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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0章 薇蕨集:郁达夫作品精选

杭州

杭州的出名,一大半是为了西湖。而人工的建设,都会的形成,初则是由于唐末五代,武肃王钱镠(西历十世纪初期)的割据东南,——“隋朝特创立此郡城,仅三十六里九十步;后武肃钱王,发民丁与十三寨军卒,增筑罗城,周围七十里许。……”(吴自牧《梦粱录》卷七)——再则是由于南宋建炎三年(一一二九),高宗的临安驻跸,奠定国都。至若唐白乐天与宋苏东坡的筑堤导水,原也有功于杭郡人民,可是仅仅一位醉酒吟诗携妓的郡守的力量,无论如何,也是不能和帝王匹敌的。

据说,杭州的杭字,是因“禹末年,巡会稽至此,舍航登陆,乃名杭,始见于文字。”(柴虎臣著《杭州沿革大事考》)因之,我们可以猜想,禹以前,杭州总还是一个泽国。而这一个四千余年的泽国,后来为越为吴,也为吴越的战场,为东汉的浙江,为三国吴的富春,为晋的吴郡,为隋唐的杭州,两为偏安国都,迭为省治,现在并且成了东南五省交通的孔道,歌舞喧天,别庄满地,简直又要恢复南宋当时的首都旧观了。

我的来住杭州,本不是想上西湖来寻梦,更不是想弯强弩来射潮;不过妻杭人也,雅擅杭音,父祖富春产也,歌哭于斯,叶落归根,人穷返里,故乡鱼米较廉,借债亦易,——今年可不敢说,——屋租尤其便宜,铩羽归来,正好在此地偷安苟活,坐以待亡。搬来住后,岁月匆匆,一眨眼间,也已经住了一年有半了。朋友中间晓得我的杭州住址者,于春秋佳日,旅游西湖之余,往往肯命高轩来枉顾。我也因独处穷乡,孤寂得可怜,我朋友自远方来,自然喜欢他们谈谈旧事,说说杭州。这么一来,不几何时,大家似乎已经把我看成了杭州的管钥,山水的东家;《中学生》杂志编者的特地写信来要我写点关于杭州的文章,大约原因总也在于此。

关于杭州一般的兴废沿革,有《浙江通志》、《杭州府志》、《仁钱县志》诸大部的书在;关于杭州的掌故,湖山的史迹等等,也早有了光绪年间钱塘丁申、丁丙两氏编刻的《武林掌故丛编》,《西湖集览》,与新旧《西湖志》、《湖山便览》以及诸大书局大文豪的西湖游记或西湖游览指南诸书,可作参考;所以在这里,对这些,我不想再来绕舌,以虚费纸面和读者的光阴。第一,我觉得还值得一写,而对于读者,或者也不至于全然没趣的,是杭州人的性格;所以,我打算先从“杭州人”讲起。

第一个杭州人,究竟是哪里来的?这杭州人种的起源问题,怕同先有鸡蛋呢还是先有鸡一样,就是叫达尔文从阴司里复活转来,也很不容易解决。好在这些并非是我们的主题,故而假定当杭州这一块陆土出水不久,就有些野蛮的,好渔猎的人来住了,这些蛮人,我们就姑且当他们是杭州人的祖宗。吴越国人,一向是好战、坚忍、刻苦、猜忌而富于巧智的。自从用了美人计,征服了姑苏以来,兵事上虽则占了胜利,但民俗上却吃了大亏;喜斗、坚忍、刻苦之风,渐渐地消灭了,倒是猜忌、使计诸官能,逐步发达了起来。其事经楚威王、秦始皇、汉高帝等的挞伐,杭州人就永远处入了被征服者的地位,隶属在北方人的胯下。三国纷纷,孙家父子崛起,国号曰吴,杭州人总算又吐了一口气,这一口气,隐忍过隋唐两世,至钱武肃王而吐尽;不久南宋迁都,固有的杭州人的骨里,混入了汴京都的人士的文弱血球,于是现在的杭州人的性格,就此决定了。

意志的薄弱,议论的纷纭;外强中干,喜撑场面;小事机警,大事糊涂;以文雅自夸,以清高自命;只解欢娱,不知振作等等,就是现在的杭州人的特性;这些,虽然是中国一般人的通病,但是看来看去,我总觉得以杭州人为尤甚。所以由外乡人说来,每以为杭州人是最狡猾的人,狡猾得比上海滩上的滑头还要厉害。但其实呢,杭州人只晓得占一点眼前的小利小名,暗中在吃大亏,可是不顾到的。等到大亏吃了,杭州人还要自以为是,自命为直,无以名之,名之曰“杭铁头”以自慰自欺。生性本是勤而且俭的杭州人,反以为勤俭是倒霉的事情,是贫困的暴露,是与面子有关的,所以父母教子弟的第一个原则,就是教他们游惰过日,摆大少爷的架子。等空壳大少爷的架子学成,父母年老,财产荡尽的时候,这些大少爷们在白天,还要上西湖去逛逛,弄件把长衫来穿穿,饿着肚皮而高使着牙签;到了晚上上黑暗的地方去跪着讨饭,或者扒点东西,倒满不在乎,因为在黑暗人家看不见,与面子还是无关,而大少爷的架子却不可不摆。至于做匪做强盗呢,却不会,决不会,杭州人并不是没有这个胆量,但杀头的时候要反绑着手去游街示众,与面子有关;最勇敢的杭州人,亦不过做做小窃而已。

惟其是如此,所以现在的杭州人,就永远是保有着被征服的资格的人;风雅倒是风雅,浅薄的知识也未始没有,小名小利,一着也不肯放松,最厉害的尤其是一张嘴巴。外来的征服者,征服了杭州人后,过不上三代,就也成了杭州人了,于是剃头者人亦剃其头,几十年后,仍复要被新的征服者来征服。照例类推,一年一年的下去。

现在残存在杭州的固有杭州老百姓,计算起来,怕已经不上十个指头了。

人家说这是因为杭州的山水太秀丽的缘故。西湖就像是一位“二八佳人体似酥”的狐狸精,所以杭州决出不出好子弟来。这话哩,当然也含有着几分真理。可是日本的山水,秀丽处远在杭州之上;瑞士我不晓得,意大利的风景画片我们总也时常看见的罢,何以外国人都可以不受着地理的限制,独有杭州人会陷入这一个绝境去的呢?想来想去,我想总还是教育的不好。杭州的家庭教育,社会教育,学校教育,总非要彻底的改革一下不可。

其次是该讲杭州的风俗了;岁时习俗,显露在外表的年中行事,大致是与江南各省相通的;不过在杭州像婚丧喜庆等事,更加要铺张一点而已。关于这一方面,同治年间有一位钱塘的范月桥氏,曾做过一册《杭俗遗风》,写得比较详细,不过现在的杭州风俗,细看起来,还是同南宋吴自牧在《梦粱录》里所说的差仿不多,因为杭州人根本还是由那个时候传下来,在那个时候改组过的人。都会文化的影响,实在真大不过。

一年四季,杭州人所忙的,除了死生两件大事之外,差不多全是为了空的仪式;就是婚丧生死,一大半也重在仪式。丧事人家可以出钱去雇人来哭,喜事人家也有专门说好话的人雇在那里借讨彩头。祭天地、祀祖宗、拜鬼神等等,无非是为了一个架子;甚至于四时的游逛,都列在仪式之内,到了时候,若不去一定的地方走一遭,仿佛是犯了什么大罪,生怕被人家看不起似的。所以明朝的高濂,做了一部《四时幽赏录》,把杭州人在四季中所应做的闲事,详细列叙了出来。现在我只教把这四时幽赏的简目,略抄一下,大家就可晓得吴自牧所说的“临安风俗,四时奢侈,赏观殆无虚日”的话的不错了。

一、春时幽赏:孤山月下看梅花,八卦田看菜花,虎跑泉试新茶,西溪楼啖煨笋,保亻叔看晓山,苏堤看桃花,等等。

二、夏时幽赏:苏堤看新绿,三生石谈月,飞来洞避暑,湖心亭采莼,等等。

三、秋时幽赏:满家巷赏桂花,胜果寺望月,水乐洞雨后听泉,六和塔夜玩风潮,等等。

四、冬时幽赏:三茅山顶望江天雪霁,西溪道中玩雪,雪后镇海楼观晚炊,除夕登吴山看松盆,等等。

将杭州人的坏处,约略在上面说了之后,我却终觉不得不对杭州的山水,再来一两句简单的批评。西湖的山水,若当盆景来看,好处也未始没有,就是在它的比盆景稍大一点的地方。若要在西湖近处看山的话,那你非要上留下向西向南再走二三十里路不行。从余杭的小和山走到了午潮山顶,你向四面一看,就有点可以看出浙西山脉的大势来了。天晴的时候,西北你能够看得见天目,南面脚下的横流一线,东下海门,就是钱塘江的出口,龛赭二山,小得来像天文镜里的游星。若嫌时间太费,脚力不继的话,那至少你也该坐车下江干,过范村,上五云头去看看隔岸的越山,与钱塘江上游的不断的峰峦。况且五云山足,西下是云栖,竹木清幽:地方实在还可以。从五云山向北若沿郎当岭而下天竺,在岭脊你就可以看到西岭下梅家坞的别有天地,与东岭下西湖全面的镜样的湖光。

若要再近一点,来玩西湖,我觉得南山终胜于北山,凤凰山胜果寺的荒凉远大,比起灵隐、葛岭来,终觉回味要浓厚一点。

还有北面秦亭山法华山下的西溪一带呢,如花坞秋雪庵,茭芦庵等处,散疏雅逸之致,原是有的,可是不懂得南画,不懂得王维、韦应物的诗意的人,即使去看了,也是毫无所得的。

离西湖十余里,在拱宸桥的东首,地当杭州的东北,也有一簇山脉汇聚在那里。俗称“半山”皋亭山,不过因近城市而最出名,讲到景致,则断不及稍东的黄鹤峰,与偏北的超山。况且超山下居民,以植果木为业,旧历二月初,正月底边的大明堂外(吴昌硕的坟旁)的梅花,真是一个奇观,俗称“香雪海”的这个名字,觉得一点儿也不错。

此外还有关于杭州的饮食起居的话,我不是做西湖旅行指南的人,在此地只好不说了。

记风雨茅庐

自家想有一所房子的心愿,已经起了好几年了;明明知道创造欲是好,所有欲是坏的事情,但一轮到了自己的头上,总觉得衣食住行四件大事之中的最低限度的享有,是不可以不保住的。我衣并不要锦绣,食也自甘于藜藿,可是住的房子,代步的车子,或者至少也必须一双袜子与鞋子的限度,总得有了才能说话。况且从前曾有一位朋友劝过我说,一个人既生下了地,一块地却不可以没有,活着可以住住立立,或者睡睡坐坐,死了便可以挖一个洞,将己身来埋葬;当然这还是没有火葬,没有公墓以前的时代的话。

自搬到杭州来住后,于不意之中,承友人之情,居然弄到了一块地,从此葬的问题总算解决了;但是住呢,占据的还是别人家的房子。去年春季,写了一篇短短的应景而不希望有什么结果的文章,说自己只想有一所小小的住宅;可是发表了不久,就来了一个回响。一位做建筑事业的朋友先来说:“你若要造房子,我们可以完全效劳。”一位有一点钱的朋友也说:“若通融得少一点,或者还可以想法。”四面一凑,于是起造一个风雨茅庐的计划即便成熟到了百分之八十,不知我者谓我有了钱,深知我者谓我冒了险,但是有钱也罢,冒险也罢,入秋以后,总之把这笑话勉强弄成了事实,在现在的寓所之旁,也竟丁丁笃笃地动起了工,造起了房子。这也许是我的Folly,这也许是朋友们对于我的过信,不过从今以后,那些破旧的书籍,以及行军床、旧马子之类,却总可以不再去周游列国,学夫子的栖栖一代了。在这些地方,所有欲原也有它的好处。

本来是空手做的大事,希望当然不能过高;起初我只打算以茅草来代瓦,以涂泥来作壁,起它五间不大不小的平房,聊以过过自己有一所住宅的瘾的;但偶尔在亲戚家一谈,却谈出来了事情。他说:“你要造房屋,也得拣一个日,看一看方向;古代的《周易》,现代的天文地理,却实在是有至理存在那里的呢!”言下他还接连举出了好几个很有证验的实例出来给我听,而在座的其他三四位朋友,并且还同时做了填具脚踏手印的见证人。更奇怪的,是他们所说的这一位具有通天入地眼的奇迹创造者,也是同我们一样,读过哀皮西提,演过代数几何,受过现代高等教育的学校毕业生。经这位亲戚的一介绍,经我的一相信,当初的计划,就变了卦,茅庐变作了瓦屋,五开间的一排营房似的平居,拆作了三开间两开间的两座小蜗庐。中间又起了一座墙,墙上更挖了一个洞;住屋的两旁,也添了许多间的无名的小房间。这么的一来,房屋原多了不少,可同时债台也已经筑得比我的风火围墙还高了几尺。这一座高台基石的奠基者郭相经先生,并且还劝我说:“东南角的龙手太空,要好,还得造一间南向的门楼,楼上面再做上一层水泥的平台才行。”他的这一句话,又恰巧打中了我的下意识里的一个痛处;在这只空角上,这实在也在打算盖起一座塔样的楼来,楼名是十五六年前就想好的,叫作“夕阳楼”。现在这一座塔楼,虽则还没有盖起,可是只打算避避风雨的茅庐一所,却也涂上了朱漆,嵌上了水泥,有点像是外国乡镇里的五六等贫民住宅的样子了;自己虽则不懂阳宅的地理,但在光线不甚明亮的清早或薄暮看起来,倒也觉得郭先生的设计,并没有弄什么玄虚,合科学的方法,仍旧还是对的。所以一定要在光线不甚明亮的时候看的原因,就因为我的胆子毕竟还小,不敢空口说大话要包工用了最好的材料来造我这一座贫民住宅的缘故。这倒还不在话下,有点儿觉得麻烦的,却是预先想好的那个风雨茅庐的风雅名字与实际的不符。皱眉想了几天,又觉得中国的山人并不入山,儿子的小犬也不是狗的玩意儿,原早已有人在干了,我这样小小的再说一个并不害人的谎,总也不至于有死罪。况且西湖上的那间巍巍乎有点像先施、永安的堆栈似的高大洋楼之以××草舍作名称,也不曾听见说有人去干涉过。多一事不如少一事,九九归原,还是照最初的样子,把我的这间贫民住宅,仍旧叫作了避风雨的茅庐。横额一块,却是因马君武先生这次来杭之便,硬要他伸了疯痛的右手,替我写上的。

说肥瘦长短之类

人体的肥瘦长短,照中国历来的审美标准来看,似乎总是瘦长的比肥短的美些。从古形容美人,总以长身玉立的四字为老调,而“嫫母倭傀,善誉者不能掩其丑”,也是大家所熟知的典故。按常理来说,大约瘦者必长,肥者必矮:

但人身不同,各如其面,肥瘦长短的组合配分,却不能像算术上组合法那么简单。所以同外国文中不规则动词的变化一样,瘦而短,肥且长的阴性阳性,美妇丑男,竟可以有,也竟可以变得非常普通。

若把肥瘦长短分开来说,则燕瘦环肥,各臻其美,尧长舜短,同是圣人;倘说唐明皇是懂得近世择美人鱼的心理的人,则不该赉送珍珠,慰她寂寥。倘说人长者必美,短者必丑,则尧之子何以不肖,而娥皇、女英又如何肯共嫁一人。

关于肥瘦,若将美的观点撇开,从道义人品来立论,则肥者可该倒霉了。訾食者不肥体,是管子的金言;子贡淫思七日,不寝不食,以至骨立,的是圣门弟子的行为。饭颗山头逢杜甫,他老人家只为了忠君爱国,弄得骨瘦如柴。桓温之孽子桓元,重兼常儿,抱辄易人,终成了篡位的奸臣,被人杀戮;叔鱼之母,见了她儿子的鸢肩牛腹,叹曰:溪壑可盈,是不可餍也,必以贿死,遂勿视。凡此种种,都是说肥者坏,瘦者好的史实。而韩休为宰相,弄得唐玄宗不敢小有过差,只能勉强说一句吾貌虽瘦,天下则肥的硬好汉语来解嘲,尤其是有名的故事。

反过来从长短来说,中国历史里,似乎是特别以赞扬矮子的记录为多。第一,有名的大政治家矮的却占了不少,周公伊尹,全是矮子。晏子长不满六尺,而身相齐国,名显诸侯。孟尝君乃眇小丈夫,淳于髡亦为人甚小。其他如能令公喜公怒的短主薄王日旬,磨穿铁砚赋日出扶桑的半人桑维翰等,都系以矮而出名者,比起长大人来(当然也是很多),矮小人决不会有逊色。武人若伍子胥,若韩王信辈,都系长人,该没有矮子的分了,而专诸郭解,相传亦是矮人。

看了这些废话,大家怕要疑我在赞成瘦子矮子了,但鄙意却没有这样简单。对于美人,我当然也是个摩登的男子,“软玉温香抱满怀”,岂不是最快活也没有的事情?至于政治家呢,我觉得短小精悍的拿破仑,究竟要比自己瘦长因而卫兵也只想挑长大的普国弗列特克大王好得多。若鸟喙长颈的肾水之精(子华子),大口鸢肩的东方之士(淮南子)能否与大王弗列特克比肩,当然又是另一问题。

娱霞杂载

清康熙的时候,休宁赵吉士恒夫,于做了一任交城县后,就在北平住下了,做官到了给练。他的别业寄园,就在宣武门的西偏,菜市西南,教子胡同内。有人也说,长桩寺西,全浙会馆,便是寄园的故址。读查他山九日游寄园诗:

“萦成曲磴叠成冈,高着楼台短着墙,花气清如初过雨,树阴浓爱未经霜。熟游不受园丁拒,放眼从惊客路长,亦有东篱归不得,四年京洛共重阳。”可以想见当时寄园的花木楼台之胜。癸亥甲子之交,我寄寓北平,日斜客散,往往独步于菜市的附近,想寻出好寄园的遗址来;可是寻来寻去,不但旧迹无存,就是老树,也不多见。寄园藏书之富,本为当时的京官所艳称。赵著《万青阁全集》,流传不广,我也不曾见到,而其所编之《寄园寄所寄》十二卷,却为妇孺所共赏,现在还在流行。赵吉士的《万青阁诗余》,曾在《清百名家词钞》里见到十首,现在且抄一首游平山堂的《扬州慢》在这里,以见一斑:“霜岸妆楼,草桥画舫,隔林几处烟钟。望江南无数,碧浪泻云峰。庐陵子,构堂以后,春风杨柳,岁岁啼红。到而今栏槛,依然半依晴空。何方歌吹,杜郎梦断竹西中。想北海荒陵,东山老桧,曲径遥通。已是小阳春候,犹留得,半壑秋容。”

“叹刘苏难再,风流谁继遗踪。”平时喜翻阅前人笔记及时文别集,很有仿《寄园寄所寄》遗意,随时抄录,别类分门,以成一书之野心。可是近年来日逼于衣食,做卖钱投稿之文,尚无暇晷,这事是办不到了,以后只想于茶余酒后,未拿正式写稿笔之先,来抄录一点,聊以寄兴。因为霞很喜欢读这一类的诗文,所以名之曰《娱霞杂载》。

金坛于敏中,字叔子,一字重棠,《花朝舟中寄内》诗云:“青山曲曲水迢迢,红白山花拥画桡,寄语归潮将信去,富春江外过花朝。”“梁燕双栖二月中,小桃庭院又东风,凭栏忆到春山外,可系花间一道红。”这乃是公宦游越中时所作,细腻风光,柔情可掬。我平时很想将关系富春的诗词文赋,抄成一册,仿《严陵集》例。名之曰《富春集》。像这两绝,当然是《富春集》里的材料。公乾隆进士,授修撰,历官文华殿大学士,文渊阁领阁事,卒谥文襄。

幼时曾熟记律诗一首,题名《春景》:“裁红晕碧泪漫漫,南国春来正薄寒,此处柳花如梦种,向来烟月是愁端。画堂消息何人晓,宝镜容颜独自看,珍重君家兰桂宝,东风取次一凭栏。”书题作者为柳氏,不知是否牧斋夫人杨爱之作。即系后人伪托,诗总也是好诗,而尤以前半截为更有情趣。

宋吕蒙正微时,尝于腊月祀灶日,作《呈神词》云:“一炷清香一缕烟,灶君今日上青天,玉皇若问人间事,报道文章不值钱。”这与刘后村《赠相士》诗:“拙貌惭君仔细看,镜中我自觉神寒,直从杜甫编排起,几个吟人作大官。”一样的感慨。

厉太鸿《宋诗纪事》,八十七卷闺媛部,有寇莱公妾茜桃,为公因会赠歌姬以束绫,作诗呈公云:“一曲清歌一束绫,美人犹自意嫌轻,不知织女萤窗下,几度抛梭织始成。”“风劲衣单手屡呵,幽窗轧轧度寒梭,腊天日短难盈尺,何似妖姬一曲歌。”两诗虽像是满含醋意,可是相府的爱妾,而竟能关怀到寒窗织女的苦衷,也不得不认为是仁者之言。又同卷中,转载《随隐漫录》一条,记姑苏女子沈清友一绝:“昨天移棹泊垂虹,闲倚篷窗问钓翁,为底鲈鲆低价卖?”

“年来朝市怕秋风”,也颇得诗人微讽之意。

南丰刘埙,本为宋室遗民,其所著《隐居通议》二十卷,论诗论文,颇有独到之处。卷七记曾南丰一条,力辩世俗传言谓子固不能作诗之无识,曾抄有曾子固诗句若干,中有《城南》绝句一首:“雨过横塘水满堤,乱山高下路东西,一番桃李花开尽,惟有青青柳色齐。”又《夜过利沙门》一首:“红纱笼烛照斜桥,复观翚飞入斗杓,人在画船犹未睡,满堤明月一谷潮”,乃系曾在福建时作,的是好诗。

杭州的文人,大家都知道“到江吴地尽,隔岸越山多”的一联,以为只有十字的断句。《全唐诗》中载有此诗,乃释处默《题圣果寺》之作:“路自中峰上,盘回出薜萝,到江吴地尽,隔岸越山多。古木丛青霭,遥天浸白波,下方城郭近,钟磬杂笙歌。”据编者所考,处默初与贯休同削染,后入庐山,与修睦,栖隐游,当为唐末五代初人。《全唐诗》中存诗亦仅八首,其《咏织妇》一绝:“蓬鬓蓬门积恨多,夜阑灯下不停梭,成缣犹自赔钱纳,未直青楼一曲歌”,语意与茜桃相似,而织户苦状,和现下杭州的机织业者又略同。

绵州李调元雨村,乾隆二十八年进士,改庶吉士;三十一年散馆,改授吏部文选司主事。三十九年,放广东副考官,四十二年因画稿两议被参,旋以特旨,简授广东学政,三年任满,补直隶通永道。

解组归后,以著述自娱,晚号童山老人,刻有《函海》,《升庵著书》,《全五代诗》等,《童山诗集》四十卷,《童山文集》二十卷,以及《雨村诗话》,《赋话》,《词话》,《曲话》,《剧话》等。与袁蒋赵同时而略少,后随园二十二年生,较问陶张船山又长一辈。其论诗要旨,亦重性灵,大约是当时的风尚。《诗话序》中有云:“夫花既以新为佳,则诗须陈言务去;大率诗有恒裁,思无定位。立言先知有我,命意不必由人。诗衷于理,要有理趣,勿堕理障。诗通于禅,要得禅意,毋堕禅机。言近而指远,节短而韵长,得其一斑,可窥全豹矣。”又《词话序》中,有释话字之大旨两语曰:“大凡表人之研,而不使美恶交混曰话;摘人之强,而使之瑕瑜不掩亦曰话”,他的著作态度,可以想见。虽则僻处西蜀,才不如袁赵诸家,名亦不能传遍海内,但刻意好诗书,专心弄著述,童山老人当然亦是乾嘉文坛的一位健将。

遵义郑子尹,与独山莫友芝齐名,咸丰中,人目为黔中二杰,殁于同治三年。治许郑学,精三礼,故为文有根底,诗近苏黄,而不规规肖仿古人。著作除《经学笺考》诸书外,有《巢经巢文集》六卷,《诗集》九卷,《后集》《遗集》各若干卷。现在抄录几首他的诗在这里,以见经生辞藻,亦并非专是曰若稽古的一流。《晚兴》:“写毕黄庭册,归从道士家,晚风亭子上,闲看白莲花。”《寄远》:“美人夜起梅花底,身载梅花渡江水,四天寻遍不相闻,遥认寒灯九万里。柔肠牵引不禁愁,暗有铜仙涕泪流,多情赖得徒相忆,若便相逢尽白头。”《邯郸》:“尽说邯郸歌舞场,客车停处草遮墙,少年老去才人嫁,独对春城看夕阳。”《南阳道中》:“先车雨过尘方少,未夏村明望不遮,林脚天光如野水,麦头风焰渡晴沙。春当上已犹无燕,地近南都渐有花,昼睡十分今减半,为留双眼对芳华。”《行至静怀庄寄家》:“秋山送客影萧萧,落拓吟魂不可招,村店雨来天欲晚,行人方度杏花桥。”

好句正多,抄不胜抄,割取一脔,聊当大嚼而已。

张泌初仕南唐,入宋官虞部郎中,《寄故人》一绝:“别梦依依到谢家,小廊回合曲阑斜,多情只有春庭月,犹为离人照落花”,尚有“扬子江头杨柳春”的遗味;至汪水云《湖州歌》中之“京口沿河卖酒家,东边杨柳北边花,柳摇花谢人分散,一向天涯一海涯”,则语意率直,真是宋人口吻。诗分唐宋,并无优劣之意,不过时代不同,语气自然各异耳。

西溪老沤袁忠节公,正色立朝,谠言殉志,自是清末一代名臣。

公故里桐庐,又与富阳接壤,我收藏他的著作以及关于当时的册籍不少。人但传其诗句僻涩,上追北宋,殊不知他的长短句,也音节悠扬,直入宋人堂奥,现在且抄两阕《朝中措》在这里,以示才人的多艺。其一《咏桂花》:“一枝移得小山丛,肤粟镂金融。荷后菊前位置,秋光烂占离东。轻浮抹丽(俗作茉莉,盖译音也),冶容栀子,扫地俄空。凭仗天风吹送,余香散入房栊。”其二,《淀园》:“画桥流水碧潺潺,烟外几重山。曲涧朱阑一径,垂杨青琐双环。芊锦跸路,名园相倚,花掩重关。一片晓云开处,金庭出翠微间。”

昭文孙原湘字子潇,中式乾隆乙卯恩科江南乡试,嘉庆乙丑进士,改翰林院庶吉士,充武英殿协修官。假归,得怔忡疾,遂绝意仕进,但主毓文,紫阆,娄东,游文诸书院讲席;为人乐善好施,广惠乡里,道光九年享寿七十岁卒。著有诗词古文骈体文及外集六十卷,名《天真阁集》,而尤长于艳体。其论诗主性情,讲风雅,故所作辄玉润珠圆,不施金翠,而风格天然。夫人虞山席佩兰女士,本系外家中表,为随园入室女弟子,《长真阁集》诗词数卷,亦情致缠绵,足与《天真阁集》前后辉映。闺中唱和无虚日,乾嘉诗人之饱享艳福者,当以子潇为第一,他若张船山,孙渊如,即袁子才,亦有所不及。子潇有《押环字无题诗二十四章和竹桥丈韵》,中数首为:“绛阙宸妃字阿环,云车并小谪凤城间,神光离合随方变,仙梦凄迷竟夕闲。凝雪自穿衫缕莹,纤尘不上袜罗斑,玉楼咫尺如天远,何况楼中润玉颜。”“一年小梦事循环,又值秋分白露间,十洞三清皆阻碍,六张五角每空闲。诉将幽怨昆弦语,替得悲啼凤蜡斑,镇日画图中看杀,何时暂许对芳颜。”“丽质休猜燕与环,禾农纤修短适中间,小鬣戏学晨梳懒,中妇偷窥午梦闲。画角暗搔纤指晕,墨痕微舔绛唇斑,不知忆着何年事,半晌妆台独解颜。”夫人亦和成四章,其二云:“小阁疏帘绿树环,妆台移至北窗间,工书赢得蛮笺积,贪绣翻抛羽扇闲。藕雪素丝留有节,瓜浮碧玉辨无斑,兰桡早绝清游想,羞共芙蕖斗粉颜。”其四云:“屈膝围屏面面环,水沉炉火置中间,金铃远报风声紧,彩线频量日影闲。蔫忝自劳盘搦粉,吟椒犹喜管拈斑,耐寒生与梅花似,冰作肌肤雪作颜。”至其《送外入都》一首:“打叠轻装一月迟,今朝真是送行时,风花有句凭谁赏,寒暖夫人要自知。情重料应非久别,名成翻恐误归期,养亲课子君休念,若寄家书只寄诗。”哀而不怨,情挚且长,真备有大家的风度。

写作闲谈

(一)文体

法国批评家说,文体像人;中国人说,言为心声,不管是如何善于矫揉造作的人,在文章里,自然总会流露一点真性情出来,这是一定的道理。《钤山堂集》的《清词自媚》,早就流露出挟权误国的将来;《咏怀堂》的《春灯燕子》,便翻破了全卷,也寻不出一根骨子。(从真善美来说,美与善,有时可以一致,有时可以分家;唯既真且美的,则非善不成。)所以说,“文者人也”,“言为心声”的两句话,决不会错。

古人文章里的证据,固已举不胜举,就拿今人的什么前瞻与后顾等文章来看,结果也决逃不出这一个铁则。前瞻是投机政客时,后顾一定是汉奸头目无疑;前瞻是跨党能手时,后顾也一定是汉奸牛马走狗了。洋洋大文的前瞻与后顾之类的万言书,实际只教两语,就可以道破。

色厉内荏,想以文章来文过,只欺得一时的少数人而已,欺不得后世的多数人。“杀吾君者,是吾仇也;杀吾仇者,是吾君也”,掩得了吴逆的半生罪恶了么?

(二)文章的起头

仿佛记得夏丏尊先生的《文章作法》里,曾经说起过文章起头的话,大意是大作家的大作品,开头便好,如托尔斯泰的《战争与和平》的开头,以及岛崎藤村的《春》,《破戒》的开头等等(原作中各引有一段译文在)。这话我当时就觉得他说的很对,(后来才知道日本五十岚及竹友藻风两人,也说过同样的话。)到现在,我也便觉得这话的耐人寻味。

譬如,托尔斯泰的《婀娜小史》的起头,说:“幸福的家庭,大致都家家相仿佛似的,而不幸的家庭却一家有一家的特异之处”(原文记不清了,只凭二十余年前读过的记忆,似乎大意是如此的)。

又譬如:斯曲林特白儿希的《地狱》(?)的开头,说:“在北车站送她上了火车之后,我真如释了重负”云云。(原文亦记不清了,大意如此。)

(三)结局

浪漫派作品的结局,是以大团圆为主;自然主义派作品的结局大抵都是平淡;唯有古典派作品的悲喜剧,结局悲喜最为分明。实在,天下事决没有这么的巧,或这么的简单和自然,以及这么的悲喜分明。有生必有死,有得必有失,不必佛家,谁也都能看破。所谓悲,所谓喜,也只执着了人生的一面。

以蝼蛄来视人的一生,则蝼蛄微微,以人的人生来视宇宙,则人生尤属渺渺,更何况乎在人生之中仅仅一小小的得失呢?前有塞翁,后有翁子,得失循环,固无一定,所以文章的结局,总是以“曲终人不见”为高一着。

清新的小品文字

周作人先生,以为近代清新的文体,肇始于明公安、竟陵的两派,诚为卓见。可惜清朝馆阁诸公,门户之见太深,自清初以迄近代,排斥公安、竟陵诗体,不遗余力,卒至连这两派的奇文,都随诗而淹没了。

近来翻阅笔记宋罗大经《鹤林玉露》于卷四第七节中见有这么的一段,先把它抄在下面:

余家深山之中,每春夏之交,苔藓盈阶,落花满径,门无剥啄,花影参差,禽声上下。午睡初足,旋汲山泉,拾松枝,煮苦茗啜之;随意读《周易》、《国风》、《左氏传》、《离骚》、《太史公书》,及陶杜诗,韩苏文数篇。

从容步山径,抚松竹,与麝犊共偃息于长林丰草间,坐弄流泉,漱齿濯足。既归竹窗下,则山妻稚子作笋蕨,供麦饭,欣然一饱;弄笔窗间,随大小作数十字,展所藏法帖墨迹画卷纵观之。兴到,则吟《小诗》或草《玉露》一两段,再啜苦茗一杯,出步溪边;邂逅园翁溪友,问桑麻,说粳稻,量晴校雨,探节数时,相与剧谈一饷;归而倚杖柴门之下,则夕阳在山,紫绿万状,变幻顷刻,恍可人目,牛背笛声,两两来归,而月印前溪矣。

看了这一段小品,觉得气味也同袁中郎,张陶庵等的东西差不多。大约描写田园野景,和闲适的自然生活,以及纯粹的情感之类,当以这一种文体为最美而最合。远如陶渊明的《归去来辞》,近如冒辟疆的《忆语》,沈复的《浮生六记》,以及史悟冈的《西青散记》之类,都是如此。日本明治末年有一派所谓写生文体,也是近于这一种的体裁,其源出于俳人的散文记事,而以俳圣芭蕉的记行文《奥之细道》一篇,为其正宗的典则。现在这些人大半都已经过去了。只有斋藤茂吉、柳田国男、阿部次郎等,时时还在发表些这种清新微妙的记行记事的文章。

英国的Essay气味原也和这些近似得很,但究因东西洋民族的气质人种不同,虽然是一样的小品文字,内容可终不免有点儿歧异。我总觉得西洋的Essay里,往往还脱不了讲理的Philosophising的倾向,不失之太腻,就失之太幽默,没有东方人的小品那么的清丽。说到了英国,我尤其不得不提一提那位薄命诗人Alexander Smith(1830—1867),他们的一派所谓Spasmodic School的诗体,与司密斯的一卷名Dreamthorp(亦名《村落里写就的文章》)的小品散文,简直和公安、竟陵的格调是异曲同工的作品,不过公安、竟陵派的人才多了一点,在中国留下了一个不可磨灭的印迹。而英国的Spasmodic School却只如烟火似的放耀了一次罢了。

原来小品文字的所以可爱的地方,就在它的细、清、真的三点。

细密的描写,若不慎加选择,巨细兼收,则清字就谈不上了。修辞学上所说的Trivialism的缺点,就系指此。既细且清,则又须看这描写的真切不真切了。中国旧诗词里所说的以景述情,缘情叙景等诀窍,也就在这些地方。譬如“杨柳岸晓风残月”,完全是叙景,但是景中却富有着不断之情;“万里悲秋常作客,百年多病独登台”,主意在抒情,而情中之景,也萧条得可想。情景兼到,既细且清,而又真切灵活的小品文字,看起来似乎很容易,但写起来,却往往不能够如我们所意想那么的简洁周至。例如《西青散记》卷三里的一节记事:

“弄月仙郎意不自得,独行山梁,采花嚼之,作《蝶恋花词》云……(词略)。童子刈刍,翕然投镰而笑曰,吾家蔷薇开矣,盍往观乎?随之至其家,老妇方据盆浴鸡卵,婴儿裸背伏地观之。”

“庭无杂花,止蔷薇一架。风吹花片堕阶上,鸡雏数枚争啄之,啾啾然。”

只仅仅几十个字,看看真觉得平淡无奇,但它的细致,生动的地方,却很不容易学得。曾记年幼的时候,学作古文,一位老塾师教我们说:“少用虚字,勿用浮词,文章便不古而自古了。”我觉得写小品文字,欲写得清新动人,也可以应用这一句话。

书塾与学堂

——自传之三

从前我们学英文的时候,中国自己还没有教科书,用的是一册英国人编了预备给印度人读的同纳氏文法是一路的读本。这读本里,有一篇说中国人读书的故事。插画中画着一位年老背曲拿烟管带眼镜拖辫子的老先生坐在那里听学生背书,立在这先生前面背书的,也是一位拖着长辫的小后生。不晓为什么原因,这一课的故事,给我印象特别的深,到现在我还约略谙诵得出来。里面曾说到中国人读书的奇习,说:“他们无论读书背书时,总要把身体东摇西扫,摇动得像一个自鸣钟的摆。”这一种读书背书时摇摆身体的作用与快乐,大约是没有在从前的中国书塾里读过书的人所永不能了解的。

我的初上书塾去念书的年龄,却说不清楚了,大约总在七八岁的样子;只记得有一年冬天的深夜,在烧年纸的时候,我已经有点朦胧想睡了,尽在擦眼睛,打呵欠,忽而门外来了一位提着灯笼的老先生,说是来替我开笔的。我跟着他上了香,对孔子的神位行了三跪九叩之礼;立起来就在香案前面的一张桌上写了一张上大人的红字,念了四句“人之初,性本善”的《三字经》。第二年的春天,我就夹着绿布书包,拖着红丝小辫,摇摆着身体,成了那册英文读本里的小学生的样子了。

经过了三十余年的岁月,把当时的苦痛,一层层地摩擦干净,现在回想起来,这书塾里的生活,实在是快活得很。因为要早晨坐起一直坐到晚的缘故,可以助消化,健身体的运动,自然只有身体的死劲摇摆与放大喉咙的高叫了。大小便,是学生们监禁中暂时的解放,故而厕所就变作了乐园。我们同学中间的一位最淘气的,是学官陈老师的儿子,名叫陈方;书塾就系附设在学宫里面的。陈方每天早晨,总要大小便十二三次,后来弄得先生没法,就设下了一枝令签,凡须出塾上厕所的人,一定要持签而出;于是两人同去,在厕所里捣鬼的弊端革去了,但这令签的争夺,又成了一般学生们的唯一的娱乐。

陈方比我大四岁,是书塾里的头脑;像春香闹学似的把戏,总是由他发起,由许多虾兵蟹将来演出的,因而先生的挞伐,也以落在他一个人的头上者居多。不过同学中间的有几位狡滑的人,委过于他,使他冤枉被打的事情也着实不少;他明知道辩不清的,每次替人受过之后,总只张大了两眼,滴落几滴大泪点,摸摸头上的痛处就了事。我后来进了当时由书院改建的新式的学堂,而陈方也因他父亲的去职而他迁,一直到现在,还不曾和他有第二次见面的机会;这机会大约是永也不会再来了,因为国共分家的当日,在香港仿佛曾听见人说起过他,说他的那一种惨死的样子,简直和杜格纳夫所描写的卢亭,完全是一样。

由书塾而到学堂!这一个转变,在当时的我的心里,比从天上飞到地上,还要来得大而且奇。其中的最奇之处,是我一个人,在全校的学生当中,身体年龄,都属最小的一点。

当时的学堂,是一般人的崇拜和惊异的目标。将书院的旧考棚撤去了几排,一间像鸟笼似的中国式洋房造成功的时候,甚至离城有五六十里路远的乡下人,都成群结队,带了饭包雨伞,走进城来挤看新鲜。在校舍改造成功的半年之中,“洋学堂”的三个字,成了茶店酒馆,乡村城市里的谈话的中心;而穿着奇形怪状的黑斜纹布制服的学堂生,似乎都是万能的张天师,人家也在侧目而视,自家也在暗鸣得意。

一县里唯一的这县立高等小学堂的堂长,更是了不得的一位大人物,进进出出,用的是蓝呢小轿;知县请客,总少不了他。每月第四个礼拜六下午作文课的时候,县官若来监课,学生们特别有两个肉馒头好吃;有些住在离城十余里的乡下的学生,于文课作完后回家的包裹里,往往将这两个肉馒头包得好好,带回乡下去送给邻里尊长,并非想学颍考叔的纯孝,却因为这肉馒头是学堂里的东西,而又出于知县官之所赐,吃了是可以驱邪启智的。

实际上我的那一班学堂里的同学,确有几位是讲过学的秀才,年龄都在三十左右;他们穿起制服来,因为背形微驼,样子有点不大雅观,但穿了袍子马褂,摇摇摆摆走回乡下去的态度,却另有着一种堂皇严肃的威仪。

初进县立高等小学堂的那一年年底,因为我的平均成绩,超出了八十分以上,突然受了堂长和知县的提拔,令我和四位其他的同学跳过了一班,升入了高两年的级里;这一件极平常的事情,在县城里居然也耸动了视听,而在我们的家庭里,却引起了一场很不小的风波。

是第二年春天开学的时候了,我们的那位寡母,辛辛苦苦,调集了几块大洋的学费书籍费缴进学堂去后,我向她又提出了一个无理的要求,硬要她去为我买一双皮鞋来穿。在当时的我的无邪的眼里,觉得在制服下穿上一双皮鞋,挺胸伸脚,得得得得地在石板路上走去,就是世界上最光荣的事情;跳过了一班,升进了一级的我,非要如此打扮,才能够压服许多比我大一半年龄的同学的心。

为凑集学费之类,已经罗掘得精光的我那位母亲,自然是再也没有两块大洋的余钱替我去买皮鞋了,不得已就只好老了面皮,带着了我,上大街上的洋广货店里去赊去;当时的皮鞋,是由上海运来,在洋广货店里寄售的。

一家,两家,三家,我跟了母亲,从下街走起,一直走到了上街尽处的那一家隆兴字号。店里的人,看我们进去,先都非常客气,摸摸我的头,一双一双的皮鞋拿出来替我试脚;但一听到了要赊欠的时候,却同样地都白了眼,作一脸苦笑,说要去问账房先生的。而各个账房先生,又都一样地板起了脸,放大了喉咙,说是赊欠不来。到了最后那一家隆兴里,惨遭拒绝赊欠的一瞬间,母亲非但涨红了脸,我看见她的眼睛,也有点红起来了。不得已只好默默地旋转了身,走出了店;我也并无言语,跟在她的后面走回家来。到了家里,她先掀着鼻涕,上楼去了半天;后来终于带了一大包衣服,走下楼来了。我晓得她是将从后门走出,上当铺去以衣服抵押现钱的;这时候,我心酸极了,哭着喊着,赶上了后门边把她拖住,就绝命的叫说:

“娘,娘!您别去罢!我不要了,我不要皮鞋穿了!那些店家!那些可恶的店家!”

我拖住了她跪向了地下,她也呜呜地放声哭了起来。两人的对泣,惊动了四邻,大家都以为是我得罪了母亲,走拢来相劝。我愈听愈觉得悲哀,母亲也愈哭愈是利害,结果还是我重赔了不是,由间壁的大伯伯带走,走上了他们的家里。

自从这一次的风波以后,我非但皮鞋不着,就是衣服用具,都不想用新的了。拼命的读书,拼命的和同学中的贫苦者相往来,对有钱的人,经商的人仇视等,也是从这时候而起的。当时虽还只有十一二岁的我,经了这一番波折,居然有起老成人的样子来了,直到现在,觉得这一种怪癖的性格,还是改不转来。

到了我十三岁的那一年冬天,是光绪三十四年,皇帝死了;小小的这富阳县里,也来了哀诏,发生了许多议论。熊成基的安徽起义,无知幼弱的溥仪的入嗣,帝室的荒淫,种族的歧异等等,都从几位看报的教员的口里,传入了我们的耳朵。而对于我印象最深的,是一位国文教员拿给我们看的报纸上的一张青年军官的半身肖像。他说,这一位革命义士,在哈尔滨被捕,在吉林被满清的大员及汉族的卖国奴等生生地杀掉了;我们要复仇,我们要努力用功。所谓种族,所谓革命,所谓国家等等的概念,到这时候,才隐约地在我脑里生了一点儿根。

水样的春愁

——自传之四

洋学堂里的特殊科目之一,自然是伊利哇拉的英文。

现在回想起来,虽不免有点觉得好笑,但在当时,杂在各年长的同学当中,和他们一样地曲着背,耸着肩,摇摆着身体,用了读《古文辞类纂》的腔调,高声朗诵着皮衣啤,皮哀排的精神,却真是一点儿含糊苟且之处都没有的。初学会写字母之后,大家所急于想一试的,是自己的名字的外国写法;于是教英文的先生,在课余之暇就又多了一门专为学生拼英文名字的工作。有几位想走捷径的同学,并且还去问过先生,外国百家姓和外国三字经有没有得买的?先生笑着回答说,外国百家姓和三字经,就只有你们在读的那一本泼剌玛的时候,同学们于失望之余,反更是皮哀排,皮衣啤地叫得起劲。当然是不用说的,学英文还没有到一个礼拜,几本当教科书用的《十三经注疏》,《御批通鉴辑览》的黄封面上,大家都各自用墨水笔题上了英文拼的歪斜的名字。又进一步,便是用了异样的发音,操英文说着“你是一只狗”,“我是你的父亲”之类的话,大家互讨便宜的混战;而实际上,有几位乡下的同学,却已经真的是两三个小孩子的父亲了。

因为一班之中,我的年龄算最小,所以自修室里,当监课的先生走后,另外的同学们在密语着哄笑着的关于男女的问题,我简直一点儿也感不到兴趣。从性知识发育落后的一点上说,我确不得不承认自己是一个最低能的人。又因自小就习于孤独,困于家境的结果,怕羞的心,畏缩的性,更使我的胆量,变得异常的小。在课堂上,坐在我左边的一位同学,年纪只比我大了一岁,他家里有几位相貌长得和他一样美的姊妹,并且住得也和学堂很近很近。因此,在校里,他就是被同学们苦缠得最利害的一个;而礼拜天或假日,他的家里,就成了同学们的聚集的地方。当课余之暇,或放假期里,他原也恳切地邀过我几次,邀我上他家里去玩去;但形秽之感,终于把我的向往之心压住,曾有好几次想决心跟了他上他家去,可是到了他们的门口,却又同罪犯似的逃了。他以他的美貌,以他的财富和姊妹,不但在学堂里博得了绝大的声势,就是在我们那小小的县城里,也赢得了一般的好誉。而尤其使我羡慕的,是他的那一种对同我们是同年辈的异性们的周旋才略,当时我们县城里的几位相貌比较艳丽一点的女性,个个是和他要好的,但他也实在真胆大,真会取巧。

当时同我们是同年辈的女性,装饰入时,态度豁达,为大家所称道的,有三个。一个是一位在上海开店,富甲一邑的商人赵某的侄女;她住得和我最近。还有两个,也是比较富有的中产人家的女儿,在交通不便的当时,已经各跟了她们家里的亲戚,到杭州上海等地方去跑跑了;她们俩,却都是我那位同学的邻居。这三个女性的门前,当傍晚的时候,或月明的中夜,老有一个一个的黑影在徘徊;这些黑影的当中,有不少却是我们的同学。因为每到礼拜一的早晨,没有上课之先,我老听见有同学们在操场上笑说在一道,并且时时还高声地用着英文作了隐语,如“我看见她了!”“我听见她在读书”之类。而无论在什么地方于什么时候的凡关于这一类的谈话的中心人物,总是课堂上坐在我的右边,年龄只比我大一岁的那一位天之骄子。

赵家的那位少女,皮色实在细白不过,脸形是瓜子脸;更因为她家里有了几个钱,而又时常上上海她叔父那里去走动的缘故,衣服式样的新异,自然可以不必说,就是做衣服的材料之类,也都是当时未开通的我们所不曾见过的。她的家里,只有一位寡母和一个年轻的女仆,而住的房子却很大很大。门前是一排柳树,柳树下还杂种着些鲜花;对面的一带红墙,是学宫的泮水围墙,泮池上的大树,枝叶垂到了墙外,红绿便映成着一色。当浓春将过,首夏初来的春三四月,脚踏着日光下石砌路上的树影,手捉着扑面飞舞的杨花,到这一条路上去走走,就是没有什么另外的奢望,也很有点像梦里的游行,更何况楼头窗里,时常会有那一张少女的粉脸出来向你抛一眼两眼的低眉斜视呢!

此外的两个女性,相貌更是完整,衣饰也尽够美丽,并且因为她俩的住址接近,出来总在一道,平时在家,也老在一处,所以胆子也大,认识的人也多。她们在二十余年前的当时,已经是开放得很,有点像现代的自由女子了,因而上她们家里去鬼混,或到她们门前去守望的青年,数目特别的多,种类也自然要杂。

我虽则胆量很小,性知识完全没有,并且也有点过分的矜持,以为成日地和女孩子们混在一道,是读书人的大耻,是没出息的行为;但到底还是一个亚当的后裔,喉头的苹果,怎么也吐它不出咽它不下,同北方厚雪地下的细草萌芽一样,到得冬来,自然也难免得有些望春之意;老实说将出来,我偶尔在路上遇见她们中间的无论哪一个,或凑巧在她们门前走过一次的时候,心里也着实有点儿难受。

住在我那同学邻近的两位,因为距离的关系,更因为她们的处世知识比我长进,人生经验比我老成得多,和我那位同学当然是早已有过纠葛,就是和许多不是学生的青年男子,也各已有了种种的风说,对于我虽像是一种含有毒汁的妖艳的花,诱惑性或许格外的强烈,但明知我自己决不是她们的对手,平时不过于遇见时候有点难以为情的样子,此外倒也没有什么了不得的思慕,可是那一位赵家的少女,却整整地恼乱了我两年的童心。

我和她的住处比较得近,故而三日两头,总有着见面的机会。

见面的时候,她或许是无心,只同对于其他的同年辈的男孩子打招呼一样,对我微笑一下,点一点头,但在我却感得同犯了大罪被人发觉了的样子,和她见面一次,马上要变得头昏耳热,胸腔里的一颗心突突地总有半个钟头好跳。因此,我上学去或下课回来,以及平时在家或出外去的时候,总无时无刻不在留心,想避去和她的相见。但遇到了她,等她走过去后,或用功用得很疲乏把眼睛从书本子举起的一瞬间,心里又老在盼望,盼望着她再来一次,再上我的眼面前来立着对我微笑一脸。

有时候从家中进出的人的口里传来,听说“她和她母亲又上上海去了,不知要什么时候回来?”我心里会同时感到一种像释重负又像失去了什么似的忧虑,生怕她从此一去,将永久地不回来了。

同芭蕉叶似地重重包裹着的我这一颗无邪的心,不知在什么地方,透露了消息,终于被课堂上坐在我左边的那位同学看穿了。

一个礼拜六的下午,落课之后,他轻轻地拉着了我的手对我说:“今天下午,赵家的那个小丫头,要上倩儿家去,你愿不愿意和我同去一道玩儿?”这里所说的倩儿,就是那两位他邻居的女孩子之中的一个的名字。我听了他的这一句密语,立时就涨红了脸,喘急了气,嗫嚅着说不出一句话来回答他,尽在拼命的摇头,表示我不愿意去,同时眼睛里也水汪汪地想哭出来的样子,而他却似乎已经看破了我的隐衷,得着了我的同意似地用强力把我拖出了校门。

到了倩儿她们的门口,当然又是一番争执,但经他大声的一喊,门里的三个女孩,却同时笑着跑出来了;已经到了她们的面前,我也没有什么别的办法了,自然只好俯着首,红着脸,同被绑赴刑场的死刑囚似地跟她们到了室内。经我那位同学带了滑稽的声调将如何把我拖来的情节说了一遍之后,她们接着就是一阵大笑。我心里有点气起来了,以为她们和他在侮辱我,所以于羞愧之上,又加了一层怒意,但是奇怪得很,两只脚却软落来了,心里虽在想一溜跑走,而腿神经终于不听命令。跟她们再到客房里去坐下,看他们四人捏起了骨牌,我连想跑的心思也早已忘掉,坐将在我那位同学的背后,眼睛虽则时时在注视着牌,但间或得着机会,也着实向她们的脸部偷看了许多次数。等她们的输赢赌完,一餐东道的夜饭吃过,我也居然和她们伴熟,有说有笑了。临走的时候,倩儿的母亲还派了我一个差使,点上灯笼,要我把赵家的女孩送回家去。自从这一回后,我也居然入了我那同学的伙,不时上赵家和另外的两女孩家去进出了;可是生来胆小,又加以毕业考试的将次到来,我的和她们的来往,终没有像我那位同学似的繁密。

正当我十四岁的那一年春天(一九〇九,宣统元年己酉),是旧历正月十三的晚上,学堂里于白天给与了我以毕业文凭及增生执照之后,就在大厅上摆起了五桌送别毕业生的酒宴。这一晚的月亮好得很,天气也温暖得像二三月的样子。满城的爆竹,是在庆祝新年的上灯佳节,我于喝了几杯酒后,心里也感到了一种不能抑制的欢欣。出了校门,踏着月亮,我的双脚,便自然而然地走向了赵家。

她们的女仆陪她母亲上街去买蜡烛水果等过元宵的物品去了。推门进去,我只见她一个人拖着了一条长长的辫子,坐在大厅上的桌子边上洋灯底下练习写字。听见了我的脚步声音,她头也不朝转来,只曼声地问了一声“是谁?”我故意屏着声,提着脚,轻轻地走上了她的背后,一使劲一口就把她面前的那盏洋灯吹灭了。月光如潮水似地浸满了这一座朝南的大厅,她于一声高叫之后,马上就把头朝了转来。我在月光里看见了她那张大理石似的嫩脸,和黑水晶似的眼睛,觉得怎么也熬忍不住了,顺势就伸出了两只手去,捏住了她的手臂。两人的中间,她也不发一语,我也并无一言,她是扭转了身坐着,我是向她立着的。她只微笑着看看我看看月亮,我也只微笑着看看她看看中庭的空处。虽然此处的动作,轻薄的邪念,明显的表示,一点儿也没有,但不晓怎样一股满足,深沉,陶醉的感觉竟同四周的月光一样,包满了我的全身。

两人这样的在月光里沉默着相对,不知过了多久,终于她轻轻地开始说话了:“今晚上你在喝酒?”“是的,是在学堂里喝的。”到这里我才放开了两手,向她边上的一张椅子里坐了下去。“明天你就要上杭州去考中学去么?”停了一会,她又轻轻地问了一声。“嗳,是的,明朝坐快班船去。”两人又沉默着,不知坐了几多时候,忽听见门外头她母亲和女仆说话的声音渐渐儿的近了,她于是就忙着立起来擦洋火,点上了洋灯。

她母亲进到了厅上,放下了买来的物品,先向我说了些道贺的话,我也告诉了她,明天将离开故乡到杭州去;谈不上半点钟的闲话,我就匆匆告辞出来了。在柳树影里披了月光走回家来,我一边回味着刚才在月光里和她两人相对时的沉醉似的恍惚,一边在心的底里,忽而又感到了一点极淡极淡,同水一样的春愁。

诗人的末路

司考脱兰特的耕农词客彭思(Burns,.the Ploughman Bard)在故乡穷得不了,想飘流到谢马衣加(Jamaica)去的时候,有一天叹着对他的将痕说:

“将痕呀,百年之后,他们大约能知道我的真价吧!”

“Jean,one hundred years hence,theyll.thinkmain me than they do now.”

在生前被一般势利的盲目批评家骂得可怜,终于挹郁而死的薄命诗人克子(Keats),只剩了一句豪语说:

“我想我死后总能入英国诗人之列。”

“I think I shall be among the English Poets aftermy death.”

但他的墓铭,仍是一句:

“此间埋着的可怜虫,他的名字是写在水上的!”

“Here lies one whose name Was write in water.”

深自谦抑的伤心之语。

穷途潦倒,死在施医院里的鬼才汤梦生(Francis Thomason)对他心爱之人说:

“……你跟我来哟!

千秋万岁,我将护你前行,

你和我将入不朽之域。”

“……Come with me;I will escort thee down the years,With me thou walkst immortality.”

啊啊!古今来的薄命词人,到了途穷日暮谁不是这样的想,但无情岁月,怕已吞没了许多才人的名姓了的吧!我为彭思克子汤梦生泣,我更不得不为我所不知道的许多薄命诗人泣!

一九二三年八月十二日

(原载一九二三年八月十四日上海《中华新报·创造日》第二十一期)

海上通信

晚秋的太阳,只留下一道金光,浮映在烟雾空蒙的西方海角。本来是黄色的海面被这夕照一烘,更加红艳得可怜了。从船尾望去,远远只见一排陆地的平岸,参差隐约的在那里对我点头。这一条陆地岸线之上,排列着许多一二寸长的桅樯细影,绝似画中的远草,依依有惜别的余情。

海上起了微波,一层一层的细浪,受了残阳的返照,一时光辉起来,飒飒的凉意,逼入人的心脾。清淡的天空,好像是离人的泪眼,周围边上,只带着一道红圈。是薄寒浅冷的时候,是泣别伤离的日暮。扬子江头,数声风笛,我又上了这天涯飘泊的轮船。

以我的性情而论,在这样的时候,正好陶醉在惜别的悲哀里,满满的享受一场感伤的甜味。否则也应该自家制造一种可怜的情调,使我自家感得自家的风尘仆仆,一事无成。

若上举两事都办不到的时候,至少也应该看看海上的落日,享受享受那伟大的自然的烟景。但是这三种情怀,我一种也酿造不成,呆呆的立在龌龊杂乱的唬轮中层的舱口,我的心里,只充满了一种愤恨,觉得坐也不是,立也不是,硬要想拿一把快刀,杀死几个人,才肯甘休。这愤恨的原因是在什么地方呢?一是因为上船的时候,海关上的一个下流的外国人,定要把我的书箱打开来检查,检查之后,并且想把我所崇拜的列宁的一册著作拿去。二是因为新开河口的一家卖票房,收了我头等舱的船钱,骗我入了二等的舱位。

啊啊,掠夺欺骗,原是人的本性,若能达观,也不合有这一番气愤,但是我的度量却狭小得同耶稣教的上帝一样,若受着不平,总不能忍气吞声的过去。我的女人曾对我说过几次,说这是我的致命伤,但是无论如何,我总改不过这个恶习惯来。

轮船愈行愈远了,两岸的风景,一步一步的荒凉起来了,天色也垂暮了,我的怨愤,却终于渐渐的平了下去。

沫若呀,仿吾成均呀,我老实对你们说,自从你们下船上岸之后,我一直到了现在,方想起你们三人的孤凄的影子来。啊啊,我们本来是反逆时代而生者,吃苦原是前生注定的。我此番北行,你们不要以为我是为寻快乐而去,我的前途风波正多得很哩!

天色暗下来了,我想起了家中在楼头凝望着我的女人,我想起了乳母怀中在那里伊吾学语的孩子,我更想起了几位比我们还更苦的朋友;啊啊,大海的波涛,你若能这样的把我吞咽了下去,倒好省却我的一番苦恼。我愿意化成一堆春雪,躺在五月的阳光里,我愿意代替了落花,陷入污泥深处去,我愿意背负了天下青年男女的肺痨恶疾,就在此处消灭了我的残生。

啊啊!这些感伤的咏叹,只能博得恶魔的一脸微笑,几个在资本家跟前俯伏的文人,或者将要拿了我这篇文字,去佐他们的淫乐的金樽,我不说了,我不再写了,我等那一点西方海上的红云消尽的时候,且上舱里去喝一杯白兰地吧,这是日本人所说的Yakezake!

(十月五日七时书)

昨天晚上因为多喝了一杯白兰地,并且因为前夜在F.E.饭店里的一夜疲劳,还没有回复,所以一到床上就睡着了。

我梦见了一个十五六的少女和我同舱,我硬要求她和我亲嘴的时候,她回复我说:

“你若要宝石,我可以给你Rajahs diamond,你若要王冠,我可以给你世上最大的国家,但是这绯红的嘴唇,这未开的蔷薇花瓣,我要保留着等世上最美的人来!”

我用了武力,捉住了她,结果竟做了一个“风月宝鉴”里的迷梦,所以今天头昏得很,什么也想不出来。但是与海天相对,终觉得无聊,我把佐藤春夫的一篇小说《被剪的花儿》读了。

在日本现代的小说家中,我所最崇拜的是佐藤春夫。他的小说,周作人氏也曾译过几篇,但那几篇并不是他的最大的杰作。他的作品中的第一篇,当然要推他的出世作《病了的蔷薇》,即《田园的忧郁》了。其他如《指纹》,《李太白》等,都是优美无比的作品。最近发表的小说集《太孤寂了》,我还不曾读过。依我看来,这一篇《被剪的花儿》也可说是他近来的最大的收获。书中描写主人公失恋的地方,真是无微不至,我每想学到他的地步,但是终于画虎不成。

他在日本现代的作家中,并不十分流行,但是读者中间的一小部分,却是对他抱着十二分的好逾的。有一次何畏对我说:

“达夫!你在中国的地位,同佐藤在日本的地位一样。”

“但是日本人能了解佐藤的清洁高傲,中国人却不能了解你,所以你想以作家立身是办不到的。”

惭愧惭愧!我何敢望佐藤春夫的肩背!但是在目下的中国,想以作家立身,非但干枯的我没有希望,即使Victo Hugo,Charles Dickens,Gerhart Hauptmann等来,也是无望的。

沫若!仿吾!我们都是笨人,我们弃去了康庄的大道不走,偏偏要寻到这一条荆棘丛生的死路上来。我们即使在半路上气绝身死,也同野狗的毙于道旁一样,却是我们自家寻得的苦恼,谁也不能来和我们表同情,谁也不能来收拾我们的遗骨的。啊啊!又成了牢骚了,“这是中国文人最丑的恶习,非绝灭它不可的地方”,我且收住不说了吧!

单调的海和天,单调的船和我,今日使我的精神萎缩得不堪。十二时中,足破这单调的现象,只有晚来海中的落日之景,我且搁住了笔,去看The Glorious Sun Setting吧!

(十月六日日暮的时候)

这一次的航海,真奇怪得很,一点儿风浪也没有,现在船已到了烟台了。烟台港同长崎门司那些港埠一些儿也没有分别,可惜我没有金钱和时间的余裕,否则上岸去住他一二星期,享受一番异乡的情调,倒也很有趣味。烟台的结晶处是东首临海的烟台山。在这座山上,有领事馆,有灯台,有别庄,正同长崎市外的那所检疫所的地点一样。沫若,你不是在去年的夏天有一首在检疫所作的诗么?我现在坐在船上,遥遥的望着这烟台的一带山市,也起了拿破仑在嫒来娜岛上之感,啊啊,飘流人所见大抵略同,——我们不是英雄,我们且说飘流人吧!

山东是产苦力的地方,烟台是苦力的出口处。船一停锚,抢上来的凶猛的搭客,和售物的强人,真把我骇死,我足足在舱里躲了三个钟头,不敢出来。

到了日暮,船将起锚的时候,那些售物者方散退回去,我也出了舱,上船舷上来看落日。在海船里,除非有衣摆奈此的小说《默示录的四骑士》中所描写的那种同船者的恋爱追逐之外,另外实没有一件可以慰遣寂寥的事情,所以我这一次的通信里所写的也只是落日,Sun Setting,Abend Roete,etc.,etc.,请你们不要笑我的重复!

我刚才说过,烟台港和长崎门司一样,是一条狭长的港市,环市的三面,都是浅淡的连山。东面是烟台山,一直西去,当太阳落下去的那一支山脉,不知道是什么名字?但是我想这一支山若要命名,要比“夕阳”“落照”等更好的名字,怕没有了。

一带连山,本来有近远深浅的痕迹可以看得出来的,现在当这落照的中间,都只染成了淡紫。市上的炊烟,也蒙蒙的起了,便使我想起故乡城市的日暮的景色来,因为我的故乡,也是依山带水,与这烟台市不相上下的呀!

日光没了,天上的红云也淡了下去。一阵凉风吹来,忽使人起了一种莫名其妙的哀感。我站在船舷上,看看烟台市中一点两点渐渐增加起来的灯火,看看甲板上几个落了伍急急忙忙赶回家去的卖物的土人,忽而索落索落的滴下了两粒眼泪来。我记得我女人有一次说,小孩子到了日暮,总要哭着寻他的娘抱,因为怕晚上没有睡觉的地方。这时候我的心里,大约也被这一种Nost-algia笼罩住了吧,否则何以会这样的落寞!这样的伤感!这样的悲愁无着处呢!

这船今晚上是要离开烟台上天津去的,以后是在渤海里行路了。明天晚上可到天津。我这通信,打算一上天津就去投邮。愿你与婀娜和小孩全好,仿吾也好,成均也好,愿你们的精神能够振刷;啊啊,这样在勉励你们的我自家,精神正颓丧得很呀!我还要说什么!我还有说话的资格么!

(十月七日晚八时烟台舱中)

不知在什么时候,我记得你曾说过,沫若,你说:“我们的拿起笔来要写,大约是已经成了习惯了,无论如何,我此后总不能绝对的废除笔墨的。”这一种冯妇之习,不但是你免不了,怕我也一样的吧。现在精神定了一定,我又想写了。

昨天船离了烟台,即起大风,船中的一班苦力,个个头上都淋成五色。这是什么理由呢?因为他们都是连绵席地而卧,所以你枕我的头,我枕你的脚。一人吐了,二人就吐,三人四人,传染过去。铤而走险,急不能择,他们要吐的时候就不问是人头人足,如长江大河的直泻下来。起初吐的是杂物,后来吐黄水,最后就赤化了。我在这一个大吐场里,心里虽则难受,但却没有效他们的颦,大约是曾经沧海的结果,也许是我已经把心肝呕尽,没有吐的材料了。

今天的落日,是在七十二沽的芦草上看的。几堆泥屋,一滩野草,野草里的鸡犬,泥屋前的穿红布衣服的女孩,便是今日的落照里的风景。

船靠岸的时候,已经是夜半了。二哥哥在埠头等我。半年不见,在青白的瓦斯光里他说我又瘦了许多。非关病酒,不是悲秋,我的瘦,却是杜甫之瘦,儒冠之害呀!

从清冷的长街上,在灰暗凉冷的空气里,把身体搬上这家旅店里之后,哥哥才把新总统明晚晋京的话,告诉我听。

好一个魏武之子孙,几年来的大愿总算成就了,但是,但是只可怜了我们小百姓,有苦说不出来。听说上海又将打电报,抬菩萨,祭旗拜斗的大耍猴子戏。我希望那些有主张的大人先生,要干快干,不要虚张声势的说:“来来来!干干干!”因为调子唱得高的时候,胡琴有脱板的危险。中国的没有真正革命起来的原因,大约是受的“发明电报者”之害哟!

几天不看报,倒觉得清净得很。明天一到北京,怕又不得不目睹那些中国特有的承平新气象,我生在这样的一个太平时节,心里实在是怕看这些黄帝之子孙的文明制度了。

夜也深了,老车站的火车轮声,也渐渐的听不见了,这一间奇形怪状的旅舍里,也只充满了鼾声。窗外没月亮,冷空气一阵一阵的来包围我赤裸裸的双脚。我虽则到了天津,心里依然是犹豫不定:

“究竟还是上北京去作流氓去呢,还是到故乡家里去作隐士?”

“名义上自然是隐士好听,实际上终究是飘流有趣。等我来问一个诸葛神卦,再决定此后的行止吧!”

敕敕敕,弟子郁,……

……

十月八日夜三时书于天津的旅馆内

(原载一九二三年十月二十日《创造周报》第二十四号,据《达夫散文集》)

读上海一百三十一号的《文学》而作

自从去年十月从上海到北京以后,只觉得生趣萧条,麻木性的忧郁症,日甚一日,近来除了和几个知心的朋友,讲几句不相干的笑话时,脸上的筋肉,有些宽弛紧张的变化外,什么感情也没有,什么思想也没有。尤其是天气很热的现在,晚上不能睡觉,白天不能吃饭,天天只是懒惰无为,在树荫下对了一块大冰在这里消磨时日。近几个月来,相识和不相识的朋友给我的信,总有一大堆了,我到今日,还没有写过一封覆信。不相识的朋友们,我想一定在那里怨我,说我摆臭架子。不过我说:“朋友们,你们别怨我吧!我连自家南方家里的女人小孩,一别数月,到如今还没有给她们只言片语,我实在是因为消沉到了极顶,懒得动手,并不是在摆什么架子呀,请你们恕我,……恕我。”相识的朋友们,我想起来更觉得十分对不起。前几天从上海转来一封老同学的信,信里竟问我究竟是死了呢,还是依然活着。别的人却不必说,就说张资平吧,我同他在日本火车站上吃了一次夜饭别后,到而今将及三载,非但长信不通,就是年头年尾,连一张贺圣诞新年的明片也不曾写过。沫若仿吾去年送我上船到北京来以后,我只发了三四次的信给他们,其中除了一二封专讲金钱琐事的通信之外,好像有一二封信在周报上登载过了。其后沫若去日本,仿吾往广东,我到今日还没有一封信寄给他们。

我做的东西,总是拖泥带水,好像醉汉谈天,弄不明白,实是恨事。在作这篇杂谈之先,本想简单明了的说几句话,但是拿起笔来,又写入了叉路,罪过罪过。

总之,“像这样的坠入了麻木状态中的我,对于近来国内的刊物,什么也不看”的这一句话,是使萌发上面那一段冗长的空话的引力。所以从头说起,再来说一句“……我对于近来国内的刊物,什么也不看。”前几天有几个青年朋友,上我这里来,说到沫若,他们问我:“近来文学研究会又在攻击你们,你看见了没有?”我当时只笑了一笑说:

“他们真有兴致。”他们又问我:“你当时的那种勇气,何以没有了呢?”我因为前一晚刚看了《打渔杀家》,所以学了须生的喉音说给他们听说:“老夫壮日,听到打架二字,犹如小孩子穿新鞋,如今是老了,不打架了!”惹得他们一场大笑。过了几天,又有一位朋友送了几张上海的《文学》来,我才知道这一次的打架,系自一位姓梁的攻击沫若仿吾之文学,而文后又由《文学》的编者加上了些连讥带讽的按语。若在二三年前,怕我看了这段按语,就要做一篇很刻薄的文章来骂骂这个编者,但是现在心灰意颓,连紧要的书札都不愿意答覆,更哪里有心思来做这闹意气的文字。并且近年来因为要吃饭的原因,在社会上混了几年,对于这编者的不得不加这几句按语的苦衷,也很能了解,所以看完之后,也不过点头微笑了一笑。今天又有一位朋友寄了一张一百三十一号的《文学》来给我,我看了沫若的通信和那编者的不晓是按语呢还是宣言(?),一边起了一种对沫若的不可抑遏的怀旧之情,一边我想劝劝《文学》的十二个编者——究竟这十二个编者是谁,我现在也不明白——不必这样的动气。人生五十年,好快活懒惰便落得快活懒惰,天气很热,何必这样的动气呢?沫若是一个正直的人,他素来不喜欢含糊影射,这一点是他在《创造》季刊、周报上屡次说过的。

他所揭发的一般编辑者的罪状,并不是专为你们而发,请你们不必那样生气。至于要他举出事实来证明,更是一件不可能的事情。因为人身攻击,举发阴私,是上海的一般新闻记者中的败类想敲人家竹杠时的行为,沫若受过高等教育,并且素以忠厚待人,像这样的新闻记者的败类的行为,他是决不干的。君子爱人以德,你们十二位君子难道一定要沫若把事实举出来,教他变成一个败类么?说到借刀杀人一层,我想这事情的确是有的,打鼓骂曹——我很喜欢听戏,所以不知不觉就要用出戏台上的典故来,请你们不要笑我的趣味粗俗——的那位先生,不是被曹操借刀杀了么?你们辩明说,这一回姓梁的并不是你们借的刀,我也很愿意相信。不过后面你们说姓梁的是仿吾沫若的好友,这未免太可怜了。因为果你们所说,那么姓梁的要变成一个卖朋友的奸人,这事太对姓梁的不起,我不得不为他声明一句。我在上海和沫若仿吾同住的时候,来访我们的青年朋友虽则很多,但从来没有过梁君。梁君也许于我北来之后,去访问过他们,所以我要为梁君说明,沫若仿吾和他的交情有没有原不敢断说,但即使有交情也一定不很深的。《通信》按语的末了一段说的仙人寓言,我非常佩服,实在我们的过失,是自己不知道的居多,譬如沈雁冰君郑振铎君若知道自家的错处,那么就不会印出这许多翻译来了。譬如我若知道自家的错处,那么那些浅薄无聊的,黑幕派不像黑幕派,颓废派不像颓废派的小说也不会做了。我前一月和王剑三君讨论翻译的时候,记得还说过一句话:“错误是常事”,我们不是菩萨,谁也免不了过失,不过小心一点,可免掉太逸常轨的过失罢了。但是像我近来的生活状态,若再拖握下去,恐怕连小小的过失都可以免掉,因为什么文章也不做,什么话也不讲,只是关门坐在家里,除非是天上来的奇祸,可以惹上我的身来,此外恐怕什么过失,都可以减少。

最后我还要劝劝《文学》的十二位编者,不要那么着急,沫若仿吾并不是坏人。啊啊!我在这样的写这篇文字,沫若!不晓得你是睡在箱崎海岸的草舍里呢还是飘泊在东京大阪?仿吾:你总该睡了吧,现在鸡正叫着哩!

七月二十五日午前四时

(原载一九二四年七月二十九日北京《晨报副镌》)

给沫若

沫若:

和你分手,是去年十月的初旬,——记不清哪一日了,但我却记得是双十节到北京的——接到你从白滨寄出,在春日丸船上写的那封信,是今年四月底边。此后你也没有信来,我也怕写信给你,一直到现在,——今天是七月二十九日——我与你的中间,竟没有书札来往。我怕写信给你的原因,第一是:因为我自春天以来,精神物质,两无可观,萎靡颓废,正如半空中的雨滴,只是沉沉落坠。我怕像这样的消息,递传给你,也只能增大你的愁怀,决不能使你盼望我振作的期待,得有些微的满足。第二是:因为我想象你在九洲海岸的生涯,一定比苏武当年,牧羊瀚海的情状,还要孤凄清苦;我若忽从京洛,写一纸长书,将中原扰攘的情形,缕缕奉告,怕你一时又要重新感到离乡去国之悲,那时候,你的日就镇静的心灵,又难免不起掀天的大浪。此外还有几种原因,由主观的说来,便是我天性的疏懒,再由客观的讲时,就是我和你共事以后,无一刻不感到的,一种莫名其妙的、总觉得对你不起的深情。记得《两当轩集》里有几句诗说:“强半书来有泪痕,不将一语到寒温,久迟作答非忘报,只恐开缄亦断魂,……”我现在把它抄在这里,聊当作我两三月来,久迟作答的辩解。

五月初——记不清是哪一日了,总之是你离开上海之后,约莫有一个多月的光景——我因为我在北京的生活太干寂了,太可怜了,胸中在酝酿着的闷火,太无喷发的地方了,在一天东风微暖的早上,带了一支铅笔,几册洋书,飘然上了南下的征车,行返上海。当车过崇文门,去北京的内城渐远的时候,我一边从车座里站起来,开窗向后面凝望,一边我心里却切齿的作了底下的一段诅咒:“美丽的北京城,繁华的帝皇居,我对你绝无半点的依恋。你是王公贵人的行乐之乡,伟大杰士的成名之地!但是Sodom的荣华,Pompey的淫乐,我想看看你的威武,究竟能持续几何时?”

问去年的皓雪,而今何处?——But where are. the snowsof yeste year?——像我这样的无力的庸奴,我想只要苍天不死,今天在这里很微弱地发出来的这一点仇心,总有借得浓烟硝雾来毁灭你的一日!杀!杀!死!死!毁灭!毁灭!

我受你的压榨,欺辱,蹂躏,已经够了,够了!够了!……

那时候因为我坐的一间三等车室内,别无旁客,所以几月来抵死忍着,在人前绝不曾洒过的清泪,得流了一个痛快。沫若,我是一个从来不愿意咒诅任何事物之人,而此次在车中竟起了这样的一段毒念。你说我在这北京过度的这半年余的生活,究竟是痛苦呢还是安乐?具体的话我不说了,这首都里的俊杰如何的欺凌我,生长在这乐土中的异性者,如何的冷遇我等等,你是过来人,大约总能猜测吧!

上车的第二天半夜里到了上海,下车后,即跑上民厚里你我同住过的那间牢房里去,楼底下的厨房内,只有几根柴垛纵横的散在那里。那一天厨房里的那个电灯泡,好像特别的灰暗,冰冷的电光——虽则是春风沉醉的晚上,但我只觉得这屋内的电灯光是冰冷的——同退剩的洪水似的淡淡地凝结在空洞的厨板上,锅盖上,和几只破残的碗钵上,在这些物事背后拖着的阴影,却是很浓厚的。进了前间起坐室一看,我和你和仿吾婀娜小孩等坐过的几张椅子,都七坍八败的靠叠在墙边,只有你临行时不曾收拾起的许多破书旧籍,这边一堆,那边一捆的占尽了这间纵横不过二丈来方的前室,前楼的两张床上,帐子都已撤去,地板上铺满了些破新闻纸,校稿的无用者和许多信札的废纸废封。光床上堆在那里的是仿吾的不曾拿去洗的旧衣服和破袜汗衫之类。后楼上,你于送你夫人小孩上日本去后,独自一个在那里写成你的《歧路》和《十字架》等篇的后楼上,正如暴风过后的港湾一样,到处只留着些坍败倒坏的痕迹,一阵霉冷的气味,突然侵袭了我的嗅觉,我一个人不知不觉竟在那张破床床沿上失神默坐了几分钟。那一晚仿吾因为等我不到,上别处去消闷去了。空屋里只有N氏一人,睡在那里候我到来。他说,书局要他们搬家,有许多器具,都已搬走了。他又说,仿吾和他,因为料定我一到上海就要找上这里来,所以是死守着不走的。末了他更告诉我说,在这里已经两个礼拜不举火了,他们要吃饭的时候,是锁着门——因为屋内一个底下人也没有了——跑上外边去吃的。

在这间荒废的屋里住了四五天,和仿吾等把周报的结束,与季刊的稿子清整了一下;更在外面与《太平洋》杂志有关的朋友商议了些以后合出周报的事情,我就于全部事务完了的那天早晨坐了沪杭早车回浙江去。

这一回的南下,表面上虽则说是为收拾周报,和商议与《太平洋》杂志合作的事情而去,但我的内心,实际上想上南边去看看,有没有机会,可以使我脱离这万恶贯盈的北京,而别求生路。殊不知到上海一看,我的半年余的出亡,使我的去路,闭塞得比《茑萝行》时代更加绝望。不但如此,且有几个寄生在资本家翼下,一边却在高谈革命建国的文人,和几个痛骂礼拜六派的作品,而自家在趣味比《礼拜六》更低的杂志上大作文章,一面又拉了不愿意的朋友,也在这新礼拜六上作小说的方言学者,正在竭力诋毁我和你和仿吾。我看看这种情形,听了些中国文坛上特有的奇闻逸事,觉得当上车时那样痛恨的北京城,比卑污险恶的上海,还要好些。于是我的不如归去的还乡高卧的心思,又渐渐的抬起头来了。

到家的头两天,总算快乐得很,亲戚朋友,相逢道故,家庭之内,也不少融融之乐。好,到了第三天,事件就发生了。

总之,是我的女人不好。那一天晚上吃夜饭的时候,我在厅前陪母亲多喝了一杯酒,所以母亲与我都是很快乐的在灯前说笑。我的女人在厨下吃完了晚饭,也抱了龙儿——我的三岁的小孩——过来,和我们坐一起。那时候我和母亲手里正捏了一张在北京的我的侄儿的穿洋服的照片在那里看。

我的女人看了照片上的侄儿的美丽的小洋服——侄儿也三岁了——赞美得了不得,便顺口对龙儿说了一句笑话说:

“龙!你要不要这样的好洋服穿?”

早熟的龙儿,虽然话也讲不十分清楚,但虚荣心却已经发达,听了他娘的这句话,便连声的嚷要!要!要!我也同他开玩笑,故意的说了一声“没有!”可怜的这小孩,以为我在骂他,就放声大哭起来。我们三人——母亲和我和我的女人——用尽了种种手段,想骗他不哭,但他却不肯听从。

平时非常钟爱他的我的老母,到了后来,也生了气,冷视了他一眼说:

“你这孩子真不听话,穿洋服要前世修来的呀,哪里恶诈就诈得到的呢?你要哭且向你的爸爸去哭,我是没有钱做洋服给你穿!”

讲完了话,母亲就走开了。我因为这孩子脾气不好,心里早已觉得不耐烦;及听了母亲的话,更觉得十分的羞恼,所以马上就胀红了脸,伸出手去狠命的向他的小颊上批了两下。粉白的小脸上立刻即胀出了几个手指红印来,他的哭声,也一时狂叫了起来。母亲听了他的狂叫的哭声,赶进来的时候,我的女人,已经流了一脸眼泪,伏着背把龙儿搂在怀中,在发着颤声的安抚他说:

“宝,心肝肉,乖宝……不哭吧……娘不好,……噢!娘……娘不好……噢!总是娘说了一声不好……”

我的女人抱他上楼去后半天,他睡着了方才不哭。后来我上楼去睡的时候,我的女人还含了眼泪,呆坐在床沿上,在守着他睡觉。我脱下了夹衫摸进床去,抱他到灯下来看时,见他脸上红肿得比被打的时候更厉害。我叫我的女人拿开香粉盒来,好在他的伤痕上敷上些香粉,她只默默的含着深怨对我看了一眼。我当时因为余怒未息,并且同时心里又起了一种不可名状的后悔,所以就放大了喉音对我女人喝了一声说:

“你怎么不站起来拿!”

手里的龙儿,被我惊醒,又哭了起来。我的女人,急促的闭了一闭眼睛,洒出了两大颗泪滴,马上把香粉盒拿出来放在桌上,从我手里把龙儿夺了过去,而且细声的对我说:

“我抱着,你敷吧!”

这话还没有说完,她又低了头宝宝心肝的叫起来了。我一边替龙儿擦眼泪敷粉,一边心里却在对他央告:

“宝!别哭吧!爸爸不好,爸爸打得太重了,乖宝,别哭吧!总是爸爸不好,没能力挣钱做洋服给你穿。”

这心里的央告,正想以轻微的语言说出来的时候,我的咽喉不知怎么的也梗塞住了,同时鼻子也酸了起来。这事件以后的第三天,上海的某书肆忽而寄来了一封挂号信和一篇小说的原稿,信上说:

“已经答应你的稿费一百元,因为这篇小说描写性欲太精细了,不能登载,只好作为罢论,以后还请先生赐以另外的稿子,本社无任欢迎。”

信上的言语虽然非常恭敬,但我非但替小孩做洋服的钱,和在家里的零用钱落了空,就是想再出去到北京上海来流离的路费也没有了。像这样的情形的故乡,当然不能久住,第二天我把我的女人所有的高价的衣服首饰,全部质入了当铺,得了百余块钱,再出奔至上海。我的女人和龙儿,送我上船的时候,都流着眼泪哭了。但龙儿这一回的哭却不是因为小脸上的痛,虽则他的创痕还没有除去。

重到上海,和仿吾玩了二天,因为他也正在筹划旅费,预备到广东去,所以第二天的晚上我就乘了夜快车回到北京来了。啊啊!万恶的首都,我还是离不了你!离不了你!

这一次到北京之后,已经差不多有两个半月的时间,但这两个半月中间,除为与《太平洋》杂志合作事,少行奔走外,什么事情也不做,什么书也不读,一半大约也因为那拿衣服首饰换来的一百块钱消费得太快,而继续进来的款子没有的原因。啊啊!沫若,再见吧!

一九二四年七月二十九日北京

(原载一九二六年三月十六日《创造月刊》第一卷第一期,据《达夫散文集》)

给一位文学青年的公开状

今天的风沙实在太大了,中午吃饭之后,我因为还要去教书,所以没有许多工夫,和你谈天。我坐在车上,一路的向北走去,沙石飞进了我的眼睛。一直到午后四点钟止,我的眼睛四周的红圈,还没有退尽。恐怕同学们见了要笑我,所以于上课堂之先,我从高窗口在日光大风里把一双眼睛曝晒了许多时。我今天上你那公寓里来看了你那一副样子,觉得什么话也说不出来。现在我想趁着这大家已经睡寂了的几点钟工夫,把我要说的话,写一点在纸上。

平素不认识的可怜的朋友,或是写信来,或是亲自上我这里来的,很多很多;我因为想报答两位也是我素不认识而对于我却有十二分的同情过的朋友的厚恩起见,总尽我的力量帮助他们。可是我的力量太薄弱了,可怜的朋友太多了,所以结果近来弄得我自家连一条棉裤也没有。这几天来天气变得很冷,我老想买一件外套,但终于没有买成。尤其是使我羞恼的,因为恰逢此刻,我和同学们所读的书里,正有一篇俄国郭哥儿著的嘲弄像我们一类人的小说《外套》。现在我的经济状态比从前并没有什么宽裕,从数目上讲起来,反而比从前要少——因为现在我不能向家里去要钱花,每月的教书钱,额面上虽则有五十三加六十四合一百十七块,但实际上拿得到的只有三十三四块——而我的嗜好日深,每月光是烟酒的账,也要开销二十多块。我曾经立过几次对天的深誓,想把这一笔糜费戒省下来;但愈是没有钱的时候,愈想喝酒吸烟。向你讲这一番苦话,并不是因为怕你要来问我借钱,而先事预防,我不过欲以我的身体来做一个证据,证明目下的中国社会的不合理,以大学校毕业的资格来糊口的你那种见解的错误罢了。

引诱你到北京来的,是一个国立大学毕业的头衔;你告诉我说你的心里,总想在国立大学弄到毕业,毕业以后至少生计问题总可以解决。现在学校都已考完,你一个国立大学也进不去,接济你的资金的人,又因他自家的地位摇动,无钱寄你;你去投奔你同县而且带有亲属的大慈善家H,H又不纳。穷极无路,只好写封信给一个和你素不相识而你也明明知道是和你一样穷的我。在这时候这样的状态之下,你还要口口声声的说什么大学教育,“念书”,我真佩服你的坚忍不拔的雄心。不过佩服虽可佩服,但是你的思想的简单愚直,也却是一样的可惊可异。现在你已经是变成了中性——半去势的文人了,有许多事情,譬如说高尚一点的,去当土匪,卑微一点的,去拉洋车等事情,你已经是干不了的了;难道你还嫌不足,还要想穿几年长袍,做几篇白话诗,短篇小说,达到你的全去势的目的么?大学毕业,以后就可以有饭吃,你这一种定理,是哪一本书上翻来的?

像你这样一个白脸长身,一无依靠的文学青年,即使将面包和泪吃,勤勤恳恳的在大学窗下住它五六年,难道你拿到毕业文凭的那一天,天上就忽而会下起珍珠白米的雨来的么?

现在不要说中国全国,就是在北京的一区里头,你且去站在十字街头,看见穿长袍黑马褂或哔叽旧洋服的人,你且试对他们行一个礼,问他们一个人要一个名片来看看;我恐怕你不上半天,就可以积起一大堆的什么学士,什么博士来,你若再行一个礼,问一问他们的职业,我恐怕他们都要红红脸说:“兄弟是在这里找事情的。”他们是什么?他们都是大学毕业生呀,你能和他们一样的有钱读书么?你能和他们一样的有钱买长袍黑马褂哔叽洋服么?即使你也和他们一样的有了读书买衣服的钱,你能保得住你毕业的时候,事情会来找你么?

大学毕业生坐汽车,吸大烟,一攫千金的人原是有的。然而他们都是为新上台的大老经手减价卖职的人,都是有大刀枪杆在后面援助的人,都是有几个什么长在他们父兄身上的人;再粗一点说,他们至少也都是会爬乌龟钻狗洞的人;你要有他们那么的后援,或他们那么的乌龟本领,狗本领,那么你就是大学不毕业,何尝不可以吃饭?

我说了这半天,不过想把你的求学读书,大学毕业的迷梦打破而已。现在为你计,最上的上策,是去找一点事情干干。然而土匪你是当不了的,洋车你也拉不了的;报馆的校对,图书馆的拿书者,家庭教师,看护男,门房,旅馆火车菜馆的伙计,因为没有人可以介绍,你也是当不了的,——我当然是没有能力替你介绍,——所以最上的上策,于你是不成功的了。其次你就去革命去吧,去制造炸弹去吧!但是革命是不是同割枯草一样,用了你那裁纸的小刀,就可以革得成的呢?炸弹是不是可以用了你头发上的灰垢和半年不换的袜底里的污泥来调合的呢;这些事情,你去问上帝去吧!

我也不知道。

比较上可以做得到,并且也不失为中策的,我看还是弄几个旅费,回到湖南你的故土,去找出四五年你不曾见过的老母和你的小妹妹来,第一天相持对哭一天;第二天因为哭了伤心,可以在床上你的草窠里睡去一天;既可以休养,又可以省几粒米下来熬稀粥;第三天以后,你和你的母亲妹妹,若没有衣服穿,不妨三人紧紧的挤在一处,以体热互助的结果,同冬天雪夜的群羊一样,倒可以使你的老母,不至冻伤;若没有米吃,你在日中天暖一点的时候,不妨把年老的母亲交付给你妹妹的身体烘着,你自己可以上村前村后去掘一点草根树根来煮汤吃,草根树根里也有淀粉,我的祖母未死的时候,常把洪杨乱日,她老人家尝过的这滋味说给我听,我所以知道。现在我既没有余钱,可以赠你,就把这秘方相传,作个我们两位穷汉,在京华尘土里相遇的纪念吧!

若说草根树根,也被你们的督军省长师长议员知事掘完,你无论走往何处再也找不出一块一截来的时候,那么你且咽着自家的口水,同唱戏似的把北京的豪富人家的蔬菜,有色有香的说给你的老母亲小妹妹听听;至少在未死前的一刻半刻钟中间,你们三个昏乱的脑子里,总可以大事铺张的享乐一回。

但是我听你说,你的故乡连年兵燹,房屋田产都已毁尽,老母弱妹,也不知是生是死,五年来音信不通;并且现在回湖南的火车不开,就是有路费也回去不得,何况没有路费呢?

上策不行,次之中策也不行,现在我为你实在是没有什么法子好想了。不得已我就把两个下策来对你讲吧!

第一,现在听说天桥又在招兵,并且听说取得极宽,上自五十岁的老人起,下至十六七岁的少年止,一律都收;你若应募之后,马上开赴前敌,打死在租界以外的中国地界,虽然不能说是为国效忠,也可以算得是为招你的那个同胞效了命,岂不是比饿死冻死在你那公寓的斗室里,好得多么?况且万一不开往前敌,或虽开往前敌而不打死的时候,只教你能保持你现在的这种纯洁的精神,只教你能有如现在想进大学读书一样的精神来宣传你的理想,难保你所属的一师一旅,不为你所感化。这是下策的第一个。

第二,这才是真真的下策了!你现在不是只愁没有地方住没有地方吃饭而又苦于没有勇气自杀么?你的没有能力做土匪,没有能力拉洋车,是我今天早晨在你公寓里第一眼看见你的时候,已经晓得的。但是有一件事情,我想你还能胜任的,要干的时候一定是干得到的。这是什么事情呢?啊啊,我真不愿意说出来——我并不是怕人家对我提起诉讼,说我在嗾使你做贼,啊呀,不愿意说倒说出来了,做贼,做贼,不错,我所说的这件事情,就是叫你去偷窃呀!

无论什么人的无论什么东西,只教你偷得着,尽管偷吧!偷到了,不被发觉,那么就可以把这你偷自他,他抢自第三人的,在现在的社会里称为赃物,在将来进步了的社会里,当然是要分归你有的东西,拿到当铺——我虽然不能为你介绍职业,但是像这样的当铺,却可以为你介绍几家——里去换钱用。万一发觉了呢?也没有什么。第一你坐坐监牢,房钱总可以不付了。第二监狱里的饭,虽然没有今天中午我请你的那家馆子里的那么好,但是饭钱可以不付的。第三或者什么什么司令,以军法从事,把你枭首示众的时候,那么你的无勇气的自杀,总算是他来代你执行了,也是你的一件快心的事情,因为这样的活在世上,实在是没有什么意思。

我写到这里,觉得没有话再可以和你说了,最后我且来告诉你一种实习的方法吧!

你若要实行上举的第二下策,最好是从亲近的熟人方面做起。譬如你那位同乡的亲戚老H家里,你可以先去试一试看。因为他的那些堆积在那里的财富,不过是方法手段不同罢了,实际上也是和你一样的偷来抢来的。你若再慑于他的慈和的笑里的尖刀,不敢去向他先试,那么不妨上我这里来作个破题儿试试,我晚上卧房的门常是不关,进出很便。不过有一件缺点,就是我这里没有什么值钱的物事。但是我有几本旧书,却很可以卖几个钱。你若来时,最好是预先通知我一下,我好多服一剂催眠药,早些睡下,因为近来身体不好,晚上老要失眠,怕与你的行动不便;还有一句话——你若来时,心肠应该要练得硬一点,不要因为是我的书的原因,致使你没有偷成,就放声大哭起来——

一九二四年十一月十三日午前二时

(据《达夫散文集》,一九三六年四月上海北新书局版)

送仿吾的行

夜深了,屋外的蛙声,蚯蚓声,及其他的杂虫的鸣声,也可以说是如雨,也可以说是如雷。几日来的日光骤雨,把庭前的树叶,催成作青葱的广幕,从这幕的破处,透过来的一盏两盏的远处大道上的灯光,煞是凄凉,煞是悲寂。你要晓得,这是首夏的后半夜,我们只有两个人,在高楼的回廊上默坐,又兼以一个是飘零在客,一个是门外天涯,明朝晨鸡一唱,仿吾就要过江到汉口去上轮船去的。

天上的星光撩乱,月亮早已下山去了。微风吹动帘衣,幽幽的一响,也大可竖人毛发。夜归的瞎子,在这一个时候,还在街上,拉着胡琴,向东慢慢走去。啊啊,瞎子!你所求的,究竟是什么东西,为的是什么呀?

瞎子过去了,胡琴声也听不出来了,蛙声蚯蚓声杂虫声,依旧在百音杂奏;我觉得这沉默太压人难受了,就鼓着勇气,叫了一声:

“仿吾!”

这一声叫出之后,自家也觉得自家的声气太大,底下又不敢继续下去。两人又默默地坐了几分钟。

顽固的仿吾,你想他讲出一句话来,来打破这静默的妖围,是办不到的。但是这半夜中间,我又讲话讲得太多了,若再讲下去,恐怕又要犯起感伤病来。人到了三十,还是长吁短叹,哭己怜人,是没出息的人干的事情;我也想做一个强者,这一回却要硬它一硬,怎么也不愿意再说话。

亭铜,亭铜,前边山脚下女尼庵的钟磬声响了,接着又是比丘尼诵《法华经》的声音,木鱼的声音。

“那是什么?”

仍复是仿吾一流的无文采的问语。

“那是尼姑庵,尼姑念经的声音。”

“倒有趣得很。”

“还有一个小尼姑哩!”

“有趣得很!”

“若在两三年前,怕又要做一篇极浓艳的小说来做个纪念了。”

“为什么不做哩?”

“老了,不行了,感情没有了!”

“不行!不行!要是这样,月刊还能办么?”

“那又是一个问题。”

“看沫若,他才是真正的战斗员!”

“上得场去,当然还可以百步穿杨。”

“不行,这未老先衰的话!”

“还不老么?有了老婆,有了儿子。亲戚朋友,一天一天的少下去。走遍天涯,到头来还是一个无聊赖!”

仿吾兀的不响了,我不觉得讲得太过分了。以年纪而论,仿吾还比我大。可怜的赋性愚直的这仿吾,到如今还是一个童男。去年他哥哥客死在广东。千里长途,搬丧回籍,一直弄到现在,他才能出来。一家老的老,小的小,侄儿侄女,十多个人,责任全负在他的肩上。而现在,我们因为想重把“创造”兴起,叫他丢去了一切,来干这前途渺茫的创造社出版部的大事业。不怕你是一块石,不怕你是一个鱼,当这样的微温的晚上,在这样的高危的楼上,看看前后左右,想想过去未来,叫他怎么能够坦然无介于怀?怎么能够不黯然泪落呢。

朋友的中间,想起来,实在是我最利己。无论如何的吃苦,无论如何的受气,总之在创造社根基未定之先,是不该一个人独善其身的跑上北方去的。有不得已的事故,或者有可托生命的事业可干的时候,还不要去管它;实际上盲人瞎马,渡过黄河,渡过扬子江后,所得到的结果,还不过是一个无聊。京华旅食,叩了富儿的门,一双白眼,一列白牙,是我的酬报。现在想起来,若要受一点人家的嘲笑,轻侮,虐待,那么到处都可以找得到,断没有跑几千里路的必要。

像田舍诗人彭思一流的粗骨,理应在乡下草舍里和黄脸婆娘蒋恩谈谈百年以后的空想,做两句乡人乐诵的歌诗,预备一块墓地,两块石碑,好好儿的等待老死才对。爱丁堡有什么?那些老爷太太小姐们,不过想玩玩乡下初出来的猴子而已,她们哪里晓得什么是诗?听说诗人的头盖骨,左边是突起的,她们想看看看。听说诗人的心有七个窟窿,她们想数数看。大都会!首善之区!我和乡下的许多盲目的青年一样,受了这几个好听的名字的骗,终于离开了情逾骨肉的朋友,离开了值得拼命的事业,骑驴走马,积了满身尘土,在北方污浊的人海里,游泳了两三年。往日的亲朋星散,创造社成绩空空,只今又天涯沦落,偶尔在屈贾英灵的近地,机缘凑巧,和老友忽漫相逢,在高楼上空谈了半夜雄天,坐席未温,而明朝又早是江陵千里,不得不南浦送行,我为的是什么?我究在这里干什么呢?

我的确有点伤感起来了。栏外的杜鹃,又只是“不如归去,不如归去”的在那里乱叫。

“仿吾,你还不睡么?”

“再坐一会!”

我不能耐了,就不再说话,一个人进房里去睡了觉。仿吾一个人,在回廊上究竟坐到了什么时候才睡?他一个人坐在那深夜黑暗的回廊上,究竟想了些什么?这些事情,大约只有他一个人知道。第二天早晨,天还未亮的时候,他站在我的帐外,轻轻的叫我说:

“达夫!你不要起来,我走了。”

一九二五年五月二十三日招商公司的下水船,的确是午前六点钟起锚的。

一九二五年五月在武昌作

(原载一九二五年六月六日《现代评论》周刊第一卷第二十六期,据《达夫散文集》)

故事

听说外国人的称中国作“支那”,是因为大秦的威力的远播。Chin拼起来是秦字的声音。而拉丁字的地名等末尾,老要加一个A字,所以秦字就一转而作了“支那”。这考据的的确不的确,暂且不去管它。

但因为想到了秦字,所以想将秦朝的有一宗故事来说给大家听听。

秦国本来是专讲究武器,年年不断地招募新兵,看百姓不值一钱,只将百姓的辛苦劳力全部压榨出来,只用到打仗杀人等事情上去的一个国家。

恶人强横霸道,在这世上是只会兴盛起来的。所以秦国因它的武器,因它的兵力,因它的种种残酷的诡计,就成了中国一统的大国了。代表这强横霸道的大国的,是一个秦始皇。他非但想把同时代的异己者,杀得干干净净,他并且对于后世千年万年的不附己的人类,也同时想杀得个寸草不留。所以他于统一中国之后,就把全中国的读书人收集了拢来,一刀一个,不问理由,不问皂白,只是同割草似的杀过去。因为有人告诉他说,读书人是最不好指使,最容易起不平,最能把那些如牛似马的农人呀,工人呀等挑拨起来的一种动物。这告诉他以这些事情的,当然也是个把读书人,他们的所以要献这计的原因,就因为想讨讨秦始皇的好,一面也可以将同行者杀尽,而自己等能够得到专卖的利益。献计者的周到,真可以说是无微不至。他们教秦始皇杀尽了千千万万的读书动物之外,还要把凡是这些读书动物所做所刻所写的东西,都拿来烧成了灰。

因为这些东西不烧了,百姓是依旧会感到不平,感到不公,要蹊跷起来的。这些东西若不烧了,后来的子子孙孙,依旧会摇头摆尾的变成读书的动物的。

费了这种种苦心,做了这种种把戏之后,秦始皇满足了,以为以后的牛马似的百姓是再也不会聪明起来,而这天下就可以长长久久的由他及他的子孙享受过去了。教秦始皇做这些事情的读书人也满足了,以为以后的中国,说起读书人就只有他们一家,百姓中间,就只有他们几个是最聪明的了。

秦始皇和这几个读书人就放大了胆,要干什么就干什么,要百姓出多少钱就出多少钱,要杀几个人取乐取乐就杀几个人。百姓果然不敢响了,在路上走路的时候,也不敢互相看一眼。家家户户每家有几个人就老早去预备好几口棺材放在那里。因为几时被皇帝来杀是决不定的,所以他们个个都生也还没有生着,就在那里预备死了;而实际上像他们那样的活着,也还是死了的好,还不如死了倒舒服些。

但是秦始皇和他的几个专卖的读书人似乎也是人,不是别的东西,因为想千年万年活过去的他们,也只上了一回一个茅山道士的当,终于做不成神仙,终于一个一个的死掉了。他们死了之后,国内的许多许多还没有被他们杀了的百姓——自然是杀不尽的,因为无论如何,百姓总是绝对多数,杀了一半,总还有一半剩落,再杀一半的一半,也总还有一半的一半剩落,杀到最后,这剩落的总还是大多数者——就想动起手来。于是就有一个比秦始皇更厉害,杀人杀得更多的人出来了。他四方八面杀了一阵之后,实在觉得杀也杀不尽这许多的。所以就想了一个计策出来,好省他许多力气。他教百姓若完完全全能够听他的话的时候,他就可以不杀他们。所以他就在大家的面前,牵过一只鹿来,教大家说,这是马。若有人敢说一声不是的,当然是一刀。可是他虽则看见大家都在说这是马,这是马,这不是鹿,而由他的聪明的眼睛看将起来,觉得大家的赞声都是空虚而在那里发抖的。所以他又大声的怒叫着说,你们不承认么?你们敢反对么?你们能够证明这不是马么?听了他这怒叫,大家是吓得魂灵儿也没有的了,又哪一个敢出来证明呢?

可是在大家的中间,自然是有又聪明又能干的也是专卖的读书人的子孙混着的;这几个专卖的读书人,就乘此机会,出来活动了。第一他们就先对大家说:“这是马,这不是鹿,我可以证明。”说着他们就去牵几只马出来,指给大家看,一边重新高喊着说:“这才是鹿哩!这才是鹿哩!你们谁能够否认我这证明,而出来证明这不是鹿的么?”当然是没有人敢出来证明的。然而光是空玩玩这套把戏,他们还是不满足的,所以他们还要硬指出几个人出来,说是这几个人否认了他们的证明。

时间一年一年的过去了,秦始皇也一个一个的换过了。

专卖的读书人,尤其是一代一代的聪明起来了。于是,结果,被杀的百姓也就一次一次的增加了。

现在是什么朝代,我不晓得,我只晓得上面所述的仿佛是秦朝的,仿佛也是秦朝以后一直一直传下来直传到了现在的故事。

一九二八年十月作

(原载一九二八年十一月十五日《白华》第一卷第二期,据《达夫散文集》)

杂谈七月

阴历的七月天,实在是一年中最好的时候,所谓“已凉天气未寒时”也,因而民间对于七月的传说,故事之类,也特别的多。诗人善感,对于秋风的惨澹,会发生感慨,原是当然。至于一般无敏锐感受性的平民,对于七月,也会得这样讴歌颂扬的原因,想来总不外乎农忙已过,天气清凉,自己可以安稳来享受自己的劳动结果的缘故;虽然在水旱成灾,丰收也成灾,农村破产的现代中国,农民对于秋的感觉如何,许还是一个问题。

七月里的民间传说最有诗味的,当然是七夕的牛郎织女的事情。小泉八云有一册银河故事,所记的,是日本乡间,于七夕晚上,悬五色诗笺于竹竿,掷付清溪,使水流去的雅人雅事,中间还译了好几首日本的古歌在那里。

其次是七月十五的盂兰盆会;这典故的出处,大约是起因于盂兰盆经的目连救母的故事的,不过后来愈弄愈巧,便有刻木割竹,饴蜡剪彩,模花叶之形状等妙技了。日本乡间,在七月十五的晚上,并且有男女野舞,直舞到天明的习俗,名曰盆踊。鄙人在日光,盐原等处,曾有几次躬逢其盛,觉得那一种农民的原始的跳舞,与月下的乡村男女酣歌戏谑的情调,实在是有些写不出来的愉快的地方。这些日本的七月里的遗俗,不知道是不是我们隋唐时代的国产,这一点,倒很想向考据家们请教一番。

因目连救母的故事而来的点缀,还有七月三十日的放河灯与插地藏香等闹事。从前寄寓在北平什刹海的北岸,每到秋天,走过积水潭的净业庵头,就要想起王次回的“秋夜河灯净业庵”那一首绝句。听说绍兴有大规模的目连戏班和目连戏本,不知道这目连戏在绍兴,是不是也是农民在七月里的业余余兴?

(原载一九三三年八月二十七日《申报·自由谈》,据《闲书》)

出昱岭关记

一九三四年三月末日,夜宿在东天目昭明禅院的禅房里。四月一日侵晨,曾与同宿者金(竹钱)甫、吴宝基诸先生约定,于五时前起床,上钟楼峰上去看日出,并看云海。但午前四时,因口渴而起来喝茶,探首向窗外一望,微云里在落细雨,知道日出与云海都看不成了,索性就酣睡了下去,一觉竟睡到了八点。

早餐后,坐轿下山。一出寺门,哪知就掉向云海里去了;坐在轿上,看不出前面那轿夫的背脊,但闻人语声,鸟鸣声,轿夫换肩的喝唱声,瀑布的冲击声,从白茫茫一片的云雾里传来;云层很厚实,有时攒入轿来,扑在面上,有点儿凉阴阴的怪味,伸手出去拿了几次,却没有拿着。细雨化为云,蒸为雾,将东天目的上半山包住,今天的日出虽没有看成,可是在云海里飘泊的滋味却尝了一个饱。行至半山,更在东面山头的雾障里看出了一圈同月亮似的大白圈,晓得天又是晴的,逆料今天的西行出昱岭关去,路上一定有许多景色好看。

从原来的路上下山,过老虎尾巴,越新溪,向西向南的走去,云雾全收,那一个东西两天目之间的谷里的清景,又同画样的展开在目前。上一小岭后,更走二十余里,就到了于潜的藻溪,盖即三日前下车上西天目去的地点,距西天目三十余里,去东天目约有四十里内外;轿子到此,已经是午后一点的光景,肚子饿得很,因而对于那两座西浙名山的余恋,也有点淡薄下去了。

饭后上车,西行七十余里,入昌化境,地势渐高,过芦岭关后,就是昱岭山脉的盘据地界了;车路大抵是一面依山,一面临水的。山系砏磃古怪的沙石岩峰,水是清澄见底的山泉溪水。偶尔过一平谷,则人家三五,散点在杂花绿树间。老翁在门前曝背,小儿们指点汽车,张大了嘴,举起了手,似在大喊大叫。村犬之肥硕者,有时还要和汽车赛一段跑,送我们一程。

在未到昱岭关之先,公路两岸的青山绿水,已经是怪可爱的了。语堂并且还想起了避暑的事情,以为挈妻儿来这一区桃花源里,住它几日,不看报,不与外界相往来,饥则食小山之薇蕨,与村里的牛羊,渴则饮清溪的淡水。日当中午,大家脱得精光,入溪中去游泳。晚上倦了,就可以在月亮底下露宿,门也不必关,电灯也可以不要,只教有一枝雪茄,一张行军床,一条薄被,和几册爱读的书就好了。

“像这一种生活过惯之后,不知会不会更想到都市中去吸灰尘,看电影的?”

语堂感慨无量地在自言自语,这当然又是他的Dichtung在作怪。前此,语堂和增嘏、光旦他们,曾去富春江一带旅行;在路上,遇有不适意事,语堂就说:“这是Wahrheit!”意思就是在说“现实和理想的不能相符”,系借用了歌德的书名而付以新解释的;所以我们这一次西游,无论遇见什么可爱可恨之事,都只以Wahrheit与Dichtung两字了之;语汇虽极简单,涵义倒着实广阔,并且说一次,大家都哄笑一场,不厌重复,也不怕烦腻,正像是在唱古诗里的循环复句一般。

车到昱岭关口,关门正在新造,停车下来,仰视众山,大家都只嘿然互相默视了一下;盖因日暮途遥,突然间到了这一个险隘,印象太深,变成了Shock,惊叹颂赞之声自然已经叫不出口,就连现成的Dichtung与Wahrheit两字,也都被骇退了。向关前关后去环视了一下,大家松了一松气,吴、徐两位,照了几张关门的照相之后,那种紧张的气氛,才兹弛缓了下来。于是乎就又有了说,有了笑;同行中间的一位,并且还上关门边上去撒了一抛溺,以留作过关的纪念碑。

出关后,已入安徽绩溪歙县界,第一个到眼来的盆样的村子,就是三阳坑。四面都是一层一层的山,中间是一条东流的水。人家三五百,集处在溪的旁边,山的腰际,与前面的弯曲的公路上下。溪上远处山间的白墙数点,和在山坡食草的羊群,又将这一幅中国的古画添上了些洋气,语堂说:

“瑞士的山村,简直和这里一样,不过人家稍为整齐一点,山上的杂草树木要多一点而已。”我们在三阳坑车站的前头,那一条清溪的水车磨坊旁边,西看看夕阳,东望望山影,总立了约有半点钟之久,还徘徊而不忍去;倒惊动得三阳坑的老百姓,以为又是军官来测量地皮,破坏风水来了,在我们的周围,也张着嘴瞪着眼,绕成了一个大圈圈。

从三阳坑到屺梓里,二三十里地的中间,车尽在昱岭山脉的上下左右绕。过了一个弯,又是一个弯,盘旋上去,又盘旋下来,有时候向了西,有时候又向了东。到了顶上,回头来看看走过的路和路上的石栏,绝像是乡下人于正月元宵后,在盘的龙灯。弯也真长,真曲,真多不过。一时入一个弯去,上视危壁,下临绝涧,总以为前不见古人,后不见来者,这车非要穿入山去,学穿山甲,学神仙的土遁,才能到得徽州了,谁知斗头一转,再过一个山鼻,就又是一重天地,一番景色;我先在车里默数着,要绕几个弯,过几条岭,才到得徽州,但后来为周围的险景一吓,竟把数目忘了,手指头屈屈伸伸,似乎有了十七八次;大约就混说一句二三十个,相来总也没有错儿。

在这一条盘旋的公路对面,还有一个绝景,就是那一条在公路未开以前的皖浙间交通的官道。公路是开在溪谷北面的山腰,而这一条旧时的大道,是铺在溪谷南面的山麓的。

从公路上的车窗里望过去,一条同银线似的长蛇小道,在对岸时而上山,时而落谷,时而过一条小桥,时而入一个亭子,隐而复见,断而再连;还有成群的驴马,肩驮着农产商品,在代替着沙漠里的骆驼,尽在这一条线路上走;路离得远了,铃声自然是听不见,就是捏着鞭子,在驴前驴后,跟着行走的商人,看过去也像是画上的行人,要令人想起小时候见过的钟馗送妹图或长江行旅图来。

过屺梓里后,路渐渐平坦,日也垂垂向晚,虽然依旧是水色山光,劈面的迎来,然而因为已在昱岭关外的一带,把注意力用尽了,致对车窗外的景色,不得已而失了敬意。其实哩,绩溪与歙县的山水,本来也是清秀无比,尽可以敌得过浙西的。

在苍茫的暮色里,浑浑然躺在车上,一边在打瞌睡,一边我也在想凑集起几个字来,好变成一件像诗样的东西;哼哼读读,车行了六七十里之后,我也居然把一首哼哼调做成了:

盘旋曲径几多弯,历尽千山与万山,

外此更无三宿恋,西来又过一重关,

地传洙泗溪争出,俗近江淮语略蛮,

只恨征车留不得,让他桃李领春闲。

题目是《出昱岭关,过三阳坑后,风景绝佳。》

晚上六点前后,到了徽州城外的歙县站。入徽州城去吃了一顿夜饭,住的地方,却成问题了,于是乎又开车,走了六七十里的夜路,赶到了归休宁县管的大镇屯溪。屯溪虽有小上海的别名,虽也有公娼私娼戏园茶馆等的设备,但旅馆究竟不多;我们一群七八个人,搬来搬去,到了深夜的十二点钟,才由语堂、光旦的提议,屯溪公安局的介绍,租到了一只大船,去打馆宿歇。这一晚,别无可记,只发现了叶公秋原每爱以文言作常谈,于是乎大家建议:“做文须用白话,说话须用文言”,这条原则通过以后,大家就满口的之乎也者了起来,倒把语堂的Dichtung und Wahrheit打倒了;叶公的谈吐,尤以用公文成语时,如“该大便业已撒出在案”之类,最为滑稽得体云。

一九三四年四月十八日

(原载一九三四年五月五日《人间世》半月刊第三期,据《达夫游记》)

屯溪夜泊记

屯溪是安徽休宁县属的一个市镇,虽然居民不多,——人口大约最多也不过一二万——工厂也没有,物产也并不丰富,但因为地处在婺源、祁门、黟县、休宁等县的众水汇聚之乡,下流成新安江,从前陆路交通不便的时候,徽州府西北几县的物产,全要从这屯溪出去,所以这个小镇居然也成了一个皖南的大码头,所以它也就有了小上海的别名。“生意兴隆通四海,财源茂盛达三江”,这一副最普通的联语,若拿来赠给屯溪,倒也很可以指示出它的所以得繁盛的原委。

我们的飘泊到屯溪去,是因为东南五省交通周览会的邀请,打算去白岳、黄山看一看风景;而又蒙从前的徽州府现在的歙县县长的不弃,替我们介绍了一家徽州府里有名的实在是龌龊得不堪的宿夜店,觉得在徽州是怎么也不能够过夜了,所以才夜半开车,闯入了这小上海的屯溪市里。

虽则是小上海,可究竟和大上海有点不同,第一,这小上海所有的旅馆,就只有大上海的五万分之一。我们在半夜的混沌里,冲到了此地,投各家旅馆,自然是都已经客满了,没有办法,就只好去投奔公安局——这公安局却是直系于省会的一个独立机关,是屯溪市上,最大并且也是唯一的行政司法以及维持治安的公署,所以尽抵得过清朝的一个州县——请他们来救济,我们提出的办法,是要他们去为我们租借一只大船来权当宿舍。

这交涉办到了午前的一点,才兹办妥,行李等物,搬上船后,舱铺清洁,空气通畅,大家高兴了起来,就交口称赞语堂林氏的有发明的天才,因为大家搬上船上去宿的这一件事情,是语堂的提议,大约他总也是受了天随子陆龟蒙或八旗名士宗室宝竹坡的影响无疑。

浮家泛宅,大家联床接脚,在篾篷底下,洋油灯前,谈着笑着,悠悠入睡的那一种风情,倒的确是时代倒错的中世纪的诗人的行径。那一晚,因为上船得迟了,所以说废话说不上几刻钟,一船里就呼呼地充满了睡声。

第二天,天下了雨;在船上听雨,在水边看雨的风味,又是一种别样的情趣。因为天雨,旅行当然是不行,并且林、潘、全、叶的四位,目的是只在看看徽州,与自杭州至徽州的一段公路的,白岳黄山,自然是不想去的了,只教天一放晴,他们就打算回去,于是乎我们便有了一天悠闲自在的屯溪船上的休息。

屯溪的街市,是沿水的两条里外的直街,至西面而尽于屯浦,屯浦之上是一条大桥,过桥又是一条街,系上西乡去的大路。是在这屯浦桥附近的几条街上,由他们屯溪人看来,觉得是完全毛色不同的这一群丧家之犬,尽在那里走来走去的走。其实呢,我们的泊船之处,就在离桥不远的东南一箭之地,而寄住在船上,却有两件大事,非要上岸去办不可,就是,一,吃饭,二,大便。

况且,人又是好奇的动物,除了睡眠,吃饭,排泄以外,少不得也要使用使用那两条腿,于必要的事情之上,去做些不必要的事情;于是乎在江边的那家饭馆延旭楼即紫云馆,和那座公坑所,当然是可以不必说,就是一处贩卖破铜烂铁的旧货铺,以及就开在饭馆边上的一家假古董店,也突然地增加了许多顾客。我在旧货铺里,买了一部歙县吴殿麟的《紫石泉山房集》,语堂在那家假古董店里,买了些桃核船,翡翠,琥珀,以及许多碎了的白磁。大家回到船上研究将起来,当以两毛钱买的那些点点的磁片,最有价值,因为一只纤纤的玉手,捏着的是一条粗而且长,头如松菌的东西,另外的一条三角形的尖粽而带着微有曲线的白柄者,一定是国货的小脚;这些碎磁,若不是康熙,总也是乾隆,说不定,恐怕还是前朝内府坤宁宫里的珍藏。仔细研究到后来,你一言,我一语,想入非非,笑成一片,致使这一个水上小共和国里的百姓们,大家都堕落成了群居终日,专为不善的小人团。

早午饭吃后,光旦、秋原等又坐了车上徽州去了,语堂、增嘏,歪身倒在床上看书打瞌睡,只有被鬼附着似地神经质的我,在船里觉得是坐立都不能安,于是乎只好着了雨鞋,张着雨伞,再上岸去,去游屯溪的街市。

雨里的屯溪,市面也着实萧条。从东面有一块枪毙红丸犯处的木牌立着的地方起,一直到西尽头的屯浦桥附近为止,来回走了两遍,路上遇着的行人,数目并不很多,比到大上海的中心街市,先施、永安下那块地方的人海人山,这小上海简直是乡村角落里了。无聊之极,我就爬上了市后面的那一排小山之上,打算对屯溪全市,作一个包罗万象的高空鸟瞰。

市后的小山,断断续续,一连倒也有四五个山峰。自东而西,俯瞰了屯溪市上的几千家人家,以及人家外围,贯流在那里的三四条溪水之后,我的两足,忽而走到了一处西面离桥不远的化山的平顶。顶上的石柱石磉石梁,依然还在,然而一堆瓦砾,寸草不生,几只飞鸟,只在乱石堆头慢声长叹。我一个人看看前面天主堂界内的杂树人家,和隔岸的那条同金字塔样的狮子(俗称扁担)石山,觉得阴森森毛发都有点直竖起来了,不得已就只好一口气的跳下了这座在屯溪市是地点风景最好也没有的化山。后来上桥头的酒店里去坐下,向酒保仔细一探听,才晓得民国十八年的春天,宋老五带领了人马,曾将这屯溪市的店铺民房,施行了一次火洗,那座化山顶上的化山大寺,也就是于这个时候被焚化了的。

那时候未被烧去而仅存者,只延旭楼的一间三层的高阁和天主堂内的几间平房而已。

在酒店里,和他们谈谈说说,我只吃了一碟炒四件,一斤杂有泥沙的绍兴酒,算起帐来,竟被敲去了两块大洋,问“何以会这么的贵?”回答说“本地人都喝的歙酒,绍兴酒本来是很贵的。”这小上海的商家,别的上海样子倒还没有学好,只有这一个欺生敲诈的门径,却学得来青胜于蓝了,也无怪有人告诉我说,屯溪市上,无论哪一家大商店,都有讨价还价,就连一盒火柴,一封香烟,也有生人熟面的市价的不同。

傍晚四五点的时候,去徽州的大队人马回来了,一同上延旭楼去吃过晚饭,我和秋原、增嘏、成章四人,在江岸的东头走走,恰巧遇见了一位自上海来此的像白相人那么的汽车小商人。他于陪我们上游艺场去逛了一遍之余,又领我们到了一家他的旧识的乐户人家。姑娘的名号现在记不起来了,仿佛是翠华的两字,穿着一件黑绒的夹袄,镶着一个金牙齿,相貌倒也不算顶坏,听了几出徽州戏,喝了一杯祁门茶后,出到了街上,不意斗头又遇见了三位装饰时髦到了极顶,身材也窈窕可观的摩登美妇人。那一位引导者,和她们也似乎是素熟的客人,大家招呼了一下走散之后,他就告诉了我们以她们的身世。她们的前身,本来是上海来游艺场献技的坤角,后来各有了主顾,唱戏就不唱了。不到一年,各主顾忽又有了新恋,她们便这样的一变,变作了街头的神女。这一段短短的历史,简单虽也简单得很,但可惜我们中间的那位江州司马没有同来,否则倒又有一篇《琵琶行》好做了。在微雨黄昏的街上走着,他还告诉了我们这里有几家头等公娼,几家二等花茶馆,几家三等无名窟,和诨名“屯溪之王”的一家半开门。

回到了残灯无焰的船舱之内,向几位没有同去的诗人们报告了一番消息,余事只好躺下去睡觉了,但青衫憔悴的才子,既遇着了红粉飘零的美女,虽然没有后花园赠金,妓堂前碰壁的两幕情景,一首诗却是少不得的;斜依着枕头,合着船篷上的雨韵,哼哼唧唧,我就在朦胧的梦里念成了一首:“新安江水碧悠悠,两岸人家散若舟,几夜屯溪桥下梦,断肠春色似扬州。”的七言绝句。这么一来,既有了佳人,又有了才子,煞尾并且还有着这一个有诗为证的大团圆,一出屯溪夜泊的传奇新剧本,岂不就完全成立了么?

一九三四年五月

(原载一九三四年六月一日《文艺风景》创刊号,据《达夫游记》)

游白岳齐云之记

一九三四年三月二十九日,应东南五省周览会之约,出发西游;去临安,去于潜,宿东西两天目,出昱岭关,止宿安徽休宁县属屯溪船上,为屯浦桥下浮家之客;行尽六七百里路程,阅尽浙西皖东山水,偶一回忆,似已离家得很久了,但屈指计程,至四月三日去白岳为止,也只匆匆五六日耳。“山中方七日,世上已千年”,诗人的感觉,的确要比我们庸人灵敏一点!

同来者八人,全增嘏、林语堂、潘光旦、叶秋原的四位,早已游倦,急想回去,就于四月三日的清晨,在休宁县北门外分手;他们坐了我们一同自屯溪至休宁之原车回杭州,我们则上轿,去城西三十里外的白岳齐云游。

休宁,秦汉时附于歙县,晋改海阳海宁,隋时始称休宁,其间也曾作过州治,所以城的规模颇不小。我们自北门的梦宁门进,当街市的正中心拐弯,向西门的齐宁门出,在县城内正走了西瓜的四平开之一分的直角路,已经花去了将近四五十分钟的时间,统计起来,穿城约总有七八里地的直径无疑。

一出西门,就是一条大桥,系架在自榔木岭、松萝山、齐云山流下来的溪上的;滚滚清溪,东流下去,便成了浙水之源之一;在桥上俯视了一下,倒很想托它带个信去,告诉告诉浙中的亲友,说某年某月某日某时,曾在休宁城外,与去齐云山的某某上下外叉相会。

过五里亭,过蓝渡,路旁小山溪流极多,地势也在逐渐逐渐的西高上去,十一点半,到了白岳齐云的脚下。齐云山的香市,以九月为最旺,自秋至冬,迄正月而歇尽。所以山上庙宇房头及店铺之类,虽也有百家内外,但非当香市,则都空着无人居住。我们的中饭,本来是打算上山去吃的,忽而心血来潮,觉得山脚下那个小村子里的饭店,也可以一饱,于是就决定吃了上山,后来到山上去一见许多空屋,才晓得这预感却是王灵官在那里显灵。

我们平常,总只说黄山,白岳,是皖南的名山。而休宁人,除读书识掌故者外,一般百姓,都不知白岳,只晓得齐云。实白岳齐云,是连在一起的许多山的两个名字。白岳山中的一处,名齐云岩,以后山上敕建道观,又适在这齐云岩下,明清五六百年下来,香火一直到现在未绝,一般老百姓的只知道有齐云,不知道有白岳,原因就在这里。康熙年间的《休宁县志》说:

“白岳山在县西三十里,高三百仞,周二十五里,游齐云者,必先登此。”又说:

“齐云岩,在白岳西北,高三百五十仞,周围数十里。”

“明嘉靖丙辰(西历一五五六年,亦即赵文华视师江南之岁),世宗以祈祷有灵,改曰齐云山,敕建太素宫。……”

看了这两段记载,大约白岳齐云的所以要打混,与未曾到过的人,每要把一处当作两处看的疑团,总也可以冰释了吧?

饭后从北麓上山,石级蜿蜒曲绕。登山将五十步,过一亭为步云亭,亭后,矗立着一块五六丈高的大石碑,上刻“齐云仙境”的四大字,工整匀巧,不识是何人的手笔。山路两旁,桃花杂树很多,中途的一簇古松尤奇而可爱;在寂静的正午太阳光下,一步一步的上去,过古松、望仙等亭,人为花气所醉,浑浑然似在做梦;只有微风所惹起的松涛,和采花的蜂蝶的鸣声,时要把午梦惊醒,此外则山静似太古,不识今是何世,也不晓得自己的身子,究竟到了什么地方。

到一支小岭脊的中和亭(或为真气亭)后梦就非醒不可,因从这亭子前向北一回望,来路曲折就在目下,稍远是菜花满地的平楚千顷,更远就是那条数溪汇聚的夹源夹溪了,水色蔚蓝,和四面的农村花树,成了一个最美也没有的杂色对称。走出这亭子的南檐,向前面望去,先是一个半圆的幽谷,在这大大的半圆圈里,南尽头沿山有一条石栏小路,和几座不连接的道观禅房;与这一条小路相对,当半圆的这面,就在亭子的南脚下,更有一条雁齿似的堤路,两面是栏杆,中间是桥洞,湾环复与山路相接,是西去上齐云的便道。壁立在这半圆圈上的高峰,西南东三面,是石门岩、密多岩、忠烈岩、真栖岩、拱日峰等。山势飞动,石岩伟巨,初从山下慢慢走上来的人,一到此地,总不得不大吃一惊,因为平常的山里,决没有这一种巨大的石岩,尤其是从白岳山脚下上来的时候,决不会预想到将看见这一种伟大的石山的。这一区,就是白岳山的境界,所谓“游齐云者必先登此”的地方。中和亭(真气亭)内还有一块万历的碑立在那里,亭东首也有一个庙在,我们因为要去看的地方正还多着,所以碑文也没有功夫念,庙里也不曾进去。

沿山走上南去,先到了洞天福地的那一个庙里。据志书之所载,则为无心道人黄上舍国瑞之所筑;然在同一项下,又有一段记载:“明嘉隆间,有一数百岁人居此,坐卧石床,无姓名,不立文字,人第称为邋遢仙,后化去,然有自峨嵋归者,谓又在山中见之。”观此,则洞天福地境内真身洞中的那座坟,或者是邋遢仙人的遗蜕也说不定,因为墓的两旁,还各有一座石床置在那里,石床上并且还各摆着了三四个大约是施舍的铜元。

自真身洞西去,接连着有雷祖、圣帝、通明等殿,都已坍毁不堪,殿外谷中,溪水不断在流,志书上所说的桃花涧,大约总就在这些地方。

我们到了白岳,看见了许多奇岩怪石,已经是不想走了;同来的吴、徐两位,更在这里照一像,那里摄一影地费去了许多底片。殊不知西上一山,进了天门,再下去入齐云境后,样子更是灵奇伟大,到了不可思议的地步,致吴、徐二君大生后悔,说,“片子带得太少了。”

拱日峰下的天门,奇峰突起,底下就是一个像一扇天然的门似的石洞。穿此洞而南下,沿山壁走去,尽是一个个的大洞和一座座的峭壁,真仙洞,圆通岩,雨君洞,珍珠帘,文昌宫,玄芝洞,等等,名目也真多,景致也真怪,地方也实在真好不过。

圆通岩前,有顺治三年石碑二,立在洞的两旁。碑身薄而石刻很深,字迹秀丽非凡。拾小石击碑铛铛作钟磬之音,所以两碑的当中,各已经穿成了一个大洞,碑上的诗句,早就拓不完全了;这和未倒之先的雷峰塔脚,被烧香客挖掘,谓泥石可以治病事一样的为迷信之害;象以齿毙,膏用明煎,人之有一特点而致亡身者,睹此应生感慨。圆通洞,本不甚深,中供何神,亦不曾进去细看,实在因为这一带的神像、碑版、石刻、古器等太多了,身入此间,像到了一处古物陈列所,五花八门,目眩神昏,看也看不得许多,记也记不到底的。

真仙洞(徐霞客所记的罗汉洞即在此处),最深最广,洞中的佛像也最多,四壁石龛内,并且还有许多就壁刻成的石佛,层层排列在那里。在从前,这一带地方,似乎统呼作真仙洞的,以后好事者多,来游者众,道士们也想设法多骗取一点游客的香金,所以就在这一区像罗马的斗兽场似的大半圆石壁的四周,刻上了许多的名字,供起了不少的神像。

珍珠帘,是一座百丈来高的斜覆出去的巨岩,岩下也安置着佛座神堂,空广深幽,是天然的一间高大的石屋。百丈高的石檐上,一排数丈,点点滴滴,不论晴雨,不分四时,时有珍珠似的水滴在往下落。因为岩之高,幅的广,第一滴下来,尚未及半空,第二滴就又继续滴下来了,看起来真像是一层自然的珍珠帘幕,罩在面前。这些珍珠水滴,积少成多,在岩下的大石层中,汇成一大水池,即所谓碧莲池者是。

自珍珠帘沿着半圆的巨壁向西绕去就是文昌宫、玄芝洞、雨君洞等处所。凡沿碧莲池的这半圆圈上,约里把来路的中间,一处一处的名目,还不止这几个,而嵌在壁上的石碣,立在壁前的古碑,以及壁头高处,摩崖刻着的擘窠大字,若一一收录起来,我想总有一部伟大的《齐云金石志》好编(鲁丁两氏的《齐云山志》,因不曾见到,所以关于金石一类,无从记起),这些只好让专门家去搜集,现在这里只提起一件,就是文昌宫前,有明嘉靖年间的大石碑四块,还比较得完整,上面刻着的,是大学士元峰袁翁的律诗四首。

真仙洞附近碧莲池上的这大半圆圈绕过之后,又隔一高岭,再进一重门,拾级抄拱日峰侧面上去,是齐云岩下的正殿太素宫的区域了,到了这里,四面的景色,又突然的一变;愈出愈奇,更变更妙的文章作法,在这齐云仙境的景色里,正可以领悟得出来;可惜我们都是俗骨,没有福分在这里多住几天,来鉴赏这篇奇文,走马看花,只好算是匆匆地做了一个游仙之梦。

去正殿太素宫的路,更加曲折,是一个狭长的英文字母C的样子。太素宫向北建在C字的正中背上,前面缺处,深谷中突起一峰,也是一座百丈来高的锥形石山,为香炉峰。

太素宫后的一排石嶂,正中就是齐云岩,峰名玉屏峰,左峰为石鼓,右峰为石钟。石钟峰之右,向西直去,为隐云、浮云、仙鹊、展旗等峰。石鼓之左,向东这一边,为碧霄、石林、拱日等峰,我们上正殿,系从拱日峰下,顺着C字底下的狭长半圆弯过去的,走了二三里路,方到了太素宫的正门,清初建的一座牌坊之下。路的两旁,尽是些第几第几房,什么什么殿的背依危岩,门临绝涧的二三层楼的建筑物,也有开店的,也有供香客住宿的,闾阎扑地,屋栋连云,数目总约有百家内外。现在这些住屋却都空着,寂寂不见一人,但据陪我们上山的轿夫们说,则这百数家人家,当香市盛日还不够供一半香客们的住宿。秋收完后,四方赶来参拜的善男信女的热心,真可惊叹,真可佩服,也无怪从前的专制皇帝,要假神道来设教了。

齐云山正殿境内的山峰,总括一句,是奇特伟大。我们自山脚,走至太素宫,已有七八里路的高了,然而突出在太素宫上的诸峰,绝壁千丈,仰起头来看看,似乎还有五六里路的高度,到此地来一看才知道《安徽通志》上所说的“层峦刺天,云烟万状”等语句,决不是文人的夸大之辞。去年我曾到过浙东的方岩,那时候见了寿山五峰的天然金字塔样的石岩,以为总是天下无双了,现在又到了这齐云的境内,才觉得方岩附近的石山,还没有这儿的一半高,而此处山势的错综复杂,更非五峰之罗列在一排者可比。

太素宫,是明嘉靖年间敕建的道观,已在前面说起过了,中供玄天上帝,庙貌雄丽,诚如《徐霞客游记》上之所说;但尤其使我们诧异的,是这道观内的钟鼎香炉,铜器石器之类,都还是明朝万历崇祯的旧物,丝毫也没有损坏。

不过那一尊所谓百鸟衔泥所成之宋代玄帝像,现在却颜色鲜艳,不像旧时的黧黑了。推想起来,大约清朝入关,这一块地方,总还没有糜烂,洪杨兵乱,此地总也保全了的无疑。

凡此种种,都是使老百姓不得不确信齐云圣帝的灵异的证据,因而民间的传说,也连枝带叶地簇生了出来。传说中的最普遍的一段,是关于明刚峰先生海忠介公的。

海瑞因闻齐云山圣帝之灵,来此进香,然而走了半日却走不上山;后经道士点破,以为圣帝菩萨在嫌海公脚上的皮靴是荤的,所以如此,忠介公不得已,只能将革履脱去。及上至正殿,海公看见了殿右的皮制大鼓,就题诗反问,鼓忽自破。从此后,圣帝菩萨命王灵官密随海公,伺有过失,即击杀之。王灵官暗伺三年,及见海公在荒郊无人处,私食一地上之瓜,而系钱数十文于瓜藤之上,便回去复命,以为对这一位慎独不欺的刚峰先生,终是无隙可乘的。

这一段传说,当然是无稽之谈,不过在徽州一带流行的另外一个关于唐越国公汪华的灵验传说,却是可以当作这附近当清兵入关时并未受糜烂的证据的,顺便在此地重述一道,或者也可以供研究史实者的参考。

顺治丙戌,清兵破徽州,总督张天禄梦见一红面长髯者前来告诫;曰“毋伤我百姓!”梦觉,以为关公在显灵。及至汪王庙见了汪王神像,与梦中所见者酷似,张天禄始大惊异,于是乎徽州一带的人民,就得保全了。

吴王汪华,当隋季的乱世,能保境安民,宣、杭、睦、婺、饶的五州,卒赖以平安者十余年,至唐武德四年甲子月降唐,仍为歙州刺史,他的关怀民命,造福桑梓的功德,与钱武肃王原可以后先媲美于东南,或者神灵不泯,突然会向嗜杀的军阀显一显圣,也说不定。这传说的第二幕,并且还说顺治己亥,当唐士奇之乱时,汪王亦曾同样的有过灵异。

不过玄天上帝,曾对海瑞显那些不必要的灵,且又度量狭小,会因破了一鼓而谋报复,却有点说不过去了。这些传说,原只好“姑妄言之,姑妄听之”而已,何况海瑞的有没有到过齐云,还是一个问题哩!此外则白岳齐云的对于求子,特别有灵的故事,也值得一提。所以明李日华有很风雅的自浙江来礼白岳之记,而袁中郎有只求几个年青美貌而不育之妾一祷。

站在太素宫正门外的牌坊底下,向北展望过去,在有一个亭,一个香炉,并有一条铁链系着使人可作攀援之助的香炉峰后,远远看得出一排高低起伏,状如海浪似的青山。山峰中间的一个,头有点儿略向东歪的,据说是黄山的最高峰。我们此来目的是为了想去黄山,但因天寒雪尚未消,同来者也都已游倦之故,黄山的能不能去,早成了问题,因而不知不觉,我就在齐云岩下,遥对着这百余里外的歪头山,竟发了大半天的呆。等到顺辇路峰向西走去的三位同游者,大声狂叫着说“这儿西面的风景还要好哩!快来!快来!”的时候,我的游黄山的梦也被惊醒了,急忙赶上去一看,果然觉得西面的层岩绝壁,还要高,还要复杂。并且太阳也已经斜到了离西面各山峰不远几尺的地步,我们今天还非得赶回休宁,赶回屯溪去宿不可,黄山当然是不必提起,就是这齐云之西的三姑、五老、独耸、天柱诸峰,以及西天门外的九井桥岩,傅岩诸胜景,也只得割爱了,一边跑,一边我只在恨今天的太阳落去得太快。

沿壁向西,又曲折回旋地走了二里多路,重看了些冲天的石壁,同珍珠帘上的样子一样的危岩,摩崖的大字,以及正德、嘉靖、万历、崇祯的石碣和碑文,到了一处路径有点儿略往下降的地方,大家就立定了脚,因为再走过去,风景一定还要好,结果就要弄得大家非在这荒山里过夜不可。走了半天,我们对于这齐云的仙境,大约总只走尽了五分之二三的地方。虽则两只脚已经是走得很酸痛,肚子里也已经是咕咕地在叫饿,但到了下山的路上,坐入轿子去的时候,大家却不约而同的喊了出来说:“今天的一天总算是值得得很!看了齐云,游了白岳,就是黄山不去,也可以向人说说的了。”

轿子回到休宁,总约莫是将近二更,汽车把我们在屯溪站卸下来的时候,连市上的灯火都将熄尽快了,这一次西游的这一个末日,我们总算有益地利用到了百分之百。

一九三四年四月二十九日

(原载一九三四年六月上海现代书局版《屐痕处处》,据《达夫游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