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七月
王克澄 译
离山林不远去处的高原上,坐落着艾伦霍夫别墅。
别墅的前面,是一大片碎石子铺就的场地,也正是公路的入口处。一旦有来客光顾,汽车就从这场地前面驶过。要不然,这四方形的场地一年四季空荡荡静悄悄的,看去似乎比它本来还要宽畅得多,特别逢上晴好的夏天,只要场地上到处都是炫目的阳光和炎热的暖风,这就谁也不会想到,要到上面去走走。
这碎石子场地和公路,把邸宅和花园分隔开来。所谓“花园”,很少有人这样称呼,然而,更确切地说,它是个相当大的公园,虽说并不十分宽敞,却也深邃得很,里面栽着高大挺拔的榆树、槭树以及法国梧桐,还有蜿蜒曲折的散步小径,一簇簇才种不久的松树林,以及不少藉以憩息的长凳。其间还铺设着一块块阳光灿烂、明艳夺目的小草坪,有的空无一物,有的则点缀着三两个圆形花台,或者好几枝人工制作的灌木,而在那些明朗而温暖的没有草地的所在,却孤零零地而又引人注目地耸立着两棵高耸云天的大树。
其中一棵是枝柳树。人们在树干的四周圈着一道窄窄的条凳;柳树那修长无力、像丝绸般柔软的树枝,显得低沉和稠密,它们从四面纷纷披挂下来,使里面变得犹如一座帐篷,或者好像一个圆亭似的,虽说长年一片阴影和昏暗,倒也经常显得温暖如春。
另一棵则是硕大的山毛榉,跟这枝柳树隔开的地方乃是囿以短篱的一块草坪,从远处看去,它是褐色的,几乎也是黑色的。然而,当人们走上前去,或者站在树下举目仰望,那它最外层桠枝上所有的枝叶,一经阳光逼射就仿佛是在燃烧中的一种柔和而轻淡的紫色火焰,又好像是照进教堂窗户里的一种有些减弱的暗红光芒。这枝古老的榉树,本是花园里闻名遐迩、引人注目的一个美丽的景点,不论走到哪里,都能看到它。它独自屹立在明亮的草地中央,显得浓郁乌黑,简直是高不可攀,就是从公园外面遥望着它,人们也可见到它滚圆而结实的呈漂亮穹形状的那个华盖,刺破了湛湛的青天,使这青天看来越加清澈和炫目,而它的那个树巅,映着青天,也就变得越加幽深和持重了。根据天气变化和白天时间的各殊,它的外貌也有显著不同。人们往往从它外表看到,它知道自己长得多么美丽,它完全有权利岿然屹立,而且在其他树木面前,它颇有自豪感。它自鸣得意,态度冷峻,目空一切地仰望天空。不过,它也常常有种感情流露,它仿佛知道,在这花园里,它这品种是绝无仅有的,也缺乏弟兄做伴。因此,它眺望着远处的其他树木,心头也不免产生眷恋之感。拂晓,是它最漂亮的时光,就是到了黄昏,在一片如血的夕阳中,它也依然如此,然而,要不了多久,它一下就不见了踪影,仿佛它站立的地方要比任何其他地方早暗一个小时似的。可是,逢上雨天,它的形状就别具一格,显得郁郁寡欢。当林木在轻轻呼吸,舒展一下四肢,又以青翠欲滴的枝叶,欣喜地炫耀自己的时候,它却像死去的那样,孤单寂寞地站立着,从树巅到地下,看去只是乌黑的一片。虽然它没有颤栗的样儿,但是人们一看就看出,它正形单影只地独自向隅,浑身发冷,还带有不悦的愧色。
从前,定期举行的游园会,是一项严肃的文艺活动。然而,如今一到这时间,却没有人兴致勃勃地走来为它们艰辛地培育、照料和整修,也没有人走来过问这片辛辛苦苦垦殖起来的绿化场所,因此这些林木就主动承担起这项义务来了。它们彼此结下了深厚的友谊,也忘记了过去充当孤立的艺术角色,它们一想起古代森林故国的灾难,大家就偎依在一起,并伸出胳膊,互相拥抱和支持。它们用肥大葳蕤的枝叶,隐蔽了条条笔直的小径,也用盘根错节的须根,把它们紧紧拉住,使林间土地更为肥沃,又让它们的树巅重叠地纠结起来,蓬勃生长,它们眼看着在自己的庇护下,一批奋发自强的年轻子民正在茁壮成长,而这批子民滑溜溜的枝干和亮晃晃的叶片已把所有的空隙地带填补得密不透风,也将零零碎碎的土地占为己有,再通过它们的阴影和落叶把成片的土地沤成一片黝黑,使它变得绵软和肥沃起来,从而让地衣、青草和低矮的灌木树丛都得到继续生长的温床。
后来,又来了一批新人,一心要把旧时的花园变做堪可憩息和游乐的场所,这样,它便成了座小小的林子。人们要将它搞得清静幽雅:尽管穿行在两行梧桐间的昔日小径已整修一新,但是,又从茂密的灌树丛中开辟了蜿蜒曲折的羊肠小道来,再在林隙间撒下了草籽,还在片片宜人的场地上添置了不少绿漆长凳,于是,人们也当然是心满意足了。祖辈们以绳子为准则,栽培了梧桐树苗,事后勤加整枝和修剪,又按照美好的设想,进行排列和组合,眼下,人们携带着孩子来到祖辈这儿作客,喜悦之情不禁油然而生,想不到在这废弃已久的地方竟然成为一片拥有林荫大道的林子,而且在这片林子里,阳光拂煦,微风和畅,小鸟高啭低鸣,唱得正欢,人们还可以深深地沉湎于他们的思索、梦想和憧憬之中。
保尔·阿布特莱克处身在林木和草地之间,躺在半荫的地下,手里捧着本纸张红白相间的书籍。他时而念书,时而抬起目光,注视着草丛上翩翩飞舞的灰色蛱蝶。他刚刚还站在那儿,念到弗列特约夫[1]在海上行驶,弗列特约夫是个情人,也是个神庙的穿窬,最后被家乡父老驱逐出境。他心头又反悔又恼恨,身子倚靠在舵边,从无情的大海上扯起风帆前进:暴风巨浪折腾着这只快艇,苦恼的乡愁,煎熬着这个坚强的舵手。
草坪上蒸发出一股暖气,蟋蟀时高时低鸣叫不休,树林深处,鸟儿们在试弄舌簧,听来既深沉又甜蜜。呆在这由四溢的香气、悦耳的鸣声和明媚的阳光糅合在一起的纷乱的境界里,再眯起双目瞧着炎热的天空,或者侧耳偷听身后昏暗去处林木的喁喁低语,或者闭上眼睛,把身子挺得笔直,从四肢中来体验深切而暖和的舒服感,那真是美妙无比!但是,弗列特约夫却在大海上行驶,而明天又将有贵客临门,如果今日他还不能把这本书念完,这将和去年的秋天一样,只好把它撂在一旁了。当时,他也躺在这儿,这本弗列特约夫传说,他才开始拜读,恰恰有客人来访,他只好作罢。后来他把书搁在这儿,自己则回到城里上学去了,尽管那里读的荷马和塔西佗[2],但他念念不忘的,却依旧是这本才开始拜读的书,特别是庙内发生的事故,牵涉到戒指和柱形雕像等事物。
他压低了声音,重新用功地念了起来,在他的头顶上拂过一阵和风,越过榆树之巅,群鸟开始歌唱,熠熠发光的蛱蝶,还有蚊子和蜜蜂不断来回飞行。等他把书念完,合上书本,霍地站起身来,草坪上早铺满了阴影,天际映着明亮的红霞,黄昏渐渐消失。一只疲倦的蜜蜂停落在他的袖口上,索性让他带着它而去。蟋蟀还在嚁嚁乱叫。保尔迈开大步走去,他穿过灌木树丛和梧桐小径,然后踩上了公路和静悄悄的屋前场地,径自回到家里。他长得多英俊,十六岁的青春,细长的个子充满活力,他低下了脑袋,双目镇静,浑身拥有一股北方英雄的气概,又善于思索。
他们进餐,一般是安排在消暑房内,就坐落在邸宅的最后面。它本来是个客厅,与花园只相隔着一道玻璃墙,它突出在邸宅的外面,犹如一扇小小的翅翼。这儿,如今是个花园,人们向来称它为“湖畔”,尽管这不是什么湖,只是一个狭长的小池塘而已,它处在不少花台、攀附着藤本植物的竹篱、小径以及各种果树之间。从厅里走向屋外,是几步台阶,两边全是夹竹桃和棕榈树,再说,这“湖畔”看去并不风光旖旎,只是拥有一派令人喜欢的乡土景色。
“明天要来好多客人,”父亲说道。“希望你能高兴,保尔。”
“是的,一定的。”
“不过,这不是你的心里话?是吗,我的孩子,这也没关系。对我们这么几个人来说,不错,这宅子和花园,已是够大的了,如此华丽的所在,没人不想来逗留一番!一个别墅和一个公园,爱快乐的人儿,可尽情地在里面到处走走,真是人越多越好。其次,你回来得也实在太晚了,汤已没啦。”
说罢,他又掉转身去,对着家庭教师。
“尊敬的先生,您从来没逛过这花园。我老是在想,您是醉心于田野生活的人。”
洪堡格先生听后皱起了眉头。
“您也许说得很有道理。可是,既然是假期嘛,尽可能想作为我的私人时间来使用。”
“最尊敬的洪堡格先生!如果有朝一日,您誉满全球的话,我就嘱咐下人,把张餐桌安排到您的窗前去。我衷心希望,您今后能如愿以偿。”
家庭教师扮了个鬼脸。他很有点神经质。
“您对我的抱负未免有过高的估计,”他反唇相讥道。“有没有名气,这我倒完全不在乎。至于有关餐桌——”
“哦,请您不用担心,亲爱的先生!不过,您早就是被邀请的候选者了。保尔,你要把他作为榜样!”
姑母觉得,眼下正是为这位候选者解围的时候了。她深晓用那些有礼貌的客套话,来博取主人的欢心,但却又怕自己用不好。于是,她先向各人敬了酒,随即把话题岔开了去,这在她也掌握得很有分寸。
他们的话题,主要转移到大家翘首以待的客人身上。保尔压根儿没听他们在谈些什么。他只顾自己狼吞虎咽吃着,此外,却又一次想起,这位年轻的家庭教师,呆在两鬓苍苍的父亲身旁,看来还俨然是个长者,真行!
这时,在窗户和玻璃门的外面,花园、林木、池塘和天空,开始在改变它们的容貌,这分明是才降临的夜幕造成的。灌木树丛变作了漆黑的一片,它们簇拥在一起,形成起伏颠簸的黑色浪头,高高的乔木,华盖凌驾于远处连绵不断的小丘之上,它们却以白天从未见到过的,出人意外的漆黑形状,又以沉默的奔放热情,一直伸展到明净的天边。各种宜人的景色,渐渐失去了它们缤纷的色彩,却给人以沉稳的味道,坚固而结实地凝成了没有边际的巨大的色块。遥远的山岭,冲天而起,显得雄伟而又坚毅;一望无垠的平原却是灰不溜丢的,只有地面上显著隆起的地带才让人们察觉到世界的存在。窗前,白日的余辉仍在同照射在地面上的灯光作垂死的争斗。
保尔站在敞开的双翼门前,愣愣地望着屋外的景色,却没有对此聚精会神和身在其中地进行思索。他果真在想,但并非是他眼下耳闻目睹的事物。他看到的,是垂暮的天色。可是,他却无法感到,这天色是多么绚丽多彩。他年纪太轻,又富于朝气,对此很难产生欣赏和观察的能力,从而得到满足。他所思想到的,乃是北海的一个夜晚。在黑黑林木边的海滩上,从险遭火灾的庙宇里,一股火光熊熊的黑烟,直冲九霄云天,湖水在岩石上击起朵朵浪花,反映出点点放肆的红光,一艘日耳曼人的船只张起满帆,向黑夜中驶去。
“喂,年轻人,”父亲唤道,“你今天呆在屋外,又在念本什么破书?”
“哦,那是弗列特约夫呗!”
“原来如此,年轻人老是在念这些书籍?洪堡格先生,对此您有何高见?今天,我们对这位老瑞典人[3]的评价如何?他还值得一读么?”
“您说的是艾萨雅斯·泰格奈尔[4]?”
“不错,是这一位,艾萨雅斯。怎样?”
“死啦,阿布特莱克先生,他早死啦。”
“这我可完全相信!这位男子在我那个时代已谢世而去,我说的那个时代,指的是我念他作品的时候。我想了解一下,他目前是否流行。”
“遗憾得很,是否流行,我一时无可奉告。有关他的评价,这牵涉到美学这门科学了——”
“不错,我是这个意思。那么,科学——?”
“仅仅在文学史上,还记载了他这泰格奈尔的名字。正如您说得如此确切似的,他是尚在流行中。这种说法大家都认可的。典型的,善良的,是从来不流行的,然而是有生命力的。跟我说的一样,泰格奈尔是死啦。我们感到,他已不复存在了。我们认为,他的著作不典型,有做作,带伤感……”
保尔听了连忙掉转身来。
“这还不至于吧,洪堡格先生!”
“请允许我问一声,为什么不可能?”
“因为他写得美极啦!不错,一句话,美到了极点。”
“是这样吗?不过,您这样激动,我看是毫无根据的。”
“您说,这作品多愁善感,就没有价值。不过,它确实是美到了极点!”
“您是这样认为的吗?不错,要是您坚定不移地认为,这是一种美的话,那么大家就必须把教授的职位让给您了。但是,根据您的看法,保尔——您这一回的判断,并不符合美学观点。您瞧,正如对修昔底德[5]的看法,您是背其道而行之。科学认为他是美的,而您却认为他是丑的。而弗列特约夫嘛——”
“啊,这跟科学有什么相干的?”
“世界上什么都没有,一切都没有,这样说来,科学才与什么都不相干!——可是,阿布特莱克先生,请您允许,眼下我可要告辞了。”
“就走?”
“我还想去写些东西。”
“遗憾得很,我们彼此刚刚谈入正题。不过,自由是高于一切的!好吧,晚安!”
洪堡格先生彬彬有礼,身子笔挺地离开了客厅,悄无声息地消失在走廊里。
“好吧,你就是喜欢阅读这些旧时的冒险小说,保尔?”家主微笑着说道。“那么,别让科学把你的冒险小说弄懵了,要不你怎么算是正确的呢。但是,你读到后来,会不会感到兴趣索然?”
“啊,不会的。不过,你要知道,我真不希望洪堡格先生跟着我们一道下乡来。你已答应过我,这个假期我不用发奋用功了。”
“不错,我说过这话,是决不更改的,你可以高高兴兴。教师先生绝不会老盯着你的。”
“他为什么要跟着来呢?”
“是呀,你瞧吧,孩子,要不他到底呆在哪儿好?让他留在家里,遗憾的是他也不会安分守己的。但是,我是要寻找快活的人!跟很健谈而有学问的人交往,是得益匪浅的,这你可察觉到。缺少我们这位先生,真是一大遗憾。”
“啊,爸爸,与你呆在一起,我从不知道什么是玩笑,什么是严肃。”
“这样说,你得要学习一下其中的区别,我的儿子。这对你大有裨益。然而,眼下我们还要抚弄一下我的乐器,可好?”
说罢,保尔喜形于色,立即扯着父亲来到隔壁房里。爸爸邀他一同演奏这是非常难得的事情,可也没什么奇怪,因为他是一位钢琴教师,而年轻人跟他相比只是在弹奏上时常有些小小的偏差。
格蕾妲姑母单独留在外房。父子俩是属于乐师范围的人,他们不习惯在公开的场合演奏,却喜欢有位他们看不到的听众,尽管他们晓得,这位听众正端坐在隔壁房里偷听。个中情况,作为姑母她却了如指掌。就是她对此不很了解!反正她平时那种轻柔而温顺的作风,在他俩虽说有点隔膜,但是这许多年来,她却始终以眷爱之心来关怀和照拂他俩,还居然把他俩当小孩来看待。
她安详地靠在一把弯溜溜藤制的安乐椅内,侧耳谛听着。她所耳闻的是两人合奏的一首序曲,说实在的,她听这首序曲已不是第一回了,然而,它的曲名,她却说不上来;因为,她很喜欢音乐,可是熟悉得还不够。她知道,过后不管老人,或者青年,走出内房就会问她:“姑母,这是首什么曲子?”她却会说:“是莫扎特的”,或者“卡门”。说罢,他们就会哈哈大笑,因为,她的回答,往往是答非所问。
她听着,身子往后靠去,一副笑吟吟的样子。她这种神态竟没有人发现,深为可惜,因为她的笑容是十分真挚的。她的笑容并不挂在嘴角,而是闪耀在眼里;她整个儿脸、额头和双颊,显现出一股内心的光芒,完全像一位音乐的熟悉者和爱好者。
她微微含笑地聆听着。这是一支悦耳的乐曲,她听了为之倾倒。可是,她不光是听听序曲,尽管这序曲对她有很大的诱惑力。开头,她用足心思,来辨别谁坐在上面,谁坐在下面。她一下子就听了出来,保尔坐在下面。虽说没有发生差错,但是,上面的声音她听来这样轻盈和果敢,诵唱之声也出于丹田,这完全不像是一个学生。现在,她却完全可以想像得出了。她看到那两位端坐在双翼门畔。在演奏到华丽的乐曲时,她瞧见父亲露出温柔的微笑。可是,保尔呢,她这时所见到的却是张开的嘴巴,发红的眼睛,以及在安乐椅内移动得越发局促的身子。在特别快乐的转折点上,她注意到,保尔是否一点笑意也没有,老人则有时扮了个鬼脸,有时把胳膊任意一挥,表示年轻人要控制自己,是很不容易的。
这首序曲越是往下演奏,小姐见到这两位越是其乐融融,同时看到他俩在演奏中的激动脸色也越是真挚。她本人也有一段生活,经历和爱情,这时却在这快乐的乐曲中隐隐地消失了去。
这是一个晚上,他们彼此讲过了“睡个好觉”,便各自回到自己的房里去了。这时,随处还有一道门,一扇窗开着或者关上。过后,一切都变得沉寂无声了。
显然,来到了乡间,晚上是万籁俱寂的,然而,这对城市居民来说却往往是个奇迹。谁离开了城市,才来到一座庄院,或者一个农家旅社,他第一晚站在窗前,或者睡在床上,这个沉寂的氛围,犹如家乡的魅力和避风的港口那样,将他重重包围起来,仿佛他已与耿直人和健康者为伍,并正探索出一个永恒的痛苦似的。
不错,这并非是绝对的沉寂,其中也充斥着各种响声,然而,它们是黑暗的,压抑的,甚至是神秘兮兮的晚间响声,不像城市,晚间的喧哗跟白天相差无几。这儿,晚间无非是青蛙的咯咯鸣声,林木的喁喁低语,小溪的潺潺流淌,夜禽和蝙蝠的翅翼扑击,等等。如果偶尔有一辆迟到的运货车打这儿驶过,或者一条村狗的狺狺狂吠,那么,这便成了现实生活中一个颇受欢迎的问候,到头来也照样被空旷的大气层庄严地抑制着和吞噬掉。
家庭教师还点着灯,又焦急又倦怠地在房里步来踱去。他几乎在通宵达旦地发奋念书。这位年轻的洪堡格先生,与他一贯的表现是不相符合的。他并不是一个思想家;也从来没有一个科学的头脑。但是,他却有天才,也还年轻。因此,他并不缺乏理想,而在他的活动中,绝对没有发号施令和不可避免的中心。
目前,有好多书籍使他应接不暇,通过这些书籍,他们这些可塑性很强的青年会夸夸其谈地吹嘘,说他们要把建筑石材垒成一宗新型的文化,他们又用一种柔软而动听的语言,忽儿从卢斯金[6]那里,忽儿从尼采那里剽窃得来的题材,写成了各种小型而精美的容易携带的珍品。而他们这些书籍却比卢斯金和尼采本人的著作读来兴趣更加浓厚!它们的内容是描绘卖弄风情的可爱少女,多半是大同小异的,而且装帧有丝绸的光泽,高雅得很。有时,他们谈到一部伟大的成功作品,谈到作品的结论和爱情主题,就会援引但丁,或者《查拉图斯特拉如是说》。[7]
因此,洪堡格先生的额头愁云密布,他的眼睛疲惫不堪,犹如才测量过寥廓无比的空间似的,他的步伐由于激动而踩不稳当。他觉得,比比皆是的攻城槌,搁置在包围着他的枯燥乏味的世界四周,同时,为了新的幸福,求助于先知者和报信人,这才是挺有效的途径。据说,美和智慧,只流动在她们自己的世界里,而在这个世界里每走动一步,都得通过诗歌和聪明流出来。
在他的窗户前,有缀满繁星的天宇,有随风飘浮的云朵,有能使人做好梦的公园,有在沉睡中呼吸的田野以及美丽的晚景等等,它们却都在期待,它们期待着的,乃是唤他到窗前来观赏它们。它们期待着的,乃是让思慕和乡愁来伤害他的心,是使他的眼睛变得沉着冷静,是从他心灵中解开他被捆的翅膀。但是,他却上床躺下,把灯移近过来,依旧念他的书。
保尔·阿布特莱克不再点灯,却还没睡觉,而是穿了衬衣,坐好在窗台上。他抬起双目,直勾勾地望着阒无人声的树巅。英雄弗列特约夫他已经忘却。他本来就没有固定的事物在思念,他只是享受着这晚来的时刻,因为它有种勃勃生气的幸福感,不让他产生丝毫的困倦之意。星星在沉沉的天幕上显得美极了!父亲今天的重新演奏也动听极了!这黑夜中的花园万籁俱寂,有着多大的魅力呀!
七月的夜晚,温柔而稠密地裹着这孩子,它默默无声地迎着他走来,它冷却了还蕴藏在他胸中的热和火。它在不知不觉中夺走了他青年过剩的活力,直到他的双目安静下来,他的太阳穴松弛下来,然后,它像慈母那样,微微笑着,瞧着他的眼睛。他再也不知道,到底谁在瞧着他,这人到底又在哪儿,他睡意蒙眬地躺在床上,深深地呼吸着,下意识地愣愣地瞧见了一些又大又静的眼睛,从它们的水晶体上,昨天和今日突然变作了一幅幅离奇地交织在一起的图画,变作了一个个难以理出头绪的传说。
就是那个被候选者的窗户也显得漆黑一片。如果有个夜游者这时从公路上走来,看到这邸宅和前面的场地,看到这公园和花园都睡意蒙眬地躺着,那么他会乡愁满腹地特意过来观光一番,而且拥有十分欣羡的心情,对这万籁俱寂的情景表示高兴。换上一个上无片瓦的可怜乞丐,他就毫无顾虑地闯入大门敞开的公园,把一张最长的条凳当作夜间的眠床,舒舒服服地睡上一觉。
清晨,这位家庭教师一反常态,比什么人都醒得要早。为此他却并不高兴。昨晚,他在灯下久久苦读之后,头痛得厉害;后来,他索性熄了灯,被窝虽然睡得很暖和,他却辗转反侧,难以入眠,于是,他睁着惺忪的睡眼,浑身颤栗地从床上爬起。他比平时更清楚地意识到,一个新的文艺复兴运动的重要性,可是,眼下要他继续埋头念书,他已兴趣索然,但却有个强烈的要求,最好吸些新鲜空气。接着,他蹑手蹑脚地离开了邸宅,在田野间慢慢地踽踽独步。
田头上,到处都是在干活的农夫,对这个一本正经走来的男子,他们只是漫不经意地看了一眼,有的甚至还带有嘲笑的意味。这使他很痛苦,便拔腿飞跑而去,直抵附近的林子,一股袭人的寒气和柔和的光线不意流过了他的心身。他心烦意乱,在那儿来回走了半个小时。过后,他觉得内心空虚,开始琢磨起来,要不马上要杯咖啡来。他就从原路折了回去,走过被阳光晒得暖洋洋的田边和不辞辛劳的农夫,一路匆匆赶回家里。
掩映在接骨木灌木丛林后面的最后一条长凳上,直挺挺地躺着一个男子。他趴在那儿,脸孔埋在自己的肘子和手上。在惊恐之余,洪堡格先生首先想到,这分明是一桩谋杀事件,可是转瞬间,听到那个躺着的人儿有力而深沉的呼吸声,才使他省悟到,自己正站在一个熟睡者的前面。那男子衣衫褴褛,等到这位家庭教师越来越清楚地看到,他与之打交道的是一个看去十分年轻而羸弱的青年,心头的勇气和怒火不由得油然而升。经过一番短暂的犹豫之后,他毅然走上前去把那个睡觉人推醒,而在他的胸中却充斥着一种优越感和自豪感。
“您快起来,小伙子!您在这儿干什么?”
这个工匠小伙子惊慌失措、颤巍巍地站起身来,他露出一副茫然不解、又十分胆怯的样子,目光呆滞地朝四周看了一眼,然后才发现一位身着礼服的男士正站在他面前呼幺喝六,心想这到底是怎么一回事,直到他忽然想起,昨儿晚上他曾闯进一个大门敞开的花园,便在那儿过了一夜。他准备在拂晓之前继续赶路的,谁知这时却睡过了头,以致被人追问原由。
“您在这干什么,难道您说不清楚?”
“我只是睡睡而已,”给吓懵了的人呻吟着说,身子这时已完全站直了。在他站稳脚跟以后,从他消瘦的四肢一看便知,他那稚气可掬的脸形长得还未成熟。充其量不过十八岁光景。
“您跟我来!”候选者吩咐道,一手抓住了还不肯随他而来的那个陌生人,一起向屋前行去。他们刚来到大门口,就碰到了阿布特莱克先生。
“早上好,洪堡格先生,您这么早就起床了。不过,您带来了一位怎样奇怪的伙伴?”
“这个小伙子竟把您家的公园当做了过夜的场所。我相信,您为此必然要彻底了解一下。”
主人听了立刻明白过来。他微微一笑。
“我感谢您,亲爱的先生。老实说,我几乎没想到,您也有一份善良的心。然而,您做得完全正确,事情很清楚,这个可怜的家伙至少需要一杯咖啡。也许您能告诉一声厨房里的姑娘,请她端一份早点给他?或者,您等着,我们立刻带他一同到教堂去——要是您同去,小孩,这决不是什么多余的。”
在咖啡桌上,这位新文化的共同创始人把自己笼罩在一片严肃而沉默的崇高云雾中,使年迈绅士大为欢欣。不过,这可不是开玩笑的,因为,今天期待中的客人,都拥有种种思想意识上的要求。
姑母始终微微含笑,忙于照料,每个客厅都要得到她的安排,女仆们的举止有的非常得体,为这热闹的场合尽力而为之,有的则袖手旁观,只顾冷笑。中午时分,主人和保尔一起登上了汽车,驶向那不远的车站。
如果保尔显出害怕的样子,这恐怕是来客的造访使他习惯而安静的假期生活受到了干扰,那么他当然要以自己的方式尽可能地熟悉来客,并观察他们的心态,使他们在某些方面跟自己取得一致!在回家的路上,他暗中注意到这辆略为超重的汽车上,端坐着三位陌生人,他第一个看到的是那位谈笑风生的教授,接着,他有点难为情地去看那两位姑娘。
那位教授他很满意,只是因为他知道这位教授是他父亲手下的讲师。其次,他觉得,他似乎过于严肃,年岁也老了些,不过他不令人讨厌,不管怎么说,他还算是聪明的。比较棘手的倒是要去弄清楚两位姑娘的情况。其中的一位是不折不扣的年轻姑娘,看上去顶多与他一样大。问题是,如果他同她之间发生了争吵,或者建立了友谊的话,她所采用的方式,到底是冷嘲热讽,还是与人为善。基本上说,所有这般年纪的小姑娘,性格都是差不离的,在与之攀谈和相处中,都拥有同样的困难。不过,使他满意的是,她至少文静得很,决不会在一个塞满问题的皮囊里乱掏一气。
另外一位则需要他花费更多的揣摩。当然,根据他不确定的估计,她也许有二十三四岁,是属于贵妇人之类的女子,保尔固然很愿意多看她一眼,特别是从远处加以观察,然而,与她亲近交往他又有点畏缩了,多半是陷入窘迫之境。他明白,这号人的自然美当然是与其绰约的体态和时髦的衣着分不开的;他也感到,她的举止和修剪的发型不无矫揉造作;同时也猜到,她的周围准是簇拥着一大帮子对某些事物颇有知识的人,而这些知识在他却自始至终是个莫测高深的谜。
如果他在这方面反复推敲,就会对这种类型的人物恨之入骨。她们的外貌都是美妙无比,但是,在她们的举止行为中却有着同样谦恭的妩媚和沉着,而面对年岁相仿的青年,她们就有同样妄自尊大的要求和同样怀有轻视、像在恩赐别人一样的态度。每逢她们放声大笑,或者莞尔微笑时,就不时流露出这样讨厌的虚伪的乃至欺骗的样子:这是她们习以为常的。其中都是少女,可是,多数还是可以容忍的。
在攀谈中除两个男士外,只有那位杜斯奈尔特小姐——即是那位年龄较大而又绰约多姿的——参与。至于年幼的金黄头发的勃尔泰,就是坐在保尔对面的却与他一样,大家羞惭而顽固地一言不发。她戴了顶软得弯了下来的本色大草帽,还飘着两条蓝色的带子,穿了一件天蓝色薄如蝉翼的夏衫,宽松的腰带,还滚上了窄窄的白边。她仿佛全神贯注地在观赏阳光灿烂的田野和炎热异常的干草地。
但是,在这期间她却不时向保尔投去迅速的一瞥。只要没有这个年轻人在的话,她真愿意随着家人一起来艾伦霍夫小住。不错,他长得很体面,也很聪明;聪明人,说真的,多半是令人厌恶的人。据说,偶尔他会提出两三个生僻的外国字,或者好几个傲慢的问话,譬如,野花的名字,她一时回答不上来,他就可能对她发出调皮的微笑。而她的这些知识,是向她的两个表兄弟请教来的,其中一位是个大学生,另一位则是中学生,这个中学生是个品质不太好的人,他时而顽皮得缺乏教养,时而装出一副让人讨厌的斯文样子,她见了就感到害怕。
勃尔泰至少学会了一件事,她拿定主见,目前无论如何要保持一种态度:哭泣当然是不可以的;不允许哭泣,也不能发怒,要不她就只好处于劣势。对此她在这儿当然不干。可以感到慰藉的是,她不禁想起,为了以防万一,她这儿还有一位姑母;在姑母那儿她要找到庇护,只要有必要的话。
“保尔,你不会讲话啦?”阿布特莱克先生冷不丁地问道。
“不,爸爸,为什么?”
“因为你已忘掉,车厢里并非你单独一人坐着。你可以给勃尔泰讲些快乐事情。”
保尔默默地叹了一口气。然后他便开始说了。
“您瞧,勃尔泰小姐,那后面便是我家的邸宅。”
“可是,孩子们呀,你们彼此的称呼,可别再用您了。”
“我不知道,爸爸——不过,我也这么认为!”
“那好,讲下去吧!然而,这也是真正多余的。”
勃尔泰脸上泛起了红晕,保尔几乎没瞧见,因此他也没感到有什么异样。他们之间的谈话这时又告中止,两人都很高兴,因为老年人没有发觉。他们气闷得很,当汽车发出一声突然的巨响,从碎石子路上拐过弯,便在他们的宅子前停下,他们终于轻松地舒了一口气。
“请吧,小姐,”说着,保尔搀扶着勃尔泰下车。这样,他暂时好别为勃尔泰操心了。来到大门口,姑母早在那儿等着了,一眼望去,仿佛整幢宅子都沉浸在喜气洋洋的气氛中,大门洞然敞开,在迎接他们的到来,姑母显得十分快活和欢乐,在频频颔首招呼,又与他们拉起手来,对他们表示一一欢迎,有的握手还不止一次呢。客人们在他们的陪同下,来到了各人的卧室,然后饥肠辘辘地接受了邀请,在餐桌前坐下。
在那张铺好白布的餐桌上,供奉着两大束鲜花,鲜花散逸出来的香气与食品的味儿混合在一起。阿布特莱克先生把烤肉切成薄片,姑母则用锐利的目光在检查每一个容器。教授郑重其事地穿着礼服,心中十分舒坦地端坐在客人席位上,对姑母投去温柔的一瞥,又用不少问题和笑话来打扰正忙着分割烤肉的主人。杜斯奈尔特小姐妩媚动人,粲然微笑着帮助把食品放到各人的碟子里,却还觉得自己干得太少,因为她的邻座,即那位候选者,吃得很少,不过,他的话更少。在一位老练的教授和两位少女面前,他变得呆若木鸡。他唯恐他年轻人的威严受到损伤,因此,不时对某些方面的进攻,乃至侮辱做好充分的准备。针对这一切,他不遗余力地用冷峻的目光和紧张的沉默来加以防卫。
勃尔泰坐在姑母的旁边,感到自己十分安全。保尔却在狼吞虎咽,免得自己被卷进谈话的浪潮中去,他已忘记了这一切,说真的,他吃得津津有味,比其他人吃得都多。
午餐将结束时,主人与他的朋友正在唇枪舌剑地热烈争论,他已经占据上风,到此也就告个段落。被击败的教授直到此刻为止,才感到需要进餐,便叫人增添了一份食物。洪堡格先生终于察觉到,没有人企图向他进攻,这是因为他一直沉默不语,样子也不太雅观,不过这点他发现得也太迟了;他觉得,自己已被她的女邻座嘲笑似的观察着。因此,他把脑袋低低垂下,使得他下巴底下显现出一条条皱纹,他又把眉毛高高挑起,像在思考什么问题似的。
杜斯奈尔特小姐看到,家庭教师依旧拒不发言,便开始细声细气地与勃尔泰交谈起来,姑母这时也主动参加了进来。
保尔已经酒醉饭饱,觉得肚子有点儿发胀了,便搁下手中的刀叉。他偶尔抬起目光,便看到教授一副奇怪的样子:他刚把一大块食物送到齿缝之间,叉子还没有拿下,便在阿布特莱克的谈话中听到了一句粗俗不堪的话语,这迫使他不得不加注意。因此,他目前连叉子也忘了放下,眼睛睁得滚圆,嘴巴张得很大,乜斜着眼望着他讲话的朋友。保尔突然发现这逗人好笑的场面,就按捺不住地发出一阵吃吃的笑声。
阿布特莱克在急促的发言中,还抓紧时间投去愤怒的一瞥。候选者连忙忍住了笑,把下嘴唇咬得紧紧的。勃尔泰也情不自禁地跟着笑了起来,她是这样快活,使保尔也马上适应了这洋溢着一股稚气的氛围。这么说来,他至少不是一个无可指摘的人儿了。
“什么使您快活得这个模样?”杜斯奈尔特小姐问道。
“哦,本来也没什么好快活的。”
“那么,你呢,勃尔泰?”
“也没什么。我只是和着大家笑笑而已。”
“可允许我为你们再斟些酒么?”洪堡格先生压低了声音问道。
“谢谢,不啦。”
“不过,可给我斟酒,请吧,”姑母和蔼可亲地说,一面把喝剩的酒放下。
这时,仆人撤下了酒,随即把咖啡,法国白兰地和雪茄端了上来。
杜斯奈尔特小姐问保尔,他是否也想抽烟。
“不,”他说,“这味儿我可不喜欢。”
片刻,他又诚实地补充说:“也不允许我抽烟。”
话音刚落,杜斯奈尔特小姐调皮地向他嫣然一笑,又把端丽的脑袋向旁侧歪了歪。就在这刹那间,她宛如小孩似的好不迷人,他悔不该刚才对她如此憎恨。
说真的,她竟是这样惹人欢喜!
夜晚,如此温暖和诱人,十一点钟了,人们还在摇曳不停的风灯下,在外面花园里坐着。客人们尽管旅途劳顿,本来也该上床休息了,可眼前谁也没这么想。
暖和的气流有点儿闷热,不很均匀地、迷迷茫茫地在上下起伏。高高的天宇中缀满了点点明净的星星,还充盈着光芒闪烁的水珠。山岭之巅黑沉沉的一片。天空中忽然出现一道闪电,发出道道金光。灌木树丛,飘散着阵阵浓郁的芳香,法国的百合花,从黑暗中时隐时现,显出片片白光。
“那么,您可相信,我们这一回的文化改革并不藉助于人民的意识,而是出之于一个,或者一些个别的天才?”
教授问话的声音里,包含着一定的宽容。
“我想是这样——”主人语气有点生硬,这样回答道,接着又开始了他的长篇大论,除教授外谁也没留意倾听。
过后,阿布特莱克先生与小勃尔泰开起了玩笑,而姑母却在一边帮助她。他非常高兴,身子靠在椅子上,脖子一仰,喝下了掺上水的白酒。
“您也曾读过《艾凯哈尔德》[8]?”保尔问杜斯奈尔特小姐道。
她躺在一张低低的折椅里,脑袋靠在后面,双目直视高处。
“读过,”她说,“按理,对您来说,这还是本禁书呢。”
“是这样?到底为什么呢?”
“因为这书的全部内容您还无法了解。”
“您以为是这样吗?”
“那自然。”
“不过,里面有些地方,也许我比您还了解得更透彻呢。”
“真的么?哪些地方?”
“拉丁语嘛!”
“您在开怎样的玩笑?”
保尔兴致勃勃。晚上,他喝了些葡萄酒,他觉得,如果大家一直谈到这温情柔意的深夜,该有多高兴呀!他出于好奇心,心想最好能做到,促使这位美貌的少女抛弃她那安适的憩息,主动挑起一个双方剧烈争执的场面,或者,博得个大家哄堂大笑。但是,她却连瞧也不瞧他一眼。她纹风不动地躺着,脸孔依旧对着天空,一只纤手搁在椅子上,另一只手则低低垂向地面。她白净的脖子,粉嫩的脸蛋,衬着黑沉沉的林木,闪耀出眩目的白光。
“在《艾凯哈尔德》这本书里,什么话题使您最感兴趣?”她这时问道,依旧没有瞧他一眼。
“有关希帕查先生的陶醉场面。”
“啊?”
“不,还有林间老妇被撵走的那一段。”
“是吗?”
“或者说,我最感兴趣的,本来就是帕拉塞迪斯唆使他人让他从牢房里偷偷溜走。这是太精彩啦。”
“不错,这是精彩的。难道就是这些?”
“她后来又把骨灰撒掉——”
“啊,不错。我是知道的。”
“不过,您现在也得对我讲讲,什么是您感到最满意的?”
“在《艾凯哈尔德》里吗?”
“不错,那当然。”
“同一个地方。就是帕拉塞迪斯帮助那和尚逃走。她在那儿又给了他一个吻儿,然后嫣然一笑,回到王宫去了。”
“不错——不错,”保尔慢吞吞地说,然而,那个吻儿,他却一时记不起来。
这时,教授与主人的攀谈已告结束。阿布特莱克先生点燃了一支弗吉尼亚烟,勃尔泰好奇地瞧着,只见他把那支长长的雪茄一端按在灯上烤焦。姑娘伸出右手,把坐在她身旁的姑母拉住了,睁大了双眼,在倾听老先生特意为她讲的童话故事。他讲的是航海冒险故事,即是那不勒斯之行。
“这难道是真实的事情吗?”她壮大了胆问道。
阿布特莱克不觉放声大笑起来。
“问题只是要看您自己的了,小姐。一个故事的真实性,始终取决于听故事的人。”
“但是,不?!那我一定要问问我的爸爸了。”
“您尽可以问嘛!”
姑母轻轻抚摩着勃尔泰挽着她腰肢的小手。
“这是在开玩笑呢,孩子。”
她侧耳聆听着他们的谈话,一面从她兄长的酒杯上,撵走了不断飞舞的夜蛾,回头对正在瞧着她的兄长,和蔼可亲地看一眼。看到那年迈的先生们,那勃尔泰和那谈笑风生的保尔,看到那离开了大家举头仰望黛色星空的美貌的杜斯奈尔特,以及那正在欣赏自己刚才口若悬河的一席谈话的家庭教师,她真有说不出的高兴!她的年纪还是够轻的,因此作为青年,在花园里度过了这样一个温馨而美好的夏夜,她是忘记不了的!对这些漂亮英俊的青年和聪明睿智的老者而言,有多好的命运在等待着他们!当然,也等待着家庭教师!从每个人来说,他们的生活,他们的思想和憧憬,都是至关重要的!杜斯奈尔特小姐长得姿色秀丽,确实是个绝代的佳人!
这位善良的夫人抚摩着勃尔泰的右手,回头看看有点孤独的候选者,露出了深情厚意的笑意,又不时从家庭教师的椅子后面来摸摸他的酒瓶,是不依旧是凉凉的。
“有关您校中的情况,不妨请您谈谈吧!”杜斯奈尔特对保尔说道。
“啊,学校嘛!眼前正值放假期间哩!”
“难道您不愿意到中学去么?”
“您可曾认识一个愿意到学校里去的人么?”
“不过,您毕竟是要去念书的?”
“不错,我要去念书的。”
“然而,您到底还喜欢什么呢?”
“还喜欢?——哈哈——还喜欢的是,我想去当个海盗。”
“海盗?”
“是的,海盗。Pirat[9]。”
“那么您就永远也念不到这许多书籍了。”
“这对我也无关紧要。我只要把时间打发过去。”
“您这么认为么?”
“我要——唉,这我始终不能讲的。”
“那么您就不必讲啦。”
他感到无聊透顶。他便移步来到勃尔泰跟前,与她一起倾听。爸爸正乐不可支。他眼下独自一人在滔滔不绝地讲述,大家则侧耳静听,还不时发出朗朗的笑声。
穿了一身华美无比宽松型英国式服装的杜斯奈尔特小姐,这时慢条斯理地站起身来,走到了桌边。
“我想道声晚上好了。”
说罢,大家都要走了,回头看了一下钟,可不是么,已是子夜时分了。
在回到屋里不长的路上,保尔走在勃尔泰的身旁,他突然感到,她是非常可爱,就是说,自从他闻得她由于爸爸的笑话而笑得前俯后仰以后。他简直是一头驴子,对来访者竟会这样恼火。总之,晚上与姑娘谈心,却是件妙不可言的好事!
他觉得,自己是个彬彬有礼的男士,在整个晚上,他只是为别人操心,心头不免开始有点惋惜!她果真是个可爱的女子。他非常喜欢勃尔泰,今天没有为她克尽义务,他感到心有内疚。他想方设法要把这点对她说明。她听了却咯咯发笑。
“哦,您爸爸谈锋甚健!谈得多激动人心呀!”
他建议她明天到艾希堡散步去。他说,艾希堡离这儿不远,风景秀丽。他又描绘了一番,并说明了路径和情况,说到后来,他快活得异乎寻常。
这时,就在他热情洋溢的谈论之际,恰恰杜斯奈尔特小姐从他们身旁经过,她稍微岔转了娇躯,对他的脸儿看了一眼。她显得很文静,也有点好奇心,但是,他却觉得这分明是一种突如其来的嘲弄和猜疑。勃尔泰非常惊讶,抬起了目光,看他有点生气的样子,却不知道为什么。
他们都已回到了屋里。勃尔泰与保尔握了握手。他说了声晚安。她点了点头,径自走了。
杜斯奈尔特一路走在前面,也不对他说声晚安。他眼看着她执着提灯上了楼梯,他在目送着她,心头对她却万分不高兴。
保尔已经睡醒,却仍躺在床上,在这暖和的夜晚他激情澎湃。天气显得越发闷热,道道闪电,不时从墙上划出了颤栗的光芒。他偶尔认为,也许在遥远的地方,还能听得隐隐的轻雷。每隔一定的间歇,不知从哪儿吹来一阵软弱无力的轻风,在拂过树巅的时候发出几乎听不清的呼呼声响。
这孩子仿佛在梦魂中那样,在思索着昨晚的情景,觉得他今天要干的与平时截然不同。他认为自己逐渐长大了,作为一个长大成人的角色,今天比往昔的试探,他当然要获取更大的成功。与小姐们交际,他已是如此得心应手,更何况跟勃尔泰呢!
杜斯奈尔特对他不是很认真,这使他苦恼得很。也许她只是在玩弄他而已。有关帕拉塞迪斯那个吻儿,他明天要好好再读一遍。是不是他对此真的不了解,或者还是自己读后忘记了。
他真愿意了解一下,杜斯奈尔特小姐是否名副其实的美,确确实实的美貌。他认为是这样,不过他既不相信自己,也不相信她本人。映着微弱的灯光,她半坐半躺在椅子里,这样苗条的体态,这样文静的气质,再加上一只低垂在地上的纤手,这一切使他不胜喜欢。她闲散地仰望着穹宇,欣喜而倦乏的模样,白净而细嫩的脖子——身穿长长的明亮的贵妇人衣衫——这看来恰恰是油画上的一名美女。
当然,他也非常眷爱勃尔泰。不错,她也许有点儿天真烂漫,但也温柔可爱,与她谈话,他可以直截了当,她暗地里也喜欢取笑他人。如果一开始就跟她形影相随,一直坚持到最后,那么他们在目前很有可能成为情深义厚的朋友了。眼下开始在折磨他的,便是他们的客人在这儿只逗留两天。
但是,在回去的路上,他与勃尔泰一起扬声大笑,为什么还要对另一位这样盯住不放?
他又看到她从自己身前走过,她回过头来,他又看到她流盼的秋波。说真的,她是端丽无双。他在思索这一切,却又摆脱不了这一切——她的目光里带有讪诮的意味,简直是一种自负的讪诮。为什么呢?还是由于《艾凯哈尔德》?或者,因为他与勃尔泰一起笑声不停?
为此而产生的不愉快,随着他一起进入了梦乡。
清晨,满天乌云密布,但没有下雨。到处都散发着一股干草和暖和泥土的气息。
“多遗憾,”勃尔泰一边走下楼梯,一边在抱怨,“今天无法散步去了?”
“哦,这天气可能会持续到天黑的,”阿布特莱克先生安慰着说。
“平时你不怎样勤于散步的,”杜斯奈尔特小姐也认为道。
“不过,我们逗留在这儿只是时间太短了些!”
“我们有个露天的九柱戏轨道,”保尔建议道,“就在花园里。还有个槌球游戏。这槌球游戏却从来没人玩过。”
“槌球游戏我觉得十分好玩。”杜斯奈尔特小姐接着说。
“那好,我们就去玩玩吧。”
“好,呆一会儿,我们先得把咖啡喝完了。”
早餐过后,年轻人全都来到了花园里;那位候选者也参加进来。玩槌球游戏青草似乎长得太高了,于是,他们决定搞其他玩意儿。保尔起劲得很,把九柱戏的柱儿拖了过来,并把它们一一竖好。
“谁开始?”
“一向是发问的人开始喽。”
“那好,谁参加玩呢?”
保尔同杜斯奈尔特配成一组。他玩得很出色,心中希望博取她的赞扬,要不就会招致她的嘲弄。可是,她连看也不看一眼,对这游戏根本就不感兴趣。当保尔把球儿递过去时,她便很随便地顺手一推,连跌倒在地的柱儿有好几根她都不屑清点一下。非但如此,她还只顾和家庭教师一起,在议论屠格涅夫的作品。洪堡格先生今天特别高兴。只有勃尔泰,似乎一门心思在玩。她不时帮助把柱儿从地下扶起,而且让保尔把目标指点给自己看。
“中间的是国王!”保尔嚷道。“小姐,我们是赢定的了。十二分。”
她听了只是点了点脑袋。
“屠格涅夫本来就不是一个俄国人,”候选者说,却忘了自己正在参加九柱戏玩儿。保尔可怒火中烧。
“洪堡格先生,眼下可轮到您啦!”
“我?”
“不错,是的。我们大家都在等着您呢!”
他恨不能把球儿朝他的胫骨扔去。勃尔泰已了解他的情绪,也变得不很安静,连目标也命中不了。
“那么我们可以停止游戏了。”
没有人表示反对。杜斯奈尔特小姐慢慢地走开了,教师随着她而去。保尔心中怄气,一脚把竖立着的柱儿踢倒在地。
“我们不再玩下去了?”勃尔泰嗫嚅地问道。
“啊,两个人怎么玩呢。我来收拾一下吧。”
她小心翼翼地帮着拾掇。等到把所有的柱儿重新装进箱子,他才回头在寻找杜斯奈尔特。她却早已不见影踪了。当然,在她的眼里,他不过是个愚蠢的小伙子罢了。
“眼下干什么?”
“也许您能带我在这花园里稍稍兜一下吧。”
说罢,他便迈着大步,穿过小径前去,勃尔泰走得连气也透不过来,为了追上他,只好疾步奔跑了。他带着她光顾了小小的林子和法国梧桐的林荫大道,也观看了绽满花朵的灌木树丛和幅员较大的草坪。他这样态度粗暴和沉默寡言,自己反而有点难为情,他却立刻感到奇怪起来,在勃尔泰面前,他从未不自在过。他跟她做伴,她仿佛顿时减少两岁年纪,她文静,温存,腼腆,几乎一句话儿也不讲,只是偶尔看他一眼,好像她总有某事要求他原谅似的。
来到垂柳边,他们终于跟另外两人相遇了。那位候选者还在侃侃而谈,小姐则一声不吭,似乎在发恼。保尔变得健谈起来。他注意到那枝古老的树木,便把纷披的桠枝向两面分开,并指了指那张围着树干的圆形长凳。
“我们需要坐一下了,”杜斯奈尔特小姐命令似的说。
大家并排坐在长凳上。这儿十分暖和,也很阴暗,浓浓的绿荫,使人没精打采,沉闷不乐,也有点儿睡意蒙眬。保尔坐在杜斯奈尔特的右面。
“这儿可真静呀!”洪堡格先生开始讲话了。
小姐点了点头。
“这样炎热!”她说。“在这时刻,我们什么话儿也别讲。”
他们四个人都保持着沉默。就在保尔身畔的长凳上,杜斯奈尔特的纤手搁下了,那是一只修长而瘦削的手,指头纤纤的,指甲整修得非常精致,正在闪闪发光。保尔不时注视着这只纤手。它裸露在一只淡灰色的宽松袖口下面,这条一直能看到肘子的玉臂,雪白粉嫩,齐肘子向外稍稍弯曲着,静静地搁在那儿,有点不胜疲倦的样子。
大家都默不作声。保尔不禁想起了昨晚的情景。那时,这只手也这样修长和文静,这样安详地垂挂着,而她的整个身躯也这样纹丝不动地半坐半躺着。这副模样儿与她本人,与她形象很和谐,与她柔和而又略带拘束的声音,甚至与她冷静的眸子以及看来那样聪颖、从容和宁静的容颜是相称的。
洪堡格先生看了一下他的表。
“请您原谅,我的小姐,现在我要工作去了。您依旧留在这儿,保尔?”
说罢,他深深一鞠躬,返身走了。
其他人依旧默不作声地坐着。保尔犹如一个罪犯似的,怀着恐惧的心理小心地把他的左手,慢慢地移近少女那只纤手,然后索性放在它的旁边。他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要这么干。他这么干是事与愿违的,这时,他感到压抑,害怕,浑身发热,满头大汗。
“槌球游戏,我也不喜欢,”勃尔泰低声说,声音听来像在说梦呓似的。由于家庭教师一走,她和保尔之间似乎产生了一道裂缝,她整个时间都在思索,自己该主动接近上去,还是反其道而行之。她越是狐疑不决,就越感到一筹莫展。于是,她开始讲话了,至少不让自己感觉到她老是这样孤独无侣。
“说真的,没有一样好玩的游戏,”过了好一会儿,她才战战兢兢地补充说。可是,谁也没有接她的嘴。
这时,重又显得沉寂无声。保尔觉得,他的心在咚咚地剧烈跳动。它在频频敦促着他,要不是马上站起身来,说几句插科打诨的蠢话,那就拔腿就跑。但是,他却依旧坐着,也让他的手依旧搁着,心头不意有种感觉,好像四周的空气在慢慢地被抽空——几乎他将窒息欲死似的。只有在哀伤和痛苦中,他才感到舒坦!
杜斯奈尔特小姐瞧着保尔的脸,目光里流露出从容不迫和有点儿倦怠的神色。她看到,他目不转睛地盯住了正搁在凳上她右手旁的他的那只左手上。
于是,她索性稍稍抬起了她的右手,镇静自若地按在保尔的手上,一动也没动。
她的手很柔软,却也很坚强,还蕴藏着乏味的温暖。保尔浑如一个失魂落魄的小偷,不但给吓了一大跳,而且全身还开始发抖了。然而,他的手却还舍不得挪开。他几乎连呼吸也突然停止,他的心脏跳动得十分厉害,他的身子在燃烧,却又像冻僵了似的。慢慢的,他的脸儿变得非常苍白,而瞧着那小姐的目光,里面却闪烁着乞求和羞愧的神情。
“您害怕了吗?”她轻声地笑道。“我觉得,您已经睡着了。”
他什么也说不上来。她便把自己的手挪开了,可是,他的手却依旧放在老地方,那种爱抚的感受还始终印在他的心上。他希望她把手儿挪开,然而,他已经疲惫不堪,脑袋里一片空白,也拿不定主意,他什么也干不了,一点都干不了。
蓦然间,从他的身后传来一个可怕的抽泣声,使他吃了一惊。等他明白过来后,便深深叹息了一下,站起身来。杜斯奈尔特也跟着从座上站了起来。
这时,勃尔泰则低低地躬着腰,坐在自己的位置上,正在暗自唏嘘。
“您进屋去吧,”杜斯奈尔特对保尔说道,“我们随后就来。”
保尔抽身走了,她还补充了一句:“她在患头痛呢!”
“来吧,勃尔泰。这儿太热了。闷得叫人气也透不过来。来,振作一下!我们进屋去吧!”
勃尔泰不置可否。她消瘦的脖子,靠好在自己薄如蝉翼的天蓝色少女衣服的袖口上,而从这袖口里,却垂下了瘦骨嶙峋的手臂和关节较宽的手儿。她在饮泣吞声,长吁短叹,过了好一会儿才站起身,惊慌失措的脸涨得通红,随手把自己的头发掠了掠,开始慢慢地机械地微笑起来。
保尔忐忑不安。杜斯奈尔特为什么要把她的纤手按在他的上面?难道这是在开玩笑吗?或者她已知道,这么干会制造多少痛苦呀!因此,他不时反复思索,却始终有着同样的感受:不知其数的神经和血管在紧张地抽搐,脑袋发胀和疼痛,咽喉里干得发燥,心脏搏动不齐,好像血管已被打上了结子。但是,这显然是制造这样痛苦的一种欢悦。
他一口气奔过了邸宅,来到池塘畔,又在果树的小径上来回走动。这沉闷的气氛真是与时俱增。天空已是乌云密布,暴风雨就要来临。没有一丝风息,只是树枝在不时地微微颤抖,有种胆怯的样子。连平滑如镜的池塘也在战栗似地激起银色的涟漪。
古老的小舟系在草地的岸坡,却映进了这位青年的眼帘。他腾身登上了小舟,坐在存留下来唯一的板凳上。但是,他却没去解开缆绳:舟上早已没了桨板。他刚把手浸入水中,就有令人反感的况味。
一种在他完全陌生的、又是毫无理由的悲哀,不知不觉地袭上了他的心头。他觉得,自己在一个憋住了一肚子气的梦境之中——他的四肢仿佛已动弹不得了,尽管他也想动弹一下。那淡淡的光芒,那乌云密布的天宇,那暖和而阴暗的池塘和那停靠在布满青苔的岸边、又没有桨板的木船,这一切看在眼里,令他难受、悲哀和苦恼,并给他以一种绝非他咎由自取的沉重而单调的绝望。
他听到屋里传来了钢琴声,声音不很清晰,也低得很。眼下,其他人都在屋里,也许是爸爸在给他们演奏。片刻后保尔已听出这支乐曲,这是格里格[10]的《彼尔·金特》,他巴不能也进屋去。但是,他却依旧坐着,愣愣的目光越过缓缓流动的水面,从参差不齐纹风不动的果树枝头上,仰望着淡泊的天空。再不像往日那样,对这暴风雨他感到无比高兴,尽管眼看它马上就要来临,何况在这个夏天,这第一次的暴风雨来得何等及时!
这时,琴声戛然而止,有好一阵子四下变得鸦雀无声。直到有这么两三下轻盈而柔和的节拍骤然响起,这是一支羞涩的独特的曲子。接着,便有人引吭高歌起来,这是一个女人的嗓音。这支歌曲他陌生得很,从来没听过,这些他也来不及多加思索。然而,这歌喉他却非常熟悉,这是一个略为压低的,也稍带疲倦的歌喉。显然,这是杜斯奈尔特的嗓音。她的歌唱也许没什么特殊的情趣,不过,对这孩子的刺激和引诱,正如与她纤手的爱抚有着同样的不安和痛苦。他侧耳谛听着,身子却动弹不了,当他还端坐着倾听时,第一阵缓缓的雨点,又凉又沉地掉落在池塘里。它们打在他的手上和脸上,他却丝毫没发觉。他所感到的只是在他的四周,或者在他的胸头有些事物在挤压,发酵,乃至绷紧,且变得越来越厉害和加剧,它们都在寻找自己的出路似的。与此同时,他又想到了《艾凯哈尔德》的某个地方,就在这一时刻,有一种肯定的感觉突然使他惊魂不定。他知道,自己已爱上了杜斯奈尔特了。同时,他也了解到,她是个妙龄少女,是一个学童,而且她明天就要启程走了。
这时——那歌唱声已停止了许久——耳畔却响起了清脆的台钟声。保尔慢步跨进了屋子。走到桌前,他用手拭去了身上的雨点,又把头发往后脑一掠,作了一下深呼吸,重重地踩了几下脚步。
“啊,外面早下雨啦,”勃尔泰说。“这样,什么都干不了啦!”
“到底要干什么?”保尔没有从碟子上抬起目光,这样问道。
“我们不是有约在先——您早答应过我,今天您带我到艾希堡去么?”
“哦,是的。不过,看天气,当然是没法去的了。”
她仍怀着希望,最好他对她一眼不眨地瞧着,向她打听有关她的健康状况,一面也暗自高兴,他偏偏没这么干。她想在柳树下的那幕不愉快的场景,即是她一时失声啜泣,他早已忘记干净。不过,这突如其来的啜泣,毕竟使他有了印象,无非是加强了他的信念,她到底还是位真正的姑娘。这时,他没有去注意她,却不时乜斜着眼睛,盯住了那位杜斯奈尔特小姐。
这位小姐拉着家庭教师,就是昨天羞于充当了粗暴角色的那一位,在精神十足地议论着体育活动。洪堡格先生正如许多人一样,在敷衍其事;然而,关于这些他一窍不通的活动,比起他熟悉的和重要的事,他谈起来却显得更加殷勤和圆滑。小姐滔滔不绝地讲,他却只满足于提问,点头,赞同以及不间断的答腔几句而已。那位年轻的小姐,具有卖弄风情的谈话艺术,可以祛除他一贯的浓血病;因此,他在一边斟酒的同时,还满脸赔笑,还把事情处理得又简便又特殊。然而,他那夹带着狡猾的要求,让他饭后为这位小姐诵读他爱情小说中的某个章节,却遭到她婉言谢绝。
“你不再头痛了,孩子?”格蕾妲姑母问道。
“哦,不,从来没有头痛过,”勃尔泰轻声说道。然而,她的脸色还是够可怜的。
“唉,你们这些孩子呀!”姑母暗自思忖,就是对保尔那种三心二意的心血来潮,她也决不忽略过去,因此,她深有预感,也作了决断,对这两年轻人的事她不是没有必要插上一手,即是通过加倍注意,来提防他们别干傻事。凡是保尔初出茅庐干的事,她都要认真把握好。不管时间多久,他都不希望得到她的悉心照顾!而他所走的道路,也想避开她的目光!——唉,你们这些孩子呀!
屋外天色渐渐暗下来。大雨滂沱不止,过了一会儿,由于风向的改变,风势似乎减弱了。雷雨交加,持续不断;远处,还响着隆隆的雷声。
“这雷雨交加的天气,你害怕么?”洪堡格先生问他的小姐道。
“恰恰相反,对美,我本是一窍不通的。过后,我们可到亭子里去,观赏雨景。你也同去吗,勃尔泰?”
“只要你想去,我当然也愿意去。”
“那么您也去吧,候选者?——好,大家都去,我高兴得很。这雷雨天气,今年还是第一次呢,是不?”
饭后,他们撑起了雨伞来到近处的那座亭子里。勃尔泰还带了本书。
“你不跟着他们去,保尔?”姑母兴致盎然地说。
“谢谢,不啦,我还要好好练习呢。”
说罢,他怀着一团乱麻似的心情,来到了琴房。但是,还没开始练习,他却连自己也不知道该怎么好,父亲这时走进房来。
“孩子,你怎能老呆在房里练琴?你要学习,这很好,不过,任何事物都有它们的固定时间,我们年岁大的人,在这沉闷的时光,就要注意睡眠。再见,孩子!”
男孩信步走出琴房,穿过饭厅从过道直抵大门口。可巧,他瞧见其他人正鱼贯地跨进亭子。从他身后,他还听见姑母轻轻的脚步声,自己却大步流星地来到了屋外,他光着脑袋,冒着大雨,飞也似地奔去,双手还插在裤袋里。隆隆的雷声,越打越响,空中接连而来的闪电划破了黛色的天幕。
保尔绕过邸宅,走到池塘边。他满怀愁苦,浑身上下不觉已被雨点打湿了。还不很清新的、上下浮动的空气使他感到热乎乎的,他不得不把双手和半裸露的胳膊依旧让沉沉的雨点拍打。这时,其他人都欣喜若狂地聚首在亭子里,笑声朗朗,谈天说地,谁也没想到他。此情此景,正在引诱着他,可是,他的顽固意识却压倒了一切;既然没跟着他们而去,目前也决不肯随波逐流了。不错,杜斯奈尔特本来就没有邀请他。她要求勃尔泰和洪堡格同去,却没有理会他。为什么不理会他呢?
他被雨水打得湿透,在抵达亭子之前,慌得连小径也找不到了。这时,闪电无间歇地劈下,或者变幻成线条分明的金光,戛然划过了长空,大雨倾盆,哗哗之声不绝于耳。在园丁工具棚的木楼梯下,发出了一阵丁当之声,过后,随着一声闷闷的犬吠,窜出了一条偌大的看门狗。它一眼看到了保尔,便欢天喜地地向他奔来,并摇头摆尾地绕着他转个不停。保尔突然露出非常亲昵的样子,用胳膊挽着它的脖子,扯着它躲到暗暗的楼梯一角,蹲在它的身旁,与它又是讲话又是亲热;他自己也不知道,在那儿呆了多久。
在亭子里,洪堡格先生挪动着那张园中的铁桌子,往砖头砌成的后墙推去,谁知后墙上,还绘着一幅意大利的海滩风景画,色彩既明亮又鲜艳,其中有天蓝的,洁白的和粉红的,恰恰与雨天的暗灰,衬托得很不和谐,尽管天气这般闷热,然而看到这些色彩,心头却也产生了一股凉意。
“你们艾伦霍夫这个地方天气老是不好,”洪堡格先生说。
“为什么?我却认为这暴风雨好得很。”
“您也这样认为,勃尔泰小姐?”
“哦,我也十分喜欢看到这种天气。”
把这小女孩带来,使他有点生气。偏偏就在目前,他与美丽的杜斯奈尔特小姐彼此开始有了进一步了解的时光。
“明天您将真的又要旅游了?”
“一谈起旅游,为什么您显得这样愁眉苦脸的?”
“这使我非常抱歉。”
“真的么?”
“可是,宽容的小姐——”
这时,雨点拍打着薄薄的屋顶,劈啪作响,又从屋檐的出水口哗哗的直泻而下。
“您可知道,候选者先生,您在这儿有位可爱的青年作为您的学生,教授这么个学生,您必然欣喜异常的。”
“这是您的真诚想法吗?”
“然而,肯定地说,他不愧为一位出色的青年。——是不,勃尔泰?”
“哦,我可不明白,从他身上我几乎没看到这一点呢。”
“您难道不喜欢他?”
“哪里,肯定喜欢。——哦,肯定的。”
“墙上本来是幅什么画?候选者先生?看来好像是里维埃拉[11]的城市风景画?”
两个小时后,保尔一身湿渌渌的,精疲力竭地回到了家里,他洗了个冷水澡,换了衣服。然后,他等着,直到那三位回进屋里,当他们来到后,从过道里传来了杜斯奈尔特的说话声,他却不禁打了个寒噤,心头还在怦怦剧跳。但是,他依旧要强作镇静,虽说在一刹那之前,他本人还不很相信,自己竟拥有这点儿勇气。
当小姐独自拾级登上楼梯之际,他守候着她,要使她一上楼,就平添一种出人意外的感受。他冲着她走去,把一小束玫瑰亲手递给她。这是一束野玫瑰,是他在雨中采来的。
“专门为我采来的?”杜斯奈尔特问道。
“不错,为您而采的。”
“我到底凭哪一点该获取这束花儿呢?我早在害怕,您完全不能爱上我。”
“哦,您不妨对我尽情取笑好啦。”
“肯定不会取笑您,亲爱的保尔。我万分感谢您,为了这束花。野玫瑰,是不?”
“野玫瑰。”
“过后,我要找个器皿,把它插好。”
说罢,她径自迈步进入了她的卧室。
晚上,大家都坐在大厅里。气温明显地凉快起来,屋外,雨点从被雨水冲白了的桠枝间,零零落落地洒落下来。他们很想听一下音乐,可是,教授却有好几个小时以来始终与阿布特莱克在谈天说地。因此,大家只好坐在大房间里随随便便地闲聊,先生们不断抽烟,青年则把柠檬水杯子搁在自己的面前。
姑母和勃尔泰做伴,在观赏着照相簿,并对她讲前尘往事。杜斯奈尔特脾气很好,老是发出哈哈的笑声。曾在亭子里天花乱坠地大发议论的家庭教师,这时又患了神经质,苦恼地不时耸着两个肩膀。只见她目前这样堆着笑脸,与那个孩童在卖弄风情,他心头感到很不是滋味。他要设法挑选一个合适的方式,与她开诚布公地谈一下。
保尔是众人当中最活跃的一个了。他似乎喝醉了酒,仿佛看到杜斯奈尔特把他的那束玫瑰别在腰带上,并称它为“亲爱的保尔”。他开玩笑呀,讲故事呀,两颊绯红,目光老盯住他的小姐,而她对他的阿谀逢迎,感到如此文雅而满意。这时,他灵魂深处不停顿地在呼唤:“明天她走啦!明天她走啦!”这声音呼唤得越响亮越痛心,他越向往去攫住那美丽的一刹那,也越高兴这样信口乱云。
阿布特莱克先生对此侧耳听了一会儿,笑着嚷道:“保尔,你开始快活起来了!”
他不让任何人对他有所干扰。目前,有种迫切的要求在紧紧地抓住他,要他往外就走,把脑袋抵住门柱痛哭一场。但是,不,不行!
这期间,勃尔泰已把姑母称呼为“你”,并带着由衷的感激恳求她的保护。她的心头仿佛有个压力,保尔就是对她一人不理不睬,一整天以来几乎没有与她有一言半语的嘘寒问暖,她感到倦怠而又不幸,便索性把自己委托于乐于助人而温柔体贴的姑母了。
两位老先生,彼此争先恐后地重温着旧事,却丝毫没察觉出来,他们身旁的青年,正受着悄无声息的狂放激情,深深地折磨和控制着。
洪堡格先生日益消瘦了。他几乎没注意到自己偶尔会把损害他人的插科打诨穿插到与人交谈中去,这时,他心中觉得越酸辛和执拗,口头就越少找得到确切的词儿。他想,如果像保尔的一味放纵,也未免孩子气了些,又如小姐似的对任何人都很体贴,那就不可原谅了。他这时恨不得说声“晚安”,随即溜之大吉!但是,这给人看来必然是像在承认,他已理屈词穷,无力战斗了。他喜欢呆在这儿负隅顽抗,即使今儿晚上杜斯奈尔特爱开玩笑的淘气性格引起了他的种种反感;可是,他眼下看到她温情柔意的风姿和微泛红晕的脸蛋,仍想抽身就走!
对他的心思杜斯奈尔特早已洞若观火,然而看到保尔热情奔放地大献殷勤,虽是满心欢喜,但这种心情要隐蔽一下,这在她还不费吹灰之力!因为,她已发觉,那位候选者对此早已怒火中烧。不过,这一位在这方面也决非是个坚强的人物,因此他觉得,自己的怒火已慢慢转化为消沉、松散,乃至听天由命的思想了,这么一来,他的全部爱情憧憬至今怕早是强弩之末了!难道他的思想会被任何女子都了解,从而他的价值也会被任何女子充分估计到?唉,可是,他是一位货真价实的艺术家呀,哪怕是失望,痛苦,孤独,他也会当作她最隐蔽的全部引诱性来尽情享受!哪怕是嘴唇在颤抖,他也作为享受;即使遭到误会和遗弃,他依旧是戏台上面的英雄,悲剧中的台柱;当胸插着宝剑,他却在微微含笑。
一直持续到很晚他们才散去。保尔迈进了他凉爽的卧室,通过敞开的窗户,他遥望安谧的天宇,空中密布着凝然不动的乳白色云朵;从薄薄的云雾里,透露出来淡淡的月色,照在公园枝头湿渌渌的叶片上,折射出千百点闪烁的碎光。远处,在连绵不断的小丘上空,离黑暗地平线不远的地方,犹如一个小岛似的,有一片又狭又长的纯洁的天空,显现出润湿而柔和的光芒,其中有一颗淡泊的星星。
那个男孩久久地望着窗外,什么也没瞧见,只看到一片白茫茫的海洋,同时感到迎面吹来了一股清新而凉爽的晚风,耳畔回响着闻所未闻的低沉的声音,仿佛远处的暴风雨在怒吼,他深深地吸了口另外一个世界的暖和的空气。他弓着身子站在窗前,睁大了眼睛想看外面的景色,却什么也没有看见;在他的面前,生命和炽热的土地不很清晰而又漫无边际地铺展开去,这土地被炎热的狂风暴雨震得颤栗不已,又被闷热的云层遮成一片阴影。
姑母是最后一个上床。她十分警觉,在检查着大门和窗户,查看了所有的灯火后又向厨房扫视了一周,然后才回到卧室,她映着烛光独自坐在那张老式的安乐椅里。那孩子的心情,她心中可十分明白,明儿那些客人就要启程了,她不觉由衷地高兴。但愿一切都顺利地过去!在这一天之间,这样一个孩子已经失足了,这未免叫人不可思议!她果真知道,保尔的思想如今已与她游离开去,渐渐变得不可捉摸,她忧心忡忡,眼睁睁地看着他向爱情的花园,迈出了少不更事的第一步,个中的滋味她本人在年轻时期也很少品尝过,几乎只捞到自食其果的机会。过后,她又想到了勃尔泰,不由得叹息一声,同时微微一笑。她在抽屉里久久地寻找让她可堪慰藉的临别赠物。这时,她忽然吃了一惊,因为她发现时间已经很晚了。
薄薄的乳白色的云层静静地笼罩着沉睡的邸宅和昏暗的花园,地平线处那片小岛似的天空渐渐变作幅员宽阔的田野,看去又洁净又清新,却被柔和的闪烁星光煊染上一片绛红。在远处的小丘上奔走着一道柔和的窄窄银光,没多久,这银光又从天空中分隔开来。花园里,焕然一新的林子深深地舒了一口气,稍事休息后花园的草坪上,薄薄的而空洞的云影取代了山毛榉沉沉的树荫。
温和的、湿度很高的空气氤氲于明净的天际。碎石子场上和公路上遍地都是小小的水潭,不是闪耀着金色的光芒,就是倒映着蔚蓝的天空。汽车嘎的一声在大门口停下。人们一一登上车去。候选者鞠躬不迭,姑母则可亲地频频点头,又跟大家一一握手,女仆们殿后,目送着汽车疾驰而去。
保尔来到车上,坐在杜斯奈尔特的对面,充当一名乐天之士。他对晴好的天气赞叹不已,又对自己的打算以及准备进山度假的美好旅行吹嘘了一番。他贪婪地观赏着姑娘的一言一语,一笑一颦。一大早,他工于心计,偷偷来到了园里,在父亲精心修剪的花台上采撷了半绽的浓艳的月季花。这时,他拿来夹在薄纸里,藏在胸前的口袋内,却不时提心吊胆,唯恐把花瓣挤碎。同样使他胆怯的,便是很有可能被父亲发现。
小勃尔泰默不作声,把开满花朵的茉莉花桠枝,举在自己的脸孔前,这是姑母送给她的,这时,她往汽车走去,心头喜气洋洋。
“可要我给您寄张明信片去?”杜斯奈尔特兴致勃勃地问道。
“哦,好极啦,请您千万别忘记!这真叫我高兴!”
接着,他又补充了一句:“不过,您也要在下面签名儿的,勃尔泰小姐。”
她有点惊喜参半的样子,连忙点了点头。
“好吧,但愿我们都能牢牢记住。”杜斯奈尔特说。
“不错,我今后会想起你的。”
说罢,他们已经来到了火车站。据说火车要过一刻钟才能抵达。保尔对这一刻钟的感受,犹如一个弥足珍贵的宽限时刻。但是,他却认为这是很不寻常的;自从步下汽车,他们在月台上步来踱去以来,他想不起一个笑话,也讲不出一句话儿。他忽然觉得,自己压力很大,也变得渺小;他不时望着时钟,同时侧耳细听有没有驶来的火车声响。直到最后一刻,他才把事先准备好的玫瑰拿出来,等小姐踩上火车的踏级,他就把它递送了过去。她喜形于色地对他颔首示意,转身便上了火车。不久,火车启动了,眼前一切都已化为乌有。
在与爸爸一同回家之前他觉得很害怕,当这位已转身进入了车厢,他却驻足不前,一面声称:“我想吸些新鲜空气,走回家去吧!”
“心中有鬼,小保尔?”
“哦,不,爸爸,我完全可以乘车回去的。”
但是,阿布特莱克先生满脸堆笑,打了个招呼径自驱车回去了。
“他只是干了些蠢事罢了,”途中他自言自语地咕哝着,“别太过分就好。”他想起,这些年来,冒着谈情说爱的风险,这孩子生平还是第一遭呢,同时又感到不胜奇怪,想这孩子对笼络感情这一套还是了解得很透彻!啊,眼下可轮到他这个孩子啦!然后,他却暗自欢喜,那小孩已偷取了他的玫瑰。这他可早已察觉了。
他来到家中的起居室里,在书柜前站了许久。他从中取了本《维特》,把它放入口袋,但又马上掏了出来,浏览了一下,开始吹着一支歌曲,把书放回到老地方。
这期间,保尔在暖洋洋的公路上奔跑,一路回家,心头却念念不忘杜斯奈尔特的美丽倩影。他跑得浑身发热,疲惫不堪,在抵达公园篱墙时,把双眼睁得滚圆,心想自己该做些什么才好。这时,那突然闪现出来的回忆不可抗拒地要把他一直扯到那垂柳底下。他心底有种强烈要求,去寻访这棵大树,他钻入纷披的柳枝中,坐到那张长凳的同一地方,说起这同一地方即是他昨天坐在杜斯奈尔特的身旁,而且她把自己的纤手按放在他的手上的。他闭上双眼,让手放在木板上,回味一下昨天使他感动,陶醉,甚至苦恼的那个激动的情景。烈火从他四周熊熊燃烧,大海正在怒吼,炽热的气流,载在紫红色的翅翼上,连连呼啸,颤栗着流去。
保尔在那儿坐了没多久,这时传来了咚咚的脚步声,有人走来啦。他心不在焉地举目观望,好像从重重梦魂中惊醒似的,一眼看到了洪堡格先生站立在自己的跟前。
“怎么,您呆在这儿,保尔?已经很久啦?”
“不,我才跟家人去了火车站。我是步行回来的。”
“眼下您坐在这儿,大有忧伤的神态。”
“我没什么好忧伤的。”
“没有,那好。我真希望看到您快活非凡。”
保尔不置可否。
“您为了那些姑娘,着实辛苦了一番。”
“您有所感觉?”
“特别是对某一位。我早就想到,您该给那位较年轻的姑娘有优先权。”
“给少女?嗯?”
“完全正确,给少女。”
这时,保尔看到,候选者脸上露出了不愉快的冷笑,还没说一句话,掉转身躯,疾步走到了草坪的中央。
中午时分,餐桌上显得静悄悄的。
“我们大家都好像有点疲倦的样子,”阿布特莱克先生笑嘻嘻地说。“包括你,保尔。还有您,洪堡格先生?但是,眼下不是一服舒适的调节剂吗?”
“肯定是的,阿布特莱克先生。”
“您与那位小姐谈得多投机?据说她是博览群书?”
“这方面保尔必然了解。可惜的是,我只是快活了那么一会儿。”
“你有什么说的,保尔?”
“我,你指的到底是哪一位?”
“要是你不反对的话,我指的便是杜斯奈尔特小姐呗。你好像有点心不在焉的样子——”
“啊,小伙子就是要多多关照姑娘家嘛,”姑母这时插嘴说。
这又是一个溽暑的天气。屋前的场地上,散发出阵阵热气,公路上最后一个积聚雨水的小坑也已干涸见底。阳光灿烂的草坪上,耸立着一枝古老的山毛榉,披着和煦的阳光,保尔·阿布特莱克端坐在一根坚硬的桠枝上,背脊梁靠在主干上,沐浴在暗红色的荫影中。这儿,是这位游子谈情说爱的老地方;这儿,他不受任何出入意外的干扰。这儿,三年前的一个深秋,他宾至如归地坐在榉树的桠枝上,一口气念完了《强盗》;这儿,他曾抽了生平第一支雪茄;这儿,他曾为早日的家庭教师撰写了讽刺诗;这儿,姑母发现了他而感到极大的惊讶。他不由得想起,干这些恶作剧,他都拥有一种优越和宽容的感受,似乎这一切都发生在远古时代似的。多幼稚的举措呀!
他长叹一声,站起身来,小心翼翼地回到了他坐的地方,掏出了他的小刀,开始在树干上刻凿。转瞬间,树干上出现了一颗心,中间还有个T的字母,他又将它雕刻得既美观又整洁,即使过了若干年后,看上去依旧十分清晰。
就在当天晚上,他寻到了园丁,让他把自己的刀子磨了一下。他自己却呼呼地踩起了砂轮。回来的时候,他在一艘旧时的小船内坐了一会儿,用一只手在水面上不断拍击,脑中思索着一支歌曲的旋律,这歌曲是他昨天从这儿听到的。穹宇间有半天薄云,估计一到晚上,还有场暴风雨来临。
(1905)
注释:
[1]瑞典文学家艾·泰格奈尔(1782—1846)作品《弗列特约夫·萨迦》的主人公。
[2]塔西佗(约55—约120),古罗马元老院议员,历史学家,曾任行政长官、执政官、亚细亚行省总督,主要著作有《历史》、《编年史》,分别记述68—96年及14—68年史实。
[3][4]见96页注。
[5]古希腊历史学家(前460—400),苏格拉底的弟子。
[6]约翰·卢斯金(1819—1900),英国文艺理论家和社会改革家。
[7]尼采的作品。
[8]艾凯哈尔德(980—1062)用拉丁语写作的抒情诗人、教士,《艾凯哈尔德》是他的代表作。
[9]历史用语。
[10]埃德瓦特·格里格(1843—1907),挪威作曲家。《彼尔·金特》是易卜生名剧,作曲家谱写了二十二首插曲。
[11]南欧沿地中海一地区,位于法国东部和意大利西北部,是旅游胜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