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1章 淮河之南有个正阳关
散文卷
熊文田
淮河之南有个正阳关,那里有我的家。
千里淮河在这儿拐了一个弯,也裹挟了七十二道山河一路向东。一直奇怪,正阳关东也有河,西也有河,南也有河,北也有河,有唤作清水河的、淠河的、老河的、大河的,定也有唤作淮河的,哪条河具体叫作什么,到今天我也弄不明白。只是同治年间修的那个南城门上赫然写着“淮南古镇”,我才坚定:淮河之南有个正阳关,那里是我的家。
走了整整大半天,身上带着的两个馍馍早已消化成最后一丝力气。站在五里铺子的大坝上就能看到正阳关灯火通明,仿佛听到打席街鼎沸的人声,这算是到家了。
这是1955年,我考上了寿县中学,当了“秀才”。虽然哥哥嫂子、姐姐姐夫跟着老蒋的飞机“叛逃”台湾,但好歹我没中断学业,只是再也不能在南京度假了。这点“优待”,比起在十余年后的那段遭遇,算得弥足珍贵了。
为了省一毛四分钱,我选择了步行六十里地完成假期的回家路,不过我也不屑于和短衣帮的船民小贩挤在臭气烘烘的大船舱。更坐不起两毛钱一张的“文化人”端坐的蚌埠开来途经寿县的小邮轮漂晃到正阳港。况且这一晃也得半天,却要花费我一周的伙食费,实在不划算。我和同窗们都选择步行,同行的还有迎河镇的余同学,他比我要多行一倍的路程,境况也好不到哪里去。因为他父亲是民国时期的督学。我要冒着“物以类聚”的危险悄悄地将他留宿在正阳关一晚。
“盐糖糖球,山楂糕——”
“油酥烧饼,杂烩汤——”
“楼上雅座,锅烤鸡、带把肉丝,上菜——”
……
打席街因做草席而得名,又紧贴正阳港,酒肆旅店林立。这时间正值客船靠岸,天也擦黑,正是店家上客的好时机。小二们故意扯着嗓子、拖着长音,勾起路人肚里的馋虫,招揽生意。
我拉着余同学忍着辘辘饥肠穿梭在酒旗商贩之中,摩肩接踵,一路向南。我低着头,不想看敞着门的饭馆里脸红脖子粗,跷起二郎腿,划着“哥俩儿好、五魁首、六六六”,大嚼大啃,嘴角滴油的食客,因为我饿。而余同学却饶有兴致,“八义兴、穆兴盛、杨春园、九华轩……”念叨着这些饭馆的名字。
远处河岸上纤夫的号子倦怠得有气无力,和早晨起来的嘹亮生猛截然不同,都在盼望着收工,喝碗高粱酒,泡泡澡堂子。
酒足饭饱,下水洗澡。从北街到南街,大大小小上十家澡堂,有泉石馨、三星池、沧园、龙园、大观园,一个池子不分三六九等,衣裳扒了都一样。座位却有五分、七分、一毛一,皮一套上,又是人五人六。澡堂子也是正阳关最热闹的地方,宣传舆论主阵地。伴着趾高气扬的半导体发出的咿咿呀呀和“加快三大改造,提前进入社会主义”的伟大号召,加上“瓜子、花生、顺气丸——”和甩热手巾把子的嘈杂。那边睡在澡堂子一下午,下池子涮了三下的大爷还没有要走的意思,呷了一口换了无数次水的茶叶末,煞有其事地说道:“上个星期在北京,我搁中南海瞎逛,朱总司令他老人家喊我过去打麻将。我一四七饼的牌,愣是输给总司令独一。总司令就是总司令,领兵如神呀!”“放你的屁吧,到北京,谁不知道上星期你到鲁口子操青皮来。”旁边的倒死锤子。这大爷嘴一咂吧,肩膀抖了三抖,不屑一顾。
吃过晚饭的正阳关人已经坐在街头,拉起了家常。这时街上的商铺也陆陆续续关门歇业了,中百百货商店上了最后一块门板,肖家银楼也在清点着今天的收益,“大美兴”最后一块五香贡干销售殆尽。远处鞭炮响起,今天是“土地老爷接城隍”的日子。小镇鱼龙混杂,三教九流,各行各业都有自己的偶像,单主管水运的大王庙就有老大王庙、新大王庙、护官大王庙,所以正阳关又有七十二座半庙宇的说法。每个庙都有自己的庙会,都有自己的招牌节目。今天是土地老爷和城隍老爷走亲戚的好日子,是要舞灯的。
除了镇北街道的狮子灯、镇中街道的高跷、镇南街道的大头娃娃舞、工业上的龙灯、商业上的犟老婆骑犟驴、船运社的旱船,各行各业都有表现自己行业特色的保留节目。搬运站人力气大,演出的“三阁”最吸引人,别地也是绝对没有的。
这“三阁”一唤作抬阁,上十个人如抬八抬大轿般抬起一个流动舞台,上面层层叠叠仿若云台仙阁,仙阁上的小孩童大都扮的是观音、太上老君,当然那晚是城隍老爷。再有穿心阁,演绎的是“四老爷砸面缸”的故事,四老爷穿心坐在一根粗管中间,一边是面缸,一边压上重物,一压一翘,四老爷帽翅上下晃动,孩子最是喜欢。演得最多是肘阁,一个壮汉肩扛灯芯,上面坐着一个、两个甚至三个孩童,说着不同的故事。一人芯的有翻跟头的孙大圣,两人芯的有梁山伯与祝英台,三人芯的还有青蛇白蛇爱许仙。
灯一上街,满街的看灯的人便冒了出来。看灯有讲究,或站高处,或站在大门市门口,因为大商家肯定要接灯,这是面子。忽然听到,隆兴永李老板接灯,李瑶甫老板放挂炮仗,包上红包给领头的,喊一声“老少爷们辛苦了”!舞灯的附和道“李老板招财进宝”!随后大板凳一架,胡琴一拉,建筑社的锣鼓十八番一敲,旱船打头,其余的灯随后跟上,热闹得很。这就叫作广告吧。接灯的商家备上包好的果子和香烟,用竹竿挑着,引诱肘阁上的孙大圣翻个跟头。整个灯下来,孩子们有果子吃,大人们有烟抽,还能领到一笔收入,够一家老小过好几天,所以正阳关灯会不断。
南街铁匠铺的学徒紧赶慢赶能看到灯尾子,逃脱师娘的唠叨和干的半截拉腰的活计围着抬搁跳着、叫着,没有果子,企图干号叫醒早已累睡着的小大圣。
人群一路挤到了南街的小楼巷。小楼巷是正阳关七十二条街巷中普通的一条,没有像葡萄街的大门庭,没有像贤良街的大贤德,没有像广嗣宫巷的好故事。她只有巷口一座类似于城门楼的牌坊。传说小楼上常年住着美艳如桃的仙姑,惩恶扬善,主持公道。也曾有过效仿商纣亵渎仙女的浪子,最后肯定是恶有恶报,惨遭殒命。我每次穿梭在楼下,心有余悸,怕奢望遇见小巷丁香姑娘的意动被仙姑看穿,摄心劫魄,误了一生。没想到后来迁寓在此,一住便是五十年。当然小楼早已坍塌不在,只余小楼巷空名。这都是后话。
青石向晚,我踏着油亮的青石路上的深深车辙,伴着大街上渐渐散去的人群走进家门时早已明月高升。母亲嗔怪归家太晚,扛了一天大包的父亲早已上床。难为他骨瘦如柴的公子哥去干这苦力。
我吃着母亲留下的剩菜剩饭,觉得真香。
夜深了,解阜门外的南塘心停满了来往的货船。明天他们要在正阳关充足补给。购上船钉锚链、肉菜大米、衣物日用,等待他们的将是更远的航行。
“不买我的老鼠药,叫你嘁哩咕咚一夜不安泰。”小巷里,卖老鼠药的小贩还没有过河回家,他要在最后一班轮渡开船前挣够一天的嚼谷,他可付不起船工加班的利事。
微闻有鼠。睡在床上,果然被老鼠搅得嘁哩咕咚,这才想起跑到河对岸卖老鼠药的小贩。明天等他过了河,再找他买一包吧。