂似的。从前总是如此:她当我是个畜生,一天到晚除了诟骂之外就没什么了。现在她们小心之至,叫小孩子不许闹。‘你的爸爸谢苗·扎哈雷奇在公署做事累了,他在睡觉呢!’我去做事前,她们倒咖啡给我,并为我弄来奶酪!她们开始给我好的奶酪,你明白吗?她们怎样弄到一套便宜的衣服——十一个卢布,五十个戈比,我不知道。靴子、棉织衬衣——最讲究的,一套礼服,她们把一切都变作最时尚的,用了十一个半卢布。前一天早上我从公署回来,我看见卡捷琳娜·伊万诺夫娜做了两道菜——鲜汤和红萝卜炒咸肉——我们从未吃到过。她衣服很少……但她却把自己打扮得花枝招展,像赴人家宴会似的;她没什么衣饰可装扮的,只是把头发弄得很光滑,戴上一个搞卫生时戴的领巾,一副袖套,就只有这些,她显得不同了,她非常年轻,美丽。我的小女索尼娅现在只援助一些钱,她说:‘我不能常来看望你们。晚上以后也许行,因那时没人看见。’你听到吗?你听到吗?饭后我睡了好久,你以为怎样?我的妻子在一周之前,还和我们的房东太太争吵过,但不久她又请她进来喝咖啡了。她们一块儿坐着,密谈着约有数小时。‘谢苗·扎哈雷奇现在又有职业了,领着一份薪俸,’她说着,‘他自己到老爷那里,老爷亲自来见他,别的客人全等着,并握着谢苗·扎哈雷奇的手,一同到他的书房。’你听到吗,你听到吗?‘自然听见,’他说,‘谢苗·扎哈雷奇,我记着你过去的劳绩,’他说着,‘而且不论你有什么不良的嗜好,只要你现在答应了,因为没有你来帮我们,事情就不成样子了。'(你听到吗,你听到吗?)‘就这样,’他说着,‘我现在相信你的话,你是一个忠诚的人。’我对你说,那些话,都是她编造的,并不仅是由于好夸,以及为着矜夸呀;她自己也不相信,她以此求得一点儿高兴,她是这样的呀!我不必如此说她,不,我一点儿也不说她!……六天前,我们第一月领的钱——共二十三个卢布,四十个戈比——给她的时候,她叫我为小宝贝:‘小宝贝,’她说,‘我的小宝贝。’在无外人的时候,你懂吗?你,你不要以为我不会做一个丈夫的,你能吗?……哦,她扭着我的脸说:‘我的小宝贝。'”
马美拉多夫突然不说了,他要笑,忽然他的下巴痉挛起来了。他勉强压制着。这酒店,这人的落拓的行径,在柴草船上度过了五个夜晚,以及酒壶,对于妻小的疼爱,他的听众摇惑了。拉斯柯尼科夫留心倾听,只不过露着一点儿不愉快。他似乎有点儿忧虑,走过来了。
“先生!”马美拉多夫恢复原状说着,“嗯,先生,这一切对于你也许都只是一件笑料吧,像别人一个样子,也许我把我的家庭生活琐屑事件,打扰你吧,不过我觉得这于我却不是一件可笑的事情。……我的一生中最可纪念那一天,那天晚上,我很快地在梦想中过去了,梦想着一切事儿怎样处理,我怎样修饰小孩的手,怎样叫她休息,我将怎样把我女儿从火坑中拯救出来,使她回到家庭来……还有……不,我可以原谅的,先生。哦,先生,(马美拉多夫突然抬头看了一阵,注视着四周。)嗯,就在那梦后的第二天,就是在五天以前,晚上,我好像贼骨头似的,用敏捷的手法从卡捷琳娜·伊万诺夫娜那里把她箱子的钥匙偷来,我们一个月薪水所用剩下的全拿出来,多少钱我已忘记,现在来看吧,大家都来吧,我离家第五天了,她们在那边寻找啦,而且我的工作丢了,我的礼服放在埃及桥上的一家酒店。我把它换成我现在的这件衣服了……一切事情就此告终!”
马美拉多夫的手拍着自己的前额,闭眼咬牙,他的手肘靠在桌上,一分钟之后,他的脸面忽然变色了,而且露出一种虚伪的敏捷和夸张,对着拉斯柯尼科夫看,并大声笑说:“今早我去看过索尼娅,我向她要点儿酒解解瘾!嘿,嘿,嘿!”
“那你说她给你酒喝了吗?”来客中有一位大笑地喊着。
“这半瓶酒是用她的钱买来的,”马美拉多夫声明着,他只向拉斯柯尼科夫讲,“我的女儿给我三十个戈比,我看见这是她最后所有的钱了……她不说什么,只是朝着我……的确没有说话,但她那方面……她们为男人而痛心地哭了,但她们却不怎么责备他们,她们并不责备他们哪!那更令人伤心,她们不责备,那更是难过,是三十个戈比,或者她现在要这钱用呢?你以为如何,我的先生?因为此刻她必须修饰她的外貌哇。要漂亮,那特别的讲究就得花钱,你知道吗?你明白的?还有发油、裙子,用绸缎做的裙子,还要鞋子,极讲究的花鞋,这些她一定少不得的。你知道的,先生,须知那漂亮是怎么一件事?但是我是她的父亲,我把那三十个戈比拿到这儿来喝酒了,我一文没有了,而且我已经把酒喝完了,你想,谁会加以怜悯如我这家伙呢?你是否也如此,先生?对我说吧,先生,你是否也如此?嘿,嘿,嘿!”
他举手把酒壶子倒一下,但已经没有一滴酒了。
“你为何要受人怜悯?”酒店老板又来插入说道。
接着便是狂欢的呼声,詈咒。狂欢和咒骂是起自四座的听众,有的并没有听进他的说话,只是看着这被撤职书记的举动而发笑的。
“怜悯!我要受人怜悯吗?”马美拉多夫突然大声说着,他伸着手臂站着,好像他早就等着那句问话了。
“我为什么要受怜悯呢,你说?对啦!这是没有什么理由的!我应当受罚,钉在十字架上,何必受人怜悯!青天老爷你把我钉死吧,可怜我!不然我要自己去动手,因为我不是寻欢作乐,而是赚得眼泪和痛……你以为——你这酤酒者——你这瓶酒是甜的吗?实际上我所寻求的是痛苦,泪痕和痛苦,我找到啦,我喝着啦;但是他将可怜我们,他对于一切人都有怜悯,他明了一切人和事,他是唯一的救星,他也是青天老爷。那天他来了,必会开口问道:‘谁给她那狠心的害肺病的后娘,为别人的小孩而牺牲自己,那女儿现在何处,谁怜悯这污浊的醉汉——她的不近人情的父亲——不为他的蛮横所惊,那女儿现在何处?’他必说着,‘跟我来!我已经饶恕你一回了……我饶恕你一回……你的罪很多,却被饶恕了,因为你可爱得很……’他要饶恕我的索尼娅,他要饶恕,我知道……就是此刻当我和她在一起时,我在心中也觉得!他要审判,而且饶恕一切好人和坏人,聪明者和良善者……他把他们都审判完时,他要带我们去呢。‘你们上来吧,’他将说,‘来,你们这班酒鬼;来,你们这班不中用的人;来,你们不识羞的孩童。’我们要随着上去,站在他面前并不觉得羞耻。他将向我们说:‘你们是猪仔,畜生似的,带着畜生的标记;你们一齐来!’聪明和识者要说:‘主父啊,你为什么要收容这批人?’他要说:‘就是为此我要收容他们,聪明者,也因此我才收容他们,有知识的人啊,他们中没有一个人信任他自己是值得受这般殊遇的。’他要我们伸出手来,我们要跪在他前面……我们哭泣……我们明白一切,此时我们要明白!……弄得明白,就是卡捷琳娜·伊万诺夫娜……她也明白了……主父哇,希望你的天国快快到来!”他力竭,声嘶,倒在凳子上,谁也不理,已经忘记他的所处而坠进深奥的沉思中了。他的话起了一阵感化,四周沉默着;不多时又听见狂笑和诅詈。
“这是他的高见!”
“他是胡说八道!”
“还是个官儿!”
等等说话,纷纷而起。
“我们该回去了,先生,”马美拉多夫突然说着,抬起头向拉斯柯尼科夫说着,“我们一同回去吧……柯舍尔公寓,从院子进去。我往卡捷琳娜·伊万诺夫娜那里去——我当受罚。”
拉斯柯尼科夫早就想走了,他也有意要扶持着他回去。马美拉多夫身体摇摇晃晃,颓然地依在年轻人的身上。他们要得走一二里路哇。当他们即将到家时,那醉汉就更加惊惶不宁了。
“此刻不是怕卡捷琳娜·伊万诺夫娜呢,”他在心绪烦扰中低声说道,“我不怕她来抓头发。头发有什么要紧呢,这就是我说的呢!若是她真要来抓它倒好呢,那我倒不怕的……我最怕的,是她的眼睛……是的,她的眼睛……她脸上的潮红也足够使我恐惧……她的急促的呼吸。也……你觉得患那种病人怎样呼吸……当他们兴奋时吗?再有,我怕小孩子的哭闹……倘使索尼娅没有拿食物给他们……我不知道事情会怎样!我不知道!拳打脚踢我可不怕……你知道,先生,这样打我,我一点也不痛,而且是一种快乐呢。让她打我,来安慰我的心胸……那样倒好些呢……前面就是我的家,柯舍尔公寓,一个木匠的房子……他是德国人,生活还过得去。进去吧!”
他们从院子进去,走上四层楼。上去时候,楼梯上很暗。时间已经是十一点钟了,虽然在彼得堡夏天是不会有黑夜的,可是在楼梯上面已经是黑暗得不辨方向了。
在那最上面有一扇不完整的小门半张着。房子并不好看,只有一丈见方,点着一支蜡烛;整座房屋在入口处便都可以看得清楚。狼藉不堪,破衣乱摊,尤其是孩子们的衣服。最里面挂着一块破布。后面就是卧床了。房里其他的东西很少,只有两把椅子,一个沙发,上面披着美国式的地毯,有几处破洞,前面放着用旧木头做的桌子,漆已褪了,也没摆什么。桌上只放着一个铁烛盘,蜡烛已烧完。这家人自己占了一间,但不是一间房的分隔,只有一条走廊而已。再往前走,就是阿玛莉娅·费奥多罗夫娜的住房,这套住房被分隔成几间,里面人声喧杂。仿佛有人在那里赌博狂喝似的。时时冲出一些不堪入耳之言。
拉斯柯尼科夫一下子就认出卡捷琳娜·伊万诺夫娜。她是一位高而瘦、显得很文雅的妇女,神色极颓丧,浓褐色的头发却很美丽,脸颊晕上一种肺病的赭色。她在房中往来地走,两手叉在腰部;嘴唇焦渴,呼吸短促,不时地喘息。她的眼睛发出强度的光彩,贪婪地注视着四周。她那肺病的兴奋的脸,加上那蜡烛光最后的闪动,给人一种不愉快的印象。拉斯柯尼科夫看她大约有三十岁,这对于马美拉多夫来说,实在是不般配……她似乎在幻想,所以没有看到他们进来。屋内闷得很,并没有打开窗;楼梯上发出一股臭气,楼梯门也没闭上。纸烟的雾气由内室里吹出来,她咳嗽着,可是不曾带上门。那最小的六岁小孩睡着,盘踞在地毯上边,头枕着沙发。那大一岁的小男孩在屋角哭着,或许他刚受了一顿打吧。他旁边站着九岁的瘦削女孩,一件破旧的衬衣,和一件旧的羊毛披肩,套在身上,身材和衣服似不相宜,衣架太小了。她的手臂,骨瘦如柴,抱着她的小弟弟。抚慰着,向他低声哄着,为的是使他不再啜泣。同时她的大黑眼,配上她消瘦的脸,看上去更大了,惊惶地看着母亲的脸。马美拉多夫没有进去,已经跪在门口,拉斯柯尼科夫站在他的前面。当妇人觉着有一个生人站着前面时,便从幻想中回过神来,不觉讶然一惊,不知他来有何贵干。她还以为他是到隔壁房间去的,因为去隔壁的房间必须经过她这里。她就坦然了,刚要向外边走去,把门带上,却发现自己的男人在门口跪着,便疯狂的发出一阵喊声。
“啊!”她喊道,“你回来了!罪犯!恶魔!……钱放在何处?衣袋里放着什么,拿给我!你的衣服都变样了!你自己的衣服哪里去了?钱放在何处?说呀!”
她动手搜了。马美拉多夫服从地抬起双手给她搜索。她一无所得。
“钱放在何处?”她喊着,“天哪,他都喝光了?橱内只有十一个银卢布。”她愤愤然地抓住他的头发,一直拖到房中。马美拉多夫像温顺的绵羊似的跪爬着,由她处分。
“对于我来说,这是一种安慰!并不伤害我,是真实的安——慰,先——生!”他喊着,他前后左右俯仰着,有一次头几乎碰着地上。这时地毯上熟睡的小孩惊醒过来,开始哭泣了。房角的男孩惊呆了,并且颤抖着哭泣,在这混乱中,他像得了一阵急病似的跑到他妹妹跟前。那最大的女孩呢,颤动得如同一些树叶。
“他一定喝完了!他一定喝完了,”可怜的女人破口骂着,“他衣服也当了!唉,他们没吃呀,没吃呀!”她用手指着小孩子们。“可恶的,不要脸的家伙,生活也不顾了。”突然地,她去抓牢拉斯柯尼科夫,“你俩从酒店来,你们是一块儿喝酒取乐吗?你诱他喝酒!快给我滚出去!”
年轻人不发一言地急忙退出。那些好管闲事的人在外面看着。鄙陋的狂笑的脸,口里含着烟管,戴着小帽的头,全在门口露脸了。后面还可以看见穿着衬衣,瘦矮得极难看的看热闹者,有几个还手拿着赌具呢。当马美拉多夫被拖着头发时口里喊出什么一种慰安的话的时候,他们都觉得好笑。他们几乎要冲进屋里来了。此时,他们听见一种尖厉的叫喊声,这是从阿玛莉娅·费奥多罗夫娜的口中喊出来的,她从他们中间挤出来,恢复这混乱的空气,她以极粗陋侮辱人的话指桑骂槐说她明天就得搬出去住。拉斯柯尼科夫走出去了,他把手插入衣袋,把在酒店中用卢布兑来的铜币拿出来,悄悄地把它们放在窗口。他下楼时,忽然改变了主意,想重新跑上去。
“我干出了什么傻事了,”他想着,“他们有索尼娅……我自己正需要钱用呢。”但是想再取回是不能的了,而且不管如何他也不愿取回,他把手一挥,坚决地回去了。“索尼娅还要买化妆品呢,”当他在街上走时,他想着,而且放纵地大笑着,“这种漂亮是要花钱的……嗯……也许索尼娅自己也要破产了,因为她干的那一行是很不容易,好像是追赶野兽……挖掘藏金……都是冒险,明天他们把我的钱用完了,那以后就没有一块面包皮吃了。索尼娅,祝你永远好运!他们好像在开发矿山!他们想以此为利呢!是的,他们想以此为利呢!他们为你哭,为你笑,人类对于一切事都能看得开呀!”
他陷入了沉思之中。
“如果我做错了将会怎样呢?”他待了一会儿,突然自语着,“如果人并不是真的那么卑鄙,我指的是各色的人类,也就是说,全人类——其他的一切都是偏见,简直是人为的恐惧,毫无障碍,那么一切都是理所当然了。”
第三节
他夜来不能成眠,第二天醒来已经很迟了,但睡眠并没有使他的精神好转。他醒过来后,性情暴躁,肝火很旺,好丧气地、憎恶地看着房间的一切。这是一间橱式的屋子,约有四五尺长,有一种受贫穷侵击的外貌,污秽的黄纸由墙上掉落,而且楼板又很低,一个身材比较高的人在里面就要感到抵触,时时觉得他的头碰着屋顶的危险。家具和房间倒很相称:三把不牢的旧椅,房间的角落有一张桌子,放着几本书和笔记本;上面堆积着尘垢,显得长久没有被动过了。一张笨重的沙发,几乎占了整个屋子一半的地方;先前似乎铺过彩花布,现在已经破败,这算是拉斯柯尼科夫的床。他平常就在那上面睡的,也不必脱衣,没有被子,外面包着旧制服就算被子了,头搁在了一个很小的枕头上,枕头下面塞着脏的和干净的衬衣。此外,沙发前还有一张小桌。
没看到比这更潦倒,更脏乱的了,但这和拉斯柯尼科夫现在的处境却很相称。他完全脱离了社会,和缩在自己贝壳里的蚌没有两样,甚至于看见他那服侍的仆妇进来,有时也会使他的神经受刺痛而痉挛着的。他的精神完全堕入了疯狂者们的一种偏激的情况之中。他的女房东已经两周没有送饭来了,他在家虽然没有饭吃,仍没有去找她商量。厨子兼唯一的仆人娜斯塔霞,对于这位房客的脾气倒不见得如何不合,她只有一个星期打扫他的房间一次,她那天到房内把他惊醒了。
“起来吧,现在为什么还如此贪睡!”她向他叫着,“已经过了九点钟了,茶我已带来了。你要喝吗?我想你觉得很饿了吧?”
拉斯柯尼科夫睁着眼,惊醒了一看,是娜斯塔霞。
“是从女房东那儿来的吗?”他慢慢地问带着一副病态的脸,在沙发上坐着。
“从女房东那儿来,对的!”
她把那满装着淡而无味的陈茶连茶壶放在他前面,茶壶附近有两块糖放着。
“娜斯塔霞,这点儿你拿去,”他边说,边在衣袋内摸索(他穿着衣服睡的),拿出许多铜币,“给我买一块面包,再给我弄点儿香肠来,拣最便宜的,到咸肉店去买。”
“面包我就给你带来好了,不过你要喝点儿菜汤代替香肠吗?那汤真好呢,还是昨天弄的。昨天给你留着的,你回来太迟了。那汤真好呢。”
他开始喝着那汤时,娜斯塔霞就在旁边沙发上坐了,不觉谈起话来了。她是乡下的村女,是一个十分爱讲话的女子呀。
“普拉斯科维娅·巴甫洛夫娜想到警察局去告发你。”她说着。
他皱一皱眉毛。
“警察局去!她要干吗?”
“因为你不付她房钱,你又不立即搬走。我想她一定是为这个的。”
“蠢货,这真是讨厌的事,”他咕噜着,磨着牙,“不,那与我目前……太不巧了。她的确是一个傻瓜。”他大声地说:“今天我要去和她谈谈。”
“她是蠢货,是的,和我一模一样的。但你聪明,为什么你老是不来这儿动动手,你的聪明有什么用?前些时你常出去,你说是照顾小孩。但是为什么,你现在一点儿事儿也不做呢?”
“我在这儿做……”拉斯柯尼科夫愤愤地说着。
“你做什么呢?”
“自然是做事……”
“做什么事?”
“我在考虑。”他停了一会儿,才肃然地答道。
娜斯塔霞哧哧地笑了。她总是这样的,有时有什么事使她开心的时候,她更笑得前俯后仰了,一边是颤抖,她觉得太过度了方才停了。
“你靠你的思想得了多少钱了?”她最后慢吞吞地问道。
“出去教书的人不能没有皮鞋的。我对于教书也很讨厌。”
“不要和你的肚子开玩笑吧!”
“教书的钱他们付得极少,一点点钱有什么用呢?”他很不高兴地答着,这好像是答复他自己的内心的话。
“你思考一刻就可以得到很多钱吗?”
他有点儿古怪地看着她。
“是的,我想赚笔大钱。”他停了停,才决然地答着。
“不要如此发呆,把我弄吓了,你要不要拿面包来呢?”
“随便你。”
“哦,我忘了!你昨天出门时,有一封你的信。”
“信?给我的!不知是谁寄的?”
“不知道。我把自己的三个戈比给邮差。你把钱还给我吧!”
“把信拿来给我再说,上帝呀,快去拿来。”拉斯柯尼科夫很高兴地喊道,“天哪!”
不到一分钟,信取给他了。这是他母亲寄给他的,从P省寄出的。当他取到手时,脸都变青了。因为他长久没接到一封信了,另外一种感情忽然又钻进他的心胸。
“娜斯塔霞,请你出去好吗?这三个戈比你拿去,但是你,快点儿出去!”
信在他手掌中发抖,他不愿当着她的面拆开看,而是想一个人静静地看。娜斯塔霞出去时,他匆促地在信封上吻了吻;仔细地查看信封上的住址人名,那是从前教过他念书写字的母亲的工细斜行的笔迹,他还记得清清楚楚,他呆呆看着;永远好像是怕什么似的。最后,他才把它拆了:这是一封很厚重的信,两张信稿纸,写满着工细的字。
“我可爱的罗佳[2],”上边写着,“我没有用信和你谈话已经有两个月了,这使我很难过,我老是在夜间醒来,想着这事。但我想你绝不会为此而对我不满。我是怎样地疼爱你;你是我们——杜尼娅和我——唯一的亲人,你就是我们所有的一切呀,我们唯一的愿望,也就是我们唯一的柱石了。当我听到你很穷困,几个月以前便弃了大学,你又丢了教员和别的工作时,我是怎样地伤心难过呀!我如何地从每年一百二十个卢布的恤金中来培植你?四个月前,我寄给你十五个卢布,那是我用扣除恤金的办法从商人阿凡纳西·伊万诺维奇·瓦赫鲁申那里借来的。他是个好心肠人,也是你爸爸的好友。但既然把领恤金的权力交给他,我就必须等到把债偿还清,这件事已经如愿以偿,所以这段时间一直没有寄钱给你。现在,谢天谢地,我能再寄给你一些钱,事实上我们此刻的命运也足以自慰,这就是我要告诉你的第一件事。你知道,亲爱的罗佳,你妹妹六周以前和我住在一起,我们将不会分离的。感谢上帝,她的苦痛已经过去了,但我要告诉你一切,你好知道一切事儿是怎样发生的,以及我们之所以没有马上告诉你这些事情的原因。两个月之前,你在信中说你的妹妹杜尼娅在斯维里加洛夫那里受着种种痛苦的时候,当你写了那些,并要我把这事详细答复你时——那时我能写些什么呢?如果我把全部事情写信给你,我敢说,你会要把一切事儿全抛开,即使步行你也要回到我们这里来,我知道你的品格情感,你绝不会让你妹妹受痛苦的。我实在没办法,我能怎么样呢?况且,当时我并不全知道那些实情。因为杜尼娅在他家做家庭女教师时,预领了一百个卢布,言明是由她每月的薪金内扣除,因此债务未清是不能够辞职的。这笔款子她大概为了要寄给你六十个卢布才支取的,你那时需要钱又那么急,那笔钱是上年我们这儿寄给你的。我们那时骗你,说这钱是由杜尼娅平日积蓄起来的,事实可并不是如此呀,现在我已经将这事都对你说了,感谢上帝,事情忽然出现转机了,而且你可以知道杜尼娅怎样地疼你,她是有这样一副心肠呢。不错,斯维里加洛夫以前待她很不好,在吃饭时往往对她冷讥热讽……现在我不想再去说那些伤心的事,免得你再烦恼,因为一切都已经过去了。总的来说,尽管斯维里加洛夫先生的妻子玛尔法·彼特罗夫娜和家中其余人对她都很和善,杜尼娅那时总觉得很难受,尤其是在斯维里加洛夫重新犯了他在军队里的坏脾气,为酒精所控制的时候。你想结果会如何呢?你绝不会相信,这酒鬼便开始对杜尼娅不怀好意,只是在表面上用粗暴和轻蔑把这些给掩盖起来。大概因为他是一家的主人,他的狂妄的希望终究不好意思表现出来,这即使他和杜尼娅怄气。而他也希望用无礼和嘲弄的行为,不让人知道他的想法。但是后来他竟不能自制,不怕羞地向杜尼娅求婚,并允诺给她各种礼物,而且,要抛弃家业,和她到他的另一份田产那边去住,甚至于到国外去都可以。你能想到她所经历的吗?!实时辞职是不能的,不只为着债务关系,而且也为了不丢玛尔法·彼特罗夫娜的面子,因此就惹起他妻子的怀疑——杜尼娅于是便成了他们家庭吵闹的主因了。并且这于杜尼娅也有不利的地方。还有其他原因,使杜尼娅在六个星期以前,不能立即离开那可怕的人家。你知道杜尼娅是很聪明的,她意志也很强。杜尼娅能忍受苦痛,即使在最困难中,她也有毅力维持她的勇敢。她因为怕给我烦恼,我们虽不断地通信,但关于这事她不向我提一句。事情竟非常出乎意料。玛尔法·彼特罗夫娜偶然听说她男人在园中向杜尼娅恳求,便把情形误解了,把罪名推在她身上,于是一幕可怕的戏剧立刻在园内上演:玛尔法·彼特罗夫娜竟至于打杜尼娅,她只有哭嚷,于是立即把杜尼娅用一辆大车带着行李送回我这里来,他们把她所有的物件,衬衣和被褥,胡乱地塞进车中,没有好好地叠。而且又下着雨,被羞辱的杜尼娅,不得不和一个乡人同坐篷车,走了十五六里路进城来。现在你只要想一下,两个月前我之所以接到你的信而没有回信给你了。我还能写什么吗?我在危困中,不愿把实情告诉你,为的是怕你恼怒,而且你知道了又能怎样呢?你也许只有把自己给损了,那样杜尼娅也会更伤心;而且当我的心极其凄苦时,我何能以琐事来写满信呢。一个多月里,城内充满着这丑事的流言,杜尼娅和我甚至于无面目再进教堂,为的轻藐的脸色,诽语,甚至大声地嚷说使我俩难堪。我们的朋友都回避着我俩,在街道上甚至没人向我们打招呼,而且我知道有些店伙们想当面羞辱我们,并用污漆涂我们的墙壁,因此房东要我们搬家。这一切都是玛尔法·彼特罗夫娜干的,她设法毁坏杜尼娅的一生,使每家都咒骂她。她是无人不认识的,她常常进城,她爱说话,也喜谈她的家事,而且十分爱向人埋怨自己的丈夫,所以在短时内,她不但把她的故事传播城中,甚至播于各地。这更使我难过,但是杜尼娅比我能容忍,你如果看见她如何容忍,必将设法安慰我们哪!她是一个小天女!然而上帝佑我,我们的苦痛完了——斯维里加洛夫先生恢复了理智,后悔了,或者替杜尼娅怜惜,他将杜尼娅的莫须有的不可靠的证据,拿到玛尔法·彼特罗夫娜面前,那是一些信件,杜尼娅在斯维里加洛夫未曾在园内遇见她前,被迫写给他的。这信在她离开后尚在斯维里加洛夫先生手里,那是她拒绝他恳求做个人解说和秘密相会的信。在那信中她很愤怒,发着很大的脾气,责备他对于玛尔法·彼特罗夫娜行为的粗鄙,提醒他,使他知道他是一家之长,并忠告他,使一个十分不幸的没有任何防备的女子受苦,遭难,对他是怎样地卑陋。真的,亲爱的罗佳,那封信写得那么振振有词,我读了,呜哽着,甚至今天我还会为之掉泪。而且,仆人的证明也足以还清杜尼娅的名誉;他们所见所闻比斯维里加洛夫自己来得多——事实上的确如此。因此玛尔法·彼特罗夫娜异常吃惊,终于‘又悲痛欲绝了’,如她自己向我们所说,她完全相信杜尼娅冤枉。第二天,星期日,她亲自到大礼拜堂去,向圣母跪着流泪并在祈祷,求上帝的再审判罪,使她的责任得以解除,于是她又从大教堂到我们这儿来,把整个事实说清,并伤心地哭了,她忏悔了,她拥抱着杜尼娅,求她饶恕。在那天上午。她又跑到城内各处,流着泪,洗刷杜尼娅的冤屈,并称赞她的感情和品德的贞洁。甚至,她把杜尼娅给斯维里加洛夫的信,翻给人看,读给人听,并且让他们传抄。她如此奔走了几天,在全城坐着车,一一地告诉着。因此有些人家早就在期待着她来,谁都知道在什么时候,玛尔法·彼特罗夫娜要在什么地方读信,每回她在读信时,人们都聚集着,甚至有些人不厌其烦,一听再听呢!我看,这一切动作中有些是不必要的,但玛尔法·彼特罗夫娜的品性如此。她在恢复杜尼娅的名誉上这点看,总算成功的,这事的全部罪名,是一种不能灭掉的羞耻,全放在她男人的身上,他是唯一的受责备的人了,我很替他惋惜;这实在是一种报应啊。杜尼娅呢,当即被几家人聘请她教课,但她拒绝了。不多时,人们都十分地钦敬她。对于这些变化,可说是我们整个命运的转折,有极大的功劳。你要知道,亲爱的罗佳,已经有一个人向杜尼娅求婚,她已答应嫁他。所以我就立刻把这事的前后都对你说,虽然没和你商量便决定,我想你绝不会见怪我和你的妹妹的,因为这事不能等待,直到接到你回话的时候才决定。而且你不在这儿,也不能辨认一切真相的。事情就是如此的。他已经得了功名,彼特·彼特罗维奇·卢仁,是他的名字,而且和玛尔法·彼特罗夫娜也是远亲,她在这桩婚姻上面很是卖力。起初是由她介绍他和我们认识的。他曾和我们一同喝咖啡,就在第二天便给我们一封信,信中很谦敬地恳求,并请立刻给他一个决定的佳音。他是一个事情很多的人,急于要到彼得堡去,时间对于他是非常珍贵的,当然,那时我们很惊奇,因为这事来得太快,而且出乎意料,他家很富有,人也很可靠,他在公署中有两份工作,已置有产业。是的,他已四十五岁上下了,但他还有一种惹人喜爱的风格,女人看了还会爱上的,并且他是个很可钦敬的男人,不过他似乎有点乖僻和自傲的个性。也许我们第一次看到他印象是那样吧。记着,我的罗佳,当他到彼得堡(不久就要去)去的时候,如果你在第一次看见他时,即使有些不顺眼的地方,你切不要很快地、严厉地评论他,我是深知你的脾气的。我可以相信,他在你心中将会发生一个好的印象,我先告诉你这个。而且,一个人为了要明白他人,评量一定要仔细,如此才可避免主观和谬误的思想,因为以后是很不容易消除的。从各方面看来,彼特·彼特罗维奇·卢仁是一个很可尊重的人。他第一次来访,就对我们说,他是一个不事虚浮的人,还有如他自己所说,他有着许多高尚的信仰,而且他是最讨厌一切成见太深的人,他说着,他似乎有点自负,喜欢人家捧他,但这已不算是毛病了。他讲的,我懂得的不多,杜尼娅她向我解说,他虽说不上怎样受过教育的人,但很有才干,性情似乎也很好。你知道你妹妹的品性吧,罗佳。我知道她是刚毅的,明世故的,能忍耐的,豁达的女儿,她内心还藏着一副热烈的好心肠呢。当然,双方都谈不上有什么爱情,不过杜尼娅是一个聪明的姑娘,具有天使似的好心肠,她会使她的丈夫感到幸福,这是她引为己责的。当然,我们也承认事情做得太匆促了。其实,他是一个极仔细的人,他要为自己的幸福着想,杜尼娅和他一块生活着是更幸福了。说到性情上、习惯上的几种缺点,甚至有些意见不合——这是最快乐的婚姻也避免不了的——杜尼娅说,这无须担心,她自己会掌握的,并说只要他们将来的关系是真诚的,公平的,她就是忍受许多痛苦也愿意。打个譬喻,他起初使我很不安,觉得他有点冒昧,但那是因为他是一个心直口快的人,这也不必多虑,又如,杜尼娅答应后,第二次见面时,谈话中,他说在未和杜尼娅认识前,他早就决意要讨一个能干体面而没有嫁妆的女子,最好经受过贫困的,因为,他说:一个男人不应当受他的妻子的恩赐,应让妻子敬重自己丈夫为她的恩人。他这番话,说得比我客气动听,我遗漏了他许多言语,这不过是大意吧。而且,这并不是故意说的,乃是在谈得起劲时溜出来的,他说后也曾替自己校正,把话换过方向,但我稍稍觉得他有点儿失礼,我后来这样对杜尼娅说着的。杜尼娅却说:‘语言不能代表行为。’这话倒是不错。杜尼娅在未下决定之前,一夜不曾睡过,整夜在房中来回地走,最后她并跪在圣母前面,热心地祈祷着,第二天早晨她才说她已决定了。
“我已经说过,彼特·彼特罗维奇·卢仁就要到彼得堡去,他有许多事情要做,他想创办一家律师事务所。他以前曾经帮办过民事和商业诉讼,不久之前他负责的一件要案胜诉了,他务须去彼得堡,他在法院尚有一件要案需要处理。我的罗佳,他对你将有很多的帮助。不论哪方面,杜尼娅和我说,从此你可以安稳地从事你的职业,那可说你的将来已经有了保障、啊,希望这事早早成功啊!如果成功了,那就太好了,这真是上帝给的幸福,杜尼娅只是幻想着这事。我们已经稍稍向彼特·彼特罗维奇·卢仁露过这事情的话。他答复是很谨慎的,他说,他这儿既然不能没有书记,与其把薪水给外人,不如给自己的亲戚,但这个亲戚一定要称职,(你怎么会不称职呢?)不过他又觉得你在大学里念书,可能没有时间在他那里办事,有点儿疑虑,这事暂且慢说吧,现在杜尼娅对一切都不再预计。前几天她发狂似的做了一个计划,希望你能正式成为彼特·彼特罗维奇·卢仁的法律事务所中的一员呢!这事非常适合,因你是一个读法学的呀。我们也极其愿意,罗佳,所有她的打算和期望,必有十分把握,而能成为事实。彼特·彼特罗维奇虽推诿,此刻他还不认识你,自当应有的一回事,杜尼娅也相信,她会在以后和丈夫好好相处,而获得一切。自然我们也不再向彼特·彼特罗维奇·卢仁多谈这些,尤其关于你的事。他是一个不尚虚面的人,对这事不见有怎样的关心吧!这些在他看来也许当是一桩赘瘤。杜尼娅和我始终不曾向他露出一句我们的大野心,叫他资助你在大学的一切费用;我们并没有说及这事,事后会实行的,无疑他自会去做的,因为以你的才能,在他事务所里成为他的要员,而受他的帮忙并不是怎样了不得,而是靠你的才能获得的薪俸。杜尼娅就想如此做,我也很赞同。此外还为着别种原因,没有说出我们的希望,那是因为我想使你在第一次见他时,以同等的地位相待呢。当杜尼娅高兴地对他说到你的时候,他说,没有亲自观察一个人,是很难评价的,他希望和你见面,认识你之后再确切地答复。你知道吧,我的罗佳,我想也许因为某种原因(这与彼特·彼特罗维奇·卢仁无关,只是我自己个人的),在他俩行过婚礼后,我不想住在他那边,自己另住。我想他必会十分诚恳请我和我的女儿共住,而且他现在如果未提过这话,那么,事情大约已经如此安排了。我可不答应。我的阅历和见识告诉我,女婿和岳母同住不会有好结果的,我不愿触犯人家,我自己只要能有吃有用,并有像你俩这样的儿女,就什么都满足了。如果允许的话,我想搬到你的处所附近,我的罗佳,我有一个最好的消息放在后头呢!你明白,我的孩子,在短时间内我们或者就可实行,近三年的别离之后,我们又可以同叙一室了!杜尼娅和我要往彼得堡去,这已经确切地决定了。什么时候虽未定,但总很近了,也许就在一星期内。不久之后,彼特·彼特罗维奇·卢仁将使我们知道的。为了他自己的便利起见,他想早点举行婚礼,若是可能的,就在圣母禁食节前几天,若是太早,来不及布置,那就在节后举行也可。我是怎样地高兴和你会见,杜尼娅她也很想见你,有一次她笑说,就只为那事,她也愿早点儿和彼特·彼特罗维奇·卢仁结婚。她真怪可爱!她不再写信给你,只叫我代为致意。她不再去写了,因为在几行字中也说不了什么事,只是搅乱了她。虽然我们很快就可见面,但我将在几天之内或者会寄钱给你呢。现在大家都说杜尼娅要嫁彼特·彼特罗维奇·卢仁了,我的信用也忽然好起来了,我知道阿凡纳西·伊万诺维奇他将相信我,并且能把借款增至七十五个卢布,如果这样我将寄给你二十五个或三十个卢布。我情愿再多寄点儿给你,但我尚须顾到我们的川资呀!虽然彼特·彼特罗维奇·卢仁愿供给一部分川资,换言之,他担负运寄我们的衣箱和包裹(可由他的熟人去办)。我们到彼得堡时必须花许多钱,所以我们不能不预备点儿钱,至少能应付几天。但我们一切都计算过,我们知道这段路程不会花许多钱的。从家里到铁路去不过九十俄里,我们已经和一个熟悉的车夫说好,一切都安排好了;杜尼娅和我可以很舒服地乘着三等车。因此我又不想寄给你二十五个而要寄给你三十个卢布。好了,我已经写满了两张了,不必再写了;我们的整个事情,已经大体说了,现在,我的罗佳,我祝福你,直到和你的母亲相见。爱你的妹妹杜尼娅吧,罗佳;爱她就像她爱你一样,你要知道她爱你是远胜爱她自己呀。她是一个天上仙女,罗佳,你是我们的宝贝——我们唯一的希望,唯一的安慰者。但愿你快乐,我们也快乐。你还默念你的祷告,罗佳,且信仰我们的创造者和我们的救世主的仁爱吗?我所担心的,就是怕你被现在所流行的打倒宗教风气所侵袭,不要如此,我替你祈求。牢记着,亲爱的儿子,你在幼小时,你父亲还在时,那时你是怎样在我的膝上喜欢念你的祷告的,那时我们是怎样地幸福啊。就此再会!我紧紧地,永久地,拥抱你,吻着你。
至死都爱你的
普莉赫丽娅·拉斯柯尼科娃”
当拉斯柯尼科夫开始看这信的时候,他的面庞就被眼泪所浸湿;等他看完时,脸色是苍白的,颤动的,酸苦的,愤慨的,以及恶意的微笑,都呈露在脸上和嘴唇上。他的头倚着脱线的污枕边而凝思着,他的心剧烈地跳动着,他的头脑是在混乱中。最后他才感到在这像一个箱橱式栗色的小房中,局促不安而且闷得慌。他的视线和思想开始神游起来,于是他便抓起帽子出去了,这回他不再害怕遇见无论谁,所有的惧怕都消失了。他沿着热夫奇街道,朝着瓦西利耶夫岛走去,匆匆地像忙着什么事儿似的,口里念着什么,甚至使旁人大为惊异。大家都当他是喝醉了。
第四节
母亲的信刺伤了他的心,就是读到其中重要的事时,他也感觉着不安静呢。其重要的解决方法,在他的心中已经决定,毫不犹疑地决定了:“只要我一息尚存,这种婚姻绝对不许,卢仁他不行!”
“事情异常地明显,”他带着一点儿鹭鸶笑地低语着,好像预祝他将来的胜利似的,“不能,母亲,不能,杜尼娅,你们不要来骗我!她们说什么歉疚,说什么没有问我,说什么没有我就决定!哼!她们自以为现在大事已定,不能不办;哼!且看着吧!什么,彼特·彼特罗维奇·卢仁是忙人,婚礼要赶快举行,要乘快车。你能,杜尼娅,这一切我全明了,我全知道你;我也明白你整夜不睡,是想的什么,以及你在母亲卧房中的圣母面前默祷的是什么。走上髑髅地[3]是多么痛苦哇!……嗯……你们最后已经决定;杜尼娅,你决定嫁一个精明的,有产业的人,(已经有产业,这是何等引人羡慕!)一个在公署中兼差的人,他有着高尚而能干的智商,如母亲所写的;而且他似乎仁慈,如杜尼娅所说的。那似乎可以克服一切了!就是那个杜尼娅,也为那个‘似乎’而下嫁给他了!好得很!好得很!”
“……我很想知道母亲为什么写信给我说起‘高尚而能干的现代人’呢?是否是一句形容话,还是有意使我去赞美卢仁呢?她们太圆滑了!我更想知道:那一整天和从那次会面以后,他们彼此已经相知到什么程度?用言语表出,还是两人自己心中明白,不必说出来呢?也许是有点那样吧,从母亲的信中,也许是如此:他使她感到不安,觉得他有点儿失态,而且母亲坦白地将这观察对杜尼娅说。她定要恼了,‘很怄气地答她。’我想,事情既已经十分明白,也不必问什么话,而且事情已经默认,无须研究,谁能不怄气呢?她为什么写信跟我说着:‘爱杜尼娅,罗佳,她爱你远胜爱她自己?’她为儿子而牺牲女儿,难道良心上不感到刺痛?‘你是我们唯一的安慰者,你就是我们的宝贝。’母亲呀!”
他的酸楚愈想愈难过,如果那时他巧遇着卢仁,他会把他杀死的。
“嗯……对的,那是对的,”他脑子继续着旋转又想到,“‘要深知一个人,需要长时间的慎重。’不错的,但关于卢仁,那是没有什么错。唯一的,他是‘一个精明而且似乎仁慈的人’,那就算已经知人情了,是的,为她们运送包裹和皮箱!那么从此以后,必然地就是一个仁慈的人了,但他的新娘和新岳母却要坐一辆粗陋的农人的小车子(我,我是坐过这种车),不碍事!不过九十俄里,以后她们就可‘很舒适地乘着三等车’走一千俄里!可也不差点儿!俭约是可以的,但你自己怎样,卢仁?她是你的新娘啊……你要知道,她母亲用她的恤金抵押,借钱做盘费。当然,这也是一种交易,为着大家有利而立的合同,股份相同,开支分担——正如俗话说:吃饭在一起,烟款各自理。办事者还占了她们的好处。铺盖比她们的盘费花得少,而且也许一文不费运去。怎么她们一点儿都看不出来,也许还是她们不去考察?她们快活,快活!况且以为这只是第一回的花朵,真正的果实就要结下了,这并不由于吝啬、卑鄙,而在于整个儿的行径。结婚以后的行径也将是如此,这是先给你一尝味儿。母亲也真是的,她为何要如此花费呢?她到了彼得堡的时候有没有钱了呢?三个银卢布或两张钞票,她所说的……那老姑姑……嗯!她以后在彼得堡依什么为活?她已经有了她的预计,她在结婚以后,甚至于前几个月,她就不能和杜尼娅一起住。那财主当然对于那件事已经露出几句话,虽然母亲加以否认,她说:‘我会拒绝。’那她靠谁呢?她靠着一百二十个卢布恤金,偿还阿凡纳西·伊万诺维奇以后所剩下的钱吗?她要是织羊毛披肩并刺绣袖儿,她的老眼不是坏了吗?织披肩的全部收入一年也不能在她的一百二十个卢布上,再加上二十个卢布,这是我知道的。可见,她唯一的希望是放在卢仁的豁达上面了:‘他会奉送来的,他将叫我接受。’别妄想了!席勒[4]笔下那些好心人总是这样:他们总是用孔雀羽毛把人打扮得十分漂亮,直到最后一刻,他们总是只往好的方面,而不往坏的方面去想;虽然他们也预感到坏的一面,但是无论如何事先对自己不说真话;单单是这么想一想,就使他们感到厌恶;他们挥着双手逃避真理,直到最后一刻,直到那个被他们打扮得十分漂亮的人亲自欺骗了他们。真想知道,卢仁先生有没有勋章:我敢打赌,他的纽扣眼里有一枚安娜勋章[5],他在跟包工头和商人们一道吃饭的时候,他都戴着它,大概在他举行婚礼的时候也会戴上的!不过,叫他见鬼去吧!”
“嗯……母亲我倒不怪她,希望上帝给她幸福,杜尼娅怎么能够呢?杜尼娅,可爱的人儿啊,似乎我不知道你,我最后看见你的时候,你将近双十年华:那就知道你。母亲信上说:‘杜尼娅能容忍苦痛。’我很明白,两年半前我就明白了,过去的两年半我都在想着这桩事,‘杜尼娅能容忍苦痛’那事。如果她能容忍斯维里加洛夫和其余的一切,她确能忍受许多苦痛。母亲和她自己现在以为她能够容忍卢仁了,哼!什么从困苦中出来的妻子。一切都靠男人的恩赐,这种妻子最好——他在第一次见面时便有这种怪论了。即使从他‘口里滑出来’,他虽是一个机智的人(但或许那不是无意的说话,而是他预先把自己意思先说了),但是杜尼娅,杜尼娅呢?当然,她明白他,但她将要和他一起住。什么?她只能靠面包和水度日,她不会失去她的灵魂,她不愿用她的贵重的自由当作货色去交易;就是拿什列斯威格和荷尔斯敦[6]来交换她也不愿,何况卢仁的臭钱。我以前看杜尼娅,并不是那样人……她现在也仍是那样的!是的,斯维里加洛夫一家人是苦良药,那是不能否认的吧!为着二百个卢布在外省做一个家庭女教师,消去自己的生活,真是一件苦差事,我知道,如果为着她一己之利益,她倒情愿做一个殖民地的奴隶,或是随着德国主人的一个拉脱维亚人,也不愿让跟自己永远毫无关系的人所制约,以毁侮她的人格和道德!如果卢仁是个财神,或是一只巨大的金刚石,她也不会答应去做他的姨太太;那么她究竟为什么答应了呢?其中的奥秘在哪里呢?这个谜底怎么解开呢?这是明显的:如果为着她自己,为着安乐,她绝不会出卖肉体拯救她的生命,她之所以如此,是为了别的人!为着她所最爱的,所崇拜的一个人,她将牺牲了自己!那一切为的如此:为她的哥哥,为她的母亲,她将牺牲自己。出卖所有的一切!在这状况之中,我们‘如果是真的话,那就克制着人类的道德的情感’,甚至自由,和平,天良,以及一切都带到市场去出售。如果我的亲爱的人们可以获得幸福,我的生活不必理会了!而且,我们会变为讲良心的人,我们会学做耶稣教徒的样子,有一时期我们或者会安慰自己,我们会使自己信仰,依照一个好的目的去做,这是人们当为的。我们就是那样,像太阳一样地光亮。拉斯柯尼科夫就是这件事的中心人物,不是别人。嗯,她会担保他的前途,给他在大学里念完书,使他在事务所内成为一个同事,使他将来安稳,或者以后可以变为一个富翁,发大财,受人敬仰,甚至可以成为一个名人!但我的母亲呢?罗佳,我的罗佳,她的大儿子!为着这样一个儿子,难道不愿牺牲这样一个女儿吗?亲爱的,你太偏心啊,怎可以为着他,而追踪赶上索尼娅的命运?索尼娅,世界如果存在,你就是永久的先驱者。你们两个是否估量过你们的牺牲?那是当然吗?你们能够容忍吗?有什么用处呢?其中有深意吗?让我对你说,杜尼娅,索尼娅的一生并不比和卢仁过活更坏。母亲写信说:‘说不上爱情的话。’假若连敬重也没有又怎么办呢,若果这点都没有遗弃,藐视,憎嫌,又如何呢?那么你也将要顾全你的面子,是不是?你明白那讲究是什么一回事?你知道卢仁的讲究与索尼娅的正是一样?或且更不行,更卑恶、更下贱,因为依你的情形说,杜尼娅,那是为的奢华而实行的买卖,但在索尼娅,那是饥饿的问题。杜尼娅,那讲究是必须得付出代价的,如果以后你不能容忍,你后悔,又怎样?那只有伤心、悲哀、苦恼、哭泣,在别人面前隐藏眼泪,因为你不像玛尔法·彼特罗夫娜。那时你母亲又将如何呢?就说现在,她已经不安,烦恼了,当她一切看得通彻时候,那她更将如何?我呢?是的,你看我是什么人?我不必要你的牺牲,杜尼娅,母亲呀!我不能,只要我一息尚存,就不能,就不能!我誓要反对!”
他突然沉思在无知觉的状态中。
“绝对不能吗?但你怎么去阻止那事呢?你有什么权柄?你以什么条件答应她们,她们能给你这权利吗?你整个的未来,必须等你读完你的书,得到一个职业时候吗?不错,一切一切我们已经听见过了,但现在呢?现在要做点事儿了,那你明了吗?你现在做什么?你不是靠着她们度日?她们以一百二十个卢布的恤金举债养活你。她们从斯维里加洛夫们那里借钱。你如何去帮助她们脱离斯维里加洛夫,脱离阿凡纳西·伊万诺维奇·瓦赫鲁申呢?他是未来的富豪琼斯,她们的生活由他布置。再过十年?十年后母亲将因织披肩瞎眼了,也许因为哭泣。她会因饥饿瘦得不成样子;妹妹呢?你想十年中她会变成怎么样呢?在那十年中她会遇着什么事故?此刻你能预料吗?”
他为此而苦恼,并折磨自己。然而这些问题并非骤然而来的新问题,它们都是旧有的熟悉的痛楚。自从它们第一次来袭击而且扯着他的心以后,到现在已经很久了。他现在的痛苦就是由前一次开端的;这痛苦渐渐成长,而成熟了,集中了,直到成为一种可怖的、疯狂的形式,伤害着他的心神,固执地待要解决。这回他的母亲的信好像晴天一声雷地打在他头上。他现在必须忍耐地受罪了,未解决的问题来烦恼自己,他必须干点儿事,需要立刻做,这是很显明的。总之,他必须决定这件事……
“或许把人生完全丢开了!”他在疯狂中,忽然喊着,“卑贱地忍受现实的命运,最后一次,并且将一切烦闷加进自己的生命中,而放弃一切的活动、人生,以及爱情的要求!”
“你懂了吗,先生,当你无路可走的时候,你懂得那是怎么一回事吗?”马美拉多夫的事情又来到他的脑中,“因为人人必须有个去处哇!”
他突然吓了一跳,另外一种思想,昨天所有的,现在又回到他的脑中了。他对于这再现的思想并不怎样惊奇,因为他早知道,早先感觉到,那思想一定要复现的,他正在等待着;并且,那不只是昨天所想的。一个月以前,也可说在昨天,那思想还是一个真实的幻想,但是现在……现在看来毫不像幻想,是一种新的威胁,且是生疏的形状,他自己忽然觉得了……他觉得脑中受了一阵棒打,在他的眼前有一阵昏黑。
他急忙地四下一看,像在找寻什么。他正寻一个座儿;他沿着康士路走去。大约走了一百步远,便有个座位。他很快地走到那里,但在路上他遇见一件偶然的小事,他的注意给吸引住了。他看见有一个女子在前面约二十步远走着,起初,对于她,不过像挡住去路的一种物体罢了。他前面的这个女子,初看异常奇怪,他的注意完全集中在她的身上,起初是好像勉强地而且随意地,后来便渐渐地专心起来。他觉得有一种突然的欲求,要探访这女人究竟是干什么的。她看上去像是一个很年轻的姑娘,她匆忙地走着,不戴帽,也没有带伞和手套,臂膀左右摇摆着,很觉可笑。她穿着一件长的飘洒的绸衣服,穿得很不整齐,也没有扣钩,衬衣的上部裂开了,而且紧靠着腰部地方,有一大块破开了。一条小围巾披在她的赤裸的颈上,但很不整齐。这女子摇晃地走着,不久就引起了拉斯柯尼科夫的特别留心。他赶忙走到那女子的旁边,但她走到时,却坐在座位的另一角;她的头倚在椅背上,合着眼,看上去像很疲倦了。他靠近去看着她,觉得她已经完全喝醉酒了。看上去委实是奇怪而可怕。他以为这一定是自己的错觉。他看她像是一个很年轻的,拥有一头秀发和漂亮脸蛋的女子——她大约十五六岁,生着好看的小脸庞,红红的有点发肿。这女子好像已经完全失去了知觉;她将两条腿交叉着,而且高高地翘起来,这显然不是在大街上的模样。
拉斯柯尼科夫虽没有坐着,但他也不忍立刻就离开她,他迷惑地站在她对面。这条树木荫蔽的大路往来的人很少;此刻正是两点钟的时候,正在闷热,路上是极其寂静的。可是在路的那一头,约有十多步远的地方,一个绅士模样的人在道边站着,他明显地也想走近那女子,他大概也在远处见了她而跟来的,但是看见拉斯柯尼科夫在前面很碍眼。他愤愤地看过来,虽然他想避开他的怒视,他不耐烦地乘着一个机会,直到那讨厌的衣服褴褛的人走开为止。他的观察是很准的。那绅士是一个矮而胖的人,有三十岁左右,穿得很好,面色鲜润,嘴唇红红的,还有点儿胡须。拉斯柯尼科夫似乎有点愤愤然了;他就想用一个法子来嘲弄一下那个纨绔者。他便离开女子这边而向着那绅士走去。
“喂!斯维里加洛夫!你站在那里干吗?”他边喊着边握着拳头,一边带着笑,一边恶狠狠地说着。
“你想怎样?”那绅士眉毛一皱,傲然地严厉地反问着。
“快给我走,就是这样。”
“你是个什么东西,竟敢这样?”
他举起他的拐杖来了。拉斯柯尼科夫没有想到那壮健的绅士有什么功夫,便不假思索地一拳直向他挥去。忽然有人从后面把他拦住了,是一个警察,站在他们中间。
“住手吧,先生,不能在这街道上殴打。为的什么?你叫什么?”他厉声地问着拉斯柯尼科夫,并注视着他的褴褛的衣服。
拉斯柯尼科夫呆呆地看着他,他具有一个爽直的、精明的、勇敢的脸,嘴唇旁边长着胡须。
“我正要来叫你呢!”拉斯柯尼科夫握住他的手臂喊着,“我是个大学生,拉斯柯尼科夫……那你可以明白吧!”他又指着那个绅士说:“过来,我有事情请教你。”
他拉着警察的手臂,带他到那边座位去。
“你看吧,她已经醉得这般样子,她刚从这边来。虽不能说她是何等人,却不像是个正派的人。她大概在什么地方被诱灌了酒,受骗了……第—次……你懂吗?想是他们把她驱逐到外边来的。你看她的衣服被扯破得像什么样子;她的衣服是被别人给穿上的,绝非自己动手穿的,而且是被一个男人的手给穿上的,这很容易就看得出。现在你看那边:我没有存心要去和他交手的那个纨绔者,我刚才遇见的,他也看到她在路上走,正在她醉得人事不知时,他急急地想侮辱她,她在这样尴尬的情况中,想把她带到什么地方去呢……确有其事,相信我吧,我没有看错的。我亲眼见他在诱惑她,盯梢着她,但是我却暗暗阻止他,他还希望我走开呀。现在他走开些了,故意含着纸烟站在那边……我们现在怎样使她平安地回家而不至于落入匪人的手掌中呢?”
瞬间警察已经明白一切了。那壮健的绅士是很明白的,他看了看这女人。警察仔细地更接近地看着她,他的面孔发出怜惜的表情。
“呀,好不可怜!”他摇摇头说着,“她真是什么也不懂的小妮子!看得出来,她被诱骗了。听我讲,小姑娘,”他对着她说道,“你家住在何处?”那小女子张开了惺忪的倦眼,呆呆地注视着他摆动着的手臂。
“这是,”拉斯柯尼科夫边说着,边在衣袋里抓到二十个戈比,“这你拿去叫车子,叫车夫把她送到她的住所。这是打听她的住所的好法子呢!”
“小姑娘,小姑娘!”警察拿着钱叫道,“我去喊部车子,我来把你送回去。我送你到什么处所呢?你家在哪里?”
“离我远点儿!不许缠着我。”那女子咕哝着,又摇摇手。
“怎么,怎么?吓煞人了!这不像样啊,小姑娘,那是不好看的呀!”他惊讶地摇摇头,充满了怜悯,而且有点儿怫然了。
“这很是为难,”警察向拉斯柯尼科夫说着,他说话时迅速地睨视着他:在他看来,这也是一个了不得的人,他自己衣裳不整,却慷慨地把钱与她!
“你早就遇见她的吗?”警察问他。
“她在我前面走着,摇摇晃晃的,就在这边,在大路上,她刚才来到这座位,就躺在上面了。”
“唉,龌龊的事情白天也做得出来,上帝!如同那样烂漫天真的女子,竟喝醉了!受了骗诱,这是无疑的事情。而且她的衣服又怎么会扯开呢……唉,没道德的事情和人现在出现了!她想必不是上流人家的,大约是小家碧玉……这类人现在很多。你看她的外表很年轻的,似是一位姑娘。”他又弯下腰地看着。
“外貌看上去像姑娘般靓雅。”也许他故意假装文雅娴静。
“事情是这样,”拉斯柯尼科夫决然道,“如果她不落到这个恶棍的手中!为什么他应当对她加以非礼!他的目的是什么,那是彰明较著的;哼!那流氓,他还站着不动呢!”
拉斯柯尼科夫大声指着他喊。绅士看见他又说些什么,怒气不禁涌上来,但又不好发作,只好克制着自己,只露出一点儿藐视的神情。他缓慢地走开了几步,又停着不动。
“我们总要设法使她不至于落入他的陷阱。”警察审慎地说着,
“只要她说声我们把车送到什么地方,但实际上……小姑娘,哦,小姑娘!”他又弯下腰去看她。
她突然睁大了眼睛看着他,好像真觉得有什么事情发生似的,从座位站起,向来时的方向走动。“可恶的臭男人,他们不让着我!”她说着,并挥动着手,怏怏地走着,和先前一样摇晃。那纨绔者还跟随着她,不过隔离得远点儿,眼光却仍看着她这边。
“不用担心,我不会让他为非作歹的。”警察坚决地说,也起身去跟随他们。
“唉,没有道德的事情和人物现在都出现了!”他又不禁叹气地说着。
在这一瞬间,似乎有一种东西窜进了拉斯柯尼科夫的身体;陡然一阵异样的感情在他心中埋伏了。
“喂,看这边。”他在警察后头喊着。
警察回过脸来。
“随他们去吧,这与你有什么相干?随她去吧,随他去寻快活吧。”手指着那纨绔者,“这与你有什么相干?”
警察不知如何是好,瞪着眼睛凝视着他。拉斯柯尼科夫不觉笑了起来。
“喂!”警察叫着,做出一种藐视的姿势,然后随着那纨绔者和那女子后面走去,他当拉斯柯尼科夫是一个神经病者或甚至更坏的一种人呢!
“他把我的二十个戈比带走了,”只剩下拉斯柯尼科夫独自一人时,他懊恼地低声自语着,“哦,由他去从那个纨绔者再弄一点儿钱,不管他和那个女子怎么样,事情就此告个段落吧。我为什么要去麻烦呢?要我救助吗?我有什么可以救助的?随他们弄得一塌糊涂吧——那于我有什么呢?我为什么要给他二十个戈比呢?那钱是我的吗?”
他感到十分苦闷,这些呓语也不放在心上。他坐在寂静的椅子上。他的思索杂乱地乱转……他觉得要将心思放在什么事情上都很难。他想忘掉一切,好重新来开始新的动向……
“可怜的小姑娘!”他看着她坐过的那个空椅子,说着,“她将醒过来,一定会哭呢,然后她的母亲……或许打她一顿,一顿重重的责打,也许把她逐出家……即使她不被逐出,达丽娅·弗兰措夫娜之流也会听到风声,于是又把那女子诱往各处去。然后,又到医院去(那些有体面的母亲,女儿却暗中走错了门路,总是这样下场的),因此……酒精……菜馆……医院,两三年之中——一个蠢货,只有十八九岁,她的一生就告终。……我没见过那种事情吗?她们怎么变成那样?她们都是如此糟蹋着自己的。那有什么关系呢?他们说,那是当然的。他们并告诉着,说每年中百分之几要……像那个样……自甘堕落的,那么,其余的人们可以仍旧是洁净的,无所冲突的。百分之多少!他们说的怎样漂亮啊,他们是算得如此准确,如此使人放心。……你只要说声,百分之多少,便不必再操心了。如果我们说什么其他的话……也许我们要感觉得不愉快……然而,如果杜尼娅就是这百分之几中的一个,那怎样呢!若不是这样,而是另外一个百分之几,又怎样?”
“现在我要往哪里去呢?”他突然自问着,“真怪,我出来是为的什么的。我一看了信,就出来的……我是预备到瓦西利耶夫岛去的,往拉祖米欣那边去的。就是这事……此刻我记着了。但是,做什么呢?为什么要到拉祖米欣去呢?真有点儿怪。”
他自己觉得很奇怪。拉祖米欣是他在大学时的一个旧同窗。拉斯柯尼科夫在大学念书时,几乎没有什么朋友,那是很特别的;他远离着他们,谁也不去理,谁要是来看他,他也不喜欢。因此,同学便都和他隔绝了。他不参加任何集会、游玩或闲谈。他有一点儿受人敬仰的,便是很热心地不怕劳苦地去工作,但也没有人和他来往。他虽很穷困,却有一种骄傲与矜持的气质,好像他严守着什么界限似的。有几个同学以为是轻视他们,全不把他们看在眼里,似乎他是高人一等,不论在知识和信仰上,他都比他们高,似乎他们的信仰和学识都不如他。
他和拉祖米欣却好得很,也许因为他俩较随意些,并且在一起谈话多些吧。事实上并不是不如此。因为拉祖米欣是一个很忠厚且坦白的少年,而且脾气很好,当然在这好脾气中,往往藏着深沉与严肃。他的较合得来的同学都看清这点,都爱他。他十分有识见,虽有时他会呆气大发。他有着引人注目的外表——高而瘦的身体,一头黑发,脸是永远不整洁的。他有时会很闹,他以威力闻名全校。有一天晚上,他出去和一群朋友玩闹,一拳把那魁梧的警察打倒在地。他的酒量也是惊人的,但他也能够节制着不喝;他有时横行得太厉害,有时也能坐得住的。拉祖米欣他还有一点可注意的:就是没有什么挫折使他沮丧过,似乎没什么逆境能把他难倒。什么地方他都能住得来,也能忍受极端的饥寒。他十分穷困,全靠自己工作挣钱养活自己。他也知道挣钱的方法。有一个冬天他没有生过火炉,他常说他是喜欢如此,并说人在寒冷中更易入睡。现在他也失学了,但那只是一时的,他会努力工作,等挣了钱仍可进去求学。拉斯柯尼科夫已经有四个月没去看他了,连拉祖米欣的住所他也不知道。大约在两个月前,他们在街上碰头,但拉斯柯尼科夫却避开他,走得更远些,免得被他看见。拉祖米欣虽然已经看见他,但他也从旁边走了过去,因为他也不愿去打扰他。
第五节
“不错,我近来很想到拉祖米欣家去找点儿事做做,叫他为我找点儿功课教教或别的事情……”拉斯柯尼科夫想着,“可是现在他于我有什么帮助呢?如果他给我弄到一个教职,如果他将他最后的一些钱和我一起花(如果他有一点儿钱的话),叫我可以买双靴子,我可以弄得更像样些,足以教书……嗯,那又怎样呢?我所赚来的几个钱对我有什么用处呢?此刻已经不是我所需要的了。我真奇怪,为何要到拉祖米欣那里去……”
他现在感到为什么要到拉祖米欣那边去这事,扰扰地有些不安宁。他对于这些平凡的事情,老是要去寻求麻烦的。
“我能单单靠着一个拉祖米欣就能把事情弄好,得到一个去处吗?”他在紊乱中自问道。
他沉思地,抚着额角,真怪,经过好多时的思考,突地,一种奇怪的思想忽然在他的脑中发出。
“哦……到拉祖米欣那儿去,”他忽然安闲地说着,像得到了最后的决定,“当然,我要到拉祖米欣家去,不过……现在不行。在那事的第二天,在那事结束了,一切事情重新开始的时候……我得到他那儿去……”
他真实地感到自己在想着什么了。
“在那事情以后,”他忽地从椅子上下来,喊着,“但是那事真的要发生吗?能够真的发生?”他离开椅子,他几乎要立刻走开了;他想回家去,但是回家的意念忽然使他产生十分的厌憎;这一切正是在那个地方,在他那个可怖的食物橱内酝酿成熟的,而且已经成就一个多月了,他无聊地向前走着。
他的神经战栗着成为一种热病,天气虽热,他却觉得发抖,觉得寒冷。他带着一种奋力,由内心的祈望,不自觉地去注视着前面的一切东西,好像在找什么使他的注意力分散似的;但他没有如愿,仍不住地陷入俯首深思中。当他突地又抬头四望时,马上把自己刚才所想的什么,以至他自己要往哪里走,也忘掉了。他如此一直走过瓦西利耶夫岛,到了小涅瓦河,跨过桥,走向小岛那边。经过那围绕着他,使他感到压抑的大厦和城市的灰沙后,那清新和碧绿,使他的疲倦的眼睛为之一亮。这儿没有酒店,也没有闷人的尘埃和臭味。但不久,这新的爽快的感触又变成病态的刺激了。他有时朝着一所立在浓阴丛中的避暑的华厦,兀立着不动,他在墙外向里看,他看见那边走廊和晒台上的穿得讲究的女子,和在园中玩耍的小孩。那鲜花尤其使他注意,他看那花比什么都更久,他也望见高敞的马车和骑在马上的男女;他贪婪地注视他们,但在他们还没有离去的时候,他已经把他们忘掉了。有一回,他站着,数他的钱,他看还有三十个戈比。“给警察拿去二十个,为那封信给娜斯塔霞三个,那么我前天定给了马美拉多夫四十七个或五十个了。”不知为什么他会想着那钱,但不久他又忘记自己从衣袋里握了一把钱是为着什么的。在经过一家酒店的时候,他才想起,觉得有点儿饿了……他走进酒店,用过一杯啤酒和一个肉饺。他离开时已经把这些吃掉。他好久没喝啤酒了,他虽只喝了一杯,但立刻在身上发生了一点儿热力。他两腿觉得迟重,很想睡觉。他转向家去,但是他到了彼特罗夫岛的时候,已经疲困地站着了,他就向矮木丛中走去,躺在青草地上,立刻沉沉睡着了。
在一种脑筋亏衰之中,梦幻时常觉得实在、活跃,而且十分像现实。有时会造出奇异的形象,但环境与假象是如此逼真,如此精致,如此意外,与现实的一切是如此的一致。至于做梦的人,即使是普希金或者屠格涅夫那样的艺术家,也绝不能在醒着的情境中想象出来的。这病态的幻梦将长久地留在记忆中,在疲劳和错觉的脑海,发生一种有力的映象。
拉斯柯尼科夫做了一个可怕的梦。他梦见他在童年的时候,在他诞生的小城市中。他大概有七岁左右,在一个放假的晚上和他父亲同往乡下。那是一个阴暗的天气,在他所记得的那乡间;真的,他梦中所想起来的乡间,比他在记忆中所想起的来得活泼。那小城筑在像手一样坦荡的平原上,甚至于连一株杨柳也不见;只在远处,有一些矮木,成为无垠的边际的一个斑点。在最末端的市立花园过去很近有一家酒店,一家大菜馆,他和他的父亲从旁走过时,那酒店对他总会发生着一种讨厌的,或不安的情绪。那边总挤满群众,喊叫喧闹,狂笑和詈骂,刺耳的歌唱,而且时常吵架。喝得醉了的和容貌可怖的人全在酒店内混着。他遇见了时,他常会发抖而躲在他父亲身边。近酒店的那街已经变成一条灰色的路了,那灰尘永远是黑黝黝的。那是一条弯弯的路,再过去一百多步,便是向右转着墓地了。那公墓中央有一座石头造的礼拜堂,上边是绿色的圆穹,一年中他常往那边两三次,和他父母去诵经,为他的已故的祖母祷祝,他从未看见过祖母一面。这当儿,他们常是用手帕掩着一个白色碟子,上面放着一些糕团,散布着葡萄干,成为一个十字形。他很喜欢这个教堂,陈旧的未饰金的圣像,以及摇头的老牧师等。在那用石碑为记号的祖母墓旁,就是他的一个弟弟的墓,他生下只有六个月便死去了。他只是听人说及他的小弟弟,他自己并不知道,他每次来到墓地时,便恭敬地在自己身上画十字,并曲着身子去吻那小小的墓。此刻他正梦见他和父亲一同走过酒店前往墓地去;他牵着父亲的手,带着畏惧看着酒店。一些特别的景象使他注意着:那儿似乎在做什么一种喜事,有着许多人,华贵的城市人,村中女子和她们的男人,以及形形色色各样的卑下的人,都在唱着闹着,而且大多有点喝醉了似的。酒店门口有一辆车,一辆笨重的载货车。那是用马曳拖的,上面堆着酒坛或别的重物。他很喜欢那些曳重车的马匹,长的毛,粗的腿,匀称的步子,不费力地拖着那像大山的东西走,仿佛很容易似的。但是现在,说来真怪,在那样的一辆重车前面,看见一匹瘦小的褐色的牲畜,是农家的一匹小马,他看见那小马在木料或柴草的重载之下,竭尽所有的力气拖着,尤其当车轮陷入泥潭或沙砾中的时候。那车夫便残酷地鞭打着,甚至打它的鼻眼,他非常怜悯,几乎要放声哭了,他母亲在这时常把他从窗口边抱过来。忽然一阵喊声,唱叹和胡琴的喧声,那些喝醉了的乡下人从酒店里走出,红的绿的衬衣和上衣,披在身上。
“走进去呀,走进去呀!”一个年轻的粗项的农夫,涨红的脸,像红葡萄,他大声喊着,“我为你们送上去,进去呀!”
但是人群中立刻发出一阵笑声与欢呼。
“这样的一匹小马能把我们都带上!”
“怎么啦,米柯尔卡,你竟让这样一匹小驹拖这样一辆重车!”
“朋友,这匹马已经有二十来岁了!”
“进去吧,我要把你们都装上。”米柯尔卡先跳上去,拉着马缰,在前面笔直地站着,口里喊道。“枣红色的马儿刚才被马特韦赶走了,”他在车上呼着,“这匹小畜,它使我不舒服哇!朋友,我真想把它宰了,它老是会吃不会跑路。进来吧!我对你们说,我要叫它快走!它得快走哇!”他拿起鞭子,兴致勃勃地准备抽那匹瘦马。
“快上来!快上来!”大家笑了,“没听见吗,它得奔走了!”
“真的奔驰!十年前它一次也没有飞跑过呢!”
“它要慢条斯理地走呢!”
“不必操心,朋友,你们都拿一条鞭子,准备吧!”
“不错!鞭打它!”
他们喊着跳上了米柯尔卡的车,戏玩着,笑语着。有六个人进去了,还觉得有空位。于是又拉进一位臃肿的,面色红红的女人。她穿着红色棉衣,围着尖头的珠花包头巾,穿着厚皮鞋,她一边剥着硬壳栗子,一边大笑着。围绕着的群众也在狂笑,这是真的,怎能叫他们不笑呢?那可怜的小马要拉着他们和一切重载奔驰!车中两个年轻男子正弄马鞭替米柯尔卡效劳。随着“跑哇”一声大喊,小马竭力向前拖,但不能飞跑了,不能再向前走;两腿挣扎着,气喘着,躲着那像冰块一样落在它身上的三条鞭子的抽击。在场的观众全哈哈地大笑了,那米柯尔卡更是怒气冲天,更残忍地抽打着那马,好像这样它就会飞奔似的。
“朋友,让我也上来。”看客中有一个年轻人也来了兴趣地喊着。
“上来吧,全上来吧!”米柯尔卡说着,“它要把你们都拉去。否则我要打死它!”他怒不可遏地鞭打着那匹马。
“爸爸,爸爸!”他喊着,“爸爸,他们做什么的?爸爸,他们打那可怜的马匹!”
“快跑过来,快跑过来!”父亲说着,“他们喝醉了,他们在玩儿呢;我们走吧,不要看它!”他拉着他,但他的手被拉开,吓得呆住了,跑到马车前面。那可怜的畜生的状况很坏。它气喘喘地站着,然后又竭力拖,几乎跌倒了。
“打死它!”米柯尔卡喊着,“在这样情景下,我要结果了它!”
“你做得好,你这个强盗,你是否是一个基督徒?”观众中有一个老年人跑过来喊道。
“谁看过像这样的事?如此可怜的小马要拉这样重的一辆车!”另外一个人插口说。
“这样你要把它弄死的!”第三个人喊着。
“不必费心!这是我的东西,我要怎样就怎样了。上来吧,你们再上来!上来,你们都上来!我要叫它飞奔疾走!……”
于是立刻又笑喧哄闹着,一切全笼罩住了。那匹被打得没法的马,无力地飞踢着,那老年人也不禁失笑了。你看这样一匹可怜的小畜生也想踢人吗?
观众中的两个儿童,拿起棍子,也跑到马前挥打它的肋骨。
“看准脸打,看准眼睛,看准眼睛!”米柯尔卡喊着。
“来,唱一支歌,朋友!”车中有一个人喊着,于是车中大家加入唱一支闹极的歌,带铃的小鼓,口笛全响了。那女人却仍剥着栗子笑着。
……拉斯柯尼科夫跑到小马前面,见它被看准了眼睛打去,正打着眼睛!他哭了,他觉得喉头哽咽着了,泪水泉涌。其中有一个人一鞭打在他脸上,他也没有觉得。他搓着手,呼号着,直奔向那有白胡须白头发的老人面前去,那老人也以为该打地摇着头。一个女子拉住他的手,想把他拖开,但是他挥开,又跑到小马面前去。它几乎只有最后一口气息了,但它还是无力地踢着。
“我来给你踢吧!”米柯尔卡凶狠地喊着。他丢下了马鞭,从车子下拿起一根长的粗棍子,双手紧握着一头,用力地打在小马身上。“他要把它打死了!”四周的人喊着,“他要把它打死了!”
“这是我的东西呀!”米柯尔卡喊着,他又将棍子挥了下去,于是发出了一阵深沉的闷呼。
“打它,打它!你为什么又放下了?”众人齐声喊道。
米柯尔卡第二次挥着棍子,恰恰打在那可怜的小马的背骨上。它向后坐下去,但仍用尽全力向前倾,向前拉,先拉这边,又拉那边,想把车拉着。然而六条木鞭从四面抽打着,木棍又舞起来,第三次打在它身上,接着又来第四次,沉重地对准它打去。米柯尔卡恨不得一下子把它打死。
“它倒是一匹打不死的马呢!”观众中有人喊道。
“它就要跌了,朋友,它不久就要完了。”其中有一个叹着说着。“再给它一斧子!不就完结了?”第三个人又喊着。
“我做给你们大家看,走远些。”米柯尔卡发疯地呼喊,他抛下木棍,从车里拿起一把尖头铁锄。“看哪!”他喊着,用全力对那匹可怜小马的要害打去,小马颤动着,往后退,想挣扎,但是铁锄又挥在它背上,它便强直地倒在地上了。
“把它结果了!”米柯尔卡喊着,他慌张着跳下车。几个年轻人,脸色喝红了,看见什么就拿什么——木鞭、棍、叉,向将死的小马赶去。米柯尔卡在一旁又用尖头铁锄乱打着。小马拉长了头,呼了一口气,便死了。
“你把它剥了卖肉。”其中有人指点着。
“它为什么不早点儿拉着飞跑呢?”
“这是我的财产哪!”米柯尔卡喊道,眼睛涨得出血,手中挥着铁锄。他站着,好像因为没有东西给他再打而可惜。
“简直是丧尽天良,可见你不是一个教徒。”人群里有人在喊。
但那可怜的少年吓昏了,呼号着排开人群走到褐色小马面前,抚着它的流血的头,吻着它的头、眼、嘴唇……他怒得暴跳着,伸出他的拳头直向着米柯尔卡。这时候,站在他后面的父亲,一把将他抱住,走出人群。
“跑过来,来!我们快回去!”父亲向他说。
“爸爸!他们为什么……打死……那可怜的马呢?”他呜咽,他的声音断续着,说话在跳动的喉管变为呼号地发出来。
“他们喝醉了……他们太残忍哪……这不是我们的事!”他的父亲说。他抱着父亲,但觉得喉头塞着了,喉头哽住了。他要呼口气,喊叫——但他已经惊醒了。
他醒过来后,气喘喘的,他的头发满是湿汗,惊恐地坐起来。
“谢谢上帝,那幸而是一个梦呢!”他说着,就在一棵树边坐下,呼吸着空气,“但这是什么一回事?要害大病吗?做这样一个可怖的梦!”
他觉得疲倦极了,心中充满着黑暗和扰乱。他将臂膀放在膝盖上,将头倚着手。
“天哪,”他喊着,“那可能吗?那可以吗?我拿了一柄斧,砍着她的头,把她的脑劈开……我在温热地上行走,打坏锁,偷盗着、战抖着、躲藏着,身上全溅着血……拿着斧子……天哪,那可能吗?”
他说完这话时,全身像一片树叶似的颤抖着。
“但我为什么老是那样呢?”他继续说着,又坐了起来,好像非常奇怪似的,“我相信我绝不会使自己做那件事,那么我现在为什么要自寻烦恼呢?昨天,昨天当我去干那种……尝试时,我完全觉得要做那事,我是不会了……那么我为什么又要想着它呢?我为什么还犹豫不决呢?我昨天从楼上下来时,我说那是下贱的,可憎恶的,可卑鄙的……一想起那事我就不愉快,使我充满着恐怖呢。”
“不行,那事我不能干,那事我不能干!即使所有一切都没有缺失,在上个月,我得到的一点结论,如太阳一般明白,学理一般真实……上帝!我不能干那件事,这是不用说了!我不能干那件事,我不能干那件事!那么为什么我还要?……”
他惊奇地站起来,往四下看着,好像看见自己站在这边才会惊讶似的,便向着桥那边走去。他脸色苍白,眼睛冒火,四肢乏力,但他好像突然呼吸得较从容了。他觉得他已经把那可怕的重负卸去了,那重负曾如此长时期地压迫着他,现在他的灵魂中忽然感到安慰与轻松。“天哪!”他祈求着,“把我的方向指点我——我抛弃那可恶的……梦幻。”
他越过桥,平静地凝视着小涅瓦河,注视着那隐藏在天空中的发光的太阳。他虽无力,尚不觉得疲倦。这好像一个脓疮,在他的心里滋长了一个月,忽然出脓了似的,解脱了,解脱了!他现在总算除去了那邪气、魔法、魔力,而重新自由了!
后来,当他想起这事,想起这几天一秒一分,一点一刻所遇的一切事,他固执地牢记住一种情景,那情景本身并不怎样奇特的,但在以后看来却是他命运的转机。他将不能够明白,不能够解释,为什么自己累了。他回家时,应该走最近最便利的路,但他为什么偏要走自己没有走过的柴草市场呢?那显然是不必要的弯路。他曾有十几次,回家时总不很留意他所经过的是什么路,那是的确的。但是为什么(他只管自问着),为什么如此一个重要的,如此一个能决定一切的,而同时又是如此一个十分巧合的相遇,在柴草市场(他没有事要往那儿去)发生了?这恰好发生在他一生的那一时刻,那一分钟,当他的心情和境遇处在那样一种状态中时。——那种遇合在他的整个命运中能够发生极严重的,最能决定一切的影响。好像那种遇合故意暗藏在他背后。
他从柴草市场经过时,已经有九点钟了。在做小本经营的摊主和货车边,在货贩与店铺里,所有的人都在预备关门,或收拾货物,像买客一样,都要回家去了。那些流痞小窃和卖水果的,都挤在柴草市场和小饭店周围那污臭的场地里。拉斯柯尼科夫在街上毫无目的走着,非常欢喜这个地方和附近的小巷。他的破衣在这边不会受人家轻蔑的注目,在这边人们可以披着一切服装走路,不会惹人怪的。在一条小巷的转角,有一个小贩和他的妻子,摆了两张桌子,摊着毛线、丝线、手巾等。他们也想回家了,但是还和一个新到这儿的朋友谈话而延搁着。这朋友就是丽莎维塔·伊万诺夫娜,大家所称为丽莎维塔便是,她就是那个典当店主阿廖娜·伊万诺夫娜的妹妹,也就是拉斯柯尼科夫在前一天到她那儿去当过表,并且做过一次试探的那个老太太的妹妹……他早已知道丽莎维塔的一切,她也有点儿认识他。她是一个大约三十五岁的独身处女,高大、温顺、服从,很像“白痴”[7]。她完全是她姐姐的一个仆役,小心谨慎地做事,她姐姐叫她不停地工作,而且还经常挨打挨骂。她手中拿着一个包袱,犹豫不决地站在那小贩夫妇面前,虔诚地听着。他们特别欢喜谈着什么事儿。拉斯柯尼科夫看见她时,被一种奇异的感触所克制,好像极其惊讶似的,虽然这样相遇并没什么可惊的。
“你要自己打定主意,丽莎维塔·伊万诺夫娜。”那货贩大声说着,“明天约七点钟到这边来,他们也要来的。”
“明天吗?”丽莎维塔慢腾腾地像思索地说着,似乎不能肯定的样子。
“是的,你怕阿廖娜·伊万诺夫娜吧!”货贩的妻子——块头矮小而活泼的妇女——快嘴说道,“我看你呀,好像是一个小孩。况且她并不是你的亲姐姐——不过是一个异母的姐姐吧,她也管得太多了!”
“但这回你可不要和阿廖娜·伊万诺夫娜提一个字,”她的男人插口道,“这是我的劝告,不要影响到我们这边。对你是有利的,以后你姐姐也可以知道一点。”
“我一定要来吗?”
“明天大约七点钟时候,他们也在这边。你要为自己决定啊。”
“我们要喝你一杯茶的呢!”他的妻子接着说。
“哦,我来好了!”丽莎维塔答着,但还在思考,慢慢地她开始走了。
拉斯柯尼科夫这时走到那边,却没有再听到什么。他悄悄走过,没有被看见,想要把一切听得清楚。他最初很是惊异,后来又是一阵不安的感觉,像一阵战抖从他的背骨滑下。他该明白,他当然特别的想知道一切,第二天七点左右,那老太婆的妹妹也是她唯一的伴侣——丽莎维塔不在家中,所以那时,那老太婆便只有自己一个人了。
这时,他离自己的住所只有很短的路了。他像一个被判了死刑犯似的走进屋去。他什么也不想,也不能想;但他忽然觉得他再没有意志的自由了,一切事情都在忽然不可动摇地决定了。
不错,如果他必须长期地等待一个适当的机会,他必不能指望着比现在这个更可靠的,一个使自己的计划成功实施的机会了。不论怎样,要更明确,更少冒险,无须经过困难的询问与调查,且预先真切地明白第二天某个时候,整个欺负别人的老太婆,将独自一人在家,那是很不易的。
第六节
后来,拉斯柯尼科夫查出那小贩夫妻俩邀请丽莎维塔的原因了。说起来真是不紧要的事,没有一点儿特别之处。有一家人,到城市来,因为穷困,要想卖掉家里的衣服和什物,全是女人用的。因那些器物在市场不值多少钱,他们想找个媒介,便想到了丽莎维塔。她担任这事,自然十分可靠,因为她很诚实,价钱总是说一不二的。她也不多讲话,且如我们所说,她是十分温顺、胆怯的。
但拉斯柯尼科夫近来变得很迷信。迷信的痕迹老是在他心中存在,几乎是不能断绝的。在这一切事中,他后来永远会视为有什么神奇的东西,好像有什么特别的力量和巧遇同时发生之事降临了似的,在去年冬天,他认识的一个叫作波柯列夫的大学生,动身到哈尔科夫去,谈话中不觉把典当店主阿廖娜·伊万诺夫娜的住处对他说了,好像他将要去当什么东西。他很长时间没有往她那里去了,因为他还有功课,马虎地过下去。六周以前,他就想到那个住址了;他有两件东西可当:一件是他父亲的旧银表,另一件是一块小金戒指,上面有三颗红宝石,那是他妹妹在和他分别时给他的。他决定拿戒指去当。当他找到那老太婆时,他虽不很知道她有什么特别之处,但在第一次见面时,便对她产生一种十分的憎恶感。他从她那边得到了两个卢布,回去时跨进一个不大的酒店。他要了杯茶,坐下来沉思时,一个奇怪的主意,像蛋中的小鸡般在他的脑中啄着,使他十分注意。
就在他的身边,在另外一桌,坐着一个大学生,他并不认识,也从未见过面,还有一个年轻军官和他在一起。他们打了好久的台球,才来喝茶。忽然他听到那大学生向军官说起典当主阿廖娜·伊万诺夫娜,并把她的住址告诉他。这事在拉斯柯尼科夫看来很奇怪;他刚刚由她那边回来,在这边就听见她的名字。这当然是一件无意的事,但他不能除去一个极特别的印象,这儿有一个人好像显然替他讲话似的;那大学生把关于阿廖娜·伊万诺夫娜的种种事情,对他的朋友说着。
“她是第一等的人物!”他说着,“你永远可以从她那里拿钱,她如犹太人那样富有,她一次能给你五千个卢布,可是一个卢布的当物她也会收下。我的好些同学都和她有交易。可见她是个可怕的贪婪的女魔头……”
他开始叙述她是怎样地狠毒、多疑,怎样的只要你的利息只迟付一天,当物便被没收了;她怎样的只给当物四分之一的价钱,但每月她要扣五分甚至七分的利钱,等等。那大学生往下续说着,并说她有一个妹妹叫丽莎维塔,那矮胖而卑陋的老太婆经常打她,把她当一个小孩看待,虽说丽莎维塔长的有六尺多高。
“真是个少有的人物!”大学生笑喊着。
他们在谈论丽莎维塔。那大学生特别欢喜说她,经常大笑着,军官带着很大的兴趣听着,并请他叫丽莎维塔去给他补缀一点儿破物。拉斯柯尼科夫全听清楚了,知道了关于她的一切。丽莎维塔比那女人小些,是她同父异母的妹妹。她有三十五岁左右,不分日夜地替她姐姐工作,也做洗衣、做饭等事,她缝补的工作多得如同一个打零工的女仆,她干活所得的工钱全归她姐姐。未经她姐姐允准,不论什么工作她都不敢接。那老太婆已经把她的遗嘱弄好,丽莎维塔也明白,这个遗嘱,丽莎维塔是一分钱都得不到;除了家庭用具如椅子等外什么都没有;所有的钱都赠予N省的一所修道院,她好永久受人家的祈祷。丽莎维塔比她姐姐差一些,没有结婚,而且生得很丑,长得奇高,那双长脚看上去好像向外拐似的。她常是套着破皮鞋,但她身上却很干净。那大学生觉最惊奇、最有趣的,就是丽莎维塔经常怀孕……
“你不是说她生得很难看吗?”军官问着。
“是的,她的皮肤确很黑,而且好像一个兵士乔装似的,但她一点儿也不觉得丑。她有一副温柔的面孔和眼睛,温柔得很。因此有许多人都被她迷住了。她是如此温柔,平和的人,甘心忍受任何事,并情愿做任何事情。而且她的微笑真的很动人。”
“只有你自己发现她的迷人吧!”军官笑着说。
“实在因为她的奇怪。不,我告诉你一事。我能够杀了那罪恶的老太婆,拿着她的钱走路,我对你担保,我绝不会有一点儿良心上的忏悔呢!”那大学生热切地续说着。军官又是笑,这时拉斯柯尼科夫却发抖了。这是怎样地可怪呢!
“你听着,我想问你一个大问题,”那大学生兴奋地说着,“自然我是说的笑话,但你试着闭上眼想一想:在一方面是愚劣的、漠然的、无价值的、狠毒的、有病的、可恶的老太婆,不仅没用而已,而且常做着可恶的事,她毫不知道她为什么生存,而且无论怎样,她一两天内会死的。你懂了吗?你懂了吗?”
“是的,是的,我懂得!”军官答着,注意地看着他的兴奋的朋友。
“哦,那么你听啊。在另一方面看呢,有为的年轻人的生命因无靠山和援助而被遗弃,这是很多的,各方面多如是!那老太婆将断送在修道院里的钱,可以成就一切功德,可以帮助很多人!使各种各样的人,都得以走上正轨;许多家庭都能由贫困中、落拓中、罪恶中,从性病医院中援救出来——全花的她的钱。杀了她,拿了她的金钱,为人类服务,为全体造福。你觉得怎样,一切的功德不能把一个小小的罪恶掩盖吗?丢一条命,一切的人都可从坏途中得救。一人升天,众生得活——这是简单的真理,并且,在生死之路上说,那有疾的、愚蠢的、暴戾的老太婆的生命有什么稀罕?不过是一只蚂蚁,一个小虫的生命罢了,也许更不如呢,因为那老太婆还会害人。她还会侵蚀人家的生命,前天她还狠狠地咬着丽莎维塔的手指,那手指几乎被咬裂了。”
“这样的话,她不配再生存了,”军官说道,“但在事实上讲,这又是自然的。”
“哦,老哥,但我们必得矫正而且引导自然,如果不这样,我们将沉没于偏见的海洋深处了。如果不这样,那世上的伟人将一个也不会产生了。他们讲责任、讲天良——我并不要说什么反对负责和天良的话——但我们应怎样解释它们,这是要点。等等,我有一件事还要问你呢。你听!”
“哦,你等一等,我有一件事要问你呀!你听!”
“好的!”
“你说得太远了,但请你告诉我,你自己会愿意把那老太婆杀死吗?”
“当然不能的!我只是仗义执言吧,……那可不关我事……”
“但我想,如果你不愿干那事,那就没有什么正义可言了……我们再来玩一玩吧!”
拉斯柯尼科夫兴奋极了。当然,那多是寻常的年轻人稚气的谈话和想头,正如以前由各种形式各种题材所听见的一样,但为什么他自己脑中正怀着这……这同样的意思时,他恰巧听见这同样的谈论和意见呢?为什么他正想着从老太婆那里带出来的念头的时候,他便又谈起她来,这种同时发生的巧事在他看来真怪。酒店中的这次普通的谈说与他以后的行径大有关系,好像其中真有什么天定的事儿,什么导引的暗示似的……
他从柴草市场回来后,就倒卧在沙发上,整整一个钟头没有动过。天已经黑了,但他没有灯烛,他也不想点火。他也不能想起他在那时是否想着什么事儿。最后他才想着他先前的热病与战栗,并且很安慰地发现自己尚能卧在沙发上。不多时浓重的睡意便来到他身上,好像把他压制一样。
他睡的时间十分长,也没有梦。第二天早上十点钟,娜斯塔霞走进他的房间,把他从沉睡中唤醒。她拿着茶和面包来。那茶叶是已经泡过的,并用她自己的壶子。
“上帝,他怎么睡成这样!”她有点儿愤然地喊着,“他老是这么沉睡着。”
他勉强坐起来,觉得头有点儿痛,便站起来,在楼顶上走了几步,然后又倒在沙发上边。
“又要去睡!”娜斯塔霞喊着,“你害病了吗?”
他一句话也不说。
“你喝点儿茶好吗?”
“等会儿再喝。”他勉强答着,又合起眼,身朝着墙。
娜斯塔霞在旁边站着。
“也许他真的病了!”她说罢就出去了。过了两点钟时,她又捧着汤进来。他仍和先前一样卧着不动,茶也没有喝。娜斯塔霞有点儿不高兴了,恼怒地把他喊醒。
“你为什么老是像一根木头似的不动?”她讨厌地喊道。
他起来了,又再坐下,一语不发地看着地板。
“你真的病了?”娜斯塔霞问道,但仍得不到回音,“你不如到外边去散散步吧,”她停了一会儿又问道,“你要不要吃点儿?”
“等会儿再吃,”他有气无力地回答,“你可以回去了。”
他挥挥手叫她走出房去。
她稍停了一下,露着怜悯的眼光出去了。
几分钟后,他睁开眼睛,看了看茶和汤,然后便拿块面包,拿起汤匙吃了起来。
他只吃了一点儿便不想吃了,好像不愿意吃似的。他的头疼稍稍好了点儿。不久,他又躺在沙发上,现在他不能入睡了;他只是躺着不动,脸靠在枕头边。他为白日梦——那奇异的空想所纠缠;有一个时时出现的幻想,他想象他在非洲,埃及,在什么一种沙洲上。大队的旅客休息着,骆驼平和地躺着;棕榈树圆环般地在四周生长着,那些人都在进食。他却在一个旁边流着的一个泉水喝水。那水异常清凉,那是可惊的、碧绿的、冰冷的,在那闪耀着如同金子似的彩石与泥沙中潺潺地流着……忽然他听见一阵钟声。他惊醒着,抬头向窗外看,天色已经很晚了,他忽然跳起来,马上就醒过来了,好像有人把他从沙发上拖下似的。他拐着脚悄悄地走到门口,悄悄地开着门,在楼梯上静静地聆听。他的心跳得很厉害。但楼梯上寂静无声,像已经都酣睡了似的……他从前一天一直睡到现在,且一点儿事没有做过,也一点儿没有想做,在他看来觉得有点儿奇怪……这时,也许钟声已经敲了六下。接着他就恍惚迷离的,又是一阵十分兴奋,仿佛疯狂似的急迫。但想要做的并不很多。他集中头脑思索一件事情,他的心不住地在跳动,因此呼吸也很不易了。第一,他需打一个绳结,缝在他的外衣上。他在枕头下翻找,从那些放在底下的衬衣中找出一件破旧而污秽的汗衣。他从破衣扯下一条布来,约有两寸宽,十六寸长。他把这块布折成两层,卸下他那宽而厚的夏季外衣(他只有这一套,用坚固的棉布制成的),把破布的两头紧缝在左袖笼下外衣里面。他做这些时,手颤抖着,但他终于成功了,当他把外衣又披上了身时,一点儿也显不出破绽。针线先前早已经布置好了,将一张硬纸放在桌上。至于绳结呢,那是他的一个巧思的发现;这绳结是放斧子用的。手里执着斧头跑在大街上,那是万不可能的。如果藏在外衣中,那他还是用手托着,也容易引人注目。此刻他如此做,只要把斧头柄插在绳结中,就稳妥地挂在里面的腿边了。把手插在外衣口袋里,他可以一路执着斧头柄,因此就不会摆动;而且因外衣很笨,实际上就是一个大衣袋,外面也看不见那放在衣袋的手拿着什么呢,这绳结也是他在两周前想出来的。
他把这工作做好后,便用手插入沙发下面的一个空隙处,在左边摸索,把当物取了出来,那是他早已经预备好了,放在那边的。这当物是一块烟盒般大的,很光滑的木头。在一家木匠店铺的空庭中闲逛时候把它捡拾的。后来他就在木块上镶着一块薄而光滑的洋铁皮,那也是在街道上同时捡拾的。铁皮稍小一点儿,他把它安放在木片上面,用线绑得很紧,再小心翼翼地裹在洁白的厚纸里,然后把这层层包裹起来,因此很难解得开。这是为了要使那老太婆解绳结的时候,使她多耽搁一会儿,好叫他多得一刻的时间。那铁片加上去是较重的,为的使那老太婆不至于立刻便猜着那“当物”是木做的。这一切的物件他早就藏在沙发底下了。他才拿出当物来,忽然听见有人在庭中喊叫。
“早已经过了六点了。”
“早已经过了!天哪!”
他走到前门,站着一听,抓起便帽,小心地,悄悄地如同一只猫般地跨下那十多步楼梯。因他有一桩要事要做——到厨房去偷斧头。这事非用斧子来干不可,这他早已想过。他原有一把小尖刀,但他不能靠着小刀,它太没有力量了,因此最后决定用利斧。顺便再讲一点,在这件事上,他所采取的最后的一切决定,有一个要点,这有一个不懂的因素;这个念头愈是可以决定一切,即立刻就变得愈可怖,且越发可笑。不论他的内心的矛盾和所有痛苦,他是从来没有一刻会信任自己所进行的企图的。
的确,如果一切事情都曾能考虑无微不至,最后决定,依旧没有什么不定的事存在,那好像他就要把那一切丢了,以为这是可笑的、古怪的,不可能的事了。但仍是一团未决之点和不定之事终难解决。至于偷斧头那小事,更不费心思,因这是更容易的事情。娜斯塔霞经常不在家,尤其晚上;她到邻家或店铺去,总是把门虚掩着。就为的这事情,女房东责骂她已经不止一次。机会既到了,他便静悄悄地跨进厨房,去偷斧头,过一点钟(事情做完后),再把它放回原处好了。但这些就费脑子了。如果他迟延一点钟把它放回原处,但娜斯塔霞回来了,就在那个地方。他必得要避过去,等她再出去时再拿。然而,如果她看见斧头不在,大喊着找寻——便会起疑心,至少要起了猜疑。
但这就是小事情,他用不着多想,说实在的,他也没时间多想。他竭力把琐事抛开,一直到他能相信那事的时候为止。比如讲,他不信自己有时会停止思索,立刻就往那边去……即使他上次的尝试(就为的观察那地方最后一回的目的而去见那老太婆的),也不过是一种试验的尝试,离真实的事还远得很呢,好像一个人说:“你来,我们来碰它一碰——为什么像梦一般的想着呢!”——他便立刻失败了,跑出来咒骂自己并发起疯狂的举动。同时,在道德这方面的问题,他的分析也似是完满的;他的真假的见解,如同刀锋般地锐利。他在心目中简直无法反驳。但最后一点他有些不相信自己了,顽固地小心似的从各方面去找解释,混乱得有如有人强拖他到那方面去似的。
以前——的确已经很久了——他想着某个问题:为何所有犯罪都隐匿得那样不行,那么容易被查出来,为什么所有的犯人都留下那样明显的马脚呢?他渐渐得到许多各种新奇的论点,他以为要因是在于隐匿是不可能的,并不若在于犯人那样。几乎每个犯罪者都因在那最需要谨慎的时候,而给一种极小的忽略,意志与推理难免有点儿欠缺。他觉着这种理智的蒙昧和意志的不强,有如疾病般地乘隙而入,而深入,正在犯罪前达到高峰,在犯罪时,和在犯罪后再经过相当时间(个人情形不同),同样继续着,于是这病又一样样地消灭了。这种病能否会犯罪,是否由于特别性质,这问题他总不能够解决。
当他得到这些结论时,他按他自己的例说,是不会有这种病态的反应的,他以为在他实行这事时,他的理智和意志,依然存在的,为着唯一的理由,就是他的计谋“并非罪过……”要将他得到一个最后的结论,所用的方法,可以不必说;我们已经说得太远了……我们可再提一句,实际上这件事,物质上的困难,在他的心中只占了一半。“一个人只要他的意志与理智能够应付艰难,当他把事情之隐微处都熟悉了时,一切困难便都克制……”但这种预备从未开始做过。他的最后的决定是他所最不信服的,当钟声敲响七下时,一切都不同地显现出来,好像并不怎样出乎意料似的。
在他还没离开楼梯前,有一件小事情扰乱了他的计划。他走到女房东的厨房的时候,那门依然开着,他悄悄地往里看,看见娜斯塔霞不在的时候,女房东是否在呢,若是也不在,再看她自己那房门是否闭着,因此他进去拿斧头时,可以没有顾忌。但当他忽然发现娜斯塔霞正在厨房里,而且在那里工作着,从篮子里取出衬衣,正在缝纫,他大吃了一惊。她也看见了他,便停止了工作,转身向着他,他把眼睛移开,好像没有看见她似的走过去。但事情是完了,他没有斧头!他遭到了可怕的打击。
“我以为她,”从走道门过去时,他默忖着,“我以为她在那时一定不会在家呢!何以,何以,何以我会那样确定地猜想呢?”
他被难倒了,甚至被屈服了。他在愤愤中嘲弄自己……一种郁积的怒气在里面沸腾起来。
他在走道门边站着思虑着,然后假装到街上去散步,觉得很不舒服。于是又回到自己房里,却觉得更不舒服了。“而且这样好的一个机会竟会永远消失了!”他低声说着,无精打釆地在走道门边待着,那门的对面的黑暗小屋,门也开着。他忽然一惊。离他几步之远,在那小屋中,看见一种东西在长凳下边发着光亮,引起他的注目……他四下一望,不见有人。便悄悄走近那小屋,走进去两步,轻轻地叫着守门的:“是的,果然没有在家!可能在庭院中,因为门还开着的。”他跑到斧头那儿去(那是一柄斧),从凳子下把它取出,它是放在两块木头中央的;他于是就把它紧缚在活结中,两手放进衣袋,走出房门,幸而没有人看见!“人到困穷时,鬼也会相助的!”他带着胜利的冷笑自慰着,这个好机会提起他精神的兴奋。
他悄悄地堂而皇之地走着,使人们不至猜疑。也就没有什么行人,即使他们看见,也尽力地减去一切惹人的行止。但他忽然又想起他的帽子。“上帝,我前天有钱时,为什么不买顶便帽呢!”他不禁自怨自艾起来。
他斜睨着一家店铺,看见墙壁上的钟已经是七点一刻了。他得赶快,而且同时要走一些弯路,以便绕道走到那住所……
当他以前偶尔想起这一切时,好像有点儿担忧。但他现在却并不害怕,一点儿也不。他的心思乱转着,但瞬间即逝。当他走过尤苏波夫花园时,他却想起要建造一个大喷泉,并想着使那些广场的空气变得新鲜起来。他以为如果夏日花园能扩充到马尔斯广场,甚至把它跟米海洛夫花园连接起来,那定是更好了,于城内人民是很有利的。于是他对于这个问题:在所有的大城市里,人们为什么特别喜欢在那些没有花园,没有喷池的地方居住;那些地方不都是污秽、臭气和各种垃圾吗?接着他走过柴草市场的事也涌现着,不久他才回到现实中来。“那多么无聊!”他想着,“不如不去想的好!”
“如此在路上碰着领去处决的人的一切东西在心内握着。”这想法在他心中好像电光似的闪过,他立即除去这种念头……现在,他的目的地已经在面前了;这边是住宅,那边是大门。忽然听见那边钟响了一下。“怎么!已经七点半了吗?不,那钟一定走快了些!”
他很侥幸,一切都很顺手。那时候,一切于他都很方便,一辆堆柴车子正从门口进去,当他掩过走道门时,那车子完全把他遮着了,车子还没有全部进入院子前,他便从右边闪进里面去了。在车子去的地方,他听见许多喊叫与喧吵;但是没人注意他,没人碰见他。这广大的庭院有着许多窗户,都是开着的,但他并没有抬头仰望。往老太婆房去的楼梯就在旁边,大门右手。他渐渐上了楼梯……
他吸了口气,用手抚着他那忐忑不安的心,摸一摸斧头,轻轻地谨慎地走上楼梯,每走一步倾听一下。楼梯上也很寂然,所有的门都闭了,一个人影也没有。在第一层楼上有一家门张开着,许多工匠在里面工作,但他们也并不注意他。他站着不动,想了一下,然后又向前走着。“他们若是不在这边,自然更好了,但……那还有二层楼呢。”
这边是第四层楼了,那边是门,这边是对面空着的住房。在老太婆房底下的屋子也没人住;门口的会客名片不存在了——住客都搬走了!……他呼出一口气。这时一些念头浮泛着:“我回去好吗?”但他没有回答,他在老太婆房门边谛听,沉寂无声。于是他又在楼梯上倾听,久久地、注意地听……于是又往四下看望一下,伸直着腰,又摸摸他活结上的斧头。“我不是很仓皇吧?”他疑心着,“我心绪不是很紊乱吧?她老是猜疑……我再等一刻……等到我的心不跳时,岂不更可靠?”
但是他的心不停地跳着,好像与他为难似的,跳得越来越凶。他再也按捺不住了,渐渐地去伸手按铃。过了一刻,他又重按了一下,而且按得更重。
没有响动。再按下去也是徒然,而且也不妥当。老太婆想是不在家,但她猜疑心重是无疑的。他知道她的脾气的……他把耳朵移近到门口。并非他的感觉特别强,实在那声音很清晰。无论如何,他已经听见就在这门口里面,像有人在摸索和裙子的响动声。似有人紧靠着门锁前立着,如他在外边一样的,那人也秘密地在里面谛听;好像也把她的耳朵靠近门口……他故意动了一动。咕噜着些什么,好使自己并不是鬼祟的模样,于是他第三次按下门铃,也不慌也不忙地等着。后来,他想起那件事,那瞬息在他的心中清晰地呈现着,永远显露着;他不懂他为何那么诡计多端,他的头脑在那时似乎是蒙蔽着,而且也感觉不到自己的身体的存在……过了好久,他才听见门闩开了。
第七节
门仍如上次一样,透了一个窟窿,一双锐敏而多疑的眼睛在黑暗中射在他身上。拉斯柯尼科夫有点儿慌张,差点儿铸成了大错!
老太婆似乎也感到惊慌,他也不去想她看见他后,会怀疑他要把她除去,就去握牢门扇,阻止老太婆再去把门关上。这样,她就没有把门向后拖,但她也没有把门放松些,因此他就险些被她连门一起拉拽到楼梯上来了。因她是站在门口的,不给他通过去,他便一直向她面前走。她慌张地后退着,要想说什么,但又一字也说不出,只是睁着眼睛瞪着他。
“晚上好,阿廖娜·伊万诺夫娜妈妈,”他开口说,他想很平静地说,但是不能,他的声音期期艾艾地打着战抖。“我到来……我拿来点儿物件……但我们进去吧……到亮光前……”
他离开她,不待允许就一直走进去。老太婆跟随在后面,但说不出什么。
“天哪!干什么?你是什么人?要干吗?”
“什么,阿廖娜·伊万诺夫娜妈妈,你认得……拉斯柯尼科夫……这边,我把前天说过的当物拿来了……”他把当物取了出来。
老太婆看了一会儿当物,但立刻注视着这不速之客的眼睛。她灼灼地、狠狠地、不信任地看着他,足足有一分钟;他猜想她眼中有种类似冷漠的神色,好像她已经猜透了什么似的。他昏乱地几乎惊慌起来,如果她再像现在那样不开口,只是灼灼地注视着他,那么他就要拔腿跑开了。
“有什么好看的?你已经不认识我了吗?”他带着随意的语气说着,“你要就收去,不要我就到别处去的,我没时间呢。”
他并不想说这些话,但已经脱口而出了。老太婆恢复了一切状态,客人的截然的声音显然除去了她的疑心。“这是什么,先生,立刻就要……这是什么东西?”她指着当物问着。
“一个银烟盒,我上次跟你说过的,你明了。”
她伸出手来接。
“哎呀,你的脸色多么苍白呀……为什么你的手在发抖?你刚洗过澡吗,还是发生什么别的事情了?”
“热病啊,”他猝然地答着,“没有东西吃……脸色还能好看吗?”他艰难地补充着,又觉得没有了力气?但他的话像是实在的,老太婆便把当物接过来。
“这是什么东西?”她重又问着了,专心地仔细地观察拉斯柯尼科夫手里的当物。
“一件物件……烟匣子……银做的……你看吧。”
“这不像是银的……用什么包裹着的!”
因要把包线打开,她对着窗户,对着亮光(她的窗户全关闭,不怕闷的),这时她离开他有好久,背脊朝着他立着。他于是解开外衣内的活结,想把利斧头取出,但还没有全把它拿出,只在外衣里面用右手抓着,他的手臂已经软得没有力量了,他觉得他的手已经十分麻木了,他怕他的斧头在手里掉下来……突然,他眩晕起去。
“那你为什么把它如此紧紧地绑着呢?”老太婆不耐烦地喊着,向他这边走来。
机会来了,他不能放过。他立刻将斧头拿了出来,紧紧地握着,毫不费力,机械似的,把斧头背举到她的头上。这好像并不是他自己的力量,他刚一斧打去,他的力气又恢复了。
老太婆是照常不戴帽的。她的稀白的头发,杂着一两条灰色的线条子,抹着厚油,打成一条豚尾,用一把破骨梳结着,掉在头颈上。因为她矮胖,那斧正打中她的脑门。她无力地呼喊,忽然扭作一团跌到地板上,抚捧着头。她的另一只手还紧紧地拿着当物呢。于是他又用斧头背在她头上打了几下。顿时血流如注,身子只是往后扭动。他退后了数步,屈着腰看她的脸;呀!她是死了。眼睛突出,眉头与脸颊都在抽动。
他把斧头丢了,只是在她的衣袋中搜索(避开泉涌的血),这衣袋就是她放那钥匙的右衣袋。他毫不费力地,既不慌张,也不昏眩,只是手不住地抖。他始终特别当心,设法使自己不沾染上血……他立刻把钥匙取了出来,那些钥匙是和别的钢圈上连成一把的,他取出立刻跑进卧室。这是一间很小的房,有着许多个神龛。在那边墙脚放着一张床,上面铺着一条缝得精细的绸被,整洁之至。第三面墙,有一个有抽屉的大橱。他刚把钥匙对准了插进大柜去,听见钥匙碰着的响声,他发了一阵剧烈的战栗。突然又想要放弃一切而逃跑。但这个想法只有一刹那;要回去也已经迟了。他冷笑着,心中突然有一个可怕的念头浮现了。他忽然遐想着,那老太婆未必是死了,也许还会苏醒过来的。于是他把钥匙丢在柜上,又跑回尸体前,提起斧头,又狠狠地对准了老太婆,但他并没有打下来。无疑地,她已经死了。他俯着身再仔细地查看她,看见她脑袋裂了,并且一边深深地凹陷下去。他想用手指去摸一摸,但缩了回来,不用摸,已经显然看出了。旁边流了一大堆血液。忽然他在她颈上看出有一条绳子;他用力拉,因小绳很紧,没有断,而且染着许多血了。他极力拉着它,好像有一种东西把它钩住了,不能立即出来,在匆遽中他举起斧头想砍断绳子,但又不敢下手,因此手和斧头都沾上了血,过了好久,总算把绳子弄断,把钥匙拿了下来,幸而没有使斧头触着身体;他没有弄错——这是一个钱袋。绳子上有两个十字架,一个是柏木做的,一个是铜的,此外还有一个银线织的神像,和一个小小的,很脏的羊皮钱袋,紧连着钢圈。钱袋满满的;拉斯柯尼科夫立刻把它塞进自己的衣袋里,将十字架丢到老太婆的身上,再带着斧子跑到卧室去。
他慌张得很,又拿钥匙去试着开。但是不行,钥匙不配锁眼。这不是因为手颤,是他太固执了,他看见钥匙不配,就该放弃了才是。忽然他想起那深凹齿口的大钥匙,绝不像属于有抽屉的大柜的(上次他来时那物件打动了他的心),而是开保险箱用的,而且也许一切珍物全藏在那保险箱也难说。他离开抽屉的大柜,立刻在床架下摸索,他知道老太婆常把箱子放在她们的床下的。不错,床下有一个很大的箱,大约有一码之长,弓形的盖,包着漆皮,钉着钢丝。那凹口的钥匙就配合上了,他把箱子打开了。在一块白布的下面,是一件灰鼠皮的红花绸缎外套;下面是一件绸衣,再下是一个披巾,看上去好像除了衣服外,下面没有别的东西了。他于是就在红花缎上擦着他的染血的手。“那是红花的,那可以不致引人注目。”这念头由他的内心发出;突然,他又惊醒了。“上帝,我难道疯了不成?”他惊恐地想道。
当他正在摸索衣服,一只金表从皮衣里滑了出来,他立刻把所有的衣服完全翻找一遍。在衣服中寻得各种金制的物件——大概都是典押之物,未赎或待赎的——手镯、钗环,耳环、戒指,等等。有些放在盒里,有些放在报纸中,十分仔细地包着放在一起,都用丝线紧绑着。他立刻把自己的裤子和外衣口袋塞了个满,把盒子等物都丢了;他没有时间去拿这些……
这时,他突然听见老太婆倒着的房中有脚步的声音。他立刻像死一般鹄立着。但是,一切都是静静的,这显然是他的幻想了。不久,他又好像听见一阵断续的哭声,似有人在那边呻吟着的。但一切仍是寂然。他在箱旁边看着,盘膝而坐,不声不响地待着。忽然,他跳了起来。拿着斧头,就跑到卧室去。
房中站着的,正是丽莎维塔,她手里拿着一个包裹,呆然地凝注着她那被害的姐姐的尸体,面色苍白得像一张纸,吓得有气无力地想喊。一见他由卧房跑进来,浑身更无力颤抖着,好像一片风中的叶子,她的面孔也抽搐着,举着手,张开嘴,却呼号不出。她慢慢地离开他,而向后退到屋子一角,只是死盯着他,仍然喊不出声,好像无从呼号似的。他拿着利斧随她奔去;她的嘴抽搐着,如同婴孩受惊的样子,只是注视着那吓人的东西,要呼号而不能呼出嘴。可怜的丽莎维塔,竟那样完全被他吓昏了,因斧头已经靠近她的脸上,她连以手抗拒的自然防御的能力也丧失了,她竟不敢举手。她只是伸出左手,并非掩着自己的头脸,只是无力地向前伸出,好像叫他快走似的。那斧头的锋口砍在她的脑袋上了,立即把头部全劈破了。她立刻颓然地倒下。拉斯柯尼科夫自己也昏头了,抓起她的包裹,又丢下,一直跑到门口去。
畏惧渐渐地加甚,尤其在第二次无意的凶杀之后。他极力想快快地从这地方逃走。如果在那当儿,他能更实际地观察、推想,如果他能直觉到他当然所面临的形势,所有的艰困,那绝望,那畏惧,那可笑,他终于彻底明白,要脱离那个地方,走回家,则还要去制服许多窒碍,还需犯许多罪,如果真是那样,他便要把一切放下,要去自首了,这并非是恐惧,实在是由于他所干的事太可怕,太讨厌了。憎恶的情绪特别在他胸中沸腾,一刻一刻地加深。他现在不想再到柜橱那边,也不想再进屋子里去,拿任何贵重的物件了。
但一种渺茫,甚至梦幻渐渐地捉住了他;时而茫然如有所失,时而把重要的事丢了,而急于执着小事做。他茫然地往厨房一看,看见长凳上有一只盛了半桶水的水桶,他想去洗手和斧头。他的两只手染着血迹。他把斧头沉浸在水中,拿着窗台上破碗内的一块肥皂,在水桶里洗手。手洗净了,又洗斧头、斧口,并花了长时间(约有数分钟)去洗斧柄,有血染的地方用肥皂去洗。并用挂在厨房绳上的麻布,把斧头擦干了,他站在窗前,长久地注视着斧头。那上面血痕没有了,只是木柄还是湿的。他仍把斧头吊在衣服的绳结里。在厨房里的黯淡的灯光下,他看了看自己的外衣、裤子和鞋子。从外面看,好像只有鞋子上有些污点。他于是把布浸湿擦着鞋子。但他对这些并没有细查看。他站在房中无神地思考着,沉重的痛苦从他的内心发出来——他想自己是疯狂了,那时不好推究,不能自持,而且他也许该做点比现在所做的完全不同的事件,“天哪!”他呼叹着,“我非逃跑不可,逃跑!”他于是就跑到门口。但是等待这里的,是一种他前所未有的恐怖感。
他呆呆地站着,看着,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那从楼梯进来的外门,不久以前他在那里等着并且按铃的门,并没有关上,开得很大。那时并没有下锁,也没有闩!老太婆在他进来后没有把门关上,也许当作一种预防的出路吧。但是,天哪!他后来看见丽莎维塔了,他怎么能够,他怎能够想不起她一定有法子进来的呢?她断不能从墙头穿进来呀!
他走到门前去,把门闩掩上了。
“但是又做错了!我一定要逃开呀,逃开……”
他把门闩又开了,打开门,在楼梯上查看着动静。
他听了好久。似在远处,或者在大门边,有着两种喧嚷着的声音,在对骂着。“他们做什么呀?”他耐心地等待着。好久之后,一切都寂静了,好像突然停下似的;他们劝开了。他想冲出去,但在下一层楼上,忽然有一头门呀然地开了,似有人下楼,口里嚷着。“怎么一回事,他们吵得这样闹!”他又关上门等待着。最后一切都寂静了,没有一点声响,他才向楼梯跨了一步,他又听见一种新的脚步声了。
那脚步似乎很远,在楼梯顶端,他记得非常真切、清楚,他猜想那一定是什么人到第四层楼那老太婆的房内。是什么原因呢?那响声特别的明显?那脚步是沉重而平整的,不是匆忙的。一会儿他已经过第一层楼了,一会儿见他更上一层了,那响声愈来愈响。他还能听见他的深沉的呼吸。一会儿他已经到了第三层了。到这边来了!这在他看来好像他要强硬如石头了,如同一个梦,人在梦里被人追逐,将要追上,将要被害,他又呆立在那儿,甚至于连两只手也不能动了。
最后当那声音上了第四层楼时,他忽然惊着,他竟敏捷地,溜回到屋里去,把房门关上了。于是他本能地拿着钩子,悄悄地,把它挂在门框上。把这件事做了后,他便在门边静听着。那位不速之客似已经跟着到门前了。他们现在彼此只隔着一扇门地相对站听着,如同之自己和老太婆一样。
那个未见面的客人喘着气。“这肯定是一个胖子!”拉斯柯尼科夫手中紧握着利斧想着。这实在好像做了一个梦。那客人按门铃了。
那铃儿响了起来,拉斯柯尼科夫好像觉得有什么东西在房中移动似的。他认真地听着好久。外边又在按铃了,而且急促地敲着门。拉斯柯尼科夫矍然地瞪着那门的撼动,在极度的恐怖中,那门每分钟都有被推进来的可能,他那么猛烈地摇撼着。他的头开始晕起来。“我站不住脚了!”这想法从他脑中闪过。这时,外面那位开口说话了,他立刻又矍然地复原了。
“究竟是怎么回事?她们睡熟了或是被暗杀了?喂——怎么啦!”他用一种迟疑的口声喊道,“喂,阿廖娜·伊万诺夫娜老妈妈!丽莎维塔·伊万诺夫娜,哦,我的美人!开门哪!嘿,真讨厌!她们睡死了或是怎么样?”
他终于发怒了,又用全力拉了十几次铃。他的确是一个有权威的,而且是一个熟人。
霎时间,在楼梯上隐隐地听见有慌忙的脚步声。另外有一个人走近了。拉斯柯尼科夫起初是不曾听见的。
“你不是说过没有人在家吗?”新来的人兴冲冲地喊着,向那个在拉铃的第一个客人说话,“晚上好,柯赫。”
“听他的声音,他一定还很年轻。”拉斯柯尼科夫想着。
“谁知道呢?我几乎把铃儿都按断了,”柯赫答道,“你怎么认识我的呀?”
“什么!前天在加姆布里努斯那里打球,我不是把你打败了三次吗?”
“哦!”
“那么她们全出去了吗?奇怪!真是岂有此理。老太婆会到哪里去呢?我是有事情来的。”
“不错,我来也有事情。”
“哦,那怎么办呢?回去吧,我想。唉——唉,我希望弄一点儿钱哪!”年轻人喊道。
“当然,我们总要结算一下了,但她何故要在这个时候呢?那老妈妈自己定这个时候要我来的。这于我很不方便哪。她这鬼东西到哪里去了呢,我真不懂?这个老不死的,她的腿长年不好,坐在这里;现在她忽然出去,却不回来了!”
“我们去问问看门的好不好?”
“什么?”
“我们问她到哪里去了,什么时候才回来。”
“嗯……得了吧……我们问是可以问……不过你要知道她从来都不去那里的。”
于是他又尽量拉着门铃。
“好了吧。没有法子,我们只有先走了。”
“等一等!”年轻人忽然喊着,“你注意到了吗?当你拉门的时候,那门是怎样的情形?”
“嗯?”
“那看上去并没有下锁,是用钩闩挂上的!你听见那钩闩的响声吗?”
“嗯?”
“怎么,你不懂吗?那就说明里面有一个人。若是她们都出门了,那她们便要在外面锁的,而不从里面把钩闩套上。这,你听见钩子的响声吗?在里面把钩闩套上,她们一定在家的,你懂吗?她们一定在里面的了!”
“嗯!这样看来,她们一定在家了!”柯赫愕然地喊道,“那么,她们在里面做什么呢?”他更加剧烈地摇着门。
“且等一等!”年轻人又喊着,“不要敲了!一定出了什么事了……你这边拉门,而她们还不开!可见她们不是都病了,就是……”
“什么?”
“我对你说。我们且去叫门房来,叫他把她们唤醒好了。”
“不错。”
“你知道我是学的法律的!这显而易见,显——见——里面出了什么事了!”年轻人又兴奋地喊着,并直往楼下跑。
柯赫留在上边,仍是按铃,接着响了一声,好像思考似的四下一望,又轻轻地把门摇了一摇,无疑的,那是钩闩套着的。他屈着身,喘着气,从锁眼孔内窥着:但是钥匙在里面眼孔里,什么也看不见。
拉斯柯尼科夫紧握着斧头,站在里面。他已经在不知所措的癫狂中了,并准备在他们进来的时候,就和他们拼命。当他们叩门谈话的时候,他有几次想立刻把这事做了。当他们开不开门时,他很想辱骂他们,嘲弄他们一番!“只愿他们早早走哇!”这就是他唯一的心愿。
“那个鬼东西去做什么事?……”过了很长时间——却不见有人来。柯赫有点儿不安了。
“喂,在干什么?”他不耐烦地喊道,丢下了看门的职责,自己也下去,匆忙的,沉重的步履声在楼梯上渐渐地消失了。
“上帝!我该怎么办呢?”
拉斯柯尼科夫把门钩取下,开着门——听不见声音。他立刻地,一点儿也不迟疑,便走出来了,把门好好地关上,一直跑下楼去。
他下了三步楼梯,忽然听见下面传来很大的喧闹声——他能跑到哪里去呢?何处可以藏身呢?他正想回到那屋去。
“喂,那里!把那贼匪拿住哇!”
其中有一个从下层楼直冲上来并且嚷着,在楼梯上竭力大声地呼喊着。
“米季卡!米季卡!米季卡!米季卡!米季卡!真是活见鬼!”
喧嚷号叫一阵后,最后从庭中传来声音,一切仍寂静着。但此时正有几个人大声商谈,而且急忙地开始走上楼来了。他们约有三四个人。他辨清了那个年轻人的响亮的话声。“哦!他们!”
他真的绝望了,如果直接去和他们相遇,“不管怎么样吧!”但他们拦住他呢——不是一切都完了;若是他们给他过去——还不是一样;他们是认识他的。他们走近了,和他只相隔一个楼梯的距离——忽然,救星到了!离他右边很近地方,有一所空房,门大开着的,就是二层楼上的房子,工匠们在这边工作,好像给他逃难似的,这时他们刚刚都跑开了。一定就是他们,刚才嚷着跑下去的。地板正在刷漆,屋中放着一只桶和一个破钵,散置着油漆和刷子。于是他便从开着的门跑进去,藏在墙后,刚刚躲好;他们已经到了楼梯顶,转身继续上第四层楼去了。他稍等一等,便拔着脚出来,向楼下跑去。
楼梯上既不见人,屋门口也没有。他非常快地从门口走出,然后向左转直奔大街去了。
他知道,那时他们正在那屋里,他们看见门开了,十分惊奇,因为方才门还是插着的,他们现在看见尸体横陈着,一定会猜想而且觉得凶手刚才在那里,现在竟不知踪影,从他们旁边溜过,逃跑了。他们一定要猜想当他们上楼时,他定在那空房内的。同时他也不敢把步履走快了,虽然他并没走多远。“他应当跑过什么巷,在一条不知叫什么的大街上等着吗?不能,没有希望!他该把斧头丢掉吗?他该叫一辆车回去吗?不,不行,绝对不行!”
最后他走到转弯的地方,等转过弯来,已经很疲乏了。在这边他已经放心些了,他知道在这里危险会少些,因为有一伙人群,他在里面好像一粒泥沙似的,不觉得有什么。但是他所遭受的一切,已经很神疲力弱,几乎不能走动了。额头上汗如雨下,他的脖颈完全湿了。“他像是个酗酒的!”当他走到运河岸上时,有人这样喊道。
现在他头昏脑涨,愈走愈不是路了。不过当他走到运河岸上来,却发慌,因为那边没有什么人,是容易引人注意的,他便想转身走回去。虽然他快要倒下了,但他还是绕了个弯,从另外一条小路绕回家。
当他进了家门口时,他尚没有自觉着;在走上了楼梯之后,他才想起了斧头。他现在还有一件很重要的事要做,必须把斧头放回原处,但他已经无力想这些了,他不想物归故处了,随便抛在谁家的庭院里,那也许更好。他真的一切都很侥幸,屋子的门虽关着,却没有下锁,那么看门人在家,似乎已经是确定的了。但他仍昏昏然地直往门房走去,把门打开了。如果看门人问他“做什么事儿”?他也许要把斧头递给他呢。幸而看门人也不在家,他就将斧头摆还长凳下去,且和先前一样把它用木头夹在旁边。当他跑回房里去时,一个人也没有碰见。女房东的门也在关着。他到房里,就倒在沙发上了——他并不想睡,但一直神思恍惚。这时,如果有人走进他的房间,他一定会跳起来喊叫的。零零碎碎的念头充满了他的脑中,他也捉摸不到任何一个思想,也不能集中到任何一点上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